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于是就結婚了
江野猛地坐起身, 因為動作過于突然,差點兒撞到墨恩斯的下巴。
墨恩斯有些訝然:“星星,你怎么了?”
“那個鬼!那個黑影!”江野慌亂地比劃著, 語無倫次,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去描述這件事情。
墨恩斯卻只是平靜著注視著他,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施加了一定的重量,“我剛才已經說過了,那只是個夢。”
“……”江野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再次地、時隔多日地, 在那雙暗金色的眼睛里感受到了一種令人膽怯的寒冷, 危險的氣息如同冷霧一般順著腳踝慢慢爬了上來。
所以江野閉上了嘴,堪稱溫順地趴回到墨恩斯腿上,乖乖地閉上眼睛,“抱歉,我可能有點兒太緊張了。”
墨恩斯笑了下,抬手撫摸著江野的頭發,手指輕捏他柔軟的耳垂, “你只是太累了, 好好休息吧。”
……
半個月之后的一個艷陽天, 對于江野來說是雙喜臨門,首先他的工作轉正了,并且簽下了第一筆訂單, 有個有錢人一次性從他這邊買了三套房子, 江野拿到了兩萬元的提成。
他看書上說做房地產銷售很苦很累, 大多數新人前幾個月可能一單也開不了,只能拿微薄的基礎工資, 可江野卻沒感覺到辛苦。
另一件喜事,結婚典禮終于提上日程,墨恩斯已經訂好了場地,聽說那是一座藝術氣息濃厚的古典城堡,差不多是環夢市最浪漫的地方,很多人都會選擇租借那里的宴會廳來舉辦婚禮或是成人禮。
而墨恩斯更是大手筆,直接把整座古堡都租了下來,整整一個月。
他的意思是婚禮過后,他們正好可以在古堡度個蜜月,江野當時正趴在茶幾上寫請柬,聞言便抬起頭,“我們要在本地度蜜月?不去外面嗎?其實我想坐游輪出海。”
“這個季節海上還很冷,你想出海的話,我們明年夏天去好嗎?”
“……好吧。”江野低下頭,繼續寫請柬。
燙金的香檳色請柬上,所有信息都已經印好,只差填寫客人的名字,江野邀請了陳樂和白五,還有幾位熟悉的同事。
他認真地把這些人的名字寫在請柬上。
江野的字說不上好看,但也不算丑,他寫字有點兒像學生,一筆一畫都很深刻,橫平豎直的,非常清晰。
但這種小學生般的字體不太適合印滿玫瑰暗紋的華麗請柬,江野只好向墨恩斯求助,順便偷看了對方的邀請名單。
墨恩斯邀請的人比江野多很多,他遠在法國的父母、親戚,還有許多朋友。
江野看著這長長的名單,眼中冒出幾分驚訝。
墨恩斯笑著打趣,“怎么了,想不到我會有這么多親友嗎?”
“嗯…確實有點兒意外。”
因為墨恩斯給江野的感覺,就是那種遺世而獨立的。在看到這份名單之前,江野從未想過墨恩斯和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有著如此深切的聯系。
“你沒有兄弟姐妹嗎?”江野翻到名單最后一頁,并沒有看到類似的名字。
墨恩斯溫和道:“我是獨生子。”
“哦,這樣…”
一周后,江野在婚禮上見到了墨恩斯的父母:一位風度翩翩的法國紳士和一位舉止優雅的美麗貴婦人。
他緊張地跟在墨恩斯身后,去和對方打招呼。墨恩斯的父母比他想象的要更加溫柔,他們輕而易舉地接納了自己這個異國的同性愛人,盡管墨恩斯是他們的獨生子。
婚禮進行得非常順利,一切都很和諧又美好,在賓客們祝福的目光下,墨恩斯牽著他的手穿過層層疊疊的白玫瑰花門,走過灑滿花瓣的長長紅毯,身穿黑色長袍的神父正站在臺上,微笑著等候。
江野走上臺階,注視著臺下的每一位賓客。
神父正在講述著一對新婚夫夫應當遵守的誓言以及該履行的責任。
那些話很長,很復雜,江野沒仔細去聽,反正上臺前墨恩斯跟他說了,他只要在合適的時候說一句我愿意就可以了。
江野就悄悄觀察著臺下的人,他忽然發現在賓客席最后面,有一個空座位。
那個空座位和其它座位一樣,米白色的藤椅上纏繞著玫瑰藤蔓與白紗,江野以為有客人中途離席了,他默不作聲地數了一下人頭,三十六個人,和名單上的數字一致。
可為什么會多出一個空椅子呢?
江野百思不得其解,這家收費高昂且經驗豐富的婚慶公司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而且江野隱隱感覺應該有人坐在那個椅子上。
沒錯,應該有人坐在那里,這個人對江野來說很特殊,特殊到必須來參加他的婚禮。
“江北…”江野下意識喃喃著這個貿然出現在腦海中的名字,他開始感到頭痛了,連帶著胃部也一陣一陣的抽搐。
他有種奇怪的感覺,身體輕飄飄的,某個地方很空虛,似乎有一塊重要的東西被強行挖走了。
他按住心口,手指死死抓住做工精良的黑色禮服,眼神變得茫然起來。
墨恩斯就是在這時拍了拍他,輕聲提醒:“星星,到你了。”
江野猛然回過神來,才發現神父正微笑地看著他,賓客席上的所有客人也都在看他,無形的視線像網一樣交織纏繞,落在江野身上。
“江先生,你愿意與他結婚,從此之后無論貧窮還是富有,坎坷或是順遂,都不離不棄,永遠在一起嗎?”
“……”江野遲疑了一下,墨恩斯輕捏著他的手心,“別害怕。”
江野深吸了一口氣,“是的,我愿意。”
賓客席掌聲如雷,神父張開雙手,“那么兩位可以交換戒指了。”
墨恩斯單膝跪下,將婚戒緩緩推入江野左手無名指,然后低下頭,虔誠地親吻他的手背。
江野恍惚地看向賓客席最后面的空座位,一位身穿淺藍色長裙的女士走過來,坐在了那里,并與旁邊的同伴交談起來。
她的裙子上有一道不顯眼的紅褐色污漬,大概是不小心打翻了紅酒,剛去衛生間處理了一下。
江野又數了一遍賓客,三十六個人,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原來剛才是自己數錯了,江野如此想到,繃緊的神經也隨之放松了下來。
婚禮結束后,墨恩斯親自送客人們離開,江野沒去,他躲在衛生間里,用冷水洗了把臉,食指勾住領結往下拽了拽,又解開最上面兩顆扣子,呼吸終于變得順暢起來。
他看著左手上的戒指,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就這樣結婚了。
結婚戒指和訂婚戒指很像,都是飛鳥意象的鉑金戒身,不過鉆石的位置有所改變,從飛鳥的咽喉轉到了面部,看起來就像是一只閃閃發亮的明眸。
江野撫摸著戒指,回想著婚禮上的誓詞,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與墨恩斯白頭偕老。或許可以吧,江野并不是一個三心二意的人,既然已經結婚了,他便會忠于這段感情,承擔起自己作為男人該負的責任。
再說句令人羞澀的話,江野是有一點兒喜歡墨恩斯的,他的長相對江野來說確實格外有吸引力。
只是這話不能明說,免得讓人覺得他是個見色眼開的玩意兒。
江野擦干凈手,轉身離開了衛生間。
客人們已經走了,偌大的古堡變得空曠而靜謐,遼闊的庭院中百花盛開,麻雀在枝頭上跳躍。
他們將在這里度過一個長達二十天的蜜月,江野對這棟古堡建筑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因為它實在是太大了,據說有三百多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極盡奢華。
江野沿著走廊向前走去,穿過一個又一個大理石拱形門廊,墻壁上掛著年代久遠的油畫。
人們好像憑空消失不見了,墨恩斯也不見人影,江野懷疑他可能送父母去了機場,心中難免有些惱火。墨恩斯應該叫上他,兩人一起送長輩去機場,現在這樣搞得他好像很不懂事似的。
江野順著旋轉樓梯來到一樓的客廳,這時候天已經黑了,高處的水晶吊燈亮了起來,光線像花瓣一般沿著天花板向四周散開。
他搭著扶手,踩到最后一個臺階,忽然聽見啪唧一聲,腳下傳來踩水的觸感。
江野低下頭,看到腳邊有一灘像石油一樣的、黑色的粘稠液體。
他微微一怔,這些液體讓他回想起地鐵站的黑影,和那天一樣,液體在地板上形成了一種被拖拽過的痕跡,向前方延伸而去。
江野沒有猶豫,抬腳順著這痕跡追了過去。他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推開門,看到了一條向下的樓梯,狹窄而黑暗。
石油的痕跡在這里消失了,地下室陰冷的味道撲面而來,帶著發霉的陳年塵土。
那味道實在是令人不愉快,而且長時間不使用的地下室會有缺氧的風險,江野踟躕了幾秒,最終咬了咬牙,扶著冰冷的墻壁走了下去。
他最終在這里遇到了那只詭異又神秘的黑影,甚至墨恩斯也在,陳樂也在,白五也在。
這個場面讓江野大腦幾乎宕機,他完全不能理解面前發生的事情,但他仍然具有本能的反應,迅速熄滅了手機的光,側身躲在一根支撐柱后面。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到來。
第082章 腦子有病
之前在地鐵站里遇到的黑影, 雖然只有個蒙在霧氣中的輪廓,但勉強能看出它是個人型,并且會像人類一樣直立行走。
而現在的黑影則如同發狂的野獸一般, 四肢著地,肩膀壓低,后背拱起, 背部像炸毛一樣豎起了堅硬的尖刺。
它似乎非常敵視墨恩斯,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不斷地朝他呲牙、咆哮, 喉嚨里擠出憤怒的嘶吼聲。
緊接著, 他突然向墨恩斯發起了攻擊, 張大的嘴巴里冒出獠牙,手指前端長出鋒利的指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了過去!
但它剛撲到半空中,就詭異地停滯了一瞬,緊接著身體像被什么拽著一樣,向后飛去,重重地摔倒在水泥地板上。
它發出一聲凄慘的哀鳴, 簡直令人心碎。樂師不忍地扭開頭, 嘴唇緊緊抿著, 手指微微顫抖,似乎連這聲音都不忍心去聽。
江野一愣,這時候他才發現黑影脖子上套著一個項圈, 連接著長長的金屬鎖鏈, 而鎖鏈另一端握在白屋手中。
他就像拴狗一樣, 把黑影鎖了起來。
江野心里忽然很不舒服,他感覺這些人在仗著人多勢眾欺負黑影, 而黑影就像落入陷阱中的小動物一樣,只知道橫沖直撞,大聲吼叫,憑著本能拼命掙扎。
說實話,江野并不覺得黑影是什么壞東西,更不是為禍人間的惡鬼。他在地鐵站第一次遇見黑影時,對方是在哭。
它像一個迷途的、找不到家的小孩一樣,蜷縮在角落里痛苦地哭泣著。
只不過當時的氣氛太陰森,江野又是孤身一人,所以第一反應就是逃跑。可即使后面黑影追了上來,把他撲倒在地,江野也沒有受到任何傷害。
江野捏緊拳頭,想要站出來,質問他們到底在做什么。
可在他出來之前,墨恩斯先行動了。
面對黑影充滿惡意的襲擊,墨恩斯沒有退卻,甚至沒有生氣。
他做了一個令江野瞠目結舌的舉動——他在黑影面前單膝跪下,張開手臂把它抱進了懷里。
墨恩斯對待黑影有著十足的耐心與包容,就像平常對待江野那般溫和。
他輕輕撫摸著黑影炸起尖刺的后背,任由它張開嘴兇狠地撕咬自己的肩膀,咬得鮮血淋漓。他渾然不覺疼痛,只是抱著黑影,眼簾低垂,表情如同春水一般溫柔。
“沒關系,沒關系。”墨恩斯輕聲說著,“我這樣對你,你一定很生氣,也非常恨我,你想咬就咬吧,如果這樣就能宣泄你的怒氣…”
黑影猛烈掙扎起來,發出嘶啞的低吼,雙腳用力抵著地面,不斷地向后退,鋒利的爪子撕破了墨恩斯的衣服。
白屋立刻收緊鎖鏈,那條細細的鏈子繃得很緊,“還是關起來吧,這太麻煩了。”
墨恩斯沒有回應白屋的話,他把黑影抱在懷里,繼續撫摸它,安慰著它,“聽話,我知道你很想回到靈魂里去,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一等,等一等好嗎?”
他抱著黑影來到墻邊,將它的項圈固定在墻壁的掛鉤上,然后又從冰冷的墻里扯出兩根鎖鏈,扣在黑影的兩只手腕上。
那鎖鏈上有淡淡的銘文,淺藍色的光輝流轉其中,好似封印的咒言。黑影被鎖住之后,掙扎的力度一下子變小了,但它仍然拼命吼叫著,仿佛永遠不會屈服。
墨恩斯哀傷地注視著它,“我很抱歉…但你要相信我,我最終會給你自由,只是不是現在。”
墨恩斯握著它的手,安靜地陪它呆了一會兒,才慢慢站起身來。
江野遠遠看著,莫名從他的眼睛里感受到了無比深刻的痛楚。他說不清那具體是什么情緒,但他隱隱有種感覺,墨恩斯好像知道自己即將失去某種珍貴的東西,而他已然痛下決心,不再去挽回或強求。
江野全部注意力都在黑影和墨恩斯身上,并沒有發現白屋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當他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時,一切已經晚了,江野只感覺脖子后面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緊接著便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江野聽到耳邊傳來滴答滴答的水聲,身體被潮濕與寒冷包圍著。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倒在衛生間的地板上,衣服已經被冷水浸透了。
身旁就是盥洗臺,水龍頭沒關,不知道開了多久,水已經從池子里漫了出來,在地板上肆意流淌,整個衛生間里全是水。
江野遲鈍地爬起來,先把水龍頭關上,然后迷茫地看著鏡子里的人。
記憶一點一點的恢復,江野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緊接著他迅速恢復了往常的執行力與理智,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好在它還能用,沒有因為進水而死機。
江野一邊給墨恩斯打電話,一邊往衛生間外走去。他走下樓梯,在記憶中有著黑色粘稠液體的地方已經變得干干凈凈,讓江野開始懷疑自己剛才是不是真的只是做了一場詭異的夢。
墨恩斯那邊很快就接通了,江野聽到了對方溫和的聲音,同時還混雜著機場登機提示音的背景音。
墨恩斯:“怎么了,星星?”
江野皺起眉,毫不客氣地問:“你在哪兒?”
“機場啊,我來送親戚們回家。”墨恩斯歉疚地道,“很抱歉,我沒提前跟你說,本來想著很快就能回去的,但路上堵車了,耽誤了一點兒時間。”
“陳樂和白五呢?他們在哪兒?”
“他們?婚禮之后就回去了,聽說陳樂還要去趕一場演奏會,走得很急。”
江野狐疑道:“你們沒去過地下室嗎?就是這座古堡的地下室。”
他說到這里時,已經走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門口,右手搭在門把手上,慢慢向下擰動。
墨恩斯微微一怔,“星星,你在說什么,古堡沒有地下室。”
江野已經推開了那扇門,但他沒有看到記憶中狹窄幽暗的樓梯,走廊盡頭的房間就是個普普通通的雜物間。
江野徹底呆住了。
電話那邊,墨恩斯還在說著地下室的話題,“不過古堡里有個半地下的酒窖,入口在花園那邊,你想喝酒可以去那邊拿。”
江野已經完全無法理解了,他知道的,明白的,人可以撒謊,就算是已經結婚的愛人也可能會處心積慮地欺騙他,可這棟房子不會騙人。因為這些堅硬的墻壁、地板、門都是切實的,是無法根據人的意愿隨意改變的。
如果地下室根本不存在,那就說明剛才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夢境或者幻覺。
大概是江野沉默了太久,又或者是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很急促,墨恩斯的語氣也焦急起來,“星星,你還好嗎?是不是生病了?”
江野下意識搖了搖頭,他抓緊手機,有些倉皇地將自己的夢全盤托出,“墨恩斯…我好像,腦子好像有點兒問題,我剛才在衛生間洗臉,然后我突然就暈倒了,夢到你們和黑影在一起。”
“你們做了一些我完全不能理解的事情,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你…你能快點兒回來嗎?”
他慌張地向墨恩斯求助,即使這人是最可疑的,可江野也沒有其他可以求助的人。他再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孤單,偌大的環夢市里,沒有一個可以讓他完全信賴的人。
墨恩斯放緩語氣,“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回去。”
一個小時之后,墨恩斯回到古堡,遠遠就看見江野縮著肩膀坐在臺階上,衣服都濕透了。他連忙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江野肩頭。
江野緩緩抬頭看他,眼神慌亂,“怎么辦?我是不是得精神病了?我總是看到一些奇怪的東西,可你們都看不到…”
墨恩斯輕嘆一聲,張開手臂抱緊他,親親他的臉頰,“這沒什么可怕的,星星,你乖乖的,我們去醫院做個檢查,好嗎?”
“嗯……”
江野被墨恩斯帶去醫院,抽了血,做了腦部CT,最后他們來到醫生的辦公室,醫生將江野的腦部影片夾在透光臺上,拿著一根可以伸縮的金屬小棍指著某個區域。
“看到這里了嗎?這片陰影是一塊淤血,而且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病人的頭部之前有遭受過重大打擊嗎?”
江野恍然醒悟,“我出過車禍,大概在半年前,聽說腦子被撞得挺嚴重的,我還失憶了。”
醫生點頭,“這就是當初治療不徹底,殘留的淤血,淤血留在這個位置,可能會導致突然的頭痛、暈厥,或者是幻覺,你平時有過這些癥狀嗎?”
“非常多!”江野篤定地回答。
他的心情終于放松下來,一塊殘留在大腦里的淤血,這個解釋比那些神鬼之論要科學多了,江野更愿意相信這個有理有據的解釋。
墨恩斯摟住他的肩膀,自責道:“對不起,作為你的丈夫,我應該更關心你的健康,這段時間你一定過得很糟糕。”
江野摸摸他的手,笑道:“還好吧,就是偶爾見見鬼什么的。”
“那只是你的幻覺。”醫生嚴謹地反駁道,“大腦是一個非常精妙的器官,每個區域之間都有聯系,如果你平時喜歡看恐怖片,確實就會出現類似的幻覺。”
“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看這淤血的位置和大小,暫時不需要開顱手術,我的建議是采用內科療法,很快就能消除的。”
江野松了口氣,“太好了,我可不想再住院了。”
第083章 十年
兩個月之后, 江野腦部的淤血徹底清除,時間也來到了充滿生命力的盛夏,街上的每一棵行道樹都朝氣蓬勃地舒展著枝葉。
江野再也沒有碰見過黑影, 突然昏厥的事情也沒有再發生過了,他終于能安心地享受自己的新婚生活,每天除了上班之外, 就是和陳樂他們一起去玩,或者是和墨恩斯膩在一起。
他現在經常泡在墨恩斯的工作室里,他喜歡坐在窗邊的沙發上, 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看著墨恩斯認真工作。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塑、漂亮的花瓶從他骨節分明的手中誕生, 就像有生命一般。
在那個時候,墨恩斯專注的側臉對江野來說總是格外有吸引力。
愛是可以積累的,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江野感覺自己對墨恩斯的愛也越來越多了。不管這是習慣還是依賴,總之江野和墨恩斯在一起時總是很開心,被他溫柔的目光包圍時,會有一種沐浴在陽光中的溫暖。
這天墨恩斯穿著一件咖啡色的陶藝圍裙, 束起長發, 在工作室里做瓷瓶的陶坯。
他挽起襯衫的袖子, 雙手虛握住旋轉滑臺上的軟陶泥,素白修長的手指勾勒了幾下,便隱約可見輪廓優美的瓶身。
江野就趴在沙發上, 一邊吃薯片一邊玩手機一邊看他工作。
他想偷拍, 拍一張墨恩斯工作的照片做手機壁紙。
其實不止江野有這樣的小心思, 墨恩斯工作之余也會偷偷往他那邊瞥。
夏天到了,江野怕熱, 身上的布料也越來越少。今天他就只穿了件薄薄的T恤衫和一條寬松的短褲,褲腿還不到膝蓋,露在外面的皮膚已經被太陽曬成了健康的小麥色。
他穿成這種勾引人的樣子,還敢大大咧咧地趴在沙發上,這姿勢讓他的領口大敞,從墨恩斯的角度看去,他白皙的胸口一覽無余,脖子還是小麥色的,鎖骨處形成了一道性感的分界線。
墨恩斯被惹得心神不寧,他必須要用很強的自制力,才能讓自己的視線從江野身上移開,集中在手中的陶坯上。
兩人就這樣你偷看我,我偷看你,各自心懷鬼胎。
過了會兒,墨恩斯束發的絲帶忽然滑落,銀白色的發絲散落在肩膀上,發尾差點兒被卷進轉盤里。
他手上都是陶泥,沒辦法重新綁好頭發,只好向江野求助,“親愛的,來幫我一下。”
江野笑嘻嘻地坐起身,趁火打劫,“叫爸爸,我就幫你。”
墨恩斯:“……”
他一言不發地停下轉盤,慢悠悠地拿過毛巾擦干凈手,站起身一步一步向江野走過去。
那高大的身形配合著墨恩斯毫無表情的臉色,壓迫感十足,江野立刻慫了,高舉雙手表示投降,“錯了,錯了哥,我開玩笑的,別當真嘛。”
墨恩斯笑了起來,俯下身將江野困在沙發里,“好啊,那你叫我一聲老公,我就放過你。”
江野抿了抿嘴唇,顯然是不太愿意,所以他奮起反抗了,出其不意地發起突襲,猛地往前一撲,將墨恩斯按倒在地板上。
他跨坐在墨恩斯腰上,用身體的重量壓制著他,像初次捕獵成功的小野獸一般得意地昂起頭,“怎么樣,服不服?”
墨恩斯扶住他的后腰,眼中笑意更濃,“原來如此,你喜歡這個姿勢。”
“……”江野感覺自己被占了便宜,他當然不甘示弱,馬上就調戲了回去,像流氓一樣隔著衣服在墨恩斯身上亂摸。
“你昨晚折騰我那么久,今天也該讓我弄弄你了吧,這叫禮尚往來,你別不樂意。”
話音剛落,墨恩斯便翻身將他壓在身下,戲謔道:“那你得有這個本事才行。”
江野不服輸,兩人就這樣打鬧起來,毫無形象地在地板上滾來滾去。
忽然的,江野右腳撞到了什么東西,緊接著就是噼里啪啦一陣響。江野回頭一看,是自己不小心撞翻了放轉盤的小桌,墨恩斯剛做好的瓷瓶泥坯也掉在了地上,從一個變成了一坨。
墨恩斯:“……”
江野:“…Sorry啦。”
江野是個勇于承擔錯誤的好孩子,當即便自告奮勇,“我幫你弄一個新的。”
他殷勤地扶起桌子,擺正轉盤,把那坨形狀不明的陶泥放了上去,擼起袖子打算大干一場。
墨恩斯好笑地看著他,“你會做嗎?”
