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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別在人快死的時候突然求婚

    這是江野第一次見到這條白龍, 它的翼展足足有幾十米,足以帶起龐大的身體在空中飛翔。

    兩對龍翼類似蜻蜓,前面那對更大, 是用來飛的,后面那對較小的則反折過來,形成了一個帳篷形狀的屏障, 擋住了高空的狂風與嚴寒。

    龍背上覆蓋著平整的鱗片,每一片龍鱗都像臉盆那么大,再鋒利的長矛也難以貫穿, 即使是人類世界的重炮也無法造成傷害。

    墨恩斯讓江野靠在自己懷里, 輕輕揉捏著他的右手, 讓血液重新在每一根手指的血管里循環,漸漸的,原本烏青的指甲蓋重新有了血色。

    然后他拿出那枚鉆戒,戴在江野的無名指上。

    “我們這里的習俗是,婚禮之前戒指戴在右手,婚禮后就換到左手,是已婚的標志。”

    戒指由近似鉑金的礦石打造而成, 戒身是意象的飛鳥形狀, 那顆華貴璀璨、如同星辰般的鉆石釘在它的喉嚨上。

    “喜歡這個款式嗎?”墨恩斯親昵的用下巴蹭著江野毛茸茸的短發。

    他沒有得到回應, 并非是江野不想說話,而是他突然睡著了。

    準確地說,是因為嚴重的脫水和營養不良, 昏了過去。

    偉大的阿爾蘭蒂斯領主終于意識到, 現在可能不是個搞羅曼蒂克的好時機。

    江野在昏迷時隱約感覺有人喂他喝水, 溫涼的清水中帶著一絲苦澀的味道,似乎是加了某種草藥。

    但此時江野顧不得這些, 求勝本能讓他他迫切地吮吸著這來之不易的水分,舌尖好像碰到了什么柔軟的東西,他也完全不在意。

    恍惚間聽見有人嘆息,“要是你接吻的時候有現在一半的熱情就好了。”

    江野只是聽到了這個聲音,但并沒有理解其中的意思,他喝了很多水,不小心被嗆到了也不想停下。

    墨恩斯把他扶起來,輕拍他的后背,讓他恢復正常的呼吸。

    水里確實加了補養身體的藥草,江野在臥室的大床上醒來時,就感覺自己好多了,雖然他還是非常的餓。

    墨恩斯親手為江野做了晚餐,琳瑯滿目的佳肴擺滿了餐廳里的宴會長桌,江野神色懨懨地坐在桌邊,任由墨恩斯為他圍上潔白的餐巾。

    “我按照你的口味做了一些,來,嘗一嘗。”

    墨恩斯端起最近的湯盅,用勺子攪拌了一下,舀起一勺肉湯喂到江野嘴邊。

    江野很餓,可他對食物沒有絲毫的渴望,尤其是這種味道濃郁的葷腥。

    太久沒有進食的胃部已經不再適應食物,光是聞到味道江野就想吐,他的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喉嚨哽住了,是那種想吐卻又沒有東西可吐的感覺。

    墨恩斯很清楚這時候應該給他準備更加清淡的白粥,或者別的易于消化的食物,但他有意要測試江野的服從性,盛滿肉湯的勺子停在江野嘴邊,不動分毫。

    江野猶豫了一會兒,大概是真的害怕了,只能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張嘴把湯吞了下去。

    湯的味道很好,口感順滑,可當江野嚼到一塊燉得軟爛的肉時,他終于再也忍不住,踢開椅子沖到洗手池旁邊,顫抖著彎下腰,將胃里所有東西都吐了出來。

    吐到最后全都是清水和苦澀的膽汁,江野眼角被逼出淚水,眼眶通紅。

    可他顧不得照顧自己,心驚膽戰地回頭去看墨恩斯,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對不起,我真的…”

    盡管他已經被救了回來,此時也身處于環境舒適的室內,但迷途鎮那四個晝夜的孤寂、黑暗、寒冷、恐懼仍然在折磨他,在江野內心最深處——他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地方,留下了無法消弭的陰影。

    江野畏懼地望著他,手指無意識地緊攥著衣服。

    墨恩斯冷淡地站在那里,停頓了幾秒,確定自己已經給了江野足夠的壓力,才不緊不慢地笑了起來,“沒關系,星星,是我的錯,我該給你準備一些清淡的飲食。”

    他扶著江野走回餐桌旁,拿起手帕給他擦嘴,然后叫來了傭人,撤掉這桌豐盛的宴席,換了一桌清凈的素宴。

    ——他早就準備好的。

    墨恩斯自認為自己需要這些手段來調/教江野,讓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成為一個溫順乖巧的愛人,他也確實成功了,至少在休養身體的這幾天里,江野沒跟墨恩斯頂過一句嘴,雖然也沒說過多余的話就是了。

    “這樣很好,以后就別打什么想回去的念頭了,你只會把自己搞得一團糟。”

    墨恩斯攬著江野在天臺看星星,一邊親他,一邊像圣堂中的傳教士一般循循善誘,“我們就這樣一直相愛下去吧。”

    江野喉結滑動了一下,用很低的聲音問:“…為什么是我?”

    “嗯?”

    “為什么偏偏是我?你到底喜歡我什么?”

