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81(修)(新修)
謝璟最見不得沈晏清無聲落淚的模樣, 一把將人拽起,沈晏清死死抱著金玉開的尸體,謝璟沒舍得硬拽,只好松開了手:“哭什么?”
沈晏清用手心抹淚, 嘴巴倒硬, 矢口否認:“你胡說, 我沒哭。”他沒察覺到自己在哭, 只是覺得心里好空。
可他不能不殺金玉開。
就像他在北域時, 答應和凌霄在一起的唯一條件是殺死金玉開一樣——他不想金玉開愛上別人, 有一絲的可能都不行, 他就是這樣善妒又小心眼的人。
沈晏清要殺明鴻給凌霄報仇,也必須先殺了金玉開。
金玉開不死,他舍不得殺明鴻的。
他和謝璟做下的種種計劃里的一切,都建立在金玉開已死上。
況且, 就算沈晏清最后回心轉意, 不想殺他了, 金玉開同樣要死。
獸胎嗜靈金蓮既然并蒂兩朵,能活下來的也只有一個。明鴻要當天尊, 而不是魔尊,活下來的就注定不可能是惡念金玉開。
金玉開此次回到中域,本就是赴死而來。太極宮沒有告訴他會怎么死,那么或許死在沈晏清的手上本就是命中注定。
沈晏清蹲坐在地上, 將白不染的絲帕從金玉開的懷里移到自己的懷里。
他趁自己沒注意哭了一會兒后, 心情平復了很多。絲帕上的句子,他在北域的夢境里見過, 這算巧合嗎。
沈晏清想得出神,渾然不覺謝璟半跪地上, 要來吻他。
察覺到時,謝璟已經親上來了,沈晏清仰臉和他親了一會兒,才將人推開,說道:“接下去的一個月,你都不要來見我了。”
謝璟沉下臉,臉上浮現薄怒:“為什么?”
毒死金玉開的毒酒謝璟是謝璟找來的,能隱瞞太墟天宮無法察覺金玉開死亡的陣法是玄都設下的,現在金玉開死了,沈晏清卻叫謝璟不要來見他了,這樣的所作所為像極了過河拆橋。
沈晏清薄情寡性的個性讓謝璟不得不防:“我替你做完事,幫你殺了人,你就要將我一腳踹開了嗎?”
“怎么會。”沈晏清說:“金玉開的死瞞得過太極宮,瞞不過明鴻,明日我就要啟程返回琴川了,你非要日日夜夜的見我,難道是想跟著我一起回琴川?”
謝璟反問:“不行嗎?”
沈晏清說:“當然不行。”在謝璟勃然大怒前,他微笑改口,“你若要和我待在一塊兒,就得扮作小廝扮作我的婢從了,豈不是委屈了尊者。”
“我不在乎。”謝璟心想,無論做什么都好,他只想要和沈晏清長相廝守。
沈晏清說:“事與愿違,總是有很多缺憾的。太墟天宮內禁忌極多,你待在我的身邊恐怕會被明鴻認出;魔域疆域遼闊,玄都有好多的事情正等著你去做呢。隨性所欲是好事,你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不在乎。謝璟,你不要逼我。”
謝璟不說話了。
正垂著眼睫,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晏清看著他的睫毛,情不自禁的想起他在春江宮,謝璟抱著他畫畫,他仰臉瞧謝璟臉上神情時的景象。
他湊過去親了親謝璟的臉頰,柔聲說:“我會去見你的,現在還不是時候,等等我好嗎。”
這一句話登時就哄好了本來該很壞脾氣的謝璟。
他心想,其實沈晏清現在跟了他去,明鴻又能拿他倆怎么樣呢。
沈晏清只要與他形影不離,誰能從他手上奪走他?
謝璟說:“何必怕他,他是化神尊者,難道我不是嗎?我謝璟本就是這世上一等一的小人、狠人、歹人,奪人妻、殺人子,都是稀松平常的小事。惡名由我來背,只要你肯和我走,全天下沒一個人敢說你的不是。”
沈晏清說:“我哪里怕他,我怕他就不和你茍|合了。我是恨他,恨到要他身敗名裂,要他終身悔恨。你不懂我,我不和你說了。”說著,他抱起金玉開的尸首,走到院子里。
這院子里栽了一株比樓房還高的槐樹,他在槐樹的樹根底下刨了個大坑,將金玉開埋進去。
全程親力親為。
等天亮,沈晏清埋好了金玉開的尸體,他在槐樹上刻字:沈晏清亡夫之墓。
等樹木一日日拔高生長,這一行字結成樹瘢,字跡模糊,這就成了只有沈晏清才能知道的秘密。
王月卿走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魔尊走了。”
沈晏清在樹底下,靜坐到日過樹稍,拍拍身上的塵土起身:“白衡做些什么了?”
在明鴻親自押著他回琴川前,他才不會回去,說自己要回去見明鴻,是拿來騙謝璟的借口。
王月卿說:“不知道。昨天金玉開殺白家滿門時,留下了一個活口,是白衡的師兄,他親自作證殺人的是白衡,偏偏白衡現在下落不明,金玉開就是白衡一事已成確鑿。”
“天清門的掌門王重岳一同死在白家,現在天清門和昆侖劍宗上下皆憤,誓要殺了白衡不可。萬宗會是辦不下去了,有人提議改辦‘屠龍大會’。”
沈晏清輕笑:“好吧。我們得花些時間去找這個膽小鬼了。”
白衡在樹上掛了小半月,終于明白,他要真的想要尋死,光靠在樹上蕩秋千是行不通的。
他這半個月來,一直掛在樹上,偶爾有幾輛馬車駛過,他斂氣隱匿的法術修行的太好,常人趕路也想不到要往頭頂上看。
是以這半月來,沒人發現被通緝得沸沸揚揚的白衡兼金玉開,就在南陵城外五百米不到的林子里心情沮喪地掛著。
而白衡沒和人說過話,不知曉白家慘遭滅門一事。
他覺得奇怪,爹娘掌門不是說要抓他修煉秘術嗎,人呢?左等右等,一個人影都沒等到。
南陵城內,屠龍大會辦得如火如荼。
他們先選定了盟主,再劃分了區域,定下了各州的州長,胡吃海喝了一頓后,最后派出了三個小兵去白衡最不可能去的西域,探查這窮兇極惡的魔頭的下落。
諸事皆宜,大事敲定。既然這次的萬宗會是辦不得了,大伙生怕這屠龍大會的消息真傳到白衡的耳朵里,立即就一擁而散了。
這天風和日麗。
白衡還掛在樹上曬太陽,一輛馬車從西南方向駛向東方。車轍深深,里面載了不少東西。
在距離白衡掛著的這棵樹還有三四百米的時候,幾十個躲在草叢許久的大漢持刀縱出攔住了這輛馬車。
白衡掛在這兒當了半月吊死鬼,頭一回見到這等事,為了讓自己看得更清楚點,他腳一踢樹,掛在樹上的腰帶轉了個圈,自然而然的瞧見了全景。
馬車里出來一個約莫二十來歲金丹修為的年輕人,與這些大漢廝殺起來。
白衡看出此人應該來自南陵城附近的水月洞。
水月洞是附近地域僅次于天清門的大型勢力,宗門的入口在一大片泥潭中,待到冬天淤泥結冰凈如天鏡,倒影水月,得名水月潭,潭底生有空穴,就是水月洞的由來。
水月洞的人最是擅長輕功,身法刀劍皆是滑溜至極,非常棘手。
不過水月洞人是家宗一體,若無大事,水月洞的人不會輕易出水月潭。
白衡從前沒和水月洞的人交手過,見那年輕人功夫不錯,饒有興致看了一陣。
他看出這個年輕人晉升金丹不久,根基不穩,而另外幾十個大漢不僅拳腳老道,對水月洞家傳的功法造詣更深,知道這個年輕人落敗是早晚的事情。
眼見著這人一念之差,身中數劍,口吐鮮血地退回馬車內,另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哭著響起:“夠了,夠了!三伯父,七叔,你們就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他掀開馬車的簾子走出來,一張相較男子臉龐略顯嬌俏秀麗的臉上,鼻頭微紅,啜泣道:“我不會跟你們回去的,我和云哥私定了終身的,你們要想殺了他,我也不活了。”說著他左手一翻,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的脖頸處。
被這年輕男子稱為三伯父的是個虎臉濃眉的高壯男子,他怒道:“殷臨!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你喜歡男人,你爹沒斥責你,反而給你辦招親,那么多大好男兒你不要,和陳飛云這個廢物偷偷私奔。現在招親大會辦到一半,你爹怎么和大家伙兒交代!”
他另一個七叔說:“你今日必須和我們回去,陳飛云要真心和你在一起,就必須在今晚上的比武招親里拔得頭籌,否則我們不會認的,以他的資質,一個端茶倒水都嫌不夠格的下人憑什么娶你?!”
殷臨說:“我不管,我喜歡他,我不管他的身份是什么,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他哭起來,“我偷聽我爹爹和娘說話了,今天晚上他要真去比武了,百虎門的趙暄會打死他的!”
“嘿嘿,他技不如人又有什么辦法呢?”他的三伯父說,“他本來一個孤子,被族長收留做弟子,已是走了天底下的大運,他還有這個熊心豹子膽敢肖想你,現在才打死他已經算是便宜他了!”
殷臨徹底寒了心:“你們要么放我們倆走,要么把我們倆的尸體帶回去。”
這時陳飛云虛弱地從馬車內爬出來,他的膚色偏麥色,五官刀刻分明,長得很英俊,但這份英俊略帶苦氣,頗有一種吃苦耐勞的聽話勁。
陳飛云抓住殷臨持著匕首的手:“臨兒,算了,你和他們回去吧。”他垂下頭,“家族里的懲罰我知道,反正我橫豎是活不成了,臨兒你割了我的頭去向師父認錯吧。”
殷臨拼命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是我引誘你的,我發過誓的,要死一起死。”
第182章 182(修)(新修)
殷臨的七叔斜著眼瞧這對苦命鴛鴦:“你想不要就不要嗎, 陳飛云說得不錯,你殺了他把他的頭帶回水月洞和你爹認錯吧,否則你今日私奔之事追究起來,大哥不會饒你的!”
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 將這樁不光彩的私奔抖了一干二凈。
殷臨是水月洞族長的幼子, 算得上極盡寵愛、身份顯赫, 倘若是別人, 也就算了。可偏偏他愛上是非常不成器的陳飛云。
陳飛云從幼時被殷家收養就是半徒半奴, 后來修煉數百年都未成器, 就被徹底的放棄。
直到殷臨出生后, 殷家正缺人手,便被水月洞的族長賜給殷臨做“師兄”。說是師兄,實際上就是他的奴隸。
誰也沒想到殷臨會愛上陳飛云。他怎么能愛上陳飛云呢。這就像人愛上一只雞、一只鴨、一只鳥,一樣天方夜譚, 一樣的荒謬。
他的三伯父冷說:“你要是舍不得, 我們替你做。殷臨, 你有大好的前程,何必浪費在他身上!今日過后, 你回去向你爹認錯,我們全當無事發生,你還是少族長,將來娶十七八個男寵做妻妾, 全都無所謂。但你不能跟他走!”
殷臨不理會別人說的話, 一雙含情美目一瞬不瞬只看著陳飛云。
陳飛云同樣也看著他,不過他看了一會兒, 就移開了眼睛,睫毛一抖, 顯得瑟縮和軟弱:“阿臨——”
殷臨像是察覺到他想要退讓的意味,輕聲的同樣喊陳飛云的名字:“云哥?”
陳飛云不回應。
殷臨驟然地沉下臉,厲聲道:“陳飛云你說話!”
陳飛云低聲說:“唉,你讓我說什么,我們倆是逃不出去了,我橫豎要死,你、你能好好的,族長不會讓你出事的——”
陳飛云一句話沒說完,殷臨發狠地打斷:“好啊,你死我也死,誰能獨活!”
他一刀子捅進自己肚子里,卻半點不覺得疼,反而陰惻惻的說:“陳飛云,剛剛的話,你再說一遍?”
給陳飛云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再說一遍了。
他抖著手,想找傷藥給殷臨止血,殷臨一把推開他:“你不是死人嗎,死人不在墓地里躺著,你演什么沒嘴的僵尸,滾!”
過來阻止他倆私奔的水月洞族老家仆這才反應過來,像是幾十只穿了花衣服的節肢動物,手腳敏捷地涌過去,尖叫聲此起彼伏。“天殺的,誰干的!”他們叫嚷著,“好多血呢!”“有沒有傷藥!傷藥呢!”
這些人中真正主事的唯有殷臨的七叔和三伯父二人,這兩人原本自持身份站在遠處看著,先前見到這些家仆哭喪似地涌過去,雖然覺得有些不妥,但心中想著說不定能趁此機會將殷臨劫持了先帶回水月洞再說。
可這些下人不得人吩咐,哪里能懂,亂七八糟地鬧成一團,烏泱烏泱地人又多,吵得人頭疼。連馬車都要被擋住了。
殷臨的七叔怒喝一聲:“夠了!”他闊步走去,把前面擋著的家仆全部推開,走到馬車前說:“殷臨,你要舍不得殺了陳飛云,我幫你勸你爹。不要為了這種小事傷了父子和氣。”
察覺到不對勁,三伯父搶先去拉開那馬車的簾子,里面空空如也。殷臨和陳飛云竟趁亂偷偷的跑了。
陳飛云跟著殷臨跑出去好遠,他追不上殷臨,跑得有些氣喘。殷臨可不會等他,跑到陳飛云覺得自己幾乎腿斷,殷臨冷著臉站在遠處,他忙想去牽殷臨的手。
殷臨一腳踹他翻了個筋斗,陰陽怪氣說:“我和你什么關系,你跟著我干什么?”
陳飛云自己渾不覺疼,見殷臨衣服上鮮血淋漓,反倒心疼說:“阿臨,我給你止血。”
殷臨退后兩步,說:“用不著。”他轉身就走,陳飛云亦步亦趨地跟他在后。
此時他倆距離剛剛被圍堵的地方已經跑出去了有段距離,殷臨還想端著架子,但見陳飛云不敢看他的情態,一扭頭冷哼了一聲,偷偷摸摸去牽陳飛云的手。
這兩人別扭地打情罵俏著私奔走了。
白衡在樹上吊了有些時日,這些日子里有時太陽太大,他偶爾也會被曬得好像沒那么想死。
一直這樣吊下去,也不是個事。
反正無事可做,他決定出去開會小差,等渡過了這個夏天,再回來重新尋死覓活。
水月洞所在的水月潭一貫來是中域的避暑勝地,況且水月洞族長的幼子在比武招親日與情郎私奔再不歸家,這么大的事情,水月洞里豈不是要亂成一鍋粥了!
白衡心想這熱鬧我非看不可。
此時殷家出來的幾十個婢從家老正在滿樹林地找殷臨和陳飛云的下落,他縱身一躍,下了樹,隨便找了個人和他一起在樹林里晃悠了一圈。
這人沒起什么疑心,只是在初時看見白衡被嚇地一蹦:“什么人!”
白衡心里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大爺白衡就是了。嘴上隨口道:“殷大爺指派了我跟著你們這邊一塊兒找。”
至于哪來的什么殷大爺鳥大爺的,白衡的隨口胡謅倒也不算毫無依據,水月洞族長殷長春鼎鼎大名,那么這一行人應該也多數姓殷才對。
他跟上的這人脾氣唯諾,資質平平,顯然在水月洞中當不了大差,頭頂有好幾個殷大爺壓著。
這種小事總不好一一去核,多嘴幾句說不定就要招一頓打,也沒時間讓他去核。
果然,這人口中嘀咕兩聲:“我看你面生。”辦事糊涂,沒細問是哪位殷大爺。
兩人在樹林不干正事地轉悠一圈,殷臨和陳飛云早就跑得不知道哪兒去了。
殷臨的七叔和三伯父一琢磨時間,料到這對情人恐怕已經跑遠,人既然一時半會是找不回來了,最近族內大事小事接連不斷,不能大張旗鼓,總得先回去交差。
招呼著一大幫子人,先往水月潭去了。
兩人竊竊私語,對殷臨的未來很是憂心。
“咱倆怎么和族長交代?殷臨這小子做慣大少爺了,那陳飛云養活得起他嗎。我看夠嗆。”
“大哥恐怕也正在頭疼怎么和嫂子交代。不過這事不用你擔憂,陳飛云要是養活不起殷臨,他倆自然是只能灰溜溜地回來了。但是他倆如今有情飲水飽,我看沒個幾十年,是不會回來的,好在陳飛云是個男人,到時候真無處可去了,不至于抱著一窩的娃娃一起回來。”
“哎,這倒是,族長不得被氣死。依我看,先托萬寶閣發兩張通緝令出去,寫一個‘殷臨活要見人,陳飛云死要見尸’。”“先這么著了吧。”
眼見不遠處,一汪長滿蘆葦的大潭天地開闊地與日相對,圍繞日月潭的都是些低矮灌木,遍地半人高的龍繩草隨風伏倒。
二人開道在先,長吟口訣,手上掐算一陣。登時,眼前的日月潭上淤泥結塊,再慢慢硬化通長,變作一整條的道路來。
幾十人連同拖拉著殷臨和陳飛云私奔時乘坐的那輛馬車,一起踩上這條臨時的長道,他們一往前走,后面的路就會軟倒塌陷。實在有趣的緊。
雖然日月潭下有空穴,但空穴往往依附山壁,狹窄、氣悶,極難施展,若要長期居住還是很難吃得消的。
水月洞的族人只有需要修煉家傳秘籍或者挨了罰的時候,才會下潛道泥潭深處的空穴里去。他們大多數人,都住在潭另一側的矮茶山上。
白衡隨他們一起過了日月潭,上了矮茶山。
多出一人,這群糊涂蟲竟也無人發覺。
聽見岸邊鑼鼓聲天,四處張燈結彩。
先前所說水月洞中正在大辦比武招親,確有其事。人來人往時,有不少人都十分面生。
殷臨的兩位長輩恰時對視一眼,暗自發愁。
七叔嘆息道:“早勸了,還是不辦這事的好。大哥想要棒打鴛鴦,結果將兩只鴛鴦一起打沒了。他自己得了個什么好呢。”
另一位三伯父眼睛骨碌一轉,倒是想出個法子,說道:“辦就辦去了,真到了下不了臺的時候,就讓殷二哥的三子自稱殷臨,上場去將這些小子們打得落花流水,不就得了。有什么好擔心?這兒是我們水月洞的地盤,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真揭我們的假!”七叔心想這倒也是。
這二人正要去宗族的祠堂面見族長,遠遠有人瞧見他倆,跑來一個短打裝扮的年輕男子。呼喊道:“兩位長老!”
