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是夜,一道人影在火光中退下,急匆匆從人群中消失。
而另一邊,留在村里的宋君瀾這兩日有點不是滋味,那個之前和自己談笑風雅的女子,如今,就在他的眼里底下與另外一個男人相聊甚歡。
宋承洲是個與世無爭的逍遙少爺,長得也算玉樹臨風,因為年輕,比宋君瀾還要小上兩歲,渾身透著一股爽朗的少年氣。
他寸步不離守在慕容雅身邊,完全不給宋君瀾接近的機會。而且他聰明,敏銳地察覺宋君瀾故意誘惑之意后,便粘得更緊了。
反正他還小,粘人點怎么了?
除此之外,他還懂得投其所好,一如現在,他褪去一身的紈绔做派,滿臉嚴肅地分析說:
“這一路走來,我發現,汴州災情并不似傳言中那般嚴重。相比之下,你們慕容家義捐的銀子有點多啊。”
在慕容雅親自趕到之前,慕容家已經向朝廷援助了數萬兩真金白銀。汴州這么個又窮又小的地方,人本來就沒多少,現在更不剩幾個,哪里用得掉那么多錢。
慕容雅一襲白衣,聞言點點頭:
“實地勘察之前,我們也不知道是這個情況。慕容家也是沒辦法,這幾年風頭太盛,唯恐捐少了惹圣上不快。如今我親自來一趟,才覺得這里面的水深得很。”
災情小,銀錢多,多出的那部分,不用說,自然是進了相關官員的腰包。
朝廷官員貪污很常見,不尋常的是,當下最突出的兩位皇子都聚集在這個地方,還直接打了起來。
這其中,只怕有更復雜的原因。
慕容雅清楚,士農工商,在這個朝代,商人地位低下。慕容家如履薄冰,長此以往,總有冰化的時候。屆時,慕容家很可能遭遇滅頂之災。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原先想著,給慕容家攀一棵大樹。上次遇到五皇子,她覺得,五皇子穩重大氣,品行尚佳,是個不錯人選。
此次再見,想法卻大變。
太子怎么說也當了二十年儲君,無論是朝堂勢力還是儲君威名,都遠超五皇子。
宋君瀾想代替當今太子成為下一任儲君,這想法沒問題,畢竟,不想登基的皇子不是好皇子。
但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他才剛嶄露頭角沒多久,根基未穩就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
她之前倒是沒發覺,五皇子如此急功近利,莽撞沖動。
奪嫡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稍有差池,整個慕容家都跟著遭殃。
她不會輕易下注。
宋承洲看著她白皙清麗的面容,一向沉穩自信的女子,清淡眉眼染上淺淺愁容。他揉了揉心口,恨不得伸手給她把皺了的眉給捋平,但是他不敢。
想說什么,卻聽到馬車外細微的動靜,耳朵動了動,他朝慕容雅做出噓地動作,輕咳一聲:
“水深又怎樣,咱有錢買大船啊,不用怕。既然來了,那便不能給人留下話柄,災情不結束,咱就不走了。”
兩人對視一眼,都知道外面有人偷聽。慕容雅及時配合,溫柔地說:
“也對,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們不走了,先好好休息吧。”
他們各自閉上眼,沒一會,細微的動靜再次響起,這次卻是越離越遠。
人一走,宋承洲立馬睜眼,用手捂著嘴巴,低聲說:
“肯定是五皇子,阿雅,不是我背后小人,但那兩個,都不是善茬啊。五皇子最近總盯著你,我想,他可能是錢不夠用了,想多吞點你的錢。我爹說,他和太子,私底下都養了軍隊。擅自屯兵,要被殺頭的。所以這人,還是離遠點好。而且,我不會游水,水太深會被淹死的,咱們早點走吧。”
五皇子是這次賑災的負責人,慕容家多出來的那些錢,必然被他拿了大頭。
那晚與太子交戰,他還耍心機地頻頻看慕容雅,不就是想利用兩人相識一場的情分,讓慕容雅出手幫忙。
在那個時候出手,意味著慕容家選了五皇子,事關重大,慕容雅當然不會憑一面之緣做出如此草率的決定。
反正她這次的任務就是運送物資,任務完成,可留可走。
瞧著宋承洲故作可憐的模樣,慕容雅無奈一笑:
“知道了,我留封書信,也算告知過他。”
宋承洲大手一擺:“不用,這種得罪人的事情,我來做就行。就讓我寫,說我家有急事,我帶你一起走的。”
另一邊,偷聽完的宋君瀾是黑著臉回去的。
他其實不大能聽到宋承洲和慕容雅具體的說話內容,但是兩人在里面嘀嘀咕咕半天,他們又不是夫妻,同乘一輛馬車,成何體統?
正在氣頭上,忽然一聲:
“表哥。”
這兩個字,真是令人無比討厭。
宋君瀾現在一聽到就郁悶,他從前覺得,荀思雨就是個乖巧安靜的小妹妹,她懂事又聽話,從不會打擾他。
可這幾天的相處,讓他對荀思雨有了新的認知。
她不安靜,也不乖,更不聽話,時刻都在打擾他。
短短兩天,就讓他聽膩了表哥兩個字。
淡淡目光望著來人,他道:
“我說過,不要來打擾我。”
荀思雨滿臉擔憂:“可是你一天都沒吃飯了,藥也沒換。”
衛舟還沒回來,太子那邊動向未知,慕容雅連個正眼都沒給他,哪有胃口吃。
宋君瀾耐心全無,捏著手指:
“小雨,你出來的時日不短,母妃該想你了,我會安排人送你回去。”
荀思雨表情抗拒,很是受傷:
“你的傷還沒好,我不回去,我要留下來照顧你,直到你痊愈為止。”
有荀貴妃撐腰,荀思雨倒不是很怕宋君瀾。她自小跟著他長大,現在年紀到了,他卻總是把她推開。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跟著他一起出來,她才不要回去。
宋君瀾面色溫淡,看著沒什么攻擊性,卻也沒得商量,說話并不留余地:
“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這里還有許多大夫和侍衛,不需要你照顧。你可以選擇,自己回去,或者我派人送你回去。”
事不宜遲,他說著,就命人立馬給荀思雨打包走。
然后一身清爽地去找慕容雅,然而,屬于慕容雅的馬車已經不見,屋里也找不到人,只留下一封信。
宋承洲說突然想起來有急事沒處理,要盡快回去一趟。
他們就這么走了。
慕容雅居然為了宋承洲,離開了他。
這兩個騙子!
衛舟回來的時候,就看到他家主子坐在簡陋的屋里發呆。
還是原來的那間屋子,太子走了,東西沒帶走,屋里面貌煥然一新。
宋君瀾懶得扔,抬眸看向步伐凌凌的人,很快調整了表情:
“那邊如何?”
衛舟一五一十,將事情道出。
他一開始就潛伏在淮安,等太子一行到了后,才悄悄暗中監視。
“昨夜,太子邀請謝衡吃飯。太子說,要他去江州辦事。說讓他休息一天再去,卻暗中下了藥,把他藥暈了。”
他覷一眼男人的臉色,才慢慢說另外一件事:
“太子扣下了柏姑娘,并且……要把她送給淮安王。但是,昨夜夜里,發生了一件怪事。柏姑娘住的那家客棧突發大火,大火就發生在淮安王悄悄潛入客棧的時候。屬下在外面一直盯著,到最后,只有被火燒傷的淮安王跑了出來,屬下沒看到柏姑娘的蹤影。”
宋君瀾面色晦暗不明,懷疑地問:
“你是想說,她死了?”
“屬下覺得有可能,為了方便淮安王,那家客棧被太子包下。屬下等到今早大火熄滅都只看到淮安王和幾名侍衛,那客棧已成廢墟,活人若是被困在里面一夜,很難有生還的可能。而且,屬下還在太子質問店家為何失火時,聽到店家說‘確定下了藥’‘人在房間里’,說的應當是柏姑娘。”那對多災多難的夫妻倆,雙雙被下了藥,生死未卜。
“尸體呢?”
衛舟一愣,不懂宋君瀾為何要執意追問,只得繼續回他:
“太子命人搜城,屬下見情況不妙,不宜繼續留在那里,便悄悄回來。走之前,沒看到柏姑娘的尸體。”
“也就是說,你并不確定她死了,只是,找不到了。”
是這樣嗎?
好像確實是這樣,衛舟看不出宋君瀾在想什么。
過了一會,宋君瀾又問:
“謝衡真的被送去了江州?”
“是的,屬下親眼看著馬車出城。”
但是他沒看到,有人爬墻回城了。
宋君瀾在想,江州和淮安,相鄰的兩座城,都有太子的安排。太子不是來抓淮安王嗎?怎么又是安撫,又是送美人?
這哪里是擒賊,分明是招安。
宋君瀾瞇了瞇眼,他就知道太子不安分,看來這一趟,他沒白來。
就是不知道那對夫妻,是否真的被太子拿捏住……
當然沒有。
柏萱醒來,就逃離了太子的控制,因為她并不在客棧里,而是在一輛馬車里。
相比他們來時乘坐的那輛馬車,這輛簡直是高奢豪華版。
馬車足足有之前的兩倍大,長寬高好像全被擴大了兩倍。入眼皆是柔軟的綢緞,精美繁復的花紋。底下墊著的細軟比客棧的棉被還舒服,足夠他們兩人在里面滾一圈……兩人,對,謝衡也在,就睡在她的旁邊。
秀氣白凈的面容,清雋的眉眼,高挺的鼻梁,還有微微翹起的唇,薄薄兩片,紅紅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眼底又有一圈淡淡的黑影。
這么好的條件,再加上她的藥物輔助,他昨夜還是沒睡好嗎?
柏萱眨了眨眼,好像……她也不是很好。
身體酸軟,頭也有點暈。不知道是馬車太晃還是她睡太久,不過,她昨晚是怎么睡著的來著?完全沒印象,頭還疼。
柏萱撐著身體起來,胳膊卻使不上勁,起來一半,又因為全身無力倒下去。
她茫然地望著頭頂,只覺大腦一片空白。
為什么?她的衣服呢?她跟謝衡一起睡這么久,從來沒出現過這種情況。
加上身體的異常,她感覺,好像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柏萱猛拍腦門,另一只手順手去摸衣服。
她摸到了謝衡,然后,手被他抓住。
男人似困倦極了,眼睛都沒睜開,倒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邊抓著她,一邊在他那邊撈出她要找的衣服遞過來,沙啞的嗓音扔出兩個字:
“在這。”
第42章
衣服落她一臉,眼睛也恰好被蒙住。然后,柏萱聽到一聲輕笑。
她俏臉一抬,衣服滑落,便對上一雙波光瀲滟的眼眸。眼眸下方,是男人微微勾起的唇,和一副閑閑賤賤的表情。
柏萱想到了一句詩——滿園春色關不住,后面一句未可知。
帳幔下的謝衡,完全褪去了往日的清冷。他單手支著額頭,烏黑長發洋洋灑灑地垂落,有幾縷搭著她露出一角的肩膀。絲絲涼意悄然滑入,男人媚色無邊的面龐瑰麗無雙。
才一個晚上,他就變得不像他了。
柏萱咽了咽喉嚨,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問:
“昨晚發生了什么?”
一開口,她就想閉嘴。
才一個晚上,她也變得不像她了。
從前清脆空靈的嗓音,變得又萌又軟,配上她此刻懵懂不自知的模樣,謝衡心頭一動,直接低頭吻上她微張的唇。
兩人都很年輕,被子里的身體相互貼在一起。蓬勃的精力無處安放,即便隔著薄薄的布料,那些細微的感知仍然令人頭皮發麻。
柏萱推了推他,謝衡微微僵住,晦暗深沉的目光定定看著女人俏麗發紅的臉蛋一會,總算回了她:
“你想知道哪件事?”
哪件?昨晚發生了很多事嗎?
頂著男人灼灼目光,柏萱揪緊被子,故作鎮定:
“那就先說說我倆,這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昨晚很謹慎,謝衡沒回來,她便不吃不喝,就算飯菜動了手腳,也不應該中招。
那問題出在哪里了?
“在油燈。”
“啊?”