    這個問題江野在腦海中重復了無數遍,卻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他不明白墨恩斯為什么會盯上他,他只是個普通的人類,和趙辰大林他們沒什么區別。在墨恩斯眼中,他們本應該是同樣的螻蟻才對。

    墨恩斯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可能是因為你的眼睛,像星星一樣。”

    爾后他又半真半假地道:“哦,對了,還有你長得也很可愛。”

    “…我是個凡人,很快就會變老,死掉,就算沒有意外,沒有生病,我也只能活幾十年。”

    江野說這些話的時候,想起了小時候和江北一起養的倉鼠,它是夏天時從廟會上買來的,死于第二年的冬天。

    江野難過了一段時間,但很快注意力就被新的東西引走了。

    可能對于墨恩斯來說,自己和那只倉鼠也沒什么區別。

    巨大的壽命差距似乎和剛才墨恩斯所說的“一直相愛下去”相矛盾,不過他并沒有解釋什么,只是笑了笑,“以后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

    是的,以后的事情誰也無法預料,就像江野無法洞悉自己的未來的命運,他不知道在死之前自己還能不能回家,能不能見到自己的家人。

    剛養好身體的這些天里,江野總是想去迷途鎮的森林尋找趙辰和大林的蹤跡,但墨恩斯沒有給予他離開宮殿的許可,只是告訴他那兩個人沒事。

    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有多強大,而是因為他們已經死了,亡魂寄宿在兩只破布娃娃里,渾身上下只有一塊腐朽的骨頭勉強能吃,除此之外毫無價值。

    饑腸轆轆的怪物懶得浪費力氣捕食他們,肉食性植物也不會將他們當作獵物,所以他倆現在很有可能只是迷路了,手牽手地在無邊的黑森林里游蕩。

    江野短暫地失去了前進的目標,他最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花房的秋千椅上,來回翻看手機里的照片。

    不止和江北的合照,還有租住的公寓、隔壁阿姨在除夕夜送來的餃子、公寓附近那乏味又令人懷念的風景…幾年前隨手拍的一張流浪貓的照片,都能讓他看好久。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擔憂江北的同時,也在思念自己的故鄉。

    他長久地生活在那座城市里,已經習慣了那里的空氣和景色,從未想過能健康地站在那片土地上是多么的寶貴。

    而現在江野再也回不去了,恐怕就算他死了,墨恩斯也會把他的尸骨埋葬在阿爾蘭蒂斯。

    江野這樣想著,情緒就一下子沖了上來,眼淚一滴滴地砸在屏幕上,視野變得模糊。

    他用力捂住嘴,壓抑地哭了起來,肩膀劇烈的顫抖著。

    難以自抑的時候,他拼命地咬住自己的手掌,試圖讓自己停下。

    他不想哭得這么難堪,這么軟弱無能,可越是壓制自己,他就哭得越厲害,到最后簡直喘不過氣來。

    他干脆不管了,放聲大哭,把這些天以來所遭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得一干二凈。

    反正這里只有他一個人,再丟臉也無所謂。

    江野是這樣想的,直到他聽見屏風后面傳出非常輕微的桌椅摩擦地板的聲音。

    “……”

    江野立刻閉緊了嘴,雖然他還止不住地抽噎,但他不肯再發出聲音。

    很明顯樂師今天沒有在前庭花園的紗幔后演奏,而是跑到了玻璃花房這邊。他安靜的時候是真安靜,一點兒存在感都沒有。

    樂師很抱歉地道:“對不起,江先生,我不是故意不出聲的,我正在更換琴弦。”

    他本來想換完琴弦再跟江野搭話,但當他換完時,江野已經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氣氛真的很難開口搭話,樂師的每一條胳膊每一條腿都坐立難安。

    “沒事。”江野胡亂地擦掉臉上的淚,去水池邊洗了把臉。

    額前的劉海兒長長了一些,被他順手擼了上去,他的眼睛還是紅的,但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一些。

    成年人的情緒是這樣的,來得快,去得也快,哭也得看著表,精打細算著時間。

    他坐在樂師旁邊的墨綠色鐵藝圓凳上,頭輕輕靠著屏風,閉上了眼睛。

    樂師糾結了一會兒,大概是想哄江野開心,他拿起了小提琴。

    “我學了您那個世界的曲子,您要聽嗎?”

    “真的嗎?莫扎特還是貝多芬?”

    江野不是很了解音樂,自打世界上出現音樂這個概念之后,人類社會中誕生了許多大師,但他只知道這倆名字,也只在自家小區的門鈴中受過名作《致愛麗絲》的熏陶。

    “是一首很好聽的曲子。”

    樂師熟練地拉起小提琴,歡快跳脫的音樂聲頓時充斥了整個花房。

    江野愣了幾秒,隨即忍不住笑出了聲,這曲子確實好聽,而且耳熟能詳。

    這是哆啦X夢的主題曲。

    第042章 好顛啊你們

    樂師認真地奏完了這首歡樂的曲子, 還使用了音色低沉的大提琴來伴奏。

    大提琴放在這種歌里實在是太違和了,江野從頭笑到尾,笑得肚子疼, 不小心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他坐在地板上,左手手肘搭在凳子上,右手抹去眼角笑出來的淚珠, “你真厲害,你這是從那兒聽來的?”

    “電視里。”

    江野眨了眨眼,“你能去我們那邊?”

