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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殷徊(6)

    殷徊揮手, 泱泱鬼息破開眼前房門,他微微側首,等彌漫的煙塵逐漸沉地, 一只?腳剛邁進房門——

    后脖頸衣料便被人用大力扯住。

    云琇捏住了他后領。

    殷徊一愣,看向云琇, 有些疑惑:“嗯?”

    他見過這個動?作……是人類抓小貓時慣用的。

    暴戾裹滿的鬼瞳轉了轉, 緩緩勾起嘴角。

    云琇:“這里不?對勁。”

    她收回手,環視四周。

    此刻還未到晌午,太陽底下?, 肆意生?長的雜草左右歪斜著鋪滿周圍地面,翠綠的葉反射出日光,直視時甚至有刺眼的白?芒。

    可外?面明晃的太陽卻?并未將房內景象照亮。

    眼前的房間內漆黑一片, 無端讓人心下?發?怵。

    面前大開的門扉開始震動?, 如?同?邀請與催促, 云琇皺眉捏緊手心符紙, 后退一步道:“走——”

    陰風驟起。

    云琇話?還未盡, 便有一股大力自門內瞬間噴涌而出,漩渦一般拉扯著她邁入房門, 云琇還沒來得及喊殷徊,便見少年攥著她的衣袖,也一個趔趄跟她栽進房內。

    “……”

    ……

    天旋地轉。

    不?知過了多久,院子內再次空無一人,風漸漸停了, 門扉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而后緩緩合上。

    ……

    ——

    “阿琇, 公子讓你去給東廂的殷徊送吃的,你去了嗎?”

    云琇將飯食擱在托盤上, 嗯了一聲:“這就去了。”

    “不?用給他什么好的,別餓死了就行。”

    “知道了。”

    湖都三月的天還有些涼,端著托盤的少女穿著殷府的丫鬟服,因為在殷府大公子的院子內當?差,云琇頭上還帶了一支雕花的銀簪。

    如?今殷府當?家人便是大公子殷炙,他院子里的丫頭穿戴皆要比其他院子里的好些。

    云琇繞過一處載滿月季花的長廊,在一處寂靜屋前停下?腳步。

    ——

    殷徊被關在東廂的一處暗室內,不?甚明亮的日光透過窗格灑進室內,在地上切除一塊塊金斑。

    他昨日剛經歷了轉傷的咒術,此刻渾身都是一股撕裂般的疼痛,手指極力往前伸,卻?依然沒碰到那投進來的日光。

    碰不?到的話?……就算了。

    雙腳上各帶著一只?三指寬的鐵環,將那處皮膚箍出血痕,隨殷徊每動?一次,便如?小刀一樣切進他肌里。

    可他早就不?會喊疼了。

    衣裳被血污染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殷徊眼里毫無光芒,唇邊咳出幾縷暗紅的血沫。

    一副等死的光景。

    云琇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她捏緊托盤,隨即彎腰放下?,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殷徊身上。

    要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云琇差點以?為這人已經死了。

    少年看起來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此刻看向云琇的目光呆滯,他臉上被鞭子打出的血痕翻著,露出暗紅的皮肉。

    殷徊很瘦,長發?亂糟糟地覆了他半張臉,此刻還沒有疤痕。

    “吃飯了。”云琇靠近少年,輕聲招呼他。

    那日云琇與殷徊一起被帶到這個世?界,就是在這間房門口。

    云琇有記憶,但殷徊……

    她目光落在安靜的少年身上。

    如?果她沒猜錯,這里,便是殷徊過往的記憶,雖不?知為何會誤打誤撞讓自己進入,可這樣多了解他,說不?定能尋到機會賺來功業。

    云琇決定靜觀其變。

    今日她輕而易舉地接了照顧殷徊的差事,不?是什么吃香的活計,連跟她爭的人都沒有。

    ……

    說是飯,也不?過是一碗白?米粥而已,旁邊擺著的一碗水,還是云琇自作主張給殷徊倒的。

    她說完,躺著的少年卻?沒動?。

    云琇立刻發?覺:“你的手……”

    她話?里帶著一股熟稔,好像他們認識很久一般,殷徊眼珠轉動?,視線落在云琇身上。

    不?認識。

    鐵鏈在地上刮擦出刺耳聲音,殷徊張嘴:“你……”

    云琇沒聽清,以?為他是沒力氣起來:“我扶你起來吃點東西?你的傷……我晚點尋了傷藥再來看你。”

    她草草看一眼殷徊全身,破衣爛衫的,全身估計也沒一塊好地,露出的皮膚上都是血痂。

    新的,和舊的。

    她在殷徊旁邊坐下?,將病骨嶙峋的人扶起來,對方似乎想撐著身體遠離她,簌簌發?抖,云琇利索地將人按在懷里,舀了一勺粥遞到他唇邊:“張嘴。”

    若是惡鬼殷徊,云琇還能嗆回去兩?句,可面對眼前虛弱的少年,云琇卻?說不?出太冷的話?。

    一勺一勺咽下?,殷徊窩在云琇懷里沒力氣起來,少女肩膀上是很清淡的皂香,無端有安撫情緒的作用。

    殷徊茫然地聽她指揮。

    食物流進胃中,殷徊卻?皺著眉直瑟縮,云琇立刻察覺他的不?適:“哪里不?舒服?”

    少年咬牙垂頭,完全不?理云琇的話?。

    然而她想想也就明白了。

    太久沒用飯,一下?子飲食極易引起不?適。

    也不知道他已經餓了多久。

    殷徊太久沒有吃東西,此刻胃中翻騰劇痛,云琇看他左手用力地按住胃部,她皺眉放下?粥碗:“別這樣死命按,會更疼。”

    他瘦,又薄,云琇生?怕他那那骨節分明的拳頭直接懟進他胃里……

    她將溫熱手心放在他胃部,輕緩地揉了揉。

    許是天氣緣故,她穿著襻膊,衣料露出一雙修長干凈的手,體溫潤涼。

    一切都剛剛好。

    少年蒼白?的臉上浮出怔忪。

    云琇手心柔軟,陌生?的力度不?同?于他過去體會過的任何一種。

    為何今日派來給他送飯的人……這樣奇怪?

    殷府大公子天生?痼疾,病痛纏身,用藥的分量需得格外?精細,巫師說,要必須尋一個和大公子生?辰八字相合的人來試藥,方能確保完全。

    殷徊是家主花了二兩?銀子從流民?中買來的試藥人,那年的殷徊也不?過總角之年。

    可他剛來時雖然身體瘦弱,卻?是一副健康身子,這十年中,巫師灌了無數種藥,才讓殷徊身體狀況和殷家大公子相同?,甚至更差。

    這期間,殷徊幾乎沒出過這座三進的院子。

    他曾經嘗試過逃跑,換來的是鞭刑與腳上的鐵鏈,從那以?后,他徹底絕望。

    ……

    在溫柔的力道下?,胃部的不?適漸消,殷徊抬起眼,那雙常年不?見天日的雙眼里,黑瞳碩大,豢著幼獸般的防備。

    “你是誰?”他嘶啞開口,然后就是一陣咳嗽。

    云琇手忙腳亂地取了水碗喂他,手心在殷徊胸前順著,聽他的問話?,桃花眼微微上揚,緊繃的思緒因為這個問題終于有些松懈。

    他這樣子乖覺老實又裝兇……

    和成為惡鬼后的性格差很多。

    云琇想起殷徊曾經所言,忽悠著說:“我是菩薩。”

    殷徊:……

    他未曾讀過書,卻?也知曉這世?上哪有什么菩薩,若真有,為何蕓蕓眾生?皆烹于人世?,而他也不?得救贖。

    少年落寞地垂眼不?吭聲了。

    云琇有些愧疚,她雖然知曉眼前一切都是虛妄,可眼前的少年卻?不?明白?。

    混沌中,云琇騰起一個想法。

    如?今她功業譜上有七筆,離大成還差三筆。

    若能幫殷徊手刃仇人,是否能多加幾筆?

    ……

    “殷徊。”云琇無意識地順著他枯草般的長發?,心中想法漸漸成型,她低頭看向懷里的人:“你想不?想出去?”

    少年驟然一僵。

    這些年來,不?是沒有人說過類似的話?。

    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說殷徊可憐,要救他出去,最接近于成功的一次,殷徊甚至走到了殷府大門,看見了外?面長街上吆喝的攤販。

    那也是唯一一次。

    他甚至來不?及聽清攤販叫賣的是什么,大門便被人關上,拿他取樂的殷府二小姐一鞭子抽在殷徊后背,哼哼笑道:“你不?會真以?為有人能帶你走吧?”

    “天生?賤命,給我哥哥當?替死鬼的人,最好還是不?要有太多的想法。”

    ……

    從那以?后,殷徊再也未曾信過任何人的謊言。

    而今聽到眼前女子的話?,他如?同?兜頭被人澆下?一桶冷水,瞬間清醒,手腳并用地爬離云琇的懷抱,嗓子里發?出小獸一樣的嗚咽低鳴。

    后者一愣,看他拖著鐵鏈使勁想遠離自己,但根本爬不?動?的人……

    “你做什么?”云琇不?懂。

    她方才沒說什么吧。

    “滾。”

    云琇:“……”

    她瞇眼,看到少年身體在地上拖出一條血痕,整個人縮在不?遠處的柜子后方,雙瞳緒淚,卻?虛張聲勢地朝她說:“滾出去!”

    如?同?一只?色厲內荏的幼獸。

    粥和水都被他方才的動?作打翻,云琇看了一眼防備自己的人,撣了撣衣服,起身出了門。

    室內重?歸安靜。

    殷徊緊攥的掌心緩緩松開,那里新傷與舊傷疊加,血痕一片。

    他默默盯著自己的手心,而后雙腿曲起,將臉埋進手臂。

    很冷。

    殷徊知道自己又發?熱了。

    昨日來喂藥的巫師說,開春以?來殷大公子的身體每況愈下?,幾乎是用藥在吊著命,對方垂危之時,殷徊被喂下?的藥便更兇。

    昨日殷徊被灌下?三碗藥,直到巫師測算出合理的藥量后才滿意離開,往殷徊嘴里塞了顆藥性兇猛的續命丹,而后施施然走了。

    他的命,廉價的甚至不?如?一碗藥貴。

    空氣安靜,連細微鳥鳴聲都沒有,殷徊突然有些后悔方才嚇跑了那小丫鬟。

    雖然她捉弄自己,但好歹有人在他身邊,讓殷徊知道他還能看得見,還能聽得到。

    即便是受此折磨,他也想要活下?去。

    他連一年四季都還沒完整的見過呢……

    迷迷糊糊墜入黑暗之前,有人在他身前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臉。

    “怎么這樣慘吶。”緊接著,是一聲悵然的嘆息。

    殷徊茫然抬頭,眼前赫然是方才離開的云琇。

    “你……”你不?是走了么。

    來這里幾日,云琇早就知曉了殷徊對于殷府的用處,一個試藥人,甚至以?殷府的行為來看,根本沒把殷徊當?人。

    誰又比誰高貴呢,鐘鳴之家財富萬貫,便能隨意擺弄別人的命么。

    ……

    “我拿了傷藥,或許對你有用。”

    殷徊本就已經服下?了數不?盡的毒藥,云琇怕再給他吃錯東西,和他體內的藥相克產生?相反效果,所以?她只?帶來一些外?傷藥,總不?能上出問題吧?

    “這是金創藥,我給你上點?”她搖了搖手里的白?瓷瓶,試探道。

    殷徊抿唇,眼底防備未退,定定看著她。

    假意對他好,她到底要做什么?

    他不?說話?,云琇以?為默認,忽視他抬起手臂阻擋的動?作,云琇一把扯開他破爛的衣襟,而后緊皺眉頭。

    傷。

    刀傷,鞭傷,甚至還有不?知道被什么動?物咬開的傷。

    經年的傷口一層覆蓋一層,肌理還未得長好,在他胸前翻開無數道兩?指寬的血口,應該是被喂過止血藥,所以?他沒有流血而死。

    也僅是,沒有死而已。

    云琇用食指挖出藥膏,然后指腹沾上少年傷痕累累的皮膚。

    殷徊渾身緊繃之時,聽那似乎有些別扭的女聲說:“別怕,我會輕一點。”

    第42章 殷徊(7)

    “別怕, 我會輕一點。”

    她說完,隨即不自在地眨眼,正?好落進少年防備探究的視線里。

    云琇獨來獨往, 也無甚朋友,更沒人會像鬼魅殷徊那般對她有強烈的依賴和占有, 除了功業譜, 她對一切都淡淡的。

    所?以盡管刻意放柔聲線,此刻清冷的音色里仍然夾雜著一絲別扭。

    為了給?殷徊胸前?的傷口涂藥,云琇離得他更近, 呼吸灑在他冰涼的皮膚上,激起溫熱的顫栗。

    少年黑羽般的睫毛垂下,在冷白的臉上投下淡淡淡陰影, 鼻梁上一道血痂刺目, 半闔的眼中滿是?麻木。

    殷徊沒躲開云琇為他上藥的手。

    “今日我問你是?否想出去?, 你還沒有回?答我。”

    指尖擦過?蒼白皮膚, 染上暈開的殷紅, 殷徊靠在墻邊,被云琇拉開的衣襟前?, 是?她低垂的眉眼。

    殷徊聞言,因疼痛而失焦的瞳孔微微轉動,疲憊道:“你不是?第一個,和我說這樣話的人。”

    鼻息縈繞著淡淡的血腥味,上藥的手一頓, 云琇抬眼瞅他:“然后呢?”

    “說放我走, 最后再告訴我, 這都是?騙我的。”殷徊注視她半晌,繼而道:“可能我那副樣子的確很可笑, 他們都會笑的很開心。”

    “你也覺得很好玩,也想試一試,對嗎?”

    云琇:“……”

    “我沒騙你。”

    一瓶藥膏見底,也只不過?將他胸前?的傷口涂了一半,云琇抬手,擦過?他下頜凝固的黑血,然后望進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里:“我會帶你出去?的。”

    殷徊唇邊動了動,連表情都懶得擠出一個。

    這次又是?什么捉弄他的方法??先送飯上藥這般讓他放低戒備,等到他又一次相信時,再給?他一鞭子說他異想天?開?