“你教我唄。”江野啟動轉盤,嘗試著用手指觸摸陶泥,但它很不穩定,總是甩來甩去。
墨恩斯笑著從后面抱住他,將江野的雙手攏在掌心中,幫助他去扶穩陶泥,同時減慢了轉盤的速度。
江野后知后覺地發現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他靠在墨恩斯溫暖的懷中,幾乎被他強壯結實的身體包裹著。對方說話的時候,江野的耳朵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陶泥在掌心中旋轉,成型,帶來一種濕濕涼涼的、很奇妙的觸感。
江野盯著旋轉的陶泥,一圈又一圈,冷不丁地問:“你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墨恩斯微微一怔,隨后便側頭親吻他的耳廓,“當然,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陶泥繼續一圈一圈轉著,在兩人手下逐漸有了漂亮的形狀,時間也緩慢而平靜地流淌過去了。
墨恩斯的話仿佛一句善意的咒語,在江野的生活中完全應驗了,他們幸福地度過了婚后的第一年,然后是第二年,第三年也平靜如水,第四年一切如初。
就連江野公司的那些同事們都說,這對夫夫也太膩歪了,結婚這么多年還跟新婚一樣甜甜蜜蜜,每天開著車接送上下班,晚上還要去情侶餐廳約會,
江野對于這段婚姻最后一點兒不安也徹底消失了,他全心全意地經營著自己的生活,努力工作,認真地與墨恩斯相愛。
工作當然是一路順風,沒幾年就升到了銷售經理的位子,與墨恩斯的感情也是一路升溫,除了X生活不是特別和諧之外,一切都很好,江野已經習慣了每天早上看到對方漂亮的臉,然后得到一個輕柔的早安吻。
總之,事業愛情雙豐收,江野簡直就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工作室里那座等人高的木雕,就如同沙漏一般記錄著時間,因為它的雕刻進度實在是太慢太慢了,江野一開始還有些興趣,后面就完全懶得再關注,只當它是一件占據墻角的木頭疙瘩。
等到他們結婚十周年紀念日的時候,這件木雕才基本成型。
江野站在木雕前,震驚地上下打量它。這太細致了,連頭發絲這樣的細節都刻了出來,如果不是顏色明顯是木頭,江野幾乎要以為這是個活人,只是沒有呼吸罷了。
木雕只差左眼的眼珠還沒有雕刻出來,除此之外它和江野十年前長得一模一樣。
江野看看木雕,又走到落地鏡這邊仔細端詳自己的臉,隨后嘆了口氣,“歲月催人老啊,都過去十年了,我都三十五歲了。”
雖然容貌和年輕時相比變化不大,但細節上還是可以看出歲月的痕跡,江野回頭看了墨恩斯一眼,有些嫉妒,“你怎么一點兒都沒變?”
“是嗎?”墨恩斯正站在窗邊畫油畫,他手里拿著畫筆,慢條斯理地調著顏色,“我想一定是你工作太辛苦了,不如辭職我來養你好了。”
“…免談。”江野冷剮了他一眼,這十年里他和墨恩斯為數不多的幾次吵架,就是因為他的工作。
墨恩斯覺得工作占據了江野太多時間,江野又覺得墨恩斯對自己的事業指手畫腳,倆人大吵了一架,最后還是樂師來勸和的,最后當然以江野的勝利與墨恩斯的妥協來收場,否則他也坐不到經理的位子。
墨恩斯得了江野的白眼,似乎有些受傷,一言不發地扭回頭繼續畫畫。
江野的良心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譴責,他主動走過去,從背后抱住他的腰,仰起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別生氣啊,我努力工作不也是為了這個家嘛,總不能只讓你一個人賺錢養家。”
他踮起腳,親了下墨恩斯的側臉。
墨恩斯馬上就被哄好了,沒有任何延遲的。
江野靠在墨恩斯身上,手指把玩著對方的發尾,編成一個松松垮垮的辮子,“十周年紀念日我們要怎么過?別像去年那樣辦宴會了,很無聊的。”
“我們去法國,怎么樣?”
江野一怔,“可以嗎?”
之前他就想去法國玩,看看墨恩斯的老家長什么樣,但據說墨恩斯身份特殊,不能隨便亂走,出國更是要辦理各種麻煩的手續,所以這十年里江野幾乎沒有離開過環夢市。
“當然了,我父親在郊外有一座莊園,養著很多動物,你喜不喜歡小馬?”
江野眼神發亮,“真的?可以騎馬?”
“我會讓他們提前給你準備一匹聽話的好馬。”墨恩斯笑著說道,“就作為十周年的禮物送給你吧。”
“送這個木雕不是更合適嗎?”江野指了指旁邊的雕像,“只差一顆眼珠就雕好了,你半小時就能弄完吧?”
“……”墨恩斯沉默了一會兒,他忽然放下手中的畫筆與調色盤,轉過身抱住了江野。
江野聽見了他低沉的聲音,帶著很強烈的忐忑與不安,“星星,你愛我嗎?”
“愛啊。”江野覺得奇怪,“怎么了,莫名其妙的?”
墨恩斯笑了笑,他閉上眼睛,遮掩了眼中的情緒,“我也愛你,所以這件木雕…我過些日子再送給你吧。”
第084章 一段很長很長很長的記憶
江野對去法國慶祝十周年的計劃抱有百分之二百的熱情, 連最看重的工作都不管了,很快便跟公司請了假,又去辦理了簽證。
他買了許多旅行雜志和報紙, 研究了好幾天,終于做出一份完美無缺的旅行計劃,萬事俱備, 只欠東風,現在就等下周一和墨恩斯一起去機場直飛法國。
周末,下午兩點左右, 江野把最后一件衣服疊好塞進行李箱里, 拉上拉鏈, 總算是收拾好了明天要帶的行李。
現在時間還早,江野便準備淺淺睡個午覺。
雖然有些丟臉,但江野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興致過于高昂了,每天晚上都要很久才能入睡。墨恩斯都覺得好笑,三十多歲的人了,還像個第一次去郊游的孩子一樣興奮得晚上睡不著覺。
江野走進臥室,把鋪平的被子掀開一個角, 像軟體蟲子一樣舒舒服服地鉆了進去, 調整了一個合適的姿勢, 正要閉眼,忽然又感覺小腿蹭到了什么東西,軟軟的, 熱乎乎的, 還很有彈性……
“老鼠?!”
江野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他猛地竄起來,一把掀開被子, 只見床角處蜷縮著一團黑漆漆的東西,看不出是什么形狀,有點兒像黑色的史萊姆,而且是活的,正在向周圍爬動,身體一鼓一鼓的,如同心跳的節奏。
江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盡管大小和形狀都變了,但江野一眼就認出這是十年前他在地鐵站遇到的黑影。可那不是個噩夢嗎?他大腦里的淤血早就清除了,整整十年都沒有復發過,怎么可能在這時候又出現幻覺?
除非這根本不是幻覺。
江野壯著膽子靠近那團黑影,它小小的,還沒有手掌大,卻忽然跳了起來,像個炮彈似的直沖江野的心口。
那一瞬間江野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身體向后跌倒在床上。他望著天花板,半天回不過神來,右手下意識摸著胸口。
胸前什么也沒有,更沒有之前黑影移動時留下的粘液,但江野知道這不是幻覺。
黑影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撞進了他的身體里,與他的血液融為一體,同時江野也明白了這到底是什么東西。這是記憶,準確來說,是一小段記憶。
這段記憶像影片一樣在江野腦海中播放,他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看著“自己”躺在被鮮血染紅的浴池中,臉色蒼白,氣息全無,而墨恩斯就在旁邊,緊緊抱著他。
江野迷惑不解,如果那個死去的人才是江野,自己又是誰?
他看向旁邊的鏡子,發現自己是一團小小的暖光,仿佛沒有重量似的飄蕩在半空中,和浴室的水汽混在一起。
而墨恩斯伸出手準確地抓住了他,江野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堪稱恐怖的執念。
這完全不符合江野的認知,他和墨恩斯在一起十年了,對方是那樣的溫柔、寬容、體貼,怎么會露出這種可怕的眼神。
這個墨恩斯對江野來說簡直就像陌生人一樣,后面所發生的一切更是匪夷所思:
他被關了起來,被無形的手按在好像手術臺一樣的地方上,冰冷的“手術刀”在他體內攪動,但他并沒有感到疼痛,只是有些不舒服。他的身體變得更輕了,有什么東西被拿了出去。
然后江野隱隱約約地,看到墨恩斯那雙金色的眼睛也在黑暗中望著他,隨后,他悲傷地落下一滴眼淚。
那滴眼淚便是這段記憶的最后一幕,前因后果是什么,江野一概不知,但他很清楚,無神論在這里已經靠不住了,墨恩斯對他有著諸多的隱瞞。
什么狗屁車禍,狗屁失憶!他的記憶是被活生生地從身體里挖走了!
江野在床邊呆坐了足足半個小時,然后起身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
他抬起頭,雙手撐在盥洗臺邊緣上,身體壓低,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幾秒。隨后他順手將額前的碎發擼上去,目光已然變得堅毅。
如果連與自己結婚十年的丈夫都是個騙子,那其他人也靠不住了,不管是陳樂還是白五,他們都曾經出現在那個陰暗的地下室中,是嫌疑人,是尚未證據確鑿的罪犯。
江野心中已經有了大概的計劃,他獨自一人來到地下車庫,把自己的車開出來,跟著導航開往十年前他們結婚的那棟古堡。
兩個小時后,江野把車停在了古堡大門外。
這座宏偉而浪漫的建筑和十年前相比沒有什么變化,只是庭院中的白玫瑰變成了郁金香,有一對新人正在小湖邊舉行婚禮。
他們大概只租借了古堡的庭院,正廳的大門緊閉著,沒有婚禮的裝飾,也沒有人在看守。
江野曾經在這里住過一個月,對古堡的結構已經很熟悉了,他借著灌木叢的掩護,輕車熟路地來到古堡后院,從一樓的窗戶翻了進去。
他順著長廊走到一樓盡頭的房間,握住門把手,閉了閉眼,稍微做了一下心理建設,才推開了門。
門口仍然是個雜物間,但江野已經不會再信這種障眼法了,他信步走進去,左右看了看,然后隨手從置物架上拿起一把園藝鐵鏟,對著地板就開始挖。
順著鐵鏟傳到手上的觸感非常奇怪,明明是瓷磚地板,挖起卻像是泥土一般,不過三分鐘,地板就被江野挖出一個大洞,那條幽深陰暗的樓梯也出現在江野面前。
江野已經不會再因為這些詭異的事情而驚訝了,既然連建筑都會欺騙他,那還有什么東西是真實的?
他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手持鐵鏟當作武器,順著樓梯走下去。地下室的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噩夢論自然不攻而破,江野繼續往前走,便看到了被鎖在墻角的黑影。
江野都開始可憐它了,孤零零地呆在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里,足足十年無人問津,不知努力了多久才分裂出一小塊,送到外面去尋找江野。
江野一出現在地下室里,黑影瞬間激動起來,像野獸一般掙扎著,不斷地向他撲來,可那兩條鎖鏈桎梏住了它,流轉其中的藍色咒文壓制了它的力量,讓它無法靠近江野。
于是江野便主動向它走了過去,蹲下身,沒有絲毫恐懼地抱住它,“我知道,你是我的記憶,對嗎?”
黑影一下子安靜下來,江野繼續說著:“我很愛墨恩斯,十年了,真的很愛很愛,我是孤兒,他對我來說就和家人一樣。”
“可是他一直在欺騙我,隱瞞了很多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我想只有你知道。”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只要你回到我的身體里,我就會想起一切…”
江野說到這里,忽然猶豫了,他開始害怕這段未知的記憶。
就算是現在,江野仍然是相信墨恩斯的。不是說信他不會欺騙,而是信他不會傷害自己,即使這是一個彌天大謊,背后也應該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就因為記憶里最后那滴充滿哀痛的眼淚,江野也愿意相信他。
可現在江野忽然擔心這個與自己同床共枕十年的男人,可能有著完全不同的另一面。與溫柔和誠摯相對立的是什么?陰險,邪惡,殘忍……如果墨恩斯是這樣的人,他該怎么辦?這十年又算什么?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猶豫,黑影忽然低下頭,往江野懷里拱,那感覺讓江野聯想起一只熱情粘人的大狗。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江野下定決心,“你是我的記憶,我應該對你負責,絕不能讓獨自承受痛苦。”
他拿起鐵鏟,用力鏟斷了束縛在黑影身上的鎖鏈。
只在一瞬間,黑影便迅速膨脹,如狂風一般將江野裹挾其中,瘋狂地鉆入江野的身體。
江野被它撲倒在地,只覺得耳邊轟隆作響,身體變得非常沉重,無數畫面、聲音像洪水一樣洶涌地灌入腦海。
那是自他出生以來,足足二十五年的記憶。
江野躺在冰冷地水泥地上,茫然地睜著眼睛,幾乎不能動彈。只有淚水不斷地從眼眶里涌出來,順著臉頰滑落,根本止不住。
因為這真是一份很長很長,又充滿苦澀、恐懼、痛苦與絕望的記憶。
第085章 他是活生生的人
冰冷的鎂光燈照映在舞臺上, 身形優雅而美好的演員身穿白色芭蕾舞裙,踮起腳尖跳著憂傷的舞蹈。天鵝飛翔,受傷, 掙扎,綻放,最終迎來不可避免的死亡, 不甘地倒在地上。
隨著樂師奏出大提琴最后一個低沉顫動的音調,舞臺的帷幕緩緩落下。
偌大的觀眾席上只有一個人,但這唯一的觀眾的心思并不在表演上, 他斜靠在寬敞的座椅里, 單手支著下巴,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樂師突兀地打破了這片沉寂,“大人,我聽白屋說,江先生的新身體已經快要完成了?”
一提起這個,墨恩斯便有些心煩,簡短敷衍道:“還差一些。”
他顯然不想談論這個話題,但樂師卻冒著風險繼續進言, “我聽說只差一只眼睛, 憑借大人的力量, 去年秋天就能完成了,可您卻拖到了現在,難道您忘了當初的諾言嗎?您許諾過, 會給他自由。”
墨恩斯不悅, “你是在指責我嗎?”
“我是江先生的朋友, 大人。”樂師輕聲說著。
墨恩斯冷笑,“所以你要因為一個認識不久的朋友, 違逆你侍奉了兩千多年的主人?”
面對威脅,樂師的態度仍然不卑不亢,如果他并未失去自己的眼睛,墨恩斯一定會在對方的眼神里看到與江野一樣的固執與堅韌。
“是的,如果您認為我冒犯或者逾矩了,您可以殺了我。”
“……”墨恩斯倒是很想,可他不能。他投鼠忌器,怕樂師的死會讓自己與江野的關系變得更糟糕。
“江先生不能在這里陪您一輩子,十年已經夠多了,即使外面只過了短短一個月,可如果江先生在環夢市的時間比他原本的年齡還要長,那恢復記憶的那一瞬間,他可能會精神錯亂,甚至會瘋掉。”
墨恩斯移開視線,“他不會的,我用世界樹的枝干作為原材料,為他雕刻出全新的、健康的軀殼,他將獲得強大的生命力,他不會再生病,更不會發瘋。”
樂師放緩聲音,幾乎懇求著,“大人,他會很痛苦的。”
這句話觸動了墨恩斯的心,也讓他動搖起來。他沉默了很久,才苦笑著說道:“我會還他自由,但至少過完這個十周年紀念日吧,也讓我保留一點兒美好的記憶。”
樂師也不說話了,他難得從墨恩斯身上感覺到了一點兒近似人類的東西,或許墨恩斯連自己都沒有察覺,他也和他所厭棄的人類一樣,患得患失,優柔寡斷。明知自己在犯錯,卻仍然義無反顧地沿著這條絕路走下去。
白屋就是在此時很不合時宜地走了進來,他臉色有些難看,很顯然他帶來的并不是一個好消息。
白屋低聲說:“大人,記憶不見了。”
短短一句話,在場三個人都深刻地明白:完蛋了。
雖然按照墨恩斯原本的計劃,他們本來就該在這時候把記憶還給江野,可他們主動還,和被江野自己找到,這兩者之間有著云泥般的區別。
記憶不可能掙脫附帶咒文的鎖鏈,除非有人幫他,用外部力量斬斷了鎖鏈。咒文不起作用時,那就只是條普通的鏈子罷了。
墨恩斯立刻回到了別墅,他在庭院里看到了江野的車,就停在花壇旁邊,而一股奇怪的味道從房子里飄散出來,墨恩斯很快辨別出那是什么。
那是汽油,大量的汽油。
墨恩斯快步走上樓梯,越靠近工作室,汽油的味道就越大,當他推開門時,看到江野就站在那里,腳邊散落著幾個墨綠色的金屬汽油桶。
汽油被潑灑得到處都是,地板幾乎被這些味道刺鼻的液體所淹沒,而江野身邊就是那個墨恩斯雕刻了整整十年的木雕,江野拎起最后一桶汽油,半桶澆在木雕上面,剩下半桶沖著自己當頭澆下。
墨恩斯臉色驟變,“江野!”
“別過來。”江野疲憊地靠在木雕上,神情憔悴,眼角紅得厲害。他從兜里掏出一個打火機,但并未點燃,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
墨恩斯不敢再往前走了,他小心翼翼地哄著,“星星,你別沖動,聽我給你解釋好嗎?先把火放下,這很危險。”
“我知道,可我就是要毀了它。”汽油順著江野的頭發往下滴,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他緩慢地說著話,大腦似乎變得很遲鈍,每說一句話都要稍微停頓一會兒,“我現在腦子很亂,江北…我唯一的親人為了救我死了,我眼睜睜地看他死在我面前。”
“可我在干什么?我和我的仇人結婚了,生活在一起,十年,整整十年。”
“我和你不一樣,墨恩斯,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我一輩子能活幾個十年?”
“你怎么能這樣做,怎么能……”
江野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他無力地坐在地上,靠著木雕垂下頭,無助地哽咽著。
他幾乎已經哭不出眼淚了,墨恩斯的心臟也隨著他的哭聲而緊緊揪了起來。
他低聲道:“星星,我只是想救你,即使把你的靈魂附著在普通的人偶上,你也只能存活幾年,只有世界樹的枝干才能做出真正擁有生命力的軀殼。”
“但即使是我,也要花費至少十年的時間去雕刻它,可你的靈魂根本維持不了那么久,所以我把你帶進了環夢市。”
江野微微抬起頭,“…這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們在世界樹的內部,我讓白屋在這里創造了一座城市,你所遇到的每一個人,都和白月宮殿的傭人是同一物種。”
墨恩斯耐心地解釋著,同時心驚膽戰地看著江野手中的打火機,他希望自己所坦白的一切可以讓江野回心轉意。
“世界樹是阿爾蘭蒂斯的零點,這里時間流速和外界不同,里面十年,外面只過去了一個多月,所以你的靈魂至今都沒有消散。”
“我本來打算等過完這個十周年,就把記憶還給你。”墨恩斯誠懇地望著他,聲音愈發的輕柔,“星星,我承認我也有私心,我想和你一起制造一些幸福的回憶,想讓你愛我,哪怕這些是虛假的。”
“可我絕沒有想過要永遠控制你,那天我看到你生息全無地躺在浴缸里,我的心臟幾乎停跳了,那時候我就明白了,與其生活在隨時有可能永遠失去你的恐懼中,不如給你自由。”
“只要你能活得快樂,即使見不到你,我也會安心。”
“活得快樂?”江野神經質地冷笑了一聲,他再次重復,“活得快樂?你覺得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你讓我怎么面對江北,又怎么面對這十年的記憶?!”
江野越說越激動,忽然站了起來,按動了打火機,一簇明亮的火苗竄了上來。
他聲淚俱下,字字泣血,“我愛你啊,墨恩斯,這些年里我是真的在愛你啊!我感覺我幾乎要被撕成兩半了,生活在環夢市的我到底是不是我?被你折磨羞辱過的我到底是不是我?我已經分不清了…”
他幾乎哀求起來,“你不如就成全我吧,讓我死吧,求你了,我真的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墨恩斯呆在了原地,他從來沒有想過,從江野嘴里聽到我愛你這三個字時,會是那么的痛苦。
他的私心,他的不舍,他的貪婪,他的一意孤行,最終造成了這樣無法挽回的后果。墨恩斯曾經深刻厭惡的人類的劣根性,此時在自己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星星…”墨恩斯蒼白無力地勸說著,“你不能這樣,如果江北看見了,他也不會開心的。”
江野咬了咬牙,“閉嘴,你沒有資格跟我提他!”
“是,我知道,追本溯源,江北是被我害死的,可是他真的會愿意你隨他而去嗎?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你又何嘗不是他最敬重的兄長呢?”
“你們這對兄弟和我不一樣,你們互相珍惜,互相保護,是生長在一起的樹,但即使一方離開了,另一方也得繼續活下去。”
“江北并不是你的全部,他也不希望自己是你的全部,你只是太害怕了,連江北的死都不敢面對,所以才想要舍棄一切,這是懦夫的行為。”
墨恩斯認真地注視著他,“江野,你應該活下去。”
江野愣愣地睜著眼睛,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他哽咽了一下,“…要我這么痛苦地活下去嗎?”
“是。”墨恩斯堪稱嚴厲地回答道,但很快他的目光又溫柔起來,“我知道這對你來說無異于酷刑,但時間會沖淡一切,你最終會從陰影和悲傷中走出來的。”
“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永遠樂觀,永遠持有希望。”
江野忽然蹲下身,捂著臉大哭起來。他把打火機扔出門外,終于放棄了這個死亡計劃。他不想死了。
墨恩斯立刻走上去把江野抱進懷里,不斷撫摸他的后背,“我欠你一個道歉,星星,我之前對你很不好,這全是我的錯,我并不奢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再留幾天,等我把你的新身體做好,你就可以回家了。”
江野只是哭,墨恩斯苦笑道:“你會獲得很長很長的生命,但我們或許不會再見面了。”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兩個很久以前就……”
忽然的,窗外傳來一陣扇動翅膀的聲音,打斷了墨恩斯的話。
一只漆黑的烏鴉帶著長長的尾羽飛了進來,落在地板上,隨后幻化成一名高大的黑衣女人,頭上戴著寬檐羽毛帽子。
江野從墨恩斯懷里抬起頭,他認出這是阿勒塔鎮的鎮長。
黑鴉低下頭,語速很快,“大人,我很抱歉擅闖禁地,但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須立刻向您稟報。”
她冷靜地說著,“三個小時前,我們在阿勒塔鎮的‘門’附近,捕捉到了一個靈魂,是人類的。”
第086章 江北的靈魂
“人類的靈魂?!”江野渾身都顫抖起來, 他激動得語無倫次,“難道是?墨恩斯,難道那是……一定是的!”