    “我沒有去過, 不太方便。”

    樂師柔聲說著, “而且阿爾蘭蒂斯與密特斯伽之間的門都有一個特性, 魔力越強的生物越難通過,所以人類可以輕松地走過來,這邊的生物卻并非全都能過去。”

    “我養了一群小鼠,以前花林的門還沒修復的時候,每當我想去密特斯伽那邊逛逛時,就會割下一只耳朵,縫在小鼠背上。”

    “這種小鼠幾乎沒有魔力, 它們能輕易穿過門, 去往密特斯伽, 我經常用這種方法聽你們那里的音樂。”

    江野:“啊?”

    他努力了一番才勉強理解樂師的話,他抬起手想說什么,但是欲言又止, 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嗯…那你的耳朵, 是…嗯,回收再利用, 還是長新的?”

    “器官再生非常緩慢,我一般會回收。”

    “所以你…”江野從來沒覺得過說話都是一件艱難的事情,“你把自己的耳朵縫在老鼠身上,去聽一場演唱會,回來之后再把耳朵從老鼠背上割下來,縫回自己的腦袋上?”

    樂師:“是的,方便快捷的辦法。”

    “……”

    江野無言以對,只能說阿爾蘭蒂斯從“人”到“動物”,一個個的都挺顛的。

    江野的沉默讓樂師有些不安,眾所周知人類和他們有著截然不同的常識,自己說的話可能嚇到他了。

    “抱歉,我不該跟你講這些。”樂師懊惱不已,“一提到音樂,我就開始得意忘形了。”

    江野搖頭,他又笑了起來,“沒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再給我彈幾首吧,我想聽。”

    樂師這才放下心,彈起了鋼琴。

    大概是照顧江野的喜好,樂師彈的大部分都是近些年火熱的影視劇插曲,即使江野這種對音樂完全不了解的人,也聽到了許多熟悉的旋律。

    這讓他產生了一種安心的感覺,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家鄉。

    他順勢和樂師聊起了這些電影,一起點評里面有趣的劇情,或者蛐蛐某些大明星的八卦。

    樂師看不見,每部電影都是靠聽的,理解相對有所偏差,但江野仍然和他聊得很愉快。

    跟這樣的人聊天時,很容易忽略他的外貌、種族,只是將他當成身邊的一個朋友,因為他是那樣的溫暖親切,還有適當的幽默感。他從來不會仗著自己見多識廣,就顯露出傲慢的姿態。

    樂師的耳朵實在是太多了,有些緋聞他知道的比江野這個本地人還多,每一條都非常炸裂,放出去可以讓微博當日癱瘓的程度。

    江野聽得聚精會神,不知不覺兩個鐘頭就過去了,到了中午十二點。

    墨恩斯在餐廳里沒見到他,順路來到花房,透過半開的玻璃門往里看了一眼,就看見江野坐在屏風旁邊,和樂師聊得正歡。

    不知道樂師說了句什么,江野大聲笑了起來,眼神澄澈而張揚,表情中透著十足的活力,陽光在他的頭發絲兒上跳舞。

    墨恩斯停下腳步,恍然間想起剛遇見江野時,他好像確實是這樣爽朗大方的性格。

    墨恩斯一直覺得江野是很適合黑夜與月光的人,因為他的眼睛像星辰一般,不過此時看他笑得開心,又覺得日光也不錯。

    江野上半身前傾,離屏風很近,興致勃勃地說著閑話,眼睛笑得瞇起來。

    他好像完全不在乎屏風后面是一只多么丑陋的生物,普通人只是看一眼就會精神崩潰,夜夜被噩夢糾纏。他是那樣珍惜這寶貴的友情,樂此不疲地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

    墨恩斯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他再次因為江野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感情。

    他很清楚這種令心臟緊縮的感情叫做嫉妒,在此之前,他從未嫉妒過誰,他是阿爾蘭蒂斯的領主,沒有人比他更強大、美麗、高貴,他便沒有理由去嫉妒。

    可現在江野一個平平常常的笑容,就勾起了他內心深處最陰暗的心思。

    在墨恩斯和江野初遇的那天夜里,在死亡的殘酷陰影尚未籠罩這些人類時,江野也曾像現在這樣,坦誠樂觀地和他聊天。

    但那已經永遠的成為了過去,從迷途鎮回來之后,江野就很少和他說話。

    此時他再去看江野的笑臉,就覺得那笑容也和窗外的陽光一般,明媚得有些刺眼了。

    因此他故意推開門走了進去,想要打破這令人不適的場面。

    江野聽見開門聲,回頭看見是他,笑容頓時凝固在臉上。

    他整個人的氣場都瑟縮起來,身體本能地貼近屏風,似乎在尋求他人的保護。

    這當然不可能拯救他,樂師甚至無法出現在他面前。

    墨恩斯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江野身邊,笑瞇瞇地摟過他的肩膀,“你很喜歡聽音樂嗎?”

    剛才樂師在和江野聊天時,彈奏聲從未停下,包括吹奏類的樂器。

    江野移開視線,悶聲道:“還行。”

    墨恩斯:“其實我也會彈鋼琴。”

    江野:“哦。”

    “你想聽嗎?離午餐還有段時間,我可以彈給你聽。”

    江野:“都行。”

    “想聽什么曲子?”