    殷徊抬起左手合上自己衣襟,往后退了退。

    見他行狀,云琇不知為何有些悵然。

    他做鬼的時候粘著自己,做人的時候反而退避了。

    ……

    還欲再反駁幾句,不想此時門?外傳來交談聲,隨著外面的人腳步漸近,殷徊呼吸局促,面色慢慢僵硬,驟然抬眼望向門?外。

    這代表著,這次他又要被灌下不知道是?什么熬制成的藥,帶來足可以噬骨催髓的痛。

    云琇皺眉,動作利索地將藥瓶收起來,又草草將殷徊胸前?衣服整理好,留下一句“等我一下”,而后起身出門?。

    ……

    門?板開合,兩道女聲傳來。

    “那就勞煩云琇姑娘了。”

    “無礙。”

    腳步聲漸遠,云琇去?而復返,再進來時,手里端著一碗散發?著苦澀氣息的液體。

    光是?用手端著,云琇都被這股味道沖的直皺眉,方才從那送藥的手里接過?藥碗,對方忙不迭走了,可見也是?知曉這碗里是?什么東西的。

    “殷徊?”

    云琇走回?他身邊,撩開對方垂下的干枯發?絲,拍了拍他的臉。

    “嗯。”

    思緒混亂的少年低低應了一聲,盯著被云琇隨手擱置一旁的藥碗。

    原來是?這樣么。

    給?他治傷,再灌下毒藥,欣賞他求生求死?皆不能自主的絕望。

    殷徊目光淬冷,沉沉看向云琇。

    全身肌肉繃緊,呼吸變得粗重,殷徊無力?地往后蹭了一步的距離。

    鐵鏈嘩啦啦的響,云琇一愣,左手按住殷徊亂蹬蹭的腳腕,右手食指放在唇邊示意殷徊別出聲。

    被那手心溫度燙到,殷徊一僵。

    靜默些許,他安靜下來,腳腕不自覺地動了動。

    云琇適時松手。

    殷徊頭?頂上方是?一扇半闔的窗,云琇起身輕輕推開,窗外,被薄霧濾淡的月光格外晦暗。

    云琇左右看看,沒人。

    她毫不猶豫地將碗中液體倒進了窗外那片荒草地里,而后輕手輕腳地合上窗板。

    碎灰漂浮,房內光影沉悶晦暗,彼此呼吸可聞。

    做完這一切,云琇淡定?地后退一步,低頭?和殷徊怔愣的目光對上。

    無風的夜,只有愈加猛烈的心跳聲,在心腔內蓬出濃稠的血,溫熱送到四肢百骸。

    察覺到她并無灌藥的意圖,殷徊錯開視線,輕喘幾息,泄力?一般栽靠于墻壁處。

    云琇后知后覺,才反應過?來他方才異樣。

    “以為我要給?你灌藥?”

    云琇把碗扣過?來,示意殷徊瞧:“已經倒干凈了。”

    “……”殷徊仍然狐疑地看她。

    云琇緩緩道:“你的傷太多,我今天?拿的藥不夠,明天?我再取一些新的來。”

    她一邊說,一邊從角落拖出個凳子來擺在殷徊身邊,掃了掃灰后坐在上面。

    當?丫鬟也不好過?,每天?還要干活,云琇每日都累得腰酸背痛。

    云琇今天?打探過?,殷家大公子的身體每況愈下,已經接近彌留之際,殷徊作為試藥人,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折磨。

    這幻境到底何時結束?

    “你為什么幫我。”

    殷徊抬手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偏頭?認真看著云琇。

    一副很陌生的面孔,模樣清冷,一雙眼里雖沒有惡意,但也不像是?會隨意發?善心的那種。

    ……

    云琇指尖撫過?殷徊胸前?的血痕,剛剛涂上去?的白色藥膏現在化成透明色:“大概,是?因為你長得像我的一位朋友。”

    緣是?這樣。

    殷徊放下些許防備,又問:“你的朋友,什么樣?”

    “我的朋友……”云琇宕機片刻,而后回?答:“我的朋友……是?個愛哭鬼。”

    和眼前?的人差別很大。

    唯一相同的是?……

    云琇低頭?,看到少年不知何時攥著自己的衣袖,那塊布料被他無意識地揉弄,此刻皺巴巴一團。

    求助于人時,殷徊會示弱討好,露出這般馴順的模樣。

    這一點,和鬼魅時候的他倒是?相像。

    ……

    愛哭么。

    殷徊聞言注視云琇半晌,盯著她提起那個朋友時彎起的唇畔,反駁道:“那我們不太像。”

    他不愛哭的。

    云琇:……

    ……

    ——

    云琇隔日來時,殷徊正?昏睡著。

    擱下粥菜藥膏,云琇走近那道緊縮在柜子后方的人影。

    她進來這么久,竟然還沒聽到鐵鏈聲。

    不對勁。

    云琇在殷徊面前?蹲下,少年面色潮紅,臟亂的發?裹了滿臉。

    他周圍氤氳一片水漬。

    應是?有人覺得他太臟了,拖著殷徊去?洗過?澡,然而衣服還是?那一套衣服,頭?發?也是?濕的,被夏夜的地磚一冰,放了幾個時辰便又發?熱生病。

    云琇用手撥開他濕漉漉的發?絲:“殷徊?”

    “……”蔫蔫的人勉強睜眼,見是?她,眼底防備褪了些許,仍然沒有力?氣說話。

    云琇思忖片刻,起身走出房門?。

    殷徊張了張嘴,看到離開的女子背影,半晌也未出聲。

    一刻鐘后,云琇抱著被褥回?來。

    如今正?是?夏日,庫房內冬天?的棉被有很多,云琇抱了兩床過?來,沒管殷徊疑惑的目光,而是?在他身邊鋪了張鋪蓋,末了在上面拍了拍,然后使力?將殷徊推在上面:“躺好。”

    “……”

    病得稀里糊涂,殷徊感覺到有人拿了干巾給?自己擦了頭?發?,那雙手干燥溫暖,他臉頰無意識地蹭她掌心。

    對方動作一頓,似乎輕笑一聲。

    扒了他一身破衣爛衫,云琇動作很快地將殷徊身上的傷口包好,不經意抬頭?,落盡一雙情緒復雜的眼中。

    “……”

    頓了頓,云琇解釋:“你在發?熱,除了風寒,應也有傷口沾穢感染的緣故,我方才給?你上了藥,熬過?今晚就好了。”

    鋪一層蓋一層,殷徊躺在被子里還在發?抖,云琇卻是?忙的滿頭?大汗。

    殷徊不置可否,微弱地點點頭?,繼而又昏睡過?去?,一副任由她擺弄的樣子。

    忙活到后半夜時,云琇才打理好殷徊身上的傷,而后身子一栽,直接在他旁邊躺下。

    她累的手指都不想動,感嘆自己丫鬟命什么時候是?個頭?。

    ……

    等她呼吸平穩后,殷徊緊閉的雙眼緩緩睜開,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敞開的心腔內,灌進寥寥的風,夏夜蟬鳴凄厲,讓人無端厭煩。

    可他的心難得平靜。

    半晌后,殷徊抬手攥住身邊女子的一縷發?絲,再次沉沉睡去?。

    ——

    翌日一早,云琇端著飯食過?來時,明顯感覺到殷徊對她的態度有很大變化。

    她走一步,殷徊退一步,鐵鏈的極限便是?自房內一角到門?口的距離。

    他就在這等她……?

    云琇心底動了動,而后將飯食遞給?他。

    粥喝了半碗后,殷徊試探問道:“殷炙如今身體……”

    “不太好,也就是?這幾日了。”思及此處,云琇皺眉,想到今日聽到的那個駭人的計劃。

    活埋殷徊。

    以這樣的方式,試圖讓殷徊來承擔殷炙注定?的死?亡。

    替死?,這樣傷天?害理的術法?,殷家人竟然絲毫不反對。

    不過?也是?,能想出試藥辦法?的人,能是?什么良善之輩。

    而活埋前?,會先取脊骨,毀容貌。

    取脊骨是?為了鉗制死?后的殷徊,防止惡鬼現世報復,毀容貌,是?代表著殷徊替殷炙而死?,他沒有自己的容貌和身份,黃泉路上,不必心有惦念。

    所?以殷徊的墓冢,其實是?為殷家大公子而備的,只不過?葬的人是?殷徊。

    ……

    殷徊聽到云琇的話,眼皮抬起:“他要死?了?”

    幾乎片刻后,他便明白過?來,瘦削的臉上慘白一片,定?定?看著云琇道:“會殺了我,對不對?”

    云琇半晌無言。

    這樣的惡意即便是?云琇見多了齟齬之事,也不得不承認,殷家人做事著實讓人作嘔。

    “在此之前?,我會想辦法?帶你走。”她如此道。

    ……

    自那日后,云琇每日來看殷徊好幾次,他從一開始的防備疏離到后面的……

    “怎么今日這樣晚?”殷徊眼睛亮亮地看著剛邁進房門?的云琇。

    她喘幾口氣,側身進門?,語速很快道:“殷炙快不行了。”

    心腔內顫栗出發?麻的冷意,殷徊輕吸一口氣,頓頓望她。

    鑰匙解開鎖鏈發?出咯噠一聲,云琇將自己的披風解下兜頭?罩在殷徊身上:“我做了點事情,一會兒他們定?會派人來尋你,你先走,我在這扮成你的樣子拖一拖。”

    左右不過?是?幻境,云琇并不懼怕后面會發?生的一切,替死?或者被活埋什么的……

    云琇心態很好,說不定?一睜眼,她直接在北辰嶺的墓中醒來,連舟車都省了。

    她這般毫不猶豫的態度,給?殷徊造成極大震撼。

    “你做了什么?還有,你不和我一起走嗎?”

    這些日子以來,云琇送來的碗中從毒藥變成調理身體的藥,殷徊的精神與身體都好了許多,此刻被披風罩著,掩蓋住大半傷口,瘦削的臉冷白肅然。

    他不發?癲,老老實實的樣子,原來是?這般。

    有了逃跑的機會,他竟然還關心自己的處境,云琇欣慰一笑:“也沒做什么,就是?……我放了一把火,把殷炙的院子點著了。”

    “……”

    殷府眾人忙著救火,臥床的殷炙在火海中聲嘶力?竭,殷府亂成一團,暫時給?了他們喘息之機。

    殷炙小命難保,那常年居于他院中的巫師也是?兇多吉少,云琇這把火放的毫無心理負擔。

    隨意裁定?他人性命之人,即便是?在虛妄夢境中,也不該有好下場。

    希望等鬼魅殷徊醒來時知曉這一切,意難平能少一些。

    ……

    殷徊聽到她說巫師和殷炙全部在火海中時,腦子瞬間炸開,即便知道此刻不是?發?呆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怔愣片刻。

    有一群提著燈籠的人向東苑走來。

    “別啰嗦了。”人聲漸近,云琇回?頭?望向越來越清晰的火把,堅定?道:“你先走,我在你后面斷后。”

    “怎么斷?!”

    云琇:……

    她忘了,她符術沒用。

    云琇干脆道:“那就一起走!”

    再磨蹭下去?,怕是?要功虧一簣。

    符術不能用,好在功夫還在,云琇攬著人跳出院墻,這般動靜成功吸引了來抓他們的人。

    “他們在那!快追!”

    “別跑!給?我站住!”

    “先不用管那丫頭?!快將殷徊抓回?來!公子如今生死?攸關,萬不能讓這小子跑了!”

    云琇拉著人一路狂奔,一邊在心里咬牙切齒。

    曾經她覺得殷徊性格古怪且有病,可這樣的經歷……云琇換位思考。

    換做是?她的話,她發?瘋都是?輕的。

    ……

    殷徊夢中皆是?他放不下的執念。

    比如被鎖在暗室,被灌下毒藥,無人在意。

    比如他從未逃出殷府的大門?。

    比如曾經的殷徊最終被活埋,沒有活下來。

    可如今……

    云琇側首望向竭力?跟上自己步伐的少年。

    鶴戾般的風聲在耳畔回?響,等跑到一處料峭的懸崖之上,云琇想,此刻夢里的殷徊,應該是?可以活下去?的。

    ……

    殷徊的手被她拉著,一路跑的頭?暈眼花,喉中腥甜。

    即便是?他的身體好了許多,可這樣高強度的逃亡讓殷徊有些受不住,此刻唇邊正?溢出絲縷殷紅的鮮血。

    云琇帶他躲在懸崖邊上一處巨石后方。

    “你聽我說啊,我真的是?菩薩,我的任務就是?來救你的,現在我要功德圓滿了,你可不要阻攔我頓悟得道。”

    云琇在心里祈禱這次能多加點功業,她扔開少年緊握的手腕,‘啪’地一聲在殷徊身上拍了個隱身符。

    符紙是?她用血畫的,勉強能沖破夢境束縛,符紙能維持一刻鐘。

    足夠殷徊跑掉了。

    “緣盡于此緣盡于此,此番一遭,我們也算彼此成就,他日再見,也請你記得我的好。”

    加我功業,也解你遺憾。

    她這糟心的丫鬟日子算是?過?夠了。

    殷徊被她噼里啪啦的話砸的眩暈:“你真的是?……?”

    菩薩?

    云琇說的太篤定?,殷徊自己都不太確定?了,此刻他眼眶通紅,死?死?看著眼前?女子。

    她毫無留戀,好像下一秒真的就羽化成仙,離他而去?。

    遠處追來的人聲漸漸靠近,云琇一根一根掰開殷徊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視線上移,落進他泛紅的眼里:“再見啦,小鬼。”

    云琇把那披風裹在自己身上,而后毫不猶豫地往崖邊上走。

    女子如同一只振翅的蝶,站在懸崖邊上,往殷徊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后身體后仰,自崖邊墜落。

    殷府追出的護衛離得遠,她披著原本在殷徊身上的披風,眾人看不清她面貌,剛爬上山,便看見裹著披風的身影子崖上墜落。

    遠處的人群中驚呼一片。

    少年殷徊躲在角落,一雙眼看向云琇,盈滿水氣。

    風聲鶴戾中,云琇被刺眼的日光晃的睜不開眼,她的思緒漸漸混亂,卻也笑了下,迷糊的想……

    殷徊不是?說從來不哭的嗎……

    最后的最后,腦中虛無一片。

    ——

    白芒乍起時,云琇豁然睜眼。

    寂靜院落內,她躺在入夢前?,殷府內關押殷徊的房間門?口。

    云琇感受腦海中功業譜的光芒熠熠,而后多加了一筆。

    她靜息片刻,微微彎唇,而后從地上爬起來,心情很好地往外走去?。

    不知殷徊何時能出來,但云琇沒有要等的打算。

    八筆功業,還差兩點,她便功德圓滿。

    而未行出幾步,人聲自身后響起。

    “琇琇。”

    云琇一個趔趄站穩。

    夢中種種,于現世中不過?幾日光景。

    此刻,又是?一個帶著暑氣的傍晚。

    背后那道冷柔的聲音越來越近,殷徊病態更盛,唇角微動,勾起癡纏的笑:“菩薩,你要去?哪兒?”