墨恩斯知道江野想說什么, 可他并不對此抱有希望。
江北在一個月前死在了密特斯伽,那里的環境根本無法讓他的靈魂存活,他是非常確認這一點的。所以那靈魂大概是某個人類不小心闖入了門, 又死在了那附近吧。
可黑鴉卻說:“那靈魂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性,和江野長得很像,我懷疑他是…”
“江北!”江野幾乎失聲喊了出來。
墨恩斯眉頭微蹙, “這不可能。”
除非奇跡發生。
但墨恩斯從來不相信無憑無據的奇跡, 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背后必然會有推手在操控。
他很快便想起來了, 有一種辦法可以讓江北的靈魂保留下來。
有人在江北死去的時候,使用特殊的力量在他周圍建立起了與阿爾蘭蒂斯相似的環境,也就是張開結界保護了他的靈魂,讓他免于消散的命運。
能做到這種事情的,墨恩斯只能想到一個人:他的雙生兄弟,密特斯伽的創世神,那個曾經與他和諧共處, 卻又為了一己私利而暗害他, 最后被他報復到銷聲匿跡、四處躲藏的仇敵。
墨恩斯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但這對于他們來說無疑是個好消息。
“江北在哪兒?我要去見他!”江野急切地掙扎著,試圖掙脫墨恩斯的懷抱。
黑鴉道:“他很虛弱,而且沒有意識, 我暫時把他保護在我的封印里。”
墨恩斯一邊按住江野的手, 一邊吩咐黑鴉:“把他帶來。”
二十分鐘之后, 黑鴉去而復返,帶來了一具好像透明的水晶棺材一樣的東西, 棺材四周圍繞著淺淡的熒光與咒文。
江野看到江北躺在里面,顏色很淡,幾乎只有一個隱約的影子,光線輕而易舉地穿透了他的身體。
江野焦急地問:“他這是怎么了?”
他記得之前大林和趙辰變成靈魂出現在自己面前時,雖然也有些透明,但至少還有個清晰的輪廓,還能說話,而江北卻模糊得好像下一秒就會徹底消失。
黑鴉道:“他的靈魂很不穩定,但只要呆在我的封印里,暫時就不會有事。”
“暫時?”
“是的,所以需要盡快為他準備一個新的軀殼。”
江野下意識抬頭去看旁邊的木雕,“這個可以嗎?”
“當然不行,親愛的,這是給你準備的。”怕江野不死心,墨恩斯又格外補充了一句,“已經和你的靈魂綁定了,這具木雕澆灌了你的血。”
江野瞬間失落,墨恩斯就不忍心看他這個樣子,只好許諾道:“等完成你的身體,我會幫江北做個一樣的。”
江野憂心忡忡,“他能撐過一個月嗎?”
墨恩斯撫摸著江野的頭發,輕聲道:“星星,相信我吧。”
按照環夢市的時間流速來說,一周后,墨恩斯終于完成了這件木雕,他帶著江野離開了環夢市。
脫離幻境之后,江野的靈魂立刻變回了原來的樣子——一個只有啤酒瓶蓋大的暖色光團。
這是江野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為什么我的靈魂長這樣?大林他們都和生前長得一模一樣,連江北也是。”
墨恩斯沒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江野,將他送入木雕之中。
這件木雕突然發生了如同破繭成蝶一般的變化,淺褐色的表皮逐漸開裂,一片一片地掉落,露出下面宛如新生的白皙皮膚。
在墨恩斯溫柔的注視下,江野慢慢睜開了眼睛,抬起手,試探著握了握五指。
和大林他們不同,江野得到了一具真實的、宛如人類的身體,他的皮肉柔軟而有彈性,五感正常,四肢活動自如,胸膛中有心臟在跳,血管里有鮮血流淌,是真正意義的復活。
“感覺怎么樣?”墨恩斯拿來襯衫和褲子,為江野穿上。
江野下意識抬著胳膊,方便墨恩斯給他套袖子,他想了想,“不知道,跟活著的時候差不多。”
墨恩斯笑笑,“這是用世界樹的枝條雕刻而成的身體,從此之后你不會再衰老或生病,阿爾蘭蒂斯的生物都會敬畏你,不敢傷害你。”
江野茫然地眨了眨眼,“世界樹?那到底是什么?”
“世界伊始之樹,是我開拓阿爾蘭蒂斯之后,創造的第一個生物,擁有非常強大的生命力,我將它當作世界的零點坐標,也就是阿爾蘭蒂斯的中心。”
江野沒太聽懂,只是隱約明白這樹很古老,是大古董,“你為了給我做身體,把它砍了?”
墨恩斯笑道:“沒有,它長得非常大,樹干比這座宮殿還要粗壯,做你的軀殼只需要截取一小塊樹枝。”
“哦…”江野還是沒有完全明白,不過他也不關心這個,比起這些,更重要的是抓緊時間為江北準備新的身體。
墨恩斯便動身前往環夢市,江野本來想跟著,但被墨恩斯勸住了。對于江野來說,在環夢市等待十年太煎熬了,不如留在白月宮殿,只需要一個月就能聽到好消息。
江北的靈魂也會留在這里,由黑鴉和她的學生們輪流照看,維持封印。
墨恩斯一離開宮殿,白屋便迎了上來,他低聲道:“江北的靈魂撐不過一個月,已經來不及再做同樣的軀殼了。”
墨恩斯面不改色,“是的,所以要換個辦法。”
他聯系了宋云生,拿到了江北的骨灰,將這些骨灰與世界樹根腳下的泥土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從樹干上刮下來的木屑,照著江北的模樣做成了一個泥像。
雖然其生命力比不上江野那種用一整塊木料雕刻出來的軀體,但勝在所用時間更短,且對于人類來說,已經稱得上是脫胎換骨了。
江野心急如焚地等待著,他眼睜睜地看著江北變得越來越透明,到最后幾乎快要看不見的時候,墨恩斯回來了,帶來了新的軀體。
這距離他離開,才過了十三天。
“謝謝你…”當江野看著江北的靈魂融入泥像,軀體逐漸變得柔軟、有體溫的時候,他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他情不自禁地抱住墨恩斯,不斷地哽咽著,“謝謝你,真的謝謝你…”
墨恩斯輕拍著他的后背,親吻他的額頭,“親愛的,你不需要感謝我,我只是在彌補自己的過錯。”
躺在透明棺材里的江北緩緩睜開眼睛,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中槍的那一天,所以當他一睜眼,看見自己親哥和仇人抱在一起的時候,徹底懵了。
“…我是來到地獄了。”江北如此確信地說道。
第087章 江野日記:樓下豬肉又漲了,煩誒
聽見江北說話的聲音, 江野立刻毫不猶豫、毫不留戀、就像扔掉雪糕包裝紙那樣順手地推開了墨恩斯,沖到江北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江北尚未弄懂現在是什么情況, 不過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方激蕩的情緒,他沒有動,任由江野緊緊抱著, 過了一會兒,等他稍微平復了心情,江北才問:“哥, 現在什么情況, 我記得我中彈了?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為什么和墨恩斯抱在一起,他們是不是給你灌迷魂藥了?”
江野用力擦掉眼角的淚,心臟仍然因為這偉大的劫后余生而跳得飛快,“這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你聽我給你解釋。”
他條理清晰、有理有據地說著,“是這樣的,那天你死了, 于是我也死了, 但后來我又活了, 然后你也活了!”
江北木然道:“哥,你說的是中文嗎?”
他又看向墨恩斯等人,“還是說你們真的給他灌藥了?”
墨恩斯無奈, “他只是太激動, 沒組織好語言, 我來解釋吧。”
他三言兩語講明了所有事情,是真正的條理清晰, 但不知為何格外使用了許多浪漫且詳盡的形容詞來描述自己與江野的婚禮,以及甜蜜的蜜月時光。
江北擺了擺手,“夠了夠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這些事就不用詳述了。”
他抬起自己的右手,仔細觀察每一個骨節與指甲,很難想象這樣一具鮮活的身體竟然是由骨灰與泥土捏造出來的。
江北并沒有因為自己失去了人類的身體而抑郁,相反,他感到很愉快,從前他就很喜歡研究怪異的東西,而現在他也成為了這些東西的一員。
“那現在你要怎么辦呢?”江北緊盯著墨恩斯,“會信守你的諾言嗎?”
墨恩斯沉默了一下,側頭看向江野,江野的目光正好與他撞上,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結婚那天,在神父面前許下的誓言。
但很顯然江北所說的諾言并不是這個。
墨恩斯輕聲問:“你是怎么想的?星星,你要走嗎?”
“要我說的話,我愛你,墨恩斯。”
不等墨恩斯露出驚喜或驚詫的表情,江野便繼續說道:“但我已經想清楚了,虛假的生活只能帶來虛假的愛情,而你曾帶給我的痛苦和憎恨是真實的。”
“不管怎樣,你救了江北,也救了我,我很感激,但也不想再繼續和你有什么瓜葛,就這樣一刀兩斷吧,我要回家。”
江野是如此的果斷、堅決,甚至讓墨恩斯為此感到驚訝。因為他很正直,而且善良,墨恩斯便以為他也會優柔寡斷,會為了那十年的感情而猶豫不決,就像他自己一樣。
可江野看得如此清楚,虛假的愛和真實的恨在他眼中涇渭分明。
從因為一時沖動而踏入阿爾蘭蒂斯的那一刻起,江野的信念就是回家,即使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他的目標仍然沒有絲毫的動搖,他非常明智地選擇追隨自己最初的目標。
江野看了眼窗外的夜色,“我們明天早上天一亮就走,從礦山的‘門’出去。”
他又看向江北,見對方戀戀不舍的樣子,只好道:“你可以拿一點兒紀念品,但是不許帶活的東西出去。”
江北兩眼一亮,“明白!肯定不能帶活物,會造成生物入侵的。”
阿爾蘭蒂斯怪物遍地,且大部分都兇猛殘暴,如果真的在人類的世界里繁殖起來,后果不堪設想,江北絕對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他選擇帶一塊螢石出去,就是那種會發光的石頭,阿爾蘭蒂斯都將它當作燈泡用。
而墨恩斯把黑弓還給了江野,這是很久以前他送給江野的第一份禮物,先別提當時的具體情況是怎樣的,至少很有紀念意義。
江野沒有拒絕,只當多了個防身武器,他最后叮囑墨恩斯:‘不要再來打擾我們,除非你發現了大林他們的蹤跡,一定要及時通知我。”
墨恩斯點頭,“我會派人去森林里尋找他們。”
最后的最后,江野去和樂師道別。
離開了環夢市,樂師又變回了原本的樣子,他們現在連面都見不到了,只能隔著紗縵告別。
樂師為他彈奏了一首曲子,是一首節奏輕快、風格昂揚的鋼琴曲,那是樂師之前提過的,專門為他譜寫的樂曲。
“一路順風,江野。”
樂師終于直呼了他的名字,他們算是真正的朋友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野和江北就坐上了一輛雍容華麗的皇家馬車,由六匹獨角白馬拉著,它們是那樣的溫馴聰慧,不需要車夫也能順利地將乘客送往目的地。
墨恩斯目送著江野走向馬車,臨了,他忽然又開口叫住了對方,伸手把他抱進懷里,“我會想你的。”
江野微微掙扎了一下,因為這臨別的擁抱而忐忑不安,“你真的不會再來騷擾我吧?我真會報警的!”
墨恩斯笑笑,“不會,但如果過段時間你改變了主意,覺得密特斯伽無聊,想回阿爾蘭蒂斯度個假,我會立刻去接你。”
“……”江野白了他一眼,“婉拒了,我沒這個打算。”
“說不定呢。”墨恩斯親了親他的臉頰,他的眼睛里仍然有執念,卻被溫柔包裹了鋒芒。
他輕聲說著,“幾十年后,幾百年后,幾千年后,或許有一天你會想回來看看。”
“星星,我只是答應放你走,并沒有說不會繼續愛你了,所以我會等,一直等,直到你回來。”
江野:“?不是,幾千年,我能活這么久嗎?”
“不止呢。”
“……”江野也不知道對方說的是真是假,可如果他真的能活幾千年,恐怕很難在人類的社會里混下去。
他嘆了口氣,似是妥協,又似乎是要給那些真假難辨的感情一個交代,“好吧,如果幾千年后你仍然還愛我,那我就回來看看吧。”
他就著擁抱的姿勢,安撫似的拍了拍墨恩斯的后背,然后才推開他,踩著腳凳上了馬車。
回程十分順利,大概是墨恩斯提前給那邊打了招呼,甚至還有專機送他們回國。
再次回到他們租住的公寓時,江野站在門口百感交集,他離開了太久,茶幾上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灰。
他嘆了口氣,放下行李擼起袖子,很有精神地道:“來吧,大掃除!”
隨著房間被打掃得干干凈凈,江野心頭的陰霾也逐漸掃空,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終于有了一個全新的開始。
一周后,他找到了新的工作,還剪短了頭發,這使得他看起來更年輕了,而且很有朝氣。江北補辦了一些手續,回學校繼續上課,生活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閑暇時江野也會關注一下報紙上的新聞,W集團不久前推出了一種新型的催化劑,據說只需要一滴就能讓一整箱汽油的能量利用率提升二十倍,江野猜測這大概是從活山骨骼里提煉出來的。
總之,一時間能源市場發生了劇烈動蕩,不知道有多少家公司一夜破產,又被W以一個極低的價格收購,于是大部分石油公司就被控制住了,油價也沒降下來,反倒讓他們賺了個盆滿缽滿。
這還只是W計劃中的第一步,后續他們還會推出各種以灰礦為基礎的新能源,而這種礦產的唯一來源則被他們壟斷在自己手中。
就連江野都直觀地感受到了灰礦闖入市場后的影響,他今天下樓買菜,就發現豬肉漲了足足三塊錢!
江野感覺好煩。
第088章 小羊小羊
除了菜價漲了之外, 別的并沒有什么變化,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靜,直到一個月之后, 深秋時節街道上落滿枯葉的一個早晨,江野像平常一樣出門上班,一推開門, 便看見樓道里站著一只活生生的山羊。
雪白蓬松的皮毛,前蹄如同鷹爪,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是黑色的矩形瞳孔, 正靜靜地看著他。
喀索爾食心魔。
江野神情木然, 默默地把門又關上了。
他背靠著門板, 慢慢捂住嘴,眼珠輕顫,顯然他受到了極大的沖擊和驚嚇。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像喀索爾這樣強大的野生怪物,它絕對無法穿過‘門’,而且阿爾蘭蒂斯的法律也是禁止隨意穿越‘門’的,阿勒塔的鎮長在發現‘門’之后也是第一時間封印。
難道他在做夢?不…江野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 或許他根本沒有離開阿爾蘭蒂斯, 他只是以為自己回家了, 但實際上還在環夢市,或者說與環夢市同一性質的地方,由白屋創造的虛假世界。
但是……
江野又想到臨別前墨恩斯的話, 以及自己變成靈魂時, 他在自己面前落下的那滴充滿痛楚與悔恨的眼淚。
于是江野又否定了這個猜測, 雖然沒有證據,但他總覺得墨恩斯不會再欺騙他。
江野糾結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打開門,先把喀索爾拽進來,關進了衛生間里。江野怕它跑到大街上亂吃人。
所幸喀索爾在江野面前十分溫順,沒有傷害他,也沒有掙扎,這大概就是墨恩斯所說的,阿爾蘭蒂斯的生物對世界樹天生的敬畏之心。
江野站在衛生間門口,透著小窗,看見它在舔舐水龍頭滴下來的水珠,便又坐回到客廳的沙發上,苦惱地抓了抓頭發。
現在怎么辦?報警?警察管這個嗎?還是要聯系宋云生?江野這里確實有他的號碼,但他現在對任何與W有關的人都深惡痛絕,看都不想看一眼,更別提主動聯系。
江野珍惜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不愿意招惹是非,他再也不想和什么W組織、什么怪物、什么阿爾蘭蒂斯有任何牽扯了。
但關在衛生間的喀索爾確實得處理一下,江野的目光不由得飄向了廚房。
樓下豬肉漲了,牛肉也漲了,羊肉更是漲得一柱擎天,江野之前嘗過喀索爾的肉,雖然那并不是一段很好的回憶,但那肉的味道確實非常不錯,而且也沒毒。
現在天冷了,正是涮火鍋的好時候。
江野覺得自己真是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只是他沒殺過羊,于是便上網搜索:家里進了一只幾十斤的活物,該怎么殺死?殺完之后的骨頭和血怎么處理?
然后網友們紛紛建議他去自首。
江野:“……”
他放下手機,準備去廚房拿刀,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緊接著就是一連串汽車急剎聲,街上一片混亂。
幾秒之后,不知道是汽車還是別的什么,忽然發生了爆炸,聲音震耳欲聾,那劇烈的爆風震碎了幾乎半條街的窗戶,江野的公寓也沒有幸免,玻璃碎片朝內撒了一地板。
幸虧江野已經走進了廚房,沒有受傷。
他飛快地沖到窗邊,往下一看,街道上發生了十幾輛車連環追尾,有幾輛車都翻進了隔離帶。發生爆炸的似乎是一家早餐店,也不知道為什么飯店會發生這么劇烈的爆炸,街面上已經成了一片火海,人們四下奔逃。
但江野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車禍和爆炸上,他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個飛舞在空中的東西——一只巨大的赤紅色眼珠!
那真的就是一只非常大的眼珠子,比從遠處趕來的消防車還要大上兩倍,瞳孔赤紅,眼白里布滿血絲。這些血管向兩邊延伸出去,像毛線一樣交織纏繞,形成了一對五、六米長的網狀翅膀。
這比江野見過的任何怪物都要恐怖,完全看不出它是什么動物異變出來的,簡直就像是從最深處的地獄里爬出來的邪祟。
眼珠子殺傷力極強,往哪兒一瞪,哪里就發生了大爆炸,而它的“翅膀”也開始向下延伸,去捕捉地面上的人類。
它的瞳孔中央打開了一條細縫,露出里面白森森、如同絞肉機一般的螺旋狀牙齒。
江野來不及細想,立刻召喚出黑弓,瞄準眼珠射了一箭。
他沒想著能殺死對方,畢竟黑弓在這邊的威力不比普通弓箭大多少,可那支由黑霧凝聚而成的長箭飛出去的時候,江野就感覺不太對,它飛得太快太猛了,幾乎有爆風如影隨形,吹起了江野的頭發和衣擺。
長箭挾風射向那只大眼珠,勢如破竹,正中紅心!
黑箭的破壞力遠高于它的體型,那只眼珠怪就像一只巨大的爆漿軟糖,砰地一聲炸開了,里面的粘液和血塊如同下雨一般稀里嘩啦地落下來,汽車的金屬外殼被腐蝕得滋滋響。
江野震驚地看著手中的黑弓,透過掌心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它的體溫正在攀升,它很激動,在江野手里輕輕顫動著。
這不太對勁兒,上次回來的時候黑弓一直處于休眠狀態,現在卻和在阿爾蘭蒂斯一樣,會回應主人的心情。
江野隱隱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測,他感覺人類的世界正在逐漸被阿爾蘭蒂斯侵蝕。
叮鈴鈴——!
門鈴聲猝然響起,江野一驚,迅速收起黑弓,謹慎地靠近門,透過貓眼往外看。
來人是宋云生。
既然是他來了,江野必然沒有好臉色,連門都不愿意開,隔著門冷聲問:“怎么了?”
宋云生腆著臉笑了笑,“你先讓我進去吧,有重要的事。”
江野:“滾。”
“我說完保證滾,行不?你先把門打開,你已經看到街上的怪物了吧,這事兒真的十萬火急。”
江野想了想,把門打開一條縫,“就這么說吧。”
但宋云生卻把右腳伸進來別住門,整個人就跟泥鰍似的,滑溜溜、水靈靈地鉆了進來。
江野:“……”
江野懶得管他,自顧自地拿了掃帚,把地板上的玻璃碎片都掃進垃圾桶。
窗外警笛聲長鳴,消防車、警車、救護車的聲音混在一起,吵得驚天動地。消防員穿著厚實的防護服,架起水槍,從爆炸的早餐店開始滅火。
宋云生隔著窗戶看了一眼,街道上遍地血污與粘液,有的粘液聚在一起,甚至還在抽搐。
“這是你干的?”
“我殺的。”
宋云生點點頭,目光落在江野的右臂上,很快又移開。
他道:“我應該先跟你道個歉,關于你弟弟的事情,但我當時真的只是想用麻醉槍,我也沒想到上面會派其他狙擊手來,對不起。”
江野皺著眉把碎片倒進垃圾桶,“夠了,別說了。”
“還好最后墨恩斯肯出手幫忙,他總是這樣遷就你,甚至愿意放你自由。”
江野嘖了一聲,很不耐煩地看向他,“你到底想說什么?”
宋云生嘆了口氣,“江野,你剛才看到的那只怪物,并不是出現在密特斯伽的第一只。”
“我知道。”
那只山羊現在還在衛生間里關著呢,江野希望它不要糟蹋自己養在窗臺上的綠籮。
宋云生:“哦,你已經看過新聞了。”
“昨天晚上九點左右,一只飛龍出現在美國鬧市區,造成了嚴重的損失,傷亡人數高達三百人,而那只飛龍沒有被擒獲,也沒被警察殺死,它逃走了。”
“兩小時之后,一只白羽巨蛇出現在太平洋,襲擊了出海的游輪。”
“到現在為止,全球各地共遭受怪物襲擊三十二起,死亡人數破萬,江野,這些怪物全部都是屬于阿爾蘭蒂斯的,它們本不應該來到這里,一定是出了什么變故。”
江野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墨恩斯也曾跟他說過,阿爾蘭蒂斯與密特斯伽之間有一道看不見摸不著的墻,即使偶爾出現漏洞,也就是“門”,魔力強大的怪物仍然無法通過,這是鐵一般的絕對制約。
墨恩斯肯定沒騙他,否則人類早就會受到怪物的侵擾,災難不會在今天才突然爆發。
所以一定是發生了什么變故,影響了那道無形的隔離墻。
宋云生煩惱地按了按太陽穴,“我本來想問問墨恩斯是怎么回事,但他拒絕了我的聯絡,他說合約內容已經徹底結束了,合作關系到此為止。”
“然后你就來找我,讓我去問他?”
“是的,你一定能見到他吧?”
江野冷笑,“那可要讓你失望了,我們倆已經分手了,一刀兩斷,很可惜,我也沒有聯系他的辦法。”
第089章 詭域之主的造訪
情況似乎陷入了僵局, 宋云生大概也沒想到江野會和墨恩斯斷得這么干凈,連個聯系方式都沒留下。
在他的印象里,墨恩斯并不是一個能輕易放手的人, 欲擒故縱才是他最擅長的把戲,表面上的縱容背后必然有更深的陰謀,墨恩斯不會到現在又忽然玩起純愛、癡情的那一套吧?