油燈里放了麝香和一些其他的助興之物,點著后,香味一點點被吸進身體里,慢慢讓她有了變化。這個過程緩慢而持久,像溫水煮青蛙,潛移默化,所以她才不易察覺。
“太子對我沒意思,為何要下這種藥?”
當然是為了淮安王,謝衡簡單地說了下淮安王這個人,很快回到正題。
昨晚他假裝喝了太子遞的那杯酒,實則倒在了袖口里,然后假裝中計。
太子本就是有備而來,酒樓外早安排好了人。他一倒,就被人塞進馬車送出城。
不過,他早就料到太子要他去江州。因此,在去往江州的路上,早早命人等在路上。他計算好時間,待聽到暗號,便殺了太子那四個大內侍衛,轉而悄悄從小路繞回城。
淮安境內,事先派來的人已經摸清了大大小小的路。
他返回行程很順利,就是回到客棧,發覺柏萱情況不太好。
原本,他想同她商量一番脫身計劃。
見她那個樣子,謝衡直接把人抱走,讓大虎依計劃行事。
點火的時機不早不晚,就在淮安王趕去客棧的時候。但那會,他已經把人帶走了。
他事先準備了桐油,這東西燒起來,速度快,火勢猛。淮安王剛踏進門檻,就夾著尾巴跑,哪里還有心情風花雪月。
柏萱適時夸他:“能在別人的地盤暢通無阻,你還挺厲害的。”
謝衡解釋:“守衛里面,有柳無殤的人。”
上位者,不管在哪里,都會放上自己的眼睛。
柳無殤擅長這種事,估計是金絲軟猬甲都送出來了,沒有什么比這稀罕,柳無殤突然變得十分大方。調用自己的人給他做掩護,不然沒那么容易來去自如。
再次聽到這個名字,柏萱挺感慨的。原著里,這人的戲份比謝衡還少,她其實完全沒印象。沒想到因為救了歐陽蓉,得到了他諸多幫助。
“那大虎沒事吧?”
“沒啊,他在外面趕車。”
嗯?這么一說,好像確實是,馬車一直在趕路沒停下來。柏萱表情有點別扭,那昨晚呢?他們倆在馬車里這樣那樣,外面也有人這樣趕車?
她尷尬極了,臉突然像火燒一般,紅透發燙,氣勢兇兇地指著謝衡:
“你……你怎么能這樣!”
“嗯?你指哪方面?”
柏萱……放飛自我之后的男人果然更狗了。
她沒他臉皮厚,迂回地指指騷氣沖天的車內裝飾:
“就這馬車。”
謝衡隨意瞟了眼,昨晚無比嫌棄的風格,這會反倒覺得還挺順眼。
“馬車是買的,我讓小虎買輛好點的,女子會喜歡的馬車,他買了這輛。”
根本牛頭不對馬嘴。
柏萱泄氣般嘆道:“你下次不能這樣了。”
“行啊,你不喜歡這種,下次換更好看的。”
“不是馬車,是你。”
謝衡目光定住,她什么意思?
“你不滿意?”
滿意什么?為什么話風越來越奇怪?
他好像誤會了什么,臉色臭臭的,眼睛沉沉的,而且表情倔強,還有股‘不服氣,再來一次,就現在’的氣勢。
柏萱縮了縮腳趾,確定他真的誤會了什么,索性直接說:
“昨晚是特殊情況,再有下次,不要有旁人在附近。”
怪尷尬的。
她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外面的兩人了。
謝衡擰了擰眉毛,理順這段對話中間的誤會后,眉目松怔,屈指輕彈了下柏萱軟乎乎的臉蛋,倒是沒再逗她:
“沒有旁人,我將他倆趕走了,今早才喊回來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過,今早?
“這么說,你一晚上沒睡嗎?”是不是她不習慣馬車,踢被子了?
說到這個,謝衡又去看她。
柏萱下意識覺得,這個問題的回答不利于她,往后縮了縮,卻陡然意識到,下面就是墊子,哪有地方給她退。
偏偏男人俯身在她耳畔,低聲說:
“嗯,一夜沒睡。”
昨晚,他就讓她喝口水。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看他的眼神猛地像看一只吃人的老虎,拼命搖頭說,不睡不睡。
后來到了馬車里,她一邊扒拉他,還一邊說不睡。
謝衡不明所以,最后只能歸結為藥物作用。
他找了個偏僻的樹林,幫她緩解不適。
折騰到半夜,他問她可想睡了。
本來昏昏欲睡的女人,忽然驚起,一個勁說不睡不睡。
她說不睡,他怎么能睡。
就這么幾次三番到清晨,動靜平息下來后,她終于連話也說不出來,看樣子,是可以睡了。
“……”居然是這樣么?
柏萱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表示她此刻的心情,干脆蒙進被子里。
把臉藏起來,就不會丟了。
謝衡變得有些粘人,他掀開柔軟的毯子,挑起柏萱下巴,一本正經地說:
“我們是夫妻,你在我面前,不用覺得不好意思。”
他是真的覺得沒什么,奧,除了覺得她有些可愛。
柏萱臉上的溫度遲遲下不去,惱羞成怒:
“我沒衣服,你有衣服,說話當然硬氣。”
“……”他也沒穿多少。
柏萱終于有機會穿戴好,但是她沒起來,就這么躺著。
馬車去往江州,柏萱這個時候,才真切地感覺,一切都變了。雖然還是要去江州,但是她想,既然過程改變了,結局也是可以被改變的。
而此時,留在淮安的宋君昌還在命人搜索大火過后的客棧廢墟。
一切的巧合,怎么看都像是陰謀,那個女人竟然就這么不見了。
可他分明親眼看著謝衡被自己親衛送出城,他就算是大羅神仙轉世,也救不了困在他手里的人。
但是,偏偏這一切就是這么巧。
謝衡被送走,柏萱也跟著不見了。
客棧被大火燒了個干凈,滿目狼藉。里里外外被翻了個遍,不是灰就是燒黑的木炭,沒有尸體的痕跡。
宋君昌不信邪:“繼續找,燒成灰也要給我找到她。”
找了一整天,宋君昌忽覺不妙,當即把淮安丟給淮安王處理,騎馬提前奔去江州。
第43章
客棧廢墟里全是灰,分不清哪是人的,哪是木頭的。
宋君昌找人無果,領著一隊騎兵趕往江州,留下淮安王獨自守城。
昨晚他雖然跑掉了,卻仍然跑得不夠快,火燒著了屁股,這會只能趴著,沒法躺也站不住。
他理解宋君昌對江州的在意,他是王爺不是將軍,手中兵力不足江州十分之一。要不是太子領兵壓境必須從淮安經過,估計不會跟他合作。
他又想起昨晚大火一事,肯定是人為。否則怎么會不早不晚,偏偏是他夜探美人香閨時起火。
可是該跑的人都跑沒影,他就算想算賬,也找不到人,只盼著太子能抓到那人了。
這邊正逢士兵召集完畢,淮安王再不愿意,也得忍著痛點兵安排,讓他們提早做好作戰準備。等太子回來,一齊進擊京都。
提點完,便到了整頓士氣的時候。
淮安王被人扶到擂臺,慷慨激昂地陳詞一番。無外乎就是京都有小人作祟,試圖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是太子足智多謀,早就已經安排好一切。大家不用怕,跟著他們一同回京,消滅賊人,拯救圣上。
甭管說的內容是不是真的,這些人是他的兵,就得跟著他一起干。
說這些,只是找個出兵理由,再穩定軍心,告訴所有人,他們一定會贏……等等,烏泱泱的軍隊后面好像混進一群奇怪的東西?
淮安王召兵的地方是練兵營,場地寬闊,一眼望不到盡頭。
黑壓壓的人頭成片成片,淮安王起先都沒注意,這會兒仔細瞧了瞧,那人有點眼熟。
淮安王心下不妙,雖然已有數年沒見過那人,但他一眼就認出,那人就是他的皇帝兄長。
三月春風吹得人心里涼透,淮安王跟那個戴著斗笠,全身包裹,只能窺其一雙犀利鷹眼和半個鼻梁的人對視片刻,忽地承受不住天子威壓,身形猛地一晃,往后踉蹌數步。
一旁的小廝眼疾手快拉住他,慌張地問:
“王爺,您沒事吧?風大了,王爺不如先回營歇會?”
淮安王聽不見小廝的話,他大腦空白,完全不明白,太子信誓旦旦說圣上臥床不起,病入膏肓。扶持他上位,也許根本不用弒君謀反。反正等他們回到京都,圣上定沒幾日可活。他這浩浩蕩蕩的軍隊,跟著進京權當給他撐場子,防止有人忤逆作亂。
退一萬步講,即便圣上還有救,那他這批軍隊也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不管怎么說,這些都是回京之后的事情。
可現在,誰能告訴他,本該躺在龍床上半死不活的人,為何會好端端出現在他的屬地?
年近四十的帝王,身姿挺闊,威風凜凜。他只站在那里,便令人望而卻步。淮安王清楚,這是經歷過足夠多的生殺大事,才沉淀下來的氣場。
他的皇帝哥哥,自小就比自己心狠,他連自己的親兒子殺起來都毫不手軟,更何況他?
兩人對視片刻,那人信步而來。
他踏出第一步,淮安王的眼皮重重一跳,心頭像有座千斤鼎,壓得他喘不過氣。
淮安王臉色慘白,身體止不住顫抖。他無比恐懼,又無比不甘。憑什么他這一生,都要受他壓制,都要活在他的陰影之下?
看著那人腳步不停,絲毫不將自己放在眼里,淮安王忽然心神鎮定,慢慢站直身體。
這里是他的地盤。
圣上真以為自己是天子,只身闖入他的軍營,他也不敢怎么樣?
他太狂了,太子像他,卻遠不及他這么狂。
淮安王面露狠厲,他見不得別人在他面前狂。
圣上既然來了,那就別想走。
……
江州比汴州和淮安更為偏遠,相對應的,也更加貧瘠荒涼。
撩開車簾,視線所過之處,皆是山坳荒原,路上零零散散的有一些小村莊。
從這些村莊到江州城門,還要小半個時辰。
“江州常年戰亂,城里的百姓苦不堪言,許多都慢慢遷至城外生活。如今,里面的普通百姓數量不多,留在那里的,基本是做生意的商人。”謝衡此生沒來過江州,知道這些,還是靠上輩子的記憶。
柏萱有些疑惑,問他:
“軍隊里應該有朝廷定期撥下的物資,這里又沒多少百姓,能做什么生意?”
部隊里并不缺生活用品,而且部隊管理嚴格,應該也不會放任士兵大批出營采購。人流量又不行,能做成什么生意?
柏萱是真的有些好奇,兩顆圓溜溜的眼睛盯著面色微妙的男人。
彼此關系親密了些,她好像對他的情緒感知也更敏感了些。比如此刻,她察覺謝衡似乎被她問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個表情,她好像懂了。
“你不用說,我知道了。”
謝衡今天一整天都懶懶的,除了時不時看她兩眼,整個人就像不問世事的清冷謫仙。柏萱理解,男人進入了賢者時間,正是輕松憊懶的時候。
她又問:“那里有正經客棧嗎?”
“可能有?”
這個謝衡還真不清楚,他是直接被關押到軍營里,去時沒注意,之后再沒回來過,也不曾去過。現有的認識,都是從其他士兵嘴里聽來的。
他倒不是很擔心,說:
“沒有也沒關系,我們不住客棧。”
太子的四名侍衛被他殺了,但是太子的親筆信和信物被他留了下來,交到了大虎和小虎手里。
到達城門,他倆拿出通關文牒和太子令牌,命令道:
“帶我去見你們太守。”
江州太守認識當今太子,但是太子身邊的侍衛沒有幾千也有幾百,他哪里認得,當然只認親筆信和令牌。按照信中所寫,他命人將謝衡一行帶去一座廢棄的地牢。
不過,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等等。”
年邁的老太守瞪大渾濁的眼睛,看著柏萱:
“怎么會有一個女子?”
