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衡輕嗤:“沒有這種邏輯。”
柏萱哼哼:“沒有就算了,隨便說說而已,又不會當真。”
“……”干嘛不說話?
柏萱眼眸睜大:“你不會……”
謝衡語氣一沉:“我沒有。”
“哦,那你進屋是?”現在還沒到睡覺的時間啊。
謝衡抱著雙手,聞言咬了咬牙。胸口盤踞一股悶氣,他的屋子,不能想進就進?
他身形一轉,無語地回頭,從袖中掏出另外一份卷軸。
入朝文牒。
柏萱有些意外,謝衡居然會特地給她看這個。她接過來,很給面子地說:
“恭喜你!從今天開始,你也是有正經差事的人了。”
女子打開卷軸,目光逐字掃過,白凈俏麗的面龐浮上淺淺笑容。兩人都沒說話,靜謐的時刻,襯得她這笑有些溫柔。
謝衡不動聲色垂落視線,盯著她。
之前的選考,他得了三甲,親自入宮面圣。
有父親和太子的面子,圣上給了他選擇的自由。
太子篤定他會去兵部,可事實是,他選了大理寺。拿到正式文牒,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她若調查過自己,就該發現異常。
可她沒有。
謝衡目光微閃,接過柏萱還來的卷軸,語氣尋常:
“不是什么重要官職,每日負責抄抄卷宗,拿的俸祿不多,也沒其他油水。”
簡而言之,就是沒錢,窮。
看樣子,他并不滿意這份差事。
柏萱自己有錢,對此倒是不在意,沒什么感情地安慰他:
“問題不大,你少花點不就行了?”
謝衡……并沒有被安慰到。
好吧,會說她就多說點。
柏萱抬起眼眸,卷翹的睫毛根根分明,眉目嬌俏明媚。
屋里點了燈,在她眸底落下光。明亮的光芒里,清澈的瞳仁映著他的臉。謝衡喉結輕滾,看著她嫣紅的嘴巴輕輕喏動。
“反正有總比沒有好,這世上,大多數都是普通人。咱們不搞事不作惡,恪盡職守,做好自己的事,也是積極生活的一種。我們已經比很多人幸運,即便掙不了多少,也不愁吃穿。反過來說,你完全不需要掙那么多錢。”
這話里的意思謝衡聽懂了,反正家里有錢,就算他在外面混不下去,也可以窩在家里坐吃山空,混吃等死。
“你開心點了嗎?”
“?”沒有。
沉默就是默認。
柏萱伸手指指外面漆黑的夜,滿眼好奇:
“那你能跟我講講他倆的事情嗎?”
謝衡知道她經常和那幾個婢女悄悄摸摸聊些奇怪的事情,這是第一次,她問他這種事。
他不說話,柏萱又道:
“我可以送你一件禮物,我的東西,都很值錢。”
犒勞他這次幫她查案,要是再能順點八卦最好。
謝衡應該很缺錢,因為這句話后,他開口了。
歐陽家曾是四大世家之首,四處打壓與他立場不合的同僚,柳家便是其一。后來,圣上有意削弱世家權勢。歐陽家首當其沖,最先遭殃。
抄了歐陽家的人正是柳無殤,不知道他同圣上做了什么交易,他保下了歐陽蓉。
再說兩人的故事,當年柳家出事,并不如歐陽家這般嚴重。只有柳大人身死,其家眷并無性命之憂。
大概是命運弄人,歐陽蓉五歲時,因為不想悶在家里,偷跑出去玩。沒人找得到她,最后,是淪落到在外面乞討的柳無殤送她回了歐陽家。
那個雨夜,歐陽蓉承諾不會再亂跑出去玩。但是,她要這個瘦瘦高高的小乞丐。
所以,柳無殤其實是在歐陽家,作為歐陽蓉的護衛長大。
謝衡講故事就是講了個簡介,沒有精髓,其中的曲折離奇全靠柏萱腦補。她也沒為難他,想到那兩人相互擁抱的一幕,有些感嘆:
“官場如戰場,不論對錯,只爭輸贏。身為下位者,命運從來不在自己手里。”能活下來已是不易。
謝衡挑了挑眉,有點意外她也會說這么正經的話。更意外的是,她送他的禮物,是一塊金質平安扣。
這就開始接濟他了?
沉甸甸的金子挺有分量,謝衡走到門口,身影藏在夜色里。晚風撩動他的衣擺和長發,他心里竟也生出一絲陌生的情緒。
夜幕漆黑,不見星月。他被情緒牽引著回頭,一眼撞進一雙很漂亮的瞳眸里。
身影清瘦修長的男人隱匿在明暗交替的光線里,看不清面容。
柏萱以為他還有事要講,等了會,男人只安靜望著她,目光幽深綿長,并未說什么。
謝衡回到了書房,他沒入兵部,肯定不如太子的意。
即便沒有柏萱救歐陽蓉的事,他和太子仍會疏遠。他只是,不確定柏萱救歐陽蓉,是純屬巧合,還是故意為之。
將文牒放進抽屜收好,他往后一靠,眉目清淡,整個人看上去很冷漠。
……
今日救歐陽蓉,雖得罪了太子,卻得到了柳無殤的幫助,這也算另一種收獲。
此人遠比她預想的更厲害,但她沒細問柳無殤這個人。
打聽太多,有時候并非好事。
柏萱泡在熱水里輕輕舒了口氣,感覺紅袖有點心不在焉,花瓣都撒地上了。她趴在浴桶邊緣,伸手在紅袖眼前揮了揮:
“你有心事?”