    “隨便。”

    “……”

    態度差的也太多了,不過墨恩斯也沒辦法指責對方,他自己做了什么,心里很清楚。

    最嚴重的其實是那張看似無關緊要的通緝令,如果不是被通緝,江野本來有很大的機會逃出去。

    按照他原本的計劃,他會在阿勒塔鎮逗留幾天,隱匿在人群中打探消息。

    阿勒塔不乏愛管閑事的精靈,很快就會有人提醒他北邊是危險的迷途鎮,絕對不能踏入,也會有人告訴他附近有通往人類世界的‘門’,說不定還會熱心腸地領他過去。

    然而突然的追捕打亂了江野的陣腳,讓他倉皇逃跑,誤入險境。

    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回家的機會,阿勒塔附近的‘門’早已被黑鴉鎮長用結界封鎖了起來。她非常擅長這種異術,幾乎沒有人能破解。

    所以,墨恩斯親手將江野推入這種絕望的處境,再去強求他給自己好臉色,就有點兒太不要臉了。

    ……

    江野今天才知道白月宮殿還有專門的琴房,白水晶串成的珠簾從上方垂落,寬敞的房間中央擺著一架黑色三角鋼琴。

    墨恩斯坐在琴凳上,優雅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與衣領,熟練的按下琴鍵。

    看他彈鋼琴是一種完美的視覺享受,就算不去看他英俊的側臉或者月光般的銀白色長發,光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在黑白琴鍵上翻飛,就已經非常賞心悅目了。

    不過江野沒有看他,他坐在窗邊的沙發上,興致缺缺地聽著琴聲。

    他覺得沒有樂師彈的好聽,雖然墨恩斯有著純熟的技巧,就算是專業的鋼琴家也挑不出他的錯,但好像就是少了那么一點點靈氣。

    或許對于墨恩斯來說,鋼琴只是個打發時間的玩具,音樂也只是生活的調劑品,而對于樂師來說,卻是他的全部。

    江野打了個哈欠,扭頭去看窗外的飛鳥。

    他忽然想到了樂師的老鼠,“你也往我們那邊放過老鼠嗎?”

    墨恩斯:“?”

    爾后他才理解對方的話,“哦,你是說樂師吧,我和他不一樣,我一般用鳥類來做耳目,直接共享它們的五官。”

    江野心里一動,“現在那邊也有嗎?”

    墨恩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想干什么?”

    江野猶豫了幾秒,才下定決心,懇求道:“你能不能幫我看看江北在干什么?我真的很擔心他。”

    “好啊。”

    墨恩斯的回答完全出乎江野的意料,他竟然這么爽快的答應了。

    “但是…”墨恩斯忽然話鋒一轉,“你能付給我什么報酬,去租借一只鳥呢?”

    江野掏了掏兜,可惜他現在拿不出一分錢來。

    而且他也馬上意識到,如果自己再在墨恩斯面前拿出錢來,八成會死得很慘。

    江野也不是傻子,他很清楚墨恩斯想要什么,除了這個他也給不出別的東西了。

    江野閉了閉眼,認命地走過去,低頭親吻墨恩斯的嘴唇。

    “上床吧,我們倆。”

    江野說這話的時候簡直跟行尸走肉一樣。

    第043章 小鳥

    江野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獲得了一只游蕩在密特斯伽的飛鳥的使用權。

    天色才蒙蒙亮時,他艱難地從那張華蓋大床上爬起來,身上很疼, 精神狀態也非常糟糕。

    一夜沒睡,江野是很想崩潰一下的,可他沒有多余的時間分配給毫無意義的自怨自哀, 他扭頭看躺在身邊的人,開口索要自己應得的酬勞。

    “我要那只鳥,現在。”江野一字一句地說著。

    墨恩斯懶散地睜開那雙暗金色的眼睛, 摟著他躺回床上, “別那么著急, 星星,你看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作為一對恩愛的情侶,我們不應該先躺在床上溫存一下嗎?”

    他的拇指輕輕撫過江野的嘴唇,那里有一個很清晰的紅痕,是被咬的。

    事情發展得比墨恩斯預料的要快一些,不過也無傷大雅, 更何況江野比他想象的更加可口, 昨晚一時有些失控……簡單來說, 衣冠禽獸褪下了他的衣冠,變成了純禽獸。

    “所以我們現在應該蓋好被子,再躺一會兒, 順便讓傭人送…”

    江野抿緊嘴唇, 一言不發地冷盯著他。

    墨恩斯被他盯得心里發毛, 只好做出讓步,“好吧, 但是在此之前,你最好先去洗個澡,然后去吃點兒東西。”

    江野還想說什么,墨恩斯打斷他的話,“我是為你考慮,操控飛鳥對你來說是一件極其耗費體力的事情,我只會把它借給你一次,至于能用多久,就看你自己了。”

    他說話的語氣突然公事公辦,還有幾分冷漠,男人還真是容易翻臉不認人,昨晚他哄著江野再來一次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態度。

    江野確實被他唬住了,權衡利弊之后,才乖乖去浴室里洗澡。

    墨恩斯看他走路晃晃悠悠的,體貼地跟了上去,“我抱你去?”