柏萱擺出無辜臉,抬頭望天。
她也想女扮男裝,跟大虎小虎一樣,裝作押解謝衡的侍衛。可是豐盈的身材注定,這招是行不通的。
謝衡像模像樣地被繩子捆住,整個人像朵蔫了的嬌花,看上去沒什么精神,但是懟起老太守卻絲毫不讓。他痞痞地笑,語氣不正經:
“我是男人,要個女人陪著不行嗎?”
老太守也是男人,雖然五十多了,但家中小妾多得快放不下,就這,還不影響他出去尋歡。更別提,如此年輕氣盛的小伙子。
可掃一圈綁在男人身上結實的繩子,他嘲笑道:
“你個階下囚,綁成這樣,要女人有什么用?”
亂竄的眼神讓謝衡直接踹上一腳,枯瘦如柴的老太守一身軟骨頭,當即被踹得嗷嗷叫,躺在地上恨恨指著謝衡,卻疼得說不出話。
于是,謝衡說:
“綁成這樣,照樣殺你,要試試嗎?”
“你……來人……”
有兩名家丁趕來,卻被大虎一只手就給制住。
小虎則將明黃的布塞進老太守嘴里,嘿嘿地笑,語氣卻帶著警告:
“太守喊人做什么,太子有令,這人可以囚,但是不能動,你想動他,就是抗旨,抗旨是死罪,我可以立刻將你就地正法。”
俗話說,強龍難壓地頭蛇。但是這蛇若年邁如枯木,連牙都沒剩下,那就是另一番說法了。
何況,太守不敢違背君令。
但他仍然有些不甘心,信上寫的是,務必要將此人看牢,不能讓他死,又沒說不能讓他受傷。
可眼前這兩名侍衛看著就不好惹,也許沒等府里其他家丁過來,他們真的一腳踩死他,那就虧大了。
他指著柏萱,氣勢弱了許多:
“信上沒提此女,江州的水土養不出這樣水靈白嫩的姑娘。她的來歷有待查證,這樣吧,你們先帶他去地牢,等我查清此女來歷,確定沒問題,再給你們送過去。”
柏萱縮在謝衡身邊,似乎很怕老太守,柔柔弱弱地說:
“民女之前就跟了謝公子,太子殿下并未不允。大人說信上沒提我,但是,信上也沒不準我繼續跟著謝公子不是嗎?太子不提,就是默許的意思。太守為官多年,對上面的心思,應該比我更懂。”
是這樣嗎?邏輯好像沒什么不對。
老太守遲鈍的大腦跟不上年輕人的思維,想想也是,真要不允許,就會在信里提上一句。現在這信里,確實沒提。只說要謝衡畫畫,必須每天都畫,然后把畫交給總兵大人。
他再去看細皮嫩肉的柏萱……還是不甘心就這么放人。
謝衡又踹了腳,確定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才慢悠悠地說:
“她不陪我,我就不走。你這太守府,應該比地牢舒服很多,我就住這。”
奄奄一息的老太守:……沒想法了,什么想法都沒了。
這尊大佛,殺不得,動不得,留在家里,搞不好還把他殺了。
他進氣多出氣少的捂著胸口,招來人,用盡最后一口氣說:
“快把他們帶走!”
老太守容易糊弄,但柏萱擔心,看守地牢的守衛不會輕易放行。
她正在絞盡腦汁想辦法,就聽到太守府的家丁跟守衛說:
“太子有令,把他倆關進地牢。太守大人命我倆把他們送過來,人送到了,交給你們。”
守衛的上司是總兵大人,總兵大人的上司是太子。
他們之前,也接到過命令,說太子不久會送個人過來,要他們一定要看守好。
這‘個’到底是一個還是兩個,他們就不得而知。
但是太子令牌在這,家丁說他倆,想來是兩個。
一起關進去吧。
第44章
地牢建在地下,剛踏進去,便感到陰風陣陣,涼颼颼的。地面潮濕陰冷,四周如銅墻鐵壁,堆砌堅固沒有一絲裂痕。
柏萱收回視線,在心里嘀咕,看來,進來容易出去就難了。
大虎和小虎在外面守著,柏萱與謝衡被關進最里面的那間牢房。想起男人方才的浪蕩不羈,她輕嘖搖頭:
“你演得挺逼真,要不是你平日里對我頗為冷淡,我還真就信了。”
她叉著腰,細碎目光打量身邊的男人:
“仔細看,你還挺像個花花公子。”
謝衡自動忽視后一句,雙手交疊,簡單觀察完周圍環境,就那么站著不動。
她看他,他便側過臉,讓她看個夠,輕笑:
“也不完全是演的,這地牢一個人待多無聊,你在就有意思多了。”
帶上自己夫人一起坐牢還挺驕傲?見過離譜的,沒見過這么離譜的。
柏萱指著他,氣憤不已:
“渣男,不想著讓老婆過好日子,就想著讓人陪你吃苦頭,你真是大寫的渣。”???
她的話奇奇怪怪,謝衡聽得似懂非懂,但是她的表情很容易懂。
他若有所思,然后慢悠悠解開腰帶,脫下外袍。
柏萱眼皮一跳,氣勢弱了一半。
經人事的男人無論從氣質還是模樣好像都有了變化,雖然臉還是那張臉,人還是這個人,可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總覺得……不太正經。
這間牢房四周沒有別人,就他們倆。
柏萱默默走開了些,不跟他說話了,扒著細長幽冷的鐵柱子看外面昏暗長長的長廊。
一眼望去,長廊的盡頭像個吃人的黑色旋渦,有些恐怖。
謝衡將外袍鋪在雜草上,準備拉人坐一會。
一回頭,媳婦卻溜到離他最遠的拐角,扒著鐵桿,身子單薄,眼神無助,楚楚可憐。
他動了動喉結,放低的聲音有些不明顯的溫柔:
“過來。”
柏萱抓得更緊,頭也沒回,眼神亂飛,惱他:
“做什么?”
“坐。”
狗男人。
看不出來她有些不適嗎?
牙齒磨得咯咯響,她氣:
“不做。”
“可你看上去很累。”
“知道你還……”
柏萱怒氣沖沖轉身,指責的話,在看到地上鋪好的坐墊時頓住。
尷尬冒上心頭,她俏臉微紅,慢騰騰走過去。瞅了眼男人質地上好的絲質錦袍,猶豫了。
他們是來坐牢,為了裝裝樣子,沒帶換洗衣服,全身行頭都在身上。
地上的枯草一看就放了很久,不少沾了濕氣開始發霉腐爛。
衣服被揉進去,基本要報廢。
柏萱蹲下去,準備把衣服撿起來。
手忽地被抓住,她抬頭瞪著謝衡,示意他不要搗亂。
謝衡輕輕一拽,將她拽下,坐在衣服上,看著她的臉蛋,說:
“我也想讓老婆過好日子。”但是只有先活下來,才有好日子可以過。
開玩笑的話,怎么還憂郁起來了?
柏萱不知道謝衡這模樣是不是裝的,但是既然坐下來,那干脆坐著吧。
衣料并不厚,底下的枯草又硬又粗糙,還有些扎人。其實并不舒服,衣服蓋在上面,唯一的好處是稍微干凈些。
但兩人誰也沒抱怨,柏萱靠著謝衡肩膀,因為無聊開始找他聊天:
“我們要在這待很久嗎?”
謝衡往她那邊傾斜過去,讓人靠得更加舒服些,說:
“客棧起火,太子必定會起疑。我想,他應該會提前來江州,估計就這兩天,不會太久。”
“他來了,咱們不就暴露了,那為何還要走這么一遭?”
謝衡講了三點。
一,是拖延時間,也算是給柳無殤擒淮安王爭取時間。
二,太子曾讓人仿過一些他的兵械圖,他想看自己的兵械圖被人做成什么樣。
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想看看這江州到底藏了太子怎樣的秘密。
上一輩子,他沒看到這些就直接死了。為了徹底解決太子,他不得不冒險來一趟。
“可是我們現在被關在地牢出不去,除了第一點,其他兩點怎么整?”
這個問題,等到半夜,有了答案。
太子送來的人到了,守衛自然會派人向上級稟告。
周總兵親自過來查看,后面帶著浩浩蕩蕩一行人。
他們都穿著統一的軍服,柏萱瞧著倒是覺得有些古怪。
統一的制服在氣場上確實能給人加分,但這些人,論面貌,沒有軍人的那種剛毅颯氣。論身材……有點過于松弛了。簡而言之,就是胖,虛虛的那種胖。
他們不像是常年訓練的士兵,給人的感覺油膩膩的。
為首的周總兵也是一張大肉臉,肚子像個圓滾滾的球,不過他挺高,胖且魁梧,滿臉絡腮胡。
眼睛微微往外凸,眼神嚇人得很,嗓門也很大:
“就是你?”
旁邊的柏萱他沒問,因為大虎和小虎也守在地牢門外,周總兵來時,兩人已經把情況簡單地介紹過。此女是來陪謝衡解悶的,他并未放在眼里。
“嗯。”
被關進地牢還這么傲氣,周總兵面露嫌惡,這些沒吃過苦頭的世家公子哥順風順水慣了,坐牢估計也是頭一次,還曉得這意味著什么,還當自己是大爺呢。
他可不慣著他們。
“把她帶出來。”
謝衡呵一聲,眉目陰沉,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匕首。
周總兵仰天哈哈大笑,不屑地說:
“你是想笑死我?就憑一把匕首,想翻出我的手掌?”
“不,動她一下,我立刻死。”
“……”柏萱瞪大眼,這人,不按常理出牌啊。
周總兵也被他驚人的語言嚇了一跳,怒指著謝衡:
“威脅我?”
三個字落下,他再次哈哈大笑。可是笑著笑著,他跟多重人格似的,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某一瞬間突然不笑了,一秒變臉。
為什么?因為他雖然不屑,但是他還真給謝衡威脅住了。
太子大業在即,這人可不能就這樣死掉。不然,他也得跟著陪葬。
柏萱蹲在謝衡后面,袖子里也藏著一把匕首,貌似和謝衡是同款。她想捂著耳朵,隔絕周總兵刺耳的魔性笑聲。真是的,好歹謝衡這次沒說殺死你,知足吧,笑什么笑。
她現在對謝衡的功夫有點了解,如果是訓練有序的將士,謝衡以一對十可能比較麻煩。但這十個,光聽呼吸聲就知道,中氣不足,內里虛無,戰斗力不行。
不過謝衡還有別的目的,沒之前那么剛,當然態度依然輕慢囂張,他說:
“你們不動亂,就沒有威脅。”
那不還是威脅!
周總兵上前一步,怒瞪謝衡,十分硬氣地說:
“一個女人而已,老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不稀罕。”
他跟謝衡差不多高,寬度卻差不多有謝衡兩倍。
柏萱心中默默對比了下,心想,一路走來,江州這一帶有多窮,她看在眼里。
就是他們中途路過的那條堪稱江州最繁華的商業街,也相當簡陋寒磣。街道上出來迎客的那些女子,個個瘦弱不堪,營養不良。
如此貧瘠的地方,怎會養出這么多過度肥胖的人?
這不是一個,而是一群啊。
周總兵正和謝衡較勁,沒注意她的暗中打量。諷刺完,他拿出一沓紙,兇狠地說:
“這些圖不完整,做出來的東西沒一個能用的。聽說你才是這些兵械圖的原畫手,從現在開始,你就在這里給我把完整的圖畫出來。明天一早,我會來檢查,少一張,我剁你一根腳指頭,直到剁完為止。”
江州的女子跟商品沒什么區別,在周總兵這群人眼里,女人不值錢,不重要。就算謝衡表現得很在意,那也只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跟自己的腳指頭比起來,這女人就不值一提。所以,他壓根沒想用柏萱拿捏謝衡。
他把圖紙懟到謝衡懷里,挑釁地看向他的腳。
謝衡任由圖紙散落在地,雙手環胸,背脊挺直,冷靜沉穩地搖頭:
“我很久沒畫,這些都是很早的圖紙,我哪里還記得細節。”
周總兵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你的意思是,你畫不出來?”
那他如何跟太子交代?
