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章節
初二至初四這幾天?, 沈朝盈都在走街串巷中?,到處拜年送禮。
初二上?午到左鄰右舍家坐一坐,關系更加親近, 初三拜訪了曾經于微時收留自己的清凈庵,向師太再次表示感謝,送上?年禮,初四則往米糧店江娘子、豆腐坊林家幾個供應商處閑坐小敘, 增進增進感情, 以期來年合作得更加愉快。
見到她?,米糧店的江娘子熱情將人迎了進去, 嘴里念叨著:“你們今兒?不?來,一會兒?我也上?你們家去。既來了,便多坐會兒?。明天?便開張了吧?”
碰上?王捕快休沐在家的日子, 兩?個孩子正輪流爬到阿耶脖子上?騎大馬。
王捕快快八尺的漢子,臉上?掛著憨厚的笑, 馱著女兒?在院子里一圈圈走, 見了沈朝盈,頗不?好意思。
沈朝盈是他們店的大客戶, 竟然還主動給?小孩準備了壓歲錢紅封和禮物。
江娘子推卻不?過,收下?之后,轉頭給?阿翹也準備了一封更厚的壓歲錢,又盛情邀請二人留下?來吃晌午飯。
“過去沒少沾光, 嘗小娘子煮的香飲子, 確實好!今兒?也該叫小娘子嘗嘗我手藝!”
江娘子笑瞇瞇,拉著阿翹胳膊, 不?讓她?走。
阿翹有些局促尷尬地笑著,看向沈朝盈。
沈朝盈卻知道她?, 那么大力氣,若真想掙開,還能掙不?開?
哈哈笑完之后,沈朝盈微微正了臉色:“不?是我跟娘子客氣,只是還得走一趟林家豆腐坊。下?午或者明兒?去,又不?好。”
拜年不?興下?午去,明兒?又都開業了,忙著呢,哪有空招待你?
為?表真心,又做保證:“改日,改日一定來蹭姊姊家飯菜。”
江娘子只好放開她?。
最主要還是這會離飯點太早,沈朝盈臉皮沒那么厚。
出了王家,沈朝盈攬過阿翹肩,哄她?:“家里肉、菜都有,一會到林家,再買些豆干回去煎著吃。”
阿翹最喜歡吃煎豆干,哏啾有嚼勁,豆香味十足,下?酒下?飯好菜。
阿翹猛點頭,想了想,“再放些茱萸醬也好,香辣得很。小娘子不?是說?這幾日吃多了大肉,沒胃口么?”
是啊是啊,沈朝盈悻悻點頭。
這也是她?要走的一個原因,在別人家做客吃飯,吃那么一點,太失禮。
到了林家后,林家人雖也熱情,一路將她?們迎了進去。
但是跟剛剛江娘子一家對比,沈朝盈總覺得林三娘跟她?兄嫂表情怪怪的。
尤其是林三娘,笑里透著點勉強和臊意。
沈朝盈狐疑地看一眼三人。
按她?的經驗,但凡以往有對著她?露出這種表情的人,要么是做好的訂單不?要了,要么就是談好的條件有變,而且必得是驚天?動地的大動作。
總之是想毀約。
公道上?,林家的豆腐做的確實好,豆花又一直是店里的熱門,各種紅糖豆花芋圓豆花赤豆豆花都很受歡迎,若突然換個供應商,不?一定能找到這么合心意的。
私心里,沈朝盈很喜歡林三娘這個乖巧勤快的姑娘。
咯噔一下?之后,沈朝盈在心里默默希望他們不?要太作死。
畢竟她?也不?是什么任人搓圓的包子。
果然,在沈朝盈掏出給?林大郎夫妻所生?的幾個孩子跟林三娘準備的壓歲錢遞過去時,那二人對視一眼,林大郎清清嗓子,開口叫林三娘帶著侄子女們去院子里玩。
“小娘子比我們家三娘沒大兩?歲,就這般能干,真是伶俐。”
先是林大嫂笑道。
“哪里哪里。”沈朝盈謙虛道,又夸了他們的豆花點的好,若沒有他們這么好的豆花,她?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林大郎稍稍得意笑了,“那是,某敢說?十里八坊沒一家豆腐比得過我們家好吃,又嫩又實在。”
沈朝盈微笑,等著老狐貍露出尾巴。
互相恭維完,二人又開始用眼神你推我我推你,最后還是林大嫂硬著頭皮開口:“小娘子能干,買賣也紅火,連帶著我們家生?意好了不?少只是有件事,雖難為?情,卻還是得先和小娘子說?好。小娘子也知道,今年雨水少,收成?不?好,外面豆子比往年都貴。我們起早貪黑的,實在掙不?到幾個錢家里還有幾張嘴等著嚼用。”
沈朝盈懂了,想漲價啊。
沈朝盈沒說?可或不?可,先問:“那我若是買了豆子來磨呢?”
沈朝盈知道他們是會接這樣子生意的,多少人家地里種了豆子,便拿自家豆子來,請代加工,價錢便少算些原料錢,甚至幾份的豆子換一份豆腐,比賣給糧商價格要劃算一些。
沈朝盈并沒有這個打算,只是試探這二人心思罷了。
若真有什么難處或者確實是這樣理由,她?加些銀錢也無可厚非,但
果然,林大郎臉色一僵:“小娘子。”
他頓了頓,絞盡腦汁思索如何能暗示得再明顯一些。
對上?沈朝盈云淡風輕的微笑,忽然明白?過來,自己被耍了。
這便尷尬了。
想到林三娘說?起那勞什子紅糖豆花,一碗就能賣十文錢,林大郎頗不?平衡,憑什么!
林大郎運運氣,想到她?對自家豆腐那些盛贊,有恃無恐道:“小娘子也說?我們家豆腐好。既然好,小娘子也不?是缺這些錢的人,花小錢省大力氣,豈不?劃算?”
把算計明白?寫在臉上?,大有沈朝盈不?同意就不?再給?她?供貨了的意思。
總有些人,帶著他掙得了錢,便開始惦記別人口袋里的錢。
夸他們那是釋放友善,為?了合作關系更愉快,誰料對方?是個志在開染坊的。
沈朝盈幽幽嘆口氣,終止了這場對話:“不?必了,我再看看別家。”
對方?“奇貨可居”,她?懶得慣著,干脆利落的走了,也沒講價,也沒拿“厚道”壓人。
漲價無可厚非,但不?能是因為?眼紅她?掙錢了之后臨時決定漲價。
這樣出爾反爾的人家,漲了第?一次,就能漲兩?次三次,干脆斷了合作來的省心。
林大郎后半句話還卡在嗓子眼里,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就這么走了,似乎不?相信她?居然這么“無情”。
“現在是咋個意思?”林大嫂拿手肘拐了一下?林大郎。
“走、走了?”
林大郎蹙眉,一面是不?可置信,一面是對方?不?給?面子的惱怒。
很快又冷哼,“小娘子家家的,這般傲氣!等她?遲早回來的!”
到時候,又不?能是這個價格了。
她?可自個都說?了,再沒比他們家好的豆腐,再則他跟其他豆腐坊透透風聲,這樣的賤價高賣,誰會樂意?
林大嫂隱隱不?安,總覺得自家郎君的主意不?大靠譜。
——
沈朝盈從堂屋出來,在院子里又碰上?林三娘。
對方?見她?這么快就出來,顯然是沒談妥,面上?就尷尬了一下?,“沈小娘子。”
“沒多大事。”沈朝盈摸摸小姑娘腦袋,笑道,“大人的事,和你沒關系,以后還是可以來找阿翹玩。”
林三娘小心翼翼看一眼阿翹,小聲問:“真的嗎?”
阿翹早沒了一開始的高興,嫩生?生?的臉上?蓄起怒氣,冷冰冰地沒搭茬。
沈朝盈笑道:“可以,你來了,我再給?你煮甜豆花吃。”
走遠幾步,沈朝盈又拿“沒多大事”寬解她?:“什么也值得你氣?做豆腐又不?是難事,以后咱們自個做不?就是了。”
阿翹:“”
阿翹忘了生?氣,驚訝問:“小娘子還會做豆腐?”
那怎么還在外面買。
許是阿翹質疑的目光太強烈,沈朝盈悻悻道:“這還不?是為?了每天?多睡會兒?嗎?”
況且林家的豆腐確實好,嘖,學手藝之前還是得先學德才行。
阿翹還有不?解,“小娘子干嘛還對那林三娘留好臉色?指定是她?上?回來店里之后回去嚼舌根!”
沈朝盈一滯,而后笑道:“她?也可憐。”
林家隔壁的成?衣店娘子說?了,林家二老早年前相繼辭世,林大夫妻將三個妹妹拉扯大,大娘二娘相繼出嫁,眼下?就剩林三娘幫著操持豆腐坊。
在責任心這點上?,林大郎林大嫂確實沒得說?。
畢竟前些年水災,多少人為?了省心把半大孩子往沒人的鄉下?一丟,回頭說?走丟了的發大水沖走了的都有。
特別還是三個姑娘,真是很難得。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給?一口飯菜吃,要干成?倍的活。
也是,耶娘一死,自己家就成?了兄嫂家,寄人籬下?哪有好日子過的。
林三娘不?是那多舌的性子,從今日林大夫妻的嘴臉就能看出來,多半是他們好奇,逼著林三娘打聽她?拿豆花怎么賣的。
——
既然要做豆腐,就得先有豆子。
沈朝盈本?來打算著去江娘子那兒?看看的,忽然想到林家的嘴臉,不?由自主就改了道,拐進坊里另一家米糧店。
沒想到一進去,還沒開口說?明來意,店里的掌柜看見她?,眼睛就是一亮,親自迎了上?來,
“沈小娘子!”
沈朝盈有些驚訝,仁兄你誰?我們認識嗎?
看著眼前中?年掌柜客氣和藹的微笑,圓圓臉瞇瞇眼,很和善長相,沈朝盈琢磨了又琢磨,卻是一點兒?印象也無。
只好尷尬而不?失禮貌一笑。
傅三郎客氣不?減,微笑道:“小娘子不?認得某,某卻喝過小娘子攤上?的杏酪,那滋味,念念難忘。”
原來是她?的粉絲啊,沈朝盈禮貌微笑,“郎君太客氣了。”
“可惜,小娘子不?再擺攤以后,某再也沒喝到過那樣適口的香飲子。”
沈朝盈絕了他的遺憾,熱情給?他之路:“如今店址更近,隔兩?條巷子就到了。”
“原來小娘子置業了,恭喜恭喜。”傅三郎很驚訝,小娘子白?手起家,這速度,他都有些慚愧了。
沈朝盈笑道:“還不?是,只是賃的鋪子。”
傅三郎點頭,“小娘子精明能干,想來也快了。”
又和藹地問起她?所來意圖。
沈朝盈先問豆子事。
傅三郎自個親自去街坊收的糧,知道些行情,“夏天?旱了段時日,確實有些影響!倒不?大,況且豆子又不?是麥子。”
阿翹恨恨,那林家果然是坐地起價!
沈朝盈表示了一番自己想長期進貨的心思,然后問了價格和優惠。
傅三郎很實在地給?她?底價兒?,并道:“小娘子買多買少都沒關系,都是這個價。”
粉絲支持偶像事業,沈朝盈感動是一回事兒?,又怕占了粉絲的便宜,更怕這里面有什么不?清不?楚的成?分,正猶豫不?決呢,還是一碼歸一碼吧?
傅三郎看出她?擔憂,笑著解釋,這是因著那“心理戰”的緣分,還與她?分享自己悟出來的其中?道理。
“用了小娘子的法?子,生?意果然更好了!”
沈朝盈真是想不?到,粉絲的濾鏡竟然能厚到這種程度。
那會兒?她?就是把握不?好量,打得太滿了,怕直接插蘆管子溢出來腌臜,惹客人不?快,才讓人抿一口的。
這廝解讀腦補能力也是夠強的!
在偶像包袱驅使下?,沈朝盈緩緩點頭:“郎君睿智,兒?當時確是這樣想的。商賈總被人誤會精明重利,那太武斷!像咱們這樣本?分的,總能叫人扳回來點印象。”
又給?這行為?上?了個高度。
傅三郎點頭,又夸了沈朝盈一通,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不?管怎樣,也算是結了個善緣。沈朝盈不?是那貪得無厭的,也沒再討價還價,直接答應下?來。
為?保日后再有什么誤會,還簽了契書。
——
阿翹還在為?沈朝盈能不?能做出來豆腐而擔憂,沈朝盈已?經想著,自家做豆腐,便只點豆花、豆漿用來做甜品就好了,還是不?要吆喝出去賣。
一則巷子里已?經有一家豆腐坊了,自己再冒出來搶生?意,必定傷了和氣,一則憑她?們兩?人也忙活不?過來,事多錢又少。
沈朝盈這邊權衡完利弊,手下?也沒閑著,已?經將黃豆洗凈泡上?了,然后去洗那石磨。
好些天?沒用,積了一層灰在上?頭。
早早的吃過暮食,豆子也泡好了,趁這天?還沒全黑,沈朝盈將豆子分批丟進石磨,阿翹則緩緩推著磨轉起來。
阿翹力氣大,往往是她?推二十圈換沈朝盈推十五圈這樣,二人輪換著來,沈朝盈還是累得不?行,喘氣道:“不?行,等哪天?去買頭騾子回來。”
牲口貴得很,阿翹給?她?科普:“聽說?一頭成?色好的騾子,要三四兩?銀子。”
“咱們又不?騎出去,買個中?等的就行。”
“那大概二兩?銀子。”
沈朝盈沉默了一下?,又推了幾圈之后,恨恨咬牙:“買!”