等他到跟前,才把話說完:“來了客人,族長和族內家老們一塊兒去了后山的仙樹那兒看他們比武。族長怕你們跑空,留下了我給你們二位通傳。”
說話時傳話的弟子張望了一下,像是想見什么人。
七叔沉著臉:“亂看什么?有事我自會向族長交代的。”三伯父笑哈哈道:“先去仙樹那瞧瞧他們打得如何了,總歸之殷臨和陳飛云這兩小子有手有腳的,餓不死你們大少爺。”
七叔始終放心不下,支來親信,附耳交代了一通,讓他們再領了十多人,去外邊打聽殷臨的消息。
白衡正在想著要不然趁人不備,先偷摸著開溜,但聽他們說要去后山看仙樹。又起了好奇心。
水月洞是個非常封閉的大型勢力,封閉也往往意味著神秘。
白衡琢磨著,既然來都來了,自然得不虛此行。
再跟著他們一塊兒去了后山,沿著西南方向的石階,穿過一大片茶田,能瞧見一棵沒長幾片葉子的大光桿子樹。
這株文仙茶樹是水月洞的族中重寶,名聲在中域甚大,乃是一株八品仙樹。若是摘葉融入玄鐵,就能得到一把無上的玄兵利器;折枝入藥,則是能解天下百毒,活死人肉白骨。
這株仙樹本該被重重把守牢牢看護的,可偏偏它生得極其嬌貴,挪動不可,于是只能讓它自由地活在陽光和充沛的水汽下。
不久前,水月洞又新晉升一名元嬰修士。
這是他們今年渡過天劫的第四位元嬰修士。
這事很微妙。
水月洞毗鄰天清門,雖然本身潛力不小,但因為這株無法挪動的文仙茶樹,被迫和超級大宗做鄰居,發展的前景已被牢牢的限制。
為了避免被天清門吞并,在很多年前,水月洞投靠了太墟天宮,靠著太墟天宮為自己謀來不少的福祉。
但時光斗轉星移,水月洞的勢力日漸擴展,再加上太墟天宮遠在琴川,對水月洞的控制能力日益下降。
在外人看來,再繼續做太墟天宮的下屬宗門,已經滿足不了野心勃勃的水月洞人。一些適時的爭斗和混亂是必要發生的。
此次太墟天宮使者前來水月洞,對水月洞來說意義重大,本不該出什么亂子。
但他們來得突然,正巧撞上了殷長春為了教訓兒子招辦的比武招親。
殷長春怕節外生枝,不曾說過殷臨和下人私奔的事情,只說這比武招親辦給后輩,再悄悄的讓自己的兄弟出去找幼子的下落。
沈晏清站在文仙茶樹下,伸出手摸了摸干韌的樹皮,問道:“藥神殿的本草經,說文仙茶樹晉升八品,生出了七竅樹心,若有人無心將死,能用這樹心代替,吊住人的性命。殷族長,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呢?”
殷長春哈哈一笑:“沈大人這句話還真是問倒我了。八品文仙茶樹是天下少有的孤品,人無心必死無疑,那么樹無樹心,想來也是活不久的,誰會吃飽了空,要砍這么一顆神樹,取它的樹心,來做這么無聊的事情呢。”
他心想,太墟天宮的人無端端的問這個問題干什么,難不成覬覦他的寶樹?
眾所周知,文仙茶樹一旦生根確實是不能移動的,但若是取了樹心移地栽培,樹心就能長成一棵新的文仙茶樹。
只是一時半會長不到原來的品階,而老茶樹則是會境界大跌。
所以一貫來沒人做這么得不償失的事情。
不過倘若太墟天宮和水月洞真的撕破臉,那又另當別論。
可不能把這棵文仙茶樹說得太好了,殷長春立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說道:“不過要養這棵樹,我們水月洞是花費了很大的精力的。”
“每一百年要取十毒十靈的五行獸血、獸骨埋土做肥料,用萬年寒冰每日化開的靈泉液稀釋了用春雨術澆灌……期間除蟲養葉等耗時耗力的事情,不提也罷。”
“經歷種種,這文仙茶樹每年抽芽長葉也就十來片,其中十有八成,我們都上繳給了天宮,僅留下兩成在我們族人間流轉使用。”
殷長春這么說自有他的用意,一是指明文仙茶樹生長緩慢,耗時耗力,二是誠懇說這文仙茶樹每年產出的利益大多被天宮分去了。
這兩條言外之意,就是殷長春在委婉的說:文仙茶樹留在水月洞,由水月洞人花心思照料,利益一成不少又都到了天宮的手里。使者大人要是真起了移走樹心自己去栽培的心思,就太蠢了點。
聽到這兒,沈晏清微微一笑:“照你這么說,你們勤懇照料茶樹,東西卻都被我們拿走了,豈不是心里好有怨氣?”
殷長春一愣,沒想到沈晏清竟會這么說,面露尷尬地含糊其辭道:“怎么會,我水月洞上下效忠天宮,忠心可鑒。使者大人難道有懷疑嗎?”
“很好,那就太好了。”沈晏清說,“實不相瞞,不久前我收到了告發,說有人忤逆,意圖謀反脫離天宮。消息傳到了天君的耳朵里,他要我來瞧瞧。可我剛剛晉升元嬰沒多久,手底下又沒幾個能干的大將。水月洞既然忠心耿耿,那么接下去圍剿叛逆,是能幫上我的大忙了。”
那可未必!殷長春聽沈晏清這樣說,心頭大喜。
這么重要的消息,沈晏清一下子就告訴他了,可見沈晏清確實身邊無人可用。天宮若要圍剿別的宗門去,那么一時半會顧不上水月洞,說不準反而能讓水月洞在這場混亂中渾水摸魚。
殷長春趕緊問道:“這忤逆之人是誰呢?”
沈晏清啟唇,正要回答。
前去捉拿殷臨和陳飛云私奔的兩位殷家長老,趕到后山,頓時人多口雜,熙熙攘攘一響一片。
沈晏清瞥過一眼,不再提此事:“還不是時候。不是說有比武招親,怎么不讓我去瞧瞧?”
殷長春早知殷臨離了家,兩位長老要空手而歸,不去多問,隨沈晏清移步再去前堂搭建的擂臺。
后頭一大幫子人也要跟隨。沈晏清走過白衡的邊上,白衡從未想過會在此地重遇沈晏清,癡看了沈晏清一會兒,這時才想起來捂臉已經來不及。低著個腦袋,尋思沈晏清要是認出他要如何是好。
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沒想過沈晏清根本沒有瞧見他的可能。
等到沈晏清走遠了,白衡滿腹打好的草稿都泡了湯。這樣若無其事的態度,叫白衡不甘又郁悶。
沈晏清抽過他的臉,叫人打過他,還用絲帕擦過他臉上的血,他和沈晏清共同經歷這么多,沈晏清怎么可以認不出他,與他擦肩而過?
這些話不好直接說出口,白衡忍氣吞聲后,愈發的不服氣。
前堂比武的擂臺是以多層的木架疊架上去的,一旦落敗,光是摔下來就要掉一層的皮。
觀武的人則是在更高的外樓上瞧。
白衡有心想要追著沈晏清跑,心想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不信你眼里沒有我,心里沒有我。
結果跟著人走到了外樓的第五層。
沈晏清和一眾太墟天宮弟子在水月洞族長家老的簇擁下,上了更高的尖塔去。
第183章 183(修)(新修)
守衛縱出一把攔下白衡:“哪來的, 上面是你能去的地方嗎?”
白衡心想,我要是亮出修為,說我是天清門的白衡,可不嚇死你們了!還敢來攔我?
但他畢竟是偷偷溜進來的, 如今的名聲也被金玉開所累, 不像從前那么好了, 只好打消了這個害人性命的想法, 說道:“我想上去瞧瞧。”
守衛沖他揮手, 不耐煩的說:“想得倒美, 沒看見族長大人和貴客在談事情嗎。”
白衡問:“這個真沒瞧見。他們在談什么?”
守衛嗤笑一聲, 指了指外面壘高的擂臺:“那這個你瞧見了沒?”
只要不是瞎子,沒瞧見都是很難的。
白衡說:“瞧是瞧見了,但我瞧見的和你瞧見的怕不是同一樣的東西。這比武招親有什么好談的?”
守衛說:“那可大有講究了。”
“這貴客為什么專挑今天來,聽說昨夜傳出要比武招親的消息, 他今日就到了水月洞, 太墟天宮離這里可遠得很。”
白衡說:“那他也不一定是從琴川來的, 萬宗會召開不久,他要是從南陵城來, 這里可就近的很了。”
守衛道:“近和遠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他為什么要今天來。要知道今天可是我們族長的兒子比武招親啊!”
白衡不解:“招親怎么了,這熱鬧很大嗎?”
他想了想,覺得這熱鬧好像確實是得很大的, 不說別人, 換作是他突發奇想要給自己比武招親找個老公什么的,那也得是五域聞名的笑話了。
想到這兒,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
他要是去比武招親,那么全天底下的人都要被他一個個地打下去, 直到天底下的人都打完了,這時沈晏清跳上擂臺來,他才會舉起雙手地投降。
守衛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這些日子里把水月洞當笑話,來看這場比武招親的混蛋他也見得多了,怒道:“你笑什么!”
白衡正色道:“我沒笑。”
守衛說:“胡說什么,你滾下去。”
好吧,這下莫名其妙的撕破了臉。
白衡既不覺得冒犯,也不覺得丟臉,轉身停在這層樓,半依靠在欄桿上,看外面擂臺上的人打架。
水月洞畢竟是中域的大型勢力,其族長殷長春多年前渡過元嬰中期的第二道天劫,如今的修為早已深不可測。
這就是一個擺在面前的魚躍龍門的機會,為追名逐利和想象不到的榮華富貴,不少人盡管根本沒見過殷臨的面,也愿意為了這個位置罔顧生死、奮不顧身。
外樓擠滿密密麻麻的人,有些人嘴上對這種行為不屑且詆毀,但四處張望的眼睛里同樣有躍躍欲試的野心。
擂臺上打得正厲害的兩人,一人是鬼哭府的邪修,手里拿了一對斧鉞,揮舞時黑風陣陣,另一人則是個看不出跟腳的散修。皆是金丹修為,半斤八兩,打得難舍難分。
白衡原本只想著沈晏清,旁人一眼也不去看,這時一看擂臺上的情景,又“嘿”一聲地笑出來。
比武要招來的都是這樣的賢婿,換誰都是要逃的,怪不得殷臨。
不過比武招親的規矩,白衡原是不太懂得的。但他轉念想到,現在時間還未到晚上,上場的自然都是些蝦兵蟹將,要緊的重頭戲得放到后頭去,當下不急著再看臺上。
反而開始尋思剛剛那守衛話里的深意。是啊,沈晏清來這里做什么?
白衡不知道萬宗會一擁而散的消息,想著比武招親除了“招親”有點意思,那比武可就遠比不上萬宗會的熱鬧。沈晏清又不像他白衡是個閑人,他在天宮身居高位,要來水月洞想必是有他的緣由的。
正想著,白衡聽見身邊有人小聲議論道:“太墟天宮的貴客怎么要這個時候來水月洞,不是沒到每年收葉的時候嗎。聽說這次來的人身份可不一般。”
“畢竟是族長的兒子比武招親,難道是太墟天宮想要橫插一腳?”
“這可不得了。”“太墟天宮要是想給少族長賜婚,族長拒絕得了嗎?”
“必須得拒絕啊,天宮指不定按著什么心呢。”
這些人說來說去,總之不太對頭,各說各的。
白衡聽著聽著,聽到一人冷笑說道:“我看不止,太墟天宮這次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帶了兩千人,絕不止看個熱鬧這么簡單。”
“他們要是想著要用賜婚的形式來吞并我水月洞,普通人沒這個膽子也沒這個能力架在兩大勢力之間。新郎官要么是他自己,要么就是把少族長送到天宮的歸墟山上。”
“我水月洞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哪里配得上天尊的姻緣。”
“等著瞧吧,這場比武招親打到最后,這貴人會自己跳上擂臺,而在場的沒一個人敵得過。”
第184章 184(修)(新修)
這人說的言辭鑿鑿, 仿佛已成定局,而他自己親眼所見:“等到了那個時候,哼哼,一切就遲了!族長就算再不愿意, 這場比武招親萬人共見, 少族長迫不得已只能嫁過去, 太墟天宮終于就有了插手我們水月洞的理由。”
這番話音量不高不低, 正正巧巧、一字不漏的傳到了樓上。
沈晏清坐在一張矮腳的軟椅上, 幾個雜役手持羽扇給他扇風, 地上擺了七八個冰盆, 王月卿站在他身后,本來是替他在讀本次水月洞上交給天宮的明目清單。至于水月洞私底下偷偷孝敬的東西,先入了玉芙樓的寶庫,現在自是不用拿出來提的。
殷長春幾次三番想打聽究竟是哪門哪派想要犯上作亂, 沈晏清總是三言兩語地輕輕揭過了, 是個打官腔的好手, 殷長春奈何不得他,一時半會也套不出什么話。
正一片寂靜, 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時,聽見底下人竟敢當著人的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還把話傳進來,殷長春登時暴怒站起斥責道:“這些混賬東西!”他叫來親信:“你去把剛剛胡言亂語的小子綁起來, 割了他舌頭。他要是不服, 再讓刑戒堂的人打他二十板。”
他同時使眼色給人,讓人給沈晏清添茶。
只要沈晏清不生氣, 或者同樣想要息事寧人的裝作沒有聽見,這事便就糊弄過去了。
沈晏清接過茶盞, 輕輕一笑,他發眼烏黑,嘴唇的顏色偏偏是粉的,抬起眼簾:“殷族長以為如何呢?”
殷長春目光所及,落到沈晏清鼻尖上的紅痣上,當即避若蛇蝎般地偏過頭,暗想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美貌之人,尷尬道:“使者大人來得匆忙,又趕巧遇上了熱鬧的盛事,私底下有人有所想法議論紛紛,嗯……這個嘛,很難講,我讓人傳消息下去,不準他們說了。這等沒有真憑實據的謠言,竟敢在這里胡亂傳,驚擾使者,真是膽大包天!”
沈晏清說:“這倒無妨。讓他說去罷。”他側臉問王月卿:“方才報到哪一條明目了?”
王月卿繼續一條條的說下去,報完全冊,沈晏清道:“這很好了。我原想著近年來中域幾經天災,上月水患剛過,日月潭洪水大泛,恐怕交不齊今年的數目,沒想到水月洞早有準備。很好,很好。”
他一連說了三個很好,殷長春正要自得,聽得沈晏清說:“這樣看來,水月洞中有五名元嬰修士的事情是真的嘍?”
殷長春一驚,算上前些年上報天宮說已經亡故但其實沒有在天劫下斃命的元嬰后期修士,水月洞確實是還有一名元嬰修士作為底牌。
但這事在族內極為隱蔽,天宮的人怎么會知道?
況且能得知此事的,都是他的心腹,絕不可能外傳消息。
那么此事恐怕是天宮中人心有猜測,手中卻無真憑實據。
殷長春謹慎道:“我族上報天宮是四位元嬰修士,那么就是四名元嬰修士。不知使者是從哪兒聽到的消息?”
沈晏清說:“原來是我猜錯。”
殷長春氣急敗壞,敢怒不敢言。太墟天宮怎么會派來一個如此言行不端的草包做使者!
這時聽得屋外傳來一陣爆響,剛才那兩個金丹修士打斗初歇,鬼哭府的鬼修勝出了,有人一躍而上跳入擂臺之中。
剛才那個水月洞人渾說此次太墟天宮來人是要使者娶親,戳中不少水月洞人心中隱秘的恐懼。
有人啞然道:“那怎么辦呢?”
白衡也在心想著,那要怎么辦呢。
盡管殷臨私奔外逃了,但太墟天宮若真的想要用聯姻的方式吞并水月洞,沒了殷臨也有別的殷姓子弟。
白衡這會兒已經把先前被家族背叛與世界為敵的絕望心情拋到腦后,忘得一干二凈了,他心想,沈晏清要真和別人成婚,他這個莫名其妙的人,費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非得把這件事攪黃不可。
他想到什么就要去做什么,心一橫,翻身跳上了擂臺。
鬼哭府的鬼修休整了兩刻鐘,見上來的是個年紀輕輕瞧不出什么修為的英俊男子,想到這男子長相不俗,要是殷家公子躲在哪里偷看他們比武,看上了這小子非要嫁給他就大大的不妙了。
需得越快越好地將這小子打下去,最好是毀了他的臉,才能萬事大吉。
他揮舞著斧鉞,趁著白衡落地未穩,就搶先直沖過去,獰笑道:“找死!”
白衡一點兒不擋,而是以快打快,急攻過去。
一劍斜劈先砍這鬼修的腰上,鬼修不敢托大,偏偏這對斧鉞極重,想回手已經來不及,他原后跳一步想躲,可他遠沒有白衡快,白衡劍勢一變,劍尖急顫著從他的腰側點住他的喉嚨。
白衡道:“你自己下去,還是我請你下去?”
第185章 185(修)(新修)
鬼哭府的鬼修訕笑道:“我自己下去。”
剛剛白衡與他對戰, 一點兒法力都沒用,全憑劍法周旋,顯然是劍道的高手。
底下原本有不少人想等這個鬼修多對戰兩輪后,再上去和他對決, 結果上來了個這么詭異的小子, 人人驚疑不定, 摸不準他的水平, 觀望的人頓時就變多了。
白衡在臺上, 仰頭一望, 自東南方向望過去, 恰恰能瞧見外樓五層以上的光景,沈晏清坐在主臺邊的椅子上,也正在看他。
沈晏清見到白衡,奇道:“他怎么在這兒。”
殷長春內心滿腹疑問, 一來這人他不認識, 二來這人怎么會認識沈晏清?
他問:“沈大人認識他么, 這人是誰?”
撫云寶塔下,白衡口出狂言, 要是誰能從他手上將方嵐的金釵拿回去,就要拜此人為師。
要是大丈夫言出既遂,那么白衡是該叫沈晏清師父了的。
想到這兒,沈晏清微微一笑:“他是我徒弟, 這場招親我不準他比, 殷族長將他請上來吧。”
殷長春見了白衡其實略微感覺有些面熟,但在萬宗大典上相隔甚遠, 他不敢肯定。
既然沈晏清說此人是他的徒弟,那想來此人應該是太墟天宮的弟子。
他覺得奇怪, 先前有人說太墟天宮想借比武招親一事和水月洞聯姻,以此達到吞并水月洞的目的,其實這個猜測,殷長春也是認可的。
擂臺上的一舉一動,他看得清楚,單憑這個年輕人的劍道造詣,水月洞無一人是他的敵手。
太墟天宮若要憑此,達成吞并水月洞的目的,眼下就是個絕佳的機會。
沈晏清為什么要放棄這個機會,讓人請他上來?而此事太墟天宮內部難道沒有商量好嗎,沈晏清不準此人參與比武招親,他自個兒怎么又上臺去了?
其中滿腹疑惑,殷長春這樣想著,便問出了口:“這年輕人劍道造詣頗為不俗,他既然想要參與比武招親,大人又為什么不讓他比呢?”