宋云生一聲不吭地沉思著, 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性,就是現在墨恩斯的目標不在江野身上。
他一定是有其他事情要做,所以暫時放開了江野。
至于墨恩斯要做的事情, 恐怕和現在詭異的怪物入侵脫不開干系, 但是宋云生仍然沒有弄懂“墻”和“門”的規則。
從前密特斯伽從未出現過怪物, 至少歷史中沒有確切的記載,所以若是有什么東西改變了墻與門的規則,這東西必然是最近才出現的。
宋云生恍然明白了什么,是灰礦?這些看似無害又蘊含著巨大價值、被資本家們視若珍寶的礦石,難道才是罪魁禍首嗎?
當初墨恩斯愿意與W做交易,拱手讓出一座礦山,其實并不只是為了借用他們的人力去追捕江野?
宋云生隱隱有種糟糕的預感, 因為W并未遵守合約里的明文規定。墨恩斯許諾給他們的是一座礦山, 可他們卻開采了足足十六座。
這樣明目張膽, 墨恩斯卻不聞不問,恐怕這對于人類來說并不是好事。
“你能走了嗎?”江野不耐煩地趕客,他發愁地看向窗戶, “我還得去買新玻璃。”
“我找人來換, 或者直接給你買棟房子也行。”宋云生話說得很急切, 已經完全沒有從前那種圓滑世故的感覺了。如果他的猜測沒錯,他就必須想方設法把江野拉到自己……不, 拉到人類的陣營里來。
“江野,你聽我說,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我覺得……”
他的話戛然而止,窗外忽然傳出一聲驚叫,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江野往外一看,只見街道上那些血塊正在蠕動,一只又一只籃球大小的赤色眼珠從里面飛出來,在空中揮舞著由血管織成的翅膀,如同大號蒼蠅一般嗡嗡作響。
那數量實在太多了,烏泱泱地聚集在上方,幾乎遮天蔽日,整個街道都陷入了一片昏暗。
江野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什么?這到底是什么?這是踩一腳就會爆出無數小蟑螂的卵鞘嗎?
這些小眼珠完美繼承了母體的攻擊性,它們用“翅膀”去勒人們的脖子,從中間裂開一張大嘴去啃咬他們的腦袋,消防員試圖用高壓水槍驅趕它們,但似乎作用不大。
就在江野愣神的一瞬間,有只眼珠猛沖過來,一下子將毫無防備的宋云生撲倒在地,張開血盆大口就朝著他的脖子咬去。
危急時刻,宋云生只來及把自己的胳膊塞進對方嘴里,擋住它的攻擊,以免自己的脖子被咬斷。
眼珠倒是不挑食,咬到什么吃什么,宋云生幾乎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肌肉被咀嚼的聲音,尖牙已經咬到了骨頭。
他疼得臉都扭曲了,差點兒兩眼一黑昏過去。
不過暈過去之前宋云生眼前閃了一下愛妻的臉,于是純愛戰神拼著一口氣,右手一把攥住眼珠的兩只翅膀,用力將它拽開,狠狠地砸在墻上。
江野迅速抄起凳子補了一下,把它砸得稀巴爛。
“我艸…”江野聽見宋云生在身后罵了句臟話,回頭一看,對方正艱難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左臂的傷口非常嚴重。
那咬痕是一圈一圈的,被咬到的地方皮肉外翻,隱約可見里面白森森的骨頭,鮮血順著指尖往下流。
宋云生喘了口氣,“這牙真厲害,差點兒就咬斷了。”
江野嘲諷道:“活該。”
但他還是從電視柜底下拿出急救箱,扔給宋云生,讓自己做簡單的包扎。
窗外一片死寂,只有殘火燃燒的聲音,眼珠怪們已然散去,到其它地方尋找獵物。
它們渴望新鮮的、溫暖的血液,并為此而瘋狂。江野拉弓射死了幾個,但也無濟于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們飛入鬧市區。
“你看到了吧?如果怪物繼續增多,社會將迎來比戰爭還要糟糕的大動蕩。”宋云生靠著沙發,將繃帶纏繞在手臂上,用嘴咬著另一端,打了一個死結。
“江野,你得幫幫我們。”
“幫你們?”江野站在宋云生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那眼神冰冷得不可思議,“你們殺死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差點兒就永遠失去他了,而你現在跟我說,要我幫你們?你哪來的臉?”
宋云生垂下頭,“我錯了,江野,不是幫我們,是幫人類,不管怎樣,人類才是你的同胞啊,我相信你在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朋友,很多重要的人。”
江野不說話了,他只是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的鄰居,一位慈祥又熱心腸的老奶奶。她可憐江野和江北這對孤苦伶仃的兄弟,幾乎每天都會端兩碗熱氣騰騰的飯菜送過來,除夕夜時還會送餃子,自己親手包的。
老奶奶前兩年已經去世了,但她的子女兒孫仍然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江野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受到怪物的侵擾。
還有曾在學校里幫他申請助學金的老師、破例讓不滿十八歲的江野在店里打工的超市老板、自行車被偷走時盡心盡力為他找回的警察,這些善意,這些形形色色的人……江野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正是有他們的存在,江野才能在艱難的環境中,仍然長成了樂觀而正直的樣子。
“但是我不知道該怎么幫忙。”江野煩躁地坐在沙發上,“我只有一把弓箭,可你也看到了,它的力量也是有限的,你不如叫軍隊拉幾門迫擊炮來,或許更有效。”
“我不需要你去戰斗,只需要你幫我們和墨恩斯搭上線。”
宋云生說著,忽然手機響了,他先接了個電話,表情變得有些異樣。
江野:“怎么了?”
“對你來說是個解氣的消息,一個小時之前,W規模最大的工業園區被一條白色的四翼巨龍摧毀了,那里已經變成了廢墟,然后一座黑色古堡拔地而起,江野,我覺得墨恩斯可能在里面。”
江野對四翼白龍有些印象,似乎是墨恩斯經常使用的交通工具,至于拔地而起的古堡,恐怕是白屋的杰作。
可如果連墨恩斯都能穿過“門”,這不就代表“門”的規則已經徹底失效了嗎?
江野迅速給江北打了個電話,確認對方還安全,才松了口氣。江北的身體也與世界樹有關聯,怪物應該不會傷害他,江野叮囑了幾句,讓他別隨便出學校,便掛斷了電話。
“有人進去過那座古堡嗎?”江野問。
宋云生搖搖頭,“無法攻入,甚至無法接近,周圍彌漫著一種奇怪的霧氣,人們一旦靠近就會全身劇痛,出現休克癥狀,就算穿上最先進的防護服也無法抵御,無人機進去也會失靈。”
“你覺得我能進去?”
“如果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類能進去,那就只能是你。”宋云生嘆息道,“如果連你都不行,那我們只能放棄了。”
“好吧。”江野胡亂地抓了抓頭發,猛地站起身,“那就去看看吧,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要搞什么東西。”
宋云生拿起手機,“我申請專機送你過去。”
即使是專機,抵達目的地時也已經是深夜了,江野一下飛機就看到前面圍著一圈臨時架起的金屬電網,旁邊駐扎著幾十頂軍用帳篷。
電網內部是倒塌的大樓,廢墟像小山一樣層層疊疊,連墻磚都被龍焰燒得黢黑,空氣中有一股非常強烈的化學氣味,像是什么塑料品被燒焦了。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大霧,只能隱約看見一個高大建筑的輪廓,那就是佇立在廢墟之上的城堡。
宋云生停下腳步,“我不能再陪你往里走了。”
霧氣已經開始讓他感到頭痛,他手臂上的傷在飛機上得到了更加專業的縫合與包扎,但由于高空氣壓的變化,他的傷口又裂開了,鮮血緩緩滲出紗布。
身后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也停下了,幾人目送著江野走入迷霧中,很快,連他的背影都看不見了。
江野拿著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白霧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反倒是廢墟的路不太好走,他走得很慢,跌跌撞撞的。
不知過了多久,江野終于見到了這座古堡,這是一座與植物結合在一起的華麗建筑。
漆黑的哥特式尖頂古堡,被巨大的荊棘與藤蔓環繞托舉在半空中,氣氛陰森,一條狹窄的旋轉樓梯直通大門,成群的紅眼烏鴉落在扶手上,一有人接近便嘶聲大叫,怎么看都不像歡迎來客的樣子。
江野揮了揮手電筒,把烏鴉趕開,順著樓梯走上去,來到門前。
高大的拱形門緊閉著,門上有天使與惡鬼的金色浮雕,栩栩如生。
江野使足了勁兒推了推,又踹了幾腳,大門紋絲不動。
他也不是好惹的人,干脆召出黑弓,打算直接給門來一箭。
但黑弓卻瑟瑟發抖起來,不肯凝結出長箭,顯然是不敢在城堡主人面前造次。
江野氣結,拍了黑弓一巴掌,“膽小鬼,你能不能有點兒出息啊!”
黑弓不蒸饅頭也不爭氣,很沒出息地臨陣脫逃,飛快地躲回了紋身里。
江野只好自己想辦法,他在門上摸索著,突然摸到了一個小小的凸起,往下一按,悅耳的鈴聲響起,大門緩緩向兩側打開,露出一條可供單人通行的門縫。
江野:……哦,原來按門鈴就可以啊。
第090章 墻與門與橋
走進大門之后, 便是開闊敞亮的客廳。
與古堡陰森神秘的外觀不同,里面倒是做得很溫馨,客廳穹頂很高, 華麗的水晶吊燈散發著暖色的光線,照在厚實的羊毛地毯上,一道香檳色的珍珠簾子把客廳分為內外兩個部分。
江野看到珠簾后面擺著一張長餐桌, 已經鋪好了米白的蕾絲餐布,有個穿著燕尾服的男人從屏風后面轉過來,將裝在三層銀質餐盤里的甜品放在桌上, 又利落地倒了杯紅茶。
江野狐疑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認出這是白月宮殿的管家, 明明是個AI卻有重度潔癖的那位。
他在這里,就說明這里確實是墨恩斯的居所,江野向四周看了看,“墨恩斯不在嗎?”
“大人有事外出了,他知道您今晚會來,所以讓我提前備下夜宵來招待您。”
江野微微一怔,“你是說, 墨恩斯明知道我會來, 但還是走了?”
管家欠了欠身, “正是。”
江野不說話了,他忽然有點兒不太高興,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有些別扭, 又有些憋悶, 好像一團無形的棉花堵在心口。
明明當初在阿爾蘭蒂斯告別時,墨恩斯還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樣子, 江野以為自己的主動拜訪會讓他非常驚喜,但事實卻并非如此,他甚至沒有親自來迎接,而是為了別的事情外出了,連一點兒時間都沒留給他。
江野忽然不太確定自己在墨恩斯心中的地位了,難道他并沒有那么特殊嗎?
這種心情江野曾經體會過,那時候他還在環夢市,記憶尚未恢復。
大概是與墨恩斯結婚三年之后吧,江野偶爾會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尤其是墨恩斯身邊圍繞著更優秀更漂亮的男男女女的時候。
江野知道那叫吃醋,本來情人之間互相吃醋也沒什么,但現在卻不同了,他們已經離開了環夢市,江野的記憶也全部恢復,他們現在的關系并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緒。
江野心里很煩,他感覺自己被冷落了,這種強烈的落差感讓他非常不安。他坐在柔軟舒適的椅子上,卻如坐針氈,不斷地調整坐姿,紅茶也喝了很多杯,點心一口沒動。
“大人恐怕要天亮才回來,需要我送您回去嗎?”管家煮了新的紅茶,“或者我帶您去客房住一晚。”
江野更不開心。
客房?什么時候他要去住客房了?他在這里的身份就是個無關緊要的客人嗎?
江野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捂著腦袋頹廢地趴在餐桌上。
他知道自己完了,他根本沒辦法和墨恩斯斷得干凈徹底。環夢市,那可是整整十年啊,對于墨恩斯來說或許沒什么,但對于江野來說,他一生中感情最充沛的年齡,都凝聚在那十年里了。
就算環夢市是假的,時間流速是假的,他也是真真切切地與墨恩斯相愛了十年,這些感情像后遺癥一樣,即使病好了,夢醒了,也仍然在影響著他的思緒。
管家見江野一直不說話,便出言提醒:“先生?”
“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里呆著。”江野趴在桌子上,心里想著最多就等墨恩斯半個小時,等不到人他就走,再也不來了。
但是剛閉上眼,困意便如潮水一般涌了上來,江野就這樣睡了過去。
清晨時,墨恩斯才從外面回來,一進來就看見江野趴在桌上睡得正熟。
他腳步停頓了片刻,臉上少見地出現了遲疑的表情。他從沙發上撿起一條毯子,輕輕披在江野身上,但并沒有把他叫醒,而是轉身向西側的樓梯走去,有點兒回避的意思。
江野睫毛顫動了兩下,慢慢睜開眼睛,銀白色的發尾在視野中一閃而過。
江野立刻反應了過來,準確地伸手抓住墨恩斯的衣角,“干什么,你要走?”
墨恩斯嘆了口氣,只好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我只是想去換件衣服。”
他摘掉黑色的皮質手套,隨手扔進了腳邊的垃圾桶。
江野的目光順著那副手套落下去,看到在指尖的部分有像血漬一樣的痕跡,而墨恩斯身上也隱隱約約縈繞著一股殺氣與血的味道。
墨恩斯揉了揉江野的頭發,順便幫他撫平睡亂的發絲,“我沒有受傷,那是別人的血。”
“……”江野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說他昨晚去了哪兒,殺了誰?還有最重要的,那些突然出現的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墨恩斯這位阿爾蘭蒂斯之主又為什么能無視門的規則,大搖大擺地來到人類的地盤?
但一開口,江野卻帶著一點兒質問的語氣問道:“你不想見我?”
“不是不想見,是不敢見你。”墨恩斯苦笑著,“我怕我見到你之后,會忍不住把你再關起來,囚禁在只有我能看到的地方,你難道不知道我當初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放你走的嗎?”
“你明白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永遠想占有你,掌控你,可是我又怕自己的偏執會傷害到你,所以只能避而不見。”
墨恩斯按住自己的手,輕聲道:“直到現在,我都在努力壓制自己的欲望,星星,我不想讓你難過。”
江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默默地坐遠了一點兒,拉緊了風衣外套的拉鏈。
墨恩斯無奈:“別這樣防備我,我是有理智的,不會像個野獸一樣突然把你按倒在餐桌上,撕碎你的衣服。”
雖然他很想這樣做。
“我來是有正事的。”江野一本正經地說道。
“哦,給人類當說客?”
江野不悅地皺眉,“什么叫給人類當說客?我也是個人。”
“嗯嗯,你是,你是。”墨恩斯敷衍著點頭,順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那是昨夜江野喝剩下的紅茶,已經涼透了。
“你要是這種態度,我們就沒什么好聊的了!”
墨恩斯嘆息,好言相勸:“親愛的,這些事本來就和你沒有關系,怪物并不會傷害你和你的家人,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不好嗎,為什么非要插一腳進來呢?”
“享受個屁的生活!你的怪物昨天才打爛了我家客廳的窗戶。”江野板著臉指責,“那可是我租的房子。”
墨恩斯哄小孩似的:“好啦好啦,我會賠的,給你開張支票可以嗎?”
江野惱火地咬了咬后槽牙,“你非逼我跟你動手是吧!”
墨恩斯立即抬起手做了個投降的手勢,“我們最好不要有身體接觸,否則我可能真會忍不住把你按在餐桌上了。”
“……”江野站起來搬著椅子,坐在了墨恩斯對面,中間隔著一張宴會長桌,如同楚河漢界一般分明。
這樣江野才有了一些安全感。
“墨恩斯,我只想知道那些怪物是不是你放進來的。”江野緊盯著墨恩斯,步步緊逼,“你知不知道這兩天死了很多人,難道你想挑起戰爭,侵略我們的世界嗎?”
“你這可是太冤枉我了。”墨恩斯笑了起來,江野很熟悉他這種笑容——作壁上觀,然后幸災樂禍。
墨恩斯閑適地靠在椅子里,優雅地架起長腿,右臂搭在扶手上,“我對密特斯伽不感興趣,也無意去侵吞這塊無聊的地盤,這是你們人類自找的麻煩。”
“…什么意思?”
“是你們人類,不,是一小部分人類的貪婪造成了這樣的后果。”
墨恩斯手指輕敲著扶手,“星星,你知道‘橋’嗎?”
江野猶豫:“你是說架在河上的那種?”
“差不多吧,不過我說的‘橋’和‘門’一樣,是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
“‘門’是開在‘墻’上的漏洞,所以仍然受著墻壁規則的制約,但‘橋’卻跨越了墻壁,百無禁忌,所以我才可以來到這里。”
“制造‘橋’的方式很簡單,只需要密特斯伽存在魔力強大的阿爾蘭蒂斯原生物種,依靠這種聯系,我便能造出一條‘橋’來。”
江野恍然大悟,“活山?”
但緊接著他又陷入迷茫,低下頭下意識咬著指甲,“不對,這不成立啊,如果活山魔力很強,它就不能穿過‘門’啊……”
“是的,看似是個悖論,但你忘了嗎,活山是被拆散運過‘門’的。”
墨恩斯笑笑,“活山是個非常神奇的物種,它們雖然與世無爭,甚至很少動,但因其龐大的身軀,所蘊含的魔力在阿爾蘭蒂斯也稱得上前列。”
“更重要的是,它的魔力幾乎全部儲存在骨骼中,而且即使死了,拆散了,也仍然可以視為一個整體。”
眼見著江野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墨恩斯又為自己說了幾句好話,“冤有頭債有主,我可不是濫殺無辜的人,我的目的只是來密特斯伽尋找自己的仇人,他太會躲了,我不親自來,恐怕很難找到。”
“一座活山便足以架設‘橋’,所以我當初只許諾給W一座礦山,但是他們呢,足足開采了十六座,你覺得會發生什么?”
江野不太確定,“……會有十六座‘橋’嗎?”
墨恩斯搖搖頭,“不,阿爾蘭蒂斯和密特斯伽的界限會被模糊,那道隔離兩界的墻壁正在崩塌,所以怪物們才會傾巢而出,入侵你們的地盤。”
墨恩斯略微思索了一下,“我想,應該也有不少人掉進阿爾蘭蒂斯吧,唉,墻壁崩壞之后是會這樣的,很麻煩。”
“……”江野喉嚨干澀,臉色蒼白,他幾乎能想象到墻壁徹底崩塌之后,人間會變成怎樣的煉獄。即使人類有重武器,有高科技,但那也絕對是比世界大戰更殘酷的災難。
江野艱難地開口:“你完全不管嗎?難道你就一點兒責任都沒有嗎?”
“責任?哦,你提醒我了。”墨恩斯抬了抬手,管家從屏風后出現,雙手呈上一個淺棕色的文件袋。
墨恩斯從文件袋里抽出一份合同,“讓我們來看看當初簽訂的合約,這里很明確地寫了,W公司只能在我規劃的范圍內開采礦石,如果擅自出界,不管引發什么樣的后果,都與我無關。”
“你明白嗎,星星,是W違約在先,合約已經作廢了,我沒有任何義務去幫我討厭的人類收拾爛攤子。”
墨恩斯在說“討厭”這兩個字時,眼中的厭惡是貨真價實的。
第091章 密特斯伽的神
江野沉默了很久, 才緩緩抬起頭,“那么,你也討厭我嗎?”
“你當然是我的例外, 我愛你。”
墨恩斯的眼神變得很溫柔,似乎想起了一些非常久遠的事情。他想把江野抱過來親一親,但兩人之間隔著一張桌子, 就像阿爾蘭蒂斯和密特斯伽之間隔著一道墻壁那樣。
“星星,你可以坐到我身邊來嗎?”墨恩斯輕聲問他。
江野坐在原位沒動,墨恩斯便嘆息道:“我應該先去樓上換件衣服, 這樣滿身血氣地擁抱你, 確實不太禮貌。”
江野眼睛微微睜大, 嘴唇顫抖了一下,“…你殺了他嗎?”
墨恩斯明知故問:“誰?”
“你知道我在說誰。”江野已經大概猜到了,既然那人是墨恩斯的親生兄弟,就必然與他有著相似的身份與地位。他早就該知道的,墨恩斯的兄弟,他的仇敵,就是密特斯伽的創世神。
江野并不知道創世神隕落之后世界會怎么樣, 但他知道那對于人類來說絕非好事, 最糟糕的后果是整個世界都會崩潰。
“我沒有殺他, 事實上我還沒找到他的下落。”墨恩斯如實告知。
江野看向垃圾桶里的手套,“可你身上帶著血。”
“那是他的一個手下,我抓住了他, 想從他嘴里問出些有用的情報來, 不過沒有成功, 他倒是挺忠心的,也很有骨氣。”
江野感到一陣悚然, 直到現在他仍然畏懼著墨恩斯的殘忍與冷酷,并且永遠無法否認這個。他輕描淡寫地談論一個人的生死時,江野總會不寒而栗。
“…你把他弄死了?”
“沒有,我把他放走了,不過我在他身上做了一個標記,如果我足夠幸運,說不定能順藤摸瓜,找到目標的蹤跡呢。”
江野捏緊了桌布,聲音有些啞,“你殺了他,這個世界會怎么樣?”
“嗯……我也不太清楚,畢竟我沒死過,他也沒死過。”墨恩斯滿懷惡意地笑著,“如果可以的話,我很希望密特斯伽就此陷落。”
江野盯著他的眼睛,“墨恩斯,這是我的家鄉。”
墨恩斯聳了聳肩,“抱歉,不過我確實不知道神明死后,他所創造的世界會是什么下場。”
江野靜靜地思考了一會兒,他大概是終于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關乎了整個世界的存亡,他必須用上一切籌碼,來改變墨恩斯的想法。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問我的問題嗎?”
江野冷不丁地翻起了舊賬,讓墨恩斯有些緊張,“你是說……死亡,或者愛我?”
墨恩斯也明白自己那時候有多混蛋,仗勢欺人,威逼利誘,壞事都做絕了,江野記仇也是應該的,只是他怎么突然提起這個?
江野站起身,雙手按著桌面,上身壓低,隔著桌子凝視著墨恩斯,“那我現在問你,復仇,或者愛我,如果你只能選一個,你選什么?”
“……”墨恩斯無可奈何地嘆息,“星星,我當然愛你,但這和復仇完全是兩碼事,不能相提并論。”
“你不需要把自己當作籌碼來跟我談判,也不該這樣做,密特斯伽有那么多人類,你只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是一個普通人,沒必要把責任都擔負在自己肩上。”
墨恩斯繞過桌子,走到江野身邊,按著他肩膀讓他坐回椅子上,“其實你根本不想來找我,是有人求你,逼你來,對嗎?”