他們這群不上前線的兵,早就養尊處優慣了,也和許多官場的人一樣,欺軟怕硬。別看他在謝衡面前硬氣,出門遇見個比他官階大一級的,他的骨頭可以比老太守還軟,更別提太子了。
這句反問聽著頗有威力,實則,是他急了,急得破音。
胃口吊了,周總兵急了,謝衡才慢慢開口:
“也不是,畢竟曾經畫過,有大致印象。周總兵不妨帶我去看下實際成品,這樣,既可以更直觀地回憶原圖,也能讓我知道具體缺陷。”
他微微一笑,人畜無害的一張臉清俊無雙,很好騙人的樣子:
“圖紙只是表象,也太過單薄,遠不及實物有效。沒準看一眼,明天就全部畫出來了。”
周總兵當即懷疑他的目的,畫畫而已,幾筆下去就成了,有什么難的?
這人百般推脫畫不出來,沒準就是個借口,要看實物的借口?
“不行!”
周總兵大手一揮,肯定地說:
“你一定有陰謀。”
他抽出腰間大刀,面露得意:
“不畫是吧,那我先砍了你一只腳。人啊,非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人太討厭了,砍一只腳又不會死,他要親自動手,以泄方才的火氣。
謝衡看向手中那把鑲了紅寶石的匕首,嘆道:
“還是死了吧。”
這次,也沒說要誰死,但鑒于之前那番言論,周總兵自然認為是謝衡自己。
他左右看看,一個畫畫的毛頭小子,動不動就要死要活,估計也只有這一招了,怕什么?還有一個一看就毫無威脅性的小姑娘,在他的地盤,能翻出什么風浪。
這么一看,他又信心十足,管他陰謀陽謀,在絕對的實力面前,都沒用。
“你確定,看完實物一定能畫出來?”
謝衡這會沒再搞事情,給了個肯定回答:
“一定能。”
“好,你要是敢騙我,我就砍你一條腿。”
周總兵命人打開牢房,決定帶謝衡去兵器房,但是后面還跟著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這次,不等周總兵開口威脅,謝衡就拿出匕首晃呀晃。
周總兵:……換一招吧,他煩了。
第45章
事情進展比預想的順利太多。
謝衡的一系列騷操作,讓柏萱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
這人長著一張厭世臉,平日氣質像條咸魚,看著就不會來事。
可原來,從前不是他不會,而是他懶,壓根不想。
真搞起事情來,一套又一套,處處是套路。
柏萱乖乖被他牽著手,若說之前,她心里覺得這男人口出狂言,自信爆棚,多少帶點吹牛逼的成分。那么現在,她相信了,他是真的牛逼。
而且還不刻板,見人下菜碟,懂得隨機應變,腦筋靈活得很。
謝衡倒是不覺得這些算什么,他怎么說,也是自小看別人臉色長大,七歲就開始籌謀策劃。十年光景,做得多見得更多。有時候,處變不驚只是因為知道得太多,所以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覺得意外,也能很好的應對。
奧,除了她。
兵器所距離地牢很近,就在距離地牢不到一公里的后山下。
爬上山頭,柏萱站在高處,望著下面燈火通明的龐大版圖,忍不住大為驚嘆。
兵器所巨大無比,明亮的光線映照其中,遠遠望去,它像一汪沒有盡頭的油菜花田,閃耀炫目。
這么大的私庫兵器制造廠,合法嗎?
周總兵一路都在憋氣,重重哼道:
“喏,就是那里。”
謝衡一副彬彬有禮的態度,牽緊身邊人,說:
“來都來了,下去看看。”
他的手有些涼,也不像刻板印象中粗糲干燥。掌心不算特別軟,但是并不硬,非要形容就是有韌性,捏一捏還有彈性。
那件墊著草的衣服留在了地牢,謝衡身上穿的單薄,外面是一件玄色錦衣,領口處露出一小截白色里衣。
山里天光黯淡,他喉結下方,鎖骨中間位置的那片殷紅痕跡已經看不太清了,不過柏萱也不敢看。
她知道,那應該是她弄上去的,所以更不敢看了。她居然把他啃成這般模樣,可想而知當時有多兇殘。不,那不是她,那是藥物作用,該死的是藥,不是她。
一陣風吹來,她縮了縮肩膀,停止胡思亂想,說:
“夜里還是挺冷的,回去讓他們給你買件新衣裳……”
胳膊突然被拽住,柏萱停下來,望進盛滿夜霧的眼睛。
謝衡拍了拍自己肩膀,隨意道:
“你身上挺暖和,挨我近些就不冷了。新衣裳還不知道在哪里,你上來,我背你。”
夜路并不好走,亂從雜草,藤刺石子硌腳得很。
柏萱搖頭,拒絕道:
“不背,我不做包袱,不做累贅。”她將牽手改為抱他胳膊,幾乎半個身體挨上去。
謝衡:“……”什么跟什么?奇奇怪怪,又可可愛愛,行吧。
膩歪!世風日下,成何體統!
跟在后面的周總兵忍不住朝天翻白眼,要不是為了跟太子有個交代,他才不會忍他們。
下山路看著不長,真走起來,還是花了不少時間。
兵器所其實就是軍工廠,遠遠便聽到鍛造打鐵的聲音,越到山下,空氣越干燥,溫度也越高。
他們停在大門口,近距離觀望,視覺沖擊更加強烈。
夜空中飛濺的火花,滾滾濃烈的黑煙。往下看,這些鍛造工具按不同類型進行區域劃分。
火爐其實在靠中間的位置,畢竟四周有樹,雖然邊上的基本被砍禿了,但這座山是砍不完的,防止引起失火,火爐放中間更安全。
柏萱面前是幾條很深的長凹槽,里面整齊地放著一排排推車。
車里有的放砂石,有的是黑鐵,另一邊,也有打造好的少量武器。
鍛造武器的地方,自然是重兵把守。
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士兵站崗。那些還在干活的人周圍,還有將士拿著鞭子鞭策他們加把勁速度快點。這場面,像極了柏萱曾經刷劇看到的壓榨苦力的場景。
周總兵平日里應該沒少來,大家看到他并不陌生,除了干活更勤快些,并未過多關注這邊。
雖是夜里,卻因為火爐的存在,頭頂又有天棚覆蓋,里面溫度很高。煙囪散不去的煙充斥著各個角落,但是大家顯然習慣了這樣的環境,只顧悶頭干活,并無多少不適反應。
一隊人員從眼前經過,監工朝周總兵行一禮,便揮著鞭子驅趕。
這些人衣衫襤褸,破破爛爛,燈光下,柏萱看到那個上衣只剩一角碎布,幾乎光著的男子胸前好像有個印子。
她仔細看了會,這才發現,有印子的不止那一個人。
古代可不流行紋-身,而且他們的印子都很相似,像是烙鐵印下的疤痕。這種疤痕,一般是十惡不赦之徒,大罪的象征。
謝衡顯然也看出來了,他調侃道:
“用罪犯當勞工?”
周總兵看守這個兵器所雖是聽令行事,他上面還有胡將軍和太子。可跟了他們這么多年,多少察覺出一些苗頭。
他知道這個兵器所名不正言不順,并未上報朝廷,屬于黑作坊,是太子私庫。私造兵器,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他并不怕謝衡發現端倪,反正將軍說過了,讓謝衡畫完兵械圖,做好那些奇門遁甲,這人便可隨便處置。謝衡可以活著來這江州,卻未必能活著走出去。何況,即便弄不死他,到時候,太子登基,這人知道秘密又如何?
周總兵不慌不忙,甚至有些炫耀:
“是啊,勞動力不夠,朝廷又不許抓壯丁,只能想些別的法子。看到他們了,你要是不好好畫,也得跟他們一樣。到時候,我一定會特別關照你,每天給你一百鞭子。”這個法子,還是他和胡將軍一起想出來的,功績里有他一份。
至于這些死刑犯的用處,其實也遠不止當勞動力那么簡單。
他們現在用來干最苦的活,以后若是打仗,可以當前鋒人形肉盾。窮兇極惡者,還可以攪亂渾水,用來威懾那些膽小乖巧者。反正留著他們,哪里有用往哪搬,可以給自己省不少事。
真的是死囚犯,印證自己的猜測,柏萱這下可以確定,太子他是想造反啊。盡管宋君瀾并未強大到可以威脅他的儲君地位,但這造反,沒有遲到,只有提前。
這么大一座兵工廠,看人數密度,得有千八百人。
也不知,搜刮了多少地方的地牢。
難怪,外圍那些看守的士兵不僅架起弓箭,還有炮車。他們估計,也怕囚犯。
謝衡沒有回應周總兵的話,跟著他去了一片單獨的區域,這應該是一塊技術領域,人并不多,專門制造戰車,鎧甲一類。戰車內藏乾坤,里面設計了放箭區域。
周總兵指著其中一輛戰車,氣憤道:
“圖紙上說這車能射出萬箭,射程千米遠。狗屁,一百米都夠嗆。”
萬箭不是夸張說法,而是指的這戰車能承載的總數。
這個尚未得到驗證,但是射程,周總兵試過很多次,實際跟紙上差太多。
“還有這個,據說是必死無疑的倒勾箭,倒勾是可以,可穿透性極差,根本穿不透人,如何殺人?”
“再看看這機關,什么玩意,開關總是失靈,別說殺敵,沒把自己殺死就不錯了。”
……
周總兵抱怨完,回頭看謝衡,輕蔑地說:
“他們都說是因為圖紙與原圖有偏差,所以效果不行,依我看,是你不行吧?我看你也沒什么厲害的,就是被吹得厲害。肚子這么癟,能有什么墨水。”
這番話,是激將法,也是周總兵的偏見。
他覺得,謝衡除了長得還行,其他都不太行。
身為男人,不說五大三粗,起碼得有寬闊門面。就這么一副弱書生的體質,能干成什么事。
他還聽說,謝衡武功不錯,可他哪里像有武功的樣子?
“你肚子那么大,想來一定學富五車,知識淵博,不知道能不能背一首將進酒?”
將進酒是什么東西?
誰在說話?
奧,是那個他全程都沒放在眼中的小姑娘。
看謝衡那護犢子樣,他還沒表示呢,刀又拿出來了。
周總兵摸摸肚子,他大字不識幾個,背什么東西來著?
這個女人,竟然想讓他出丑,真是不安好心,他豈會如她的意。
“一邊去,男人做事,哪有女人說話的份。”
“沒有女人,哪有你什么事。”
“牙尖嘴利,我不跟你們廢話,趕緊看,看完了給我滾回去。”
謝衡這次沉默得比較久,他確實一一看過這些兵器,然后微笑道:
“看好了,回去吧。”
看完起碼心里有個底,可以預估多大的兵力能與之抗衡。
現在看來,都是贗品,不足為懼。
他突然這么好說話,周總兵還有些不習慣。
將人往回帶到半路,他忽然有些不耐煩:
“沒長腿啊,走快點……”別耽誤他喝酒逍遙。
他越催,這倆越叛逆,竟然不走了。
周總兵有種不好的直覺,他想抽出佩刀,后腰卻忽地劇痛一下,緊接著,不等他做出反應,冰涼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謝衡面色冷淡,嗓音清涼:
“別動,帶我去見一個人。”
“……”他居然被拿捏了?
其實周總兵反應速度很快,只是他到底不如常年訓練的將士。加上后腰被黑暗中的暗器擊中,疼痛讓他慢了一拍。
“誰?是誰暗算我?”
自然是大虎和小虎。
但是人并沒有露面。
周總兵瞪著謝衡,憤恨不已:
“你居然還有同伙?老子就知道你不是好東西!”
第46章
周總兵帶來的這一隊人馬,和他一樣多年不曾訓練過,反應速度趕不上他。發現周總兵受傷,十個人手忙腳亂,慌慌張張拿出佩刀。
他們在這一帶作威作福慣了,已經很久不知危險為何物。
這一亂,竟連刀都沒拿穩,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廢物!”