沈晏清微笑說:“原因有許多,殷族長還是不要過問的好。”
白衡正抱劍站在臺上,沒人敢上來。
他暗自琢磨,自己上臺來只是為了阻止沈晏清和水月洞聯姻,倒不是真想做殷長春的賢婿。
說到底,太墟天宮想要和水月洞聯姻只是猜測。
就算真要聯姻,人選也不一定真是沈晏清,那么他大咧咧地站在這里破壞了沈晏清的計劃,沈晏清豈不是要恨死他了。
白衡轉念又想,恨就恨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沈晏清恨他總比不記得他要好,他情愿沈晏清恨他,那么在多年后某一個平靜的午后,他想起他來,還會覺得像被針扎了似的感到一陣刺痛。這就是他留給沈晏清的痕跡了。
這時,數十個水月洞殷家家仆打扮的人,一同躍上擂臺上。其中一人對白衡說道:“你師父叫我們請你上樓去。”
這話說得有些古怪。
白衡自幼跟在白奉門下修行,他的師父就是他名義上的父親,但要是白奉在樓上,白奉又不知道他在書房外偷聽了他們要殺他的事情,怎么不直說是自己在樓上,反而自稱師父呢?
可除了白奉還能有誰,有資格說自己是他的師父?
白衡雖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想到樓上有沈晏清,他又將生死置之度外,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怕什么呢。盡管摸不準這是在干什么,還是跟著下了擂臺。
他下了擂臺,立即就有人再度翻上臺去。
白衡這下跟著人從正門進去,路過先前叫他滾下去的幾個守衛時,頗覺揚眉吐氣。
上到頂層,里面有不少人。
水月洞殷家的人約莫有著二十來個,太墟天宮服飾的有十來人,其余七八十人都是雜役奴仆打扮。
王月卿站在沈晏清的身后,兩側各掛了兩幅山水花鳥圖畫,三兩個人手持著羽毛華麗的扇子,地上冰盆寒氣颯颯,錯眼望去,仿佛沈晏清坐在花團錦簇中。
沈晏清手持無字折扇,含笑道:“好徒兒,快過來。”
白衡一見沈晏清,就是失魂落魄,情難自禁。
他先是大喜,沈晏清終于認出他來了,接著想倘若是沈晏清想請他上來,為什么托人傳話說的是“你師傅請你上樓去”?
他原本性格中多疑的部分是很少的,但經歷過自己身份的巨變,他情不自禁就要多想。想到這時,也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世界上另一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自己——金玉開。
白衡的心咯噔一跳,他躊躇問:“我是誰?”
殷長春一干人等皆在心里哄然大笑,這人年紀輕輕怎么糊涂得這么厲害,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沈晏清知道他在問什么。
金玉開死在他懷里,他怎么會認錯。
可他偏偏瞧見白衡臉上和金玉開截然不同的可憐神態,見到這雙冷漠、高高在上的眼睛里,竟會流露出這樣的神情時,惡念頓起。
沈晏清說:“你得走得近些,我才能看清你。”
白衡走到沈晏清的面前,沈晏清故作思索地久久端詳他的臉,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寫下一個“玉”字。沈晏清微笑道:“怎么樣,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如此一來,白衡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金玉開竟是沈晏清的徒弟。
這另一個自己的運氣要比自己好上太多太多。
難怪撫云寶塔上相見,沈晏清要用帶毒的花枝抽打他的臉,萬宗大典上他被端英指認成金玉開,沈晏清先抓走他又無故放他。
白衡這下全明白了。
他本該立刻抽出自己的手說不是,這才是白衡應該做的事情,畢竟就像他在萬宗大典那夜信誓旦旦的說自己不是金玉開時一樣,天清門的白衡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從不殺人,誠信守約。
但他沒有。他冒領了金玉開的身份。
殷長春適時的出現,說道:“閣下果真是名師出高徒,不知該如何稱呼?”
金玉開鼎鼎大名,不能說與水月洞的人知道。沈晏清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姓李,單字一個煦。”
說完,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好久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久到連他自己都幾乎忘記了自己最開始愛著的人是李煦。此刻張冠李戴,仿佛沒有一點違和感。
殷長春笑吟吟道:“原來是李兄弟,太墟天宮果真是人才輩出。”
沈晏清一收折扇,移開了話題:“此次比武招親,比武是見得多了,不知你們殷臨少族長在哪兒了?”
“這個、這個——”殷長春說:“比武還未選出人選,按照老規矩還是、額這個——”
白衡在南陵城外看完了殷臨和陳飛云私奔的全部過程,但此事他只能私底下悄悄的告訴沈晏清,當著殷長春的面說出來是不太好的。
沈晏清說:“新郎官確實是只能在新婚日見到新娘子的,不過一來你們少族長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招來的親也指明要的男人,如此一來兩個新郎官,還講究什么害羞?更何況,又不是我們與他結親,現在連見他一面都不行嗎?”
說到這個地步,殷長春還有什么能瞞的。
他嘆息一聲,總歸之不算什么大事,正打算從實招來,三伯父打了個眼色走到他邊上,在殷長春耳邊捂嘴遮住唇動,傳音道:“大哥,使者大人沒見過殷臨,叫個后輩來冒充下算了。事關要緊,要是讓太墟天宮的人誤以為,我們是故意放跑殷臨,來躲避他們的可就糟糕了。”
第186章 186(修)(新修)
殷長春心念一動。
水月洞的子嗣血脈, 論輩分是按當代中出生順序排位的。這殷臨的三伯父殷水虎,乃是殷長春親父二弟的第一個兒子。
殷水虎向來膽大心細,殷長春想過片刻,覺得他說得不錯。
若太墟天宮真有要聯姻的打算, 才特地要在比武招親這日趕來, 他們說殷臨和一個下人私奔逃走了, 沈晏清怎么會信?他一定會覺得是水月洞故意找了借口, 藏起了殷臨。
殷水虎見殷長春不說話, 知道是他不方便說, 于是繼續捂著嘴傳音道:“我已經讓小榮在外候著了。”
殷榮是殷水虎的兒子。
殷水虎說:“他年紀和臨兒相差不大, 又是堂兄弟,長得也有幾分相似。用他頂上,剛剛好。”
殷長春心想,往常太墟天宮的使者在水月洞住上十天半月已是極限, 此次他們雖然是來清剿叛逆的, 但太墟天宮的手下能人輩有, 人人胸有成竹,想來這叛逆極好對付。
只是讓殷榮假扮臨兒幾月, 比武招親也可以是招個假夫婿,涉及不到什么危險的事情。
他點點頭,應下此事。將殷水虎輕輕推至一旁,對沈晏清說:“既然使者大人想見見犬子, 見見是應當的。”他側過臉說, “讓臨兒進來吧。”
不消半柱香的時間,外頭領來了一個二十多歲模樣的年輕男人。
白衡一眼認出此人并不是水月洞一開始在捉拿的殷臨, 略帶古怪地看了對面的殷長春一眼。
沈晏清先瞧殷榮的臉,殷榮被他一瞧, 臉登時紅了個透頂。
白衡看在眼里,咬著牙在心里罵:你算什么東西,臉紅個什么?!青天白日的竟也能和我白衡一塊兒做上白日夢了!
沈晏清道:“原來你就是殷臨。你既然要成婚,我來喝你的喜酒,兩手空空總不好。”他對王月卿說:“上回芙蓉城拿來給我的玉如意,給這位殷少爺吧。”
這禮原是早就備好的。
他一說,兩個丫鬟端了一個盒子走上前來,里面正是一尊足有成人小臂長的玉如意,玉色剔透。
殷長春連忙道謝,殷榮隨聲附和,一雙眼睛仍忍不住偷偷地瞧沈晏清。
當晚,水月洞的比武招親沒出結果。
聞名而遠道趕來的人,反而越來越多。這件事一拖三日,眼看沒法交代,最后竟真給水月洞選了個人出來。
王月卿來請示,沈晏清說:“那就去瞧瞧。”
殷家榮盛尤勝往昔,新郎官騎一匹高頭白馬,一身紅衣。紅綢沿途扎遍,到處都是禮炮和鞭炮的聲音。
一路上,白衡沉著一張俊臉,不知道正在想什么。
到了殷府,殷長春忙里仍記得不能怠慢沈晏清,抽空出來相迎。
只不過這場比武招親,要“嫁”的不是他的親子,要“娶”的名義上已是他實打實的女婿。
這樣的結果,與他最初的設想相差甚遠。殷長春的臉色很難看。
沈晏清見他臉色發白,連笑容都很勉強,交談幾句,得知這次比武招親的勝者是五行門的首徒,稱贊一番,放了殷長春出去招呼別的客人。
殷長春走后,太墟天宮的人獨坐首桌,來往觥籌交錯,燈火燭影隨人行走的風聲忽明忽暗地閃動,沈晏清安靜地閉目凝思著,良久,忽然睜開雙目。
殷水虎端了個酒杯,走到他們這桌來向沈晏清敬酒:“使者大人遠道而來,為成這一樁好事,可真是辛苦了。在下敬您一杯酒。”他將姿態放得格外低,酒杯舉得很高,人好似要跪倒下去。
沈晏清不接酒,用冷冰冰地眼神瞧他。
直瞧得殷水虎心里打鼓,一身的雞皮疙瘩都發毛得立起。他又復諂媚的說道:“這些年來水月洞蒸蒸日上,可離不開天宮的支持。想幾百年前,哪里有什么水月洞,還不是都靠了天宮的鼎力相助。可以說,沒有太墟天宮,就沒有水月洞的今時今日。”
沈晏清忽而一笑,如沐春風般地將手里的酒杯,與殷水虎的酒杯一碰:“哪里的話。”他僅小酌一口,酒杯擱在桌上,說道:“殷大人真是謙遜,你看這日月潭的山、水,靠得難道僅僅是太墟天宮嗎,我看不是,水月洞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靠得是你們自己人。”
殷水虎當沈晏清話里有話,要來敲打他,心驚肉跳之余,態度愈發恭敬:“若無天宮庇佑,早些年,水月洞守著一棵挪不動的樹,早就成了動彈不得的肉靶子,哪里還有翻身的余地。大人您這樣說,豈不是要說我們忘恩負義么。”
“別——”沈晏清打斷他:“這話我可一個字都沒說。”他微笑道:“怎么我眼睛都沒眨一下,你憑空就變出了個帽子要我戴。今天你們殷家這么大喜的日子,和我說這些沒七沒八的東西做什么。”
沈晏清屈指彈了彈酒杯:“敬酒我喝了,殷大人的心意我也心領了,你忙你的去了再來吧。”
殷水虎杯里的酒剛才就已經一飲而盡,他恭恭敬敬地給沈晏清行了個禮,退下去招呼了別的客人。
酒宴上一桌子的菜,說是山珍海味倒也算不上,香氣撲鼻是有的。沈晏清沒有一點的食欲,他去看一旁的白衡。見到白衡的邊上倒了兩個酒壇子,依舊是一眼也不瞧他。
沈晏清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你不看我,我也不看你。你有本事一輩子都不要用正眼瞧我好了。
再坐了一個鐘頭,吹鑼打鼓的從里屋引出來前幾日見過的殷榮,同樣穿著新郎官的服飾,與那位在比武招親中拔得頭籌的男子,一同拜過天地父母,再一桌桌地來敬酒了。
晚上回到岸邊的院子里,沈晏清睡在里屋,白衡散掉身上的酒氣,坐在外屋的堂下,數墻上掛畫里的桃花。
打更的時間過了午時,白衡一驚醒,聽見后門有人敲門。悄悄過去,正是晚上見過的殷水虎,還有今晚上本該和比武招親的勝者共入洞房的殷榮二人。這兩人穿了便裝,外面披了黑袍,打眼一瞧,誰也認不出這兩人會是誰。
白衡皺眉,他早知道沈晏清會來到日月潭是遵了太墟天宮的號令,有他要做的事情。
這三天來,白衡時常覺得煎熬,一面是覺得自己不該貿然頂替金玉開的身份,一面是覺得怪異。
他根本不認識金玉開,一點裝不出金玉開的模樣,當時一念之差,這三天里漏洞百出,早該被掃地出門。
但沈晏清和一眾太墟天宮的人,都好像各個都成了睜眼瞎。
多體一魂共用一張臉聽上去驚悚離奇,可沈晏清又不是沒見過他,白衡如何猜不到,沈晏清早就知道他是誰了。
他不知道沈晏清這么將錯就錯到底是要做什么,也樂得看這場戲要演到什么時候去。可今晚半夜來人,真叫他疑心乍起了:“你們兩個今晚上來這里做什么?”
殷水虎道:“大人不是叫我忙好了再來嗎,白日里人多眼雜的,說什么都不方便。小兒成婚確實騰不出空來,晚上榮兒灌醉了人,現在正是能再見的機會。”
這話好像是沒錯的,白衡想了想:“他確實說過,我進去問問,你們在外面等著吧。”
殷水虎和殷榮跪在屋外。
白衡走進里屋,屋子里的四面窗緊閉著,床頭有一盞幽幽的燈。
沈晏清趴在床頭,蒼白的一張臉,半點沒有睡過的痕跡,一雙點漆般的眼睛望過來:“有人來了?”
白衡頓時明白,今晚的一切盡在沈晏清的掌握中。啞然失笑道:“你都知道了,還有什么好問的。”
沈晏清白他一眼:“你叫他們進來。”
殷水虎和殷榮兩人很快地進來了,白衡猜測沈晏清早就知道他是誰了,不愿意摻合太墟天宮的事情里,本想退到屋外去,沈晏清叫住他:“不準走。”甩手一個扇子砸到白衡的身上去,這檔子耍賴賣嬌的橋段,他做得渾然天成。
沒有點明,但白衡想到沈晏清要他留下來做什么。
他拿著扇子,站到床沿,給沈晏清扇風。想他一個名震五域的天之驕子,在這兒做奴婢干的活,真是會叫人大跌眼鏡的,偏偏這幾天他已經熟手至極,好在殷水虎和殷榮兩人也沒認出他來。
殷水虎跪在地上道:“多謝主子指點,我和小兒思前想后,總是擔心打擾了主子休息,挨到這點兒,生怕再耽誤下去,壞了您的大事,這才趕緊過來了。”
沈晏清撥弄棋簍里的白子,道:“怎么,他知道你要改玉牒的事情了?”
殷水虎說:“這次榮兒和五行門的弟子成婚,榮兒用的玉牒是殷臨的,但那五行門弟子用的卻是宗族里的新牒。刻上去后,就難改了。殷長春當然不高興,可他后悔已經晚了。”
“老七和我說他下午去見了老五一面,像是起了疑心,要打個主意,弄死這比武招親來的賢婿。名義也是響當當的,這是榮兒的新郎,和他一塊兒入洞房的也是殷榮而不是他兒子殷臨,到時候殷臨要真回來,那一切豈不是亂套到了極點。老五勸他等大人們走了再動手,殷長春卻說他等不住,等到真的大局已定,殷榮就真的成了殷臨,他就要追悔莫及了。您看看——”
沈晏清冷笑:“讓他弄死好了,你去幫他,要越快越好。”
殷水虎道:“我和榮兒也是這么個主意,怕殷長春真的起了疑心。這也真是奇怪,前幾天他還夸我主意不錯,用榮兒瞞下了殷臨離家出走的事情。恐怕是今天他瞧見玉牒刻盤,生怕一切將成定局,才慌了神。等這人死后,他的疑心就能打消大半了。不過此人——馮經武是五行門掌門的首徒,他要真死了,五行門恐怕不會善罷甘休,這些年來,水月洞和五行門的交易往來也有不少,此事難以善了……”他絮絮叨叨,有些啰嗦又極其詳盡的說了許多。
白衡隱隱聽出些門道來。恍然明悟,沈晏清早就知道真正的殷臨已經和人離家出走私奔了,面前的“殷臨”是假扮的殷榮。
殷水虎這些年來和太墟天宮勾結,眼下正是發揮他這枚棋子的時候。
殷榮用殷臨的身份和馮經武成婚,那么不論和馮經武成婚的“殷臨”是真是假,馮經武已是水月洞族長的乘龍快婿。
馮經武在五行門的地位不低,只要他認“殷臨”是真的殷臨,那么五行門也會認“殷臨”,當日比武招親所有親眼見到的人,也都會認這個假殷臨。
如此一來,殷榮就真的成了殷臨。
再過個幾十年,水月洞就到了殷榮這個少族長的手里。
殷長春無法再撥亂反正,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殺了馮經武,將這樁婚事一拖再拖下去。
殷水虎猶豫道:“只是我們千挑萬選,才選出來馮經武這個身份地位都恰當的人選,平白殺了,要是選不出第二個怎么辦……殷長春正在懷疑我們,他有了戒備,縱然我們這次幫他殺了馮經武,他暫時不懷疑我們了,可他若是借著這個由頭,叫停了‘殷臨’的婚事,我們豈不是錯失了良機?就怕耽誤了大人的事情。”
“不。”沈晏清說:“殷長春的疑心沒有打消的一天。等馮經武死后,我會代表太墟天宮賜婚,不過我想,等不到那一天,水月洞已經大亂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殷水虎和殷榮頭壓得更低,不敢直視沈晏清。
這父子倆退下后,白衡要隨他倆一塊兒出去。沈晏清又叫住他,嗔道:“我讓你出去了嗎?”聲音冷冰冰的。
結合著夜談時沈晏清明擺著一副要害人害己的陣仗,白衡很難不懷疑他深更半夜地叫住自己是不是要拿他開刀發難,他左右四顧一陣,最后目光落到半坐在床上的沈晏清身上,笑起來:“你要我做什么?”
沈晏清原本想好了順善如流的對話腹稿,但見到白衡這副油鹽不進的冷淡姿態,氣不打一處來。語氣上不見得多好了,陰陽怪氣地說:“我讓你做什么,你就會去做嗎?說得我好像怎么使喚你了一樣。”
白衡手上的扇子剛放回床頭的櫥柜,他低頭掃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在心底用沈晏清的聲音回答自己:‘大丈夫做點小事情怎么了!很要緊嗎!’想是這樣的。于是不去說這個話,自討苦吃了。
此舉瞞不過沈晏清的眼睛,這下他更要大發雷霆了:“好啊,我沒話要說了你走吧!”
沈晏清迅速吹熄了燭火,翻身滾進床里,就當這世上沒有白衡這個人。畢竟今夜他敗局已定,再說下去,不管什么話,總之他的臉是大大的丟完了。
只能寄希望于白衡快快的把這個狼狽的片段忘記掉,就算他忘不掉也沒關系,等到明天太陽升起,睡過一覺的沈晏清就能胡攪蠻纏的假裝這段對話沒有發生過。
他裹著被子,時間變得很難挨,不一會兒昏昏沉沉的困意就涌上來。
忽然一只手貼到他的臉上,白衡這時笑著問:“你讓我守在這兒不準我走,怎么要自己睡去了,你還沒說要我做什么事呢?”
沈晏清被白衡的突如其來嚇了個激靈。
良久的沉默,百轉千回的念頭閃過,沈晏清忽然發覺自己幾乎沒有和白衡正正經經的說過什么話。
就像白衡很不解沈晏清都在想什么,沈晏清同樣不解白衡都在想些什么。白衡來水月洞做什么,他接近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會像金玉開一樣愛自己嗎。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好難想。
沈晏清問:“白衡,你怎么不問我要做什么?”