    “用不著!”江野扶住門框,臉色陰沉,態度極其惡劣。

    墨恩斯倒是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看著江野走進浴室,狠狠地摔上了門,隨后里面傳來嘩啦啦的水聲,霧氣彌漫在玻璃窗上。

    墨恩斯耐心等待著,過了大概兩分鐘,里面傳來沉悶的咚的一聲,江野在浴缸里滑倒了。

    他這才露出一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表情,推門走了進去。

    江野正狼狽地攀住圓形浴缸的邊緣,在熱水里撲騰。

    水面上浮著一層白粉色的厚密泡沫,遮住了水下的情形,這讓墨恩斯感覺有些可惜。

    “還是我來幫你吧。”墨恩斯挽起睡衣的袖子,笑著走過去。

    江野試圖反抗,但實在是沒力氣了,只能任人魚肉。

    過了會兒,墨恩斯拿來一條厚實的大毛巾,把洗得干干凈凈的江野包起來,放到隔間外的真皮沙發床上。

    他讓江野靠在自己懷里,仔細地為他擦頭發。

    墨恩斯很享受著照顧江野的每一個瞬間,尤其是剛洗完熱水澡,熱乎乎的、潮濕的身體帶著一定重量倚靠在他懷中,好像他真正擁有了這個人似的。

    墨恩斯放下毛巾,揉了一把江野亂糟糟的短發,問道:“你家住在哪里?”

    江野頓時警惕起來,“問這個干什么?”

    墨恩斯啞然失笑,“我總得知道你住在哪個城市,然后挑一只離得近的小鳥給你。”

    “…… 淮東市。”

    江野運氣不錯,墨恩斯正巧有一只“耳目”就在淮東市區徘的街道上徘徊。

    墨恩斯帶著江野來到書房,讓他躺在沙發上,自己則打開了靠墻的古董收藏柜,里面像中藥柜一樣有著許許多多的小抽屜,純金的雕花把手與四角鏤空裝飾

    墨恩斯拉開編號為213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片淺褐色的羽毛,放在江野的掌心。

    “握緊,把眼睛閉上,放輕松。”

    隨后墨恩斯不知念了什么咒語,江野變得疲憊困倦,一下子跌入漆黑的夢鄉。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看見了久違的高樓大廈。

    現在正是早高峰時期,街上車來車往,趕著上班的人們騎著共享電動車穿梭在車流中,往地鐵口涌動,上了年紀的人則坐在街邊的早餐攤上,慢慢悠悠地吃著早餐,街邊的服裝店放著流行音樂。

    江野從來沒有想過,這樣平凡又熟悉、每天都在發生著的街景會帶他巨大的感動,他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飛鳥站在一棵行道樹的樹枝上,江野可以操縱它的一切行動,包括跳動、拍打翅膀、轉頭,就好像操控游戲中的角色一樣。

    這種虛假的自由讓江野產生了一種逃出生天的錯覺,但實際上他仍然躺在書房的沙發上。墨恩斯坐在一旁,一邊處理文件,一邊分神照看他,用手輕拍他的后背,像在哄他睡覺一樣。

    江野操縱著小鳥飛到一戶人家的窗臺上,看到了玻璃中“自己”的倒影。

    他長得很像一只麻雀,但又有稍許不同,鳥喙更尖,尾羽更長,而且兩只眼睛上方各有一只米粒大小的紅點,這紅點其實是他的另一雙眼睛,晶狀體更薄,使他的視野可以延伸到非常遙遠的地方。

    江野看向幾十米外的公交站牌,確定了自己的位置,避開人群向北邊飛去。

    墨恩斯沒有騙他,操縱飛鳥確實是個體力活,他切實體會到了拍打翅膀的勞累以及高空中風吹進眼睛里的刺痛感。

    十幾分鐘之后,江野看到了熟悉的小區大門,他撲騰著小翅膀飛過保安廳,來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樓跟前。

    他家住在三樓,江野落在窗臺上往里看去,客廳和臥室都空無一人,他等了好久,也不見有人從衛生間或者廚房里出來,江北不在家。

    但是茶幾上散落著許多照片和紙質文件,江野仔細一看,那都是小東山的照片,文件也是小東山的介紹,以及搜救隊給他的報告單。

    看來在這一個多月里,江北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搜救的情況,但拖了這么久,又一點兒線索都沒有,恐怕政府已經在考慮取消搜索了。

    江北大概早就回學校了,他是學計算機的,課程很緊,沒辦法請太久的假。

    所幸江北就讀的大學就在隔壁城市,江野輕車熟路地張開翅膀,沿著高速公路飛了起來。

    中午時,江野落在大學食堂的玻璃門上,歪著頭往里看。

    他沒看到江北,但是看到了他那三個舍友,正坐在桌邊吃飯。

    江野沿著墻腳蹦蹦噠噠的跳過去,他太小了,食堂又亂,沒人注意到一只小麻雀溜了進來。

    江野躲在桌腳后面,聽那三個舍友在上面聊天。

    他們正好在聊江北。

    “江北到底什么時候回學校,他不在,我吃飯都不香了。”

    “夠嗆,他哥那邊一點兒消息都沒有,別說活人了,死人都找不到,我感覺這回真的懸了,你們想想,那深山老林的,說不定有熊…”

    “嘖!”旁邊有人杵了他一下,“這話你自己嘀咕兩句就行了,可千萬別當著江北的面說。”

    “我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但是吧,咱們真的不用跟導員說一聲嗎?那天江北走的時候我就感覺他臉色不對,他不會要一個人進山找他哥吧?”

    “不會吧,他一個人怎么找?”

    “我只是說可能,不過,這幾天你能聯系上他嗎?他微信一直不回,打電話也沒人接。”

    “……趕緊吃完飯,去找導員一趟吧。”

    江野躲在桌子下面,每聽一句,心臟就咯噔一下。

    江北不在學校,也不在家里,他還能去哪兒?

    如果他真的孤身一人進了小東山,那就完了!