    “……”

    鈴鐺聲響,來人一步一步走進,冰冷手掌擱在云琇肩膀。

    云琇緩緩轉身,和眼底血紅,周身鬼氣繚繞的殷徊對視。

    殷徊眼底貪婪占有的情緒快要溢出。

    經此一夢……他看著更瘋了。

    白袍漂浮,臉上疤痕靜靜伏在他面上,如同靜蜷的蛇。

    地上卷起的灰塵蜉蝣般擦過?臉頰,妖風大作,四下荒蕪。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只是?人……

    云琇彎起的唇間漸漸扯平。

    “……”

    殷徊出來的……會不會太快了點。

    怎么甩不掉啊。

    第43章 殷徊(8)

    他身上咄咄逼人的病態越加濃厚, 云琇后退,殷徊立刻跟上兩步。

    傍晚的日光不同于正午,像水洗過的碎金般淺淡溫和, 云琇視線撞進?那雙黑瞳中。

    “琇琇。”

    鬼魅身影飄近,過而無聲。

    云琇恍惚。

    無論何時, 她好像都沒?有成功地遠離過殷徊, 即便是離開片刻,總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很快又相遇。

    帶著一種甩不開的,荒謬的宿命注定?感。

    她莫不是欠了他吧。

    云琇上上下下掃他單薄身影, 想起此行目的,穩了穩心神,開口問?:

    “取到脊骨了?”

    殷徊晃了晃手里一塊冷白?骨頭, 勾起唇角。

    哀苦的記憶有了新的結尾, 禁錮他一生的鐵鏈被?解開, 他逃出了殷府, 看到了崖邊長風, 腦中蜂鳴著她墜崖那一刻帶給他的尖嘯感。

    一切結束,也是開始。

    新的結局是眼前人賦予, 殷徊勾唇,望向云琇的目光病態的接近虔誠。

    夢境以骨做引,如今他出來了,自然?也尋回了骨頭。

    可此行,他的收獲遠遠不止這些。

    他又走近一步, 勾唇望她。

    云琇敏銳察覺到殷徊氣息變化, 不動?聲色地又問?:“你怎么出來的這樣快?”

    按照夢里的發展, 殷徊有了隱身符,肯定?能逃過殷府的抓捕, 等殷炙一死,殷徊沒?了用處,自然?能過上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按理說,這應該是殷徊想要的結局。

    可若夢中的殷徊逃脫后,夢境依然?這么快結束……

    “……”

    殷徊瞳眸微閃,微微錯開云琇逼問?的視線,露出心虛模樣。

    不過須臾,云琇便明白?他的心思。

    ……

    造夢拉她入內,都是殷徊設計好的,他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彌補當年遺憾,重新開始美好生活,所以這段夢在?她跳崖后便戛然?而止。

    那么他造夢的目的……

    云琇靜靜望向他,對視片刻,殷徊先?挺不住垂下目光。

    半晌后,云琇驀地一笑。

    “殷徊。”

    她嘆息一聲,不知是誰在?勸誰:“人與人之間,想要制造羈絆,不僅僅是參與過去就可以的。”

    “若要喜歡一個人,只靠憐憫與心疼更是不夠。”

    “……”

    殷徊面色漸白?,被?她揭穿目的,那股子?森然?詭氣淡了些,眼眶重新爬滿殷紅,嘴唇抖動?著問?:“那琇琇還需要什么?”

    讓她入夢,的確是想讓云琇更多的知曉自己過去的經歷,憐憫也好,懼怕也罷,都是她參與自己過去的方式。

    殷徊并未期待對方能有什么回應,只要旁觀看著,便已經滿足他的期待了。

    可在?夢里,云琇沒?有選擇冷眼面對,而是將自己帶出了那道曾經是他一生夢魘的大?門。

    他怎么可能再放開。

    金烏沉寰,天色漸暗,一切情緒被?放大?。

    殷徊走進?云琇,低頭再次問?:“還需要什么?”

    “同怨同憎,相伴相攜,難道還不夠么。”

    鬼息湊近,云琇忍住后退的腳步,輕輕蹙眉。

    跌出夢境,現世里便沒?有了肆意而為的借口,一切后果須得?自行承擔。

    云琇嗓音冷靜,跟他析明緣由:

    “你涉世未深,遇到的皆是傷你害你之人,死后受我十?年香火,便對我誤打誤撞的生了依戀。”

    “就像人吃到新奇口味的飯食,沒?嘗過的東西,只要不排斥,頭一回碰了以后便會多貪幾次。”

    云琇不偏不倚,闡述事實,不知道是說給誰聽,末了添上一句:“不代表你真的愛吃。”

    這話太過尖銳,大?刀闊斧地劃開兩人中間距離。女子?眉目一斂,收了笑,聲音在?夜色中比風更涼,更抓不住。

    枯樹,雜草,破敗院落,吊著的彎月,孤魂,和嗓音平淡的女人。

    一切詭異的融合,她在?這處淬了他血的殷府,與他闡明殷徊病態的占有,疏疏落落將他推遠,竟真的顯出三?分佛性的勸誡來。

    菩薩一般的疏離冷漠。

    “所以呢?你想說什么。”

    殷徊指骨捏緊,瞳仁里倒映著云琇冷淡的目光,聲音鋪了譏誚:“所以你便能高?高?在?上,評判我對你的情感,用你以為的標準來斷定?我的喜歡?!”

    一霎停頓后,殷徊話音倏緊:“我在?你眼中,便這么讓你憎惡討厭?”

    “……”

    云琇甚少見他如此癲狂而帶有攻擊性的否定自己,殷徊大?部分時間對她都是溫馴而乖巧的。

    這次云琇自以為站在?清醒者的身份去評判,反而中傷了他。

    她忘了,自己于感情上毫無經驗,哪能真的教的了殷徊什么。

    而他獨自在?血窟中摸爬滾打,少于見人,對情感更有至純至粹的認知與理解。

    “你怎么知道我不愛吃?”殷徊冷冽開口,回頂她那句‘并不代表真的愛吃。’

    “我自幼飽嘗饑苦,琇琇莫要忘了,別說口味新奇的飯食,便是穿腸爛肚的毒藥,為了果腹,我也曾喝過!”

    “……”

    這都哪兒到哪兒。

    云琇啞然,靜立許時,未能答話。

    天暗了。

    殷徊自夢境而醒,耗力殆盡,此刻強撐著站穩盯著云琇,鬼息漂浮,身影搖晃。

    還未等爭執出結果,他便快站不下去了。

    惡鬼怨氣盈天,情緒被?她勾起挑撥,一雙眼殷紅泣血,自眼角垂下紅淚。

    殷徊面皮冷白?,幽幽盯著云琇,配上虬結的疤痕,格外瘆人。

    風靜一瞬,有人嘆息一聲,似一種帶了縱容的默認。

    于是搖晃幾許,殷徊的身影往她的方向栽倒。

    云琇上前一步將人攬扶進?懷,撐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兩相無言,傾瀉而出的情緒如同噴涌河道上漂泊的孤舟,一旦揚帆,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半刻后,云琇率先?開口:

    “回北辰嶺吧,先?把你的骨頭放進?去,將你重新安葬。”

    被?堅定?選擇,推不開的占有,有人會覺得?驚悚厭惡。可那種病態的癡纏,卻?也能讓人心旌搖曳。

    云琇參透自己想法,末了低嘆一聲。

    那些話,不知是說給他聽的,還是給自己。

    殷徊遲疑半晌,輕吸幾口氣,而后哽咽道:“別不要我。”

    “……”

    靜謐幾瞬,云琇一笑。

    剝開冷漠外殼,她顯出難得?的柔軟,也許是未被?人這般依眷過,云琇反而沒?什么力氣再去嗆他。

    她侃侃說教殷徊對自己非正常的情感,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抹黑行夜路,也窺不見自己的內心。

    譬如,她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對面前的人心軟。

    ……

    ——

    再回北辰嶺時,云琇第二次開棺洗骨。

    脊骨尋回,被?云琇妥善擱于棺中,符水滌浣而過,殷徊靠在?墓碑后面,咬唇遏制住快要溢出的喘/息。

    苦與疼被?很好的熨貼,澀然?白?骨之上,她掌心仿佛骨中生出的薔薇,柔軟帶香,撫過他的一生。

    洗骨的過程格外難熬。

    云琇指尖摩挲過他每一寸骨骼,上面橫陳的傷痕被?溫熱的水流包裹,溫度慢慢發生變化……

    越來越燙。

    云琇松開攥握他腰骨上的手,掌心處,橫亙的紅痕鮮艷刺目。而其它白?骨如同有了意識,每等云琇擺好位置后,那根骨頭便像被?人挪動?一般,又換了個地方。

    如同難耐的蹭動?。

    云琇動?作一頓,望向蜷縮在?一邊的身影。

    “殷徊。”

    走進?他,方窺得?他難掩的凌亂面色。

    全身染滿緋紅,瀲滟的鬼瞳盛水,睫羽微濕。

    云琇見此,肺中生癢,輕聲咳了咳,她手背掩唇,輕聲問?:“哪里難受?”

    環抱住自己的人抬頭,秾郁視線刮擦過她,腳腕動?了動?,銀鈴脆響。

    氣氛變了,心境變了,云琇被?那陣銀鈴聲勾的腦子?一麻。

    “都難受。”殷徊哽咽著嘶啞低喃。

    “……”

    云琇頓了頓,緩緩伸手湊近殷徊。

    對方掀起眼皮,臉頰在?她掌心輕輕剮蹭,潤涼的溫度傳過來。

    云琇沒?躲。

    殷徊有些難堪,怕她覺得?自己輕浮,云琇后知后覺,也明白?每一次洗骨于他而言意味著什么。

    未經人事,但她到底不是閨閣里養的嬌嬌女孩。

    對方也不是。

    云琇注視著他愈加焦躁的眼底,自己也沒?忍住臉上紅了紅。

    “嗯……”

    殷徊將自己縮成一團,頭顱埋進?臂彎,聲音悶瑟帶上哭腔:“一會兒就好了。”

    “……”

    云琇迷茫中帶上三?分頓悟。

    殷徊……還是少年的年紀……

    這個……

    也屬正常吧……

    就是云琇倒不清楚,原來鬼魅會有這般情況么……

    那方才給他洗骨相當于摸遍了人家全身,云琇老臉一紅,腦子?里仍然?記得?自己貌似還比殷徊大?了三?歲。

    吐息幾刻,云琇霍然?起身往外走:“洗得?差不多了,我去其他墓上填些貢品,待會兒回來再收棺吧。”

    人與聲漸遠。

    殷徊抬眼,只瞥見她逃一樣的背影,衣袂很快的消失在?視線中。

    有什么東西變了。

    殷徊唇邊帶上癡迷的笑,幾息后收回視線。

    云琇方才站著的地方,掉落一根纖細的發絲。

    鬼瞳微豎,黑睫抖了抖。

    殷徊盯著地面半晌,而后用雙手捻起,擱在?手心看了片刻——

    他低首吻上那根冰涼的發絲,嗓音病態繾綣,喃喃輕喚:

    “琇琇……”

    第44章 殷徊(9)

    云琇快步走出殷徊墓穴, 捧了香燭,將其他墳冢上快燃盡的?香替了,又將雜草落葉仔細清理干凈。

    夜風一吹, 渾身冷下來,方才?那股騰然的?情緒終于歇了下去。

    尋回殷徊脊骨, 功業譜上便又添一筆, 云琇離酆都更?進?了些。

    還差一筆。

    云琇拿起香燭往北辰嶺上方走去,這?里?是除了殷徊墓穴外?,另一座頗具規模的?墓址。

    云琇在此十年, 這?位墓主人的?魂靈她?倒是還沒遇見過。

    等到?香燭點上三個,夜風一吹,竟然滅了一只時, 云琇動作一頓, 緩緩抬眼?, 望向墓碑:“有什么我能?幫你的??”

    ……

    ——

    殷徊一直等那股他難以啟齒的?燥熱過去, 才?渾身癱軟地滑坐在地上。

    沒了光亮的?墓中, 他輕笑一聲,繾綣地摸了摸手中的?發絲。

    他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到?棺旁, 在棺內取了自己一根指骨,隨后將發絲纏繞在上面。

    盯著這?道極致的?白與黑,殷徊露出滿足笑來。

    ……

    等了一個時辰,云琇仍然未回。

    殷徊擰眉。

    云琇并不是一個扭捏的?女子,即便是知曉殷徊如此反應的?原因, 也不至于避開這?么久。

    除非她?被別的?事絆住了。

    鬼息如同能?循跡的?熒流, 殷徊起身, 循著指引方向走出墓穴,一路向山頂掠過。

    北辰嶺除了他的?墓穴外?, 還有一座規模更?大之處,殷徊并不知曉那是何人之墓,但云琇的?氣息在那處閃爍。

    ……

    行?停幾息,殷徊目光落在不遠處背對?著他的?女子。

    那處墓地上黃銅紙飛卷漫天,云琇手持夜燭,一團暖黃映在面容上,聞聲望向殷徊,食指擱在唇邊,示意他噤聲。

    鬼影綽綽,而后她?提裙入墓,只留給殷徊一個決絕的?背影。

    她?要走。

    云琇要離開他。

    這?個認知幾乎讓殷徊眼?眶含血,鬼魅瞬至云琇身邊,在她?入墓的?同時,隨她?同墜昏暗之界。

    “你不要我了么!”

    殷徊幾乎是吼出這?句話,云琇自他懷中抬眸,瞥見少年癲執的?雙眼?。

    光屑閃爍片刻,鋒利如刃般擦過他的?臉,那道疤痕在暗中顯得更?加恐怖。

    云琇將他的?頭按到?自己頸側,雙手環住他腰身,避免勁風將兩人吹散。

    “今夜巡墓發現這?處墓主人養魂將近,只差解開一個執念便可轉生輪回,他托我去往他生前的?世界,帶回一樣東西,以償他夙愿。”

    “未來得及和你講明,也是因為知曉,你會?追過來。”

    云琇嘆息一聲,又無奈的?笑:“便是你不過來,我也會?召喚守魂鈴,帶你過來的?。”

    “”

    像是終于確認她?眼?中并無玩笑之意,殷徊鬼息漸平,手滑下去,和她?牽在一處,唇邊卷起笑:“好。”

    他就這?樣被那句“即便你不來我也會?將你召來”的?話順了毛。

    還未待說些其他的?話,光影乍破,一道撕扯的?氣流涌過,片刻后,兩人墜入一處燃著白燈籠的?靈堂內。

    板瓦崩塌,噼里?啪啦的?聲響過后,云繡砸在殷徊身上,白綾墜落,將兩人罩于一處棺材旁。

    云繡:“”

    她?這?輩子是和死人這?點東西有不解之緣。

    高掛的?白燈籠照亮云繡發蒙的?臉,四下寂靜,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吸聲。

    殷徊目光從她?垂下的?薄薄眼?皮落到?顫動的?睫毛上,啞聲道:“這?是什么地方?”