第187章 187(修)(新修)
白衡一愣, 沈晏清提及他名字意味著,此時此刻,沈晏清替他撕下了金玉開的面具。
他沒有順著沈晏清的問題問,他心想沈晏清究竟要做什么不是已經一目了然了嗎, 太墟天宮要吞并不聽話的水月洞, 這有什么好問的。他問:“見到我的第一眼時就認出來了嗎?”
沈晏清不說話。沒有回答。
他翻了個身, 重新背對白衡。
昏暗的室內, 白衡坐在青虛虛的陰影里。
殷水虎和殷榮深夜來訪太墟天宮的使者, 兩人雖然來時做過偽裝, 但殷長春很是防備沈晏清等人, 早在太墟天宮暫住的府邸附近埋下不少監視的眼線晝夜不分地盯著。
這事瞞不過這些眼睛們。
天未亮,殷長春一夜未眠。他咬牙切齒地恨著:殷水虎!我哪里對不起你!你要和外人勾結,來傷我這個哥哥的心!
他心腹楊和順同樣一夜沒睡,他接到消息, 就忙趕著來見殷長春了, 此時見到殷長春勃然大怒, 更是冷汗浸浸,試探道:“殷三爺此舉乃是叛族, 按照殷家的家法可是要抓起來火刑的,不如讓刑戒堂的人,先抓了殷榮來,問清他們到底和太墟天宮都在密謀什么。等拿到了證詞, 就將殷三爺一舉抓獲。”
楊和順說:“這樣捉拿叛徒的事情, 最忌諱的就是打草驚蛇。今日不抓,明日抓, 走漏了風聲,再想如此一鼓作氣地將事情給辦了可就難了。他們私底下密謀過, 你且看著,必然還有后招。要是不在最初出一招釜底抽薪,接下去就中了他們的套了。”
殷長春沉吟片刻:“太墟天宮的沈大人還在,這事我們與他們全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能撕破了臉。他若是問起來,要怎么辦呢?”他心中已做好了決定,要采納楊和順的建議,話里就帶了傾向。
楊和順說:“這也好辦,說殷榮病了,殷三爺閉關修行去了。太墟天宮的人自然知道殷榮不可能病了,殷三爺也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去閉關修行。可水月洞畢竟有水月洞的家法,您怕撕破臉難看,他做這么多不就是也想在不撕破臉的情境下,將水月洞收入囊中么?沒有由頭,他一個上宗門的使者,不好干涉我們過多的。掐了殷三爺和殷榮兩個,太墟天宮還拿什么牽掣我們?他沒了后招和先前謀劃的根基,也就只能萬事休矣,作罷啦!”
“好好好!”殷長春的疑慮被楊和順的這番話撫平,他覺得楊和順說得不錯。要被人牽著鼻子走,那縱然他使出渾身解數,恐怕也難以占到上風。他贊道:“這招尋根拔樹你用得甚妙!”
殷長春當即吩咐下去,叫來一隊刑戒堂的人,暗不做聲地先將殷榮拿下。
殷榮半夜回到殷府,他新婚的丈夫馮經武還在因為醉酒而呼呼大睡。他稍安下心,沒過多久,他見外邊天光大亮,換了衣服要出門去,刑戒堂見機行事,立即就將他綁了帶走。
一番嚴刑拷打后,不到兩個時辰,殷榮招了。
他將殷水虎正在和太墟天宮密謀如何吞并水月洞一事全盤托出,殷長春自然又是一陣勃然大怒,太墟天宮他動不得,為了立威和以儆效尤,他非得抓住罪魁禍首殷水虎不可。
刑戒堂抓住殷榮算得上雷厲風行,但一清早動用刑罰,一動還是兩個時辰,這動靜瞞不過殷族里的其他人。
殷水虎膽敢與太墟天宮背叛他的大哥,他在族中的勢力不小,此事早有人通傳給他。
修仙人士修為越是精進,反而越難留有子嗣。
殷榮是殷水虎的獨子,殷水虎一聽殷榮被抓進了刑戒堂,知道他或許難保性命,登時如一個霹靂打在他的頭頂,接著是無與倫比的憤怒和仇恨。
什么計劃,什么忍耐,他全都顧不上了。
殷榮一死,下一個就是他!
殷水虎暴怒著糾結族內門生弟子,和他所掌管的三房族人,浩浩蕩蕩地朝著宗族祠堂,一路敲鑼打鼓去。
他知道自己明面上并沒做什么,現在太墟天宮吞并水月洞還是件沒影的事情,殷長春罔顧叔侄親情,無緣無故抓走殷榮折磨,根本占不到理。
臨出發前,殷水虎叫來一個小廝,吩咐道:“你到建水胡同去一趟,太墟天宮的沈大人住在那兒,你知會他們一聲,就說殷族長無緣無故挑起殷家內亂,綁走殷三當家的兒子去折磨了,我殷水虎咽不下這口氣,等會要他們看笑話了。”
水月洞畢竟是太墟天宮的下屬宗門,他這話說得挑不出什么錯。
這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在街上一路奔著宗族祠堂去,昨日比武招親的熱度還沒推去,一眾外鄉人支著腦袋彈出來看熱鬧。
到了祠堂,殷水虎鬧出來的動靜不小,殷家七位家族長老,十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都齊齊地換了衣服等著了。
殷長春鐵青著一張臉現身。
殷水虎當即撲著打上去:“還我兒子!你把他抓去怎么樣了!”
殷長春一開始只是閃避,他和楊和順在得知此事后,已經用了最快的速度處理此事,但一時不察還是讓殷水虎鉆了空子。
他手上雖然已經有了殷榮的供案,承認他們三房要對水月洞不利,但這個供案他不敢拿出來用——
太墟天宮的人得知殷榮被抓,說不準就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和殷水虎狗急跳墻。與殷長春原先設想悄無聲息地回避太墟天宮的計劃相差甚遠了。
殷長春懊悔不已,早知道就該先擒走殷水虎!現在走漏風聲、打草驚蛇,要想再將此事和氣地遮掩過去就難了!
他只能說沒有此事。
殷長春道:“殷水虎你胡言亂語什么,你兒子殷榮不是和人私奔走了?我今早抓去刑戒堂的是我自己的兒子殷臨,我教訓我自己兒子關你什么事?”
第188章 188(修)(新修)
殷水虎大叫:“我放你娘的狗屁!”他雙手成爪型, 一把抓在殷長春的肩頭。
殷長春這會兒被擒住,再顧不上什么兄長、族長的氣度,頭一甩,和殷水虎撕打起來。
見到兩個領頭人都打得這么不可開交, 底下人那還了得。
先是去勸架, 兩邊人推推搡搡, 不知是誰趁亂是偷抓了一把還是踩到了誰的腳上, 三言兩語無法辯白, 嗓門倒是越喊越大, 正是天干物燥的時節, 一大群人借勢混亂斗在一塊兒。
片刻就有人見了血,隨后越打越烈。
殷水虎支去通知沈晏清的小廝一路不敢耽擱地跑到建水胡同,白衡在院子里,地上有些飛來的麻雀、斑鳩, 他撒了些玉米碴。沈晏清站在滴水檐下, 黑色的瓦, 他一襲白衣,輕搖無字折扇。
小廝被王月卿領到沈晏清邊上, 他半晌不敢說話,王月卿催促道:“殷三爺吩咐你說什么了,怎么還不說給我家公子聽?”
小廝磕磕絆絆的說:“我家大人說族長無緣無故綁了殷榮少爺去,他是咽不下這口氣——”
白衡腳邊逗留了四只斑鳩, 三只麻雀, 各個邁著八字步,蹦蹦跳跳地在地上琢食。
其中兩只斑鳩因為一塊玉米碴, 互啄得厲害,一開始還在打架的, 沒隔一會兒竟看對了眼,其中一只要壓到另一只身上去了。
白衡心道你倆要是打架我不見得不高興,但你倆怎么膽敢在我面前親熱?不合時宜的兩只破鳥。他伸腳去踢,故意沒踢中,只將它們嚇得嘰里呱啦地飛了一片。
小廝被聲響打斷,朝白衡望去。他的注意力又很快被沈晏清引回。
沈晏清說:“殷水虎做了什么?”
小廝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看架勢我家大人恐怕要和宗族里別的大人,一塊兒去找族長大人討說法。”
“嗯,我知道了。”沈晏清伸出手,剛才被嚇得驚飛的鳥雀竟圍繞在他手邊飛舞。
王月卿差人送這個傳消息的小廝回去。
白衡說:“殷榮要是真被殷長春抓去,多半是為了昨晚的事情——”他一句話沒說完,沈晏清豎起食指立在唇邊:“隔墻有耳,既有前車之鑒,你怎么學不會?”
白衡心想,事已至此,既然殷長春都已經知道殷水虎私底下和太墟天宮密謀要將水月洞吞并了,還有什么要瞞的。
他摸不準沈晏清的意思,再加上沈晏清方才打斷他的話,讓他好沒面子,好像他是什么天真的蠢貨了,白衡惱羞成怒,在沈晏清面前由于自卑而帶來的不自在為他塑造了一副傲慢的假面:“你以為我會不知道什么叫做隔墻有耳嗎,你現在想到這點,昨晚上怎么沒想到?殷榮被抓,殷水虎落到殷長春的手上也不過是早晚的事情。你的計劃要破滅了,今日過后,他們兩敗俱傷,水月洞不復往日繁榮,太墟天宮再得到這樣的水月洞有什么用?”
沈晏清合上折扇敲在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嘆息:“你說得不錯,不論誰輸誰贏,都要鬧得兩敗俱傷的下場了。”
王月卿問:“咱們出去瞧瞧?”
沈晏清搖頭:“你騎馬去南陵城,等到亥時,將這次我們留在南陵城的人全部一起帶來,我在水月洞的那棵文仙茶樹下等你,等到那時,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王月卿默默在心中記著,沈晏清轉臉對白衡道:“我們倆人出去走走,如何?”
往常沈晏清這般和顏悅色的與白衡說話的前后,總要給他點顏色,不過這一巴掌要何時何地落到他的臉上到底難說,白衡驚疑不定,揣測這壞男人又要使什么陰謀詭計。
他心中百轉千回,打定主意絕不上沈晏清的當,一笑道:“好啊,你要去哪兒走?”沈晏清道:“當然是去祠堂瞧瞧他們打得如何了,死了多少人。”
白衡聽出沈晏清話中對人命的輕描淡寫,心一凜,有股冰涼的寒氣鎮住了他因為沈晏清而覺得發昏變暈的頭腦:“你去救殷水虎他們?”
沈晏清從不肯定的回答,他的話語多半都是模棱兩可的,只管讓人揣摩他的意思:“你想救就救。”
兩人說話的時候,王月卿騎馬出了門,沈晏清與白衡一前一后一塊地出了建水胡同。巳正是太陽漸烈的時辰,兩人徒步走去,不用坐騎和法術,見到道路兩側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隱隱能感受到一兩道窺視的視線,卻見不到人影。
第189章 189(修)(新修)
水月洞的管法是家治, 于是宗族問題、家法、族法,會在某一時刻變得至高無上。
祠堂內傷者越來越多,越到這種時候,越是殺紅了眼。
殷水虎和殷長春一連從祠堂內打到外邊的街上, 舊愁新恨加到一塊兒算, 這兩人已經完全成了接頭械斗的潑皮無賴。
沈晏清與白衡爬上了對面的屋頂, 正在纏斗的兩人并沒有發現這對不速之客。
白衡問:“你覺得誰會贏?”他對輸贏并不看重, 他只是在想, 沈晏清究竟在等待哪一個對他有利的結局。
“下面的人里, 沒有贏家。”沈晏清胸有成竹的說道, 他側臉看白衡,問:“等水月洞的歸屬有了定論,我要去天清門做一件事,你呢?”
“和水月洞有關的事情?”白衡身上幾百條甚至幾千條因為金玉開而背上的人命, 這輩子都沒有洗刷干凈的一天, 他不打算重回天清門。
更何況, 沈晏清但凡用這種商量的語氣與他說話,接下去就沒好事了。他說:“太墟天宮的事情我來插手, 不太好吧?你忙你的去,今夜過后我們分道揚鑣了。”
白衡其實不太想和沈晏清分開。
明知沈晏清面若桃李、心如蛇蝎,可要一想到再見不到他了,白衡卻又覺得空落落的, 舍不得分手。
沈晏清沒有改變他想法的意思:“好吧,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既然你我分別在即, 你幫我一個忙怎么樣?”
“什么忙?”白衡問。
沈晏清嗔道:“我討厭你總是問我為什么,一定要問個明白清楚才能做嗎?”
這完全是不可理喻的倒打一耙。
但沈晏清不肯直說, 白衡也猜得到。
看來這個忙有些難度,所以沈晏清才要使小手段騙他答應下來。
其實答應他又怎樣了,白衡自認世上無能難倒他的事情:“你總要告訴我是什么。”
沈晏清微笑道:“那么我要你幫我的這個忙,就是一直聽我的話,不要問我為什么,你能做到嗎?”
白衡笑了一聲,轉過臉,不再看沈晏清。
此時大半天過去了,剛剛群雄皆烈的氣憤隨著肉|體的疼痛和對死亡的恐懼消散大半,面對自己血濃于水的骨肉同胞,似乎也沒有非要恨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唯獨殷水虎,他真正失去了,所以勢必要奪回。
短暫的時間流逝不能改變他喪子的悲痛欲絕。
殷長春擁有的比殷水虎的更多,他顧慮的也更多,態度有了緩和的余地:“殷榮是你的獨子,也是我的侄子,我們叔侄一場,他叫我叔叔,我怎么忍心殺他。”
談話間,兵器爭鳴的慘響中,殷水虎一頓:“這么說,榮兒沒有死?”
殷長春當務之急是穩住殷水虎這個叛徒。
照眼下的情形來看,殷水虎這次理直氣壯的糾結這么多的家族子弟來興師問罪,足以見得他在殷家人緣甚廣,還不到他能真正和殷水虎撕破臉的時候。
“怎么可能。”殷長春說了軟話:“你說我怎么忍心?三弟回頭是岸啊!”
殷水虎似乎在猶豫,他的武器是一把長刀,尤其擅長以快打快的攻法,先前他胸口憋著一股氣,出招愈快愈急,死死地壓著殷長春無法反擊。
現在他心神震蕩,招勢一緩,殷長春大喜過望,以為殷水虎被他說動,得了空隙的同時,更加循循善誘道:“你和太墟天宮勾結,為的不就是權和利?可等到那個時候,你就算真正坐上了我的位置,頭頂不還是有太墟天宮狠狠的壓著,到那時,你就會像現在忍不了我一樣,同樣忍不了他們。皆時你又要去哪里尋找助力?你我血骨相連,仍有猜忌,更何況你和他們。你畏懼他們,他們何嘗不懷疑你。你以為你能得到善終嗎?現在還有回頭的機會,回頭吧!”
殷水虎似要收刀:“大哥——”
殷長春正打著另一個主意,他假意勸說殷水虎回頭是岸是假,嫌隙已生,清算不過時間早晚。殷水虎若當真收起兵器,那么是他主動要束手就擒,殷長春怎會有不取用的道理。
思及此,殷長春有些得意忘形,他絞盡腦汁的思考,自己該如何勸說殷水虎放松警惕。
就這電光石火的一念之差,殷水虎伏低下身,兩人原因為交手的緣故近在咫尺,他收刀的動作原是個假動作,右手收起,刀背抵著從腰間一轉,刀面貼著邊一下就要砍在殷長春的身上。
屋脊上,白衡說:“分出勝負了。”
“也不見得。”沈晏清道。
殷長春還如夢般的想著自己要如何拿下殷水虎,眨眼間自己性命落入殷水虎手中,他悚然失色,驚叫道:“三弟!我剛剛說的話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殷水虎道:“就是因為聽見了,這趟渾水必須要趟到底。回頭,你說得倒輕巧,哼哼,怎么回頭。太墟天宮容不下我,難道你就能容得下我?事到如今我只有一條道走到黑這一個選擇。”
他刀尖上移,趁著殷長春不敢動彈,站到他身后,用刀架著殷長春的脖子。
兩人先進了祠堂,眼見族長已到殷水虎手中,殷長春一脈的人皆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良久,不知是誰兵器落地,所有人紛紛鳴金收兵。
殷水虎威脅殷長春的人:“將殷榮帶來,他要是有半點差池,我叫殷長春一命還一命!”
殷長春引頸受戮,此刻沒有人比他更害怕死亡,他同時叫道:“去和楊和順說,讓他放了殷榮!”他的內心還在恐懼另一件事情,他既然能逼殷榮承認他和殷水虎兩父子密謀與太墟天宮勾結,刑戒堂是動用過私刑的,殷榮雖然性命保住了,但保不準殷水虎會不會因此勃然大怒。
殷長春不覺得自己有錯,事已至此,悔不當初都來不及了。
灼心地等待了一刻鐘,來了個面生的小子,戰戰兢兢打著顫地先跑進祠堂,哭訴道:“三大爺,不好啦!”接著四人抬著一擔蓋著白布的擔子進來。
殷水虎初聞噩耗,人都要昏死倒下。他不敢松開抵著殷長春的刀,但刀已經拿不穩了,刀鋒顫抖著在殷長春的脖頸上滑動:“你說什么?榮兒、我的兒怎么了?”
楊和順跟在最后走進來,跪在這擔子邊上磕頭:“殷榮昨夜抓回刑戒堂,今早上就沒了呼吸。這事刑戒堂的人不敢說,一直瞞著人,剛才發話了要找,瞞不下去了,這才實話實說,說人已經去了。”
說著他掀開白布,露出殷榮已經顯得青白死氣的臉:“您過目。”
殷水虎拖著殷長春朝著殷榮的尸體走了兩步,直到親眼所見,他終于確認他的獨子確實死了。殷水虎難以置信,他質問殷長春:“你剛剛怎么說的?!”
殷長春這時哪敢再說話,楊和順細細柔柔的聲音再度響起:“您不仁,怎么能怪我們不義?”
殷水虎徹底暴怒,他什么都顧不上了,大刀一揮,楊和順近在咫尺,就要砍掉他的頭。見殷水虎要來砍他,楊和順不躲不閃,反而直迎過去,反手去推了殷長春一把。
楊和順當即斃命,殷長春卻死里逃生。
見與自己相伴多年的幕僚慘死當場,殷長春不能保持冷靜再瞻前顧后的胡思亂想了,他實力其實要比殷水虎強出一線,但這一線微乎其乎,他又時常因為顧慮太多錯失良機。
現在殷榮莫名其妙的死了,他失去了能和殷水虎周旋的人質,一旦落到殷水虎的手中,必要喪失性命。
他終于落到和殷水虎相同的局面中,只能一到條走到黑,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兩人死拼,最后殷長春勝出,用他的長刀捅穿了殷水虎的肚子。見殷水虎沒了氣,殷長春大笑不止,足足笑了有一柱香的時間,忽然沒了聲,一頭栽倒,他同樣腹部中刀血流不止,重傷難治,力竭便氣盡了。
殷家內戰一輪斗過,死傷無數,可謂是傷筋動骨。
殷榮之死存在不少謎團,說到最后,人人心知肚明,這場災禍究竟是因何而起,是誰帶來的。
殷長春這個族長死了,殷水虎這個最有權勢的家族長老也死了,醫館的醫師統計的最新死傷的名單只能同時呈現給殷家所有的家族長老一起看。
看過名單,殷家無人不悲痛憤慨。
“若非太墟天宮的挑撥離間,何至于落到這個田地!”
