第十八章
夜里,謝西泠讓謝九將有關裴燃的事,事無巨細,同他從頭至尾匯報了遍。
裴燃的心意毋庸置疑,關鍵處在于,周家的手實在伸得太長,不僅在翰林院施壓,更是試圖左右裴母余氏的心思,逼他就范。
謝西泠慢條斯理捻動著腕間佛珠,不急,那便一樁樁、一件件慢慢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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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西泠身為錦衣衛指揮使,要攪渾翰林院這汪水,不過覆手之事。
然而不查不知,就連他也未料到,會有意外收獲——周家與英王那邊居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現今朝中誰人不知,明昌帝正因英王一事頭疼不已,前有英王部下私占鐵礦偷鑄兵器,后有駐地將領圈養私兵,雖名義上皆為英王下屬所為,他本人道是一心在太后宮里侍疾,對此毫不知情。
但明昌帝又怎會輕信?太子僅是為英王說話,就觸怒龍顏被禁足東宮三月,足可見圣心。
謝西泠盯著線報,冷冷扯了下唇角。
只是這條線藏得太深,饒是他發現端倪,也絕非一兩日就能輕易將其揪出水面。
他暫未將此事上稟,而是私下搜集起更多蛛絲馬跡。
至于翰林院中那位李侍郎之子,本就是爛泥一灘,他隨意命下屬挑了幾條那人枉法之罪,便名正言順將人請進了詔獄。
李侍郎之子入詔獄的時機過于湊巧,怪不得裴燃多想。他輾轉問了幾位同僚,便猜到是誰的手筆。
謝西泠輕易就解決了裴燃眼前困境,但裴燃并未因此生出半分欣喜,相反,他十分惱怒對方此舉。
這同周家暗里在翰林院給他施壓又有何異!
謝西泠此舉,分明是在輕視他!難道他便覺得自己是那束手無策,全然任由周家拿捏之人么!
裴燃恨不得沖進詔獄質問謝西泠,可對方此事辦得極為亮堂,捉拿李侍郎之子也捉的有理有據,一切不過是他自以為的揣測,他如何端著這份“想當然”去同謝西泠叫板?
但他咽不下這口悶氣,更不想被謝西泠輕視,讓對方覺得自己毫無手腕。
于是第二日,裴燃便主動從翰林院調職,下放至吏部。
裴燃心中莫名較了一股勁,偏選在吏部,不僅是為了避開周家人,更是因為謝西泠也曾在吏部歷練過。
晉朝政歸內閣,六部皆受首輔支配,內閣班列更是始位于六部之上。
裴燃此舉,無異于走出了遠離權利中心的一步,他離心向往之的內閣更遠了。
可他并不后悔,勢必要闖出一片名堂。至少,要在謝西泠面前挺直腰板,讓他將阿云嫁給自己,告訴對方無需他幫扶,自己也值得阿云托付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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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之事,季云芙概不知曉。
她靜待數日,只是在等裴燃對婚事的一個解釋。
幸而裴燃并未讓她失望,在入秋后的第一日,主動將她約了出來。
兩人坐在城外茶館,季云芙睹物思事,不由想起那日從寶靈寺下山,兩人便是因著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被困在此處。
或許裴燃是有心而為,專程選在了這個地方,但季云芙心中的確動容。
她忘不掉那日裴燃彎腰背她走過的泥濘山路,也忘不掉他曾在這里牽著她的手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
“阿云,對不起,先前是我瞞了你,母親并未應允我去謝府提親!迸崛寄暭驹栖降难垌,認真道:“母親此前的確是想撮合我和周姑娘,但那日我與她在府上相見絕非我本意,我并不知情。事后我也同母親解釋清楚了,除你之外,我裴燃此生絕不會娶第二人為妻!
季云芙開口時很冷靜,她條理清晰,似在論及旁人之事,“那余夫人是如何回你的!
這次裴燃不敢再騙她,“母親還未松口!
見季云芙眼眸微垂,他急急補充:“母親并非反對我娶你,只是......”裴燃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只是什么?”
“母親想讓我以平妻身份抬周子瑜一起進門!
季云芙忽地一怔,余氏敢這么想,只能是周家讓步的結果。她竟沒想到,周子瑜居然愿意做平妻,也要嫁給裴燃。
但她不是周子瑜,她不愿。
有母親的前車之鑒,她就算孤獨老死,也絕不嫁二心人。
“那你如何想?”季云芙掐緊指尖。
“阿云!”裴燃聽她如此問,當即紅了眼,一字一句道:“你疑我便是辱我,你不信我?”
季云芙緊繃的身子一松,今日第一次展露笑顏。
見她笑了,裴燃也慢慢斂下情緒,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珍而重之地輕輕攥上她秀氣的指尖。
時間又好似倒退回雨落那日。
“阿云,你再給我些時日,我會好好說服母親!
“好!奔驹栖饺崧晳
回城時不必裴燃相送,已有謝府的馬車等在茶館外。
等馬車遠去,變成視線中渺小一粟,裴燃長吐一口氣,指尖剛好觸到腰間的荷包。
這枚荷包是兩人重逢那日,季云芙親手贈予他的。
當時雪幕重重,記憶中少女的笑容格外耀眼,那一瞬,山野間寂靜無聲,唯有他的心跳在耳邊回蕩,一聲又一聲,聲聲不息。
阿云面皮薄,羞于他當面打開荷包。
可眼下他心頭燥熱,鬼使神差,將荷包從腰間解下。
再回神時,已看到手心福紙上那兩行端正的小字。
一愿他高中。
二愿與他白首。
*
季云芙回府后,在對街樹下看到了周子瑜。
她討厭對方此刻的神情,很快收回視線,不去想她為何出現在自己面前。
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快步走進謝府。
因著方才的照面,季云芙的神色再度變得冷淡。
她讓綠岑先回秋梨苑,獨自一人去后院花園冷靜冷靜。
天色已暗,花園的小徑旁并無往來的人影,湖邊亦然。
在江南水鄉長大的孩子,幼時煩心,總喜歡去河邊,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足尖挑動靜謐的湖水,仰頭遙望滿天星辰。
夜空是如此浩瀚,所有情緒在它面前都會顯得渺小又微不足道。
那時,身旁陪著她的人總是裴燃。
可今日,她難過的情緒卻是因他而生。
從陪伴者,變成了始作俑者。
季云芙褪去鞋襪,在湖邊一塊兒光滑的石頭上坐下,巖石的溫度帶著夕陽褪去后殘存的余熱。
謝西泠提著燈籠繞過湖心邊長長的游廊,這是通往秋梨苑的必經之路。
行至湖邊,余光瞥到不遠處的人影。
她的雙臂撐在腰后,月光下仰起的側頸脆弱纖細,眼角有斑駁水光,她努力抬頭,將淚珠蒸發成霧氣,消散在眸中。
少女繃著足尖,輕踩水面。
今夜月色極美。
謝西泠無意打擾,腳下步伐驅使他悄聲退開,心仍像過了界。
隔日,謝九同他稟報,裴燃約季云芙七夕同去看燈會。
她答應了。
謝西泠不合時宜的想,她為何要答應?她前日才因裴燃那小子受了委屈!
余氏的心思可扭轉了?與周家的親事可解決了?那毛頭小子的仕途、想娶的人,這些他是否已盡在掌握?
他怕季云芙為旁人委曲求全,更怕她甚至不覺得委屈。
親手養大的花,他看不得旁人丁點兒的糟蹋。
心中的弦,緊繃至極限。像是輕輕撥弄,便會徹底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