    “墓主人生前所在的?世界。”

    云繡從地上爬起來,打量周圍陳設,奠字貼了滿屋,白燭搖曳,任誰看了都知道這?是一處靈堂。

    “他說,他是前朝的?一位將軍。”云琇在室內轉了幾圈,而后走到?空曠院中。殷徊也隨之而行?。

    “他已死近百年,妻子在他死后沒多久也身殞,可他在輪回之處等了又等,從未等到?過他的?妻子。”

    云琇推門?而出,一邊跟殷徊講述自己知道的?內容:“他說自己的?妻子是一處典當?行?家的?女兒,想讓我去那里?尋他妻子的?消息。”

    墓主人的?世界是百年前,如今前朝已經覆滅,眼?前所見,早就泯滅在歷史的?洪流當?中。

    樓閣水榭,商販行?人,一切模糊地像是蓋了一層泡沫,云繡行?于街道上,看不清一張張和她?錯開而行?的?人臉。

    她對這里是哪個朝代倒是沒什么興趣,只要尋到?墓主人說的?典當?行?,帶回他妻子的?消息便好。

    “這?是鄴朝。”殷徊環視四周建筑,嘴角勾起。

    也是殷徊所在的?那個朝代。

    云琇聞言驚訝,而后頷首:“那便好辦多了,墓主人說的?神乎其神,你和我講講這處典當行都有些什么?”

    殷徊道:“他說的典當行,我也曾聽殷府的?人講過。”

    “典當?行?能?通靈人鬼兩界,來到?這?里?的?人們,能?用自己擁有的?一樣東西,去換另一件自己想要的東西。”

    “比如,失明的?人會?愿意用一雙腿換視物的?能?力。”

    殷徊頓了頓,又道:“這?些要求都是他們自己心甘情愿,也不算違背人鬼兩界法則。”

    兩人走到?老巷深處,一家門?頭上掛著白燈籠的?店鋪門?前大排長龍,店面前掛著一直白燈籠,上面用潦草的?書法寫了個‘典’字。

    典當?行?不遠處,一位說書人撐了小攤,正聲情并茂的?講著故事。

    “話說這?小將軍,乃是寒門?中第,天子門?生,當?年可有許多公主郡主要嫁給他,偏小將軍有一位糟糠之妻,乃他少時結發,小將軍珍之愛之,即便官袍加身,也未曾舍棄發妻。”

    說書攤前擺著幾張方型茶桌,云琇尋了一處空地坐下,殷徊默默挨著她?,取了倒扣的?茶杯給她?斟茶。

    遞出去的?一瞬間,他動作一頓。

    鬼息明滅,殷徊目光落于掌心白瓷茶杯,勾起個笑。

    “怎么了?”云琇見他端著茶杯半晌未動,以為是這?夢境中讓他感到?不適。

    云琇曾經為了養魂,也進?入過其他鬼魂的?執念夢境中,但云琇倒不知,作為鬼魅的?殷徊,對?這?里?是否會?感到?不適。

    “無礙。”掌心摩挲茶杯,底部被一股靈息相連,白霧繚繞中,生出一根殷紅的?線,纏繞了茶杯幾圈。

    只有他能?看到?的?線。

    殷徊眼?笑意漸濃,看著兩只茶杯的?目光仿佛那是一對?什么珍品,他遞給云琇一只:“喝吧,琇琇。”

    說書人的?聲音還在繼續。

    “可年少夫妻,也走到?齟齬之地。”

    典當?行?上掛著的?白幡被風吹的?烈聲陣陣,妖風卷過,站在一方小凳上的?說書人聲音也漸漸低下來。

    “小將軍的?母親原本便不喜這?出身商戶的?兒媳,眼?見著兒子為了這?樣的?女人拒了各位公主郡主,她?便更?加坐不住了。”

    云琇喝了一口茶,偏頭看向殷徊。

    他正靜靜看著說書人。

    她?來到?墓主人所在的?世界,能?接觸和做的?事情都非常有限,這?說書人不會?平白無故出現,思及墓主人身份,想必這?故事講的?,便是這?墓主人與他的?休棄的?妻子。

    察覺到?云琇視線,殷徊目光轉回落在她?身上,窺見她?目光中一瞬的?失神,問道:“怎么了,琇琇?”

    “沒事。”云琇摩挲茶杯:“只是這?樣的?情愛故事聽多了,幾乎已經預見到?結局。”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小將軍的?母親尋了仙人卜卦,那卦師言道,小將軍如今的?妻子生有克夫相貌,在未來更?會?阻擋小將軍前途,萬萬不得留于家中,還是早早休棄為好。”

    云琇聞言嗤笑一聲。

    “真是好生有意思。”她?嗓音冷嘲:“布衣時,妻子不離不棄便是為人妻本分,累及高官,便應休妻以讓官途?”

    云琇冷情慣了,倒是甚少有這?般不平的?語氣,殷徊目光落在她?挑起的?眉眼?處,云琇與之一撞,緩緩轉開實現。

    是她?冒昧了,本不好對?別人的?過去指手畫腳。

    云琇平復喘息,聽那說書人繼續道:

    “小將軍母命難為,十日后,一紙休書給了妻子,將之送回了娘家。”

    天色變暗,那說書人聲情并茂的?講完結尾:“發妻下堂,將軍也于半月后領命奔赴沙場,然而卻不幸殞命。”

    “消息傳回,被休棄的?原配妻子克夫的?名?聲便徹底坐實,將軍母親日日哭著在四處散播消息,宣揚這?位下堂妻克夫的?名?聲,時日久了,街坊鄰居便也都不敢與這?女子來往。”

    “最后,她?撐不住,終于投湖自盡,隨將軍而去。”

    說書人話落,四處長久沉寂。

    “隨將軍而去?”云琇搖了搖頭:“這?群人棄她?辱她?,最后逼死了人,還要給她?扣上這?么個惡心的?緣由?”

    守墓人進?入墓主人的?夢境后,不能?對?這?其中過往多做干涉,畢竟云琇只是故事外?的?人,她?的?作用只是解開墓主人的?夙念,助他早入輪回。

    可云琇即便冷心冷情,也對?這?故事的?荒謬嗤之以鼻,她?望向愈發暗沉的?天空,靜靜道:“逼死這?女子的?,是這?惡心的?世道,還有這?冠冕堂皇的?將軍。”

    旁邊的?典當?行?,似乎有一女子靜靜伏案聽書,此刻因云琇的?話而微微側目。

    可夢境中,云琇無法看清對?方面目,只感覺到?對?方聽到?她?的?話,似乎笑了笑,隨后將一封信箋樣的?東西擱于桌臺,而后隱進?內屋。

    云琇一頓,擱下茶杯,走到?典當?行?門?口,望向黑沉沉的?屋內。

    桌臺上躺著個信封,云琇上前幾步取了信展開:

    “少年結發,恩怨交錯,縱夙興夜寐,然淇水有岸,終大夢一場。”

    “負心薄幸之人,不配追悔得諒。”

    “以我不入輪回,換永生不復見。”

    第45章 殷徊(10)

    “這里沒有好茶水, 兩位將就著用。”

    “忘了自我?介紹,我?姓陳,單名一個婉字, 熟識的人都喚我?陳娘子。”

    陳婉從典當行?出?來時,殷徊便帶上?帷帽站在云琇身后, 掃了那一身白袍的少年, 陳婉笑道:“閣下與這姑娘……看起?來不像同路人。”

    殷徊目光一沉,蟄伏于眼中的戾氣倏爾濃郁,剛要?尖銳刺回?, 一只手輕輕扯住他?袖口:“別。”

    輕輕淡淡的,只一個字,他?便低眸順首, 再不言語。

    云琇見此, 心底動了動, 隨后收回?手。

    長?寂一刻后, 云琇舉盞過去, 打破氣氛,對陳婉道:“異世之人多有打擾, 還請見諒,只不過受人之托,還望能?帶回?娘子只言片語。”

    霧蒙蒙的天和四處虛影,只有云琇平緩清淡的嗓音,流水似的撫慰人心。

    陳婉目光在二人周身轉了轉, 展顏道:“知曉你通靈職責所在, 但我?與他?無話可說, 并沒有什么可托姑娘帶的。”

    “值得么。”

    略微點頭,云琇對她的反應不再追問, 只是有些不解:“為這樣一個人,不入輪回?,值得么。”

    “入輪回?……不過是換個身份,重新得一身皮肉,再嘗七情六欲生老病死……”

    陳婉擱下茶盞,眼角壓著:“誰說入輪回?再歷人世,是好事?”

    云琇沉默。

    陳婉繼續道:“典當行?通人鬼兩界,人性之悖惡,什么請求我?都見過。若我?無意于入輪回?之苦,又何談值與不值呢。”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罷了。

    “這封信箋你帶回?去,讓他?知明緣由也?好,其他?的,我?已無話可與他?說。”

    ……

    ——

    云琇行?出?典當行?,見殷徊留于里間?處,并未一道跟她一道走出?來。

    風乍起?,說書?人的攤子收了,徒留一地空曠留白,遠處咿咿呀呀唱戲聲傳來,你方唱罷我?登場。

    時歲經年形形色色,又有多少人的故事正?在上?演,最終化?作過眼云煙。

    典當行?內,殷徊從陳婉接過一張薄薄紙片,那紙片很快融進他?掌心,片刻消失。轉身看到云琇正?在望自己?,他?動作一頓,而后如常的走來。

    “你換了什么?”云琇挑眉,瞧他?冷白掌心。

    殷徊搖頭,默不作聲地立在她身側。

    云琇也?沒再追問,她望著遠出?被落日燒紅的云,突然一笑。

    “這里是鄴朝,也?曾是你的世界,不如借此機會,一起?逛逛。”

    殷徊定定看她面色,除了略顯蒼白的唇,她目光趨緊柔軟溫和,如一汪盛了浮光的清澈池塘。

    什么都看不出?來。

    可又總覺得,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捉摸不透。

    ……

    ——

    鄴朝正?為佛誕日籌備齋會。

    陳婉跟云琇薦了一處觀景樓,她道謝后帶著殷徊登上?時,忍不住捂唇輕咳,面色難掩蒼白。

    殷徊循聲望她,云琇頓了頓道:“許久未登高,有些累。”

    觀景樓是一座橋樓,三層拱形的廊道疊立,下面有車馬人聲,云琇抱著胳膊,看向虛境里仿佛蒙上?紗布的景象,嘆道:“可惜是幻境,看不清具體的景色,不然應該很漂亮。”

    “能?看到。”

    云琇聞聲看向他?。

    殷徊聲音不含譏誚諷笑,顯出?少年原本清潤的音色來:“你等等。”

    只有兩人在時,殷徊便會摘下帷帽,此刻他?眉眼低垂,藏起?執拗,望向云琇時帶起?一片令人心悸的真誠。

    他?抬掌揮出?一道白霧,隨著敕令念出?,霧氣如同燎原的白火,快速竄上?半空,隨后煙雨般落下,鋪滿視線里每一處角落。

    再次望向橋下時,云琇眼底映出?錦繡景象。

    世間?所有的一切如同添彩的水墨畫卷,眼前那股蒙紗的感覺退去,整座城顯出?瑰麗色彩。

    道路兩旁,僧人正?煮豆贈與過路行?人,大街小巷張燈結彩,錯落的城樓頂上?,許多人捧了花瓣揚下,更有老者吹奏著不同樂器,和漫天的花雨一起?,填滿每一寸街道。

    云琇心下震撼,豁然看向殷徊。

    “我?的鬼息在虛境中會有增長?,這樣的夜,可以持續一晚。”

    殷徊垂下眼,隱去未說完的話。

    方才陳婉說,每個人所求不同,并不是每個人都將入輪回?轉生奉為圭臬。

    殷徊也?是如此。

    生而為人的經歷太過苦痛難捱,他?寧愿鬼身存于世,如今夜這般,若云琇喜歡,他?可以永遠留于虛境,讓她一直得見這般璀璨耀眼的風景。

    玉樹瓊花,接天蓮葉。

    云琇望著天穹上?上?炸開的一簇簇煙火,默不作聲。

    她生于新舊朝代交替之際,鄴朝覆滅后,新朝一直處于休養生息的階段,莫要?說大肆慶祝的節日燈會,便是除夕之夜,也?甚少有窺得繁盛煙火的機會。

    前朝煙屑飄落,傾軋幾個惶然的春冬。

    “下去走走?”

    “好。”

    路兩旁煮豆的、雜耍唱戲的,路中彩車拉著佛像巡行?,云琇側身躲避,將殷徊拉到身邊。

    他?一怔,低頭看向云琇勾住自己的幾根手指,還未得言語,對方很快收了回?去。

    殷徊左手不動聲色地覆之于上?,感受那很快消逝的溫度。

    末了,扯出貪戀的笑。

    一路行?行?停停,一串垂髫小兒嘰嘰喳喳地從兩人身邊跑過,云琇被末尾的一個小姑娘一撞,身影一晃,殷徊扶住她,陰冷目光落在那孩童身上?。

    “殷徊。”

    云琇掰過他?的臉:“莫貪殺業。”

    “……”

    抬手摘了他?帷帽,又道:“此間?夜色,隔著帷帽看不真切,可惜了。”

    殷徊靜默盯她動作,女子素細的腕子仿佛一折就斷,他?看著上?面細微的肌理,突然道:“我?弒殺、人性淺薄,琇琇可要?在我?身邊時刻提點我?。”

    云琇一笑,不置可否。

    殷徊臉色漸漸難看下來,聲音變得尖戾:“還是你要?去別的人身邊,你要?陪著別人?”

    云琇皺眉看著他?。

    “你喜歡什么樣的男子?”殷徊掌心撫摸上?云琇臉頰,唇角勾起?一個扭曲的笑:“端方溫良,君子如玉?”

    空腔的心臟,竟也?竄起?細密的隱痛。

    殷徊想?,云琇會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和什么樣的男子結為夫妻,清歌踏馬,看著塵世煙火?

    他?們也?會如自己?與她這般并肩而行?嗎?

    殷徊越想?越難受,眉眼嫣紅,瞳光更盛:“琇琇,你給我?些時間?,我?也?可以學?畫皮妖,你喜歡什么樣子,我?便幻成什么樣子,好不好?”

