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同樣“離家出走”的革命友誼,崔珣瞬間對溫柔貌美的沈店主生出惺惺相惜之情。
雖然他的離家大計劃腰斬于五十步外的巷口,但這并不影響他打算下一次準備萬全之后,再給兄長一個“驚喜”。
崔珣沒忘了正事,鄭重其事向沈朝盈許諾:“多謝小娘子招待,某一會兒就讓下人送錢來。”
沈朝盈被這副少年老成,啊不,童年老成模樣給逗笑了:“成,那我可就在店里等著了。”
崔珣認真點頭:“不會很久,不,可能得要一會兒,”
別看阿兄平時冷臉不愛說話,嘮叨訓話起來根本沒完沒了,唉……唉!一時沖動,失策失策。
“總之今日之內,一定。”他蹙眉。
沈朝盈點頭,也嚴肅臉:“好。”
崔珣這才滿意,轉身,阿青正好帶一隊府丁急匆匆從店門口過,神色焦急,指揮著那些人分頭行動。
本想渾水摸魚,趁沒人注意偷溜回去的崔珣,意識到事發,下意識害怕地往后躲。
沈朝盈上前:“怎么了?”
崔珣看看她,又看看店里,才下決心喊住對方:“阿青!”
阿青轉頭,愣了愣,確定對方就是自己在府里掘地三尺也沒找著的五郎之后,便跟溺水之人看見救命稻草似的撲了上來,緊緊抱住崔珣大腿,無語凝噎:“……”
“阿青?”崔珣目露一絲疑惑,“你怎么哭了?”
“……”
他腦袋差點掉了,能不哭么!
阿青擦一把眼淚鼻涕,沖外含糊道:“快去告訴阿郎,找著五郎了!”
沈朝盈眨眨眼,所以,她“挽救”的是長安令的弟弟?
沈朝盈趕緊將人請到后院去打水擦臉,平復心情,同時拍著胸脯慶幸,要是她當作沒看見,要是崔縣令丟了弟弟,要是賴她呢……
臨走前,阿青沖著沈朝盈千恩萬謝,渾似劫后余生。
沈朝盈也唏噓:“下回可得仔細著些,雖咱們坊里人都厚道,但難免有壞心的呢?這般大小的小郎君,最招人牙子眼了。”
阿青連連稱是,心有余悸。
沈朝盈又笑道:“廚下備了熱騰騰的牛乳茶,要么帶回去給崔郎君壓驚吧?小郎君方才喝著也好呢。”
小郎君怪可愛的,那位長安令愛吃甜,甜食本就能撫慰心情,再幫幫他少挨幾句罵也是功德一件。
阿青想了想,郎君心情不佳時就愛喝些甜飲子,也好,說不定小郎君少受些罪。
剛要張嘴答應,崔珣就忙拒了:“多謝小娘子美意,只是阿兄不愛甜食。”
阿兄心情本就不好,他還拍歪馬匹!
不愛甜食?
沈朝盈當聽了什么稀奇話般挑眉。
不愛甜食,三不五時來她這喝糖水的是誰?一口氣吃完二十來個湯圓的是誰?
阿青話到嘴邊打了個轉,尷尬之后,還是要在小郎君面前維護自家阿郎做兄長的顏面,只好賠笑道:“是這樣,小娘子好意我們心領了。”
沈朝盈看破不說破,意味深長笑笑,送走了他們。
……
話說第二天,沈朝盈在院子里糧架上曬著的胡麻總算是好了。
胡麻便是后世之黑芝麻,為了吃上這一碗芝麻糊,沈朝盈費的心思不少。
在老莊養生文化來看,只有經九蒸九曬才是對胡麻最極致的運用。
當天早起,沈朝盈便炒了些曬好的胡麻出來,滿室飄著濃烈的芝麻香。
加糖加水,和泡過的江米一起磨了,煮出來黑亮粘稠的芝麻糊。
時下吃胡麻,有榨油的、有做餡的,也有類似芝麻醬的“麻汁”,在藥食同源觀念的影響下,芝麻入藥也常見,最多還是撒在烤餅上,芝麻連同餅皮烤得焦黃、硬脆,連圣人都拒絕不了這美味。
芝麻磨成糊,盛在碗里放涼,黏稠地吐著白霧,形態變得柔軟的同時,香氣也隨之柔和多了,不似上午炒芝麻都時候那般霸道。
阿翹喜歡這樣的甜軟,趁熱又放了塊冰糖進去,說是比加蔗漿的更不膩。
沈朝盈則取了蛋清打發,和牛乳攪勻,淋上表面放涼凝結的芝麻糊碗里,上鍋蒸。
“客人請嘗些芝麻糊燉奶。”
晌午過后,沈朝盈給店里零星幾桌客人各送去一碗嘗鮮,請他們提提意見。
蒸出來的芝麻糊燉奶,隨熱蒸氣冒著淡淡乳香,表層燉奶如玉瑩白,羊脂般溫潤,勺子放上去,顫巍巍地嬌嫩。
不要錢的吃食,眾人高興得了便宜同時,又為這店主小娘子的巧思贊嘆。
“原以為又是跟麻薯一樣嬌嫩的東西,沒想到一勺子挖開,底下黑糊糊的泥漿子般涌出來,涇渭分明,聞著也香,誘人得很。”
“不是某說,再沒喝過比小娘子這兒還好的香飲子了。”
“攪碎攪勻乎了也好吃,每口都有胡麻香奶香。”
“牛乳到了小娘子手中,總能變出花樣,這燉奶,從前麻薯、又是芋泥炒蛋奶,外間哪里見得到?叫我掏錢也心甘情愿!”