清脆的嗓音溫軟可人,紅袖飄忽的眼神瞬間聚焦,看到地上灑落的花瓣,才驚覺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她懊惱地咬著唇,最近跟柏萱比較親近,她膽子也大了些,不禁問:
“小姐將歐陽姑娘帶進府里,不擔心姑爺嗎?”
擔心什么?謝衡看上歐陽蓉?
“這有啥,他喜歡他的,我過我的。再說,他若再找,與其找他喜歡的,不如找我喜歡的。”
好有道理的樣子,紅袖哭笑不得,被柏萱盯著問:
“你為這煩心?”
并不是。
比這更嚴重。
紅袖搖搖頭,顫抖著手從懷里拿出一封信箋。
“這是什么?”
“奴婢沒看。”但是她猜到了。
“你打開。”
“嗯。”
信箋攤開,看清上面的字,柏萱眉毛扭了扭。
這字很熟悉,跟新婚夜,紅杏偷偷塞給她的那封信上字體一模一樣。
是誰送來的,不言而喻。
內容文縐縐,看半天才大致看懂其中意思。
就是一個男子曾被一個女子愛慕,當時年少,不懂情愛,不知珍惜。如今女子另嫁他人,男子失去之后,才逐漸意識到,曾經不在意的人,現在竟總是出現在腦海。他心里,其實有她。明白恨晚,不知未來是否有可能再續前緣。
女子是她,男子是‘宋君瀾’。
柏萱不清楚這個宋君瀾,是否真的是宋君瀾本人。
但那邊時不時送這種東西過來,搞得她很為難啊。
在男女關系上,世人對女子總是更為苛刻。
這種信一旦曝光,她定會麻煩纏身,受人非議。
可惡,故意害她吧!得找個機會,把事情處理干凈。
紅袖見她看完,便主動交代:
“之前小姐讓奴婢給歐陽姑娘送衣裳,她不用奴婢伺候洗澡,奴婢便先退下。誰知,后院的小門傳來動靜。我一開門,就有一道黑影把這信塞過來。天色太黑,那人蒙著臉,我沒看出他是誰,只知是個男子。”
上一次來信,是紅杏接的。紅袖這是頭一遭,又驚又怕,反應過來,人已經消失。
今日剛得罪太子,就跟五皇子有牽扯,無論里面寫了什么,都極其危險。
“行,我來想辦法。”
柏萱把信箋扔到水里,像洗抹布一樣用力搓了搓,直至碎得連渣渣都不剩才起身出浴。
回到屋里,謝衡還沒過來。柏萱無所謂,反正他來了也不會給自己暖被窩。
睡覺的時候禁止亂想,容易失眠。她謹記這一點,謝衡卻沒這意識。
他今晚有些睡不著,手支著下巴,側身看朦朧月色里熟睡的面龐。倘若他之前猜錯了,她不是五皇子派來的細作。
她與五皇子就是別的關系……一個男人和女人,能是什么關系?
側了不知多久,手臂發酸,他轉身平躺著,睜眼望著薄薄光線里的朦朧景象,心底不斷涌出一股燥意。
忽然間,旁邊的被子動了動。緊接著,有什么靠了過來。軟軟的,帶了一點溫度,以及淺淺的氣息。
她從不會靠近他這邊,怎么會……謝衡微微偏過臉,卻見她還睡著,是無意識貼他。
白嫩嫩的肌膚,在夜色里很惹眼。
他心頭充斥難言的陌生情緒,整個人都不太舒服。看著這張臉,嘴唇一抿,伸手就嚯嚯上去捏了捏。
溫軟細膩的觸感從指尖傳到四肢百骸,比想象中更加柔軟。
謝衡不自覺使了點勁,她應該是不樂意,不滿地動了動。軟乎乎的臉蛋在他掌心滾過一圈,然后身體往里一轉,遠離他的魔爪。
床邊垂落的帷幔掀起一角,冷風露進來。
謝衡一怔,明白她今晚之所以反常地越界,是窗戶沒關好,風吹得屋里有些冷。
寒氣再次襲來時,她又轉身貼近了些。
謝衡甚至能感到到她的體溫,他閉了閉眼,喉結上下用力滾了幾下,沒再碰她,也沒起身去關窗戶。
……
是夜,太子府幽冷漆黑的后山林,遍地染血,幾具尸體雜七亂八橫陳各個角落。樹枝在地上投下奇形怪狀的陰影,空氣里的血腥味黏膩令人作嘔,呼嘯的冷風像魔鬼的召喚。
饒是李盛不怕死,此刻也因兄弟們死不瞑目,因宛若惡鬼的太子感到不寒而栗。
他跪著匍匐在地,額頭貼著地面,瞳孔戰栗不已,大氣不敢出一聲。
前方有腳步聲傳來,他強撐著不讓自己發抖,知道這樣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
眼睛被長長鐵劍反出的寒光刺痛,一滴又一滴未干的血滴落,聲音清晰地仿佛刻意凌遲。
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并不久,頭頂響起陰森駭人的聲音:
“本宮替你們打開了門,結果,七個男人,抓不住一個女人?”