該省省該花花。
眼見著圓溜溜的黃豆變成?乳黃色汁子,阿翹漸漸開始真的相信小娘子能做出來豆腐了。
待二人合力將磨好的豆汁拿干凈紗布先粗粗濾一遍,再把濾出來豆渣再上?磨磨一遍,這一遍就輕松得多了。
再濾,最后濾出來的豆漿煮熟,直接喝就是豆漿,要是點豆花,加些鹽鹵水,用木瓢拌和幾下?。
當液體漸漸凝固,就成?了滑膩嫩白?的豆花。
沈朝盈調了一碗辣的,一碗甜的,讓阿翹嘗嘗。
阿翹嘗了又嘗,跟林家買的沒任何分別!
阿翹眼睛都瞪大了:“就這般簡單!林家還”還漲價!
沈朝盈說?起點豆花小竅門:“豆子泡得越耙,點出來越細膩,咱們今日還是倉促了些,日后會更好。”
阿翹信心百倍起來:“小娘子放心,眼下?我看著就比林家的好。”
看著婢子義憤填膺模樣,沈朝盈笑了。
——
初五日,沈朝盈與阿翹將店內外仔細打掃一遍,確認光潔一新之后,換了新裝飾,便開了業。
開門的當天?,第?一位食客是俸祿都花在嘴上?的樊承。
樊承左手舉著鴨肉燒餅,右手拎著一包糕點,嘴里含糊不?清:“小娘子,老樣子。”
沈朝盈不?急著給?他盛,笑問:“今日有新做的豆漿,樊錄事可要試試?”
樊承聽了果然亮眼:“自然要試試。”
沈朝盈遞給?他,他忙將右手的糕點紙袋掛在手指上?,騰出手去接。
這豆漿也不?是普通加了糖的豆漿,那樣賣不?上?價,也不?符合小店中?高精致的檔次。
赤豆薏仁豆漿,少許赤豆,少許薏仁,多多黃豆,打出來乳白?色微微泛著粉的漿子,沈朝盈給?起了個好聽的名?,叫“杏花初”。
早春枝頭的杏花,便是這個顏色。
味道比尋常豆漿更濃郁,帶著點棗香味兒?,香濃不?膩。
光聞見這味兒?,樊承就開始夸了,嘗了一口之后更是:“小娘子這豆漿怎么磨的,似更順滑些,尋常的豆漿喝一口,總有些渣子。”
這種話不?太好回,含糊過去有糊弄之疑,敏感的客人還會覺得自己不?信他,說?太仔細了,客人一聽,喲這也不?難,便動了自家做心思或挑剔你這那不?值,麻煩。
沈朝盈便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略過那些緊要的,只在心里得意一笑。
她?自個愛吃,所以講究口感,就拿這豆漿做例子,光是濾豆渣子就來回倒了三遍,能不?順滑么?
今日新年開業第?一天?,來的多半是住在邊上?的老熟客,又多半是出門溜達時瞅見糖水鋪開門了,嗬一聲,走進店里坐一會兒?,回憶回憶這甜蜜味道。
沈朝盈也上?道,新年第?一天?,全場消費八折。
這一打折,又刺激了一波消費。
剛過一個年,新歲伊始,去歲的一切都清了零,正是不?計較的時候,許多人算算價格,便大手大腳起來。
羅娘子沒遣小婢來,自個親自來了。
沈朝盈恭維道:“幾日不?見,羅娘子比之去歲又嬌美不?少,可見新年元氣滋潤人。”
羅娘子睨她?一眼,神色中?帶三分得意,兩?分羞澀,兩?分嗔怪,要笑不?笑的:“幾日不?見,小娘子嘴又伶俐不?少,可見拜年吉祥話沒少說?。”
吉祥話,都是客套,主打就是虛情假意。
羅娘子這是指她?太恭維。
這個,銀錢面前,什么恭不?恭維客不?客套的,那都是真心實意。
沈朝盈一本?正經地道:“說?真的,娘子顏色白?了不?少,若是再紅潤些,外頭枝上?的桃花不?開也罷。”
人比花嬌啊。
羅娘子徹底被她?逗笑,笑后又恢復了平日傲嬌姿態:“嗯,那依你說?,怎樣才能紅潤些?”
“那娘子可得試試我們新上?的杏花初飲,娘子瞧這飲子,粉粉白?白?,色如春曉之花,好不?好看?堅持食之,定能氣色紅潤,面如桃瓣。”
竟是為?了推銷,羅娘子忍笑:“嗯,便照你說?的,上?一份吧。”
許真是過年練得嘴皮子利索了不?少,今日店里就沒少過笑語聲。
到底消息閉塞,開張的消息難以傳開,故初五這一日并不?忙。
倒是到了晚上?,來了一桌客人。
這一桌客人半生?不?熟,為?什么這么形容呢因為?其中?一位是常來但極少交流的小崔縣長,一位是僅有重陽節一面一笑之緣的那位郎君。
二人來的時候店里剛好唯一一桌客人走了,倒顯得是他們包了場似的。
沈朝盈給?他們上?了熱茶,拿來紙版的菜單子。
有些客人講究,不?愛在門外對著墻點單,她?便自個擬了個紙版的,簡潔明了,有的配著圖畫,看著也更有食欲。
宋修文指著那個畫風頗童趣的黑糖珍珠奶茶道:“這——這一些,小娘子盡管上?來。”
他臉上?掛著笑意,心情似乎很不?錯。
崔瑄睨他:“方?才席上?就沒見你停筷,若吃不?完——”
“盡做這窮酸語,難道你差這些錢?”宋修文笑笑,“莫理他,聽我的,就這些。”
作為?一個風趣的店主,沈朝盈“貼心”道,“若是銀錢不?夠,二位郎君在小店里洗碗盤抵飯錢也可。”
宋修文看看崔瑄,笑道:“小娘子放心,門外有崔大人愛馬,興許值幾個錢。”
沈朝盈也笑起來。
見崔瑄不?再有意見,記下?之后,便去后頭備餐了。
待對方?走遠,崔瑄這才淡淡道:“非是嫌貴,只是不?想浪費。一食一粟,皆來之不?易。”
“嘖嘖嘖,小崔大人不?愧是清官。”
崔瑄沒心情跟他貧。
出餐是很快的,待沈朝盈端著餐盤回來,將宋修文點的五六碗糖水擺至桌上?后,便微微一福,隱回柜臺后遠遠地守著,不?去打擾這二位。
店就這么大,饒是有意隔遠,那邊談話聲仍是飄了過來,隱約的幾個字眼。
先是朋友的調笑,“與那韋七娘”“親事”“成?家”——哦?我們一心立業的小崔大人終于迎來了他的桃花么?
而后是崔瑄含著無奈的冷聲,“不?可能”“那是她?”“與我何干”——果然,活棺材永遠不?叫人失望。
沈朝盈本?不?想聽的,奈何八卦太精彩,耳朵便忍不?住豎了起來。
吃瓜,就得吃認識的人瓜更有意思。
那邊不?再說?了,沈朝盈還有些遺憾,借著算賬的動作偷偷抬起眼皮去看,結果被崔瑄掃過來的目光抓了個正著。
沈朝盈:“”
手下?一重,算盤嘩啦啦亂了。
沈朝盈咬牙。
叫你非要舉在胳膊上?裝逼。
算了,重新來吧。
見那店主小娘子柳眉微蹙,輕咬下?唇,似乎碰上?了什么天?大的煩惱,崔瑄不?由得好笑。
便是前幾次攸關性命的大事,也沒見她?露出這般苦惱神情。
沈氏族中?不?教子女珠算么?
“行吧,你既不?喜歡,我便不?提了,日后那韋三再來,我替你擋回去。”
惹惱了朋友,宋修文見他不?說?話,笑著賠罪。
崔瑄知道他就是混不?吝性子,一向不?怎么放心上?的,否則早被氣死了。
今天?宋修文來找他,碰上?韋家三郎,對方?盛情拉著他倆臨時加入了原本?的聚會,席上?全是老熟人,有的小時候關系還不?錯,只是后面漸漸疏遠了,半尷不?尬的,又當眾提了他不?喜的話題,胃口倒了大半,確實沒吃飽。
崔瑄忽然慶幸元正假只有七日,若再放長一些,他多被氣幾次,豈不?是胃病都要被氣出來。
眼下?那些不?快卻被沈店主難得露出的嬌憨模樣趕跑了大半,崔瑄便也不?再記著煩心事了,將目光落回吃食上?。
——
因為?多了磨豆漿這事兒?,沈朝盈跟阿翹早上?都沒功夫去采買,米豆一類的干糧還好,牛乳不?耐放,必得是每天?新鮮現買回來的才夠好喝。
沈朝盈便與各個“供應商”約定送貨上?門,比之前額外多給?些小費,省下?了大力氣、大時間。
過去一大早要花半個時辰在采買搬貨上?,累得吭哧吭哧,如今約定好的送貨時辰一到,伙計看到她?們兩?個弱女子,還會貼心地替她?們將貨碼好。
沈朝盈往往也會請對方?坐下?來喝杯熱飲再走。
新年開業以后,年味卻一直沒有淡去。
人日之后,除夕掛上?的桃符還未摘下?,路邊又多了幾盞造型各異的花燈竹架——這是為?上?元燈會的燈樓燈山做準備。
漢家祀太一,后人張燈是遺其事,又到了本?朝,上?元觀燈的習俗才從宮廷流傳到民間。
稚童在木架間穿梭玩鬧,百姓當街談論著去年上?元燈會的盛況。金吾弛禁,開燈燃市,燃燈百千炬,三日三夜不?絕又有盛大百戲,熱鬧非凡。
有回憶佐助,花燈還未掛上?,氛圍就已?經熱鬧起來了。
比起花燈,對沈朝盈來說?,誘惑最大的還是上?元節持續三天?的“放夜”,熬夜逛街不?受限。
冬至的時候賣了一波湯圓,到了真正的元宵節,自然也“返場”了一回。
其實這時候也有湯圓的前身,叫做“面繭”的,也是用糯米揉成?,最開始是為?了祭祀蠶神,后來舉子們往餡里面夾帶有官名?的小紙條,等面繭煮熟之后,每人撈一枚,占卜各自官位,以此為?娛,故也稱之為?“探官繭”。
總之是祭祀娛樂的意義大于食用意義。
搓了一天?湯圓,到了晚上?,沈朝盈不?想再和湯圓打交道了,很豪氣地把店一關,帶著阿翹出門看燈去。
沒吃晚飯,就沿街買些小攤上?的節日吃食回去。
她?們出門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了。
坊里的燈山燈樓上?全都亮了起來,寶光燦燦,十分耀眼。
往外走,一路魚龍蔓延。
皇城外燈火通明,除了花燈,還有花樣百出的百戲和踏歌,優俳角抵、各色雜技。
觀賞者有官有民,縱情游覽,沈朝盈還聽了一耳朵八卦,有人說?去歲的時候見著了微服出游的圣人,不?知道今年還有沒有這么幸運
東風夜放花千樹,吹落星如雨。
燈山高疊,玉壺光轉,流光溢彩,華燈照徹夜空,亮如白?晝。
沿街車馬喧闐,人流如織。
長安城表面的喧囂繁華之下?,凝聚了無數人為?之付出的努力。
今夜金吾衛與京兆府聯手,從大方?向上?把控,至于那些繁雜冗亂的安全隱患,全都堆在了縣衙身上?。
坊丁武侯是最緊張的,看著這些幾樓高的燈山燈樓不?敢錯眼,就怕一個不?穩倒下?來砸了人,或是被風一吹,燒起來,造成?火災。
又要注意人流,避免踩踏。
便是縣尉、主簿、縣令這些官員也閑不?住,走到街上?來維持秩序。
崔瑄走到街口,轉頭就看見糖水店的店主小娘子和她?的婢子人手一枚絲籠啃著吃,另一只手里還有不?少小玩意兒?。
見了他,遙遙一禮。
沈朝盈左耳邊是一個江湖道士在虔心念誦《道德經》,右耳邊是阿翹的嘰里呱啦,和她?講她?老家“迎紫姑”的陣仗。
紫姑是個女神仙,還是廁神,沈朝盈瞬間覺得有味道了。
不?過好在接下?來沒什么太惡心的形容,紫姑的生?平很短,短刀只有寥寥幾句話。
紫姑本?是人家妾,被正妻嫉妒,在廁中?將她?殺害,所以被稱為?廁神。傳說?紫姑能夠卜問兇疾,保佑人們平安。
沈朝盈啃著麥餅,一時想,大梁人就是淳樸可愛,這樣的開局,放后世怎么也得是個恐怖懸疑片的開頭。
阿翹一面覺得紫姑是個可憐人,又覺得她?笨,被人所害,為?什么還會心存良善,保佑世人呢?
聽著褻瀆神仙的大逆不?道之語,崔瑄眉心一跳。
風中?又傳來一道嬌脆水靈的聲音。
“我也不?能理解,不?過,或許正是因為?我們這種凡人不?能理解,神仙才之所以是神仙呢?否則為?什么你我不?能是神仙?”
沈朝盈若有所思,
“或許神仙愛世人,因為?他們也是從凡世摸爬滾打夠了才好不?容易得道的,最能體會可憐人心情,所以愿意保護可憐人。”
那這紫姑,大概相當于后世之婦聯主任,而向她?求問卜卦的多半是下?層女子。
旁邊那道士老頭突然聽下?念經,轉過頭來對她?大夸特夸:“小娘子這話頗合禪理!”
沈朝盈笑著行拱手禮道謝,心道你不?是道家的嗎怎么現在修行也講究兼修雙學位?