    腦海中搜刮半晌,殷徊想?起?她想?要?前往酆都的念頭,一時間?警鈴大響:“酆都……酆都,你別去酆都,我?……我?,我?為你父母兄姐設祠立堂,給他?們……給他?們燒很多很多的紙錢……”

    他?越說越聲音越低,末了語調哽咽:“求求你了……”

    鬼息攢動,四下人聲漸遠。

    云琇長?久無言,末了輕吸一口氣,笑嘆:“說的什么話。

    殷徊紅著眼不語,執拗的等她回?答,然而徒留長?寂一片。

    如煙塵般,終握不住。

    ……

    兩人又行?了一段路,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小兒靠著墻正?大口大口地吃碗里的黑飯。云琇看那孩子樣貌,眉眼挑起?,輕碰了碰身側之人手臂。

    殷徊方才攢動鬼息方歇,此刻順著云琇目光望去——

    “……”

    那小兒見兩個大人立在他?身前,口中飯沒咽下去,噎的打了個嗝兒,后退兩步警惕道:“你們要?做什么?”

    童聲稚嫩,兩只臟兮兮的小手護著碗里的飯食,一雙圓溜溜的大眼里滿是防備。

    云琇蹲下身,那孩子害怕的又后退一步,卻是沒跑。

    “殷徊。”

    她話一落,身邊的白袍少年與地上?的孩童齊齊望向她。

    殷徊掌心漸漸捏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孩童豁然睜大眼。

    “這是一張隱身符。”云琇沒答他?話,而是自懷中拿出?一張符紙,咬破指尖在上?面勾勒幾筆。

    她蹲下身,跟那孩子道:“以后如果遇到危險,便用這符紙逃跑,記得,一定要?跑的遠遠的。”

    見云琇面上?不似捉弄玩笑,名喚殷徊的孩童但仍然對她的行?為有些害怕,手指搓著身側衣衫布料:“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還有,為什么要?給我??”

    “受人之托。”云琇笑了笑,抬手捻去他?頭頂一片枯葉:“希望這里的你能?……好好長?大。”

    別的祝福,她也?說不出?來了。

    巡行?的佛車將至,有人提前過來這邊清路,那孩子拿了符紙轉身走幾步,隔著距離問:“你叫什么名字?”

    云琇一愣,眨了眨眼:“我?啊——是菩薩呢。”

    那孩子蹙起?眉頭,漸漸跑遠。

    未等她直身,云琇便被一股大力拉起?,佛車從路中經過,殷徊將她拉入一條窄巷,被冰冷的石壁激的一涼,她蹙眉,與一雙染紅含淚的雙目對望。

    “你……”

    張了張嘴,卻是什么都沒有說。

    歲月傾軋,眼前的鄴朝早已不復存在,可在這一處虛境內,喜怒哀樂仍然在上?演。

    仿如莊周一夢,何處為真,何處為假,一時竟無人能?解。

    云琇望進他?秾色的眼底,淡聲說:“希望這里的殷徊,能?過的快樂。”

    ……

    即便是虛境,殷徊多希望,這條路一生走不完。

    然而路終究是會盡的。

    笙歌漸遠,兩人行?于一處晦冥之地,云琇從懷里拿出?陳婉的典當行?字句:“一會你幫我?將這東西?燒給那墓主人,跟他?嚴明陳娘子之言便可。”

    靜默片刻,云琇道:“我?們回?去吧。”

    ……

    ——

    殷徊再次睜眼時,身處北辰嶺那將軍的墓穴處。

    他?從虛境中回?到現實。

    天地寂靜,一切如同用細雨鉤織的夢。

    落花景象猶在,錦書?難寄,身畔之人未曾歸來。

    她留給他?這一場短暫的前世今生。

    終是到了盡頭。

    第46章 殷徊(11)

    新朝第三十?年, 北辰嶺。

    五月在指縫里流過,隨后夏蟬爬上樹尖,又跟著枯葉凋落, 雪盈滿山時?,十?二月便?到了?。

    人皇信奉佛教, 各城池內廟宇佛寺數不盡。

    香火繚繞, 僧人唱罷佛謁離殿,門格吱呀,吹進紛揚揚的雪, 落地以后,一瞬化?滅。

    四下重回寂靜,大雪壓山, 給一切景象都添上晦暗不明的調。

    暗室無光, 哪像神龕, 更像地獄。

    殷徊微微勾唇, 盯著高臺之上等人高的菩薩像, 溫聲道:“琇琇,今日的香火還滿意?嗎?”

    自是無人答他。

    殷徊自臺梯而上, 再走進幾步,撩開菩薩像前覆面?的薄紗,白瓷像的樣貌展現出來——

    一張與云琇樣貌相同的菩薩像,正眉眼?慈悲憐憫地垂頭向下,望向殷徊。

    殷徊看了?那瓷像一會兒, 目光從溫和漸漸變得扭曲, 鬼瞳豎起, 定定望著瓷像半闔的雙眼?。

    半晌后,他聲線森然晦澀, 貼在瓷像耳側輕聲說:“琇琇,快新年了?,外面?有煙火。”

    他吻了?吻瓷像冰冷的面?頰,隨后很有耐心地將懷里的斗篷展開披在瓷像身上,溫聲說:“落雪了?,琇琇,你冷么。”

    瓷像前的供盤中,除了?裊裊飄起的煙火外,還有許多其他的東西?。

    珠寶、美食、甚至城內的房契。

    十?年前,官府派人重建北辰嶺,三座寺廟在荒坡上拔地而起,殷徊的墳冢不遠處,建了?一座觀音廟。

    廟宇建起那一日,殷徊將云琇的瓷像擱上了?蓮瓣臺座,和那憫人的觀音一起,受盡香火。

    光有香火供奉還不夠。

    他的琇琇喜歡什么呢?

    殷徊想,女孩子大都是愛珠寶首飾,華服美屋的。

    于是殷徊便?尋來許多漂亮衣衫,跟著四季輪轉,不重樣的給這幅瓷像換衣。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將瓷像當作云琇來養,為她尋最上等的白瓷鍍身,尋最好的香燭供焚。

    這樣的日子,如同淬了?毒藥的蜜糖,痛苦的讓人著迷。

    殷徊廝磨著瓷像頸側,目光迷離,用陰郁的近乎變調的嗓音道:“你走了?三十?年了?,什么時?候回來?”

    根本?不會有人回答他,殷徊也不在意?,他輕輕吻上瓷像唇畔,冷與冷相貼,激起快意?的漣漪。

    “琇琇,我冷。”他說。

    “琇琇,我想你了?。”

    “沒關系,你不要?我,我也會去尋你,再給我些時?——”

    咯噠——

    殷徊粘稠的嗓音驟然被一道聲音打斷,勾起的嘴角在瞥見傾倒的供盤時?迅速扯平。

    有人進了?這處供院。

    迷離的眼?睛睜開,鬼瞳幽幽的看向瓷像后紗帳。

    露出了?一只腳。

    那里有人。

    殷徊動作快速地攥起自己?半褪的袍,鬼息爆漲,殿內佛鈴被鬼氣催動,和他腳腕上的守魂鈴一起,發出陣陣清脆響聲。

    風乍起。

    銀鈴一步一響。

    鬼掌枯指猛然刺入層層疊疊的紗帳,布料撕裂,沒了?遮擋,那里很快連滾帶爬的摔出一道身影。

    “饒命啊,饒命啊大爺,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錯了?!我還給您!還給您!”

    殷徊陰冷的盯著他。

    地上跪著的人瞧著三四十?歲,手里還攥著云琇供盤內偷來的一支玉簪,他哆嗦著,又從懷里窸窸窣窣地拿出許多自供盤內偷的東西?。

    此刻看向殷徊的目光堪稱驚恐。

    也不怪他生貪念,北辰嶺附近的村鎮們最近有傳言,說山頂一處廟宇里還藏著一座‘小菩薩像’,就在層層疊疊的紗帳之后,那里的貢品都是值錢的物?什,所以他才來碰碰運氣。

    若是想到這里有人守廟,他絕對不會來偷這里的東西?!

    男人求饒的聲音在見到殷徊臉上疤痕時?一噎——

    他他他他……臉上的疤痕好恐怖!!

    雙腳離地……是鬼啊!!!!

    鬼……在對著那副觀音像……

    是在瀆神啊!!!!

    沒見過這般驚世駭俗的場面?,男人駭然后退,呼吸困難。

    半開的窗格后,露出不甚明亮的月,慘白的月光照在他幾近曳地的冰冷發絲上,幽光粼粼。

    “好看嗎?”

    瞥見他眼?中驚恐,殷徊噙著冷笑森森開口,而后蹲下身,白袍抖動,枯指蒼冷,捏緊對方喉骨。

    被這樣的手掌攥緊脖子,如同被一條冰冷的蛇信掃過般冰冷刺骨,男人后背激起一陣戰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呼吸越來越困難,腿腳死命的往前蹬蹭,喉嚨中發出‘嗬嗬’聲響,殷徊目光陰冷地欣賞他越來越漲紅的臉。

    在對方即將快無力時?,他豁然松手,厭惡的起身,將那些沾了男人氣息的珠寶化?為齏粉。

    臟了?的東西?,不可以再給琇琇用。

    一陣驚天動地咳嗽——

    “多謝您,多——誒呦!”

    “謝她。”

    殷徊一腳將人踹倒在地,那男人半夜撞鬼,臉色煞白,又冒出渾身的冷汗。

    此刻聽殷徊指令,連忙對云琇的瓷像砰砰地磕了?三個響頭:“對不起!對不起菩薩!您大人有大量!原諒小的,原諒小的!”

    “滾。”

    “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

    等那中年人連滾帶爬的跑出去,殷徊才慢吞吞拿出一塊干凈的絹帕給瓷像擦臉,卻?在觸碰到的前一秒,動作一頓——

    殷徊帕子轉了?方向,開始一根一根的,拭干凈自己?的手指。

    “別怕,琇琇,我不臟的。”他勾起笑,迷蒙地望著瓷像冰冷的眉眼?,克制半晌,還是忍耐不住,唇輕落其上

    ……

    “這就是你說的你在凡世留的念想?”陳婉忍不住捧腹:“這少年,從前在我那里換了?個進入酆都的機會,沒想到這么久了?還沒來。”

    又看了?一眼?那鬼魅身影,洇濕的殷紅眼?梢……

    陳婉道:“他這是,都快瘋了?吧。”

    “……”云琇輕嗯一聲,面?色復雜,只想扶額。

    陳婉雖笑,卻?也被這鬼魅少年的執拗而打動,當年在虛境中,殷徊曾問陳婉,若想要?換一個進入酆都的機會,該用什么來換?

    他說可以傾盡自己?的全部,可陳婉卻?說,他作為鬼魅,本?身就一無所有,何來全部呢。

    她仍然記得那陰郁少年聽見這話的怔愣。

    可恰逢新舊朝交替,天下不平事不知凡幾,陳婉思及最近許多人來找自己?,黃白珍寶一應呈上,只為尋得一封家書、亦或是與家人相見。

    陳婉告訴殷徊,可以這般幫助別人來攢福報,以此換得進入酆都的機會。

    一個鬼魅,何來福報呢。

    可殷徊并未放棄這樣的機會,他如獲至寶的答應了?。

    此后三十?年,日復一日,他忙于各城奔波,明明弒殺的人,卻?耐著性子生澀的做好事,攢福報。

    只為見她一面?。

    只是見一面?啊。

    ……

    “只是見一面?,為什么這樣難。”殷徊依偎在瓷像頸側,臉上疤痕貼著冰冷的瓷像,淚意?上涌,被他很好的壓下。

    殷徊收緊抱著自己?的手臂,低聲哽咽道:“還要?攢多久?還要?多久,我才可以去酆都,才可以見到你。”

    ……

    陳婉看到這起身,臨走時?收了?戲謔,拍了?拍云琇的肩:“情之一事,我本?沒什么可道的出的經驗。”

    “但?三十?年的空等,這世間太多人都做不到。”

    陳婉離開后,云琇抬袖抹了?靈石上的廟宇中景象,嘆息一聲。

    “真是傻子。”

    三十?年前,云琇將陳婉的消息帶給那將軍后,功業譜終于寫滿十?筆,如愿來到酆都。

    可她的親人并不在。

    幾經周折,她打聽出緣由。

    當日父母兄姐拋下云琇,并不是什么保護,而是因為她年幼體?弱,家人覺得云琇在危險的逃亡路上,是個拖累。

    知道真相時?,她枯坐一夜,后來便?如常地繼續生活,只不過別人再問云琇有何念想時?,她的答案不再是尋找姐姐。

    有時?候,云琇也會想,自己?還有什么念想呢?

    直到在酆都遇見陳婉,聽她道出殷徊之事。

    凡世已?是深冬時?節,而酆都的玫瑰海仍然馥郁一片,這里四季溫暖,嘗不到半分凜冽的苦。

    各界魂靈進入酆都,都是以玫瑰海作為入口,云琇的差事便?是將他們的信息記錄在冊,進入酆都的人鬼靈皆可獲得永生,只是再不得出酆都一步。

    由于殷徊立像的緣故,云琇香火不斷,故而她的靈力增長的極快,三十?年來,她就坐在玫瑰海的邊上,看著那個偏執少年為了?能再見到自己?,做的許多努力。

    人非草木,怎可能不觸動

    黑夜再度岑寂。

    殷徊如往常般回到觀音廟,他撩開一道又一道紗簾,露出云琇的瓷像,然后將懷里的新斗篷給她披上:“琇琇,落雪了?,我給你添置了?新衣服。”

    大紅色的斗篷,兜帽上縫了?一圈柔軟的兔毛,是如今女兒家時?興的款式,殷徊又自己?去獵了?兔子,一針一針的縫了?兜帽。

    “我今日碰到一位卦師。”

    摟著瓷像,殷徊聲音晦澀難辨:“他說我求而不得之事,即將便?會有結果……”

    殷徊勾唇,露出笑來,愉悅的望她:“是這樣么,嗯?”