“太墟天宮這次來打著什么主意誰知道!誰也難說殷水虎是不是被人陷害的,殷榮到底是被殷長春害死的,還是被太墟天宮的人暗下毒手的,誰又能知道呢!楊和順死了,一切都死無對證了!”
“今天的事情太墟天宮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他無緣無故插手我們水月洞的家事,天底下有沒有王法了!憑什么!”
一大伙人再聲勢浩蕩地朝著建水胡同涌去。
建水胡同里的大宅子早已經人去樓空,殷家人趕到時,院門敞開著,里頭兩個奴婢正在掃院子燒水。
見到這么多人氣勢洶洶地來,這兩個年紀不大的奴婢早就被嚇破了膽,一五一十的說院子的主人下午時分回來過一趟,聽言語是要去看后山的那棵文仙茶樹。
如此一來,殷家人更是怒火中燒。
今日殷家損失慘重,你個罪魁禍首還有閑情逸致去看神樹?!
當真是奇恥大辱!
這伙人本來就是要來抓拿沈晏清的,聽說他的下落,自然是立刻調轉槍頭,再去后山。
后山,文仙茶樹處,本有著層層守衛把守。
但殷家內亂,哪還顧得上這么多。下午的時候,殷長春的死訊傳到這里,登時大半人都被調去祠堂主持紀律了。僅留下四五人看守。這四五人怎么會是沈晏清的對手,早打暈了綁在了山下。
第190章 190(修)(新修)
殷家人火急火燎地趕到時, 沈晏清正在輕輕地撫摸那棵被他們視作神樹的文仙茶樹。從黝黑的樹枝間隙中望出去,橘黃色的太陽,緩緩西沉了。
白衡抱著劍站在沈晏清的另一側。
這一幕沉寂而詭異,在如血的光輝下, 有種不切實際的夢感。
殷家人很快反應過來, 沈晏清為什么會在殷家內亂的這一天出現在這里?難道太墟天宮的目的, 從一開始就是挖走這棵神樹?
他們開始大罵:
“賤人!你要做什么?!”
“今日之事傳出日月潭, 天下五域人人都要知道你太墟天宮插手下屬宗族的家事, 不擇手段地吞并資產, 還會有人對你們效忠嗎!”
“你引誘殷水虎、殷榮背叛殷家, 背叛水月洞,害得他們二人與我無數殷家無辜弟子死于非命,你不得好死啊!”
……
沈晏清充耳不聞。
白衡觀察了一番地形,尋找能帶著沈晏清全身而退的辦法, 他覺得目前的情況并非沈晏清的本意, 萬事萬物本就無常。
可惜現在行跡暴露, 盛怒下的殷家人聽不進任何話,這話不能說給他們聽。除了先離開這里, 暫時沒有別的辦法。
就在白衡決定先帶走沈晏清的時候,沈晏清手中翻現一柄長劍,他手持長劍,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震驚中, 一劍狠狠地劈向了文仙茶樹。再一下。他的這柄長劍鋒利無比, 頃刻間,這棵文仙茶樹就在落日的余暉中倒下。
這棵樹的中心確實有一顆樹心在孕育, 不過短短幾個呼吸,未成型的樹心從中空的樹心中流出, 隨著樹心的光輝肉眼可見的熄滅,這下連最后移栽樹心的機會都沒有了。
不僅是殷家人,連白衡都愣了一下。
文仙茶樹不僅是水月洞的珍品,同樣也是中域少有的仙樹,眼看兩人只有逃跑這一條出路,他不明白沈晏清為什么還要再次激怒殷家人,惹得一個不死不休的下場:“你做什么?”
“你沒有看到嗎。”沈晏清說。
白衡下意識想要解釋自己要問的是沈晏清為什么要砍斷這棵樹,但他忽然想起下午時,沈晏清說要他幫的那個忙。
更何況樹都砍了,刨根問底真正原因又有什么用,沈晏清故意回避他的問題就是不想告訴他答案,那么他問得再多都沒有意義。
白衡回答道:“看到了。”
“很好。”沈晏清說:“你沒有接著問我為什么。”
對話間,殷家人已經氣到要發狂,經過短暫的震驚,憤怒很快席卷他們的情緒。
幾個人持著武器,誓要將沈晏清這個褻|瀆他們神樹的惡人以死謝罪。
也有人還保持著理智,一來沈晏清畢竟身份不同凡響,要是真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太墟天宮問責下來,水月洞難以抵擋這個龐然大物;二來沈晏清元嬰期的修為,不是那么容易對付的。
第191章 191(修)(新修)
沈晏清靠著半截樹身盤坐下。
側邊有兩人對視一眼, 不約而同地直撲過來,一人攻喉,一人襲背,這兩人配合默契, 劍光、刀影交錯而閃, 招式毒辣, 分明奔著要致沈晏清重傷而來。
白衡眼見沈晏清危急, 想也不想地彈劍應招。
那兩人搶先出招, 本該占得先機, 偏偏白衡后發先至, 一手挑劍,一手彈刀,一個瞬息,已見招拆招。
這兩人成不了什么氣候, 白衡一邊應敵, 一邊思索, 難道這就是沈晏清下午時說要他幫的這個忙?
再三招,白衡尋了破綻, 就將這兩人打下了山去。
他不敢離沈晏清太遠,幾百米外,殷家人面面相覷,又有一人挺身而出:“我去會會這小子, 難道太墟天宮的黑心鬼就這么強嗎。”他一句話里有兩個不對的地方, 但此人過于急躁,白衡沒來得及和此人解釋, 就交上了手。
這次敢來和白衡單打獨斗的,乃是水月洞素有天才之名的雙儀真人, 他慣使的兵器同樣是劍。
眾人聽得“鐺”地一聲,兩劍相觸,白衡迅速翻劍改擋成刺,長劍急顫,一招之差,雙儀真人不得不躲,白衡又順善如流地順刺為斬,幾下以慢打快的攻法,不見得招式多么出奇古怪,也不見得如何疾速如雷,可偏偏叫人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應對是好。
白衡想到王月卿去南陵城搬救兵了,想要將時間拖越久越好,一直打到入夜將深,雙儀真人捂著胸口退無可退地靠在一顆巨石上吐血。他大叫道:“這小子真古怪,單打獨斗是打不過他的,快一塊兒將他們這對黑心師徒拿下!”
殷家人圍觀已久,早已按耐不住。一聲令下,人群狂涌而上。
白衡雖然實力出眾一貫來是佼佼者,但他自幼修行道法自然,學的是匡扶正義,面對正道人士始終不敢下死手,對敵就無法顯得雷厲風行。
更何況這里的敵人源源不斷,他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很快顯得形劫勢禁,一個不留神就要下了死手,危急關頭張皇回手,頃刻又見到有人向沈晏清攻去,而沈晏清卻閉目坐在這刀光劍影中,毫不躲閃。
白衡大喊道:“我們走吧,我帶你走!”
沈晏清不回答,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沒有一丁點的回應。
白衡不明白沈晏清,他覺得自己從沒理解過沈晏清正在想什么,以為沈晏清是故意要和他一塊兒死在這座小小的山坡上。
這一想,他不得不自我感動了,所謂死同穴,大抵不過如此,明鴻與謝璟會和沈晏清生死與共嗎?白衡精神大作。
沈晏清聽聲辯位,知道現在是何等的險象環生,他不解:“那日南陵城外你對我的道童說得頭頭是道,怎么現在一點都用不上?”
沈晏清的聲音低而輕,不過白衡還是聽見了:“什么?”
沈晏清道:“你說‘稍一狠手,殺掉一個,其余幾人就要自亂正腳、不攻自破了’,怎么你說起別人來頭頭是道,這會兒自個兒束手束腳,施展不開了?”
“這怎么能一樣。”白衡這時才明白,當日沈晏清根本沒有走遠。
沈晏清說:“怎么不一樣,這里這么多人,你放走一個,等他們蓄足力還會再來,可你呢,你總有力竭而盡的時候。那么你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他們,殺一個少一個,這里沒有人是你的對手,總會有全部殺完的時候。”
白衡被沈晏清說得略一分神,他以為沈晏清在說陰陽怪氣的反話,哈哈笑道:“怎么能無辜傷人性命,這種魔道行徑我做不來,太墟天宮的使者大人,你也不準做。”
談話時他終究有所顧忌不到,背后呲啦地中了一劍,溫熱的血液浸透衣服。
他忍痛還擊,聽見沈晏清正在輕笑:“現在還覺得他們無辜嗎?”
話音剛落,駭然聽得四周撲通撲通地好幾聲連響,方才圍著他們的殷家人忽然各個癱軟跪倒下去。
一眼望下去,黑壓壓地倒了一片人,仿佛萬人臣服的盛況足以叫人頭皮發麻。
白衡心知肚明這絕不可能是因為他自己,那么就是因為沈晏清了。難怪沈晏清剛剛不肯走。
他扭臉,覺得暢快極了,很有意思:“你這下使了什么陰謀詭計?”
倒下的殷家人并沒有死,只是渾身麻痹動彈不得的倒下了。
白衡稍一查看了最近的人,就發現了他們的病狀,再思考后問道:“這是什么毒?”
但此事甚奇,這些日子他和沈晏清堪稱同進同出,今日事發突然,沈晏清在哪兒下的毒才能致使全場這么多人一齊中毒,而事前又毫無征兆?
想到這兒,白衡心中有一絲的失落。
他說不上失落的原因,覺得沈晏清本該如此的理所當然,和自己又成被戲弄的傻子的怨念,微妙的結合在一起。
沈晏清只重復一句自己之前已經說過一遍的話:“你沒有看到嗎。”
白衡轉身看見只剩下了半截的文仙茶樹,再看一眼自從坐下后一動未動的沈晏清。
他立即明白了。
致使這些人中毒的毒物就是這棵被斬斷了的文仙茶樹——或者是那未成型的樹心,沈晏清砍斷茶樹后,之所以一直閉目盤坐而一動不動,并非是他不想動,而是他動不了。
可自己怎么沒事?
沈晏清看透他心中所想:“這份毒只對人和妖獸有用,你看似是人,可本質卻是獸胎嗜靈金蓮的一枚蓮子所化,同為草木,文仙樹心的毒氣自然耐你不得。”
“好了,他們全都動不了了。還記得你問我,我到底要你幫我什么忙嗎?”沈晏清輕描淡寫道,“我要你幫我把他們都殺了。”
“你說什么?”
白衡顧不上問沈晏清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世來歷的,他原以為沈晏清要他幫的忙是剛才護著他擋下別人的攻擊,可現在,他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他恍惚想起他到水月洞見到沈晏清的第一日,比武招親的外樓上,殷長春幾次三番的旁敲側擊,想要從沈晏清的口中得知,那忤逆太墟天宮要被滿門抄斬的宗族到底是哪一家。
看眼下此情此景,白衡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原來如此,從始至終,你就沒想過要助殷水虎爭權奪位,你也沒想過要拉攏水月洞,你從一開始就是奔著要將水月洞盡數殲滅而來的……”
或許是人命牽扯,白衡嘴比心快,直到將這番話說出口,他才猛然意識到沈晏清真正的惡毒,他打了個冷顫:“你、你要把他們全都殺了? ”
沈晏清輕笑:“是他們忤逆太墟天宮在先,我奉命殲滅他們,有什么不對的嗎?”
白衡勃然大怒:“是他們忤逆在先嗎,明明、明明是你步步引誘,逼得他們不得不反!”
沈晏清反唇相譏道:“他們若沒有這個心,又怎么會有今日的局面?稍作試探罷了,你今日不殺他們,明日他們就要高舉大旗去殺別人。修行者一路奪天地造化,既要勇于征頂必有人匍匐腳下,你憐憫這個又憐憫那個,可回顧你自己,你踩著多少人的尸骨站在這里,到頭來和我有什么區別?”
白衡怒道:“你這是狡辯。”
“這么說來,這個忙你不愿意幫我了?”沈晏清問。
白衡自以為自己早就知道沈晏清的本質了,這個他一見鐘情的男人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他以為自己早就明白了。
可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根本無法直面這樣的惡毒和刻薄。他失望道:“這等傷天害理、草菅人命之事——恕難從命!”
“好吧,我早就知道了。”沈晏清嘆了口氣,“我剛才聽見你受了傷,我這里有一瓶藥,原來不想要給你的,你拿去吃一粒。”
聽到沈晏清這樣說,白衡心中驀地一軟,覺得好像是自己說話語氣過重。下意識想要道歉,可又覺得自己半點沒有說錯。
沈晏清步步為營、心機叵測,城府之深是他生平所見之最,著實恐怖。
他本來離得沈晏清不遠,沈晏清口中所說的那瓶藥,早被他在中毒前握在手中。
白衡不假思索,取了藥就吞服入口。
片刻功夫,他能感覺到自己后背的傷口從火辣變得冰涼,再慢慢地沒有知覺。他以為是藥物的作用。
沉默片刻后,白衡以為還有回旋的余地,他低聲道:“你既然萬事俱備,想來已經準備好解毒的辦法了吧?”他想著自己要是能帶著中毒的沈晏清下山解毒去,這些人或許還能逃得一命。
沈晏清睜開眼,微笑道:“早就準備好了。”
隨著他的話音剛落,白衡的眼前卻開始一陣一陣的昏黑,連帶著他的思緒也變得遲鈍,他先想:沈晏清不是中了毒嗎,怎么現在能睜開眼了,這意味著什么……啊,我真蠢,他離得文仙茶樹最近,最早中毒,他早有預備,當然也是最早解毒的人。
白衡開始回想自己是怎么忽然中毒的。
但無論是沈晏清說文仙茶樹的毒素對他無效是謊話,還是剛剛沈晏清給他的藥里有毒,無一例外的結論是,他又被沈晏清騙了。這么拙劣的戲法和騙局,可他偏偏蠢到一次次的上當。
白衡手腳發軟,他站立不穩,持著劍單膝跪倒,抬起頭,見到沈晏清緩緩站起身朝他靠近,向他走來。
山下有馬蹄踏過碎石的達達聲,王月卿帶著人從南陵城趕來了。
太墟天宮來的這批人全身覆蓋著金紅兩色的覆面盔甲,他們早早得到了命令,知道這座山上滿是待宰的羔羊。他們從山腳一層一層地向上殺去,死亡的聲音,是沉悶無聲的,一切籠罩在巨大的漆黑夜幕里,氣味卻忠實地傳遞了此時發生的所有。
這么多人,這么多條人命,就這樣草率的死在這里。
白衡面前的黑色幕布,被顯眼的紅色,自下而上地一點點被浸染了。被欺騙的憤怒因為死亡帶來的厚重底色,而蒙上仇恨和恐懼。他不明白。
一輪明月下,沈晏清眼波流轉間,他臉上微笑的神情慢慢凝固:“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正如同從始至終沈晏清就打著要完全殲滅水月洞的主意,他給白衡的也從來不是選擇題。
沈晏清拿過王月卿手上的馬鞭,他一鞭子抽在白衡的背上,“你為什么不聽我的話!”
又是一下。
白衡被抽翻了過去,因為中毒而麻痹的感官讓他極其幸運的屏蔽了痛苦,但他隱約察覺到,這個最該得意的贏家,不見得有多高興。
第192章 192(修)(新修)
白衡的視力已經完全被毒素侵害, 幾乎看不見任何的東西,只能隱隱感覺到沈晏清俯視他的高瘦輪廓。
沈晏清丟掉馬鞭,看著緊閉雙眼似乎已經暈過去的白衡,被凝固的笑容開始松動。
他在心中如情人般繾綣地念過三遍明鴻, 一想到白衡即將去往萬劫不復之地, 臉上浮現出森冷的笑意。
可他深深地看著皎潔月光下白衡這張與金玉開一模一樣的臉, 恍然仿佛有一雙手將他的時間平鋪在一張空白的紙片上, 然后它折疊, 將兩個時間重疊, 使他的意識回到了多年前的雪夜。
王月卿似乎察覺到了什么, 她走近道:“今夜我們就要去天清門嗎?”
沈晏清問:“死了多少人?”
“一個沒動,全部綁了。”王月卿繼續追問白衡的下場:“我們要怎么處置他呢?”
沈晏清搖頭道:“你去拿一副無極釘來,依次打進他的膻中穴、氣海穴、肺俞穴、命門穴……最后一枚打進他的百會穴。”
無極釘乃是一種太墟天宮特有的刑具,專門用來封鎖元嬰修士的修為, 打入穴道后不僅會喪失修為淪為凡人, 且每三刻鐘就要承受一次削肉剜骨般的劇痛。
王月卿一愣:“可是我們不是說好要將他送去天清門——”
沈晏清道:“不是今晚。”他輕聲道:“我想看看他痛不欲絕的樣子, 我沒能在金玉開的臉上見過,我想看看他痛起來是什么樣子, 我想聽他說后悔。”
文仙茶樹心的毒對白衡確實無效,真正有毒的是沈晏清給他吃的那瓶藥。天底下最傻的傻瓜才會上這么蠢的當。沈晏清想過白衡不上當的可能,但白衡就算不上當,他也有一千種一萬種辦法讓白衡脫不開身。
白衡被毒暈后, 沉入了一個深深的夢中。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碧青海域, 一個陰沉的雨天。他走在無聲地鋪滿貝殼砂的海灘,寂靜中, 白色的海浪無聲地拍打著漆黑的礁石。
不遠處,濃密的叢林生長得極高且筆直, 寬闊的濃綠葉片遮天蔽日。
他穿過叢林,先是行走,再是奔跑。
無定山的正中央,密密麻麻的白色石柱,簇擁著一座巨大的青色石塔。
當他靠近,白色石塔就會變成一個個沒有面目的玉人傀儡,追逐他、追趕他,要將他趕出這片無聲之地。
白衡跑過樹林,跑過石塔,跑過無數的白色石柱。數不清的白色人影在追趕他。
這條長長的道路沒有盡頭,他一直奔跑,跑得筋疲力盡。
忽然一盆冷水自頭頂潑下來,白衡猛地睜開眼,從疲憊的噩夢中醒來。
他大口地喘氣,腦子混沌冷硬,空氣混濁,身體沉重,意識像是從云間硬被扯回拽著扔到了沾滿泥土的地上。
墻壁上點了燈,絲絲縷縷的檀香在燈火的照耀下起舞。漂浮的塵埃像一粒粒的星星,在空氣中游離著、漂蕩著。
有那么一瞬間,白衡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他看見無定山塔下那一千座、一萬座的玉傀如有生命般的形如鬼魅地向他爬來,那無數張開的雙手,無數哭喊猙獰卻沒有面目的臉。
沈晏清安靜的站在這混亂扭曲的一幕夢前,他神情高傲,姿態凜然,他的美貌構成了灰暗世界唯一濃烈的色彩,像夢境的延續。
與此同時,白衡感受到了一股慘烈的劇痛,他渾身的骨骼咯咯作響,肉骨仿佛分離,無極釘深深地釘在他的各處死穴上,他提不起一丁點的法力。他躺在一張木桌上,雙手雙腳都扣著一副沉甸甸的鐐銬,完全動彈不得。
沈晏清彎下腰,看著白衡迷茫的眼睛,和他那張英俊的臉上因為疼痛汗濕額角爆起的青|筋。
“知道你接下來的命運嗎,你從地牢逃出去的那天夜里,金玉開將你全家滿門滅盡,連同天清門掌門一同殺了。”
“現在人人都已經認定你就是金玉開。”
“我會把你送回天清門,不日后你將被眾人審判,背上數不清的罵名,最后死無葬身。這些懲罰本來就該你承受,誰讓你本就是金玉開。”
“不要妄想有朝一日你會沉冤得雪,因為金玉開也死了。”
“你不奇怪為什么你明明和金玉開生得一模一樣,我卻能一眼認出你是白衡嗎?因為金玉開死在我的手上。”
良久,他問:“后悔嗎。你有那么多能夠擺脫如今局面的機會,可惜一切稍縱即逝,你沒抓住。”
白衡忍著痛,咬牙切齒地露出一個猙獰的笑:“你騙人,我被騙。我有什么能后悔的,是你后悔了嗎,你后悔殺了金玉開?”