......
正當沈朝盈故作謙虛接受食客的盛贊時,門口又有響動。
沈朝盈抬眼,正是一身緋色公袍的崔瑄撩動氈簾,走了進來。
眾人都住這坊里,哪有不認識父母官的,就算不認得崔瑄臉,也認得他身上官服,都連忙站起來行禮。
崔瑄抬手免了。
這還是崔縣令頭一回大白天的時候來呢,想來是為昨日之事道謝。
沈朝盈琢磨著,引他入座。
其余食客不堪承受與高官共處一室的壓力,加快了進食速度,而后紛紛告辭。
沈朝盈相送后再回來,看向唯一那位沒走的,笑問:“今日有還沒上新的飲子,也請小崔大人嘗嘗味道。”
“好,多謝。”崔瑄點頭。
沈朝盈便給他也上了芝麻糊燉奶,有些惡趣味腦補,崔縣令喝了芝麻糊,忘了整理儀容......開口說話,咳。
腦補完,又對站著當木頭人的阿青笑道:“郎君也坐下喝口飲子暖一暖吧。”
阿青忙道不敢。
崔瑄看看她,“女郎請坐。”
沈朝盈在他對面跪坐下,阿青殷勤拿過桌上茶壺,為她倒了茶飲,等她喝了口熱茶后,崔瑄才鄭重謝過。
“阿珣年幼莽撞,給女郎添了不少麻煩。”
沈朝盈聽了,先是有些驚訝,而后便了然,笑道:“小郎君懂事,稱不上麻煩。”
崔珣的童年,臥高枕、穿綾羅、食珍饈,自然是比旁的藥幸福許多,也可見肅國公夫人一定是位好母親,才能教出這樣懂事的兩個孩子。
交淺最忌諱言深,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沒資格指點人家家事。
但到底因為崔珣可愛,昨天聽了一耳朵吐槽,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在您眼中,這般行事是為其好,保護了珣郎君,然珣郎君單純良善,在其眼中,婢子伴他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才會誤會。小崔大人與珣郎君是親手足,情分不比旁人,故珣郎君才會為此賭氣,以此引小崔大人注意。”
崔瑄自然知道,也用不著一個外人來告訴他,若不是對面是糾葛良多的沈氏女郎,昨日又才幫了他大忙,崔瑄一定已經不耐煩了。
對方神色淡了下去,沈朝盈輕咳一聲:“婢子事小,也怕積少成多。若在珣郎君心中留下您武斷的印象,傷手足情誼是真,易被人挑撥也是真。”
崔瑄微怔。
“其實以小郎君心性,一個婢子心大,他未必不能處理好。”沈朝盈停頓一下,半開玩笑道,“兒也是做阿姊的,實在覺得有時候‘幫他’,不若‘教他’。他們總要長大的,咱們做兄姊的,何必攬下耶娘的活?”
對方勾著頭,似在沉思。
氣氛微妙靜止了片刻,在這靜默中,沈朝盈有些自悔,何苦管這閑事。
她微抿唇:“兒危言聳聽,小崔大人聽過就忘罷。”
崔瑄卻正色,抬頭看她:“此番話醒人肺腑,某當鄭重考慮,才不辜負女郎直言。”
堂堂緋袍高官竟將她不怎么高明的育兒經這般放心上,沈朝盈有點兒感動,為崔珣有個好阿兄感動。
沈朝盈又拍起馬屁來:“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郎君虛若懷谷,此所謂勝于心胸,凡人難以匹及。”
剛進諫,又立馬恭維,真是......崔瑄失笑,臉皮微熱,低頭借著吃芝麻糊遮掩起來。
上層燉奶軟嫩,輕松就能舀碎,攪動帶出底下的黑芝麻糊,濃香撲鼻。
顏色上,濃墨宣白碰撞,口感亦是層次分明。
燉奶的滑嫩與芝麻糊的濃郁相得益彰,甜潤香濃,暖沁脾胃。
說了這么許久的話,上層的奶凍已經溫涼了,底下的芝麻糊卻仍是滾熱的,猝不及防燙了崔瑄一下。
舌尖微麻,崔瑄垂眸,看著黑白分明的芝麻糊燉奶,輕輕攪散熱度。
這樣人畜無害的外表,下邊竟是墨汁般的黑,到了唇齒間,又軟又甜......就這表里不一的模樣。
......
快閉店時,沈朝盈收著了來自崔府的謝禮,是一大盒晶瑩剔透的雪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