江野沉默地移開視線。
墨恩斯說的沒錯,如果不是宋云生找上門來,他確實不打算走這趟渾水,他已經受夠了所有艱難、痛苦、麻煩的事情,只想像從前一樣過著平淡甚至無聊的生活,就這么一點小小的愿望,卻好像永遠無法實現似的。
墨恩斯憐愛地抬起江野的臉,“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做不到袖手旁觀,可你的力量那么弱小,根本無力回天,所以你只要像平時那樣,照顧好自己和弟弟就夠了。”
“可是……”
即使是江野,也學習過什么叫“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如果連整個世界都會陷落,他們又何以為家?
“你什么也做不了,不如就別去管了,自己還能輕松一些。”墨恩斯把江野抱進懷里,極盡溫柔地勸說著。
平時他對不自量力的家伙沒有任何耐心,甚至不屑于去看一眼,可對上江野,他還是想好好安慰幾句。
墨恩斯明白江野內心的糾結和苦楚,他作為一個人,在人類的社會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與這個世界建立起了深刻的聯系。
他的歸屬感,他的家鄉,他的良心,都不允許他袖手旁觀。
可墨恩斯并不會因為他就放棄自己的復仇計劃,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久到這份仇恨已經深深地刻入骨頭里,無法消弭。
“外面恐怕會越來越亂,你就暫住在這里吧,我會派人把江北也接過來。”
墨恩斯安撫似的揉了一把江野的頭發,江野還想說什么,白屋卻突然出現在門口,低聲道:“目標開始移動了,他往西北方向去了。”
墨恩斯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最后又看了江野一眼,低頭親了親他的嘴唇,“好好休息。”
然后便隨著白屋一起離開了古堡。
江野煩悶地坐在桌邊,他也想走了,可是出去了又能做什么?
正如墨恩斯所說的,他其實什么也做不了,他沒有強大的力量,頭腦也不夠聰明,勇氣也不是很足。江野忽然覺得自己唯一特殊的地方,可能就是誤打誤撞又莫名其妙地,被墨恩斯喜歡上了。
這種想法讓江野非常沮喪,他悶悶不樂地站起身,離開了客廳。
一直到深夜墨恩斯都沒有回來,江野獨自躺在主臥的大床上,盯著頭頂深藍色的帷帳出神。
他并沒有睡,也睡不著,可不知從何時開始,臥室的環境發生了變化,飄渺的白霧沿著地板向中間的大床匯集,越積越多,慢慢的,幾乎整個房間都被白霧覆蓋了。
江野坐起身,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吃驚,情緒很穩定,仿佛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過了會兒,白霧中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形,江野一直盯著他,“你是誰?”
那人自茫茫白霧中走出來,江野看到了一張與墨恩斯一模一樣的臉。
不過江野知道那并不是墨恩斯,先不說對方身上細潤如水的氣質,清凈溫良的眼神,光是那頭如同烏鴉羽毛一般柔順的漆黑長發,就和墨恩斯完全不同。
雖然是初次見面,但江野對他有種莫名的親切感。這種親切感無關長相,也和墨恩斯沒有任何關系,單純就是覺得親近,是一種非常遠古的、始祖的、回應在血脈中的呼喚。
所以江野立刻明白了這是誰,“你是墨恩斯的兄弟嗎?他正在到處找你,想要殺了你。”
男人苦笑一聲,“是的,我知道。”
他一笑起來,和墨恩斯更像了,簡直就是同一個人。江野又問:“那你怎么還敢過來?這里是墨恩斯的地盤。”
“我的手下把他引走了,而且這是在夢里,我想他不會注意到我來了。”
“夢?”江野看看床邊的霧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如此,我還說怎么霧霾都進屋里來了。”
也難怪江野情緒這么穩定,做夢時頭腦確實不太清醒,就算現在有只恐龍夾著公文包推開門走進來問江野買不買吸塵器,他都不會驚訝。
江野掀開被子,很好客地拍了拍床,邀請對方坐下,“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墨恩斯為什么那么恨你?”
“是我背叛了他。”男人眼中流露出自責與后悔,他坐在床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仿佛在回憶那些他親手犯下的罪孽。
“我的名字是恩德爾·森得·密特斯伽,最開始我和墨恩斯出現時,只是一個存在,連質量和形狀都沒有。”
“我們只是同時誕生在同一個地方的兩個‘點’,當我們開始思考時,便有了自我與意識,時間開始流淌。”
“那時候還沒有空間的概念,我們感覺非常擠,于是便分別向兩側移動,空間由此被開拓。”
“這就是阿爾蘭蒂斯和密特斯伽的雛形,后來我們逐漸完善了外形、語言等等,開始在自己空間里創造生物與環境,并樂此不疲。”
恩德爾的聲音低了下去,“分歧是在此時產生的,墨恩斯賦予他的子民奇形與力量,而我給了人類創造力與生命力,這本來沒什么,我們只是醉心于自己的世界里。”
“我們也曾互相信任,互相尊重,經常會一起討論如何去創造和管理自己的造物。”
“但是空間和能量是有限的,兩個世界必然要爭奪資源,我太沉迷于自己的創造,太貪心,滿腦子只想著自己的世界,然后我暗算了他,將他推入黑暗的、無際的虛無之地,那是個對于神明來說也過分寒冷孤寂的地方。”
江野皺起了眉頭,“他在那里呆了多久?”
“很久。”恩德爾輕聲說著,“久到足夠我侵占了許多資源,讓密特斯伽的領地遠大于阿爾蘭蒂斯。”
“大概十萬年前,墨恩斯把虛空撕開一條裂縫,從里面逃了出來,來向我復仇。”
“我將太多力量賦予在密特斯伽的土地上,已經無力招架他的報復,所以我用僅剩的力量在兩個世界之間建立起一道墻壁,至少能保護密特斯伽不被破壞。”
“江野,你現在看到的我,其實只是一縷殘魂罷了。”
江野側頭看著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知道了前因后果,他便能明白墨恩斯對人類的厭惡,也理解他內心的仇恨,可是對于恩德爾來說,他曾拼下性命建立的墻壁,竟然就因為自己所庇護的人類,馬上就要毀掉了。
第092章 于是只好滾來滾去
“我不得不承認, 和墨恩斯相比,我天生便有貪婪的劣根性,并且將這個缺點遺傳給了人類, 這是我的錯。”
恩德爾誠懇地望著江野,他的眼睛是黃金一般的顏色,“可是, 江野,你也是人類,你明白人類整體是守序向善的, 我們不能因為少部分人的錯誤, 就全盤否定人類這個種族。”
“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江野心煩地按了按太陽穴,有些頭痛,“可是光我知道有什么用,墨恩斯鐵了心要殺你,更不會去管快要崩塌的墻,就算世界末日了,他也只會笑著看戲。”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來找我, 想讓我幫忙嗎?可是我做不了什么, 我沒辦法勸墨恩斯改變主意, 即使他愛我……”
恩德爾緩緩搖頭,輕柔地打斷他的話,“不, 還是有辦法的, 你知道阿爾蘭蒂斯的世界樹嗎?”
江野遲疑片刻:“我好像聽墨恩斯說過。”
他的身體都是由世界樹的枝干做成的, 但江野沒提這個,面對陌生人他仍然保持著基本的戒備心。
“世界樹是墨恩斯創造的第一個生物, 準確來說,在空間誕生的第一個紀元里,我和他一起埋下了它的種子。”
恩德爾回憶著這些遙遠的事情,唇邊不由露出一抹微笑,他懷念地嘆道:“那時候我們的關系還不錯,是親人,也是朋友。”
“世界樹的時間幾乎是永恒的,它結下的第一顆果實直到今天仍然掛在最高處的枝頭,像剛長出來一樣,那就是可以修補墻壁的鑰匙。”
“江野,我需要它,有這顆果實做媒介,我能把墻壁修好。”恩德爾憂慮地停頓了一下,“…只要別太晚,在墻壁徹底崩塌之前。”
“所以你要我去找一顆已經過期了不知道多少萬年的果子?”江野心生警惕,這和去別人家偷東西似乎沒什么區別。
“你不會想誆我干壞事吧?”
“我所說的句句屬實,我不會騙你。”恩德爾突然抬起手,有些失禮地捧起江野的臉,仔細端詳著他的眼睛。
江野愣了下,但并沒有反抗,恩德爾身上沒有惡意,更沒有什么亂七八糟的欲望,他就是很單純地看著自己,目光親切而溫暖。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就好像一位父親在注視著他最疼愛的幼子。
江野隱隱有種感覺,恩德爾表面上是在看他,實際上卻是透過他去看人類這一種族。
“你是一個很純粹的人,即使你弱小、沖動、不太聰明,可你身上的美德足以壓過所有的缺點。”
恩德爾松開手,輕聲道:“比如說你現在雖然嘴上懷疑我,但心里已經決定要幫忙了,對嗎?”
“……”江野沉默了幾秒,“知道嗎,你跟墨恩斯真的很像,我的意思是,貶義的那種像。”
恩德爾笑了起來,“是的,我們都很狡猾。”
江野有點兒無語,但又不好吐槽什么,他盯著恩德爾,很沒禮貌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看到對方的發尾與衣擺幾乎是半透明的,就像靈魂一樣,堙滅在模糊的白霧中。
所以江野突然想起了江北,并在腦海中形成了一個假設,他吸了口冷氣,“難道說,江北的靈魂之所以能回來,是因為你?”
對的,他早就該猜到的,當初墨恩斯和樂師都非常篤定地說江北的靈魂會消散在密特斯伽,可他偏偏卻出現在“門”的附近。
所謂的奇跡背后必有因果,能做到這件事,且有動機做這件事的,只有密特斯伽之主。
“我用結界保存了他的靈魂,派人送到了阿爾蘭蒂斯的入口。”恩德爾并未否認。
他冒著被墨恩斯發現的風險去做了這件事情,其背后并沒有什么陰謀詭計,單純只是因為江野在為他的弟弟哭泣。恩德爾看著他們,想到了自己。
江野不解,“可是你剛才怎么不說呢?”
“我不想挾恩圖報,你來幫我,就相當于歸入我的陣營,站在了墨恩斯的敵對面,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我不知道墨恩斯會不會顧念舊情…你知道的,他對待叛徒一向冷酷無情。”
“所以只要你心里有一點兒不愿意,我都不會逼迫你。”
“不不不,等一下。”江野抬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這個得弄明白了,我可沒說要做你的隊友,更沒說要做墨恩斯的敵人。”
“如果你真能修好墻壁,我是樂意幫忙的,但這可不是為了你們。”
恩德爾:“那是為了什么呢?”
“那可太多了。”江野扳著手指如數家珍,“為了早上七點半能準時喝到樓下便利店的甜豆漿,為了我正在追的電視劇不斷更。”
“為了我好不容易攢的買房首付不會變成一堆廢紙,為了江北能順利拿到畢業證書。”
“為了想吃糖醋排骨時能隨時去超市買到打折的豬肉,為了半夜看球賽還能點外賣,為了周末不上班時能去踏青郊游,而不是在廢墟里面撿垃圾。”
沒有什么宏偉志向,也不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江野認真在意的,不過就是這樣一樁樁平凡的小事。
恩德爾笑著贊許:“這樣很好。”
“我知道自己很好。”江野又自信起來了。
他雖然是個普通人,可是他能把自己的生活照料得很好,那么他便是一個了不起的普通人。
“那么事不宜遲,我現在就送你去阿爾蘭蒂斯。”
江野驚訝,“現在?”
“墨恩斯很快就會發現我的手下只是個誘餌,等他回來就來不及了。”
江野猶豫,“可我根本不知道世界樹在那里,也不知道第一顆果實長什么樣子。”
“如果把阿爾蘭蒂斯看作是一個空間坐標系,世界樹就在它的零點,我會給你一件可以指引方向的東西,為你打開通往阿爾蘭蒂斯的‘門’……”
恩德爾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模糊,周圍的霧氣裹挾著他,逐漸淡去,聲音也越來越遠。
“現在你該醒來了,我很抱歉讓你獨自去完成這項任務,但我無法陪你。”
“你要小心,阿爾蘭蒂斯的野獸不會傷害你,但世界樹并不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那里同時存在著永恒時間與混亂時間,你要去尋找時間的漩渦,并且從那里回來……”
江野聽得一知半解,“這是什么意思?”
但恩德爾已經無法再回答他,白霧已經徹底消失殆盡,江野睜開眼睛,從夢里醒了過來。
他張開手,掌心里有一個像指南針似的小東西,外殼是某種漆黑的寶石,表盤上沒有字母和數字,只有一根細細的指針。江野晃動指南針,指針穩定地指著同一個方向。
江野又看了看周圍,沒找到恩德爾說的‘門’。
他掀開被子下了床,換上自己的衣服,把指南針塞進外套口袋里,走到門口推開了房門。
現在江野知道恩德爾所說的‘門’是哪一扇了,門外已經不是古堡的走廊了,而是一片幽暗的樹林,夜風吹過枝葉稀疏的樹梢,發出颯颯的響聲。
深秋已至,寒冬將臨,這些高聳入云的大樹已經不在開花了,葉子也落了很多,但江野仍然一眼認了出來,這是白月宮殿附近的花林。
他邁過門檻,房門在他身后消失了,現在他獨自站在空地上,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地,身后是一面堅硬的巖石峭壁,有幾十米高。
江野認出來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阿爾蘭蒂斯時所看到的景色,他們就是在這里遭到了蚯蚓怪的襲擊,差點兒全軍覆沒。
江野看了眼指南針,抬腳走進了花林。
夜晚的花林是刺木鷹的地盤,不過現在江野可不怕它們,事實上他一進花林,那些像小汽車一樣巨大的怪鳥就拍著翅膀四處逃散,轉眼間就不見了影子。
江野穿過花林,來到了白月宮殿。
墨恩斯不在這兒,江野也不需要顧忌什么,他回這里就跟回家一樣熟練,大搖大擺地走進后院,順手牽了匹獨角白馬出來,還打包了一點兒好吃的東西。
白馬見了他也很高興,親昵地用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江野拉住韁繩,翻身上馬,朝著世界樹的方向走去。
這段旅程比江野預想的要長,他穿過遼闊的荒野,趟過湍急的河水,翻了不知道多少座山,也經過了許許多多的城鎮,獨角白馬走在再坎坷的路上都如履平地,所以有時候江野就直接趴在它背上睡覺,枕著雪白蓬松的鬃毛。
大概七天之后,江野進入了一片密不透風的森林,這里的樹比花林的還要更高更大,突出地面的氣根縱橫交錯,深綠色的藤蔓如同簾子一般垂下來,頭頂的陽光幾經波折才照進來,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道光束。
那些奇妙的星塵又出現了,不過因為是白天,它們的光顯得有些暗淡,江野騎馬走在樹根上,任由這些小精靈落在自己肩頭,在頭發里躲來躲去。
指南針沒有什么動靜,但江野有預感自己正在接近世界樹,他的身體很放松,心情也不錯,大概是因為接近了自己的源頭。
臨近下午的時候,江野拉緊韁繩停住了馬。
前面沒路了,他看到了一面深棕色的墻壁,很突兀的立在那里。
江野不太理解為什么森林會有一堵墻,還是一堵非常高的墻,江野抬起頭往上看,即使仰到脖子都痛了,也看不到頂。再看看兩邊,也完全沒有盡頭。
獨角白馬溜達到一邊去吃草,江野沿著墻壁走了幾步,忽然發現不對勁兒,他伸手撫摸著墻壁,感覺潮濕粗糙,還有很明顯的豎向紋路。
這不是墻,這是一棵巨樹。
因為它的樹干實在是太粗太粗了,江野站在近前,根本感覺不到它的弧度。
江野沉默地站在樹旁,深刻意識到自己被坑了。
這么大這么大的一棵樹,它的果實得長在多高的地方?江野又沒長翅膀,難道要他坐飛機去摘嗎?
江野搓了搓手心,思考了一下徒手爬上去的可能性,三秒之后,他確定自己不行,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事已至此,江野決定先吃飯,他就近找了塊平整的巖石,隨便用手拍了拍土,就一屁股坐在了。
他從包里拿出一塊干巴巴的面包,抹上果醬吃了起來。
吃著吃著,江野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以為是白馬在亂走,扭頭一看,卻見它只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閉著眼睛睡覺。
那聲音仍然在響,而且越來越近了,江野臉色微變,他聽出來了,那聲音不是在身后,而是從頭頂傳來了,就好像有什么東西正沿著樹干往下爬。
江野立刻扔下面包,召喚出黑弓,警惕地盯著世界樹。
長箭已經搭上弓,弦繃得很緊,在江野戒備森嚴的目光中,一個奇怪的東西沿著樹干爬了下來。
江野呆住了。
那東西很小,比成年人的手掌大不了多少,隱約看起來有個人型,但是整個身體都裹在藤蔓中,四肢像猴子一樣靈活。
江野之所以呆住,是因為在那小人“頭部”的位置,藤蔓的縫隙中露出一小片布料,布料上有個已經褪色的記號,是一個簡單的笑臉符號。
江野太熟悉這個符號了,這是他親手畫的。
“大…大林?”
“小江!”藤蔓人偶突然發出一聲喊叫,然后像個猴子似的飛撲過來,直接沖到江野臉上。
“我的天啊!我的老天爺啊!你居然還活著!我以為你早就餓死在那個鬼地方了!”大林激動得語無倫次,“這都多久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馬上把趙辰叫過來。”
他松開江野,手臂的藤蔓嗖的一下飛了出去,足足延長到了五、六米,他輕松地攀附在樹干上,三下兩下便爬到了幾十米高的地方,等他再下來時,帶回了另一個藤蔓人偶。
江野愣愣地站在那里,還沒完全回過神來。
這真是意外之喜,江野沒想到竟然會在這里與故人重逢,說實話,他本來都不抱希望了。
三人都很激動,花了足足十分鐘才勉強平復下心情,圍成一圈坐在巖石上。
趙辰先講述了他們的故事,“當時你被困在雕像里,我們本來想去森林里給你找點兒吃的,但是一進去就下了大霧,根本找不到出口。”
“后來我們完全迷失了方向,越走越遠,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雖然怪物對我們不感興趣,但我們的身體實在是太脆弱了,很快我們的雙手雙腿都折斷了,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
江野聽到這里有點兒愧疚,“早知道我應該用不銹鋼筷子給你們做腿,樹枝太容易斷了。”
趙辰笑了一聲,“大林一邊滾一邊哭,他覺得你一定已經死了,為此傷心了好久。”
大林聽到這兒,面子掛不住了,急急忙忙地推了趙辰一把,“行了,這種事不用說的那么詳細。”
趙辰便繼續說道:“我們就這樣滾了有三個多月,期間被鳥叼走過,也順著河飄過,最終來到了這棵樹附近。”
“這是一棵很神奇的樹,它的葉芽落在我們身上,在我們的身體里生根發芽,長出許多藤蔓,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我們可以自如地控制藤蔓,不但行走很方便,還能做到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
趙辰舉起“右手”,用藤蔓卷起一旁的石頭,輕而易舉的扔出去十幾米遠。那塊石頭看起來有三個江野那么重,直接在地上砸出一個坑。
江野現在更確信眼前的就是世界樹,只有世界樹才有這么強大的力量。
大林急切道:“別說我們了,你那時候是怎么脫困的?為什么會來這里?”
江野把自己的經歷簡單說了一遍,但因為這些事情太長太復雜,他還是說了很久,期間大林不停地打岔,問東問西,顯然江野的經歷讓他大為震驚。
“所以我受恩德爾所托,來這里尋找世界樹結下的第一顆果實。”江野嘆了口氣,“如果不把墻壁修好,我們的世界就有大麻煩了。”
“果實…”趙辰為難地摸了摸’下巴‘,“我們在這棵樹上生活了很久,也去過樹梢,從來沒有見過果實,你確定他要找的是果實嗎,這里樹葉倒是挺多的。”
“可是恩德爾說了,這里時間永恒,第一顆果實至今……”江野的話戛然而止,他忽然想到一個可能性,“趙隊,你們在這里呆了多久?”
趙辰思索片刻,“一年多吧,不到兩年,怎么了?”
“這里的時間流速和外面是一樣的,不太對。”
江野喃喃自語著,他記得墨恩斯也說過,世界樹的時間流速和外面不同…對了,他當時是怎么說的,他說白屋在世界樹的內部建造了城市,也就是說只有內部才有永恒時間,那么果實也是長在那里。
江野側頭看著這棵參天巨樹,“我明白了,我們現在只是在世界樹的外面。”
他想了想,“你們能帶我上去嗎,我想去找找入口。”
“當然可以。”
這不是什么難事,大林和趙辰先爬了上去,然后降下藤蔓,纏在江野腰上,把他拽了上去。
世界樹如此巨大,僅僅是一根斜逸出去的小樹枝,就有馬路那么寬,大卡車都可以在上面隨便跑。
葉子倒是比江野想象的要小一些,不過也可以摘下來做雨傘了。
江野沿著樹枝往前走,趙辰和大林緊隨其后,不知過了多久,腳下的“道路”明顯變窄了,他們即將來到樹枝的枝頭。
就在這時,江野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飄渺的風鈴聲,在耳邊轉瞬即逝。
江野停下腳步,“你們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
沒人回答他,趙辰和大林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寂靜的森林里只有江野一個人,他連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第093章 星星,星星。
江野明白, 自己大概是被卷進了所謂的時間漩渦里,同時他也明白什么叫同時存在永恒時間與混亂時間。
簡單來說,他穿越了。
此時的江野仍然是江野, 但卻已經不再是現在的江野,而是變成了過去的江野,與此同時, 他也毫無征兆地、突兀地記起了自己的前世。
恩德爾曾經提到過的虛無之地,那個連神明都會感到孤寂與寒冷的地方,其實是江野的老家。
所謂虛無之地, 就是字面意思, 什么也沒有, 什么都不存在,像空虛的宇宙一般漆黑。
但是陰陽平衡,物極必反,時間久了,在這極度寒冷與黑暗的地方,反而生出了一團團溫暖的光,像螢火一般四處飄蕩, 美麗至極。
江野曾經就是這些螢火中的一員。
但是他又非常與眾不同, 他是這無盡虛空中極為罕見的具有靈智的螢火, 也就是說,他能思考,并且清楚地認知到自我與外界的區別。
除了智慧之外, 江野的外形也略有不同。
其它螢火最多只有玻璃珠那么大, 而江野呢, 可了不得!他足足有啤酒瓶蓋那么大!簡直就是龐然巨物!
當然那時候江野還沒有玻璃珠、瓶蓋之類的概念,但是既然他鶴立雞群, 出類拔萃,便不屑于與其它不開智的螢火為伍。它們只會隨波逐流,漫無目的地飄來飄去,不會說話也不會唱歌,一點兒理想和追求都沒有,傻得不行。
江野總是為自己感到驕傲,而且快樂,他會一邊飄蕩,一邊哇啦哇啦的唱歌。
這是他為自己編的歌,用來贊頌自己的偉大,歌名翻譯過來就是《我就是天下第一牛逼的》。
那會兒他還沒有語言的概念,只會發出一些語氣詞。
當他高興的時候,他會說:呀呀~
當他生氣的時候,他就說:滋滋!