第193章 193(修)(新修)
白衡一語中的, 沈晏清被戳破心事,登時惱羞成怒,冷笑道:“不識好歹,死到臨頭還嘴硬!”
“你被我說中了。”白衡扭動掙扎著, 失去了法力, 他沒能掙開這副鐐銬。
幽僻的密室中, “錚錚”鐵鏈回響的聲音, 驚得沈晏清一顫。
鐐銬將白衡的手腳磨得鮮血淋漓, 他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直勾勾盯著沈晏清的臉, 像是想從上面盯出兩個血窟窿, 在他的身上狠狠地撕咬下一塊肉。
密室兩側的燭光烈烈而燃,燭光黯淡且搖忽不穩,目光所及的一切都籠罩著一層朦朧的光暈,沈晏清看著白衡這雙恨透他的眼睛, 見到的是金玉開臨死前嘴唇烏黑、七竅流血的面容, 一時間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半晌, 沈晏清沉默不語地走出密室。他咬著嘴唇,靜靜地想了一陣, 對明鴻的恨更入骨三分。
“金玉開”被抓一事,頓時在五域之內引起軒然大波。
反倒是水月洞改頭換面沒什么人過問。
東域、北域當地不少豪門望族都派了人來中域觀禮,想看看這罪孽滔天的魔頭斃命的下場。
王重岳死后,天清門的掌門之位旁落到了洪家的洪同光手上。
洪同光得知白衡在沈晏清的手上, 三日內一連七封急信, 要派人來接送走白衡。
沈晏清不予理會。一路上慢吞吞的行路,硬生生將一日就能走完的路程, 拖到了七天。
白衡身中無極釘,時常半昏半醒, 他日日在剜心般的劇痛中思考,漸漸忍耐了這種無邊無際的痛苦。
這日,距離南陵城只留了半日的路程。
這恐怕是沈晏清能見白衡的最后一面,他再去見了白衡一次。
白衡被關在一座鐵皮圍著的囚車內,畏懼“金玉開”的赫赫兇名,沒人敢靠近這里。
他一動不動地仰面躺著,頭發亂蓬蓬的,手上腳上厚重的鐐銬沒有解開過,地上有許多忍痛時抓出來的血痕,十個手指指甲翻了七個,至今血流不止。
沈晏清道:“他中了無極釘,翻不出什么風浪了,將他身上的鐐銬都去掉吧。”
王月卿有點擔心沈晏清對著白衡舊情復燃,但聽他的命令,還是叫人如實照做了。
沈晏清又問:“怎么事到如今了,你連句為什么都不問我?”
“為什么?”黑暗中,白衡慢慢地轉過頭,他想明白了很多東西,“你想我問,還是金玉開問?”
沈晏清一愣,借著從車門照射進來的日光,他清晰地看到白衡的臉上有一道長長的血疤,這道傷疤從白衡的左臉橫貫過去,使他的下半張臉全是鮮紅的血。
“你說你看著我的這張臉,一眼就能認出誰是我,誰是金玉開。是這樣嗎?我看不見得。”白衡說:“我教您個辦法,好讓我與他更好認一些。”
沈晏清猛地回頭,質問看守的人:“他臉上的傷怎么來的?”
他站在車上,頓時烏泱泱地有成片的人下跪。
負責的總管哭喪著一張長長的馬臉,與手下的人跪在同一處:“不知道,奴才們不知道啊,白道長這幾日一直瘋瘋癲癲的,可能是前天自己抓的,也可能是昨天撞到了哪里。”
釘了無極釘的人多半都會渾渾噩噩,多數的人動彈不得地躺在地上等死,唯有白衡是個特例,頂著劇痛都能站起來發瘋。
沈晏清沉著臉,走過去一腳就將人踹得半飛出去:“連他什么時候受的傷都不知道?”
總管一點力都不敢卸,結結實實地受了這一腳,再趕快爬起跪好:“不是奴才們不上心,頭一天的時候,給他安排了三個人輪番守著他,夜里有個人看他一動不動的躺著,靜悄悄地沒聲響,走過去瞧他還活著沒,手放到他鼻子上一探鼻息,他忽然睜眼一口就咬斷了這人的手指。”
“另兩個人趕忙過來,拉開人,白道長趁亂抽了一人腰上的刀,反手就將那人殺了,將剩下一人也打成重傷。還好有侍衛巡邏,沒叫他逃出去。頭一晚上就一死二重傷,這差事再沒人敢接。奴才們也是怕重蹈覆轍,人越多反倒越有可趁之機,于是叫人全都遠遠看著,不敢再靠近。”
沈晏清聽了話還沒什么反應。
王月卿先勃然大怒:“你們這群蠢貨,難道連個修為被封的廢物都對付不了,要你們還有什么用?”
總管為自己辯解:“白道長被封的是修為,又不是造詣——”他瞧見沈晏清走去囚車,彎腰似要進去,大喊道:“誒呦,您別進去,那瘋子傷著您了怎么辦?”
“好,很好啊。”沈晏清掐住白衡的臉,“你很想逃出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說明你還不想死,可你馬上就要死了,不能如愿的感覺是不是很痛苦?我沒認錯,白衡,你回答我!”
白衡的目光緩緩地落到沈晏清的身上,他陰郁地笑著:“究竟是誰不如愿,當下仍是未解之謎。要是我馬上就能死了倒是好事一樁,可如若不是,那么接下來真正倒霉的是誰,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接下來還會有轉機嗎,癡心妄想。”沈晏清緊皺眉頭,“你以為會有人來救你嗎?”
“是不是癡心妄想,你知道的。”
“憑什么?”
“憑你這么的恨我、恐懼我、忌憚我。”白衡異樣陰鷙地盯著沈晏清,如果有面鏡子,他一定難以置信這樣恐怖的神情竟然會出現在自己的臉上,“獸胎嗜靈金蓮為何分裂兩朵生出我和金玉開,你為什么也會知道這件事,金玉開已經死了,那么只留下了我。所有的答案我不需要問你,一定會有人來主動告訴我真相。沈晏清,我奉勸你早作準備。早晚有一天,你會落到我的手上。”
沈晏清心一縮,因為白衡臉上那道將他和金玉開完全區分開的傷疤,幻想的面具被撕裂,他以為正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明鴻。
他倒退兩步,心想決不能再拖下去了。
白衡所說的正是沈晏清擔憂的,天清門一難或許無法真正的處死白衡,他這些日子故意放慢腳步,等著的就是太墟天宮派來解救白衡的人。
白衡和金玉開都是明鴻天君的分魂,這做不了假,天下間能做到這件事的也唯有明鴻。
而他要這樣做的原因有二,明鴻喜怒不定愛|欲隨心,縱然有能夠成就天尊的資質,可卻沒有天尊的心性,他沒有悲憫關懷的善良,注定無緣大道的頂峰。
于是他將惡意分與金玉開,剝奪出了完全善意的白衡,要以金蟬脫殼的辦法推白衡做天尊。
再者,卻邪仙尊的傳承遺留半道在天清門內,這道傳承早在幾千年前被白不染移出天清門,至今下落不明,這成了白家的疑云。
為了探尋這最后半道關鍵的傳承,太墟天宮布下天羅地網。百年前符明美渡寒江以致再無法生育,白奉認白衡為親子帶回白家,背后就是太墟天宮在做推手。
沈晏清的驟冷忽熱在白衡看來是完全的莫名其妙,可對他自己來說則是另外一回事。
如今白家全族被滅,白不染的傳承線索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入他的手中,只要再害死白衡——太墟天宮的萬年大計毀于一旦,明鴻恐怕也要道心破碎。
眼下一切順利,太墟天宮處有方嵐做眼線,說太極宮沒有一點動作,白衡這次必死無疑。
沈晏清隱隱覺得不安,一種風雨欲來、他即將功虧一簣的恐懼淡淡地折磨著他。
一到達南陵城,城門戒備森嚴,洪同光攜門下一干弟子在城門下等候多時。城墻上人頭攢動,服色各異,都是遠道而來的客人。
怕夜長夢多,“屠龍大會”“‘碎’玉觀禮”就在今夜。
中川殿里三層外三層坐滿了人,全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
沈晏清站在主次位,靜靜地看著數十人前呼后應地圍押著白衡走上前來。另一側,手持判官筆的判官宣讀正在宣讀“金玉開”的一眾罪狀:
“……罪人金玉開殺人如麻,樹敵無數,今日宣其罪于此,嘗于波陽屠數十人……最令人懼寒者手殺其族,誅其師友,一人神憤,汝何為言?”
樁樁條條陌生的罪狀,聽得白衡面無表情。這時他抬起頭:“你有什么證據,證明人都是我殺的?”
沈晏清說過金玉開已經死了,他無法再指望靠著抓住真正的金玉開,來為自己洗清冤屈。
但這句話他仍舊要問。
洪同光在主位上慍怒而笑:“證據?你還有臉問?叫江研上來!”
第194章 194(修)(新修)
那個堪稱改變白衡一生的深夜里, 發生的一切情景和對話,白衡至今仍歷歷在目。
倘若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為他證明清白,白衡原以為會是他的師兄江研。
知道獸胎嗜靈金蓮并蒂生雙蓮這個秘密的人,除去死掉的白奉、王重岳、符明美等人和絕不可能為他辯解的沈晏清, 白衡所知道的知情人中, 只剩下了一個江研。
江研如果因為害怕而不敢為他證明, 白衡會原諒他, 但他死也沒想到江研竟會是那個一錘定音, 咬定殺人者是他的人。
江研始終低著頭, 低聲地將這些日子里反反復復不知道背過多少遍的話, 在這近萬人的面前,再度陳述了一遍:“……那天晚上,萬宗大典才結束不久,我相信師弟不是金玉開, 想到大典上師父異常的生氣, 說要殺了白衡這個逆子, 我就想等晚上再去長陰峰為師弟說話。”
“我到了山腳下的時候,遇見了師弟。他說自己殺了太墟天宮的看守, 從地牢里掏出來了。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說你怎么能殺人呢。師弟說,我不殺他們我怎么逃出來,我不逃出來被殺的豈不是就是我了, 你告訴我, 他們的命重要,還是我的命重要?我答不上來。”
“師弟問我去長陰峰做什么嗎, 我如實的說了,說白天見師父很生氣, 想幫他去說說話。師弟說不用了,他自己去說,叫我回去。”
“我本來是自己回去了,可回去沒多久,我想起來之前我向師弟借了一本萬物圖志沒有還,想到他既然已經回了長陰峰,今天發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應該還沒有睡。就再去了一趟。”
“一進門我就嚇了一跳,白家一點聲響都沒有,所有門戶都開著。我感覺好像出了事,趕忙往師父的院子跑……”說到這兒的時候,江研油然生出了一種恐懼,他瑟瑟地抖了一下,“師父書房的窗戶沒關,金玉開——不,白衡就在我的眼前,一刀從背后捅死了師父,從窗戶里看進去,我還看到了王掌門的尸體。”
“白衡沒有看到我,他關上了窗戶,我怕自己被白衡發覺,一動不敢動地在樹林子里坐了一夜,等到白天才敢山上找人。”
江研不敢看白衡,連余光都不敢往白衡的身上掃一眼。
洪同光大聲叫道:“白衡,你師兄江研說得到底是不是真的!”
白衡莞然而笑,反問:“師兄,你說的是真的嗎?”
江研霍然抬眼看向白衡,渾身巨顫:“師弟。”他原以為白衡會看著自己,但白衡沒有。白衡看的人是站在他不遠處的沈晏清。
沈晏清微笑道:“當然是真的,天清門上下萬人共見,五域千萬人耳聞,怎么會有假。”
江研這時又低下了頭:“是真的,沒有一點假。”
“既然如此,我無話辯駁。”白衡道:“那本萬物圖志師兄當時沒有還給我,現在該還了吧。”
江研的手上并沒有什么萬物圖志能還給白衡的。
沈晏清有。
他走到白衡的面前,將一卷玉簡遞交到白衡的手上:“是這本嗎?我替他還。”
“是了。”白衡掃過一眼,他放入懷中,沒有打開看。
既然他承認是他滅了白家滿門,更是殺害了天清門前掌門王重岳,也就是他承認了自己就是金玉開。
從前金玉開殺人無數的罪孽,也就如實地按在了白衡的頭上。
洪同光終于松了一口氣,下令道:“明日寅時,一杯毒酒,送他上路!殺了這個殺父弒母不忠不孝不義的罪人!”
此言一出,天清門內部先是軒然大波。
幾個長老面面相覷,忙想上前阻止,洪同光的護衛“唰”地亮劍,逼人退后。
江研急站起身,大喊道:“怎么和說好的不一樣!”
“說好什么,誰和你說好了?”洪同光五短身材,一張馬臉卻拉得老長,“你的意思是有人和你串供?還是你暗示這里的人,要包庇這個千古之最的罪人?!”
江研說不出話來,他扭臉去看沈晏清。
沈晏清一副盡在掌握的神態。
關于白衡的處置,天清門自萬宗大典金玉開的身份被戳破起,就一直爭論不休。究竟是殺還是留?前有昆侖劍宗前車之鑒,后有太墟天宮虎視眈眈。自然是留!
天清門已有快千年沒有化神尊者了,這個五域第一門的位置早就岌岌可危。好不容易出了一個白衡,再得知他的第二重身份是東域的金玉開后,他們只會更加迫切。
但作為掌門的洪同光卻考慮得更多,早知白衡天資妖異恐怖,所以他恐懼和害怕。
他恐懼白衡脫離了萬夫所指的局面,一旦恢復了修為,就要大開殺戒,天清門將萬劫不復。
他害怕白衡終有一日聲望和名望都遠勝過他,將他取而代之。
于是,先前與天清門一眾商議的結果,被他全盤推翻,一點生還的可能都不給白衡留。
這個結果,洪同光早寫信告知過沈晏清。
沈晏清微笑道:“這是你們天清門的事情,你瞧我做什么?”
此時已近深夜,眨眼就到寅時。
江研咬牙切齒地瞪著沈晏清,一眾人要將白衡領去中川殿后的偏殿喝毒酒,畢竟白衡是天清門曾經最赫赫有名的天驕,這點兒的體面是要給的。
沈晏清放心不下,擔心太墟天宮的人來救他,更想要自己親眼所見白衡斃命。悄悄跟了過去。
那偏殿束滿白紗,早就被打扮成靈堂的模樣。
最中央的位置是一副巨大的紅木棺材,兩側擺滿了花圈和顏色鮮艷的紙扎人。
沈晏清到偏殿外時,白衡喝下了毒酒,幾息后沒了聲息,倒在了地上。
幾個人一起先合力將白衡抬到棺材里,再跑到外面不停高呼道:
“白衡死了!”
“金玉開死了!”
“白衡死了!”
“金玉開死了!”
沈晏清難以置信,白衡就這樣輕易的死去了。他站在偏殿外,捂著自己的臉,察覺到自己腿軟得都無法站立,他坐到臺階上,看遠處一輪黃澄澄的月亮。
白衡就這么死了?
沒有太墟天宮的阻攔,沒有明鴻的喝止,沒有白衡的反抗……什么都沒有。就這么輕飄飄地,像吹了一抹煙灰似的,白衡就這樣死了?