主仆二人走遠了。
看著年輕小娘子的背影,白?衫子,綠羅裙,像一株水靈靈的小白?菜,崔瑄亦微笑著負手朝另一方?向走遠
空氣中?隱約浮動著脂粉香氣。
隔得遠遠地,沈朝盈看見又一道眼熟的身影,是前兩?次與崔縣令同行的客人。
他此刻似乎正等著誰,沈朝盈沒打算上?前打擾,卻恰好看見有幾位年輕小娘子自街邊茶樓二樓探頭而出,往下?嬌羞張望,竊竊私語。
其中?為?首穿胭脂色衫子的竟大膽地向他丟出染了唇脂的繡帕,準頭很好地落在了他左肩。
哦豁。
沈朝盈看這廝,一副和煦斯文的樣子,仰頭朝那小娘子輕笑,很是風流。
果然他這做派又惹得樓上?一陣嬌呼,那胭脂色衫子少女羞澀地拿團扇擋臉。
看來沈朝盈剛露出姨母笑,就見宋修文將帕子給?了小廝,小廝又原封不?動地送了回去。
明晃晃的拒絕啊。
樓上?嬌羞的調笑聲變聲了失望的輕呼,沈朝盈似乎聽見了那胭脂色衫子少女心碎的聲音。
宋修文第?六感很好,察覺有道目光,轉過來對上?,見是位漂亮的小娘子,在仔細看,原來是那天?糖水店店主。
宋修文對她?禮貌頷首,那笑——也風流得很。
沈朝盈懂了,大抵有些人天?生?就有招人親近的本?事,這一點上?,崔縣令倒是和他這位朋友截然相反。
沈朝盈每每和對方?說?話,都有面對教導主任的壓力。
帥是帥的,就是天?生?帶著點壓人的貴氣,沒有這位這么親和。
不?時有年輕女郎,三三兩?兩?擦肩而過,笑語盈盈,無一例外頻頻回顧,偷覷宋修文,更加印證了沈朝盈的話。
沈朝盈回以客氣的微笑,擠出了人群。
領著阿翹又瞎轉悠了會兒?,見游人并沒有少下?來的意思,她?們也擠不?進燈前去賞,便在小攤上?一人買了一盞花燈玩。
“小娘子,小娘子,你看這兔子燈,耳朵那么長,還能立起來!”
“小娘子小娘子,你看這野鴨子的花燈可好?”
沈朝盈幽幽地道:“那是鴛鴦。”
阿翹轉而看上?一個皮燈,問那攤主:“這是什么皮做的?是不?是燈油燒完了,還能拆下?來縫個皮靴子?”
沈朝盈看一眼,忙制止了她?:“這么長毛,毛面朝外不?好看,毛面朝里,腳穿了容易出臭汗。”
阿翹便也干脆利落地放棄了,最后還是選的唯一認出來那兔子燈,沈朝盈自個挑的則是荷花。
最后逛累了,二人迎著今年的第?一輪圓月,將熱鬧都隔絕在身后,踏著清幽月光緩緩走回自己的小院。
第24章 自制甜酒釀
林家豆腐坊自從用?了他們家三娘琢磨出來的點豆腐方子, 點出來豆腐的確是坊里最好的,細膩嫩滑,周邊鄰居常來買, 雖比不得?那些?大作坊,生意也算不錯。
再?加上有沈朝盈這?個大客戶,家里收入很可觀。
先時林家夫婦已經靠這?些?年攢的銀錢將家中大郎送去私塾了,正籌劃著開春以后, 再?拎上幾條臘肉臘雞, 納兩雙布鞋、兩身成衣,將二郎也送去呢。
但自從失了沈朝盈這?門生意, 又回到從前那種“不錯”的狀態,就不大夠看?了。
恐怕這?事兒還得?擱置。
其實?林大嫂已經有點兒后悔了,便是不漲價, 沈小娘子帶給她們的生意就很夠意思了,偶爾逢年過節的臨時要多一些?, 對方還會包些?小紅封。
最主要是, 十來天過去了,人?家一次也沒再?來過, 生意照樣沒受影響。
林大嫂完全是信了男人?的鬼話,眼?下在家里看?啥啥不順眼?。
吃過朝食,林大嫂走?到院子里,看?見林三娘竟然叫自己兒子站在一邊幫她往里投豆子, 頓時火起。
走?過去一把將豆子奪下來, 數落道:“正經事不干!”隨后將兒子趕去一邊。
林三娘聽著指桑罵槐,只好自己一邊磨豆子, 一邊停下來往里加,麻煩耽誤不少。
開張晚了, 又被數落磨磨蹭蹭,故意偷懶。
林三娘咬著唇兒,默不吭聲支起攤子
“今日豆花怎么還有?往日到這?個點,某只能抱憾歸了。”一客人?打趣問道。
沈朝盈笑道:“兒新學了做豆花法,日后晨間、晌午、晚上都會做一回,不怕買不著。”
豆花不好保存,從前除了早上來買朝食的客人?,其余很難吃到店里的豆花,故也是個熱銷品。
客人?樂呵呵地端走?了自個的餐。
更多的則是贊新品豆漿的,“從來也沒見過這?般好的豆漿,濃香順口,不扎嘴,顏色也漂亮,跟大茶樓的飲子比也不差!”
她做豆漿比較隨心所欲,并不打算當作一個固定?的品來賣,有時候加的赤豆薏仁,有時候加紅棗,有時候加核桃杏仁,都是準備原料時多出來的。
因這?種不確定?的樂趣,反倒更受歡迎。
那肯定?啊,也就是現?在人?不知道后世盲盒之流有多火。
“到了五六月里,天氣熱起來,那時候豆漿不好存,咱們就拿冰鎮著,賣冰豆漿,爽快。那時候的茉莉也開了,咱們拿茉莉煮豆漿,帶點子清香花香味,對了,茉莉還能拿來窨茶”
沈朝盈一邊指導阿翹怎么做酒釀,一邊規劃豆漿的事業線。
阿翹咽口水,“還有冰奶茶!”
“對,還有冰奶茶。”沈朝盈笑了,看?看?日益圓潤的阿翹,成就感十足,又說起酒釀來,
“其實?酒釀加些?冰跟茉莉花茶和牛乳兌了也好喝,冰冰甜甜,又香又奶,對咱們來說剛好是微微醺,不至于醉。夏天若能吃上一碗,自是五腑透涼的。”
“熱吃也好,煮小圓子或是煮雞蛋,香甜熱和得?很。”
方才還對做酒釀這?事兒興趣一般的阿翹頓時聚精會神起。
做酒釀不難,將蒸熟的江米拌上酒酵按平發酵,勺子在中間挖個坑,好讓酒汁蓄起來。待酒汁差不多與周圍的江米齊平,就代表釀好了。
這?時候還不是味道最好的時候,再?放上一整天,酒味才濃郁起來。
這?會子還在倒春寒,發酵時間長,沈朝盈在壇子外邊裹了棉被,以期能早些?吃上酒釀小圓子。
別看?酒釀甜甜的,沒什么威力,若是不慎沒把握好發酵時間,度數就高了,醉人?不成問題。
這?時候里面的米也不能吃了,得?將酒單餾出來。
以前的時候,畫室組織去徽州某個小鎮寫生,恰好碰上挑擔的貨郎叫賣甜酒釀。
擔子兩頭是石鼓狀的籃子,里頭盛著一缽缽米酒,那缽是泥沙定?做的,顏色棕紅,米酒雪白,看?著很誘人?。貨郎就這?么走?街串巷地叫賣著。
畫室里都是學生,難得?有這?種外出采風的機會,不受學校管制,看?畫室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都叫住那貨郎。
沈朝盈也來了一份,口感綿綿的、糯糯的,有一股淡淡說不出來是酒味還是甜味的香氣。
酒香四溢,一口微醺。
很不巧,前世今生她酒量都不行,做不了酒蒙子,這時候甜酒釀就能很好的解饞。
阿翹最受不了她就是在一樣吃食還不能馬上吃著的時候繪聲繪色形容,甚至不需要她大夸特夸,簡簡單單說幾樣做法就能叫人流口水。
阿翹幽怨盯著她,不說話,沈朝盈樂不可支,還是閉嘴了。
酒釀做好之后,多在早晚出售。
甜酒釀不醉人?,客人?們喝這?個便也不是抱著拼酒的心態來的。
有酒鬼客人?看了覺得稀奇:“小娘子這白酒,清清淡淡的,竟和著釀酒米一起喝?”
這?時候酒主要分米酒和果酒,米酒又可分清酒和濁酒。
其中清酒并不是后世日本清酒,而是酒液清澈得?名,釀造工藝珍貴,故有“金樽清酒斗十千”之句。
而濁酒因常用?白米釀造,又稱為白酒。
時間短的新釀常有米糟漂浮在上方,常被時人?稱為“蟻”,酒液渾濁發綠,故有“綠蟻新醅酒”之句。
沈朝盈不厭其煩教客人?如何?正確吃法:“客人?莫要攪動,那樣味道混了便不美了。最好是一勺舀下去,既有酒液又有江米,才能品到最佳風味。”
那些?客人?照做,而后被這?綿糯的口感可甜香酒味給折服了。
其實?最妙還是在料峭春寒的清早來一碗熱乎乎的酒釀小圓子,米粒飽滿,湯汁稠稠,圓子軟糯耐嚼。
一碗下肚,渾身都熱乎了,個中滋味只有剛剛吃完的樊承才清楚。
吃過朝食,在縣衙門口恰好碰上崔瑄,樊承忙避開,等在一旁,讓上峰先行。
崔瑄經過他身邊時,一股酒香味飄來。
崔瑄頓住腳步,擰眉:“宿醉上值?”
樊承忙解釋:“是酒釀圓子,甜味兒的。當朝食吃,不醉人?的。”
崔瑄看?向飄飄搖搖的“沈”旗,嗯了聲,抬腳繼續往里走?去。
樊承如蒙大赦,跟了上去。
“小崔大人?,小崔大人?!”
“嗯?”
“上回那人?犯的口供,下官整理好了,一會給您送去?”
“好。”
“還有季大案的卷宗,上回刑部的人?要了去,下官抄了一本,也放您那?”
“不必。”
“那”樊承停下腳步,因為前頭的崔瑄也停了下來。
“樊錄事。”
“哎!下官在呢。”
“昨日關進?地牢的那劫匪,你去審。”
崔瑄面無?波瀾地丟下這?一句后,提腳走?遠了。
樊承臉垮了下來,忙問阿青:“阿青郎君,某不會審訊啊?小崔大人?這?是何?意?”
阿青笑道:“樊錄事別急,郎君這?是在培養您,好事兒啊。”
他走?了,樊承還在嘀嘀咕咕,干嘛突然想?著培養他?
阿青背過身忍笑,還不是你廢話太多。
莫說阿郎了,連他也覺得?樊錄事一定?能勝任這?活計!
——
從縣衙出來,略走?幾步就是沈記糖水。
崔瑄緩步走?進?,步履從容,一點兒也沒有起初的僵硬。
沈朝盈一邊惦記著鍋里的酒釀煮雞子,一邊琢磨著,這?陣子縣衙似乎也清閑,時常能見到這?位“勞模”縣長。
又想?想?,也是哈,剛復工么。
便是上輩子也是這?樣的,這?十天半個月都不急著干活。
沈朝盈笑著推薦:“郎君夜里睡眠可好?”
崔瑄手下一頓,看?她。
“這?個,若是不好,莫若試試小店的酒釀煮雞子。”
“甜香得?很,有助于入眠的。”
沈朝盈被他看?得?尷尬微惱,看?什么看?,她又不是為了冒犯他!
對方很來者不拒,每次她推薦的,都會說“好”。
果不其然,這?次也一樣。
沈朝盈便鉆到后面去,將酒釀荷包蛋給盛了出來。
軟軟白白的荷包蛋乖巧臥在甜酒釀里,熱氣飄飄。
入冬的時候,店里的餐具換成了厚實?的粗白瓷,有一種古樸自然的素美。
這?酒釀荷包蛋,換在后世,沈朝盈怎么也得?給打上“古法純手工酒釀雞蛋”的廣告牌,在這?樣冬春交際之時,一定?足夠吸引顧客。
不過今日則是煮來自家吃的,這?位縣長大人?碰巧,趕上好時候。
沈朝盈臉上掛著標準笑:“郎君請慢用?。”
說著便要退開,崔瑄卻隨口問道:“女郎愛飲酒?”
便是世風開放如當下,愛喝酒的女郎也沒有這?么直白。
也是因為自從經歷了那場戰亂之后,人?口驟減,文化衰落,社會變動,儒學逐步復興,封建專制隱隱有抬頭之勢,原本女皇為女子開辟出來的天地又逐漸縮小。
沈朝盈笑了笑,逗趣兒道:“哪個廚子做菜只論自個口味?”
崔瑄很給面子地輕笑起來。
沈朝盈被這?燦爛笑臉晃了眼?,一時琢磨著,不是吧難道我過了個年逗哏技術真的有進?步?
崔瑄很快被那酒香濃郁的酒釀荷包蛋給吸引了去。
飯粒綿軟,甜醇粘郁。
輕咬開蛋白,里面的雞蛋黃是煮至剛好不流動的狀態,只有一點點溏心,黃澄澄的可人?。
沈朝盈得?意,煮這?荷包蛋才是真功夫,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夢中情蛋呢!
這?酒釀本就是煮散了的,就無?所謂攪動不攪動了,沈朝盈沒再?多嘴,又繼續去與賬本打交道。
嗯,自從教了阿翹這?阿拉伯數字用?來記賬,果然又快又準!
第25章 凝脂冰酥酪
進二月, 天氣漸暖,楊柳枝萌了新芽,曲江邊一溜的新綠, 輕若云煙,垂垂裊裊,賞春景的好去處。
沈店主?跑不了那么?遠,偶爾抬頭看看店門口那棵歪脖子柳樹, 早燕啁啾三兩?聲。行人身上夾棉的冬袍脫了, 換成熨帖的春衫,顏色也都新嫩。
這零零星星的春光, 也能?很好地解悶兒。
回暖后沒兩?天,長安城下?起了綿綿春雨。
晨起的溫度降回到?一個不燥不涼的狀態,今天糖水鋪的朝食是暖人的甜酒沖蛋。
天光朦朦, 細雨疏疏,多么?詩意景象啊。沈店主?捧著粗白瓷碗, 微笑著對窗而吟:“春雨潤如?酥啊。”
酥——
她瞇眼停住。
搞衛生的阿翹見小娘子一言不發地回了廚房, 背影帶著些許急迫,心?想?, 小娘子又想?到?什?么?好吃的了?