當他傷心的時候,他就只嗚嗚的哭。
總之他有這樣一套獨門的話術。
他就這樣唱著同一首歌,在漫無邊際的虛空飄了幾千年,然后他遇見了墨恩斯。
當他看到墨恩斯的時候,他說:哇!
這表示他特別特別的震撼。
墨恩斯是江野見過的最復雜的東西,他既不是球形的、也不是正方體(是的,江野曾經見過正方形的螢火),而是一種非常特殊非常美麗的形體。
江野曾見過的最美麗的東西,除了他自己之外,就是一朵冰藍色的螢火。
那個與自己不同的顏色令江野如癡如醉,他圍著藍色螢火轉圈,殷勤地與它貼貼,但是對方的顏色越來越淡,身體也越來越冷,最后它消失了。
那朵螢火凋零了,當時的江野還不懂什么是死亡,正如他不懂自己為什么活著一樣,但他很傷心,他決定永遠記住這朵藍色螢火,并將它的美麗列為世界第一。
可在見到墨恩斯的那個瞬間,江野就知道,藍色螢火只能排第二了。
江野靠近了,仔細觀察墨恩斯的樣子,每一處細節都讓江野分外興奮,他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色彩,這么多形狀。
墨恩斯閉著眼睛,呼吸和心跳都很淺,整個身體包裹在寒氣之中,纖長的睫毛上有細碎的白霜。
江野覺得他可能不太舒服,因為這里真的很冷,所以他自作主張地飄過去,落在墨恩斯的胸口上。
溫暖的螢火融化了一小片白霜,墨恩斯全身冷得像冰一樣,唯獨心口被捂熱了,有了一些溫度。
江野很高興,于是發出了呀呀的聲音。
十幾萬年的寒冷與孤寂,這是墨恩斯第一次聽到聲音,感受到溫度。
他睜開眼睛,看見江野乖乖趴在自己胸口上,努力發光發熱,怪可愛的。
于是墨恩斯便想將他占為己有,趁他不注意,突然伸手抓住他,把他握在掌心里。
江野嚇壞了,他急急忙忙地從指縫里掙脫出來,飄到一邊,發出滋滋的威脅聲,盡可能地展現自己的憤怒和強勢。
江野很生氣,后果很嚴重,他飄到一邊去,有足足一百年沒有搭理墨恩斯。
墨恩斯只好向他道歉,雖然江野聽不懂,但他從語氣中感覺到了墨恩斯向他示好的態度。江野感覺自己得了勝利,高高興興地飄了回去,與墨恩斯成為了好朋友。
只是他還是很討厭墨恩斯的右手,他只愿意和墨恩斯的腦袋貼貼,看到右手過來立刻就會逃走。
大概三百年之后,江野才理解腦袋和右手同屬于一具身體,他們是一個整體,都是墨恩斯。
這不能怪江野遲鈍,對于江野來說,墨恩斯實在是太大了。而與之對比江野就很小,他所有的聰明才智都凝聚在核心里,換句話說,他的腦子只有花生米那么大。
虛空中仍然很冷,但已經沒有了孤寂,墨恩斯無聊時就教江野說話,他先教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指指自己,“我的名字是墨恩斯·伊維·阿爾蘭蒂斯。”
就這樣重復了幾百遍,江野那聰明的小腦袋瓜終于理解了,他興沖沖地圍著墨恩斯上躥下跳,不斷喊著:“伊維!伊維!伊維!”
墨恩斯便笑著答應,“嗯,是我。”
教會江野念名字用了大概兩個月,之后墨恩斯又花了足足一千年,才讓江野學會基本的語言。
之所以用了這么久,并不是墨恩斯教學能力不足,純粹是因為江野是個問題學生。
他是個相當自我又喜好自由的小東西,經常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墨恩斯是不是正在教他說話。
他會忽然飄走,就在同一個地方發呆,呆上十幾年,也可能會突然唱起誰也聽不懂的歌,一句歌詞重復成千上萬遍。
墨恩斯總是很有耐心地等他。
雖然過程不太順利,但好歹也是教會了,江野很喜歡說話,他總是停在墨恩斯的肩膀上,像只烏鴉似的布拉布拉地說個不停。
墨恩斯也會給他講外面的故事,有一次他提到了星星,江野好奇地追問:“星星是什么?”
墨恩斯笑道:“和你很像,遠遠看去就是一團溫暖的光。”
江野又興奮起來,圍著墨恩斯轉圈,“好耶!我是星星!我是星星!”
于是江野的名字就這樣草率地定下來了。
他非常喜歡自己的名字,還把它和墨恩斯的名字都編進了一首歌里,每天都要唱一百遍,歌名是《星星和伊維是好朋友》,歌詞也是如此,且只有一句,江野百唱不厭。
在這恐怖的虛無之地,他們互相給予著快樂,度過了極度漫長的時間。
但江野和墨恩斯的關系并不是一直都很好,有時候江野也會跟他吵架,最厲害的那次是因為虛空中突然出現的一條裂縫。
江野不知道那條裂縫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他并不是很關注外界的東西,但當他看見時,裂縫就已經在那里了,隱隱約約透著光。
墨恩斯似乎便是始作俑者,他一抬手,便有一道疾風憑空而生,化作無形的利刃,重重地砍在那道裂縫上。
然后那道裂縫就會變得稍微大一點兒,但也僅僅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兒,連江野都擠不過去。
江野很快就對裂縫失去了興趣,而墨恩斯則繼續擴大著這條縫隙,這樣的工作又持續了幾千年,江野終于忍不住問:“你在做什么呀?”
墨恩斯耐心地解釋道:“這是通往外面的門,我得想辦法把它弄大一些,才能從這里出去。”
江野疑惑:“外面是什么?”
“是另一個世界哦。”
“外面比這里要好嗎?”
“好很多,在外面你可以看到陽光和月亮,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個季節,還有許多動物與植物。”
“那你為什么要來這里?”
江野一邊問,一邊在墨恩斯的頭發里鉆來鉆去,抓起他的發絲纏在自己身上,開心地蕩起了秋千。
墨恩斯溫柔地用手指把他接過來,放在肩膀上,“有人暗害了我,我很信任他,但他卻為了利益,將我推進這個深淵。”
江野的光芒閃了閃,表示疑惑。
恩怨情仇對江野來說還是太難懂了,他現在還是個連兩位數加減法都會算錯的小朋友。
不過他對別人的情緒很敏感,能從語氣中聽出對方的喜惡,他蹭了蹭墨恩斯的脖子,“你討厭他,他是個壞東西吧?”
墨恩斯笑了笑,“是啊,所以等我出去了,馬上就會殺死他。”
江野又閃了閃,“什么是殺死?”
“就是人為地讓他死亡。”
江野好奇:“死亡是什么意思?”
“嗯,死亡啊……”墨恩斯覺得應該給江野上一節實踐課,讓他清楚地認知到死亡這一抽象的概念。
于是他隨便抓住了一朵從身邊飄過的螢火,輕而易舉地用指尖碾碎了它。他張開手,掌心里是一堆冰藍色的灰燼。
“星星,這就是死亡,它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那熟悉的顏色讓江野呆住了,幾秒之后,他忽然哇哇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逃到了離墨恩斯很遠的地方。
他現在才明白,原來那朵讓他念念不忘的冰藍色熒火不是消失了,而是死了,徹底的死掉了。
死亡在江野腦海中變成了一個巨大可怕的猛獸,在無形的時間中追著他撕咬。
他感覺好痛,害怕極了,驚慌失措地亂飛,迷失了方向,又撞在了墨恩斯身上。
“討厭!討厭!討厭!”江野連聲哭喊著,他又開始憎恨墨恩斯的右手了,那指尖上還殘留著死亡的氣息。
他知道別的螢火是沒有思想的,又呆又傻,江野也不喜歡它們,可是它們死了,江野還是會傷心。
他生氣了,他怨恨墨恩斯殺死了自己的同胞,于是不斷地撞他,打他,燒他,哭得稀里嘩啦的。
墨恩斯只好把它攏在手心里,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星星,那只是一朵螢火而已,在虛空中有幾千億朵這樣的熒火。”
他已經習慣了藐視這些過于繁多的生命,它們比路邊的螞蟻還要低微。
但江野泣不成聲,“我也…我也是螢火,我也是……”
墨恩斯沉默了,盡管他仍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許唯一的錯誤是過于突兀地在江野面前展示了死亡,而不是捏死無辜螢火的這一行為。
但最終他還是愿意放下身段去哄江野,用手指輕輕撫摸他。
“抱歉,星星,我不會再這樣做了。”
第094章 第一個紀元
一句蒼白的道歉沒法喚回江野的心, 他原本那么快樂自在,無憂無慮,然后墨恩斯在他面前捏碎了他的同胞, 留下了難以消弭的心理陰影。
他生起了大氣,不愿意再停留在墨恩斯身上,躲在一邊哭了七天七夜, 又冷戰了三十年,才肯委委屈屈地回到墨恩斯身邊。
他不舍得一走了之,因為他只有墨恩斯這一個好朋友。
但他不像之前那樣親近地趴在墨恩斯的肩膀上, 或者貼貼他的脖子, 他掛在了長長的發尾處, 用銀白色的頭發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像個會發光的繭。
墨恩斯把他拿起來,敲門似的曲起手指輕輕敲了敲,“有人在嗎?”
江野悶聲道:“我不在家!”
墨恩斯忍俊不禁,“那是誰在說話呢?”
江野固執地頂嘴,“反正不是我在說話!”
墨恩斯笑道:“叫星星出來一下好嗎,我很想念他。”
江野不出聲了, 身體輕輕抖動起來。他一害羞就會這樣。
“星星…星星在家。”
江野從頭發里鉆出來, 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墨恩斯的手心。
墨恩斯輕聲問:“還在生氣嗎?”
江野晃了晃, “好一點了。”
他躲在墨恩斯的指縫里,猶猶豫豫地說著,“對不起哦。”
墨恩斯一怔, “為什么跟我道歉?”
“我不該跟你吵架的…”江野躲到了手指后面, 墨恩斯聽到他的聲音悶悶的, “雖然你做了讓我不開心的事情,可你才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我們天下第一好。”
墨恩斯忍不住笑了,“即使我是個殘忍、冷血、傲慢的人,你也覺得我是天下第一好嗎?”
“我們就是好朋友呀。”其實江野根本沒懂那三個形容詞是什么意思,他從墨恩斯手里飄出來,鉆進他的衣領,緊緊貼著他的脖子。
他遙遙地望著那條裂縫,小聲問:“等那條縫縫變大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沒錯。”
江野的溫度一下子變低了,他十分沮喪,連光芒都變得黯淡。
墨恩斯繼續道:“到時候我帶你一起走,你不是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江野立刻高興了起來,他一興奮,體溫就急速上升,像個要爆掉的電燈泡。
墨恩斯感覺有點兒燙,便伸手把他拿了出來,“不過我出去之后要先去報仇,可能會殺人哦,你怕不怕?”
江野仔細想了半天,才認真地回答道:“是那個壞東西先欺負你的,你應該去揍他一頓,我會幫你,我超厲害!”
他飛到半空中,努力發光發熱,表示自己真的很強。他堅信自己是除了墨恩斯之外最厲害的生物,因為他足足有啤酒瓶蓋那么大!
但最終江野還是沒能幫上忙,在離開虛無之地時,他們遭遇了混沌的颶風。當時一片混亂,江野又太小太輕了,墨恩斯不慎將它遺落。
江野猜測自己大概是掉進了人間,又不知道怎樣的機緣巧合,最終轉世成了人類。
江野恢復了這么長的記憶,但實際上他只在這個時間漩渦里停留了幾分鐘,很快他又被卷入另外一個混亂的時間——那場創世神之間的戰爭。
江野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到了這場爭斗,他突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從未見識過墨恩斯真正的力量。
那實在是太震撼了,江野完全無法用語言形容,幾乎每一秒都是天崩地裂,海沸山搖,整個世界都在晃動,這對其它生物來說簡直就是一場末日般的災難。
雷鳴點燃的惡火延綿數千公里,燃燒不休,足足燃燒了十天十夜,然后是傾盆而下的暴雨狂風,幾百米高的海嘯淹沒了大地,逼迫所有生靈向燒焦的高山遷徙。
恩德爾之前說得都是真的,他將太多力量付諸于自己的土地,很快在墨恩斯面前落了下風,于是他只好放棄這場戰爭,落敗而逃,藏匿起自己的行蹤。
江野看見墨恩斯像個魔鬼一般倨傲地站在大火與廢墟之上,冰冷地說道:“好吧,我找不到你,那我就毀了你的世界,把你創造的生物屠殺殆盡。”
恩德爾無法忽視這樣的詛咒,因為他是博愛而貪婪的神,他最愛的就是自己的子民,愛到寧可暗算自己的雙生兄弟。
所以他傾注全部的力量創造了那堵墻壁,以骨血為墻磚,用神格建立起不可破滅的規則,將阿爾蘭蒂斯與密特斯伽徹底隔離開來。
而他自己則化成了一縷虛弱的游魂,躲藏在人間的某個角落。
江野遠遠看著墨恩斯站在墻壁的另一側,手中的長劍仍然滴著血,一滴一滴地落下來,神的鮮血匯成小溪,奔騰為長河。
他微微低著頭,銀白色的發絲擋住了臉,江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憤怒,還是痛苦,或是無法消弭的憎恨與怨氣。
他最信任的、與自己站在同一位置的兄弟背叛了他,他的真心與感情被狠狠踐踏,踩進了泥里,現在卻連報仇雪恨都做不到。
江野明白他曾遭受了多大的痛楚,虛無之地那么黑那么冷,冷到連神明的身體都會結起冰霜,骨頭縫里都泛著寒氣,那是世界上最恐怖的監獄。
在江野遇到他之前,帶給他那微不足道的溫暖與快樂之前,他可能已經獨自忍受了幾十萬年,這是比死亡還要殘酷的折磨。
江野忽然很想哭,不為自己,也不為世界,就是單純為了墨恩斯的痛苦大哭一場。
世界樹的時間再次流轉,江野被吸進另一個漩渦中,這次他來到很早很早以前,在這個時間點上一切都尚未發生,恩德爾還沒有背叛自己的親人,墨恩斯也尚未承受虛空的寒冷,這是世界的初始。
江野站在一片美麗的草原上,雨過初晴,陽光明媚,空氣中彌漫著青草與泥土的芳香。
他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會兒,看到墨恩斯坐在一棵樹下。
他挖起地上的泥土,分成兩份,又從空氣中摘取能量,混入其中,然后他熟練地一捏,兩只雪白的山羊便從他掌心中誕生。
它們有著黃金般的眼睛和鷹爪一樣的前蹄,一前一后地跑走了,很快便在肥沃的土地上繁衍生息,長成了一大群。
這是阿爾蘭蒂斯的初始,空間和物種都還很少,但已經是第一個紀元的末尾,江野的目光落在墨恩斯身后的樹上。
他馬上就辨認出這就是真正的世界樹,它太美麗了,仿佛是由一整顆晶瑩剔透的白寶石雕刻出來的,樹干與枝葉中流動著星塵般的細碎光點,即使是太陽也無法掩蓋它的光輝。
它甚至已經結出了第一顆果實,它的果實和樹干一樣,有著白寶石般的質感,果核像浸潤在流水中一般輕輕晃動,散發著淡藍色的光芒。
江野猶豫著走過去,墨恩斯發現了他,暫時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你是從哪里來的?”墨恩斯問他,態度還很友善。
“嗯……”江野不知道該怎么說,現在在他面前的是過去的墨恩斯,他們還沒有任何交集,完全就是陌生人。
“你是從哪個時間上來的?”墨恩斯換了個說法。
江野一怔,“你知道我是穿越的?”
墨恩斯笑笑,“當然,這里可是世界樹的內部,同時存在著永恒時間與混亂時間。”
這句話和恩德爾說的一樣,江野猶豫了下,“我來自很久很久以后的未來,我們那里有了大麻煩,需要世界樹的第一顆果實。”
“這樣嗎?”墨恩斯站起身,將果實摘了下來,遞給江野,“拿走吧。”
江野微微睜大了眼睛,“你就這樣草率地給我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要拿它做什么,也不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事情。”
江野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卑劣的騙子,他曾經許下諾言,會幫墨恩斯報復那個欺負他的壞東西。可現在他在做什么?他無恥地背棄了自己的承諾。
墨恩斯拉過江野的手,把果實放在他的掌心里,合攏手指,“拿著吧,因為你很可愛,所以我愿意給你。”
江野低頭看著這顆美麗的果實,他知道,只要恩德爾拿到它,修好墻壁,斷絕橋梁,墨恩斯的復仇計劃就會全盤崩潰。
因為人類已經得到了慘痛的教訓,他們絕對不會再踏足阿爾蘭蒂斯,跟里面的任何生物打交道,而墨恩斯也永遠無法再跨越墻壁了。
“未來的你會記得我曾經來過嗎?”江野問。
墨恩斯搖搖頭,“你并不是真正的穿越到了過去,我只是他留在這個時間點的殘影,你做什么事都不會影響到他的記憶,也不會影響到未來的發展。”
“不過這顆果實是真的,它是永恒的,過去與未來是同一的。”
江野低頭,雙手握著果實,它明明是冷色調的,但卻很溫暖。
他思考了很久,作為活了二十五年的人類,作為曾經與墨恩斯相伴數萬年的螢火,他深刻地思考著自己應該站的立場,以及他應該做和不該做的事情。
最終他伸出手,把果實塞回給墨恩斯,“還給你,我不要了。”
第095章 所以我也愛你
江野把果實還給墨恩斯之后, 就飛快地逃走了,他怕自己再停留一會兒就會反悔。
他頭也不回地奔跑著,不知何時周圍的場景已經變了, 他回到了最開始陷入時間漩渦的地方,腳下不知道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差點兒從粗糙的樹枝上摔下去。
所幸大林反應很快, 立刻伸出藤蔓卷起他的腰,把他拽了上來。
“嚇死我了,你剛才怎么回事?”
大林心有余悸地說著, “剛才走著走著你突然就站著不動了, 怎么叫你都沒反應, 跟丟了魂兒似的。”
“我可能是掉進時間漩渦里去了,我穿越到了過去。”
大林驚嘆不已,“這么牛逼?那你找到果實了嗎?”
江野遲疑了一下,“…沒有。”
“還要繼續找嗎?”趙辰問。
“不,算了…”
大林插嘴:“我覺得那個恩德爾就是故意誆你的吧,我們倆在這兒呆了那么久,從來沒見過什么果子, 再說了, 這么大的樹它得結多大的果子啊, 你一個人怎么可能拿的回去。”
江野莫名有些心虛,他主動放棄了那顆果實,其實就是放棄了拯救人類的關鍵鑰匙, 但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有別的解決方式, 尤其是在恢復記憶之后, 他不能置墨恩斯的痛苦與仇恨于不顧。
血債血償,雖然殘酷, 卻已經是最妥善的辦法了,江野覺得恩德爾應當站出來償還自己的罪孽,而不是永遠躲在那堵無形的墻壁之后,這對墨恩斯來說太不公平了。
三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回去,趙辰和大林都想回家見見爸媽,失蹤多年的兒子突然回來,想必是個巨大的驚喜。
雖然他們的身體變成了現在這個奇怪的樣子,但這并不全是壞事,他們有能力保護家人,甚至從身上揪片葉子都能當作護身符來用,那畢竟也帶著世界樹的氣息。
江野把趙辰和大林放進背包里,騎上獨角馬,三人一同回到了那扇門前。江野推開門,看到臥室仍然是他離開時的樣子,甚至連床上的被子都保持著原樣。
江野心生疑慮,他走了有十幾天,難道沒有一個人發現他不見了嗎?墨恩斯沒回來過?
他小心翼翼地邁過門檻,身后的阿爾蘭蒂斯景色晃了幾下,重新變回了古堡的走廊,‘門’消失了。
現在正是深夜,房間光線昏暗,只有窗外冰冷的月光照進來,地板上映著影影綽綽的黑藍色樹影。
整個臥室都是靜悄悄的,江野松了口氣,墨恩斯大概確實是沒回來,古堡里的傭人們也只是人型AI而已,他們可能以為自己睡了一個長達十幾天的懶覺。
江野拉開背包拉鏈,放在地上,又走過去按亮了床頭的臺燈。
然后他一轉身,就看見有個男人坐在窗邊的沙發上,那雙暗金色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
臺燈的暖光與冷色的月光交融在一起,仿佛正處于陰陽交界一般,讓他的身體輪廓顯得愈發漆黑陰森,那眼神也無端顯得有一點兒狠毒。
江野的心臟幾乎漏跳了一拍,說話都磕磕絆絆的:“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上周。”
“你還沒找到恩德爾嗎?”
話音剛落,江野就知道自己不打自招了,果然墨恩斯冷笑起來,“知道他的名字,那就是已經見到了,‘門’也是他給你開的吧,他想讓你做什么?”
江野猶豫,“他讓我去摘世界樹的第一顆果實。”
然后他很快地為自己辯解,“但我沒拿,我是空手回來的。”
他張開手,表示自己的清白。
墨恩斯卻不相信他,“不是沒拿,而是根本找不到吧?”
他坐在沙發上,臉色沒有什么變化,右手摩挲著茶幾上的一個高腳玻璃杯,里面還有小半杯紅酒。
江野感覺他好像很煩躁,他想再解釋幾句,墨恩斯卻抬手示意他別再說了。
他失望而充滿苦意地嘆息道:“我知道的,江野,恩德爾才是你的主神,密特斯伽才是你的家鄉,你永遠不可能站在我這邊,永遠會與我對立,永遠會去做一些令我傷心的事情。”
江野試圖開口:“我這次真的沒有…”
墨恩斯打斷他的話,“不必說了,我愛你,但我也不能讓你干擾我的計劃。”
他放下酒杯,面無表情地站起身,將整個臥室攏入無形的結界中,把這里變成了只可進不可出的牢籠。
江野沒注意到他做了什么,但他很在意剛才墨恩斯說的話。他靜靜地看著墨恩斯的臉,心中只有一個感覺,就是傻X,大傻X!
什么叫永遠和他對立?永遠不會站在他那邊?他江野可是為了當初在虛無之地時的一句口頭承諾,做了全人類的叛徒!
“墨恩斯,你是聽不懂人話嗎?我都說了我沒拿,是沒拿!不是拿不到!”
江野氣急敗壞地罵人,“你能不能別沉浸在自己那個苦情人設里了,聽人解釋行不行啊,實在不行你去找樂師借兩個耳朵吧!”