和金玉開同樣是喝了毒酒死的。
沈晏清激動得難以冷靜,他好想寫信給明鴻,好想現在就飛渡到琴川,看明鴻崩潰的臉,看他功敗垂成時暴怒。
再過了一會兒,激動和興奮漸漸褪去。沈晏清坐在朝日初升的陽光下,將臉埋進自己的臂彎,痛哭起來。
第195章 195(修)(新修)
洪同光似乎是真的很害怕白衡, 毒死了白衡的消息傳回中川殿,他當即下令,停靈七日后,立即下葬。
天清門上下對他獨斷殺了白衡一事十分不滿。
尤其是江研, 在聽到白衡已死的消息后, 他登時昏了過去。
沈晏清哭過一場, 平復了心情。
白家上下被金玉開滅門, 白衡行事孤僻, 除卻江研一個師兄, 身邊沒什么親近的人。金玉開的仇人遍布五域, 本該有許多上門尋仇的人,可惜后來金玉開后來明白了斬草要除根的道理,這回來看熱鬧的人不少,真正恨他的沒幾個。天清門的人來來往往, 散得極快。
白衡的靈堂很快就空了靜了下來。
沈晏清推開白衡的棺材, 看到他靜靜的躺在那兒。
因為他臉上的那道疤, 這會兒沈晏清沒法把他認作金玉開了。想到這點,沈晏清不禁啞然失笑:“真聰明。”
“可你又還不夠聰明。”沈晏清拿起白衡懷里的那本萬物圖志, 當時事發突然,他沒想到白衡會向江研要這本虛構的書籍,下意識要強裝鎮定,所以隨手拿出一冊用法術改了書名就遞給了白衡, “你該看一看里面是什么的。”
沈晏清打開這卷玉簡, 里面夾著一張帶血字的絲帕,正是白不染寫有傳承線索的那張。
這些日子他曾猶豫過要不要銷毀了這張絲巾, 他是恨明鴻不假,可想到要使無數人的心血付諸東流, 他又有些不忍心。
既然白衡真的死了,那么留著這張絲巾似乎沒什么不好的。他重新將這張絲帕夾入萬物圖志中,放回白衡的懷里。
做完這一切后,他準備走了。
他料想消息傳到琴川,明鴻不日就要到達南陵城,在此之前他要做好完全的準備。譬如讓謝璟來帶走他。
但他并不打算真的和謝璟走。
謝璟真想帶走他的話,勢必會和明鴻斗在一塊兒,他要趁兩人打斗時,去歸墟山,搶走銷魂燈復活凌霄。
想到這兒,沈晏清多看了白衡一眼。
這么遲去的一瞬,有人來了。沈晏清聽見腳步聲,下意識做賊心虛的想躲,白衡死后,他一直魂不守舍地,轉身竟躲進了棺材里,合上了棺材。
白衡的尸體冰冷,狹小的空間內只有沈晏清一人的呼吸聲。他一愣,似乎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靈堂的門被人“吱呀”一聲地推開,來人沒有看見沈晏清,失魂落魄地徑直跪在了堂前。
“師弟,我對不起你。”
江研痛哭著。
白衡死后,他重病一場,拖著病體來到靈堂前吊唁,已讓他筋疲力盡。
沈晏清聽見江研哭泣的聲音,心中一個勁的冷笑。
這個蠢貨,豁出去一切將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能得到什么好的結果?如今的下場,不過是自作自受。
江研哭得幾乎要喘不上氣:“我沒想過、我真的沒想過……”
“他們都說這事不能拖得太久,我想著、我想著你和金玉開既然本來就是一個人,那么就認下來吧,反正人人都說是你,太墟天宮的人說金玉開已經死了,就算說不是你也沒有用。長老們都和我說,這次宗門一定會保住你的。大不了,就是讓你吃了重回散,散了記憶,從頭再來而已。”
靈堂空無一人,江研說著說著,空蕩蕩的偏殿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悠悠地回響。
他顫抖著,狠狠地給了自己一耳光,一下打完又一下,終于哭著說了心里話:“白衡,我害死你了,對不起,我害死你了。”
不知道打了自己多少下,江研的聲音越來越低,“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真的會死。我只是想你吃那枚重回散,你要是能將什么都忘了就好了。我就想你把什么都忘了,再重新開始。”
“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明明我們一起長大,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
“我知道你愛上那位沈公子了,在一百年前,你就愛上他了。那天馬車在南陵城里橫沖直撞,你幫車夫攔馬,一回頭,你看見他坐在車里,一下子就愛上了他。我真后悔,那天不該帶你走那條路的。可后悔有什么用,你愛上他了,然后一切都變了。你和師父吵架,你要出去找他。”
“你失蹤的一百年里,我無時不刻的在想你。”
“不公平,太不公平。我想你比你想他的要更多,我想你想到快要發瘋。”江研哭著說:“你不知道我聽說你回來的時候有多高興,我來找你的時候,心都要跳出來了。可為什么,為什么你那么聰明,從小到大你從來都是第一,好多我想不明白別人也想不明白的東西,你只要笑著眼睛一轉就什么都知道了,為什么那么聰明的你會一次次的掉進他的陷阱里?因為你喜歡他嗎?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我每時每刻的都在想,要是能讓你把他忘了就好了。”
直到這一刻,他終于敢承認:“你的天賦比我高、家世比我好,永遠地壓在我的上頭,別人都看不到我了,我好嫉妒你。明明我比你先修行是你的師兄,可你不聽我的話,永遠我行我素,你拿我當過師兄嗎,還是把我當成透明人,我真討厭你;我……”
江研淚流滿臉地抬起頭來,“白衡,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
第196章 196(修)(新修)
一番自述說完, 江研泣不成聲。
那瓶重回散他預備了多時,可惜再沒用上的機會了。他將這瓶丹藥放在祭文碑旁,踉踉蹌蹌地走了。
沈晏清聽完一愣,他沒想過白衡喜歡他。
白衡……喜歡我嗎?
江研所說的百年前馬車失控, 白衡替他攔馬一事, 沈晏清全無印象, 可江研說得煞有其事, 叫他的思緒久久難以平靜, 這是真的嗎?
沈晏清扭臉, 棺材板沒有嚴絲合縫地蓋上, 借著一線透進來的光,他看見白衡異樣蒼白的臉,他很沒禮貌的問:“喂,白衡, 你喜歡我嗎?他說的是真的嗎?”
尸體不會說話。
沈晏清自言自語般的又問:“你喜歡我怎么不告訴我?”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沈晏清突然好想知道白衡到底在想什么。
這個問題在他的心頭縈繞, 他有點好奇, 但他知道自己恐怕這輩子都不會知道答案了。
等到夜晚,沈晏清在城外的行宮靜靜地等待明鴻。
如他所料, 白衡的死訊已傳到琴川,今晚明鴻就要乘坐九龍駕攆來到南陵城。
他問王月卿:“謝璟什么時候來?”
“也是今晚。”
一等就是五個時辰,夜里天空飄起鵝毛大雪。
沈晏清驚覺一晃四個月過去了。
他站到滴水檐下,伸了手去接天上的雪花, 那雪落在他的掌心, 片刻化為水珠。
沈晏清淡淡的說:“冬天到了。”
方嵐從他身后的側門走進來說道:“還有半個時辰,天君就要到了。”
沈晏清心想, 那么是明鴻先來見他。
他對王月卿說:“等謝璟來了,將他攔在外面, 說我有客人。到時候,將堂中掛的那幅荷花畫還給他。他會明白我的意思。”
說罷,他走進屋里。
這幾天,沈晏清心神繃得很緊,一松懈下來,他坐在椅子上,用手撐著頭,靠著椅背,竟就這樣昏昏的睡著了。
等他察覺到時間流逝,猛地睜開眼時,明鴻就在他幾步之外的椅子上坐著。
明鴻正在側臉看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神情陰郁。屋外的雪正在下大,冰涼的風吹進來,冷得人要起一后背的雞皮疙瘩。
沈晏清像是因為才睡醒而有些出神,他久久地看了明鴻一會兒。
明鴻輕笑一聲:“怎么,還分不清我是誰。要不要我學白衡,也在臉上來這么一下?”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事已至此,沈晏清懶得和他再裝下去:“你現在來學,是不是遲了點?”
明鴻啞然自笑道:“未必。”
“你什么意思?”沈晏清皺著眉。
明鴻這副游刃有余的神態,和他想象中暴怒著道心破碎的模樣相差甚遠。他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錯。
身側幾十個倒水剪花服侍的婢從低著頭,行過禮后,倒退著出去,順勢就合上了門窗。
屋內十步一燈,將屋內照的猶如白晝。
明鴻沖著沈晏清招手:“過來。”
沈晏清十分戒備的看著他。
明鴻不氣惱,他嘆息道:“你不奇怪為什么什么都沒有發生,白衡就這樣死了嗎,你不是好奇白衡到底是不是喜歡你,你有這么多的問題想問,等了我那么久,難道不想問一問我?”
沈晏清不說話,隔了一會兒,他下了決定,臉上忽青忽白地,最后變成羞惱的通紅,他跪在了明鴻的雙腿之間。他閉上眼,眼睫毛顫得像人都在抖,一點點地貼過去。(略)
明鴻撥開熱膩膩的黏在沈晏清臉側的發絲,有股暖香的熱氣在涌動。他說:“還記得你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叫我什么嗎?”
“李煦。”沈晏清的嘴沒空,明鴻替他答了。
“分魂術并不是一次就能成功的,我在此之前失敗過許多次。”
“你知道嗎?”明鴻抓著沈晏清的頭發將他背過身去按在地上,“你知道我那天為什么會回頭嗎,因為我曾有一個失敗的作品,他的名字也叫李煦。”
沈晏清察覺到明鴻接下來要說什么做什么了,他張了張嘴,一時間頭腦空白一片,仿佛有一道驚雷劈中他,他想喊“不”,但什么聲都發不出來。明鴻慢條斯理從背后解開他的衣褲,冰冷的手指從他的腰上摸上來。
“那時我沒有用分善惡的辦法,剔除那些不穩定的情緒,所以李煦很失敗。他總是一步不差地重蹈我的覆轍。好在他后來死了。他下山,想要給一個人寄信。有個發瘋的魔修為修煉魔功,屠戮了一座鎮,他到鎮上的時候還穿著天清門的道服,那魔修以為是天清門派來追殺的人,便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殺了。那片失敗的魂魄,我后來拿到了碧青海域。”
“好了,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個我從前沒有告訴過你的秘密。”明鴻不疾不徐地慢慢侵|犯著沈晏清。他貼住沈晏清的臉,在他耳邊輕輕的說:“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第二個秘密。”
沈晏清哀求著想轉過身去,他想用手捂住明鴻的嘴,他不想聽了,聲音微弱:“不。”
明鴻死死地摁著他,偏要說:“那個午后,為什么你一說‘拿來’白衡就將金釵交到了你的手上;下了暴雨的夜晚,他跟著謝璟走了一路;萬宗大典上他一共偷偷地瞧了你幾次……這一切的一切,你難道真的沒有察覺嗎?你難道真的不知道他喜歡你?”
明鴻居高臨下地看著在他身下因為哭泣而止不住發抖的沈晏清:“為什么白衡會對你一見鐘情呢?”
“因為李煦喜歡。”明鴻說著第三個秘密,第三個從前沈晏清不知道的秘密,“因為二十歲的李煦喜歡你啊,因為他喜歡你,才有了白衡和金玉開對你一次又一次所謂的一見鐘情。”
“你殺的人不是白衡,他真正的名字叫李煦。”
明鴻似笑非笑道:“玉綏山的夜晚,你在找他,他在找你。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他,他沒認出你就是你。還高興嗎,還得意嗎?銷魂燈我帶來了,這個機會你不用求謝璟,我給你。但復活凌霄,你做得到嗎?現在你告訴我,你到底愛誰,你想要復活誰?”
第197章 197(修)(新修)
雪倏然地變大了。
行宮前的照影壁上掛了一溜的宮燈, 今夜的雪太冷,宮燈里的蠟燭被凍成了一支支油做的冰棍。
謝璟在這場大雪中緩步地上山來,十來個人緊隨圍在謝璟的身側。
這位兇名赫赫的魔尊一身白衣,幾乎融在冰冷的雪中, 遠遠瞧見他被風雪模糊的五官, 只能看到他那雙烏黑而憂郁的眼睛。
王月卿早知他要來, 正在后門等著, 背對的墻上掛了一盞長明燈, 她手中握著一幅掛畫。
白慘慘的燭光下, 謝璟一縷幽魂似地飄近。
謝璟道:“他呢?”作勢去推門。
“慢!”王月卿趕忙道:“您不能進去!”
謝璟轉過頭, 他盯著王月卿看了兩秒,臉上那種似笑非笑的意味深長,幾乎看得王月卿渾身發麻,仿佛在問:為什么。
王月卿硬著頭皮照沈晏清吩咐的說:“他、里面有客人, 您不能進去。”她說著將手里的掛畫遞給謝璟, “這是沈公子吩咐我還給您的。”
“誰在里面, ”謝璟看著王月卿笑:“他要我走,為什么?”
王月卿道:“沈公子沒這么說。”
謝璟眉眼低垂, 莞然而笑,陰氣森森地說:“那么讓我見他。”說話時,他轉身推了門而進,動作看似不疾不徐, 但真要想攔, 早已不知道慢了他多少拍。
王月卿阻撓不及,眼睜睜地瞧見他的身影一閃而沒, 直奔著沈晏清所在的小閣樓去。繞過幾處景觀,沿著回廊趕到時, 瞅見謝璟站在閣樓外的梨花樹下。
明鴻來時在此地設下了禁制。
有好些日子沒見的碧霄仙子手持滴水凈瓶和一柄禿了一半的撫塵,正站在堂前的滴水檐下。
聽見王月卿的動靜,碧霄仙子抬眉沖王月卿盈盈一笑,身后跪了一溜的人,方嵐正在其中。
王月卿有些摸不準這碧霄是草木替身,還是她的本體。乍一眼瞧見這個本該坐化在太極宮的人,瞳孔猛地一縮。
謝璟含笑道:“怎么你們一個個都要攔我,里面是什么我見不得的大人物?”
“您說笑了。”碧霄道:“天下五域七十二國,依我看,唯有您能和我們尊者平分秋色。誰敢攔您呢?”
到這時,謝璟的忍耐已達到了極限:“既然不敢,還不快滾!”話音剛落,便是風云突變。漫天飛雪凝固一瞬,當即凍成冰片,短暫的停歇后,這些雪片如刀、如劍殺機勃勃地齊齊急速攻上這座小樓外的結界。
謝璟雙手空無一物,臉上慍怒而笑。他的身后氣浪滾滾,以摧枯拉朽之勢,攜滿城風云力壓下來。
聽得寸寸碎裂的聲音,護住碧霄的結界泛起金色光波般的裂縫,透明的界限上,無數浮動的符文轉瞬泯滅。
碧霄雖然很有自信,倒也不敢和這位正在鼎盛時期即將自取滅亡的魔尊正面對上,她在謝璟驟然變了臉色的時候,就立即同步帶著人后退,退至閣樓內。
但這木石堆積的樓房能擋得住謝璟幾時?
此地的巨變已引起不遠處南陵城、天清門的戒備,謝璟的威壓蔓延開去,足以讓方圓千里的人都知曉他的憤怒:“你們挾持了他對不對,把他交出來。”
正是拔刃張弩的千鈞一發之際,本該一推就倒的閣樓,反倒在這殺機四伏中屹立不倒。
“挾持?”那棟小樓上下無光,一個陌生的身影走出黑暗,風中雪片錚錚而鳴,他的聲音陌生低沉,模樣英俊到近乎鋒利,“不如你去問問他,他是不是被我挾持的?”
陌生人的出現,使得謝璟短暫的冷靜了片刻:“你是誰?”他瞇起眼,上下的打量。
謝璟的目光尤其長的停留在明鴻脖子上的抓痕上,總覺得那是曖|昧過的痕跡。
謝璟驚怒中再次大聲逼問:“你是誰!你剛剛做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是誰?”
“這不應當。”明鴻的語氣風輕云淡,他一聲輕笑:“原來他沒有向你提及過嗎,這可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我該怎么向你介紹我呢?”
一聲巨響,地動山搖,兩人的身影停在原地分毫未動,其時已在云間眨眼交手數百招。不管是明鴻還是謝璟,一出手就是殺著,不管面子上看著多么的游刃有余,實際上恨不得殺對方后快。
兩位尊者無故大打出手,可謂是驚天動地。
王月卿心驚肉跳,忙趕上樓,瞧見剛剛跟在碧霄身后的方嵐也正在樓上觀望遠處的打斗,她勃然大怒:“你背叛我們!”
碧霄從方嵐身后走上前來,她一手搭在王月卿的肩頭,一手攬住她的腰,微笑道:“我們同是天宮中人,哪來背叛一說?”
王月卿身為銀花婆婆的弟子,本比碧霄更有資格成為太極宮宮主,兩人修為雖然差了一大境界,她面對碧霄卻絲毫不慌:“沈公子呢?”
碧霄眼中有嘲弄之色:“你真要見他?我勸你最好不要在這個時候——”
王月卿猛地推開她,搶著去推回廊盡頭,那扇緊閉的門。
沈晏清呆呆地披著白色的單衣跪坐在地板上,膝蓋紅通通的,眼周一圈濕|紅的淚痕,頭發更是亂糟糟的。
他的懷里抱著一盞黃銅色的蓮花燈。
那燈芯的燭光微弱,整個屋子里顯得十分暗,暗到看不清沈晏清的臉,暗到只能看到捂在燈上沈晏清那雙顫抖的手。
沈晏清垂下眼睫,他的眼淚一滴滴地掉在銷魂燈的燭油中。
“我想要李煦醒過來,我想要白衡活過來,我想要金玉開,我想要凌霄。”
最后,他霍然地抬眼,紅絲布滿的眼里恨意灼灼:“我要明鴻死!”
第198章 198(修)(新修)(再修)
白衡的墓地選在陽波山。
還沒到下葬的時候, 天清門多人早已嚴陣以待。
直到這天,他們還是不敢相信。一直被宗門視為驕傲的白衡怎么就成了惡貫滿盈的金玉開,而那縱橫無敵手的金玉開又怎么就這么輕易的束手就擒,然后死去了?
人們眾說紛談。
有人說是白衡滅白家滿門后就后悔了, 他問心有愧, 所以甘愿束手就擒。也有一種說法, 是說太墟天宮手眼通天, 這次抓捕白衡出動了天宮的底蘊, 一個小小魔頭當然無可奈何只好伏法。
不過白衡已死, 誰也不會知道答案了。
洪同光確實是怕極了白衡, 人死了六天,見他確實是真真切切的死了,這輩子再翻身不能,無法從陰曹地府里爬上來推翻他的掌門之位, 這才終于松了一口氣, 拍手稱快, 擺了五百桌大宴。
前些日子的審判大會開完,尚有許多人沒有離開。天清門額外大方, 宴請遍中域附近的大小宗門,觥籌交錯,賓客往來,先前萬宗大會的裝潢和貼紙還沒卸干凈, 中川殿又是一場大熱鬧。
洪同光打算吃了這餐飯, 等到天黑再天亮,就立即叫人歡歡喜喜地吹鑼打鼓送白衡下葬。
吃到一半時, 天上飄起大雪。不消片刻,天地浮白一片, 積雪竟就有了半尺深。
洪同光嘖嘖稱奇:“怎么會下雪?”
十二月飄雪雖然少見,但并非沒有,一行人繼續吃喝。
江研不在席上,他再去了一趟靈堂,跪在棺材前,他垂著淚,實在百感交集。
這時,外頭一陣喧嘩的亂響從堂前一直傳到這偏殿,江研忍不住出去看了看。
謝璟和明鴻打斗的余波,如大海潮生般一圈圈的擴開。
不遠處天空裂開,扭曲虛幻的別影層層疊疊,刀光劍影與漫天飛雪皆是亮眼的白,一晃神,天崩地裂,遠處山脈坍塌,河流橫斷。
這樣慘烈的對決,整個修仙界足有千年沒有過了。
以防打斗的余波波及南陵城,天清門啟動了護山大陣。
見識了化神尊者的強大,外頭幾個長老圍著洪同光大罵:“叫你殺了白衡?有朝一日太墟天宮打進來,我看你怎么辦?”
“目光短淺!目觀短淺吶!”
“就算他是金玉開又怎么樣?孺子可教!”
“我們天清門的尊者,就這樣被你的私心一舉斷送了啊。”
這其中最后悔的還有聽信了沈晏清和洪同光的江研,他恨恨地瞪了一眼中川殿的方向,轉身回了靈堂。
那靈堂與第一日并無區別。
碩大的黑字“祭”匾掛在堂中央,四處束白綢,兩旁擺滿花圈和紙人、紙錢。繞到半人高的石碑后面去,就擺著一口死氣沉沉的棺材。
堂內格外凄冷,穿堂風夾雜著未化的冰雪,燒香的香爐里寥寥無幾地插著三兩支沒有燒完就已經熄滅的紅香。
以白衡天驕之名,若非“他”屠戮白家、殺害王重岳,再有從前“金玉開”在五域犯下的殺孽,以致人人避而遠之,他的靈堂怎么會這么冷清。
一想到這,江研潸然淚下,偏殿內唯有他一人獨自默默哭泣著,流淚到情動不能自己時,他好想再見白衡最后一面。當日中川殿對峙是他見到活著的白衡的最后一面,他還想再看一眼死了的白衡。
對于自己會看到怎樣的場景,江研早已有心理準備,他起身,準備去推開那副巨大的黑木棺材。
他怕打擾了白衡的安寧,一開始是緩慢地掀了一角——
空的。
棺材是空的。
江研驚懼之下,猛地一推到底,棺材蓋飛了出去,摔到地面轟然一聲巨響。
本該好好放在里面的白衡尸體不翼而飛。
比起死而復生這樣前所未有的奇跡,他更憤怒地懷疑是有人偷走了白衡的尸體。
倘若白衡的本體真是嗜靈獸胎金蓮,那么無論是金玉開的龍體、還是白衡的人身,都不過是靈物的擬態。白衡的尸體本質上是一株上好的靈藥。
江研勃然大怒,沖出偏殿,去質問守衛:“這些日子有誰來過靈堂,你們怎么做事的,空的、棺材里是空的,白衡去哪兒了?”