不多時,沈朝盈捧出兩?個小碗來,沒再用粗瓷,換了一對看起來更為高檔的細膩青瓷, “翹兒, 快來試試口味。”
沈朝盈不過隨口一叫,阿翹也認為這樣更能?體現小娘子于自己的親昵, 所?以對于自己偶爾會從小娘子口中被“改名”這件事,阿翹顯得并不在乎, 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那小碗上。
膩白的凝脂,堆了些瓜子堅果仁。
光是瞧著,阿翹嘴里?就已經泛起牛乳的醇香味兒了。
“這又是什?么??”她忙問,并不耽誤手里?接過一碗。
“冰酥酪。”
上火蒸熟之后,她置于井水里?鎮了會兒,否則凝固得還沒這么?快。
從詩意的春雨一下?滑躍到?酥酪上,沈朝盈并不覺得自己俗不可耐,反倒沾沾自喜,這便是生意人的敏銳!
阿翹吃了兩?口,忽然放下?碗嘆氣。
“怎么?了?”沈朝盈忙問,“怎么?不吃?不好吃嗎?”
“好吃。”阿翹抿抿嘴,惆悵地隔著尚算得上寬松的新衣捏了一把小肚子,“只是若再這么?吃下?去,小娘子下?月又要給我?做新衣了。”
被她這么?一說,沈朝盈也有些吃不下?去了,蹙起眉:“我?也是。”
又想?,她剛來的時候這身體骨瘦如?柴的,可見得受了多少罪,不得好好補補?這才哪到?哪啊。
“吃吧,咱們又不為誰看。你想?啊,吃多些,叫那些心?懷不軌的賊人看著也震懾些,不敢來擾。”
本朝的衣裳又很能?藏肉,給人以還不算糟的錯覺。
阿翹正缺一個理由,當下?覺得她說的很對,干脆點?頭。
這冰酥酪晨間才被沈朝盈搗鼓出來,晚上就小范圍地推銷了一波。
冰酥酪做法不難,材料又都是現有的,牛乳煮沸放涼,挑去奶皮,榨出酒釀的酒汁與之混合,倒入小碗中,紗布蓋其上,上鍋蒸一刻鐘。
蒸時應以小火,蒸汽不能?太大,否則不夠細滑。
放涼凝固之后,碼上堅果或是蜜餞,或新鮮果子,按各自口味搭配著來。
天氣暖了,來上一碗酥酪,非常愜意。
客人用飛薄的小勺慢慢取食,又香又甜,牛乳醇鮮,凝酪入口即化,但酥酪里?放了整顆的堅果仁兒,又有點?東西?咀嚼,不至于吃了像沒吃似的。
“軟嫩比蛋羹,凝白如?豆腐。”
有年輕的士子作打油詩,這一聽便是愛吃的老?實人。
更不拘些的,夸這酥酪帶著一股子風流味:“似佳人雪膚,入齒頰生潤。”
言語間,目光在沈朝盈收拾桌面的手上來回滑動,恐怕是想?起了那句“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之詞。
又看沈朝盈與阿翹兩?人相依為命,辛苦操持一間小店,便動了“救美”的心?思?。
“某觀二位小娘子起早貪黑實在辛苦。”
見是這幾日連著來的紈绔子,身被綺羅,腰白玉環,佩容臭,花錢也大方。沈朝盈恭維笑道:“我?們小店掙幾個嚼用錢罷了,可不得起早貪黑么?!不比郎君大家風范,燁然倜儻。”
這人也不過是坊中富戶罷了,聽她稱自己為“大家子弟”,不禁喜上眉梢,更加覺得眼前小娘子不僅楚楚動人,還善解人意。
此時店里?沒什?么?客人,見沈朝盈轉頭抹旁的桌子去,他又纏了上來:“依某看,小娘子風華,不該在這市井間埋沒了。”
“郎君謬贊了,兒不過鄉野粗人罷了。”沈朝盈抽空敷衍。
“小娘子何必菲薄自個兒?我?看小娘子不比那些世家女郎差。”那紈绔子盯著沈朝盈發絲下?露出來一段兒纖細嫩白的頸子,舔了下?唇,又湊近了些,“小娘子難道不想?住金屋、臥高床?”
沈朝盈停下?來,深深吸氣才克制住將手中抹布往他腦門上丟的沖動。
轉過身,順勢隔遠了些二人距離,臉上已經又掛起了殷勤的微笑:“其實郎君說的,兒不是沒有考慮過。”
紈绔子一喜。
門外,崔瑄本欲進去震懾那紈绔子,聽到?這話,一時尷尬地停住腳步,走遠了些。
這種話
而后便聽沈朝盈嬌柔的聲音滿是遺憾:“耶娘亦覺得我?這長相嫁給尋常人做正頭娘子可惜了,故一及笄就打算將我?送給個大官做通房丫鬟。誰料轎子還沒抬進門,那大官就咽了氣。”
崔瑄:“”
得小娘子笑臉,還能?聽到?這般香艷事,那紈绔子笑道:“這是那大官沒福,天命如?此。”
“是啊,我?耶娘也是這般想?的,他們又謀劃著把我?送給當地縣令做妾。”
紈绔子臉上笑已經淡了:“那后來?”
小娘子還好好地站在這兒,結果可見。
“我?過門前幾天,這縣令被判了罪滿門抄斬,搜出來幾萬兩?白銀,嘖嘖,可惜。若沒這事兒,我?進了府里?,哪還用得著操勞?”
沈朝盈真情切意地搖頭嘆息,狀若十分遺憾。
紈绔子瞪著眼睛站在原處,脊背發麻,沈朝盈還在道:“我?耶娘不信邪,第三回又攀上個富商,只說是許我?給他做妻罷了,晦氣事兒不提也罷。郎君方才想?說什?么??”
“轟”地一聲,恰好外頭春雷滾過,刷白的電光配上這意味深長的笑臉她笑意盈盈,落在紈绔子眼中卻不再是溫柔似水,猶如?奪命的鬼魅。
紈绔子冷汗“唰”地下?來:“我?我?想?起家中還有急事,便先告辭!改日,改日!”
話還沒說完,人影已經跑不見了。
沈朝盈沖著雨幕中模糊身影拉長調子,幽幽高喊:“郎君?郎君?拿把傘走罷?”
回應的只有滾滾雷聲。
崔瑄再度抬腳——又停下?。剛才發生那樣事,這會子進去,豈不代?表自個都聽見了?
小娘子家臉皮都薄,還是不要……沈朝盈“嗤”地笑出聲,“就這?軟蛋一個!”
阿翹轉怒為呆,佩服道:“小娘子便不開這店,做路歧人,也能?成名!”
沈朝盈擺擺手,“運氣好罷了,他錦衣玉食,心?里?顧慮便多。若真碰上個亡命之徒,魚死網破,這招便不管用了。”
阿翹蹙眉:“那怎么?辦?”
沈朝盈柔下?聲音,“若真那樣,他劫財便給財,劫色便暫且委身,過后再報官。”
“阿翹,沒什?么?比命還重要的,什?么?坎遲早都能?過去,千萬別為保勞什?子貞潔,逆著他來”
阿翹惶恐。
她怕嚇著阿翹,便不說下?去了,玩笑道:“所?以,可見今早我?說的沒錯。”
亂世佳人,都是個什?么?下?場?
眼下?雖不是亂世,漂泊零丁的孤女也比有家族庇護的年輕子弟危險得多。
“小娘子家臉皮都薄”……
崔瑄望著夜雨,瞥一眼半是擔憂半是安慰的沈朝盈,默默放下?推門的手,沉吟著離開了。
沈朝盈還沒擔憂多久,次日就見這坊間巡邏的坊丁密集了不少,正對著她們小店的那棵歪脖子樹便是其中一隊交班的地點?。
這樣一來,安全系數直線上升啊!
——
林大郎總算意識到?自個的自大徹底得罪了林家最?大的客戶,這些日子買賣不好,連帶著林大嫂給他吃了不少臉色。
林大郎想?了想?,不漲價便不漲價,就似原來那樣也挺好的,便將就著吧。
他呼來林三娘:“三娘,你去請沈小娘子來,我?們請她吃酒!”
林三娘一想?到?那天場景,臉上就臊得慌,拼命搖頭。
“你不去?!”林大郎手掌揚起,原先他這作勢要打,林三娘再不愿意也聽他吩咐,顯然是小時候被打怕了的,今兒卻不一樣。
林三娘漲紅臉,咬著下?唇,閉上眼認命地等待。睫毛輕輕顫抖著,仔細看,連同整個身子都在抖,是因?為害怕。
背上挨了重重一巴掌,林大郎見她不吭聲,更加來火,揚手就要朝林三娘臉上打去。
林大嫂聞聲出來,“哼”一聲,“你打,你打了叫她去沈小娘子面前丟臉?”
林大郎這才罷手,罵罵咧咧地進屋去了。
林大嫂一反常態,溫柔地拉著林三娘去了她自個屋里?,扒開衣服給她看傷。
剛才那一巴掌帶著林大郎這些日子被個小娘子壓制的怒氣,故而下?手極重,巴掌印都腫了起來。
林大嫂摸出個粗糙的罐子,給她涂油,嘆氣道:“莫怪他,他也是買賣不好,心?里?急火。”
林三娘不哭也不鬧,咬著唇兒。
林大嫂回了自己屋里?,拿來一套簇新的春衣給她:“給你做了新衣。”
林三娘受寵若驚,訥訥站起來:“”
林大嫂笑了笑,“給你就拿著,今年就得說親了,還穿舊衣裳像什?么?樣?”
“”
林大嫂拉著她說了些議親的事兒,又嘮了些家長里?短,憶往昔,自她與林大郎如?何將她們姊妹仨辛苦拉扯大,如?今又要拉扯幾個子女
“我?就想?大郎、二郎,能?有好出息,讀了書,考個功名,莫說阿花了,便是你們幾個在婆家也有底氣”
說到?后面,林大嫂竟然抹起淚來,嚇壞了林三娘:“嫂、嫂子,我?去,你莫哭,我?再去問問沈小娘子!”
第26章 撿漏個便宜
過了?有大半個月再見到林三娘, 阿翹笑瞇瞇地將人拉進屋。
自家生意絲毫沒?受影響,這就足夠阿翹氣消了?,再加上知道林三娘的身世后, 阿翹又?對這個比自己僅大一歲的姑娘起?了?同情。
林三娘受寵若驚,在兩雙笑瞇瞇的眼睛注視下,忐忑地說明了?來意。
“啪——!”
耳邊一聲巨響,林三娘嚇得抖了?抖肩。
阿翹的臉垮了?下來, 被氣得說不出話, 半晌才恨恨地道:“呸!得志猖狂,失志小人, 誰要?理他!”
看?眼尷尬不知所措的林三娘,氣都被阿翹撒了?,沈朝盈好?笑地給二人倒了?飲子:“三娘回去后轉告一聲, 就說我?們家已經不必買豆腐了?。”
那這頓飯,自然也不必吃了?。
林三娘點點頭, 來之前她就想到了?會是這個結果?。
小娘子瞧著好?性兒, 卻絕對不是兄嫂覺得那樣好?拿捏的。
林三娘走了?,沈朝盈看?著她有些?瘸拐的背影, 若有所思。
半下午的時候,店里客人不少?,林大郎又?親自來了?一遭:“小娘子!”
他手里提了?不少?東西,有自家做的豆腐、豆花, 還?有外頭買的糖、油。
看?來是見含蓄的不行, 上門“賠禮”來了?。
沈朝盈將他請進店。
阿翹見了?他,不高興地扭身進了?廚房。
這林大郎是頭回來, 一雙眼睛滴溜溜打量個不停,眼里嫉妒和算計的精光乍現。
見沈朝盈端來飲子, 他忙收斂了?眼神,雙手捧過,笑道:“小娘子的生意越發好?了?。”
其實從前好?不好?的,他哪里見過呢?只是從林三娘的嘴里打聽罷了?。
這話卻是引起?了?幾個客人的共鳴:“是啊是啊,店家什么?時候盤一間大店面。”“某每每晨間來,門前都排起?了?隊,若非是來得早啊,那豆漿就沒?了?,小娘子該多備些?。”
林大郎臉上肉一抖,忙問:“小娘子現還?賣豆漿?”
“有便賣,都是做多了?豆花剩的。”沈朝盈也不打算瞞他,瞞也瞞不住。
又?有老主顧道:“店里的豆花近來似乎味兒不同了?。”
那林大郎剛喜上眉梢,要?說些?什么?,接下來的話卻又?讓他跌落云端。
“從前豆花雖也沒?什么?豆腥味,卻少?了?些?瓷實,太水!若非小娘子給的量足,某都要?以為小娘子缺斤兩摻水了?。”
客人抱怨似的玩笑,叫店里不少?人跟著笑起?來。
沈朝盈也笑,卻是沖著憤憤不平的林大郎笑。
豆腐是從他家買的,缺斤兩的怎么?會是沈小娘子呢?
林大郎對上沈朝盈目光,又?想擠出個笑緩和下氣氛,又?覺得心里發堵,不痛快,表情復雜得很?。
“我?今兒再來,是為了?上回事給小娘子賠禮。”
不管怎樣,林大郎還?是想再堅持下,到底將買的東西推了?過去,心里還?有一絲希冀。
小娘子臉皮都薄,萬一念著過去的買賣情分呢。
沈朝盈直接推了?回去,笑得越發和氣:“買賣不成仁義在,郎君就是太客氣!什么?賠不賠禮的,我?們卻沒?放在心上。況且郎君剛也瞧見了?,這事又?沒?給我?們添麻煩不是?”