    ……

    殷徊不知自己?何時?能見到云琇,又以什么樣的方式見到她。

    近日來,他的鬼息越來越淺淡,從起初的目眩到如今的步履艱難。

    在三日后的這一天,殷徊終于撐不住地倒在瓷像腳邊。

    他依偎著瓷像垂下的斗篷,眷戀地蹭了?蹭,低低道:“琇琇,我好難受。”

    “琇琇,我疼。”

    “琇琇……我想你了?。”

    然而他年復一年,始終等不到期望之人的回答。

    殷徊捂腹提息,強撐著站起身,鬼瞳盯了?瓷像半晌,湊近吮吻低喃:“琇琇,倘若鬼息消散,世界再無我”

    殷徊動作微滯,而后抬掌捧住瓷像的臉,一字一頓,帶著殊死的絕望:“可即便?如此,我也不會放開你。”

    殷徊買了?一口棺,放在了?他墓穴的西?室。

    那里曾經是云琇的住所,即便?幾十?年過去,墓室內的面?貌也無甚大變化?。

    這口黑沉木棺修的很大,因為他要?給琇琇放很多陪葬品。

    殷徊小心地將瓷像擱在木棺內,又將許多裙釵妝環放入其中,瓷像靜靜躺在棺內,始終半闔著眼?,如同睡著了?一般。

    殷徊站在棺邊看了?半晌,隨后自懷中取出云琇給他的守魂鈴。

    “你曾說,只要?我帶著這鈴鐺,不管在哪兒,你都會將我召喚到你身邊。”

    “可你食言了?。”

    時?間靜默粘稠,不知過了?多久,殷徊又道:

    “不過沒關系。”

    白袍涌動,少年持鈴入棺,安靜躺在瓷像身側,浸濕的睫半落。

    “琇琇。”

    他說:“生同衾,死同穴,我們永遠在一起。”

    “這一次,我再不會失去你了?。”

    第47章 殷徊(12)

    酆都的日光是淺淡的柔白, 落在身上并不灼人,吹過來的風里染了花香,玫瑰海搖曳出波瀾壯闊的花浪。

    云琇托著下巴哈欠連天, 昏昏欲睡。

    自殷徊持鈴入棺后,她便在玫瑰海邊守著, 這里是生靈進?入酆都的入口。

    她也沒等?幾日功夫, 相比于對方的三十年空待,云琇這般有奔頭的等?倒好一些。

    只?不過……殷徊來的倒是有些慢。

    又一陣風刮過,云琇終于昏沉沉的睡過去。

    她夢到?了很多。

    漂泊的幼年, 孤獨的北辰嶺歲月,和?知?曉酆都并無親人的那一刻茫然。

    光怪陸離之中,總有一陣銀鈴聲響響在耳側, 那些廟前裊裊生起的香火, 將過往鉤織成一個迷離的夢。

    銀鈴聲響

    云琇緩緩睜眼——

    帶著帷帽的的白衣少年靜立在她身側, 他手里握著一只?穿著線的鈴鐺, 每一次風吹過花海, 鈴聲齊響。

    人在眼前,夢便不再是夢。

    殷徊抬著手掌, 給云琇遮下日光,讓她能?靜靜安睡,袖袍輕掃到?云琇臉頰,被她抬手攥住。

    見她醒來,殷徊身子一僵, 緩緩收回胳膊。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咫尺, 他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一切漂浮的像夢一樣。

    他尋到?她了。

    他見到?琇琇了。

    ……

    “來的這樣晚。”云琇眉梢挑起,聲音含笑, 從榻上站起身,靜靜凝視他被風卷起的帷帽。

    云琇輕輕撩開半白的紗。

    “哭什么。”她長嘆一聲,手指很輕地摩挲片刻他的眼角,那里肌膚輕薄敏感,此刻殷紅一片。

    花海瀲滟。

    少年緩緩抬手握住她指尖,隨后在她放縱的眉眼里緩緩和?云琇十指相扣。

    她的掌心溫熱,不同于白瓷像冰冷的觸覺。

    活生生的人。

    琇琇站在他眼前。

    “我找了你好久。”

    他開口時音色顫抖,語帶哽咽:“我我給你立了像,給你燒好多很多的香火,我還給你買了很多漂亮衣服漂亮衣服,對,還有首飾——”

    “我知?道。”

    云琇摸了摸他的臉,輕聲說:“我都知?道的。”

    殷徊像是聽不到?般,他察覺到?對方的縱容,如同受傷的孩童,若是無人問津時還能?強撐著忍耐,可?若察覺到?對方的溫和?態度,便一股腦地把苦楚訴進?。

    他要?怎么回憶那三十年呢。

    寒來暑往,白雪細雨,一個又一個四季,無數個沒有她的夜。

    殷徊想再多說一些,想多得一些她的憐憫,微張的唇觸碰到?她唇角時,一切想法都停了。

    劇烈的蜂鳴聲在腦海中炸開,日光變得炫目,風聲變得刺耳,世間一切都被放大,近在咫尺的,是對方起伏的呼吸聲。

    起,

    又落。

    琇琇主動親了他。

    殷徊茫然地跟她對視。

    “怎么了,很奇怪?”云琇一觸即離,眉眼彎彎:“你對著我的瓷像,可?不是這般反應。”

    “!”

    “你——”殷徊聲音嘶啞,被這句話震驚的說不出來。

    云琇竟然知?曉他立瓷像還知?曉他對瓷像做過的事??!

    她會怎么想他?

    花海香氣讓人眩暈,殷徊有些站不穩腳。

    他的卑劣與無恥被這樣堂而皇之地展露,還是還是以這樣的方式

    云琇見他臉色紅白閃爍,最?后望向她時,已經有些懵了。

    “我不介意。”她干脆道。

    云琇再次湊近親了親他的臉頰,學著他的樣子,在殷徊耳邊輕聲說:“介意的話,會這樣親你么。”

    有時候云琇也不知?,自己是從何?時開始對這個不太冷靜的少年鬼有了別的心思。

    許是她孤獨慣了,也從來沒被人堅定的選擇過,情愛曾是云琇嗤之以鼻的情感,似毒如蜜,她本不對這些做什么想法。

    遍尋父母兄姐不得,在知?曉親人離棄的真實緣由后,云琇曾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可?留戀的。

    可?也是那一日,少年于廟中立像,尋了金箔磨粉,一筆一筆地給她描排位上的字。

    他不懂什么靈牌禁忌,光是‘云琇’二?字,他便默默刻了一個晚上,最?后在漆黑的夜里跪在她瓷像的腳邊,說了一夜的話。

    云琇就在酆都的靈石上枯坐一晚,靜靜看他。

    那時她想,不知?酆都與凡世的月亮是否是同一個?若是的話,他們便都不算孤單。

    即便有這樣遙遠的距離,也算是一種陪伴

    終于確認云琇眼中并無厭惡后,殷徊動作近乎粗暴地攬住她的腰,一只?手掌放在她后頸上用力壓向自己。

    情緒泄了一縷,被她溫和?的接住,那剩下的九十九便再不會隱藏。

    他生的本就比云琇高好多,此刻氣息鋪天蓋地的襲來,云琇微微勾唇,仰頭迎合。

    殷徊的動作明明稱不上溫柔,可?他的吻卻很輕。

    輕到?近乎虔誠。

    這是他念念不得三十年的人,是他尋了天下珍寶華服精心以待的人,是他立像跪拜不見悔的人。

    “琇琇,我們不會再分開了,對嗎?”

    長息后,唇短暫分開,他蹭著云琇鬢間散亂的發,低聲問道。

    “應該吧。”

    在他忽然尖銳的視線中,云琇笑瞇瞇道:“來日方長的,總不能?天天黏在一起吧。”

    來日方長

    他眼睛亮亮,望向云琇開合的唇。

    她說:

    “畢竟,我們還會有許多個日日夜夜。”

    云琇的住所?在玫瑰海不遠處,將殷徊帶回去后,云琇問道:“可?要?沐浴?”

    殷徊搖頭,伸手拉住云琇,望向她說:“你陪陪我。”

    他很喜歡觸碰云琇,如今握住她的手,殷徊便按耐不住的牽起唇角。

    貧瘠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等?的人終于回頭,殷徊根本不希望,有別的事?情分散開云琇的視線和?精力。

    他想琇琇望向自己的時間多一些,長一些。

    殷徊坐在床榻邊上,任由云琇替他解開帷帽,對方沒繼續說讓他去沐浴,而是道:“日后在酆都,不用再帶著這東西了。”

    “會嚇到?人”他眷戀地蹭了蹭云琇的掌心。

    “不會。”

    云琇跟他解釋酆都的人鬼靈都是怎樣的和?善:“酆都人鬼靈三界什么生靈都有,便是再稀奇的,來到?這里也不稀奇了。”

    “況且。”

    云琇雙手碰上他的臉:“我又不嫌棄你,你管別人的想法作甚么。”

    她坦坦蕩蕩,用話安他的心。

    殷徊說:“可?是我生的丑,形貌比我好的人——”

    “我就喜歡丑的。”云琇出聲打斷他。

    殷徊:“”

    “真的。”云琇煞有其事?,見他沉默著不語,她眉眼挑起:“怎么,你不信嗎。”

    殷徊愣愣看她,即便知?曉云琇這些都是安慰之語,可?他心底冒出的歡喜如同沸水中的泡泡,被云琇一個個戳開,化成了滿手的蜜。

    云琇的住所?和?陳婉挨著,方才殷徊過來時,還得了對方揶揄的視線,可?思及到?云琇來酆都的初衷,殷徊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可?對方不說,殷徊也不會問。

    來日方長,他和?琇琇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殷徊靠在云琇腰上,小?聲道:“你想聽聽這些日子里,關于我的事?么。”

    云琇低頭又吻了吻他眼瞼:“你說罷。”

    “你走后的第三年,我遇到?一位自稱功業修滿的符師,他說自己即將前往酆都。”

    “我給他好多好多錢,讓他到?酆都以后,將我的消息帶給你。”殷徊在她衣料上蹭了蹭:“我怕太久不見,你會忘了我”

    云琇挑眉:“可?并無人給我送過你的消息。”

    殷徊聞言抿緊唇,掌心收緊:“嗯,他是騙我的。”

    云琇:“”

    “我按照約定,在一月后,送了很多很多的錢給他的遺孀。”

    可?卻無意間看到?,原本自稱功德圓滿前往酆都的符師,好端端的坐在他自己的家里。

    那是殷徊自云琇走后,第一次殺人。

    他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輩,被人如此愚弄,還是與云琇相關,讓他怎么可?能?忍耐下去。

    鬼息化刀,溫熱的血嘭出,殷徊面無表情的抹掉自己臉上飛濺的血珠。

    驚恐聲,哭聲,婦人的大喊大叫,他全部無視。

    殷徊在那些嘈雜聲中,將符師的頭顱砍下,在地上拖著走了很久。

    院墻內,一直走到?長街上。

    他碰到?了許多人,有捉鬼的道長誓要?將他捉回,殷徊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人人喊打的日子。

    后來殷徊學著做一個好人,攢福報,握著終有一日與云琇見面的念頭,撐著他度過那些難熬的歲月

    天色漸暗,夜霧爬上窗格,碩圓的鬼瞳在灰暗中格外明亮。

    云琇低頭吻了吻他的眼睛,話里帶上心疼:“辛苦。”

    親吻一觸即分,云琇卻未直起腰,她被拉住肩膀,坐著的人貪戀著說:“還要?。”

    “琇琇再親親我。”

    云琇摸了摸他的臉:“先沐浴吧。”

    “可?以洗骨么。”殷徊說:“我的骨頭,我帶來了。”

    云琇:“”

    他再次懇求,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

    “可?以么,琇琇。”

    第48章 殷徊(13)

    白骨被殷徊擱在一方木柩內, 擺的整整齊齊,上面放著一座刻了‘云琇’二字的鍍金靈牌。

    “”

    可真是生生死?死?,皆要同行同往。

    “洗骨也行。”云琇轉身去找黃紙來畫符:“洗過以后, 便將你的尸骨安葬吧。”

    這樣日日帶在身邊,無事便翻出來看?看?的感覺, 還是有?些奇怪的。

    殷徊視線一直跟著她, 聞言‘嗯’了一聲:“聽琇琇的。”

    酆都的私湯不?少,云琇自己也設有?一間,方形的水池子里, 湯泉氤氳出裊裊細白的霧。

    室內的溫度微高,云琇來之前換了身輕薄的衣裳,讓殷徊進了浴湯后, 她走進里間, 拿出一套男子衣衫放在池邊, 溫聲叮囑殷徊:“洗好了可以換上這套衣裳。”

    殷徊本來勾起的唇角漸漸壓平。

    她這處, 竟有?男子衣衫么

    殷徊面色黯淡地看?著云琇。

    他未曾問過云琇, 這段時日里,她的身邊是否有?過別人?陪伴。

    只要一想, 那樣的畫面近乎刀絞般割進殷徊心?腔。

    可若曾經真有?的話

    自己比得上那人?嗎?

    琇琇更?喜歡誰?

    ……

    思緒粘稠,殷徊盯著那套衣衫默不?作聲,鬼息波動翻涌,酸的他心?尖發麻,呼吸疼澀。

    一旁的云琇瞥見殷徊陰郁倉惶的臉色, 忽然靈光一閃。

    她開口道:“這衣裳, 是為你備的。”

    白衣白袍, 同他素日是一般風格,這個笨蛋, 這都看?不?出來。

    云琇又說:“嗯……我身邊,沒有?過別人?。”

    “……”

    只兩句話,如同敗葉遇水,頃刻枯木逢春。

    “好。”殷徊應了聲,終于饜足地褪了衣衫沉入池中,一旁云琇洗骨的水聲同時響起。

    一切靜謐美好。

    云琇背對著殷徊,長發披在背后,被池中水汽氤氳的有?些濕。

    云琇掌心?正握住木柩中的蒼白腕骨,殷徊垂在湯泉中的手掌無意識動了動。

    一切感官被放大?。

    她溫熱的呼吸落在白骨上,還有?她帶了心?疼的撫摸。

    殷徊難耐的在水中蹭動。

    云琇恍若未覺,水聲浠瀝滴答,她撫過白骨上每一道傷痕,聲音被熱氣熏得模糊:“初來酆都,身上可有?不?適么。”

    撩起得水花迸濺,湯池中得溫度高,云琇感覺到后背開始發熱。

    “沒有?。”殷徊在水中緩緩下沉,嘶啞著回答。

    洗骨帶來的戰栗讓他喉中溢出難耐的聲音,云琇聽后垂目,睫毛顫了顫。

    “若覺得不?適,可多來這湯池中泡泡,酆都的水能助你適應。”

    “嗯好。”他聲腔變調的應。

    云琇抿唇,擱下手中的骨頭,緩緩回身。

    殷徊在水里只露出個腦袋,水汽蒸的他眉眼顯出瑰麗殊色,視線望過來時,秾稠又熾熱,似要粘在云琇身上。

    浮浮沉沉,是他嶙峋伶仃的肩骨。

    “琇琇你,別”

    洗骨……別停,殷徊想說。

    云琇緩緩吐息,看?了他浮沉在水中不?太清晰的身體,再?次轉身背對他,繼續洗骨。

    室內一時間只剩下水聲,殷徊喘息聲卻一直斷斷續續,并未破隕。

    云琇今日還未沐浴,可在這房間呆久了,衣裳吸滿水汽,徹底貼在她身上,發際正滲出細細的汗,聽著背后的聲音,她的汗也越來越多。

    ……

    云琇走神之際,手上動作忘記放輕,隨著她捏緊手中白骨,身后之人?戰栗著發出一長串哼音,絲絲縷縷藤蔓一般,染上哭腔。

    “琇琇等會兒再?洗吧。”

    ……這對他來說還是太刺激了。

    云琇被灼到一般松了手,白骨落回水中,濺起小小水花,她坐在池邊轉身,兩條腿也沒入水中。

    殷回迷蒙地望向她。

    “你很難受?”云琇明?知故問。

    隔著水霧,她的面色看?不?真切,殷徊以為她不?喜,扶著池邊往后退了退:“對不?——”

    水面波蕩,話音未落,殷徊腳下一滑,整個人?都沉入水中,很快沒頂。

    云琇一愣,下意識伸手扯住他擱在水池邊的手腕,想把人?撈起來,卻不?防被他一道扯進水底。

    嘩啦啦——

    池水四溢。

    池水入眼,云琇難耐地揉了揉,她握住殷徊的胳膊,想先出了水面,然而破水前一秒,她被人?吻住,再?次壓向水底。

    鬼息渡進,冰冷到令人?戰栗,和溫度越來越高的池水一起,一起碾磨心?緒。

    他腳滑落水……是故意的。

    鬼哪里會溺水,她真的是關心則亂?