    小東山地勢復雜,就算是村里人進來也容易迷路,更別提他一個外地人。

    他可能會迷失方向,會淋雨,會挨餓,更可能摔傷自己,甚至遇到危險的野獸!

    江野來不及多想,他嗖的一聲從桌子底下竄出來,飛快地向外面飛去。

    顧不得周圍人的驚叫,他一心只想著趕緊回去,確認江北的去向。

    因此他沒有注意到前面不是出口,而是一整面透明的玻璃窗。

    啪!

    江野狠狠地撞在玻璃上,他脆弱的脖子斷了,在短暫的、不足一秒鐘的劇痛之后,江野猛地睜開眼睛,氣喘吁吁地彈坐起來。

    他的胸口劇烈的起伏著,滿身冷汗,驚魂未定地看著周圍。

    這是墨恩斯的書房,環境優雅而幽靜,空氣中飄蕩著淡淡的熏香味道。

    墨恩斯合上手中的書,“怎么了,你看到了什么,臉色這么蒼白?”

    江野閉了閉眼,那種真實的死亡體驗讓他的腦袋脹痛,額頭的血管忒忒跳動著。

    他張開手,掌心中的羽毛已經化為了一堆粉末。

    “你又弄壞了我的一件私人物品。”墨恩斯無奈極了,“好在我們是戀人的關系,我不會要求你賠償。”

    江野茫然地看向他,他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

    “很累嗎?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墨恩斯沒有再追問他看到了什么,他撫摸著江野的臉,湊過去與他接吻。

    江野麻木地接受著,他沒有迎合,也沒有躲避,就像沒有生命的木偶一般。

    腦子里只有一個想法,他要回去,拼盡全力也要回去,他就算死,也不能讓江北出事。

    第044章 喊你全名時,你就危險了

    江野仍然頻繁的做噩夢, 但是內容變了。

    之前的噩夢主角都是他自己,他深陷漆黑的沼澤中,眼睜睜地看著頭頂的光亮越來越遠, 而他越墜越深。

    但現在噩夢的主角換成了江北,江野總是夢見他拖著遍體鱗傷的身體,行走在幽暗的密林里, 或者倒在懸崖下的血泊中,雙目緊閉,氣息全無。

    江野拼命地叫著他的名字, 聲嘶力竭地大喊, 喉嚨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掐著, 只能發出模糊的氣音。

    他想沖過去,雙腳卻藤蔓纏住,往更遠的拉扯。

    他被拽出荒涼的大山,扔進寬敞明亮的宴會廳,周圍布滿了白玫瑰與綢帶,盛裝出席的賓客們面容模糊,像喪尸一樣涌過來, 推搡著他往臺上走去。

    江野奮力掙扎, 卻無濟于事, 賓客們抓住他的胳膊,強硬地把戒指套進他的手指。

    他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神父的念詞,潔白的花瓣從天花板灑落, 英俊而高挑的長發男人站在臺上, 微笑著向他伸出手, 而他的影子,卻像惡魔一般, 在江野腳下形成深不見底的泥潭。

    江野猛地向下墜落,他掉進了世間最恐怖的深淵,那里是一片虛無,只有無盡的黑暗、寒冷和孤寂…

    “啊——!”

    強烈的失重感讓江野在夢中大叫出聲,他猛然驚醒,身體大大地顫動了一下,仿佛驚厥一般喘著粗氣。

    現在還是半夜,床邊的寶石藍絲絨窗簾拉得很緊,只有門邊的鈴蘭花壁燈散發著靜謐的微光。

    墨恩斯伸手將他摟進懷里,聲音還帶著一點兒被吵醒的慵懶,這讓他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溫柔。

    “又做噩夢了?夢見了什么,這么害怕?”

    江野茫然地睜著眼睛,下意識呢喃道:“婚禮…”

    “婚禮?”墨恩斯頗有些意外,他輕拍著江野的后背,意味深長地追問:“你和誰的婚禮?”

    江野忽然清醒過來,并且發現自己落入了進退兩難的局面。

    如果說是和墨恩斯的婚禮,他肯定要問為什么和他結婚會嚇成那樣,但如果說是和別人的婚禮…后果不堪設想。

    江野也不知道墨恩斯這種人會不會指責他夢里出軌,甚至因此起了報復心。

    說實話,他覺得對方完全干得出來。

    權衡利弊,江野覺得第一個選擇更安全一些,他實話實說,“…是和你的。”

    墨恩斯臉色一沉,“和我結婚,對你來說是噩夢嗎?”

    “……”江野心虛地移開視線,吞吞吐吐地解釋,“不是這樣,你誤會了…”

    墨恩斯忽然笑了,他親親江野的額頭,“好了,別緊張,逗你玩的。”

    他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蓋住江野的肩膀。

    昏暗的燈光下,墨恩斯認真地注視著他,“星星,我愛你,你也愛我,對嗎?”

    “…是。”

    “不會背叛,也不會離開我?”