“……”
林大郎被她給堵了?一下,想到過年時,她是如何謙虛夸自家豆腐的,心里越發不痛快,不服就寫在了?臉上,“那不知小娘子現用的誰家豆腐?”待他去警告一番……
“我?們自家做的!”阿翹脆聲道,“郎君若不吃東西,可?以走了?,還?有客人等著呢!”
沈朝盈笑著嗔她一眼,揉了?揉發麻的耳朵,點頭道:“郎君的心意,我?們領了?,這些?東西郎君留著自家吃吧。”
好?哇!聽說她們自個會做豆腐,林大郎又?羞又?氣,猛地站了?起?來,漲紅著臉“你”了?幾聲,覺著自己著實被她們給耍了?!
恨不得掀這桌子,然客人們都看?了?過來,林大郎到底不敢動粗。
便是他敢,沈朝盈也不怕,這是一長條桌案,掀了?桌,旁人的吃食便也倒了?,還?不找他算賬?
林大郎虎著臉走了?,回到家又?氣林三娘沒?用,要?是她上午就把事情搞定,還?用得著他來丟臉么??!
這回林大嫂沒?再勸,躲在屋里當沒?聽見。
待林大郎發完火又?出去尋狐朋狗友喝酒了?,跪在地上的林三娘才一瘸一拐爬起?來,抹著淚回了?屋。
——
林大郎是被兩個坊丁給抬回來的,和人打架不僅折了?一只胳膊,還?砸了?人家酒肆,林大嫂在看?見滿頭血的時候直接暈了?過去。
還?是林三娘沉著些?,請坊丁幫忙請大夫,將嚇哭的侄子侄女安撫好?,然后掐人中灌飴糖水把林大嫂給搖醒了?。
這一頓下來,大夫也來了?,凈面之后,頭上口子敷了?草藥,又?去看?手。
大夫搖頭:“難好?,治好了也得落病根!”
林大嫂聽了?這話,幾乎又?暈死過去,好?在林三娘從背后撐了?一把。
林三娘瞧著膽小內向?,卻是個穩重的,悄聲道:“阿嫂,你可?不能病,阿兄要?治胳膊又?要?賠人家錢,家里可?沒?錢再治一個病人了?。”
林大嫂聽了?這話,便也撐住了?。
大夫搖頭嘆息,問這胳膊治還是不治。
如何能不治?左手便也罷了可這是右手,干什么?活離得開?
林大嫂哭著去拿錢。
次日,酒肆的管事在昨兒那兩個坊丁的陪同下找上門來了?,說是砸壞的都是上好?的碗具,和另一個鬧事的平分,一人也要?賠七兩銀子。
這下,林大嫂看?躺在床上的林大郎只剩下埋怨了?。
七兩銀子!送了?兩個兒子去私塾以后,他們家如今積蓄加起?來還?不夠七兩銀子!
埋怨歸埋怨,有坊丁差吏看?著,還?能跑掉不成?只能找鄰里們先借了?些?,零零散散地湊齊了?銀子,賠禮道歉。
林大嫂還?存著希望,去林大娘林二娘的婆家尋人,誰知人家一聽來借錢的,直接關了?門。
林大嫂拍著大腿在自家門外哭,想讓鄰居們評理,亦是無人搭理。
要?他們夫妻是好?好?地將姊妹拉扯大,姊妹哪至于這樣絕情面?
聽著打罵聲過來的街坊,也斷斷指責不了?兩姐妹是白眼狼。
當初林大郎為了?那點子彩禮,將林大娘嫁給個鰥夫,如今日子好?起?來了?,卻不愿意和娘家走動。林二娘的親事倒是正常,但因為林家給準備的嫁妝太寒酸,被婆家瞧不起?,在自家郎君面前沒?有地位,更不許她借銀錢出去。
賣豆腐慢慢還?債吧,眼下林大郎每日喝藥還?得要?錢。
林三娘默默做豆腐,做完豆腐,一會兒還?得熬藥、劈柴、泡豆子,這會子她巴不得活再多一些?,省得林大嫂見她心煩,又?指桑罵槐。
林大嫂看?著她清秀的側臉,忽然動了?心思。
——
總共就隔著兩條巷子,沈朝盈自然也聽說了?林家的破事。
阿翹愿意看?熱鬧,便將那天?林大嫂拍著腿嚎哭的場面學了?個十二成像,有兩成是夸張的。
沈朝盈笑罵她:“缺德。”
阿翹笑成瞇瞇眼:“小娘子你說這算不算惡有惡報。”那天?林大郎可?是想欺負她們兩個弱女子的,好?在店里人多熱鬧。
沈朝盈想,怎么?不算呢?
次日清晨,沈朝盈又?聽見幾個住附近的娘子們湊在一塊兒在說閑話。
有個瘦高的娘子問同伴:“林家昨兒是怎么?的?夜里我?怎么?聽見有人哭呢?阿趙又?想不開了??你也勸勸她。”
她同伴念了?聲佛,搖頭道:“哎可?憐見的,好?好?的小娘子,老實勤快,就要?被她兄嫂賣去做丫鬟!”
這說的就是是林三娘了?,瘦高個兒娘子也跟著嘆氣,“難怪了?。”
琢磨過后又?道:“我?倒覺得做丫鬟也比在他家受打罵作踐的好?,過幾年自己贖了?身……怎么?,三娘竟不樂意嗎?”
“那是你不知道,阿趙打聽的是龔府!”同伴嗤笑。
瘦高個兒不說話了?,臉色變了?又?變。
誰不知道龔老爺半截身子進黃土的人了?,最喜歡禍害水靈新鮮的小姑娘?
沈朝盈給她倆裝好?糕點跟豆漿,那瘦高個兒娘子才似反應過來道:“……你也勸勸。”
二人走遠了?,同伴還?嘟囔著:“勸,勸不聽。”
沈朝盈覺得,林三娘勤快乖巧,還?是做豆腐的熟手,林家要?賣,著實是個昏招。
所以她打算撿漏這個“便宜”。
沈朝盈拿著錢找上門。
林家院子里沒?動靜,豆腐攤兒也沒?擺,沈朝盈皺皺臉,難道,她來晚了??
阿翹敲門,“咚咚咚”在寂靜的院子里響得很?。
“誰呀?”林三娘從屋里出來,聲音帶著哭久的沙啞,眼睛也紅紅的。
林大嫂也從正屋出來,看?見林三娘的樣子,嫌棄地皺皺眉,“瞧你那出息!”
見了?沈朝盈,林大嫂勉強笑問:“小娘子這是?”
她已經從林大郎那兒知道了?人家自個會做豆腐,那肯定不可?能是又?回心轉意來尋他們談買賣的。
沈朝盈懶得跟她廢話,直言笑道:“聽聞娘子要?賣三娘去做丫鬟,左右我?店里還?缺個丫鬟,來問問娘子賣不賣。”
林三娘瞪大了?眼睛。若能跟小娘子……她升起?一絲希望。
便是林大嫂也訝極。
不過只要?銀子給的足,賣誰不是賣?賣給這位沈娘子,她還?少?被人戳脊梁骨。
林大嫂當下便有些?控制不住臉上笑意:“這丫頭不是我?夸,真真勤快!小娘子先前來也是看?在眼里的。”
沈朝盈并不附和她,笑道:“娘子索價多少??”
“倒沒?個定數兒,不過,有一家給的四貫錢。”
林大嫂眼珠子一轉,便報了?價。
林三娘怕她們嫌貴走了?,那自己可?就真沒?指望了?,忍不住上前一步反駁道:“沒?有!上午,上午那婆子才說三兩!”
沈朝盈聽了?,含笑看?向?林大嫂。
沒?料到向?來內向?的林三娘會冒出來拆臺,林大嫂瞪她一眼,復又?笑道:“這丫頭我?們從小供到大,吃喝穿衣哪樣不要?錢?若不是小娘子與我?們家有些?緣分,我?還?真不舍賣。”
阿翹冷笑:“你莫不是打量著我?們那么?好?蒙?誰不知道她穿的都是舊衣改的,平日里飯菜葷腥也沒?她份,能花幾個子?”
有人唱紅臉,沈朝盈便善解人意了?起?來:“我?也是在店里偶然聽見坊鄰都在傳,才知道娘子有這打算。”
都在傳……林大嫂嘴角抽搐了?下。她怕林三娘跑了?,一整日都將人看?在眼皮子底下的,那就只能是隔壁那個嘴上沒?把門的往外傳的了?。
林大嫂恨不得去撕了?隔壁成衣鋪娘子的嘴,亂嚼舌根!
她日后還?要?在這坊里做人呢,看?來做太絕也不好?。
見她神色松動,沈朝盈順勢討價還?價,最終以三貫錢銀的價錢成交。
沈朝盈是效率黨,當下便簽了?死契,而后對不愿留在林家等而是眼巴巴跟著她們的林三娘笑道,“不必收拾了?,家里什么?都有,這便跟我?們回去吧。”
家里……林三娘忍著直至出了?林家小院,才落下淚來。
第27章 甘蔗馬蹄水
從此, 林三娘和他們家再沒一點?關系。
路上還碰見了林大嫂的兩個兒子下學回來,看?到林三娘跟著沈朝盈走了,還很驚訝。
阿翹擋在前頭, 瞪了回去。
一回了店里,林三娘自覺地給沈朝盈端茶倒水,又覺得阿翹資歷比她老,也給拖來凳子請她坐下, 看?得阿翹一愣一愣的。
她沒近身伺候過誰, 原來當貼身丫鬟是是這樣的么?
阿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隨意了些。
“先?別忙活了,過來。”
沈朝盈拉住林三娘, 笑道:“方?才在外?面,有些話不好說。若非簽那?死契,恐怕你大嫂日后回過神來又要反悔, 沒處說理?去。咱們店里沒那?么多規矩,有活一塊干就是。”
林三娘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她知道的, 她不傻, 否則也不會主動壓價錢了。
沈朝盈又笑問:“你爹娘可給你起了名字?或是小字?”
林三娘搖頭,她們家姊妹都是這般按齒序叫的。
“小娘子再給起一個吧!”阿翹快嘴道, “再跟那?家人姓氏怪晦氣的。”
沈朝盈沉吟,看?著林三娘清秀消瘦的臉,笑道:“便叫阿霽吧。云消雨止,不霽何虹?以后都是好日子, 好不好?”
阿霽認真?點?頭。
阿翹立馬圍著她“阿霽阿霽”地叫喚起來了, 活比外?頭的麻雀還吵。
沈朝盈揉揉耳根子,又給三人重新分?了工:“阿霽既然會做豆腐, 日后就專做這一樣,豆花是要現煮的, 阿翹熟悉,你先?跟她學。我?負責前頭,可行?”
可,怎么不可。
——
這間小院有四間屋舍,其中兩間用來做了廚房并倉庫,剩下一間阿翹起居,一間沈朝盈起居。
眼下阿霽就和阿翹擠一擠,沈朝盈到底是出錢那?個,自個獨享一間。
住了這么幾?個月,雜物都有些堆不下了,沈朝盈看?著小亂的院子,皺皺臉,本?打算這邊屋舍到了期就換大鋪子的。
不過買個了人回來,又一通收拾添置這那?的,費不少錢。
沈朝盈的間歇性摳搜又發作起來。
好在有了阿霽,兩人輕松不少。
趁沈朝盈做晚飯的功夫,阿霽將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又過來幫忙。
原來在林家穿的衣裳那?都是三手的了,對于做餐飲行業來說,實在不能看?。沈朝盈記得阿翹那?兒還有套新的,她們倆身形差不多,阿霽偏瘦些,便先?挪給她穿了,
“明兒再帶你們買去。”
阿霽害羞點?頭。
阿翹則笑道:“小娘子合該給自個兒也買兩身。”
——
今年升溫早,又過了小十來天,春天徹底到了。
楊柳弱裊裊,楊花輕復微,干燥的換季之期,沈朝盈買了不少蔗回來。
眼下蔗有好幾?種,熬糖的叫糖蔗,也叫荻蔗,硬度高,但很甜;嫩綠薄皮的叫竹蔗;紫的叫昆侖蔗,能入藥,夾在傷處,治傷跌折骨。
最珍貴稀奇的是扶風蔗,一丈三節,見日即消,見風即折,美?人般嬌弱。
沈朝盈常買糖,卻?沒買過蔗回來,阿霽起身問:“小娘子要熬糖?”
阿霽還以為她是嫌買糖太貴,想自個動手。
當下無論是紅糖還是白糖、冰糖,都是從蔗里煉出來的。
據說這煉糖法子是太宗遣使臣去摩伽陀國學來的,順手還把人家國給滅了。
那?時?候太宗為了學這制糖法子,派使臣出使摩伽陀國,沒想到使團抵達時?正值摩伽陀國新王登基,自認與大梁相隔數千里,根本?不需要交好。
按說放棄交好該將人全都趕走才是,這人竟扣下了所有使臣,還將大梁使臣沿途收的禮物給占為己有,真?真?是狼子野心,貪婪成性。
其中有個姓王的將軍趁守衛不注意悄悄逃了出去,到周圍兩個梁國的藩國吐蕃、泥婆羅借兵殺了回去。
在語言不通、地形不熟的情況下,一路過關斬將,大破摩伽陀軍,一戰成名,很是威風。
當然這姓王的將軍也沒忘了正事兒,回朝時?帶回來兩個制糖匠,這才有現在的制糖技術。
不過沈朝盈卻?不是為了制糖,她擺手道:“今早買的鳧茈呢?”