周總兵故意大聲罵道,實則趁著背對謝衡,瘋狂朝手下眨眼睛。謝衡的功夫和反應能力都在他之上,這幾個手下什么德行他也很清楚。所以他想暗示他們別和謝衡對著干,去捉謝衡身邊的柏萱。
之前他絲毫不將那女子放在眼里,這會卻打算死馬當作活馬醫,抓她來試試能不能救自己。
可誰能料到,被他罵作廢物的手下,還真的是個廢物。
無法領會他的暗示不說,還十分窩囊地彎腰下地去撿劍。
周總兵氣得閉上眼睛,腰被暗箭所傷,卻連心口都在冒煙。想嘗試自救,可眼神亂飛了好幾圈,都找不到柏萱在哪里,只在突然低頭嘆氣時,發現謝衡投在地上的陰影后面多了一條彎彎的弧線。
“……”
她跑得可真快,比他還快,快得令人絕望,周總兵放棄掙扎了:
“說吧,你要我帶你去見誰?”
謝衡道:“見你們將軍,胡顯勇。”
啥?這人要自投羅網?
周總兵仿佛迎來了希望,眼里升起亮騰騰的光。
既然是采用暗算的形式,謝衡就算有同伙,人數也不會多,這會還躲在暗地里不敢見人。
而將軍府里有重兵把守,幾個同伙跟數百將士相比,那就完全比不過。更何況,謝衡還帶著一個沒有武功的弱女子。
到時候,有他這個先例在,胡將軍可不會輕易被他偷襲。
不過,周總兵思考一會:
“你還知道我們胡將軍,你去找將軍做什么?”
今夜來回折騰,這會天空開始泛起微微晨光。
黎明破曉,氣溫卻更低。謝衡臉色因為冷而更顯陰狠,他沒什么耐心,面無表情說:
“知道秘密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去見胡將軍是嗎?我可以帶你去,但是這么晚了,恐怕不方便,不如明早?”
謝衡摁了下刀刃,輕聲說:
“明早?好啊,我沒問題,但是你應該不行。”
周總兵的腰還在流血。
被迫答應了謝衡之后,后邊心地善良的小姑娘探出小腦袋,擔憂地問:
“他臉色太差了,這樣下去撐不到將軍府。”
周總兵連忙點頭,是啊是啊,先帶他去找大夫。
“我給他包扎一下。”
嗯?
原來她還懂醫術,那再好不過,起碼可以少受點罪。
周總兵被幾個屬下扶著,然后就聽到小姑娘頤氣指使地命令其他的屬下:
“你,把中衣脫下來,折好。”
“你幫他把衣服撕開。”
“還有你,把他的箭拔出來。”
……
周總兵簡直呆了,小姑娘是這樣給人醫治?他能說他也可以嗎?
其實,柏萱方才下意識想要親力親為,但是還沒蹲下就被謝衡拽住了。只能讓其他人來。不過周總兵傷口不大,也不致命。簡單處理一下,她滿意地點點頭:
“現在好多了,至少能撐過今晚。”
什么?他活不過明天?
周總兵面如死灰,被幾個人架著一邊走一邊嘆氣。
他究竟為何淪落至此?
去往將軍府的路上,恰好經過江州那條最繁華的街道。
這個點,街道兩邊依舊熱鬧不減,走大馬路上也能聽見四處傳來的嬉笑聲。
他們從街頭走到街尾,居然發現還有一家賣衣服的店在營業。
柏萱進去給謝衡選了件外套,店家認識周總兵,招呼完他倆還上前去恭維周總兵。
商人精明,在這條號稱墮落街里存活下來的商人,除了精明還知道如何保命。
即便看出周總兵滿臉菜色,以及腰間殷紅血跡,他也面不改色請人落座,再折回來神色如常向柏萱兩人介紹衣服。
謝衡要了一件玄色外袍,柏萱有些意外,夸他:
“你可算擺脫黑白包袱,穿得像個人了。”
“這樣方便殺人。”
“……”不,你這輩子都做不了人了。
店家笑嘻嘻替他結賬,再堆著滿臉笑容送人走,全程無論周總兵怎么眨眼歪嘴都當沒看見。笑話,周總兵是這條街街霸,
周總兵對付不了的人,他能奈何?
要有這能耐,他就是街霸了,何苦窩在這街上最差的位置。
一行人磨磨唧唧趕路又過了一個時辰,他們終于到了將軍府。
其實將軍府距離前線最近,周總兵平日若無事,是斷不可能來此。
因為這里連個看門的都比他囂張,對他沒什么好臉色。
然而這次,周總兵顧不上那么多,乖順了一路,突然用盡力氣沖開謝衡,一路往將軍府大門跑。
他雙手被綁,跑起來失去平衡,卻又在快倒下去時硬撐著,動作扭曲奇怪。
“兩位兄弟,來了賊人,快來捉拿他們。”
“這人要找將軍尋仇,切不可讓他得逞。”
“他武功高強,你們要小心!”
周總兵邊跑邊喊,守衛自然認得他,雖然平日里不待見他,但后面的陌生男子以及周總兵的話讓他們戒備起來。
屋里很快亮起火光,周總兵看著紅彤彤的光芒,簡直要喜極而泣。
回頭惡狠狠瞪過去:“他要對將軍不利,又以我做要挾,快擒住他。”
人群沖出來了,然后看見一個比火把火光更閃更亮的東西。
御賜金牌。
柏萱拿不準這里的人認不認金牌,謝衡看上去卻很自信,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直接走到那些人面前,說:
“我有事找胡將軍,把這個拿去給他,他會見我。”
謝衡亮出金牌,只是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真正拿捏住他們的,是手中的一枚平安鎖。
這種東西,一看就是小孩子戴的。
為首的人看看金牌,又看看那平安鎖,上面有字,他看不真切,接到手上,忽然臉色大變。
這都能給他扳回一成?
周總兵扶著腰,氣不打一處來:
“假的,肯定是假的金牌。”
說著頓了下,放低聲音嘀咕:
“再說,咱又不怕這東西,咱們不是馬上……”
“閉嘴!”
那人兇狠呵斥完,拿著東西急匆匆跑回去。
晨曦熹微,微風拂面。
柏萱涼涼看著身邊人,下巴一抬:
“你果然背著我藏了不少好東西。”
謝衡不認,稍稍側身跟她咬耳朵:
“沒有背著你,只是為了你。”
第47章
柏萱跟他一起在外面等著,冷不丁被秀一臉,并沒有覺得高興。
很嚴肅地跟這個古董男人掰扯:“只為了我,說這種話,你就不怕我心理壓力過大嗎?”
什么叫只為了她,那是不是也得她來承受所有的責任和后果。
謝衡微微偏過頭,盯著她的表情變化。
他倒不生氣,反而覺得這姑娘的思想其實很特別。在東陽這樣的朝代和制度,女子就像是男人的附屬品。所以相對應的,女子遇到事情,也該由他們從屬的男人出面解決。他見過的所有女子,包括他母親,家里若有事,母親也會派人去找父親處理。大家對此,并不覺哪里不妥。
他與柏萱對視,身姿挺拔,如松柏一般修長筆直。盡管面若清風,卻沉思一會才一字一句回答:
“你又沒逼迫我,為何要有壓力?”
見她有點懵懵的,謝衡感到奇怪,慢慢跟她說:
“是我自己選擇這樣,所有后果,自然也是我該承擔的。即便結果不理想,或者我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自找的,你不用有壓力。”
這男人的思想……真前衛……不,應該說是真傳統。不過,相對于她,他本來就傳統。
柏萱想起自己的那個時代,無論男女都要標桿獨立。即便是正當合法的夫妻關系,從男人那里拿點什么或者想要依靠一下男人,都會被嘲諷攻擊,不能獨立行走。
所以她一直不結婚,因為結婚生子意味著她跟同期相比,會失去競爭升職的機會。年輕醫生的工資并不高,和很多行業一樣,干活的人拿到的回報甚至比不上領導的一個關系戶。
她們一個人干活,卻要養一大批自己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人。更別提倘若要生孩子,家里沒人照拂的女子,將會有極大的風險失去飯碗。相比之下,男子就沒有這些顧慮。然而即便這樣,他們還要以所謂的公平提一大堆要求。
一場婚姻,女人承擔的風險和后果都更大,付出和失去的也更多。到頭來,人家卻跟你講公平,這不給,那不能要。
可從一開始,就沒有公平可言。
她曾經,是恐婚族。
因為你付出的東西,并沒有以其他的方式補償回來。而你自己,失去了就永遠都沒有了。
她不愿意輕易將自己的未來交到別人手里,再加上,時代變化讓負責顧家的男人正在以勢不可擋的速度銳減,甚至瀕臨滅絕。那么這種事,自然要慎之更慎。
謝衡這兩句簡單又裝逼的話里,她感受到了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詞——
責任與擔當。
她心里突然有些感慨,感慨完,總覺得自己也該有點表示,輕咳一聲:
“你要這么說,那我心里就沒壓力了,因為它有你了。”
反撩一波,謝衡只微愣片刻,便直起身體。他坦坦蕩蕩地笑了笑,耳根微紅,面上卻如沐春風,表情是毫不收斂的得意,又帶著一種‘我這么努力去愛你,那么無論你多愛我,都是我該得的’理直氣壯。
然后,更是不規矩地動手將她攬入懷中,大大方方地說:
“你不止有趣,嘴還很甜。”她若想哄一個人,一定能哄好。
居然揉她頭發,柏萱不太適應這種親昵。謝衡最近轉變很快,似乎完全不需要過渡。她不行,直接道:
“可你好膩。”
又粘又膩。
謝衡:“……”
一直被嫌棄,從未改變過。
眼睜睜看這對小夫妻膩歪的周總兵倚著墻,突然覺得牙酸!
還好方才進去的將士又出來了,從他身邊經過,卻連個眼神都不屑給,徑直走到謝衡面前。滿臉憤怒,想發作又硬生生忍住。
他跟周總兵的氣場截然不同,眼露兇光,表情帶著殺伐冷酷之氣,手一直壓在腰間的大刀上,沉聲說:
“跟我進去。”
兩人一起進去了,周總兵被留在原地,無人問津。
夜好涼,周總兵感覺,自己也融化在這涼意之中,無法脫身。
將軍府是柏萱自來到江州后,看過的最壕的宅子。
面積大到離譜不說,這里的建筑全部刷著紅漆金邊,亭臺樓閣坐落在碧水湖邊。不過,畢竟是男子住所,沒什么花花碌碌的風景。入目除了閃閃發亮的金色雕花,并無多少可看的。
胡將軍縱橫沙場幾十年,比當今圣上要大許多,四十多歲放在這個朝代,算年紀比較大了。
匆匆起床,他沒怎么收拾,隨便穿上一件外袍就在大堂候著。等了一會便聽到清爽干凈的聲音:
“胡將軍,在下謝衡。這位,是我的夫人。”
跟胡將軍會面,謝衡既不像和柏萱在一起時那般放浪形骸,也沒像在周總兵面前那般任性妄為。他中規中矩,禮儀方面恰到好處。
但柏萱清楚,他這是想先禮后兵。
跟著謝衡一起坐下,她才悄悄去看那位將軍大人。
絡腮胡,國字臉,眉骨和側臉都有很明顯的疤痕。尤其眉峰處的一道斷眉疤,特別顯眼,襯得他十分兇殘不好惹。
他低著頭,對謝衡視而不見,眼睛盯著手中那枚平安鎖。
方才的那位副將倒是一直瞪著他倆,氣得好像隨時會提刀殺過來。
謝衡打完招呼便不再開口,大家似乎都在等誰會先妥協。
詭異的氣氛僵持許久,胡將軍厚厚的嘴唇動了動,斜眼晲過來。
不愧是常年打仗的人,這氣勢,周總兵那一群人加起來,都比不上千萬分之一。鋒利的眼神如有實質般橫掃一切,直直落在謝衡身上,他狠狠淬一口:
“區區謝家,也敢動我胡顯勇的家人!老子現在就殺你祭天,再殺你謝家全家。”
謝衡冷靜與他對視,不太在意道:
“謝家人丁單薄,不足胡家十分之一,謝家換胡家,想必圣上會很高興。”
胡家三代從軍,可每一代都有大部分人留守京都。三代積累下來,子嗣頗豐,人丁興旺。
謝家呢,三代單傳,到謝衡這一代,就他一個獨苗苗,家里人口單薄得可憐,跟胡家沒有可比性。
但胡將軍關注點在謝衡提到的圣上。
眼下天還沒亮這人就非要跑來擾人清眠,還拿著他胡家嫡孫的平安鎖作威脅,現在又用圣上明槍暗箭,可謂是有備而來,且來者不善。
胡將軍搓了搓光滑冰涼的銀質鎖,要笑不笑地諷刺:
“你好歹也跟了太子十年,怎么說倒戈就倒戈?兩面三刀者,自古沒有好下場,這個道理,你不懂?”