他一著急,墨恩斯便又覺得這人是心虛成怒了,其實他心里很清楚江野沒有任何理由站在自己這邊,他曾經帶給江野不少痛苦,即使后來盡力補償了,也很難撫平曾經的傷疤。
只是他也是有感情的,神一旦有了感情,也就變得有血有肉了,會變得任性,蠻不講理。
他會不自覺地回想起曾經那個全心全意支持他的星星,江野此時的所作所為便更令人寒心,但墨恩斯明白這不是他的錯。他失憶了,已經不記得從前,即使那段時光比他做人類的時間要長的多。
墨恩斯不會責怪他,只是暫時也不想看見他,因此他將江野關在房間里,獨自離開了。
江野立刻就追了上去,剛到門口卻撞上了一堵隱形的墻,他驚詫地睜大眼睛,雙手摸索著,感覺門口像是豎著一塊過分干凈的玻璃。
“等一下!你給我回來!”江野攥起拳頭,用力捶打了幾下玻璃墻,卻無濟于事。
他眼睜睜地看著墨恩斯的背影越來越遠,即將消失在拐角,江野咬了咬牙,“你不是想找恩德爾報仇嗎?我知道他在哪兒。”
墨恩斯的腳步倏然停住了。
他轉過身,不慌不忙地來到門前,與江野隔著那道結界對視。
“但你應該不會老實告訴我吧?”墨恩斯上下審視著江野,視線冰冷,“你明明可以隱瞞過去,卻偏偏這時候說出來,不怕我對你嚴刑逼供嗎?”
“不用嚴刑逼供,你進來我就告訴你。”江野往后退了兩步,給墨恩斯騰出地方。
他這么坦然,墨恩斯反倒是摸不準他到底在打什么壞主意了。他停頓了片刻,便邁過門檻走到了房間里面。
江野在他面前站定,抬起手,毫不猶豫地給了他一巴掌。
干凈利落,清脆響亮!
墨恩斯:“……”
他其實看到江野抬手的動作了,只是沒躲,因為這對他來說沒什么,他現在僅僅是有一點兒無語,“你把我騙進來,就是為干這個?”
“不,還有別的。”
江野張開手臂,用力抱住了墨恩斯,仰起頭親吻他的嘴唇。
這個吻熱情而奔放,唇齒相依,舌尖交纏,江野甚至主動勾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墨恩斯錯愕地往后退了半步,抓著江野的后衣領把他拉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精神病人,他幾乎都有點兒害怕了,“星星,你…你怎么了?”
江野不說話,湊上去還要親他。
墨恩斯只好用手臂把人隔開,他萬分糾結地道:“星星,別耍賴好嗎,我沒時間陪你玩,就算你忽然想和我上床,我也得先去辦正事。”
江野舔了舔嘴唇,目光如炬,“你不想嗎?”
“……不是想不想的問題,星星,你不能再拿身體跟我做交易,一來沒有用,二來…我很愛你,這件事本該是浪漫的,我不能讓你在我懷里只能聯想到算計和陰謀。”
江野才不想聽這些無聊的大道理,他遵紀守法了小半輩子,現在就要肆意妄為一回。
他很不滿的盯著墨恩斯,那雙漆黑的眼珠在燈光下顯出星光的質感,“以前連嘴都沒有,想親也只能蹭一蹭,現在好不容易有個人形,怎么連親一下都不讓了?”
墨恩斯愣住了,他恍然明白過來,一把抓住江野的手臂,有些失態地將他按在墻上,“你想起來了?你怎么會想起來的?!”
江野很直接地感受到了對方的震驚,因為墨恩斯手上的力道很大,即使他這副身體是用木頭做的,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了疼痛。
他吸了口冷氣,“輕點兒,要骨折了。”
墨恩斯連忙松開他,遲疑地問:“世界樹有著混亂的時間漩渦,你被卷進去了?”
“沒錯。”江野轉了轉胳膊,又用手揉著肩膀發疼的地方,“我還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你呢。”
江野仔細想了想,坦誠地道:“講真的,我覺得以前的你比現在的你好多了,他更溫柔,也更大方。”
墨恩斯醋意橫生。
“那只是個殘影而已,實際上并不存在。”他萬分嫉妒地說道。
江野忍不住笑了,“可他也是你啊,就像從前的星星也是我一樣,那個殘影明明不認識我,可是他愛我,所以我也愛你。”
他仰起頭,又親了墨恩斯一下,很輕很淺的吻,像當初那朵沒有重量的螢火一樣,溫暖地落在臉頰上。
第096章 真掏心掏肺的交情
因為這個輕淺的親吻, 墨恩斯身上所有的惡意與戾氣全被化解了,他甚至短暫地推遲了自己的復仇計劃,抱著江野坐到床邊, 想和他甜甜蜜蜜地敘敘舊。
但江野毫不留情地推開他,蹲在地上拉開背包的拉鏈,把趙辰和大林放出來。
“把這個透明的墻撤掉, 他們倆要回家。”
墨恩斯懷疑地看著江野,“你不會走吧?”
“……我現在一出去,W那群人會像餓了三天的狗一圍上來, 我寧可呆在這里躲個清凈。”
他這樣說, 墨恩斯就放心了, 爽快地撤掉了結界。
江野送大林他們離開,不放心地叮囑,”你們小心點兒,別被那些士兵當成怪物一槍子兒崩了,盡量躲著人吧。”
“對了,你們還認識路嗎?別又走丟了。”
大林揮了揮藤蔓手,大大咧咧道:“放心, 我現在可以和部分植物說話, 迷路了問它們就行, 它們經常用須根和別樹聊八卦,沒有它們不知道的事情。”
江野訝然,“厲害, 趙隊, 你也能聽懂植物說話嗎?”
趙辰搖頭, “這可能是他被花樹寄生的后遺癥吧。”
他湊到江野耳邊,低聲道:“其實我一開始以為他腦子壞了, 得了妄想癥,后來才知道是真的。”
江野也壓低聲音,“你能確定是真的嗎?我怎么覺得有點兒懸呢?”
大林伸出藤蔓鞭打趙辰,“我能聽見!能不能別當著我的面蛐蛐我。”
江野又想起件事情,對趙辰道:“差點兒忘了,我公寓的衛生間里還關著一只山羊,就是那個喀索爾食心魔,你安頓好家人之后能不能幫我處理一下,蒸了烤了涮了都行,或者養著當個寵物,畢竟你跟它也算是有掏心掏肺的交情了。”
趙辰:“……”
他將手搭在江野膝蓋上,麻木道:“小江,有點兒太地獄了吧…”
墨恩斯很樂意在江野面前做好人,便送了個順水人情,派兩只速度極快的赤眼烏鴉帶趙辰和大林回家。
現在臥室里只剩下他和江野了,兩個人很親密地挨在一起,墨恩斯坐在床邊,江野躺下了,頭枕著他的大腿,伸手把玩他的發尾,將柔順的發絲纏繞在手指之間。
“真好看,我在世界樹遇見的那個你,頭發比你現在還要長一點兒,我跟他說想要那顆果子,他就給我了,特別大方。”
江野想起從前,半真半假地抱怨:“以前跟你要把弓箭,你還跟我談錢。”
“我好像沒跟你談…算了,那時候只是想逗逗你而已。”墨恩斯目光愈發地溫柔,“他給你果實,你為什么沒要?”
“因為我決定要站在你這邊了,雖然我還是會盡力去救人,盡可能多殺死一些怪物,但我不會阻礙你去復仇了,我知道你……”
江野腦海中浮現出墨恩斯站在墻壁另一側時的樣子,那時候他滿身殺氣,卻又痛苦不堪。
他不想再回憶了,便轉移了話題,“其實你早就知道我是星星了吧,為什么不告訴我?”
墨恩斯苦笑,“因為我害怕。”
“害怕?”
墨恩斯用修長的手指梳理著江野的短發,“我怕你一旦恢復了記憶,會更恨我,那時候我們那么要好,可后來我卻總是在傷害你。”
“那么為了補償我,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請求?”江野翻身坐起來,很認真地盯著墨恩斯的眼睛。
墨恩斯大概已經猜到他要說什么了。
“等你報完仇,能不能幫我們把墻壁修好,一人做事一人當,恩德爾犯下的錯誤,應該由他一個人承擔,密特斯伽是無辜的。”
墨恩斯言語中多了幾分冷意,“本來就是一丘之貉,這是他們應得的下場,不管是恩德爾,還是密特斯伽,都應該為他們的貪婪付出代價。”
江野眨了眨眼,可憐兮兮地看著他,“你忍心看著我住了好幾年的房子被大怪獸一腳踩平嗎?”
“白屋可以給你建造一座城市,你想住在哪里都可以。”
“……”江野晃了晃墨恩斯的手臂,放低態度,軟下聲音,“伊維~”
這闊別已久的稱呼令墨恩斯心神一震,差點兒沒忍住著了他的道,但墨恩斯到底是墨恩斯,枕邊風不是那么容易吹的,他迅速冷靜下來,鐵石心腸,“撒嬌也沒用。”
眼見著來軟的不行,江野也不裝了,他把墨恩斯的手臂隨便一丟,“恩德爾是個貪心的神,但是你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墨恩斯不以為然:“至少我不會覬覦別人的東西,還在背后捅刀。”
“恩德爾的缺點是貪婪,可你也不是完美的,你們的造物都有自己的影子。”江野想著阿爾蘭蒂斯那些兇猛可怖的怪物,得出結論,“你是暴虐之神。”
墨恩斯略有些不悅,卻又無法反駁。
即使身為創世神,他們也不是完美的,相反,正因為他們強大、全能,所以一旦有了缺點,反而會造成更嚴重的后果,他們甚至不能像凡人那樣,擁有改過自新的機會。
“咱倆在虛空里第一次見面時,我只是想跟你貼貼,你卻直接把我抓了起來。”江野翻起了十萬年前的舊賬,“那次可把我嚇壞了,我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接近你。”
墨恩斯笑了下,“有足足一百年呢。”
“但我還是原諒你了,因為我是一個寬容大方的人。”江野得意洋洋地自夸著,就像很久以前他還是個什么也不懂的螢火時那樣,毫無顧忌地為自己感到驕傲。
墨恩斯無奈,“你的意思是,我很小心眼嗎?”
“我可沒有這樣說。”
墨恩斯想了想,“如果是你的話,如果江北為了錢或者其它東西出賣了你,你會怎么辦?”
“江北不會這樣做。”江野十分篤定。
“我是說如果,我想知道你會怎么做。”
“嗯…”江野一本正經地坐直身體,摸著下巴沉思起來,很顯然這個假設對他來說是個曠古絕今的難題。
他想了很久,才自嘲地道:“我沒出息,我可能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做錯了什么,檢討自己不會教育小孩,讓他長歪了。”
“如果我沒做錯,也沒有誤會,他純粹是個兩面三刀的壞種,我大概會很傷心,然后跟他徹底決裂,再也不見他了。”
墨恩斯:“你不會想報復他嗎?就這樣忍氣吞聲?”
江野緩緩搖頭,“我只是一想到曾經有很長一段艱難的時間,只有我們兩個一起度過,那時候我們只有彼此,所以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不忍心再去傷害他。”
“但是你不用參考我的意見,我們的情況不一樣,我也不能把我和江北的關系套用在你和恩德爾身上。”
江野用雙手握住墨恩斯的右手,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手背。對方的體溫比他低一些,摸起來是像玉石一般的溫涼。
“我恢復記憶之后,就想起了虛無之地有多黑有多冷,也明白你在那里忍受著多么強烈的痛苦,所以我完全理解你的仇恨。”
“雖然我還是希望你在復仇之后能幫忙修復墻壁,但即使你不愿意幫忙,我對你的感情也不會改變。”
“那么在這種沒有任何顧忌的情況下,你打算怎么做?”
墨恩斯沉默了,他一時間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
江野也不催促,他靠在墨恩斯懷里,像從前那樣輕輕蹭了蹭他的脖子,懶散地瞇起眼睛打了個哈欠,“太晚了,我要睡一會兒,你今晚陪我吧。”
他很有安全感地閉上眼睛,在墨恩斯懷抱里睡著了。
第097章 來點兒光合作用
江野沒有睡太久, 三個小時之后,天色剛蒙蒙亮起時,他便醒了過來, 一睜眼就看見墨恩斯躺在身邊,手臂摟在他的腰上,是一個很親昵的姿勢。
墨恩斯比他醒得更早, 或許根本沒睡,他撫摸著江野的頭發,輕聲問:“時間還早, 不再睡一會兒嗎?”
“不了。”江野拍了拍臉, 迅速驅散困意, 他如今這副身體的素質十分強悍,即使剛經歷了勞累的長途跋涉,只是短暫地睡了三個小時,便恢復了旺盛的精力。
他掀開被子,看見自己身上穿著睡衣,大概是墨恩斯趁他睡著時換的,睡衣布料輕薄而柔軟, 摸起來很舒服。
不遠處的古典雕花玻璃窗外忽然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 那兩只赤眼烏鴉回來了, 不斷地撞擊著窗戶,然后又落在窗臺上,啊啊啊的叫了起來。
江野連忙走過去拔掉插銷, 開窗將烏鴉放進來。
它們兩個都帶來了趙辰和大林的回信, 左邊的烏鴉腿上綁著一根白布條, 上面用中性筆寫著一行字:順利到家,家人平安, 勿念。
字跡工整,而且看語氣這是趙隊的留言。
另一只烏鴉嘴里叼著張拍立得的照片,是大林的妹妹摟著大林在哭,大林則伸出藤蔓比了一個OK的手勢,意思是他這邊也沒什么問題。
江野把照片和字條都收起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
雖然古堡周圍彌漫著有毒的霧氣,不過聞起來倒是不錯,有一點兒香香的,像在百花盛開的田野里。
事實上這些毒霧確實是由花朵釋放出來的,那些將古堡托舉起來的荊棘與藤蔓便是真兇。它們的花很小,而且和枝干是一個顏色,不易察覺。花瓣張開時,里面的管道就會冒出毒霧。
不知是不是早晨的緣故,江野覺得今天的空氣格外冷洌,呼吸時喉嚨里冰冰涼涼的。他吐出一口熱氣,很快便在空氣中形成了團團白霧。
“下雪了。”墨恩斯從背后抱住他,親了親他的頭頂。
他的視線穿過濃濃的霧氣,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外面的大樓與街道已經被積雪覆蓋,車輛寸步難行。
“下雪?這個時候?”江野瞇起眼睛,努力向遠處看去,但除了茫茫大霧,他什么也看不見。
江野覺得奇怪,“現在下雪有點兒早了吧,這才幾月份。”
“確實早了。”墨恩斯關上窗戶,臥室重新變得溫暖起來,“因為兩個世界互相干擾,所以天氣變得異常了,這場雪可能會下很久,溫度會一直降低。”
江野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會變成冰河世紀那樣吧?”
墨恩斯似笑非笑,“這誰知道呢。”
“……你可不可以不要在我面前幸災樂禍,至少別那么明顯好嗎。”
江野轉身開始收拾東西,他的背包還丟在門口,不過里面沒什么有用的東西,他只拿走了自己的手機。
然后他又毫無顧忌地在墨恩斯面前脫掉睡衣,換上自己的衣服。
他背對著墨恩斯,彎下腰,抬起一只腳穿褲子,這個動作使他的腰背輪廓變得很清晰,挺翹窄小的臀部包裹在黑色四角內褲里。
墨恩斯難免多看了幾眼,江野一回頭,他就很正人君子地移開視線,“你要走?昨天不還說不想被W那些人騷擾嗎?”
“那我也不能總躲在這里,總得做點兒什么,你不知道有句話叫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嗎?”
江野蹲在地上系好鞋帶,推開門頭也不回地擺手,“行了,我走了,你好好的,我有空就回來看你。”
他那語氣簡直就像志愿者來探望孤寡老人。
墨恩斯試圖挽留,“吃完早餐再走吧,我聽說人類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
江野:“我整個人都是木頭做的,不會得胃病,其實我覺得我根本不需要吃飯,曬曬太陽來點兒光合作用就飽了。”
他推開門走了,客廳里的傭人紛紛向他鞠躬行禮,那扇漆黑沉重的大門自動打開了,江野順著狹窄的樓梯走下去。
站在扭曲扶手上的烏鴉們倒是不叫了,紅眼珠里也沒有敵意,但是它們仍然賤賤的,會趁江野不注意的時候,偷偷跑過來用鳥喙拽他的衣擺。
江野踩著崎嶇不平的廢墟,筆直地穿過濃霧,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些軍用帳篷和電網的輪廓,以及瞭望塔高高的尖頂。
而且離古堡越遠,溫度就越低,地面上也開始出現積雪,當他徹底脫離霧區時,雪已經能淹沒他的膝蓋了。
天空中,鵝毛大雪仍然紛紛下落。
江野身上穿的還是秋天的衣服,黑色的高領毛衫和單層的防風工裝外套。不過他并沒有感覺特別冷,只是覺得有一些涼。
那些荷槍實彈的士兵看到他出來,紛紛露出震驚的目光,大概是沒想到江野竟然能活著從那里出來,甚至還完好無損。
距離他進去已經過了半個月的時間,他們都以為江野已經完了,W的高層甚至想把駐守的人撤走。
現在城里時常有怪物橫行,世界聯合政府已經組織了專項隊伍調查此事,W賺夠了錢,卻不愿意為此負責,想要抽身而退。
撤離的命令發了兩遍,但宋云生堅持要在這里等,所以現在還留在這里的只有他和雷因的親信。因為有那種毒霧存在,他們無法從這里獲取任何信息,也不能針對江野開啟搜救工作,就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待。
但是他竟然自己回來了。
宋云生連忙迎上去,地上積雪太厚,他的行動緩慢,走起路都很艱難。
“你沒事吧?”宋云生上下掃視了江野一番,見對方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我有件事得告訴你,江北的學校被怪物襲擊了。”
江野瞬間急了,“怎么回事?”
“你先別緊張,江北沒事,事實上他們整個學校基本上沒有傷亡,只有幾個學生被驚慌的人群踩到了,但也沒有大礙。”
宋云生也有些疑惑,“據說那只怪物闖入了學校,靠近宿舍樓時突然又離開了,等特警趕過去的時候,那怪物已經跑得影兒都沒了。”
江野知道這是什么情況,墨恩斯后來跟他承認了,因為時間緊迫,江北的身體是用世界樹腳下的泥土和木屑做成的,但那也是世界樹的一部分,怪物忌憚他很正常。
“那江北呢?”
“學校要修復被怪物破壞的設施,所以學生都回家了,不過你家里現在沒人,我把江北接到安全屋去住了,你放心,那里很隱蔽,我的妻子也住在那邊。”
他這么一說,江野臉色立刻變得不太好看,“宋云生,你別來這套,同一個招數你不能耍兩次吧?”
宋云生趕忙解釋:“不不不,你誤會了,我絕對沒有用他來威脅你的意思,你可以隨時把他接走,我告訴你地址。”
他說了一個很詳細的位置,離江野家倒不是特別遠,就在隔壁城市。
宋云生確實是想幫江野把江北保護起來,現在世道一片混亂,除了時不時冒出來的怪物之外,某些信奉恐怖主義的不法分子也趁機開始活動了,狂熱的邪|教組織更是出來大肆斂財,新聞上時常報道恐怖襲擊的案件,比從前多了幾十倍。
江野見宋云生還有幾分誠心,于是也漏了點兒信息給他,他說明了灰礦與墻壁的聯系,但隱瞞了其它事情,只是說墨恩斯不喜歡密特斯伽,所以不愿意幫忙。
“真是造孽,早知道我當初就不該入職這個破爛公司。”宋云生煩躁地咬著手指,忍不住罵了起來,“操的,我的職業規劃出大問題了啊。”
江野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只圓滑的狐貍露出這種表情,配合他人畜無害的外貌,還怪好笑的。
宋云生思索了一會兒,“如果我現在給聯合國寫封檢舉信,把W的高層都抓起來,借助政府的力量將傾銷出去的灰礦都收回來,送回阿爾蘭蒂斯,這堵墻能恢復原狀嗎?”
“很難說,我覺得這事兒已經是覆水難收了。”
不過江野很贊同宋云生前半句話,W公司的那群壞東西,有一個算一個,都應該抓起來狠狠地關進大牢,判個死刑。
就在這時,宋云生別在領口的對講機突然響了起來,江野聽見那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說的是英文,嗓音低沉渾厚。
江野很快辨認出對面是那位名為雷因·哈德爾的軍官,但他外語水平有限,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宋云生的眉頭皺了起來,“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他關閉對講機,“我們有麻煩了,隔壁街道有家醫院被怪物突襲了,雷因那邊人不夠,向我們求助。”
他遲疑地看向江野,“你愿意來幫忙嗎?”
江野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紋身,“付錢就行。”
第098章 故地重游
江野可不愿意給宋云生打白工, 不過如果付錢,那就一切好說了。他也不貪心,只要了普通士兵的十倍工資, 畢竟他這個戰斗力,少說也是個英雄單位。
“你還挺便宜。”宋云生爽快地從口袋里掏出鋼筆,給江野開了張支票, “要是等會兒有時間的話,給我開張發票,我想雷因長官很樂意給這筆支出報銷的。”
江野無語, “你還真是一點兒虧都不肯吃。”
他接過支票看了眼上面的金額, 心安理得地收進了衣兜里, 彎下腰坐進了開到身邊的越野車里。
那家醫院所在的街道已經被軍方封鎖,拉起了黃黑相間的警戒線。
手持電棍和盾牌的防暴警察正在疏散人群,醫院的方向不時傳來爆炸聲與建筑倒塌的聲音,槍聲像放鞭炮一樣連續不斷,人們驚慌失措地逃跑,場面一片混亂,甚至還有一群狂熱分子趁機鬧事。
那些人就跟不要命似的, 還一個勁兒地往警戒線里沖, 高舉著寫滿口號的旗幟和橫幅, 向警察示威。
警察們不得不用催淚瓦斯驅散人群。
宋云生給江野翻譯了那些橫幅的內容,“末日審判,上帝之怒, 人類應該滅亡、死亡帶來重生…基本上就是在鼓吹世界末日說, 邪門得很。”
“但其實怪物帶來的損害并沒有人們想象得那么厲害。”他頓了下, 又換了種穩妥的說法,“至少暫時是這樣。”
“只要疏散及時, 附近的軍隊有重武器,傷亡人數就遠比地震、海嘯之類的自然災害要少。”
“說實話,這段時間人類有點兒自亂陣腳了,怪物尚在可控范圍內,但因為怪物而引起的戰爭、游行、恐怖襲擊等等,影響更加惡劣。”
江野沒說話,他看著眼前大喊大叫、推搡爭斗的人群,感覺確實有點兒世界末日的意思。
但宋云生的判斷仍然過于樂觀了,現在墻壁只是正在崩潰,還尚存著規則與力量,等它徹底崩塌之后,這些怪物就不會像宋云生所說的那樣,還在可控范圍內了。
宋云生給其中一個警察出示了證件,帶江野穿過了警戒線,快步往醫院的方向跑去。
江野問:“就我們兩個去支援?”
“有你就夠了吧。”宋云生淡定地道,“之前襲擊學校的怪物之所以會突然離開,我想或許就是因為江北在那里。”
他跑得很快,但說話依然不疾不徐,“我猜測可能是墨恩斯在你們身上施加了某種保護的咒語,總之怪物不會襲擊你們對吧?”