阿翹恰好聽?見了,拎著筐出來,“小娘子要做什么?我?幫你。”
鳧茈就是馬蹄,也是荸薺,活了二十多年沈朝盈也沒搞明白這玩意兒到底是水果還是蔬菜,只知道好吃就行了。
菜販送來的時?候還帶泥,剛從地里挖出來的,新鮮得很。搓洗干凈后是烏紫色的,泛著偏紅暗的光澤。
菜販說起自家的荸薺種在旱田里,不比水田里隨意長的,更甜,更大,更紅,神色那?叫一個驕傲。
沈朝盈還沒聽?過在旱地里種荸薺的,看?來眼下果真?是太平世道啊,便好奇問了幾?句怎么種的,怎么挖的?
“拿鐵鍬挖的!手挖不動!鐵鍬又不長眼,有時?候挖下去,十有七八壞嘍,那?就賣不上價了。”
菜販搖搖頭,言語間還在為那?頂大的荸薺可惜,“大個兒的多好賣。”
無怪這菜販心疼,“鶴膝兵家備,鳧茨儉歲儲”自古長矛是兵家必備利器,荸薺則是歉收年必備的糧食。
沈朝盈笑道:“老叟這些,我?全都要了。”
嗬開門紅!菜販瞬時?喜笑顏開。
荸薺是生食脆煮熟了粉的口感,生吃有些像淮山的口感,卻?沒有那?么多黏糊糊的汁液,由于皮太難剝,后世人常常連皮帶肉一口咬下去,只把它放在嘴里顛來倒去地啃脫。
那?種獨一無二的脆甜,汁水清濺,嘖嘖,暢快得很。
往往吃完一個荸薺,嘴里續了一大堆碎屑,不似時?人吃什么都端的雅致講究。
沈朝盈很奇怪,喜歡吃脆山藥,卻?只能接受粉荸薺。
可能是看?張愛玲寫荸薺,“一邊聽?瓦缽里荸薺咕嘟咕嘟地響,一邊剝熱荸薺吃,幸福又溫暖。”饞的。
也可能是荸薺的皮帶了點?兒土腥澀味,棄之又舍不下清甜雪白的果肉,燉雞湯里,未免染上葷腥的油膩。
所以對她來說,荸薺跟甘蔗煮熟后的熟甜水才是最優解。
被那?些荸薺勾了一上午,這才會大中午出門買了一堆甘蔗回來。
讓阿翹跟阿霽兩個削蔗皮切段去了,沈朝盈自個兒拿把小小刀處理?這些荸薺。
削去外?皮,露出凈白如玉的果肉來,用小刀剔出,后世糖水店怎么也不會缺甘蔗馬蹄水這樣招牌,沈朝盈熟能生巧,很快空碗里便堆了一堆白嫩的荸薺肉,可愛、誘人,就連空氣中都浮動著清香。
等她削完這些,甘蔗也處理?好了,放入鍋中,添水,煮沸,這時?再加鮮姜祛寒,改小火煮半時?辰。
有甘蔗和馬蹄提供的糖分?,這糖水喝起來已經是甜的了,對沈朝盈來說剛好,有股濃濃的紅糖香,喝著清甜。
但看?阿翹和阿霽的反應,顯然她還沒完全融入本?土口味。
得,認命加糖。
甘蔗煮了半時?辰,幾?乎沒什么味道了,沈朝盈將其撈出來丟掉。
這樣的甜水兒,原料都便宜,賣價也不高,又能生津止渴、潤肺止咳,論口味也不差,煮熟的荸薺粉爛。
這算是沈記糖水里比較平價的一道糖水了,五文錢就能喝上,便宜量大,來買的不止有家境殷實的客人,還有不少附近打鐵鋪、磚瓦鋪這類賣力氣的匠人尋來解渴。
往往是飯時?一到,這些人來周邊食肆吃飯的時?候順便買上一碗。一拖二二帶三的,店前店后跑根本?記不住。
沈朝盈直接將之前擺攤的那?幾?個大桶給洗涮了出來,擺在門口,盛上甘蔗馬蹄水,蓋上蓋兒,一邊收錢一邊賣,饒是這樣,還得經常排隊。
生意太好了也麻煩,像邱書吏這種瘦小型的客人想進店里的甚至有時?擠不進來,便是隔壁食肆也因此受了些小影響。
倒不是影響生意不好做,而是有幾?次食客吃著吃到一半突然人不見了,許久沒回來,大中午的店里位置又緊張,涂娘子還以為對方?不吃走了呢,便將餐案收拾了出來。
沒成想待新來客人坐下以后,原先?那?客人捧著一碗甘蔗水進來了,二人便愣在原地。
涂娘子當時?自然是好一頓賠禮道歉,但當背地里跟沈朝盈提起這事兒的時?候,那?是當笑話來說的。
以至于沈朝盈跟涂娘子打了個商量,要么搞個“寄售”吧。
涂娘子沒聽?懂,問什么是寄售?
沈朝盈淺顯地說了下:“我?將桶子放娘子店里,娘子幫忙賣出去,我?付娘子報酬。”
涂娘子想了想,擊掌道:“這樣好!”
怕自己答應的太干脆,她又解釋起來,“倒不是為了那?幾?個錢,這樣門口不會亂糟糟的。便是你不提錢,我?也答應。”
沈朝盈不斷點?頭,笑道:“知道的,知道的。涂娘子最是古道熱腸了。”
——
崔瑄再來時?,看?見店里多了個臉生的小娘子,有些沒反應過來,頓了頓腳步,抬眼去看?門口墻上的招牌。
“沒走錯,沒走錯。”沈朝盈出來恰好看?見這一幕,忍笑招呼著,心道竟然有點?兒可愛是怎么回事。
崔瑄面無表情看?她一眼,走進店里坐下。
看?破對方?的尷尬,沈朝盈一點?兒也不介意冷淡,揚起笑臉,“小崔大人許久沒來了,是近來公事繁雜?”
好像似入了春以來,便沒見過了。
崔瑄其實是勸課農桑去了,作為一縣之長,春天的時?候,要到田地間去,提高人們男耕女織的積極性。
此行頂著大日頭,十分?辛苦,是以沈朝盈敏銳地發現這位俊美?異常的長安令曬黑了不少,嗯……多了些不可言說的男人味。
第28章 談論農桑事
所謂勸課農桑, 便是走訪百姓,勉勵大家發展相農業及相關?手工業,不要惰懶。
自西晉以來, 時局動?蕩,戰火綿延,中原分裂,自古傳承的?天子親耕籍田禮廢棄已久。
本朝太祖在登基后第三年忽然想起來這么個古老的?儀式, 于?是興致勃勃, “親祭先農,躬耕耒耜, 籍于?千畝之甸……觀者莫不駭躍。”
從“駭躍”可見?,當時的?老百姓跟官員受到驚嚇又新鮮的?場面,自此又恢復了這個儀式。
崔瑄也是今年親自下田間走了一趟才知道, 原來所謂“男耕女織”,卻?有這么多人家只圖耕種?。
他站在田間跟老農婦人們?嘴皮子都磨破了, 從植桑的?用處, 說到無人植桑的?危害,瞧著他們?卻?明顯一副沒聽進去的?模樣。
離開時, 里正笑道:“愚民粗鄙,只怕還是不會種?桑養蠶啊,真是辛苦小崔大人了。”
崔瑄仿佛拳頭?打在棉花上,但也知道白里正說的?是當下事實。
……
甜品稍稍撫慰了五內的?燥郁, 崔瑄神色也不自覺柔和下來……這冰酥酪細膩嫩滑, 帶有甜酒的?香氣,上回其實就想試試了。
阿翹抱著一個木盒子從后院穿出來, 有些著急道:“小娘子,這蠶怎么不吃不喝, 是不是快死了!”
沈朝盈走過去,“我看看。”
一看,早上還蠢蠢欲動?的?灰白肥蟲果然有些無精打采。
沈朝盈淡定地捻起一片葉子,頗老道地丟掉:“這是苧麻,不是桑葉,它們?當然不吃了。咱們?后屋西面那?一棵才是桑樹。”
阿翹恍然大悟,佩服道:“小娘子好利的?眼!”登時又跑去救她?的?蠶寵了。
沈朝盈微笑。
回頭?發現?崔瑄在看她?們?,便加深了這笑意,隨口胡扯道:“蠶這東西嬌氣易死,只肯吃桑葉,苧麻長的?的?確相似,小婢們?不懂,叫小崔大人見?笑了。”
崔瑄方才還在想植桑事,這會碰上了,自然有興趣聊幾句:“春耕時節,女郎也事蠶桑,倒是不負春光。”
沈朝盈笑著應下,“自古‘男耕女織’,一夫不耕或受其饑,一婦不織或受其寒。兒手藝駑鈍,不擅女紅,只能聊以致敬了。”
對什么人得說什么話,人家剛夸過自己,這時候要來一句自己只是為了好玩兒罷了,那?不是拆人家臺么。
沈朝盈上輩子沒少?養蠶,每個下學期開學,小學門?口總有老爺爺老奶奶擺攤賣蠶。
一筐子桑葉,一筐子蠶寶寶,瘦瘦小小的?。
她?每次都忍不住買幾條回去,攤主會送幾片桑葉,多的?還得在自家菜園子里摘。
每條蠶寶寶都被她?養得肥肥胖胖,慢吞吞地挪動?,在桑葉表面留下一個個不規則的?孔洞。
大半個月后,某天下學回來,發現?蠶少?了一只,留下一個圓潤雪白的?繭。
再過幾天,蛾子破繭而出,這時候它們?便不再吃桑葉了,蠶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到了異世?,沈朝盈碰上養蠶人,覺得也得讓阿翹阿霽兩個體驗一下童年樂趣。
想來崔瑄這樣的?貴介公子,生王謝家,冰玉其身,大概是不懂這種?“低俗”樂趣的?。
崔瑄竟然當她?面嘆了口氣。
這就稀奇了,沈朝盈笑問:“小崔大人是遇上煩心事了?”
崔瑄嘆息的?是遠離耕織的?女郎尚且知曉道理,與此息息相關?的?民眾卻?不知。
他扼要地說了一些見?聞。
沈朝盈笑著寬解:“長安已算好的?了,郎君不曾任過洛陽,也該知當地百姓散漫,太守每每為此愁白了頭?。”
崔瑄顯然不是愿意自甘墮落比成績爛的?那?一類。
沈朝盈在他對面跪坐下。
在心里調侃了對方一句“貴介公子”,看在過往那?些小費的?份上,沈朝盈還是很?厚道地從群眾角度啟發他:“小崔大人可想過,勸農官年年都去,早把植桑的?好處翻來覆去說了不止千百遍,為何百姓仍不聽?”
“家家戶戶怎么都知曉要種?田?因是切實相關?啊,大伙都知道不種?田就沒飯吃,這個,若是再碰上災年,這個糧價……”
沈朝盈停下來,笑一笑。
衣裳賣再貴,縫縫補補又三年,到底不如種?地來得實在,民以食為天啊。
聽到這兒,崔瑄神色認真地點點頭?。
“另外,小崔大人剛也看見?了不是?蠶蟲嬌嫩易死,若非熟悉養蠶人,成本也高不是?成本高有短期看不到回報者,百姓自然興趣不大。”
崔瑄抿唇,顯然在沉思。
“小崔大人要勉勵百姓植桑養蠶,依兒拙見?,還是得叫百姓看到切實的?好處,抑或能降低些成本。”
切實的?好處,降低初期投入……想通之后,崔瑄霍然起身,有些復雜地看她?一眼,而后正經頷首道:“女郎所言振聾發聵,勸課農桑,任重道遠,是某想當然了。”
崔瑄這樣身份,這樣認真態度,值得沈朝盈回以更大的?尊重。
沈朝盈福身,輕聲道:“小崔大人勤勞百為,備知民瘼,以百姓之心為心,是兒等之幸。”
崔瑄從沈記出來,沒等第二天救直接回了縣衙,對兩位主簿道:“去坊間尋幾位擅養蠶娘子來,另再購一批桑苗。”
張主簿驚訝,小崔大人一去三四天沒回長安縣,適才回來,不是說百姓積極性不高么?
崔瑄點頭?,正色道:“百姓是因蠶蟲貴重嬌嫩而卻?步,我們?頭?兩年挑其中家境貧寒人家,給其蠶種?、授以養蠶之法,屆時其余人家看到這些人脫貧致富,便不會再躊躇了。”
張主簿張大了嘴:“那?,那?買蠶桑的?錢銀……”
崔瑄想也沒想:“自是縣衙出。”
“這兩日貼出告示去,愿學的?人家限后日宵禁前來登記,前十戶每戶分五棵桑苗,以后的?每戶分兩棵。”
當然也不能讓他們?太隨意,得激勵一番,
“桑苗成長期間,任何問題都可來請教縣衙……若兩年之后蠶養得好,另有獎賞,若因沒有認真養而養不活,便將長成的?桑樹收回來……去吧,寫好告示我再過目。”
崔瑄說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足可見?心情舒暢。
張主簿:“……”
讓他算算,這已是小崔大人第幾次下值后又心血來潮地跑回來吩咐一通了?
——
送走崔瑄,有些怵他的?阿霽可算找著機會進來了。
舉著一把嫩桑葉子給她?看:“小娘子,這回可對了?”
“嗯,就是這個……你們?從哪薅來這么多?”她?們?院后的?基本都禿了吧?
阿霽紅著臉小聲道:“阿翹爬墻揪隔壁柳娘子家的?……”
沈朝盈:“……”
她?們?店左手邊是涂娘子食肆,右邊是一間糕餅鋪,賣的?各色花糕點心,年后新開的?,生意不算差。
但是或許是看著沈朝盈算半個同行,天然的?不爽,又或許是眼饞沈記生意比她?們?好,卻?礙于?自家花糕生意多少?被沈朝盈給帶動?了而陰陽怪氣,
總之,那?家店老板娘柳娘子看沈朝盈她?們?就跟棍子上的?木刺一樣,時不時扎你一下。
阿翹莫不是伺機“報復”了一把?再看阿霽,雖不好意思,但眼神里隱隱有期待,莫不是在等著她?夸她?們?倆?