謝衡坐在下方的位置,玄色外衣跟這里奢華璀璨的裝飾倒是相得映彰,襯出幾分富貴公子的氣質。他淡淡抿唇,似乎很認真地分析:
“國以民為本,我無論為誰效力,最終都是忠于國之根本。”
談到現在,胡將軍琢磨完謝衡的態度,約莫猜到他是來找他談判。
既是談判,他的家人估計尚且無事。
心緒因此平復許多,他道:
“那你這意思是,為太子效力,便不是為民造福?”
“當然不是。”
謝衡想也沒想地否認,他坐在柏萱身側,清俊無雙的面容泛起薄怒:
“這一路上,我一直不明白一個問題。擁有兵權的人并不只有胡將軍,太子為何偏偏選了最偏僻最貧瘠的江州。來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因為,江州便宜。想要收買下來,花費的代價更小。那條奢靡的街道,還有這金碧輝煌的將軍府,以及京都胡家用地下倉庫裝的金銀珠寶,恐怕都是托太子的福。”
居然連他家地底下有金庫都知道,胡將軍面色微微發白,突然有種強烈的失控感。
謝衡說的不錯,因為江州便宜,他也便宜。而且江州人口稀少,把那些常駐居民趕出去,他的軍隊,他的屬下以及那些用來取樂的下人便可以完全占據這個地方。
他因此而變得富甲一方,執掌一方。而太子,一方面得到他的鼎力支持,一方面可以利用江州做他想做之事,比如悄藏大批死囚犯,私造兵器。
兩人合作了很多年,彼此聯系越多,秘密也越多,早就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所以太子提出不日舉兵京都,他答應得痛快。
哪里料到,出兵在即,會迎來謝衡這個不速之客。
柏萱可算是明白這里的人為何如此有錢,原來早就傍上了太子,而太子的岳父是戶部尚書,專門管錢的。
他抽出如此龐大的數目養一州兵馬和鍛造兵器,搜刮的民脂民膏可想而知是個多么無法想象的數字。
胡將軍動了動手指,捏緊那枚平安鎖說:
“既然你全部知道,那么肯定還有別的人也知道。他派你來勸我就此收手,歸順于他?謝小公子,真是遺憾,我可不是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子。很多事情沒有回頭路,你不用說那些廢話。”
他低頭看著手中精致的銀鎖,上面還有他為嫡孫親自取的表字。
“你若以為拿捏住我的家人就可以讓我背棄太子,那可就錯了。這種事情敗露,我只有死路一條。我若死了,我胡家必亡,還不如放手一搏,求得一線生機。”
“你求不到。”
謝衡冷漠地否定他,譏諷不已:
“太子正在趕來江州的路上,但是他不知道,圣上已經到了淮安并且拿下了淮安王。很快,就會輪到江州。舉國兵力討伐小小江州,你沒有勝算。”
什么?
“不可能!”圣上不是快死了嗎?
謝衡壓根不理會他的辯駁,繼續道:
“我本可以不來,但是我來了,還帶著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來到這里,是我對胡將軍的誠意,可胡將軍知道我為何要來此嗎?”
胡將軍還沉浸在上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之中,怒不可遏地大吼:
“不可能!你休想騙我!”
謝衡似眼露憐憫,其實內心毫無波瀾,他只是順著那位的心思,然后把這件事談成功。就像從前給太子辦事,他老練而又自然,直接跳過胡將軍的情緒:
“因為我覺得,我們的兵,不能殺自己人。”
養兵是為保家衛國,征伐外敵。
對于這一點,謝衡是有點真心在的,便繼續說:
“皇子們奪嫡,可以結黨拉派,可以骨肉相殘,想直接造反也行,大內侍衛私下兵馬隨便用。但是,邊防將士,絕不可動,這是底線。”
他抬頭去看亂成一團漿糊的胡將軍,聲音清冷而冷靜:
“我來,是不想看著你以及你們所有將士死于非命。嗯,另外再幫人捎個話。圣上的要求很簡單,不要自相殘殺,胡家還是原來的胡家。當然了,給予胡家的榮耀依舊歸你們,但是不法所得要上交朝廷。你若執意抗旨,那么……就先殺他。”
干凈漂亮的手指指著胡將軍手中的銀鎖。
謝衡給他思考的時間,但是不多,慢悠悠起身,下一刻,就聽到胡將軍問:
“他們真的還活著?”
“活著,但是能不能繼續活著,就得看你的了。”
熬了一整夜,謝衡打了個哈欠,去看他的夫人,柏萱已經昏昏欲睡了。不是她心大,實在是她差不多都猜到了,所以并不太好奇。加上謝衡的聲音好聽又清爽,調子也慢騰騰的,在本就犯困的情況下催眠效果極強。
他挪著步子貼過去一些,表情管理開始失敗,有些不耐煩:
“這些事情你可以慢慢想,可否先給我們安排一間房休息?”
什么?
我正在悲春傷秋,深陷泥沼,痛苦掙扎,頭疼欲裂,你跟我說你要去睡大覺?
胡將軍著實跟不上謝衡的節奏,還是他旁邊的副將見他并無異議,才不情不愿地去做安排。
胡將軍在椅子里杵著頭發呆,他當然不會就此信了謝衡的話,暫時把人留下是為手中銀鎖。
另外,他在等太子。
若謝衡說的是真的,太子明日,最遲后天會到。
他若在這個時候派人快馬加鞭去淮安查探情況,也還來得及。
……
雖然折騰了一晚上,但是好歹不用在牢房過夜。
柏萱裹著被子滿足地瞇起眼看夸:“你真的讓我過上了好日子,做的不錯。”
謝衡愜意地彎起唇,還沒有動作,再次響起軟軟的聲音:
“只能親一下,不能做別的。”
柏萱望著頭頂略顯頹廢但依舊清雋的臉,善意地提醒他。年輕人一定要保重身體,絕不可以熬夜還劇烈運動。
謝衡顯然體會不到這份用心,雖然他本來也只打算親一下就睡,可被她暗示拒絕別的,心里有點不爽:
“你不喜歡?”
想想,他們確實沒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上一次問她滿不滿意,她直接岔開話題說馬車。這一次,謝衡倒是有些期待,目不轉睛盯著晨光中軟嫩白皙的女孩。
然后,柏萱搖頭。她沒有那天晚上的記憶,毫無印象。
什么感覺,她不記得。
居然搖頭……
謝衡:“……”
她不喜歡。
第48章
柏萱看著謝衡一秒變臉,有些不解。
他為什么會露出痛苦面容?
男人眉宇收斂,嘴唇抿緊,臉色微白,沉默著不說話。
柏萱看他發呆,直接將人拉下,解開他的衣服。
柔嫩的手指捏起衣服一角時微微頓了頓,但也只有一瞬。柏萱沒去看謝衡,頂著灼熱的視線繼續拉開。
謝衡也一頭霧水,她這是什么意思?要再給他一次機會?
短暫的時間里,謝衡猜了無數可能,腦中想了太多畫面。不過不管想的什么,他都沒阻止柏萱更進一步的行為,只是臉上有些不自然。
屋里沒點燈,但這個時辰,光線足夠照亮視野。謝衡感受著越來越近的呼吸聲,幾乎要貼上他下巴的唇,內心蠢蠢欲動。他才十八歲,這種時候,有些行為早已脫離掌控。正欲抬起胳膊做點什么,聽到女孩疑惑的嗓音:
“沒崩啊。”
她仰起腦袋,清凌凌的目光望過來:
“我看這傷口愈合得還可以,你覺得很疼?”
傷口?
謝衡……他早已忘記這茬了。
柏萱沒忘,只是沒刻意提起。
因為他倆的關系從精神層面直接飛速發展到了身體層面,這個過程中,她只睡了一覺,便有了實質性的變化。實在太突然了,她需要做一下心理建設。但是他若傷口出問題,那就另說了。
謝衡腦中閃過的無數畫面像一陣煙,風一吹,全沒了。
他冷靜面對妻子對他并無興趣的殘酷事實,回道:
“不是很疼。”
那就是有點疼,畢竟傷得那么深,總要花費一些時間愈合。
柏萱給他把衣服攏緊,不知為何,腦中白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問題:
“你這傷沒好,那晚是不是我……?”
她用手指指了下上面,從生理結構來說,新手不適合這種,容易造成物理傷害。
所以,她想了解一下當時的情況,順便關心下謝衡有沒有受傷。
這種事,她該早點問他的,拖到現在真是不應該。
謝衡喉結動了動,才覺得他自己想多了,她就拋出如此犀利直白的話題。他沒脾氣了,伸手把她從自己身上拎下來,讓她乖乖睡在旁邊。深深吸一口氣,閉著眼睛說:
“不是,沒有那樣。”
她難得主動問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也要給出回應。可是剛說完,謝衡就意識到一個問題。他悠地睜眼,問道:
“你不記得?”
“剛跟你說了,我不記得了。”
所以方才的搖頭,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記得?
謝衡挑了挑唇,堆積在心頭的郁悶瞬間散去,面上也雨過天晴,主動湊過去把小小的人撈進懷里:
“不用那樣,我單手也可以。”
柏萱:“……”
大清早的,她怎么會想不開跟他討論這種問題?
但最沒想到的還是,身為對于人體構造十分熟悉的她,居然會因為謝衡的變化而感到緊張。更絕望的,是因此而造成的災難——
她想說好困,大家和諧睡覺,嘴一瓢,說成了:
“好棒……”
就離譜,離了個大普。
身后的人因此開始顫抖,柏萱明白,他在憋笑。而且顯然,憋不住的。
謝衡笑出了聲。
他整個人,包括這張床都因為他開始晃動。
有這么好笑?
想想,謝衡平日里清清冷冷,偶爾的情緒變化也多是陰陽怪氣。他鮮少有如此開懷的時候,想來,是真的被逗笑了。
于是,柏萱反手過去撓了撓他說:
“我不是嘴瓢,就是夸你棒。”
社死又如何,只要我心臟強大,就是別人尷尬。
話落,柏萱果然沒聽到謝衡繼續笑。
很好,終于可以安靜睡覺了。
謝衡再一次驚嘆自家夫人的適應能力,她好像很少糾結,在地牢里抱怨幾句,照樣接受良好。眼下將軍府這個陌生又危險的環境,她亦隨遇而安。不管遇到什么事,身處什么樣的境地,她總能很快做出決定。這樣爽朗果斷的性格,即便在男人中也不多見。
他搖頭失笑,仍然抱著她,閉眼淺寐。
不出意外,這個點,柳無殤應該已經到了淮安。只要他成功擒住淮安王,太子差不多就垮了。
其實他并不知道當今圣上也來了,一直跟他接頭的都是柳無殤的手下,柳無殤也從未告訴他圣上行蹤。
但他并不擔心,從京都出發前,他便和柳無殤一同商量做了安排。當初知道要來江州,以及上一輩子的記憶里,太子一派在江州開戰。他便猜到江州這邊,應當早早就同太子勾結上了。
所以,當時就讓柳無殤去查胡將軍一家,地下倉庫被搜出來后,柳無殤師出有名,順利控制了胡將軍家眷。
如今,柳無殤親自去捉淮安王。到此,太子的勢力幾乎被斷了個干凈。
他執意要跟胡將軍談判,確實是不想內耗。之后,就看胡將軍能不能把握住這次機會。
……
兩人在將軍府住了一天半,這一天半里,沒再見過胡將軍。
直到第三天上午,胡將軍忽然主動來到他們這座院子里。
將軍府十分龐大,副將說是安排一間房給他們,實則給了一整棟院子。
胡將軍走進西廂院,便看到暖融融陽光下,干凈石桌旁邊,一男一女,一左一右,躺在搖椅里曬太陽。
旁邊,還有兩位小廝幫忙遮陽。
這是到他府里養老來了?