    “你之前已經問過了…”

    這種問題不管再問幾遍,都只會得到虛假的答案而已。江野不明白他為什么總是翻來覆去地確認這一點,好像真的在這段感情里患得患失一樣。

    明明兩個人都對彼此的關系心知肚明,這是一段充滿愚弄、壓迫和欺騙的感情,誰也不會付出真心,墨恩斯想從他身上找些樂子,而江野也只是利用他保全自己的性命罷了。

    可現在有一件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事情——江北。

    江野必須盡快離開這里,為此他不惜一切代價,不擇一切手段,哪怕是自毀。

    第二天晚上離開餐廳時,江野從櫥柜中偷走了一把餐刀。

    小小的餐刀,刀刃和手指差不多長,又薄又細,根本稱不上是件武器,但對于江野來說已經足夠了。

    他清晰地記得墨恩斯的話,對方說他喜歡自己這雙眼睛。

    江野獨自呆在衛生間里,反鎖上門,對著鏡子仔細端詳自己的樣子。

    他確實長得不錯,五官端正,眉眼之間帶著幾分不符合年齡的少年意氣,是個走在路上會讓行人回頭多看幾眼的帥哥。

    可他不覺得自己這雙眼睛有哪里像星星,但是既然墨恩斯說喜歡,必然有他的緣由。

    江野深吸了一口氣,雙手顫抖著舉起餐刀,將冰涼的刀刃貼在眼皮上。

    或許毀掉這雙所謂像星辰一般的眼睛,墨恩斯就會對他失去興趣。

    如果他還有點兒良心,念在這段時間里江野為他提供了不少樂趣的份上,也許會大發慈悲給他開一扇門,送他離開阿爾蘭蒂斯。

    又或者他冷漠無情,鐵石心腸,直接將江野丟出去,拋棄在荒郊野外,但至少江野能徹底擺脫這個人,去尋找新的門。

    江野知道那很難,但他實在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他心臟砰砰直跳,小小的餐刀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拿不穩。

    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餐刀捅進去,毀掉自己的眼珠,可這實在是太難了。

    人類本能地愛護自己的眼睛,再強的意志都無法戰勝這種本能,他們或許可以朝自己的腦袋開槍,把刀捅進自己的肚子里,但他們很難主動傷害自己的眼睛。

    江野努力了足足半個小時,也沒能捅下去,他又想到墨恩斯在迷途鎮對他說的話,如果他變成一個廢人,就算僥幸活著回去,也只會變成江北的累贅。

    失去兩只眼睛顯然比失去一只手更加嚴重。

    江野最終放棄了這個計劃,轉而將刀子對準自己的臉頰。

    墨恩斯說他長得可愛,這也是招他喜歡的緣由之一,所以江野要毀了自己的臉。

    墨恩斯是一個標準的完美主義者,他一定不會容忍一個有瑕疵的收藏品。

    江野狠下心來,用力抓著餐刀,強忍著疼痛在自己臉上劃出幾乎深可見骨的刀痕,淋漓的鮮血匯聚在下巴處,一滴滴地往下落。

    第一刀從左耳開始,一直延伸到唇角。

    第二刀在右側顴骨處,一直劃到下巴。

    第三刀……

    江野剛要下手,忽然的,他看見墨恩斯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鏡子里。

    兩個人,一個滿臉鮮血,一個神情陰鷙,就好像兩只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鬼。

    墨恩斯透過鏡子,冷冷盯著他,他的表情明明沒有太大的變化,可江野卻從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種猙獰的恐怖,比所有噩夢中不可形容、無法描述的惡鬼都要可怕。

    他被嚇壞了,手一松,餐刀咣當一聲墜在大理石盥洗臺上,又彈落在地面。

    墨恩斯抬腳踩住這把餐刀,將它踢到一邊,隨后他抓住江野的肩膀,粗暴地將他按在瓷磚墻壁上。

    “江野,你在干什么?!”

    他說話的語氣頭一次有了這樣明顯的憤怒,讓人膽戰心驚,膝蓋發軟,幾乎控制不住地想要跪倒在地,祈求他的寬恕。

    第045章 這種人天堂都不收

    江野最終還是在這股無形的威壓下挺住了, 他背靠著墻,一言不發,任由臉上的傷口繼續流血。

    墨恩斯一把扯過旁邊的毛巾, 隨便浸了冷水,胡亂地擦掉江野臉上的血。

    他是真生氣了,動作完全沒有從前的溫柔細致, 好像在擦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

    在這粗暴的擦拭中,江野感覺到傷口愈發疼痛,鮮血混著冷水沁進眼睛里, 視野變得模糊不清。

    他下意識掙扎起來, 雙手拼命地推搡墨恩斯的胸口, 甚至握緊拳頭,想要打人。

    墨恩斯將毛巾扔到地上,用力抓著江野的手腕,皮肉之下的骨頭咯咯作響,“你做出這種事來是想干什么,挑釁我?還是覺得這樣我就會放棄你?你就能走了?”

    江野疼得厲害,卻仍然不堪示弱地回瞪著他, 他臉上全是殘留的血痕, 反襯得那雙黑眸更加明亮、銳利, “不然呢?你不就是喜歡我這張臉嗎?”