沈朝盈覺得小姑娘真是有趣得緊,便是那?分明不喜卻?不敢明著得罪自個兒的?柳娘子,也有趣得緊。
沈朝盈點頭?:“日后就扯她?們?家的?,她?們?家樹大。”
反正那?柳娘子也沒少?借著說話的?由頭?來她?們?店里蹭吃蹭喝。
這一晚柳娘子又來了,恰巧碰上邱書?吏來買酒釀圓子充饑,對方也算是熟客了,沈朝盈便客套了幾句“郎君在忙也得吃暮食啊,公務是做不完的?,身子才是自個兒的?”。
柳娘子一聽不得了,可算被她?嗅著沈小娘子八卦味兒了。
沈朝盈在心里打趣這位莫不是發現?了桑葉事才來的??面上不顯,笑問:“柳娘子來了,隨處坐吧。只是店里快打烊了,沒什么好招待的?。”
柳娘子沒失望,還當著邱書?吏的?面就朝她?擠眉弄眼起來,打趣道:“這位郎君何等眼熟到如此,怕不是日日來這兒的??”
看眼頓時臉紅的?邱書?吏,沈朝盈笑道:“便是熟客哪有日日的??”
柳娘子玩味:“沒有日日,也十有七八。”
沈朝盈便不復她?所望地認真想了想,而后歉然:“我倒是沒空琢磨這個。”
“……”柳娘子覺得自己忽然被噎了,卻?又沒有證據。
她?有些惱了,玩笑便更不知分寸起來:“卻?無需我琢磨,是你這買賣越發好了。我與阿涂店里何曾有年輕郎君連著幾日不落地來?”
這“買賣”說的?到底是什么買賣,可就難聽了。
“砰”地一聲,邱書?吏匆匆放下碗,戴上帽子遮住紅透了的?耳根,壓根不敢看二人,訥訥道:“沈娘子,某吃好了,便先告辭了。”
而后便飛也似地逃了,活像身后有鬼在追。
柳娘子“嗤”地笑了,還沒再說什么,就見?一向臉上掛著客氣笑的?沈小娘子沉下臉沒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
柳娘子一愣。
不過也就那?一瞬的?功夫,沈朝盈又淡淡一笑:“這大好春光,又是萬物繁衍之季,柳娘子不妨去曲江邊上散散心,沒準也能遇著日日吃花糕的?郎君呢。”
……
柳娘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兒,被她?諷得起身就走。
沈朝盈轉頭?吩咐阿翹阿霽:“日后莫再讓她?進店里,一步也不行。”影響她?生意!
阿翹暢快道:“早等小娘子這話了,要再讓我看著她?偷覷咱們?,我拿晾衣桿子戳瞎她?眼睛!”
阿霽用力點頭?,半天也憋出一句:“回頭?我把東墻給墊高些!”
沈朝盈這回大力夸了她?倆。
第29章 折桂廣寒糕
疏星隱沒, 殘月墜西。
寅時末,天邊黎明?微弱,皇城大?門緩緩打開, 龍輦在前,鳳輦緊隨其后,后妃及文?武百官的馬車爭隨仗出,宦官宮女隨行, 浩浩蕩蕩。
等沈朝盈醒來的時候, 天光已然大?亮了,周邊鄰居議論著昨夜御駕出城的陣仗吵醒誰家小兒, 惡哭不止,好不擾人。
沈朝盈睡前喝了點甜酒,這一覺睡得黑甜, 是以并不能很好地插入這話題,只好提桶打水。
洗把臉的功夫, 阿翹阿霽也先后走了出來, 接連打了好幾個哈欠,眼下還掛著淡淡青黑。
阿翹疑惑地看眼光溜溜的地面, 抱怨道:“昨夜不是打雷了?地上怎么這么干凈?”
沈朝盈笑道:“你聽著的或許不是雷聲?,而?是千軍萬馬碾過的蹄聲?。”
阿翹張大?嘴,結巴道:“打、打仗了?”
“……”沈朝盈按一下她腦袋,“春耕節, 圣人要去先農壇祭祀親耕的。”
阿翹松口氣, 那?便合理了。
長安城這么大?,即便御駕從宮里出發時天還未亮, 到先農壇也得卯時末。
糖水鋪剛準備好開張,沈朝盈就見?尹縣尉打老遠走過來, 兩?眼下掛著雞蛋大?的眼袋,看起來蒼老不少。
沈朝盈樂呵呵地調侃:“嘶,尹縣尉昨晚抓賊去了?”
尹縣尉苦笑拱手做求饒狀。
他可寧愿是抓賊,好歹除了賊人以外他是老大?,該怎么抓怎么布防都是他做主。
昨夜被京兆和禁軍的人訓得跟條狗似的,真是徹底沒脾氣了。
那?些?人,也就對著小崔大?人還有個好臉。
沈朝盈很能同情他,她開加盟店也最怕跟總部人打交道,個個都牛氣得不行。
皇帝出行是大?事中大?事,雖然是大?半夜,但該疏散警戒的還是得做好。
帝后近身有兩?衙禁軍隨護著,沿途朱雀大?街的安防布置則交由京兆府及抽調縣衙人手安排。
剛徹底送走那?一堆大?神,尹縣尉看看天色,嘖,也到該上值的時辰了。
還睡啥呀,干脆直接去縣署瞇瞪半時辰算了。
才走到門口,恰好碰上沈朝盈她們張羅著開門,便順便過來買些?糕點飲子當朝食。
尹縣尉一邊等著,一邊跟沈朝盈閑聊:“春光大?好,小娘子這樣芳齡,也該學旁的小娘子般去城外散散心,玩樂玩樂才是。”
沈朝盈莞爾:“尹縣尉可陪娘子去了?如何,桃花都盛開了?”
尹縣尉嘆氣道:“我哪有那?閑工夫!春耕節后緊跟就是春闈,外地士子都進了京,魚龍混雜的,難免要多上心些?。”
為這些?天回家時辰愈來愈晚,家里媳婦都跟他鬧幾次了。
“聽說樂游原新種紅櫻樹,開時灼灼動人,比桃花還好。赴京應試的士子近來多去那?兒賞春,題詩壁上新詩不知凡幾。”
尹縣尉神色語氣中不無向?往。
沈朝盈被他說得有些?意動。卻不是為了櫻花意動,而?是嗅到了一絲商機。
春闈春闈,后世每逢高?考季,產業一條龍緊跟著出現,尤其餐飲商家,簡直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大?打高?考牌。
考前推出各類包含美?好祈愿祝福的宴菜,類如“狀元餅”、“探花湯”,考后又有帶著慶祝性質的“金榜題名?宴”、“鯉躍龍門宴”一類……
沈朝盈覺得,這熱點不蹭有點可惜。
前世高?考季她也蹭過一波,作?為一個有事業心新中式糖水店店主,也是為了顯得高?深些?,她沒事就愛翻那?幾本古食譜,看看有沒有什么好點子學習一下。
《山家清供》中,有道點心名?廣寒糕的,恰恰好應景。
“采桂英去青蒂,灑以甘草水,和米春粉炊作?糕,大?比歲,士友咸作?餅子相饋,取‘廣寒高?甲’之?讖。”
嫦娥居廣寒月宮,宮中有桂樹,枝繁葉茂。時人以干桂花和甘草水混米舂成細膩粉末,過篩幾遍,蒸成松軟米糕,稱廣寒糕。
廣寒糕被打上象征金榜題名?的戳子又是源于《晉書》中,郤詵舉賢良對策得天下第?一,自視為“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
自此“昆山片玉”、“桂林一枝”、“丹桂”等便有了才學出眾的好寓意。
桂花淡雅,米糕松軟,甘草只在回味余香中慢慢浮現。這樣的古法廣寒糕得趁熱吃,涼了變硬就不是那?味兒了。
熱的蒸糕賣空了補貨不及,還有冷的。
先揉面,冷水揉成結實粗糙的大團兒,拽出一個個面劑子上鍋蒸。
待蒸透,面團像濕透了熱化了般淌著,不斷加糖進去攪和,最后盛進模子里晾涼切塊,吃時再?蘸桂花蜜。
沈朝盈擬完糕點方子,出去看阿翹她們做廣告招牌,在邊兒上指揮著:“字小了……還是小,一定要占半面牌子,不然人來人往的,不夠顯眼。”
又去看昨天買回來騾子,與阿霽笑道:“有這騾子能省咱們不少力氣!你是不知道,去歲重陽,我推車上樂游原賣菊飲……”
阿霽聽了,頓感自個肩膀手臂也酸疼起來。
過后再?談起,當時的辛苦已經記不得具體了,沈朝盈只記得大?約賺了千余錢。
千余錢,在那?會?兒自個要起早貪黑擺攤掙半個月,放現在也就不到兩?天的利潤。
阿霽更能體會?,畢竟她是小娘子花三個千文?錢買回來的。
不過沈朝盈又顯擺:“這可是還沒算上打賞錢呢!”
這回從孤軍奮戰成了三個人,沈朝盈與她們倆規劃好各自負責的分工,立下軍令狀,打算大?賺一筆。
沈朝盈最后打算上巳節去,三月三,郊外游春的日?子,想來生意會?更好。
又因三月三有個別名?叫桃花節,她又做桃花酥,買回來桃花模子,以桃花瓣、赤豆泥入餡。
阿翹屆時攬客,端著試吃的小托盤走得遠些?,邊走邊叫賣;沈朝盈算術快,負責收錢找錢,陪客人聊天兒;買的三樣糕點并兩?種飲子,數量不算太多,阿霽備餐她從邊兒輔助應當也能忙得過來。
除了掙這一波快錢,沈朝盈想了想,最好是等她們擺完攤后還能將人引流來店里。
雖說遠了些?,但或許就有愿意走這遠路的客人呢?不是她吹牛,她敢打包票,眼下長安賣這些?稀奇古怪甜點的就她一家。
沈朝盈便又將試吃的種類準備得更豐富了些?,每樣都不多,到時候分成小塊,請消費的客人們品嘗。
看著這些?東西,這才覺得圓滿了。
轉眼便是上巳節,三月份的樂游原,盛開的桃花像片片胭脂,襯著明?燦的陽光招招搖搖。
迥異渭水邊桃花的粉嫩,這兒的花顏色更深一些?,倒是夾雜其中的一片櫻花,粉白嬌俏。
一眼望去,便如萬種風情的熟女中站著幾位羞怯少女,點染著春之?山河。
沈朝盈從車上跳下來,沖幫忙趕車的郭郎君道謝,又請他千萬喝杯飲子吃幾塊糕點再?走,約定申時五刻再?在此匯合。
臨門一腳的時候,沈朝盈突然想起她們幾個都不會?趕車,急急忙忙去尋車行的人,碰上涂娘子的夫婿郭郎君,正好他今日?要來附近探親,兩?家一拍即合,讓會?趕車的郭郎君搭她們車。
如重陽節一樣,周圍已有不少攤販在此擺攤,只是女兒家節日?,賣吃食的不如賣玩意兒的多。正好不會?將她們淹沒在攤子里。
三人忙活著將攤子支起,招牌放在路旁一眼便能看見?的顯眼處,帶來的東西鋪鋪展展,爐子蒸上糕點、小托盤上放幾枚樣子好看的展品,幾枚切開了的試吃……阿翹見?收拾得差不多,便沿路叫賣開了。
少女特有的音色脆甜,在和暖春風中格外招人。
最先被吸引來的兩?個著白襕的太學士子,其中一人指著廣寒糕笑吟:“‘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葉盡驚人。’小娘子這廣寒糕寓意甚好。”
這念的是白樂天詩,沈朝盈笑道:“蟾宮折桂,廣寒高?甲,二位郎君本就博學,再?分食兒這廣寒糕,今科定能金榜題名?。”
兩?位太學士子本來因看了題詩壁后泛起的競爭對手太有力的淡淡憂愁盡被她這流氓宣傳給逗笑了,也不吝嗇地各嘗了一些?。
吟詩那?士子最喜歡冷糕:“涼糕形似羊脂般玉塊,甜味濃郁,蘸桂蜜更是點睛之?筆。”
朋友則好桃花,“笑凝桃臉開,還是吃這桃花酥來得應景。”
確有不少人頗青睞這桃花酥,尤其來游春踏青的小娘子,看到顏色粉嫩的桃花酥后心生喜歡。
沈朝盈印象最深的是有個身邊簇擁著七八名?婢子的小娘子,竟然不要自家帶的吃食,也來她這小攤上嘗鮮,并且盛贊:“表皮酥脆落渣,簌簌如真桃瓣,內餡細膩軟綿,香甜有桃花清香。”
沈朝盈看著幾乎賣空的桃花酥,陷入沉思?。
所以,是她準備的方向?錯了?果然不管古代現代,還是女人的錢好賺啊……
好在剛開始只是士子的主力軍還沒到,近晌午的時候,許是大?家都餓了,這些?攤子前人流便多了起來。
時節緣故,這樣熱騰騰的蒸糕還不算難入口,又有“蟾宮折桂”的好意頭,今科士子們十分買賬。
阿霽起先還能跟沈朝盈閑聊,忙到后面,一籠籠蒸得根本顧不上張口,除了客人問“好了沒”時答一句,又把山腳下晃悠的阿翹給喊了回來幫忙。
這樣熱鬧的生意,也不必拿試吃去吸引食客了。
這一波客生意做完,也徹底到了午間。
午食她們并不吃自己帶來的糕,畢竟再?好吃東西成日?吃也會?膩的。
沈朝盈早聞見?隔壁餛飩攤子上的香氣了,買了三碗,又走了幾步遠路,買了一堆撒子、胡餅等小吃回來。
老夫妻實在,餛飩是用雞湯煮的,湯底香醇得很,一個個皮薄餡大?的餛飩浮在里邊。撒子就是炸面食,一口下去酥脆掉渣。
吃過一頓豐盛的午餐,再?休息了兩?刻鐘,沈朝盈只覺得上午消耗的力氣都補了回來。
抬眼看去,遠處春江水暖,岸邊沿堤有垂柳如煙,水面青綠,深淺綠色交映著,云邊孤雁,水上浮萍……身后又是長安地勢最高?最恢弘的廟宇青龍寺,掩在一片灼灼桃紅之?中,年輕的郎君娘子們踏春賞景,笑語晏晏。
這樣美?景,不逛一逛,光顧著賺錢死物豈非浪費,難得有跑這么遠機會?。
沈朝盈把打盹兒兩?人叫起來:“去逛逛。”
阿翹做夢正香甜,懶動彈,且她剛剛已趁叫賣時賞過景了,便道自個在這兒守攤子,讓沈朝盈跟阿霽去逛。
也好,沈朝盈點頭,囑咐她幾句,便帶著阿霽往桃林深處去。
人流分為幾波,題詩壁處士子最多,三三兩?兩?圍坐一起,有的是本就約好了同游的,有的是沿路碰上了,交談正歡。
桃林深處則是年輕男女約會?圣地,沈朝盈跟阿霽只往里走了幾十步便不走了,正打算退出去,就看見?兩?個眼熟的人。
崔瑄跟他那?朋友,對面桃樹下還站著個華服小娘子,身邊陣仗大?得很,比剛才那?位愛吃桃花酥的還闊氣。
正午的太陽很大?,這一片林子不算密,沈朝盈差點被小娘子滿腦袋的珠翠金釵反射出來的光給閃瞎了。
第30章 東施效顰耳
年?輕小娘子著緋裙, 珠圓玉潤,秾纖合度,如一朵綻開的富貴花, 神色亦帶了神氣的倨傲。
對?面的崔瑄沒什么情趣地穿了身公?袍,臉上冰霜不減,不過?兩廂深淺緋色相映著,倒很和諧。
呵, 冷面冰山世子配嬌蠻任性大小姐?