胡將軍險些暈倒,大步上前呵斥兩名小廝:
“你倆在哪當差的?”
他臉上的滔天怒火就差燒起來了,兩位小廝茫然又驚恐,連忙回他:
“屬下是被副將調來照顧貴客的。”
貴客?
誰是貴客?
他倆自封的嗎?
住在人家家里,起碼的禮貌必須有。
柏萱放下瓜子起身,抱拳道:
“多謝將軍款待,將軍熱情好客,真是令人感激。”
對著不懂事的小廝還能無差別發火,可面對這么個溫柔有禮的小姑娘,胡將軍只能憋著。
因為一旁的謝衡也站起來了,還就挨著小姑娘站,用一副笑里藏刀的眼神盯著他。
胡將軍忍了忍,又忍了忍,假笑道:
“不必客氣,應該的,你們不嫌棄就好。”
“將軍如此周到,當然不嫌棄。”
柏萱見胡將軍頻頻去看謝衡,體貼道:
“將軍是來找夫君嗎?你們有事盡管去忙,我自己待在這就行。”
她看向謝衡,眼神催促。
快走吧,胡將軍的嗓門震天響,吵得魂都要嚇跑了。
她昨晚沒怎么睡,這會正補覺呢。
而且大虎和小虎也從西廂院的小門里溜了進來,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謝衡點點頭,跟著胡將軍去了昨晚的大堂。
他一走進,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太子。
宋君昌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他沒去太守府,更談不上去找周總兵這種小魚小蝦。
徑直來了將軍府,詢問謝衡的圖紙是否按時送到。
結果胡將軍說,圖紙沒有,倒是謝衡,在他府上。
胡將軍還想說什么,宋君昌哪里還有心情聽,當即揮手打斷,讓他閉嘴別說了。
得知自己籌謀許久的東西居然一張沒有,人還給接到將軍府里來供著,宋君昌肺都要氣炸。
他押著謝衡來江州,是要謝衡來吃苦頭,只要不弄死,地牢里一百八十種酷刑隨便用。
可這些人呢?竟然讓謝衡當上了小祖宗?
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
宋君昌沒有興趣再聽胡將軍多說一個字,兇狠地命令,去把謝衡帶到他面前,現在,立刻,馬上就去!
兩人打了照面,謝衡照常行禮。
宋君昌抬手扶了扶面頰,將因為趕路而散落下來的頭發捋上去,冷冷一笑:
“我在這兒都能遇上你,不過也好,剛好讓你看看我給你準備的見面禮。”
身后的侍衛見他抬手,立馬拿出一個用白布包著的東西。
白布已經被血染紅,看樣子有幾天了,血色發暗。
東西扔到地上,里面的東西露出來,是一只人的耳朵。
看形態和顏色,是屬于女子。
宋君昌盯著謝衡清俊的面容,身體微微后仰,昂首挺胸地說:
“你夫人的耳朵,我親手割下來的。”
女子的耳朵大差不差,這個是他在大火那晚割的。淮安王送的女人又丑又蠢,頻頻惹他生氣厭煩,他這才略施懲罰。
眼下,耳朵早已血肉模糊,根本辨不出原來的樣子。加上割下的時間就是謝衡離開后的時間,腐化程度接近,挑不出毛病。
他以假亂真,毫不心虛地說:
“這次掉的是耳朵,下次,掉的可就是腦袋了。”
這……好像哪里不太對?謝衡的夫人,不就在西廂院?
一旁的胡將軍想說不敢說。
第49章
胡將軍派去淮安的人尚未回來,但太子的出現,應證了謝衡的話。他不動聲色地開始權衡,努力當個隱形人。
狠話放出,宋君昌總算舒坦了些,他想,只要謝衡驚慌失措,跪地求他,這幾日的郁悶定會一掃而空。他甚至開始幻想謝衡求他放過的情形,可惜因為從未見過謝衡失控的一面,他根本想象不出來。
而真實的謝衡,也未如他所愿。
清俊無雙的男人面無表情,冷漠地收回視線后譏諷道:
“太子如此暴虐,實在難當大任。”
這話,直白得跟刀子沒什么區別。
胡將軍眼皮抖了抖,心中百感交集……還是年輕人敢說啊。
他為何不急?為何不求他?為何如此淡定?
宋君昌心頭冒出一串問題,尚未來得及思考,便聽到謝衡大逆不道的話。當即大怒:
“閉嘴!本宮乃正統嫡子,我若不為君,還有誰可為?”
他皮下青筋暴起,用手指著謝衡:
“本宮忍你很久了,不就是會畫畫嗎?沒什么了不起的,我不需要你畫了,我只要你死!”
宋君昌這會是真的火燒進了腦袋,里面一片火海,完全沒地方顧忌其他。
一直以來,他對謝衡都有種說不上來的排斥。
從小到大,謝衡比他好看,比他高,還比他有才學。
所以,他故意挑中這個學院里最好看最有天賦的學生做他書童。
長得好看,考試頭籌又怎樣,還不是要卑躬屈膝給他當奴才。
這種時刻想壓他一頭的感覺從前還可以被他壓制在心底,自從謝衡叛逆,便開始肆意蔓延。看著謝衡云淡風輕的樣子,他心底只有一個聲音——殺了他。
他死死瞪著謝衡,扯著嗓子喊:
“胡將軍,還不動手?”
被點名的胡將軍心中恨恨,想他身為勇猛無雙,風光無限的大將軍,曾幾何時,也是太子的座上賓。朝夕之間,竟被太子大吼,又被一個小輩拿捏。
他不甘心,可收進懷中的銀鎖時刻提醒著他,他乖孫還等著他救命,絕對要忍住!忍不住也要繼續忍!
五大三粗的男人默默嘆氣,敢怒不敢言,只得低聲勸:
“殿下,咱們的事情似乎出了點問題,這人,不如先留著?”
事已至此,宋君昌又不是個死人,哪能察覺不到出了問題。
可現在,所有問題都不及殺了謝衡重要。
他背手發怒,威脅道:
“你不殺他,我就先殺了你。”
宋君昌無兒無女,沒有羈絆,沒有弱點。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無顧忌。
胡將軍不同,他殺不了謝衡,因為謝衡牽動著京都胡家家眷。
他也不能殺太子,因為太子再怎么大逆不道,那也是圣上嫡子。太子若出事,他就是有一千個理由,圣上也必定會遷怒到他身上。
可他當然也不愿就這么做人刀下亡魂。
面對宋君昌咄咄逼人的氣勢,胡將軍突然有些后悔。要是他不被金錢蒙蔽,也就不會落到這般境地。
“殿下……”胡將軍為難地說,想開口解釋自己一家老小性命不保,可他也清楚,太子不會理解。
就在這時,一道清淡嗓音打斷他:
“胡將軍,將在外,可不受君令。”
謝衡知道太子不會輕易親自動手,因為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打不過他。
以他倆現在的關系,太子動手,他勢必會還手。
那么,動手就意味著打臉,他當然不愿貿然出手。
謝衡始終平和冷靜,像是一個執棋者,早已把控棋局,穩操勝券。但這也只是像而已,從踏入江州開始,每走一步,他也是如履薄冰。
因為不管再怎么運籌帷幄,上一輩子,他死在了這個地方。
世道輪回,誰能保證,他就一定可以改變命運?
只不過,他不能慌,不能慫,不能讓人看破底氣不足。
“太子已到,我跟胡將軍說的話,很快便會得到驗證。還有一天時間,胡將軍還可以考慮,我只希望,胡將軍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他施施然離開,任由宋君昌氣得渾身發抖,真的開始拔劍。
胡將軍見謝衡跑掉,留他一個人應付太子,暗恨一聲,一邊抵抗一邊試圖勸說:
“殿下,事情敗露,應該及時回頭,減少損失。您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只要服軟,圣上一定會網開一面。”
宋君昌睚眥欲裂,一刀劈過去:
“他說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腦子呢?”
他是真的帶了殺意,胡將軍若說方才是后悔,這會卻是有些慶幸,慶幸謝衡愿意冒險前來跟他談判。
他常年身居關外,跟太子見面不多,根本沒見過太子如此暴戾野蠻又不講理的一面。
當初受太子蠱惑,是因為朝廷官員中飽私囊,導致軍費不足。軍中日子苦不堪言,太子就是在那個時候,給他送來大量金銀財寶。盡管他后來知道,這是太子為了賄賂他,故意扣下軍費,再以合作的名義收買他。用他本該得到的東西,交換利益。
明知不妥,但這種事,一旦開了頭,就很難收手。
他收的越來越多,填滿了胡家倉庫還不夠,自己的將軍府和整個江州也分了一杯羹。
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他答應太子的條件也越來越多,漸漸在紙醉金迷中迷失。
到了今天,被太子提刀追砍,才總算清醒了些。
讓這樣一位瘋子登基,能有安生日子過?
胡將軍再不遲疑,伸手擋住攻擊,毫不留情地揭露:
“謝衡的夫人,就在將軍府。”
碰,刀刃相撞,發出震耳嗡鳴。
宋君昌指骨捏得咯咯作響,方才用那只耳朵虛晃一招,沒嚇到謝衡,他其實就猜到了,柏萱怕是跟著謝衡一起逃到了此處。
對于柏萱的去向,他不是沒懷疑過,但沒有時間去查證。來時順手拿著那女子的耳朵,也是為了試探謝衡。倘若謝衡有所動搖,那柏萱基本可以確定死在大火里了。如若沒反應,說明她還活著。
他以為,若是柏萱被謝衡救走了,那么謝衡肯定會把人小心藏起來,不讓她被發現。
誰曾想,謝衡居然大搖大擺,直接帶柏萱住進了將軍府。
這豈止是打臉,簡直就是在他頭上作威作福!
“好得很,你們一個個,都長本事了。胡顯勇,你好歹四十幾的人了,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挑撥幾句,就失了立場,果真是越老越糊涂。”
胡將軍有些意外宋君昌發著瘋還能保持清醒,見人扔了劍,他也忙收回刀。面露為難,說:
“殿下,老臣的家人,都在他們手里。”
宋君昌冷冷看著他,寒聲反問:
“又如何?男子漢大丈夫,舍小家為大家,有何不可?”
這個人骨子里冷血至極,用感情說不動他。
胡將軍又道:“可是圣上已經知道您的打算,還派人擒了淮安王,舉兵過來。咱們小小一州,如何與一國兵力抗衡?”
宋君昌逼近一步:“寧可戰死,絕不茍且。這話,可是出自將軍之口。本宮希望你不要受人蠱惑,既然父皇知道了,那么我們就更沒有退路。這一戰,必須戰。”
他微微俯身,指縫夾著一封書信:
“胡將軍,不要被謝衡騙了,太傅跟我說了,父皇很快就會死。屆時我順利登機,興許還能救你的家人。他若不死,我就將他殺死,照樣救你們。可若是胡將軍阻止我,讓父皇有機會茍活,那么,我必會被他廢掉。到時候,你們胡家必會被株連九族。開弓沒有回頭箭,胡將軍可要三思。”
胡將軍面色凝重,被說動了幾分。
宋君昌見狀,心底冷笑一聲,畏手畏腳的慫貨。他沒給胡將軍半點緩沖的時間,不容置喙地命令:
“現在,去殺了他們夫妻。”
胡將軍恍恍惚惚地去了西廂院,太子和謝衡,一個逼迫他,一個威脅他。搞得他焦頭爛額,到了西廂院一看,地上躺著兩個人。他心道不好,急步上前查探,正是派給謝衡的兩名小廝。
他又去屋里,轉了幾圈都沒看到小夫妻倆的人影。
桌上只留下一幅畫卷。
胡將軍走過去,拿起桌上的畫軸,打開。
畫上是個幼小孩童,約莫兩三歲的樣子。和出生時差別很大,卻也有許多相似之處。
他一眼就認得出來,這是他的嫡孫。
三年前他回京都探親,正遇上孫兒出世,看過些時日。
畫卷底下留下八個字:君無戲言,好自為之。
……
謝衡和柏萱逃之夭夭了,乘著豪華馬車,一路向北,去往淮安的方向與柳無殤匯合。
馬車里,謝衡看著正在享受糕點的女子,還有點回不過神。
太子的到來,意味著他是時候離開。
但意外的是,柏萱也認識到了這一點,還做好了隨時跑路的準備。
從大堂回到西廂院,他就看到地上暈倒的兩名小廝。
柏萱二話不說,拉著他就走,還向他解釋:
“人是大虎和小虎幫忙打暈的。”
西廂院過一條小徑就是后院偏門,這幾日,胡將軍對他倆這不速之客沒什么好臉色,就差甩臉趕人。除了安排的兩名小廝,沒有旁人盯梢,正好方便今日跑路。
謝衡等她吃完,才倒了杯水遞過去:
“你知道太子來了?”