這些日子人來人往,守衛哪里記得清,被江研這么一說,一隊隊守衛魚貫而入,瞧見那口空空如也的棺材,人人大駭。
天清門上下戒嚴,幾位長老湊在一塊商量,覺得此事背后必有蹊蹺。
洪同光卻揚揚手,當場叫停了去搜索的守衛,他樂得白衡死無葬身之地,對此毫無惻隱之心,呷一口茶道:“偷去就偷去算了,多少同道都還在山上,真封鎖了一個個查過去,他們怎么看我們天清門?人死不能復生,難不成他還能活過來不成。”
“白衡作惡多端,是他活該,這種殺父弒母喪心病狂的惡徒,丟了尸體又怎么樣?沒瞧見明鴻和謝璟打起來了嗎,馬上五域大亂,現在哪里管的了這種小事?”
“好,好,好!好一個管不了!”江研怒火攻心,以他的身份和修為,白家沒了后,他在天清門是說不上話的,他一怒之下,拂袖道:“你不管,我自己管!”
但六日過去,江研連白衡的尸體是哪一日失蹤的都不知道。
他線索全無,繞著偏殿行走一圈,崩潰的坐在殿后的長階上。雪停了一會兒,空中一輪橙黃的月亮。雪地里滿是亂糟糟的腳印。
江研雙手撐頭,低聲問自己:“為什么!”他有太多的問題想問,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一道身影出現在江研的余光中。他的心臟狂跳。
抬起頭時,白衡已經走下階梯,他的腳印蓋在那些被踩得變黑的雪上。
江研結結巴巴地有些說不出話來:“你、你——”
白衡兩聲低笑:“你不用找我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江研趕緊去追。
“從哪來回哪去。”
白衡說:“不要跟著我,我聽見了,我原諒你。”
江研停住腳步,他打了個激靈,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沒有哭,也沒有笑。
沈晏清向著銷魂燈許愿后,那盞黯淡的燈忽然迸發出強烈的光,火光從他蓋在燈上的雙手開始,緩慢地、漸漸地將他完全地吞沒。
王月卿想救,卻來不及。
火焰燃燒著沈晏清的肌膚,也只燃燒著他。
先燒掉他如黑綢般柔順靚麗的頭發,再毀滅他引以為傲的美貌,焚燒他這百年來不懈修行的苦功。
時間似乎是瞬息那么的短暫,又好像有永遠那么漫長。他的肉|體毀滅再重生。
無盡的痛苦中,沈晏清始終不曾松開手,直到他被這場大火重傷,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以命換命的道理他懂。
銷魂燈在地上滾了一滾,重新變回原來的樣子,燈芯比以往更亮。
王月卿忙撲上去:“快找人來看看啊!”
她回頭,見到碧霄異常冷漠的臉:“這就是你的計劃對不對,你算好了,你都算好了!你這個前所未有、開天辟地,最最冷酷冷血的壞女人!我要帶他走!”
碧霄微笑著先說:“冤枉。”接著,她說,“隨便你怎樣想我。不過你不能帶走他,否則我來到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誰管你的目的是什么?”王月卿撐起重傷的沈晏清,她知道自己已成強弩之末,但她做不到不試一試就跪地求饒。
方嵐猶豫片刻,彈劍出鞘:“回天宮吧,你逃不過的。”
王月卿慣用的武器是雙手使的軟劍,此時帶了個拖累,行走已是勉強,沒幾下就節節敗退,寸步難移。
不等碧霄發號施令,方嵐的劍架在王月卿的脖間,幾個婢從從王月卿的手上扶下沈晏清。王月卿朝著碧霄怒目圓瞪。
碧霄覺得好笑:“你以為現在的局面是我造成的嗎,不,就算我不在這兒,也會有新的紅霄、玄霄替我站在這里。”
“虧得天心擇一落到你的手上,你竟然還看不透?命運為什么無法反抗,因為它無法改變。這是一個永遠螺旋上升的圓圈,時間是它的尺度,但它不斷地重復,將我們兜在這個可怕的圈里。”
“我原以為你該是最能體會這點的人。可你總是做最壞的選擇題。”
王月卿冷笑:“錯了就改,有什么不能改變的,今天我確實不如你,你用不著在這里說風涼話。”
“是不是風涼話,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碧霄說,“好了,我們回琴川去。”
后院停著幾輛馬車,他們將沈晏清放在車上,趁著夜色啟程。
碧霄和沈晏清待在一處車廂內,碧霄握著這柄曾叫無數人瘋狂,使無數人毀滅的銷魂燈,萬年的歷史沒有使它改變分毫。
她輕聲嘆氣:“銷魂、銷魂……極樂和極悲啊。”
行路到中途,連山都還沒下。
被山雪覆蓋得雪白的道路,一排漸漸延伸的腳印。
一位不速之客緩緩地抽出了他的劍,他可以原諒江研,但他無法原諒沈晏清。他要做他那天給沈晏清做出的承諾——此次不死,有朝一日,你會落到我的手上。
在刀劍爭鳴聲中,碧霄似早有預料,馬車不停,與白衡纏劍而斗。
·
在顛倒的天地和傾翻的馬車里,沈晏清兀自昏睡著,他做了一個夢。
又一年梨花盛開的春天。
沈晏清趴在桌上睡著了,當他睜開眼睛,李煦站在他三步之外,和曾經無數次的一樣,那雙眼睛正在靜靜地看著他。
一息,兩息,三息。
數到三,李煦移開眼。
沈晏清卻正好與之相反,他一瞬不瞬的凝望著,喃喃自語道:“我從前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李煦問。
沈晏清說:“我不知道你愛我。”
李煦霍然起身,又驚又怒地看向沈晏清,他結巴了:“你說、你說什么,我怎么、我怎么愛你了——”
沈晏清輕輕地笑著:“原來你也不知道。”
眼淚一瞬蓄滿他的眼眶,他哭起來:“你也不知道,我愛你。我愛你。”
·
夢境外,沈晏清躺在客棧的床上,眉頭緊蹙,蒼白的臉上病容憔悴得使人心碎。
白衡握住他的手,忽然,他聽見沈晏清似乎在說什么話,將耳朵湊過去。
他聽見沈晏清痛苦地低吟:“我愛你,我愛你。”
白衡沉默了很久,他當然知道沈晏清的這句“我愛你”不是對他說的。
月光從窗戶里照進來,這是他帶走沈晏清的第五天,他的影子因為月亮的偏移而變長,手邊的桌上有一瓶藥。
正是江研原先想要讓他吃下的那瓶元一重回散。
第199章 199(修)(新修)(再修)
沈晏清重傷中醒來過一次, 不過他醒得很不湊巧,醒在白衡端著水化開丹藥,要往他的嘴里灌時。
喝過藥,等藥效起藥效還要一段的時間。
白衡灌他藥時, 沒有手下留情, 是死死地掐著他的臉灌的。
沈晏清喝得很順從, 但白衡灌得太急, 他不免被嗆到。
等白衡松開手, 他趴在床上咳嗽。
平復呼吸后, 眼皮開始變沉, 銷魂燈的代價讓他渾身疼得發抖。
沈晏清回頭,撐在被子上的雙手青筋凸起,他的手在抖,卻又抖得沒有那么厲害, 叫人分不清他是激動, 還是害怕。
橙黃的月光從西窗照進來, 他靜靜地看白衡的臉,想從這張似乎有些陌生的臉上找到李煦的痕跡。
白衡臉上的疤因為死而復生淡了許多, 他照過鏡子,察覺到沈晏清看向他的眼神。
白衡移開臉,嘴里卻不客氣的冷笑:“你不奇怪?認得出我是誰?”
“不奇怪。”沈晏清低低地笑起來。
這是他求來的,怎么會奇怪。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 “白衡, 你給我喝了什么?”那是藥的味道,有點苦, 可回味上來好像有帶點甜,沈晏清知道白衡還在里面放了兩顆糖。
聽見沈晏清喊他的名字, 白衡的心突地一跳,恨聲道:“還能有什么,穿腸毒藥,毒死你這個毫無人性、罪該萬死的黑心肝毒夫。”
白衡一樁一樁地細數沈晏清的罪狀。
沈晏清面帶微笑的聽著,那張蒼白而憔悴的臉,因為這抹淡淡的笑意而有了些許血色:“不錯,你替我記得真牢。”
他毫無愧疚的態度,再次激怒了白衡。
沈晏清啟唇又道:“久別重逢,你沒什么話想問我的,我卻有好多的問題想要問你。”
“問什么?”白衡冷哼一聲,“我不會告訴你的。”他打定主意,不能讓沈晏清如愿,不管沈晏清問什么,他都一概不答。
沈晏清想問,他有點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謝璟來南陵城的那一個晚上,你真的——”
“你覺得丟臉?”白衡嗤笑著打斷沈晏清的話,他的心再一次狂跳的厲害,用口不擇言掩蓋自己的慌張,“做得出來你還怕別人知道?”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勾引他,對嗎?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你抱著他親,你自己去脫衣服,也脫他的,發抖嗎、打顫嗎,你活該,你什么做不出來?他們罵你可真沒有罵錯的,像你——像你這樣下賤、墮落的人!”
沈晏清沒回話。
寂靜折磨得人快要發瘋。
床上的簾子一半放下,一邊拉起,白衡知道沈晏清就坐在那簾子后面,他幻想沈晏清臉上的神情,這個男人或許早就看破了他的全部想法,正在似笑非笑地嘲笑他。
很可笑嗎,很好笑嗎。
將人耍得團團轉很好玩嗎。
這樣的幻想使白衡窒息,讓他暴怒,他惱羞成怒地一把掀開簾子。不耐地逼問:“你說話!你為什么不說話!”
沈晏清正伏低了身體,手里攥了墊在枕頭上的白色枕巾,他在吐血,鮮血一股股地從他的喉頭涌出,枕巾吸不住,那血就在他的指縫中一滴滴的往下滴。
白衡一把拽住他的衣領:“你裝什么,你不是前呼后擁,萬人之上,今天怎么淪落到現在這個田地了?”他再將沈晏清按在床架上,“你聽聽外面的動靜,天上的不是雷聲,你怎么這么厲害,兩個尊者為你生死相搏,你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你身上的傷怎么來的,你怎么會受傷?”
“我知道。”白衡說。“你和謝璟的奸情被捅破了,明鴻來抓奸了是嗎?”
沈晏清閉了閉眼睛:“不假。”
白衡設想過沈晏清要如何據理力爭地為自己辯解,他看上去臉皮很薄,很容易就會羞惱、生氣的樣子。吵架是要有來回有的對白,平心而論,白衡知道他遺留給沈晏清的把柄有很多——沈晏清知道他有多不爭氣,只要沈晏清戳破他的心思,將這件事擺在明面上說出來——
只要沈晏清說,我知道你喜歡我。
那么不管白衡再說什么做什么,他都是要輸了。
白衡恐懼地等待著沈晏清說這句話,他又期待著。
可是沈晏清沒說。
他承認了。
他承認自己的所有,這其中包括他和謝璟、他和明鴻。
“你說什么?!”短暫的茫然過后,白衡去掐沈晏清的臉,“這么說,你承認是你勾引他們?”
沈晏清看著白衡,一瞬,兩瞬,輕輕說:“嗯。”
白衡這時真恨不得喝了那碗摻了元一重回散的人是自己,恨不得從頭再來,自己從沒有遇見過沈晏清。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對一個不屬于自己、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人,有這么強的占有欲。這很不明智,非常自取其辱。
倘若他神志清明,他就會明白這一點,并且轉身離去。
白衡沒有。他一手掐著沈晏清的臉,將人摁進床里,另一只手去解沈晏清的衣服。沈晏清重傷在身,確實無力反抗。盡管一聲不吭,但從他顫抖的肩膀,忍痛地咬唇,這并不是一件能輕描淡寫而蓋過的懲罰。
“你是這樣勾引他們的嗎?”
——為什么要騙我。
“你就是用這張嘴,編織甜言蜜語欺騙他們的嗎?”
——你有后悔嗎。
……
“為什么不說話。”白衡一聲聲地質問,他將人翻過來,才發現沈晏清呼吸微弱,臉龐燙紅高溫,儼然神志不清。
半邊枕頭是濕的,大抵是傷心欲絕地哭過一場。
哭什么。不是很喜歡么。
不。
白衡一愣。
他想用最惡毒的念頭揣測沈晏清,他覺得是自己中計了,沈晏清確實是在勾引自己,現在好了,出于道德和仁義,自己再沒法殺了他。這是這個男人激怒自己的目的。他故意的。一定是他故意的。
但在無數惡意揣測念頭的間隙,白衡深刻地領悟到,自己和金玉開毫無差別,或許那些人對自己不明真相的喊打喊殺、沈晏清對自己的陷害,全是對的。
他的人性中保留了一種可憎的獸性,他是天生的惡人。所以他如此無恥。
莫大的愧疚、羞恥,在這個天旋地轉的瞬間涌上來。白衡抬手給了自己一個重重的耳光。
東窗的蠟燭從頭燒到尾,就留了一灘蠟油。一夜過去,天亮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
白衡僵硬著,忽然,他察覺到沈晏清的睫毛動了動,側目看去。
沈晏清記憶空白的醒來,酸重的身體,陌生的床。
腦袋重得像是剛剛挨過打。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這是哪。沈晏清拼命想要記起點什么,可偏偏自己就是什么都記不起來。
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然后更加驚恐地發現床上還有一個和他緊挨著的陌生男人。他和這個陌生男人什么都沒穿的貼在一起,顯然是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情。
沈晏清想后退,但他一點力氣都沒有,渾身軟得像是沒骨頭。
白衡知道是元一重回散的藥效起效了,否則這個陰險狡詐的男人怎么會露出這樣的神色。他的臉色好了一點,仍戒備的說:“想問什么?這一次我回答你。”
沈晏清真有一筐子問題想問:“你是誰?我是誰?發生什么了,我們、我們兩個怎么……”
白衡打斷他,漠然道:“你的問題太多了。我只回答三個,你想好再問。”
第200章 200(修)(新修)(再修)
沈晏清據理力爭:“那不成, 五個。我問五個,你說兩句話又不費勁,干嘛這么小氣。”
“一個。”白衡說。
沈晏清怒了:“你懂不懂規矩的,你要說兩個, 我再說四個, 你再和我說成交的。”他覺得這個男的可能是白癡,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昨天晚上和他上床。
白衡冷冷地看著他, 一副很難搞定的樣子。
失憶的是沈晏清, 他拿白衡根本沒辦法, 只好退讓, 先問了最要緊的問題。
他臉一紅:“我沒力氣,你能不能先從、先退出去。”
白衡也臉一紅。抓起被子劈頭蓋臉的砸在沈晏清身上,他抽身換好衣服站在床邊,立即便是一個夭矯不群的衣冠禽獸。
沈晏清再迷惑又困惑地偷偷瞟了一眼白衡沒消的**, 不能理解這個東西為什么和怎么能放在自己的**里。
他覺得自己是偷偷看的, 但事實上他是整個人傾向著探過去看的, 眉毛緊緊蹙著,這個嚴肅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地擺在他的臉上, 白衡一目了然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白衡怒道:“你干什么!”
沈晏清沒傻到用這兩個疑惑去占用自己寶貴的問題名額,他裝傻充愣地“哦”了一聲,心想這個脾氣暴躁的男人一定是自己的老公了,雖然長得不俗, 可脾氣真壞, 真是家門不幸。
想到這,沈晏清問:“我們倆這種關系多久了?”
“什么關系?”白衡反問。
沈晏清想, 還能有什么關系,你是我老公, 我和你睡覺的這種關系。
他記憶全無,白衡對他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陌生人,他不好意思直接喊白衡老公,于是他含含糊糊的說:“就、我們兩個這種茍合的關系。”
白衡覺得沈晏清說不準根本沒失憶,不然怎么會字字句句往最能激怒他的地方說,他想大聲地反駁:誰和你茍合了!
但沈晏清句句是真,他沒法維持自己裝出的風輕云淡假象了。
尤其是沈晏清醒來的不是時候,鐵證如山,他既沒法反駁又沒法掩蓋。狡辯說不定勉強可以一試,想必一定會漏洞百出。
白衡一靜。
艱難開口道:“不是很久。”也就昨晚。
沈晏清了然:“新婚。”
“不是。”
沈晏清又了然了:“無媒茍合。”
白衡惱羞成怒:“不是!”
沈晏清懂了:“有媒茍合。”
“你一定要把話說得這么難聽嗎!”白衡被氣到了。
沈晏清輕輕一笑,眼波流轉,本就美得出奇的漂亮臉蛋因他飛揚的神采,籠罩上一層異樣的神奇魅力。
接著,他把臉一板,理直氣壯的命令道:“你裝什么清高,都和我睡過一張床了,還不去把衣服給我拿過來!”他先前的衣服,雖然還破破爛爛的掛了幾縷在身上,但穿出去見人是行不通的。
清高的白衡臭著臉去給沈晏清找衣服了。他一時間沒弄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沈晏清體格比他稍小一些,按理來說穿他的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白衡就是不想沈晏清穿他的衣服,那像話嗎,他倆真成無媒茍合的狗男男了。
白衡挾持走沈晏清時,碧霄不敵他,馬車側翻,除了重傷的沈晏清,馬車上還有兩大箱金銀珠寶的首飾,這輛馬車原本專載女客,白衡鬼使神差地取走了這兩大箱子。當下正好用上了。
白衡取出儲物袋,丟了兩套樣式輕|薄的羅裙小襖到床上,一件紅,一件藍:“就這兩件,你愛穿不穿。”
沈晏清取了藍色那套,順便啐他:“死變態。”
白衡頭一側,看向窗外,假裝沒聽見。
換過衣服,沈晏清的腰板就直了,白衡端了一碗南瓜粥上來喂他。藏過冬的老南瓜不加糖,本身就是甜滋滋的味道,加上南瓜的清香,雖然食材普通,但滋味不錯。
沈晏清這時還拿捏不準自己能不能挑剔,他邊吃邊問:“我怎么會失憶?”
他雖然失了記憶,但瞧著白衡一臉自信的臭屁樣,應該平日里過得很不錯,至少是有人捧著的那種。
那么能和他攪和在一起的自己,顯然也不是什么凡人。
可他是為什么會失憶呢。
尤其是他是在床上醒來的,這種睡覺模式需要一定的體力和精力,說明在完成上|床的這個動作前,他記憶應該是正常的。
他實際上應該是在上|床中逐漸失去記憶的。兇手只有一個。
想到這兒,沈晏清納悶的問:“你是在嘴巴里偷偷□□了,還是那里涂毒了?”
白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