    云琇無奈地回摟住他。

    沉在水底,方覺周圍溫度更高。

    云琇知曉殷徊的心思后卻并未生氣,對方在她唇上磨蹭著,然后吻落在她臉頰與眉眼,不?得章法地蹭來蹭去。

    洗骨的燥熱一時半刻退不?下去,殷徊迫切地尋一些宣泄的方法,可又怕在水底呆太久云琇會惱。

    又吻了吻她,才戀戀不?舍地松開箍在云琇腰上的手臂,想把人?托出水面。

    終究還是怕惹她不?快。

    然而云琇雙手卻扣在他手臂上,阻止他動作。

    長吻讓她喘息微亂,緩了片刻后說:“出去做什么?”又淹不?死?。

    “”

    云琇扯著殷徊再?次沒入水底。

    “你不?是難受么。”濕熱聲音舔舐過他耳畔,拉長的音調似妖似魅:“我幫幫你,好不?好?”

    殷徊:“???!!!”

    她穿著被水打透裹在身上的袍服,可殷徊確是不?著寸縷。

    云琇的手一路向下,輕而易舉,毫無阻礙地撫過他緊繃成弓弦的身體。

    水溫更?高了。

    手掌從他胸膛一路向下,直到腰腹間,云琇攫住那抹令殷徊戰栗的源頭。

    腦中炸開的花火激蕩著,殷徊定定望著云琇,微張了張口。

    掌心?物什灼燙,云琇狡黠挑起眉梢,而后用指尖在前端刮蹭。

    “!”

    殷徊渾身一震,臉頸燒紅,抬起手,指了指水面,眼里瀲滟。

    我錯了,上去吧——

    是懇求的神色。

    云琇微笑,緩緩放開了手,似乎是打算放過了他。

    殷徊長松一口氣,抱著云琇騰出水面。

    空氣鉆入肺腔,殷徊頭一次覺得,往日于他而言并無什么用處的空氣,竟然如此清新。

    可浮出水面不?過一息,窒悶感再?次襲來——

    云琇笑著再?次帶他沉入水底。

    這一次,她掌心?不?待猶豫地攥住,而后用力?握緊。

    即便云琇也不?太懂,但?大?概能知曉這事是怎樣的一套章法。

    水中沉沉浮浮,她反復不?停的動作被放大?。

    云琇彎彎的眉眼如同一道鉤子,輕而易舉地牽起殷徊一片片破碎音腔。

    可還沒完。

    她像是會察言觀色的女妖,在殷徊紓解的前一秒,驟然退離松手。

    殷徊:“……”

    殷徊難耐又迷茫地看?著她,眼角瑰麗,手掌胡亂地在她身上勾勒而過,云琇避開,復又帶他飄上水面。

    她笑:“好玩么。”

    “琇——”

    話未說完,她再?次將殷徊按入水底,不?安分的手重復方才的動作。

    殷徊:“!”

    他快瘋了。

    夜色寂熾,浴池中的白汽沾濕每一處角落。

    池水當中,人?影沉浮,明?明?綽綽。

    沉入水底被她一頓挫磨,紓解前她又松手將他拉出水面……

    如此反復三次,殷徊鬼瞳被水洗的濕潤明?亮,他像是一條被沾濕的小狗,濕漉漉地搖尾乞憐。

    “還要。”

    殷徊摟著她,胡亂的吻:“琇琇……”

    云琇動了動發酸的手腕,壞心?開口,帶一絲笑:“今日就到這兒吧。”

    她脫了手,扶著池邊石磚出了水,懶懶坐在上面,低眸望著水中的殷徊:“還捉弄我么?”

    這是報復他扯自己入水。

    “”

    濕衣勾勒出弧度曼妙的身形,云琇坐在水邊,足尖撩起水波,故意地往殷徊方向揚:“水溫太高了,出來罷。”

    在這里呆久了,確實有?些呼吸不?暢。

    然而蕩出的足被人?握緊,云琇話音戛然而止。

    殷徊漂浮過來,望了云琇一眼,而后垂首,親了親她的腳踝。

    那一刻,如同電流一般竄過四肢百骸,云琇微怔,和對方貪婪的視線對上。

    欲獸被放出,便沒有?再?能遏制住的辦法。

    他的琇琇又忘了,他并非凡世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

    他不?是好人?。

    被攥著腳踝再?次扯進水中的那一刻,云琇笑嘆一聲。

    好像玩脫了。

    ……

    二人?再?次沉入水底,在得到放縱默認的視線后,殷徊牽唇,將云琇的手按向自己。

    云琇認命的伸出手。

    水底無聲,云琇動作加重,逼得面前人?好幾次透出水面難耐出聲。

    時間悠長,碾碎般扯了又扯,仿佛接近亙古。

    窗外下雨了。

    雨聲敲在窗格上,和雨聲一起的,還有?少年?傾在掌中的欲望。

    唇齒輾轉,他又開始吻她,雜亂又不?得章法。

    蹭在面頰上的,水與淚分不?清。

    “琇琇”

    “嗯。”

    “琇琇。”

    “我在。”

    “你知道么。”殷徊睜眼,眷念地吮她的頸側,低聲道:“在北辰嶺的每一天,我都夢到你。”

    “真的呀,那都夢到了什么?”

    “我夢到最初被你喚醒時,你討厭我,不?讓我跟著你。”

    “嗯,我那時候這樣壞么。”

    “沒有?,琇琇不?壞,琇琇對我最好了。”

    他搖頭反駁,靠在池邊抱著云琇,聲音含了委屈:“我還夢到在虛境中,你陪我看?煙火,可醒來后,你不?在。”

    “嗯,煙火是很好看?。”

    “還有?……還有?,你走以后,北辰嶺也有?好多好多的煙火,我帶著你去看?了嗯,是帶你的瓷像,可惜,你沒能看?見。”

    云琇笑了笑:“我看?見了。”

    殷徊哼了一聲,聲音悶澀:“你沒看?見。”

    云琇說:“酆都有?一處靈石,能看?到凡世景象,你帶著我的瓷像看?煙火,我自然也能看?到。”

    她親了親他冰涼耳廓:“那三十年?,我一直在。”

    即便對方并不?知曉。

    云琇感覺到,殷徊因?她的這句話身體微顫,而后抬起頭來看?向自己。

    長寂一刻后,他的眼淚大?顆大?顆的落,砸在安靜的水面上,滴滴答答。

    那雙往日沉抑的眼中,滿滿是她。

    “我們一直在彼此身旁。”云琇眼睛也有?些紅,她靠在殷徊肩上,溫聲說:“所以,這三十年?中,我們都不?曾孤獨。”

    殷徊收緊臂膀,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他們緊緊相貼。

    他低低的道:“琇琇,我們永遠在一處,不?分開了,好不?好?”

    “好。”

    “一百年?,五百年?,一萬年?,我們一直這樣。好不?好?”

    “好。”

    “琇琇……。”

    “嗯?”

    “我好想你……”

    “嗯,我也想你。”

    泣訴聲聲,終于有?了回應。

    ……

    第49章 殷徊(終章)

    酆都的風俗不同于?凡世, 在這里,一切都不稀奇。

    是以?殷徊聽到云琇和陳婉一起逛茗樓時,失手打碎了了一個杯子。

    茗樓, 兼茶樓酒樓外……還有些別的。

    陳婉的典當生意越做越大?,最后邀了云琇幫忙, 兩個女人這些年日?日?同出同進, 有時候連殷徊都有些嫉妒。

    可這也就罷了,昨日?云琇說夜中留宿于?陳婉處,殷徊本不做他想

    可他們竟然去茗樓?!

    那里可是酆都最大?的風月場!!!

    碎裂的瓷片在地上反射出冷光, 殷徊低身?一片片拾起,垂下的雙眼中滿是陰沉。

    殷遙眼看著?他父親的臉色變來變去,最后望向自己時, 勉勵壓下情?緒問道?:“你母親還未回來?”

    殷遙眼觀鼻, 稚語聲聲答他的話:“還未曾。”

    “”

    一陣風刮過, 殷遙被父親疾行而出的袖子拍了一巴掌, 殷遙他望向院門處, 父親已經沒了身?影。

    六歲的殷遙差點被風掀翻在地,和云琇一般的眉眼里, 滿是錯愕。

    ——

    云琇少見的醉酒。

    自殷徊來酆都之日?算起,已經又過去十年。

    時歲滾滾前行,她?來酆都之初的執念早就記不清,記憶中的家散在戰火中,可她?在酆都這里安了家。

    殷徊, 殷遙, 還有陳婉。

    她?在這里有了新的家人。

    “何時生了這么多感慨。”

    陳婉跟她?碰了杯, 云琇才察覺方才竟把心里話講了出來,聞言笑著?搖頭:“一直都有, 只不過沒同你講過。”

    兩人躺在茗樓一間客房內,只穿著?里衣,披散著?發,素面朝天的閑聊。

    云琇又端起涼酒喝了一口,微醺的晃了晃頭:“今日?得回去了。”

    她?已經出來一整日?。

    “嗯,不然你家醋缸要翻了。”陳婉嘆了一聲:“殷徊性格古怪,難得,你對他竟然有耐心。”

    陳婉還記得,剛見到云琇時她?的樣子。

    云琇其實是一個對大?多數事情?都冷淡的人,也許除開殷徊那樣癡纏的性子,其他的人還真沒辦法走進她?心里。

    這話是閨中密語,陳婉并未詆毀的意思,云琇自然知曉,聞言勾唇:“他很好。”

    又飲了幾口酒,靜默一順后,門扉開合,云琇望過去——

    兩位長相清秀的男子走了進來,陳婉抬起眼,見二人跪在床邊,用?柔和的聲音說:“二位娘子酒醉傷身?,我們兄弟二人帶了醒酒湯過來。”

    他一邊將兩只瓷碗擱在床邊矮幾上,一遍作勢要為陳婉二人揉按頭部。

    陳婉倒是放松笑納,云琇打量片刻后,笑容微收,擺了擺手:“不必。”

    “這位娘子不必介懷,您是茗樓的貴客,我們理應伺候周到。”侍者又走進些,云琇懶懶地自床榻上坐起身?。

    瞥見面前兩個衣衫不整的男人,余光里的陳婉還在似笑非笑的看熱鬧。

    “怎么,只是尋常享樂而已,這便不敢了?”

    陳婉揶揄:“你可真是被殷徊吃的太死。”

    拿了衣裳下床,云琇穿好后掃一眼陳婉:“今日?便到這,改日?我再?來尋你喝酒。”

    陳婉說:“好啊。”

    云琇坐在妝鏡前梳順長發,帶著?醉意的眼瞳水光瀲滟,那跪坐在一旁的侍者遠遠望著?這一幕,心下動?了動?。

    他勾起個乖順的笑走過來,隨即拿起桌上木梳,柔聲對云琇道?:“我來為娘子挽發吧。”

    這兩位女子在茗樓留宿一日?,喝的是最好的酒,訂的是最好的客房,自然便有人動?了攀附的心思。

    云琇在對方過來時微微皺眉,見他拿起梳子要往自己頭上比劃,云琇回身?抬手擋住他動?作:“不——”

    吱呀一聲,門再?次被打開。

    房內四?雙眼睛齊齊望向門口——

    穿著?一身?白袍,帶著?幃帽的男人靜靜立在門口,此刻微微偏頭,幃帽被吹起一角,露出抿的平直的唇。

    簌簌落落的情?緒泡進夜里,讓身?旁之人立刻噤聲,門口之人的鬼息藤蔓一般彌延而過,侍者立刻如?同燙手般扔掉手里的梳子。

    是殷徊。

    他在生氣。

    察覺到他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云琇站起身?,神色自然地走向他:“你怎么來了?”

    殷徊卻并未言語,他環視房間一周,看向云琇身?后的男子。

    他方才要為云琇挽發。

    “琇琇怎么未曾歸家。”殷徊聲音溫柔到詭異:“我等了你許久,夫人未歸,我便出來尋,卻不曾想,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三?分陰沉已經到了十分,蟄伏的獸眼看就要破籠而出。

    云琇:“”

    自地上撿起發梳,殷徊將云琇按在小凳上,攥著?她?如?瀑青絲,抬眼望著?鏡中的云琇:“我為琇琇挽發。”

    “好啊。”

    那兩位侍者自殷徊進來時,便察覺到對方強大?鬼息,此刻腳底灌鉛,被壓制著?的動?不了地,他們只是精靈幻化成人形,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壓制。此刻身?體抖如?糠篩,求救似得看了眼陳婉。

    陳婉目光在他們二人中間轉過,輕咳了咳:“琇琇,我還有事,就不留下陪你們了。”

    她?溜得快,連尾音還沒說完,人都已經走出了門口,云琇視線收回,撇了一眼兩個侍者:“你們先出去吧。”

    “謝——”

    “等等。”

    殷徊驟然出聲打斷,走到那方才想為云琇挽發的男子身?邊,幃帽遮擋住的雙眼陰鷙如?刀:“你方才,碰了她??”

    “哪只手?”

    殷徊用?那梳子抬起侍者的左手:“是這只嗎?”

    那精靈幻化的侍者此刻臉色慘白,暗叫倒霉,正想為自己辯駁幾句,便聽一旁的女子喊了聲:“殷徊。”

    帶著?醉意的軟調,甜的像是蜜酒,殷徊壓抑氣息一滯,他面前兩股抖動?的侍者如?蒙大?赦,趕緊從他手下跑走。

    臨走前還想,這女子逛茗樓被夫君抓個正著?,本以?為還有一番苦頭吃,沒想到這男人真能忍

    等到室內重回寂靜,云琇又說:“殷徊,你替我挽發吧。”

    背對著?她?的人靜立片刻,而后默不作聲地站在她?背后為她?梳頭。

    “那兩個人……是你們叫進來的?”