“是啊,我沒睡著,去前院轉悠了會。不過,你們都好厲害的樣子,我沒敢靠太近。誰想,隔得老遠都能聽見太子咆哮怒吼,隨時會拔刀的樣子。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柏萱捧著水杯,愜意地往后靠。
宋君昌的咆哮聲穿透性極強,她聽到后,啥也沒想,就覺得,是時候離開了。當即折返回屋里收拾東西,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就帶了幾盒糕點在路上解饞。
連著奔波將近兩個月,她清減了許多。
臉上的肉感沒那么強,小小一團,縮在車廂里,像個半大不大的孩子。
這一路,無論是被太子刁難,還是幾番遇險,她不曾抱怨過一句。
謝衡沒來由地心一軟,問她:
“回去之后,你想做什么?”
“開醫館。”
忙碌的日子,咸魚的生活,柏萱都經歷過。她覺得,過度勞累不可取,每日無所事事,同樣不可取。不如開個醫館,自己當老板。既有事干,又不用加班加點,沒日沒夜值班。
勞逸結合,實在快哉。
想到這里是封建社會,她象征性地問謝衡:
“可以嗎?”
“我當賬房先生?”
柏萱伸出一根手指,俏皮地晃了晃:
“不,你升職了,你當老板娘。”
“?”
柏萱好心解釋:“我是老板。”
“……”
很奇怪的說法,但是有點開心是怎么回事?
正沉浸在愉悅的氣氛里,旁邊的人忽然挪過來了些,小聲問他:
“太子脾氣這么差,你從前他手底下當差,是不是很難受?”宋君昌動不動生氣,生氣就殺人,肆意踐踏生命,毫無規矩原則可言,做事全憑心情。跟著這樣一個人,想想都覺得窒息。
簡簡單單一句話,令謝衡身軀一震,清淡的瞳仁也不著痕跡晃了晃。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這個問題。
他轉身去看柏萱,沒有立馬回答,而是先低頭吻她。
很輕的一個吻,藏著無限溫柔。
柏萱輕顫著睫毛,眼睛剛閉上,便聽到他說:
“我從前沒有心,不知道難受。”
“……”
太子的脾氣并非一日養成,但是自小到大,只有更差,沒有最差。
謝衡從六歲起跟在太子身邊,如今回想,有失有得,有利有弊,唯獨沒有過開心。
可他很清楚,從太子選中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會成為平衡諸位皇子勢力的一顆棋子。他屬于太子一脈,除非像現在這樣,太子造反,不然,他永遠無法脫離太子黨羽。
所以,他只做事,不上心,把自己變成一把沒有感情的利劍,那便不會被情緒左右。
柏萱想,不能和沒有心的人談心,會被氣死。
她撩開車簾,外面是陌生的風景,樹下立了一塊石碑,看不清字樣。便問:
“還有多久可以離開江州邊界?”
這里并不是來時的路,但他們有地圖,看到路碑,便知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
謝衡說大概還要兩個時辰,之后便是江州與淮安交界處。
他們這一路艱難求生,終于要回去了。
柏萱難免感慨,上一世,謝衡死在了這個地方,如今,可以安然無恙地離開……
忽然間,馬車劇烈晃動,后面有人騎馬追了上來。
柏萱和謝衡相視一眼,她懵了好一會,才小小聲問:
“來這么快,莫非是你畫的不夠像?”
第50章
留那一幅畫,是想打感情牌,用來感動胡將軍,從而拖延時間。
謝衡之前已經說動胡將軍,這次畫像一出,胡將軍勢必會情感交織,百感交集,就算不徹底倒向他們這一邊,也會猶豫著放水,放他們走。
然而,現在這么快就跟上來了。
除了畫像不像,好像沒有別的理由?
因為胡將軍看上去挺重感情啊。
對方騎馬,他們是馬車,用不了一會就能包圍過來。
柏萱看向外面,青蔥樹林間,駿馬疾馳,奔向這邊。謝衡跟著她的視線略掃一眼,這不是大規模軍隊,而且大部分是太子的侍衛隊,不知道他們是要做什么,他也懶得花心思猜,回柏萱方才的問題:
“畫像到我手里便是那樣,并非我所畫,我只題了字。”
他跟胡家沒什么交集,來之前,甚至不記得胡將軍長什么樣,更別提胡將軍的孫子。
畫像很早便到了他手上,畢竟要談判,手里總得有點東西。
馬車忽然停下,車身猛烈晃動。
柏萱明白,他們被包圍了。她心里有一丟丟緊張,謝衡依舊淡定,絲毫不慌。
……這就是有武功和沒武功的區別。
她看謝衡沒有要下車打架的意思,扯了扯他袖子:
“嗯,我想問,這個時候了,你還靠得住?”
謝衡直接反握住她的手,秀氣白凈的面容落下燦爛陽光,令本就好看的容貌更加俊美無雙。他的氣質清冷,卻總能令人心安。好像無論生死,都是很渺小的事情,可以坦然面對。
不再刻意忽略他的身體后,柏萱似乎漸漸感受到了這個男人的魅力。
他的聲音總是不急不緩,沉穩又冷靜:
“其實我沒有絕對的把握,因為我對人心,向來不抱期望。”
終于等到一句實話,柏萱倒不覺得失望,小孩子都聽得出來,那些漂亮的話純純是安慰人的。
伸手拍拍謝衡肩膀,想說沒關系,她就沒信過。卻又聽謝衡說:
“所以,我不會寄希望于人心。”
外面突然響起激烈廝殺的聲音,聽起來,有兩撥人,且人數還不少。
謝衡一點也不意外,仍然面色淡淡,牽著她下馬,忽然對那群人發令:
“聽說你們個個是精銳,可別打輸了。”
穿著黑色戰衣的士兵狠狠剜了眼謝衡,發出震天吼:
“弟兄們,給我贏,別給家主丟臉。”
憑空冒出這么多人,而且還是來幫他們的,好像……不用死了?
“他們是?”
“柳無殤的家丁。”
“家丁?你說這些一個能打三個士兵的人是家丁?”
“他是這么說的。”
家丁人數比士兵少,可武力值完勝。戰火一點也沒波及到他們,大虎和小虎沖上去了,謝衡沒去,帶著她靠在馬車邊上。
一共將近兩百人搏殺的場面,算是柏萱見過的最大規模的戰場。而且是真正的殺戮,每一幕都充斥著殘忍,血肉淋漓。
她微微低下頭,開始分散自己注意力,伸手數了數:
“金牌,畫像,還有這么多人,難怪問你藏了什么好東西時,你說不出來,這確實說不完。可是,這樣一大批人,都有通關文牒嗎?怎么過的江州城關?”
“翻墻。”
“?”
打斗的場面讓馬有些不安,謝衡干脆靠在馬背上,面朝著柏萱:
“來江州時,你也看到了,江州城里的沒剩多少正經人,你覺得,他們能守好所有關卡?”
“江州可是邊關之城,戒備如此松散,他們就不怕嗎?”
“邊關將士自然沒有這般待遇,關內不同。而且江州隔壁,是淮安。他們同屬太子一脈,自然不會怕。”謝衡上輩子就是待在邊關,他從來不知道,從軍之人,竟也可以如此奢靡,一整條街,全部用來消遣,甚至還為此將普通居民趕到城外。
柏萱突然想起來,謝衡上輩子就是被流放到了江州。不知道他是被放在關外還是關內,有太子力保,他應該是關內吧?那他是否也在江州墮落街逍遙過?
下巴忽然一涼,柏萱驚醒,憤怒去看謝衡:
“你想嚇死我?”
“都打完了你怕什么?”
打完了?
“那還不快走,不知道有句話叫作反派死于話多?”柏萱沒去看遍地橫尸的戰場,邊說邊上馬車。
謝衡視線不錯地盯著她,沒被她忽悠過去:
“剛在想什么,這么心虛?”
“誰心虛了!”
聲音這么大,還說不心虛?
柏萱瞟了眼華麗精美的馬車,跳過方才那一茬,嘆氣:
“可惜我不會騎馬,要不然能快一些。”
“沒關系,我帶你。”
大虎已經牽了擒獲的戰馬過來,謝衡挑了更為精壯的一只,率先上馬。
柏萱猶豫著伸出手,想問他‘這能行’?
可瞅著守在兩側的大虎和小虎,不遠處的精銳家丁,想想謝衡自信爆棚的傲嬌小孔雀性子,默默將這話吞進肚子里。
他帶她騎馬,柏萱明白,這一批人估計只是先鋒隊,后面應當還有追兵。
就是不曉得,這是胡將軍的意思,還是太子的意思。若是前者,今夜怕是有一場硬仗要打。
兩個時辰說短不短,眼看日落西山,他們已經踩到江州地界,往前跨一步便能離開這個地方。四周荒野突然躥出一支支鋒利羽箭,羽箭落地點在他們前方,直接封死了出江州的路。
同樣是騎馬,居然還能被追上?
柏萱被謝衡護在懷中,無語吐槽:
“這不合理啊,是不是有小道捷徑?”
他們逃命的不該跑不過要命的,那就只有這個解釋了。
謝衡聽她聲音不顫不抖,語氣也不帶怕的,看向她側臉的眼神不自覺帶了些寵溺。
前面的路被箭雨封死,他停了下來,嗓音清淡平穩:
“他們對這一帶更熟悉,估計是走小道來的。”
話落,后面的無數駿馬一匹接一匹現身。為首的那個,赫然就是宋君昌,他的旁邊,是一身鎧甲的胡將軍。他們是帶著軍隊來的,烏泱泱一片,根本望不見盡頭。
這必然是調了邊關的兵馬。
柏萱……感情牌,失敗!
宋君昌換上了一身金色鎧甲,威風凜凜騎著汗血寶馬走在最前面,神色得意:
“怎么不跑了,繼續跑啊?我的箭還沒染血,可就等著你們跑呢。”
還沒開打,他就像個勝利者,以高高在上的姿態等著別人狼狽落魄。
落魄是不可能落魄的,謝衡最厲害的就是這張面具臉,自己被包圍了,淡定得很,還有心情關心:
“調用邊關兵馬,你可知后果?”
“江州我早就不打算要了,這種貧瘠落后的地方,除了拖我東陽后腿,沒一丁點用處。”
宋君昌毫不在意地說道,一座荒蕪城而已,誰要誰拿去。他連東陽都不在乎,還會在乎這么一座破城?
自始至終,他想要的只是那個位置。謝衡自小跟他一起長大,卻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他只想要自己該得到的東西,至于得到之后怎么處理,好與不好,這些都是后話。
屬于他的東西,就算毀滅掉,也不可以被別人拿走。
謝衡不明白他,宋君昌還要趕去淮安,不想再廢話,下命令道:
“放箭!”
幾十人對幾千幾萬人,無疑是以卵擊石。
不管跑步跑得掉,那也還是要跑。
柏萱招呼面露緊張的精銳部隊,大聲道:
“大伙聽著,跑一個是一個,可別真在這當箭靶子啊。快快快,咱們分散跑開。”
謝衡下意識聽她的話,可沒跑一會,便覺眼前一黑。他沒暈,就是忽然有些耳鳴。
這感覺很奇怪,關鍵是每繼續往前一步,頭更暈一分。
柏萱也發現他不對勁,頓了頓,用手抱緊他的腰,不解地問:
“那邊還沒放箭呢,你這是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