江野很不高興地皺起眉,抬腿踢了他一腳,“你小子,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你把江北接去跟你老婆一起住,是拿他當護身符用了吧!”
宋云生被他踹了一個踉蹌,也不生氣,仍然腆著臉陪笑,“我只是猜測嘛,再說了,我也是真心為江北考慮過的,他住在我那邊有吃有喝,還有專門的保姆照顧著,不比一個人住在小公寓里好嗎?”
江野想想也是,他公寓所在的那條街道在被眼球怪襲擊之后,已經斷水斷電了,還有地痞流氓趁火打劫,江北獨自住在那里,確實不如和宋云生的妻子住在一起要好。
別的不說,宋云生在疼老婆這方面確實是一等一的好,他算計誰都不會拿自己老婆當籌碼,所以那棟安全屋也一定是一等一的安全。
只是江野還是有些擔憂,“阿爾蘭蒂斯的怪物也分三六九等,如果醫院里面那個見了我就跑,那一切好說,但我怕它是比較厲害的那一類,比如說那只眼球怪,就算我在場,也不耽誤它吃人。”
宋云生聳聳肩,“聽天由命吧,實在不行就等死咯。”
說話間,兩人已經來到了醫院大門口,停車場的草坪上已經橫七豎八地倒了好幾個人,身上都穿著染血的黑色制服。
江野看見他們的胸口有個觸目驚心的血洞,不知道是什么武器,竟然輕易打穿了由特種鋼做成的防彈衣。
他隱約有種預感,醫院里這只怪物可能不簡單。
他張開右手,召喚出自己的黑弓。
轟——!!!
醫院的走廊里突然發生了爆炸,三樓的窗戶一面接一面地爆開,有個黑影從里面摔了出來,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訓練有素地滾了兩圈,就勢卸掉沖力,迅速地站起身,用力擦掉嘴邊的血。
雷因眉頭緊皺著,眉間幾乎擰成一個結,他冷峻地盯著醫院大樓,又回頭看了宋云生和江野一眼,“怎么只有你們兩個?”
他順手撈起地上某具尸體的沖鋒槍,扔給宋云生。
宋云生接住槍,熟練地退出彈匣檢查子彈,“沒辦法,人員緊缺。”
雷因緊盯著他,“現在這個醫院里,只有我們三個活人。”
宋云生:“……疑似過于緊缺了。”
他掏出手機想再搬點兒救兵,醫院里卻突然傳出一聲尖銳的長鳴,那聲音極其刺耳,宋云生感覺自己的耳膜幾乎穿孔了,大腦嗡嗡作響。
他不由得松開手機,彎下腰捂住耳朵,試圖緩解這種痛楚。
有足足三十秒,除了耳鳴之外宋云生什么也聽不見,一只詭怪的生物從破窗里爬出來,順著墻壁向下爬去,轉眼間就來到了院子里。
這只怪物有些像蝎子,全身覆蓋著黑色的外骨骼,有四對蟲足,非常堅硬,每走一步都能在水泥地上戳出一個洞來。
它的尾巴也像蝎子那樣高高立起,末端有個尖銳的倒鉤,泛著紅光。
蝎子怪其實并不算大,不算那條尾巴的話,它的體型還不如一頭野牛。可是江野發現它身上竟然一點兒傷痕都沒有,漆黑的外殼像黑洞一樣,吸收了所有的色光。
江野下意識摩挲著自己的長弓,他忽然感覺這兩者的材質很相近,不由得喃喃自語,“不會吧…”
如果自己這把弓都是以蝎子怪外殼為材料做成的,那還打個屁啊!這種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事情毫無意義。
“它的外殼很硬,不管是子彈還是手雷,都無法在它身上留下哪怕一道刮痕。”
雷因冷靜地說道,江野注意到他肩膀正在流血,左腹部也有貫穿傷。
在他們趕來之前,醫院里已經發生了一場惡戰。
眼見著蝎子怪逐漸向他們逼近,江野只得拉緊弓弦,試探著給它的眼睛來了一箭。
沒用,這只蝎子怪是真真正正地武裝到牙齒了,它連猩紅的眼珠子上都覆蓋著一層堅硬的透明殼。
“你們倆離我近點兒。”江野又射了一箭,仍然徒勞無功。
這就很棘手了,或許蝎子怪的破壞力沒有那只大眼珠子強,可它的防御力太高了,簡直就是刀槍不入,如果讓它爬入鬧市區,后果不堪設想。
江野正在考慮火攻的可行性,宋云生突然推了他一下,“江野,快看上面!”
江野應聲抬頭,震驚地睜大眼睛,只見蝎子怪正上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純白色正方體,像個小房間似的沖著蝎子怪砸了下去,將它困在里面。
緊接著這個白色方塊迅速收縮,不過幾秒鐘,就連帶著里面的怪物一起,縮到了魔方玩具的大小,輕飄飄地落在某位不速之客手中。
來人身材修長,容貌妖魅,蒼白的皮膚襯得右耳的耳釘愈發嫣紅。身上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袍,腰間緊束,衣襟和袖口處點綴著如星光般的細碎寶石。
他就坐在三樓某個破碎的窗口上,斜靠著窗框,隨意地拋玩著手中那關押蝎子怪的純白方塊,長腿悠悠晃著。
江野收回黑弓,但臉上沒有半點兒被幫助了的喜悅,還低低地罵了句臟話。
宋云生還沒見過白屋的人形,不過他很擅長察言觀色,一見江野這態度就大概明白了,“怎么,這是你的熟人?”
“是個混蛋。”江野說話毫不客氣。
白屋坐在窗臺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臉上仍然帶著那一貫的陰險狡猾的笑容,“真沒良心,好歹我也救了你們。”
他熟練地操縱空間,將手中的方塊壓縮到骰子大小,然后用拇指與食指碾碎了它,晶瑩的碎塵洋洋灑灑地飄散在風中。
江野冷道:“我可不信你是專門過來幫忙的。”
白屋笑著鼓了鼓掌,“還是你了解我,救你只是順帶的事兒,我來是因為這里是個好地方,正好位于整座城市的中心。”
在他們說話時,天空中出現了一個純白的點,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四周擴散,最終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罩子,將整個城市籠罩在其中。
什么街道、樓房、汽車,全部都被鋪天蓋地的白色所淹沒,當江野三人回過神來時,醫院…以及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滿目的蒼白。
他們身處一條純白色的走廊,無燈卻非常明亮,寬度大概有三米多,兩邊的墻壁上是一扇接一扇毫無區別的房門,一眼望去都看不到盡頭。
江野的身體本能地顫抖起來,雙腿發軟,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重回這個恐怖的、充滿絕望與眼淚的地方。
第099章 十二小時
宋云生抓緊了手中的沖鋒槍, 低聲問:“白屋迷宮?”
江野緩慢地點頭,他臉色很難看,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來, 仿佛這空曠的走廊里氧氣突然變得稀薄。
宋云生知道他在這里吃了不少苦,這種久遠而深刻的心理陰影沒辦法徹底消除,他也只能拍拍江野的肩膀, 做無言的安慰。
雷因那邊已經包扎好了自己的傷口,他將袖口的布料撕成條狀,當作繃帶將不斷流血的肩膀與左腹緊緊綁了起來, 勉強可以止住血。
宋云生看著最近的那扇門, 手搭在門把手上, 想要打開看看。
江野立刻按住了他的手臂,“別開!”
迷宮里機關重重,誰也不知道這扇門打開之后,里面是會噴出熊熊烈火還是萬支毒箭。
江野隱隱有種感覺,此時迷宮的陷阱并不像之前那樣,僅僅是個嚇人的惡劣玩笑,那些掉落陷阱下方也一定不再會是成堆的海洋球或厚床墊, 而是鋒利的刺刀。
但他不明白白屋這個突然的舉動是什么意思。
如果說是為了報復他, 又未免太過牽強。他確實看白屋不順眼, 也壞過他的好事,但除了嘴上對罵兩句之外,兩人之間一直平安無事, 不至于這時候突然發難。
江野感覺自己可能只是被順帶牽扯進來的, 這座迷宮里恐怕不止他們三個人。
“我們得進門去。”雷因突然說道。
江野迅速地反駁, “不行,里面很危險!”
他說的時候, 忽然發現雷因緊緊盯著前面,江野轉過身,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塊巨石正轟隆隆地向他們滾過來。
那塊石頭不大不小,正好能在走廊里順暢的滾動,兩邊幾乎沒有縫隙,看那重量,估計也能很流暢地將江野三人壓縮成zip。
“快進去!”江野立刻改口了,他推開最近的那扇門,三人飛快地鉆了進去,那塊巨石滾過來之后,竟然就在房門處卡住了,將唯一的出口堵得嚴嚴實實。
所幸房間內沒有機關,江野小心翼翼地沿著墻壁摸索了一遍,又趴在地板上聽了聽聲音,才確認這里是安全的。
宋云生坐在地上,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他剛才是最后一個進門的,那塊巨石差點兒壓碎他的小腿。
“我現在徹底理解你了,江野,你在這種鬼地方摸爬滾打了一年,沒死也沒瘋,真是太堅強了。”
江野站在門口,嘗試著推了推堵門的巨石,“我走的迷宮和現在這個不太一樣,沒有那么多致命的機關。”
否則他第一次進迷宮,不用等到三個小時,十分鐘就會死掉。
身后傳來一聲輕笑,“那當然,你要是死在我身體里,墨恩斯得把我活剖了。”
這話不是宋云生說的,更不是雷因,江野臉色一變,猛地回過身,白屋就站在房間角落里,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們。
江野現在一看見他就頭大,比看見滿地亂爬的蟑螂還要惡心,“你又想搞什么?現在情況已經很混亂了,能不能別再火上澆油。”
白屋又笑,“雖然我平時很喜歡找樂子,不過這次來是有正事,我來尋找恩德爾,我們偉大的阿爾蘭蒂斯之主的血仇。”
他一用這種矯揉造作、還略顯陰陽怪氣的語調說話,江野就知道準沒好事兒,他質疑道:“墨恩斯都找不到人,你憑什么覺得自己能找到?”
“我不需要主動去找,只要我手里有足夠多的人質,就能逼他主動現身。”
“人質?”
“對啊。”白屋張開手,仿佛一位藝術家自豪地介紹自己嘔心瀝血創造出來的作品,“看看這個迷宮,你知道這里面有多少人嗎?四十五萬,這座城市一大半的人都在這里了。”
“迷宮內陷阱全開,最多十二個小時,這些人全部都會死在這里。”白屋的笑容充滿惡意與譏諷,“他不是最愛自己這些子民嗎,讓我看看他愿不愿意為了這些人主動站出來犧牲。”
江野看著他,喉嚨干澀,幾乎說不出話來了,只感覺一股陰冷刺骨的涼意像毒蛇一樣順著脊背爬了上來。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白屋只是個心理變態又愛惹是生非的麻煩精,和街頭鬧事的混混沒什么區別,而此時的懷特·白站在他面前,完全就是個極度危險、毫無人性的瘋子。
江野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這是墨恩斯的命令嗎?”
白屋坦然承認:“不是,是我自作主張。”
江野咬咬牙,盡量使自己在氣勢上占據上風,嚴厲指責道:“你身為墨恩斯的下屬,難道不應該以墨恩斯的命令為先嗎?你瞞著他搞出這么大的動靜,就不怕他向你問罪?”
白屋嘖了一聲,無所謂地聳聳肩,“該怎么說呢,還記得我之前提過的吧,墨恩斯也算我三分之一個朋友,我現在不是他的下屬,而是作為他的朋友,站出來為他排憂解難。”
他頓了下,不懷好意地游說:“江野,其實我覺得你應該理解我才對啊,你恢復了記憶,深愛著墨恩斯,難道你不應該為他鳴不平,同情他,然后與我們站在同一立場上?難道就因為你當了二十幾年的人類,就倒戈相向嗎?”
江野腦中不由得浮現起那滴血的長劍與寒冷的虛空,這些斷斷續續的畫面無比清晰地展示在他眼前,江野為之感到心痛,但是……
“那是他和恩德爾兩個人之間的恩怨。”江野一字一句地說著,“不管是你,還是我,都沒有資格插手,更不應該牽扯其他人進來。”
“……好吧,好吧,我不得不承認你說得很有道理。”
白屋似乎很同意地、摸著下巴點點頭,但很快他便話鋒一轉,惡劣地笑著,“可是,咱們認識這么久了,你也明白,我天生就是不講道理的人。”
“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這復仇計劃明明只差臨門一腳,卻磨磨唧唧地找不到人,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江野。”
江野沒說話,臉色不太好看,他知道白屋是什么意思。
“就是因為你,墨恩斯做事束手束腳,瞻前顧后,他必須要時刻考慮你的心情,不敢大肆屠殺人類,即使這些全部都是仇人的造物,根本不值得同情。”
“但我沒有這個顧慮,所以我可以包攬這些麻煩事。”白屋半真半假地嘆了口氣,“唯一的疏漏就是不小心把你也捕捉了進來,但這也沒辦法,誰讓你正好處于城市中心呢。”
“為表歉意,這個房間是絕對安全的,你暫時在這里呆會兒吧,讓我們看看十二個小時后到底是恩德爾主動現身,還是整個迷宮的人類全都死絕。”
白屋瞇起眼睛,粉紅色的眼珠愈發妖異,“其實兩個結果我都很期待。”
“你個混蛋!”江野毫不猶豫地抓起黑弓朝白屋射了一箭,黑霧凝結而成的長箭準確地穿過了白屋的腦袋,緊接著他就像陶瓷一樣裂成了無數純白色的碎片,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融化進了地板里。
宋云生驚疑不定,“你把他殺了?”
“沒有,那只是個分身,他的本體是這座迷宮。”
江野憂心忡忡地看著堵在門口的巨石,他很清楚地意識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他們已經徹底無能為力了。
唯一能解決問題的,唯一能扭轉局勢的,只有那兩個人,那對在世界伊始之初就存在的、曾互相信賴又反目成仇的雙生兄弟。
想達成圓滿的結局,就要貪婪之神自我犧牲,要暴虐之神寬容諒解……
江野無力地順著墻壁滑坐在地板上,煩躁地抱住了頭。
說實話,他根本看不到一點兒希望,不管是墨恩斯還是恩德爾,這兩位神祇都不高潔,也不圣明,他們從未受過長者的教育,他們的劣性更甚于自己的造物。
去除外面那層裹著神輝的殼子,其實他們也只是會被私情裹挾的凡人罷了。
第100章 下死人了
雷因和宋云生對著門框打光了子彈, 但無濟于事,那塊巨石仍然牢固地卡在門口與對面的墻壁之間,無法撼動分毫。
“沒用的。”江野低聲說著, “普通的武器很難破壞迷宮。”
宋云生低下頭拉開尼龍槍帶,把沖鋒槍仍在地上,“你的弓箭也不行嗎?”
“在走廊里可能會有點兒效果, 但這里是牢房,白屋一定已經加固過了。”
雷因神情凝重,“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嗎?”
“……是的。”江野其實經常體會到這種無能為力的疲憊感, “除了等待, 我們什么也做不了。”
潔白的牢房里寂靜無聲, 除了三人的呼吸聲之外,就只有宋云生偶爾的嘆息聲。
外面的屠殺大概已經開始了,但人類的慘叫聲卻無法傳到房間里面,連一點兒血腥的味道都聞不到。
他們三個就仿佛被隔絕了一樣,明知外面發生了什么,卻無法阻止,連離開這里都做不到。
江野盯著堵門的巨石, 那塊石頭是球形的, 所以并沒有完全把門堵住, 下方還留有一定的空隙,但非常狹窄,只能允許人伸出去一只手。
宋云生看著手機, 幽幽地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
江野背靠墻壁坐在角落里, 疲乏地閉上眼睛, 沒有說話。
在這間牢房里,時間流速被拉扯得極慢, 不知又過了多久,江野忽然感覺有東西輕輕碰了碰他的左手手指,觸感是熱乎乎毛茸茸的…
江野一低頭,就看見手背上趴著一只灰棕色的老鼠。
江野:“……”
毫不夸張地說,江野當時就像被火燒了屁股似的,騰的一下跳了起來,下意識想把這只大耗子踢飛。
但緊接著,他忽然感覺老鼠這個驚悚的造型有一絲熟悉,好像在哪里聽說過。
這只老鼠的雙眼被金色絲線縫了起來,背上長著一只酷似人耳的器官,如果江野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樂師的“耳目”。
“怎么了?”宋云生湊過來,看見地上的老鼠時也吃了一驚,“哪來的耗子?”
江野沒搭理他,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食指戳了戳老鼠的頭頂,低聲問:“是你嗎?能聽到我說話嗎?”
老鼠吱吱叫了起來,它抬起頭,抽動著鼻子與胡須,在地板上到處嗅聞。
當它嗅到地板中心時,忽然停住了,扭頭沖著江野吱吱的叫。
江野猛然意識到什么,他用腳輕輕撥開老鼠,召喚出弓箭,對著地板中心連射了三箭。
比起牢不可破的墻壁,這塊地板確實更脆弱一些,在弓箭的連攻之下,地板破出一個大洞,剛好夠成年人鉆過去。
只是洞下面漆黑一片,看不出有多深。
宋云生撿起一枚已經涼透了彈殼,扔下去聽了聽回音,“差不多三、四米,不算高。”
他們不知道這下面有什么,但總比束手無策的等待要好,三人沒有猶豫太久,便按著順序跳進洞里,江野打了頭陣,雷因是傷員在中間,宋云生斷后。
江野一落地,周遭便迅速地亮了起來。
和其它地方一樣,這里仍然是純白的、明亮的走廊,墻壁上有許多門,前方也有很多不知通往何處的岔路。
宋云生:“你不是通關過這個迷宮嗎,還記得路嗎?”
江野搖頭,“忘了,而且就算我記得,路也是會變化的。”
他通關的那次,曾無意間觸發過一個煙花的機關,不過現在大概已經變成了會將人炸成碎片的劇烈□□,所以走老路是絕對不行的。
“白屋說過出口在他的右眼,但我不知道那具體在什么位置。”
江野一邊說著,一邊往前走,忽然他們聽見走廊的盡頭里傳來砰砰的聲音,好像有什么東西不斷砸擊地板,而且越往前走,就越清晰。
當他們謹慎地走到盡頭,穿過一扇敞開的大門時,看到了此生從未見過的慘烈畫面。
如果用一個簡短的詞語來概括,那就是——尸雨。
穿過那扇門之后,眼前豁然開朗,變成了一片開闊平坦的空地,足足有五、六個足球場那么大。
而頭頂是高不可及的天花板,上面詭異地鑲嵌著無數個白色房門。這些門一會兒緊閉,一會兒敞開,像許許多多咀嚼食物的大嘴。
數不清的尸體從房門里掉出來,或是被燒成焦黑的,或是被洞穿心臟的,這些以不同方式死亡的人們重重地砸在地板上,肢體扭曲,骨骼折斷。
因為數量太多了,看起來就像是在下雨一樣。
“這里是…”江野臉色蒼白,他幾乎全身都在發抖,“…是,是停尸房。”
所有在迷宮中死去的人都被門傳送到了這里,尸體幾乎要鋪滿房間的地板,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腥氣,這里簡直就像是十八層地獄。
宋云生忽然抓住江野的手臂,失聲喊了出來,“江野,看!那個人!”
江野聞聲看去,眼睛驟然睜大了,幾乎是恐懼到了極點,他竟然看見江北從天花板的某扇門里掉了出來。
他就和其他尸體一樣,從幾十米的高空中摔下來,巨大的沖擊力讓他的四肢以一個可怕的角度扭曲著。
江野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急忙沖過去,被一具尸體絆了一腳都來不及站起來,連滾帶爬地沖到江北身邊。
江北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滿身血污,胸口插著一把利刃,正中心口,這是他在迷宮陷阱中所受到的致命傷。
江野手足無措地跪在他身邊,很久以前江北中槍而死的畫面與現在相重疊,讓他痛苦萬分,大腦失去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他不愿意相信江北會這樣突然地、輕率地死去,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江北的傷口處忽然長出了許多晶瑩剔透的樹芽,它們充滿生命力,抽枝展葉,將利刃緩緩頂出去,然后開始朝氣蓬勃地織補江北受損的身體。
反折扭曲的四肢也發出骨骼摩擦的聲音,逐漸恢復原位。
然后,江北忽然睜開眼睛,身體向上弓起,從胸膛里發出一聲驚厥般的喘息。
江野:“!!!”
江北像詐尸一樣猛地坐起來,抓了抓因為快速復原而發癢的胸口,扭頭看向江野,眼睛一亮“哥,這么巧,你也在這兒。”
他那語氣簡直就像是和江野在菜市場偶遇了。
“巧你腦袋!我真想找醫生瞧瞧你的腦袋怎么長的!”
江野劫后余生,來不及驚喜,首先沖上心頭的就是后怕和憤怒,“你怎么會在這里,你不應該老老實實在安全屋呆著嗎?”
“我擔心你,電話也打不通,所以才來找你,沒想到剛下飛機,還沒出機場,就被卷到了這里。”
江北回頭看了看,身后仍然是不斷墜落的尸體,江北目瞪口呆,“我去,下死人了。”
江野:“知道嚇人你還敢來,不想活了是吧!”
要不是時機不對,江野真想揪著他領子狠揍一頓。
他們先退到了墻角,防止被掉下來的尸體砸到,江野臉色陰沉,“幸虧你現在的身體和從前不一樣,要不然你還有命站在這兒跟我嬉皮笑臉地說話?!”
江北倒不覺得這有什么危險的,雖然幾分鐘前他才剛剛踩到機關,被一把金屬利刃刺穿了心臟。
“沒事的。”江北笑道,“我知道我不會死。”
“你知道?”江野疑惑,“墨恩斯告訴你的?你什么時候和他接觸過?”
“嗯……當初離開阿爾蘭蒂斯的時候,我就簡單問了一下。”
其實事實并非如此,江北拿自己的身體做過實驗,最開始是用美工刀,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連傷疤都沒留下。
然后他又測試了燒傷、窒息、骨折等等,全部都會痊愈,最后他找了棟爛尾樓,從二十層跳了下去。
雖然他短暫地失去了意識,但幾分鐘之后他就醒了,并且身體上所有的傷口全部消失,安然無恙。
這些瘋狂的事情江北不敢跟他哥說,怕他哥當場氣死。
從某種角度來說,江北的腦子也不是特別正常,他對這些非人類的東西有著超乎尋常的興趣,并且樂于探究其奧秘,哪怕是拿自己做試驗品。
江野沒有懷疑江北的說辭,他就算再了解江北,也想不到他竟然敢從二十樓跳下去,只為了測試自己會不會死。
“哥,你看,那個人…”江北忽然伸出手臂指著前面,江野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尸山血海中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人身穿黑色的古典長袍,漆黑的長發散在肩頭,在如此明亮的光線下,他卻沒有影子,甚至連本體都模糊得像個虛影。
恩德爾終于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