沈朝盈其實還想?再多看兩眼, 畢竟很難有機會近距離吃到這些個王公?貴族的八卦。
只是一對?兒俊男美女,襯得這片桃林跟一邊杵著的宋修文都成了背景板。
崔瑄臉上那?么冷, 難保不是覺得電燈泡太打擾了。
沈朝盈嘖嘖兩聲,笑了笑,雖然饒有興味, 但還是識趣地裝作沒看見,帶著婢子走了。
——
那?日自樂游原回來后, 確有不少暫居長安的士子摸了過?來。
來之前還忐忑, 人生地不熟的,到了這長壽坊里, 要尋一家小小的鋪子可多難呢?
好在沈朝盈選了個好店址,旁人尋來,只需要尋長安縣署就好了。
士子們爭相買廣寒糕,門前熙攘。又因士子都愛穿白襕, 一溜煙望過?去, 大袖飄飄,潔凈如雪, 惹眼得很。
來都來了,自然不可能只買個糕, 總得坐下嘗嘗招牌糖水。一嘗就停不下來了,節儉的愛那?溫潤的豆花、清甜的甘蔗馬蹄水,不差錢的喜歡冰酥酪、黑糖珍珠牛乳茶……許是大考在即,士子們壓力太大無處發泄,就發泄在了嘴上,小店里空位難尋。
便是今年?不參加科考的,看店門口這般熱鬧,問清楚了是做什么,也起了興,自己不考,身邊總有人考的,買回去送親朋,討個好寓意。
沈記主仆也很上道,見大家捧場,打起折來。
效仿后世憑高考準考證打折的,凡今科士子來買糕點糖水,一律打八折,以官府文書為憑。
但其實執行?起來也沒有這么嚴格,有走了幾個坊過?來卻沒帶那?憑證的,一時又不甘原價買糕,僵在原地。
沈朝盈看他穿著白襕,便叫他做個詩贊這糕或是旁的長安風物,也給他打折。
人家大老遠的過?來,總不好叫人失望不是?順便展現一下我們長安氣度。
沈朝盈已然以“我們長安人”自居。
士子打油詩作得實在俏,“廣寒香一點,吹蕩滿長安”,極大地滿足了沈朝盈的虛榮心。
聽聽,“香滿長安”,多么闊氣!
這個,她們上巳節從樂游原擺攤吸引得這些客人跑來長壽坊,也算橫跨了大半個長安,怎么不算香滿長安呢?
沈朝盈這折打得心悅誠服,還叫人將這句詩印在了廣寒糕的包裝上頭,蓋上了沈記的戳子。
文人好風雅和趣,這雅有了,趣……沈朝盈學習那?探官面繭,將每份糕里都塞上一枚嵌了小紙條的糕,里面寫上官位、名次,卜官位高下,名為“探官糕”。
有好賭戲的士子買回去,還會與同伴互相比較官位高低,做席上趣味。
這種用?來討個口彩以希冀應試如意的小玩意兒,沈朝盈自然不可能挑不好的寫上去,那?是砸了生意。
是以,大家抽到的都還不錯。
沈記糖水清甜滋味和廣寒折桂的好寓意在士子圈中越傳越廣。
錢是賺到了,卻也著實辛苦,沈朝盈看阿翹就能看出來,臉都小了一圈。
意料之外?的減肥成功了。
沈朝盈恨恨揪一把腰間肉,看看阿翹,有些眼饞。道理她都懂,可瘦下來的怎么就不是她呢?
難道是她運動量還不夠?
沈朝盈的眼饞多少有些打趣的成分,過?后就忘了,真正?眼饞的還是隔壁的全記花糕鋪子。
全記的招牌本是全郎君最拿手的祖傳棗花糕,棗花糕大如圓盤,由一個個小而?重復的面糕層疊成花型,每一枚都嵌著完整的干棗,甜蜜松軟。
這還是全郎君的祖父研究出來的方子,傳到了第三代全郎君手中,雖然全記的生意不如沈記那?么火,但也有固定的受眾,就好吃這一口甜膩的棗花糕。
但柳娘子看到隔壁生意更好以后,便開始嫌棄丈夫木訥不懂變通,“成日家只知做那?棗糕,猶不知生意都白白拱手讓人了!”
自那?日被噎得狠了,柳娘子再沒去沈記店里自討沒趣,心里十分不滿。
全郎君悶起頭做糕,不言不語任她罵。
言辭難聽到里間老婆婆婆出來,變成婆媳二人對?罵。
這一場鬧劇很快過?去,晚間的時候,夫妻二個躺在床上,柳娘子忽然道:“明兒別做那棗糕了。”
全郎君睡的迷迷糊糊,含糊嗯了聲。
柳娘子就知道他沒聽進去,冷笑了聲。
等到次日清晨起來的時候,柳娘子又走到廚房和他說昨夜那話:“今兒別做棗糕了。”
“做什么?”全郎君奇怪地看她一眼。
“做那?什么廣寒糕,沒見這些讀書人的錢好掙么?”
“那?是人家主意,我不做。”全郎君還要臉面的,況且他覺得自家這棗花糕就很好,也能養活一家老小。
“你?傻?便是她知道,又沒處說?理去,為何不做?”
全郎君自顧淘洗曬干的紅棗。
柳娘子急了,蹭蹭兩步走至他身邊,逼問道:“你?真不做?”
“不做。”全郎君已經將棗子洗好了,現在捏面團形狀,然后上鍋蒸。
柳娘子瞪了他兩眼,奪門出去。
不多時,院里響起女兒哭聲,伴隨柳娘子不時發泄怒氣的打罵聲,“吵什么!哭什么!還嫌不夠鬧騰!”
這是嫌隔壁做生意吵著她了。
全郎君聽不下去了,上前勸解,拉開女兒護在身后:“你?跟個孩子置什么氣!”
柳娘子豎眉冷面看著他,叉著腰。
全郎君算是看出來了,他不答應學那?廣寒糕,她就不讓他安生。
全郎君長嘆一聲:“行?,行?!可我如何得知人家方子?”
柳娘子轉怒為笑:“這還不簡單?”
她叫住一個士子,說?了幾句好話?,托他幫自家買了回來。
將還冒著熱氣的廣寒糕推到丈夫面前,柳娘子迫不及待:“快嘗嘗,看怎么做的!”
……
次日,沈朝盈準備開門時就見柳娘子搶在她前頭將廣寒糕的牌子擺了出來,又高聲叫賣起來,來得早的客人見沈朝盈這邊還沒準備好,冷鍋冷灶的,便都圍了過?去。
沈朝盈不疾不徐,依舊按自個兒的節奏來,除塵、燒水、磨豆……卯時三刻才正?式開門。
柳娘子已經做過?一波早起的高峰生意了,見此,朝她這邊瞥了一眼,頗有些炫耀挑釁的意思。
沈朝盈被她這一瞥給逗樂了,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起來,柳娘子卻不解,連忙去水邊照看自己臉上是否有臟東西。
沈朝盈搖搖頭,自顧做自家生意。
等到有士子來的時候,有些是新客,看到兩邊都有廣寒糕,頗不解,問同伴:“這是一家店?”
同伴是沈記回頭客,略看了兩眼便明白是什么情況了,不屑道:“某只吃過?沈記廣寒糕,卻不知全記何時冒出來的。”
同伴了然,亦露出不屑的神情:“想?來是學人者,想?沾其光,分走其生意。”
“曾有學步于邯鄲者,未得其仿佛,又復失其故步,太蠢。”
二人一頓議論?,最終下定論?道:“恐怕東施效顰耳!”
士子多眼高,自視清高,斷不容忍這種偷人心血的行?為,對?柳娘子的主動招攬嗤之以鼻,目不斜視從旁走過?,徑直進了糖水鋪。
柳氏早晨賣給周邊街坊順利,卻沒想?到折在主力軍上,白在外?站了一天,浪費許多廣寒糕,猶不死心,認為大家只是暫時觀望。
誠然,士子里也有不少囊中羞澀的,想?試一試這廣寒糕風味,或得友人相贈,需回禮供人情往來,全記的便宜量大,他們便退而?求其次。
但送出去后,友人先是驚喜:“汪兄,你?也買了這廣寒糕!哈哈,讓某看一看這探官糕里寫的什么……咦,怎的不大對??”
“怎么不對??”汪姓士子忙問。
“汪兄請看。這包裝上頭沒有章子詩句,里頭也沒有沈小娘子所?贈探官糕……便是味道,也不大對?。”友人奇怪道,“汪兄,你?莫不是被人坑騙了吧?”
汪姓士子訥訥紅臉,看著很是氣憤無奈,“竟敢以次充好!”
友人安撫他:“罷了罷了,這糕味兒也不錯,討個好彩頭嘛!”
所?以全記的廣寒糕生意做了幾天,就沒法做了。
因店里連著好幾天沒做原先的棗花糕,人家以為換了招牌,便不愛來了,又失了一部分老客,門庭冷落,竟還比不上當初。
而?禮部定下的春闈吉日也到了,沈朝盈收了心,專心做回糖水。
得益于這一波自來水口口相傳,竟然無意間將小店的口碑擴大到了隔壁坊。
不是心血來潮來排一次隊打卡的那?種,而?是被廣寒糕的噱頭吸引過?來,又被店里的糖水給圈牢了,沒事就過?來坐坐的那?種。
吃貨果然還是多啊。
沈朝盈憶及往昔,感慨老夫也曾有過?為一鍋榴蓮雞煲工作日擠三號線轉一號線再轉二號線從天河區跑幾十公?里外?海珠區的經歷呢。
禮部試過?后,其實還有許多可以蹭,什么金榜題名糕蟾宮折桂水……老話?說?的好,典故就像海綿里的水,擠一擠,總有能配上對?的嘛。
但三人實在賺累了,打算歇口氣的同時,沈朝盈沒事也往坊間看看可有合適的店址。
倒不是因為柳娘子這顆老鼠屎壞了心情,一則當初賃金只付了半年?,也該到續租的日子了,二則如今的店址太小,續租吧,總感覺沒什么意思。
沈朝盈吃過?晌午飯就帶著兩婢子往坊里溜達,只是看來看去都不滿意。
一時又想?,換個坊呢?
只是花半年?時間好不容易在這邊做出些名氣來了,還有些舍不得,再則這小店雖小,但在縣署邊兒上,總歸安全系數高些。
就且這么先湊合著吧,等到真有合適的時機,再轉租出去也成。
遂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沈朝盈與原先房屋主人又續了半年?。
沈朝盈交錢爽快,這店里和屋舍也都被她保護得很好,故房屋主人主動給她在原先的價格上又優惠了五十文,也就是九百五十文一月。
這是意外?之喜,沈朝盈感激地留房東孫娘子喝碗糖水再走,二人順勢攀談起來。
“隔壁也是您家屋舍?……這半條街都是您家屋舍?”
沈朝盈張了張嘴,方才還是熱切的態度不自覺多帶上了幾分客氣,“娘子這般年?輕,就能過?上這樣富足生活,可見,平日行?善積德很有好處,佛祖保佑娘子心想?事成。”
孫娘子掩嘴笑得羞澀:“好甜的嘴!小娘子如何就看出我行?善積德了?”
“娘子方才減租可不就是善事一樁!對?我尚且如此……”沈朝盈念一聲佛,雙手合十,笑得十分狗腿子。
孫娘子失笑。
其實孫娘子身上沾的檀香味兒有些重,許是剛禮完佛回來,自個兒聞習慣了,沒覺出來。
還有頸間一枚質地溫潤的琥珀吊墜,這東西寶貴,富戶少帶,除了信佛也沒別的解釋了。
說?完閑話?,孫娘子還去下一家收租,告辭了沈朝盈。
這些租戶約定三月交一次還是半年?交一次賃金,孫娘子并不很在意,但是獨獨不喜歡拖欠的租戶。
孫娘子臉色不大好地從全記出來,和店門口的沈朝盈又對?上目光,勉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