宋君昌雙目赤紅,這就是他的手下,一點點小事都辦不好,他還指望他們助他登基?就靠這么一幫廢物?
他死死捏著劍柄,長劍落至李盛頸側,瀕死的窒息感瞬間將他淹沒。
李盛這才發現,自己也會恐懼死亡。兩頰冷汗直流,在這生死一刻,他飛速回憶今日抓歐陽蓉的事。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憑空消失,肯定有破綻。
忽然,一張面孔似乎和記憶深處重合起來。刀刃逼近,李盛嚇得大喊:
“殿下!”
“我想起來了。”
“是那個女人,肯定是她救走了歐陽蓉。”
宋君昌眼神狠毒如蛇,冰冷地吐出一個字:
“誰?”
李盛像一根繃緊的弦,他壓根不認識柏萱,平日里做事見過太多面孔,一時無法確定。可求生欲讓他強迫自己去想,腦中很快浮現兩道模糊的影子:
“她身邊有個人,和謝衡的隨從很像,長得很高大。”
謝衡……宋君昌瞇了瞇眼,低頭看渾身發抖的李盛:
“她漂亮嗎?”
“漂亮,很漂亮,鵝蛋臉,眼睛大大的,皮膚很白,穿著一件藍色裙子,身材也很好。”
“能讓你看得這么仔細,那確實很漂亮。”
宋君昌忽地不發瘋了,像在頃刻間變得正常,還有心情調笑。
“你比他們稍微有用點。”
“屬下以后一定更有用,求殿下開恩。”
宋君昌收回劍,鋒利的刀刃多了一條血痕,低頭看捂著脖頸裂口的李盛,眼神好似能吃人:
“可是,只有你們都死了,才不會有人知道本宮今日的失敗。”
謝衡的夫人是么?
沒想到,到頭來,栽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女人手里。
不過沒關系,很快,她同樣會栽在自己手里。
……
臨近年關,柏萱置辦了年貨,還去給老父親過了壽,日子相當充實。
除夕前一天,京都格外熱鬧。
對柏萱來說,也發生了一件令人開心的好事。
七皇子宋君哲被指六宗罪,受賄,殺人,奸-淫,公款私用,結黨營私,兜售武器。每一項罪名下面,數不清有多少宗案例。這次被處刑,是因為結黨營私,上位者最忌諱的事。
這事的具體經過和內容柏萱知道的不多,畢竟事關皇子,很多消息并不對外公布。
她知道的是結果,宋君哲被廢黜皇子身份,貶為平民,遷出京都。
圣上兒子雖多,卻也不是輕易能動的。柏萱明白這事并不容易,即便柳無殤是因為歐陽蓉愿意幫忙,她也非常感激。當然,在心里感激就行,這種敏感的時候,大家應該保持距離,當作不認識。
明日便是除夕,府里很熱鬧,只有謝衡不在。
他被太子傳喚出門,兩人相見,誰也沒提歐陽蓉的事,柳無殤更是禁忌。
宋君昌今日心情不錯,似乎并沒受歐陽蓉的影響。殷切地邀他落座,在謝衡平靜清冷的神色中,拿出兩樣東西:
“你夫人的事情查到老七身上時,我就一直納悶,他怎會和你夫人有恩怨?于是,我又查了點別的,你看看我查到了什么。”
一封信箋,一支簪花,放在桌面。
宋君昌一雙小眼泛起精光,一字一句地說:
“你可知道,你夫人與老五的事?”
謝衡面無表情,淡淡掃一眼桌上的東西:
“他倆能有什么事?”
死鴨子嘴硬。
宋君昌忽然發現,這么多年,竟從未見過謝衡挫敗的一面。他對什么都不在意,永遠這般云淡風輕,冷漠無情。他想看他情緒失控歇斯底里,想他狼狽難堪顏面盡失。他不是喜歡柏氏,那就讓他嘗嘗心被扎一刀的感覺。這般想著,他心底隱隱興奮起來。
“這簪花,是你夫人贈予老五的信物。這信箋,說盡了她于老五的愛慕之情。柏氏的字跡,你比我清楚,打開看看。”
謝衡淡聲應下,漫不經心的樣子。
他第一眼去看信尾署名,是她的名字。
視線掃過信上內容,謝衡瞳眸微怔,只覺滿目荒唐。
冷風灌進胸口,周身如墜冰窟,他輕輕一笑,他的夫人還真是,永遠沒有最意外,只有更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