    云琇否認:“不是,他們不請自來的,估摸著?看我和陳婉出手的銀錢不低,便想來賣個好。”

    身?后怨沉的氣息淡了些。

    云琇勾起唇,回手一把將人拽到自己面前,她?喝了不少酒,就這一個動?作便覺得腦子眩暈,殷徊怕傷了她?,順著?她?的動?作一栽,躺在鋪了厚厚地毯的地面上。

    云琇壓身?覆上來,抬手摘了他幃帽:“吃醋了?”

    殷徊定定看著?她?,默不作聲,然而染紅的眼梢卻泄露出所有情?緒。

    他生的模樣不好,更加怕云琇看上別人的好皮囊。

    方才那人僅僅是碰了碰云琇的頭發,殷徊便有一種想將對方的手砍掉的沖動?。

    云琇在他唇角親了親:“真沒什?么。”

    燥怒方歇,剩下的便是滿腔的委屈。

    “他好看嗎?”

    “誰?”

    “那兩個男人。”

    云琇:“不好看,跟你比差遠了。”

    “那你還是看了。”

    “”

    殷徊輕嘲一聲,淡淡道?:“琇琇還真是會說笑,精怪最能擅長蠱惑人心,樣貌身?段都是按照女子喜歡的樣子幻化。”

    深吸口氣,繼續道?:“不說別的,便是他那股溫柔樣子我便是學不來的,我看陳娘子便享受的很。”他頓了頓,不放過云琇臉上的表情?:“琇琇便沒有一絲心動?嗎?!”

    云琇:“”

    “想什?么呢。”

    親吻落滿他緊繃的臉頰和下頜,云琇聲音親昵,一口一口的啄他,安撫道?:“便是誰也比不上我的殷徊呀。”

    “真的?”

    “真的。”

    又耳鬢廝磨好一陣兒,等他終于?安靜下來,云琇酒意上來,開始昏昏欲睡。

    “回家再?睡。”殷徊被順了毛,此刻心緒平散,低頭蹭了蹭云琇的臉。

    “唔——嗯,你帶我回去。”

    “好。”

    殷徊將人抱起來,看了眼云琇帶著?酒意的緋紅臉頰,然后一把將自己的幃帽扣了上去。

    遮的嚴嚴實實,殷徊方才滿意踱步出門。

    誰也不許看琇琇。

    云琇:“”

    ——

    殷徊抱著?云琇一路回了臥房,殷遙已經乖乖睡在床上,白凈的小臉像云琇,更像殷徊。

    將云琇小心地放到床上,殷徊望著?床榻上的母子,開始出神。

    眼前一切美好的像是虛妄。

    少時苦難,三?十年無望等待,竟然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去了許久。

    他有了妻子,孩子。

    殷徊時常疑心,這一切是否都僅是一場夢?

    ……

    云琇迷迷糊糊睜眼,見床邊立著?個人影,她?面含春露,懷里摟著?殷遙,往床里挪了挪,醉意盎然的嗓音微啞:

    “上來,一起睡會兒。”

    殷徊牽住她?遞過來的手。

    心底獸鳴消歇,片刻后勾起依眷的笑。

    不是夢,云琇在他身?邊。

    殷徊默默片刻,道?了一句:“好。”

    ……

    夜長有盡,枕邊人的叮嚀牽掛卻永遠無涯。

    ——

    該用?什?么記載這一路呢。

    琇琇常說,這幾十年的每一步皆是苦澀難挨。

    可我知道?,這每一步,都是更靠近她?的證明。

    她?是我貧瘠生活的柳暗花明,此后人生每一場滂沱大?雨,我亦有她?。

    琇琇憐我,我便知足。

    第50章 齊清宴(1)(待修,不聯系訂)

    “娘娘, 陛下?方?才讓人傳了話,說今日要與大學士們商議錦城罷考之事,晚上便不得空回關雎殿了。”

    女侍稟過御意, 靜靜立在一旁,等上首之人示下?。

    美人榻上, 一名著絹紗金絲宮裝的?年輕女子半闔著目, 如云發髻梳的?一絲不茍,上裳繡著的?金鸞璀璨奪目,隨她搖扇的?動作, 活靈活現,欲展翅般搖曳。

    當今陛下?清簡,天家?富貴都擱在了她的?身上。一應黃白砸下?去, 雕出個美艷瑰麗的?皇后娘娘。

    霓云薇聞言淡淡頷首, 漂亮的?鳳眸抬都沒抬, 不怎么在意道?:“知道?了。”

    她望著指尖上新染的?豆蔻, 懶懶散散地搖著扇子, 殿中八寶香爐里裊裊飄起甘華的?香氣,是廣陵新供, 味道?幽清細膩,霓云薇昏昏欲睡。

    女侍對她絲毫不在意陛下?的?樣子見怪不怪,見霓云薇顯露困乏,便又貼心道?:“娘娘近日苦夏,食欲不振, 不如今夜去明月樓歇歇?”

    明月樓建于宮內西北角, 是宮城內最高的?建筑, 白日暑熱散盡,夜里涼風吹拂, 又有明月高懸,很是舒愜。

    先?帝殯天后,明月樓荒置許久,當今陛下?登基不過三月,通宵達旦處理朝政的?空隙還不忘讓人整修明月樓

    是為了誰,顯而易見。

    霓云薇性子舒閑,慣愛躲懶,聞言自不會拒絕,只?是到底怕失分寸:“我們幾?個過去便罷了,不用多的?人伺候。”

    齊清宴登基不過三月,處處勤儉,若她這個皇后過于享樂,臣民不知又如何?參奏。

    若霓云薇問心無愧便也罷了,但偏偏,她的?后位能拿出來詬病的?地方?太多。

    于是從小張揚的?姑娘,也不得不在這深宮之中收斂了性子。

    ……

    ——

    勤政殿內,兩側描金燭架上各擺著二十?四支紅燭,將御座之人圈在一方?龍首金案之后。

    齊清宴面容靜穆,燈花跳閃,在他冷雪般的?眉眼上投下?溫色,只?是鳳眸中的?疲憊如海中微瀾,竭力難壓。

    “什?么時辰了?”

    一開口,連聲音都是嘶沉的?。

    “回陛下?,已近子時了,陛下?龍體為重,還是歇歇吧。”

    窗格開著,細微的?夜風吹撫而入,卻?不得涼爽,只?燭臺搖曳,投了一地暗影。

    齊清宴長?指揉按眉心,等那一陣澀疼過去。

    先?帝為當今陛下?嫡長?兄,性子好?大喜功,半年前親征突厥,欲揚國威于邊塞,未成想?身中敵計,又逢軍中將領倒戈,以至齊軍大敗。

    皇帝被俘,齊國重創,瑜王齊清宴暫代監國,可未曾想?到,三月前邊塞傳來消息,先?帝恥于愧對宗祠,不堪折磨,刎頸而亡。

    消息傳回,舉國大震,然國不可一日無君,齊清宴被推至帝位到如今,朝內大大小小一應事務皆是親歷親為,原本對他頗有成見的?大臣們也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只?一樣——

    齊清宴做了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

    先?帝御駕親征前,圣旨已下?,立霓氏女為中宮皇后,自此京中沸然,霓家?門檻幾?乎被拜訪之人踏破,雖未舉行立后大典,但霓氏與先?帝自幼青梅竹馬,任誰看了都是一段命定姻緣。

    可一朝事變,霓家?瞬間門可羅雀。

    不知有多少?人正等著看這高樓起又塌的?笑?話,然而齊清宴登基第一月,便以皇后之禮迎霓云薇入宮。

    不到半年,前后兩道?立后旨意送入霓府,天下?嘩然,一時間流言紛紛,前朝更有御史碰柱厲諫,年輕的?帝王卻?依然一意孤行。

    因這一層關系,民間紛傳著當今皇后霓云薇在前后兩帝中間斡旋鉆營的?話本,其中不乏禍國妖后這般的?評價。

    沸議許久,仍未平息

    “皇后在做什?么。”

    齊清宴垂首望向手中書?卷,意識飄遠。

    祿泉聞言恭敬回道?:“關雎殿的?燈都滅了皇后娘娘應是歇下?了。”

    身著黑金龍紋華袍的?男人捏緊手中御筆,半晌后擱下?:“知道?了。”

    其實霓云薇從未刻意等過他,如這按時熄滅的?燭火一樣,干脆冷情。

    即便齊清宴再忙,只?要得空,必定會去關雎殿留宿,大多時候那女人都是懶懶散散地福了安,便不再搭理他。

    若他回的?晚了,正逢霓云薇已歇下?,最好?的?,也不過是睜開困倦的?雙眸掃他一眼,而后略微蹙眉地給他讓出一個位置。

    同床異夢也不為過。

    今日傍晚,齊清宴讓祿泉傳話時,有那么一絲零星的?期待,那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女人能回個只言片語。

    只?不過是又一次的?冷漠而對。

    再進了第三盞濃茶后,齊清宴的?臉色已經蒼白,祿泉又勸道:“陛下!恕奴才多言,您快歇下?吧,您的?龍體哪經得起這般磋磨——”

    齊清宴掃了他一眼,祿泉忙噤聲。

    ……

    今歲是個旱年,過了小滿,田里竟未下?一滴雨,又批了道?下?月出宮前往祭壇求雨的?折子,齊清宴終于擱下?筆。

    祿泉差點喜極而泣:“陛下?,今夜要歇在哪兒?”

    這話若是換了別的?皇帝,那便是要問今夜臨幸哪位妃嬪,但齊清宴如今后宮之中只?有霓云薇一人,是以這問題便是問他,是否要去關雎殿。

    想?到她可能已經安睡,齊清宴起身走出御案:“不必。”

    祿泉一愣:“那——”

    “你先?退下?。”

    “是。”

    ——

    明月樓內,霓云薇沐浴過后,便摒退了旁人,獨自躺在榻上安眠。

    這里地勢高,似乎連吹進的?風都清爽了些,寢殿中擱著冰盆,她睡的?香甜,直到外面傳來輕響,齊清宴進來時,才略微清醒。

    “陛下?。”

    卸了釵環妝粉的?女子肌膚清透,好?夢叫醒,眉心輕蹙著,望向他時掩口打了個哈欠,眼里登時染上水意:“陛下?怎來了此處?”

    說完便覺得失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能來,齊清宴自然更能來。

    眉目清雋的?男人沉默望向霓云薇,身上祥云龍袍給他披上一身得冷肅,衣冠楚楚,冷硬的?站在那,紗帳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在二人間勾勒出半道?鴻溝。

    青梅竹馬的?,不止霓云薇和先?帝齊清州。

    還有他。

    ……

    皇帝陛下?駕臨,霓云薇便沒有貪睡的?道?理,對方?去隔間被伺候著沐浴,霓云薇起身喊人多抱了床被子過來,等齊清宴回來時,正好?見她指揮著宮人忙碌。

    明月樓因他的?到來燈火通明,霓云薇倦乏的?很:“御駕下?次過來前,還望先?告知臣妾,也省得您過來時苦等。”

    這話三分不滿,剩下?的?都是埋怨。

    一旁忙碌的?宮人們大氣不敢出,手上動作更輕,心里暗道?,先?帝并未廢后,即便當時并未舉辦封后大典,可霓云薇仍然是齊清宴名義?上的?皇嫂。

    如今他二立霓云薇,簡直是驚世駭俗,本以為陛下?是中意霓氏女姿容,并不多些真心實意……

    可眼前女子說不上恭敬的?話語卻?并未惹怒帝王,后者反而略微頷首應下?。

    ……

    宮人們魚貫而出,室內燭火只?留了一盞,霓云薇率先?走向床榻:“歇了吧。”

    等到兩人都躺在床上時,霓云薇反而又有些睡不著了。

    同床共枕許多日,齊清宴的?氣息并不陌生,冷香質如帛玉,同少?年時一般無二變化。

    可心境終究不一樣了。

    錦被摩挲,他暗啞的?聲音傳來:

    “明早不必起身伺候,你睡你的?。”

    皇帝留宿,次日一早侍寢妃按規矩應該起身侍奉,哪怕霓云薇是皇后也不例外,然而聽此言,她背對著齊清宴睜開眼,應聲道?:“知道?了。”

    “今夏干旱少?雨,過兩日我需出宮前往祭壇。”

    疲憊如浪潮席卷全身,齊清宴抬起手臂揉按眉心,霓云薇抱著被子,靜靜聽他的?話。

    他不自稱‘朕’,齊清宴在她面前,倒是很少?以皇帝自居。

    霓云薇轉身平躺,察覺到身旁之人因她的?動作呼吸一滯。

    盯著深夜中微晃的?紗帳,她的?聲音在夜色中潺潺如水,有著刻意的?生疏:“臣妾定會打點好?宮中事物,陛下?放心便是。”

    齊清宴抿唇不語。

    其實,他們也曾有過言笑?晏晏的?回憶。

    少?年時,霓云薇作為太后兄長?家?中唯一的?女兒,深宮禁苑于她而言便是自家?一樣出入自由。

    那時的?齊清宴與先?帝齊清州對她都很好?,但齊清州尚武,霓氏又是武將起家?,霓云薇對他,便比一向沉默寡言的?齊清宴更熱絡些。

    她活潑跳躍,與齊清宴的?性子也是天差地別。

    不曾被權柄傾軋的?少?年歲月,他也曾想?袒露一顆赤子心腸。

    太后為避免母家?日盛惹來閑話,也半真半假地說要將霓云薇許給齊清宴做王妃。

    那日在場之人或多或少?都帶了調侃,只?有他一人屏息,滿含期待。

    著宮裝的?少?女皺眉,像是有些驚訝,脆聲說:“可我喜歡太子殿下?啊。”

    策馬奔騰,瀟瀟灑灑的?齊清州,要比自小體弱的?藥罐子齊清宴有趣的?多。

    于是少?年慕艾就此掩埋,齊清宴沉默良久。

    彼時的?太子殿下?齊清州也喜歡霓云薇。

    可尊貴的?太子殿下?,未來帝國的?主人,不會只?有她。

    所以后來齊清州登基,霓云薇接到立后旨意那一日,想?到未來和宮內的?鶯鶯燕燕一起,卻?沒來由的?厭倦。

    太后過世后,霓氏衰微,齊清州戰前被俘,霓家?更是雨中浮萍,搖搖欲墜。

    直到齊清宴挽大廈之將傾……

    身側之人傳來均勻的?呼吸聲,霓云薇偏首,借著一盞未熄的?燭火,可以窺得他眼下?倦怠的?青黑。

    她望著他出神,連對方?睜開眼睛都沒察覺到。

    “在看什?么。”

    齊清宴望向霓云薇略微出神的?容顏,平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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