    “……”墨恩斯詭異地沉默了,他無法形容此時自己感受到的情緒具體是什么。

    這種憋悶的、痛楚的、憤怒的感情,好像地獄的惡火灼燒他的心臟。硬要說的話, 他感覺自己被侮辱了。

    千千萬萬年來, 從來沒有人膽敢這樣羞辱他, 而這不知死活的行為必將招來殘酷的報復。

    墨恩斯冷笑起來,“我明白了, 江野,看來你在迷途鎮得到的教訓還不夠,我應該想個辦法讓你后悔今天的所作所為。”

    他拽著江野走出衛生間,順著華麗的旋轉樓梯向一樓走去。

    墨恩斯步子很快,沉著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江野被拽得踉踉蹌蹌,光在樓梯上就摔倒了好幾次。

    好在臺階上鋪著厚實的香檳色地毯,他沒有被摔傷。

    眼見著墨恩斯帶他來到客廳,大門近在遲尺,江野心中一喜,以為自己的計劃成功了,墨恩斯真的嫌棄他的疤痕,要把他丟出去。

    可惜還沒來及高興,墨恩斯腳步一轉,只是從門口經過了一下,便走入另一條幽深的長廊。

    江野失望極了,他不甘心地頻頻回頭去看大門,身體重心向后墜著,不愿意跟墨恩斯走。

    但他根本敵不過墨恩斯的力氣,一分鐘后,他們來到走廊盡頭。

    這里沒有窗戶,燈光微弱,墻壁和地板都是純黑色的,處處透露著詭異的氣息。

    走廊盡頭有一扇金色的門,墨恩斯打開房門,抓著江野的后衣領把他推了進去。

    “什么時候認錯,什么時候出來。”

    墨恩斯按住門把手,側身站在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隨后他關上了門,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江野坐在地板上,煩躁地抱住了腦袋。

    最開始他以為自己被關禁閉了,心里還暗暗嘲諷這種小兒科的懲罰方式,但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兒,這個房間……太小了。

    房間沒有窗戶也沒有燈,一絲光線都沒有,是那種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江野背靠著墻坐在地板上,張開雙臂,就能碰到兩邊的墻壁,雙腿伸直時,腳尖抵住了對面的墻。

    江野嘗試著站起來,腦袋馬上就撞上了天花板。

    這房間的面積不足一平米,高度也差不多只有一米,成年人呆在里面無法躺平,也站不直身體,只能蜷縮著坐在角落。

    與其說是房間,不如說這是個方形的棺材。

    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從四面八方涌來,江野只在里面呆了兩個小時,就產生了嚴重的幻覺。

    他感覺四面八方的墻壁都在向他靠近,天花板在壓他,墻壁在擠他,五臟六腑仿佛都要從身體里擠出來。

    在沒有任何變化的黑暗環境中,江野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于是時間就仿佛停止了。

    他開始感到呼吸困難,覺得自己一定已經耗盡了房間內的氧氣,然后他短暫地昏了過去,當他再次醒來時,發現空氣和之前并沒有差別。

    房間其實是有隱蔽的換氣系統的,氧氣含量一直都維持在人體可以接受的程度,江野之所以昏倒,純粹是心理原因。

    被關進來的第一天,江野就只是睡覺。

    睡也睡得不安穩,他的傷口疼,身體也伸不直,全身的骨頭都是累的。

    第二天,江野臉上的刀傷已經不再流血,他用手指慢慢摸著,可以摸到凸起的疤痕,像長長的蟲子一般橫亙在他的臉頰上。

    墨恩斯一直沒有來過,每隔很長一段時間,房門上會打開一個小小的窗口,透進來的不是光,而是傭人送進來的面包和水。

    一個樸素的小麥面包以及一小瓶水,這就是江野一整天…甚至兩天的全部口糧。

    這點兒東西只夠吊著他的命,讓他不餓死。

    墨恩斯以為江野曾親身經歷過饑餓的恐怖,會很容易屈服于這種懲罰,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江野竟然就這樣開始絕食了。

    每天送進去的面包,他一口不動,水也不喝。

    他用第一天的水洗干凈了自己的臉,剩下的就全部灑在地板上。

    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夜,幾乎每一分鐘,他都在墻角坐著,右腿屈起,手肘搭在膝蓋上,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黑暗,仿佛一尊石像。

    他就是在用沉默來抗爭,用自己的意志力強撐著。

    這和被困在迷途鎮那時不同,雖然那時候他也是在忍受饑餓和干渴,但那是因為沒有辦法,而現在呢,香甜的面包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可他就是不碰,看也不看一眼,就這么硬生生地挺著。

    時間太漫長了,每一秒都像一個鐘頭,江野分不清自己有沒有睜開眼睛。

    他開始頻繁地做夢,有時候醒著也做夢,彩色的幻覺就那樣鮮活地在他眼前躍動。

    不知過了多久,江野已經沒有力氣維持坐姿。他蜷縮著躺在地板上,像一條流浪街頭,最后死在無人問津的巷子里的小狗。

    這個黑暗的窄小房間真正成了一口棺材。

    但是他還是沒有死,只剩最后一口氣的時候,門開了。

    當江野再次清醒,他見到了久違的陽光,從白色的薄紗窗簾中透過來。

    天花板那么高,四周的墻壁離他那么遠,床邊的桌子上擺著綠植,這一切都讓江野感到了極致的愉快。

    他以為自己死了,上了天堂,然而這種幻想在看到墨恩斯的一瞬間就破滅了。

    墨恩斯是上不了天堂的,江野如此篤定。

    所以說,他沒有認錯,沒有求饒,但墨恩斯把他放了出來。

    江野努力抬起手,拽住了墨恩斯的衣服,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我贏了。”

    墨恩斯低頭看著他,“是的,你贏了。”

    “放我走。”

    “沒那么簡單。”墨恩斯坐在床邊,把江野的手放回被子里,為他掖好被角,又順手撥開擋住他眼睛的劉海兒。

    “我確實看到了你的決心,但也不愿意白白舍棄自己的愛情,我只會給你一個機會,我只能妥協到這個地步了。”

    江野警惕起來,“什么機會?”

    “等你養好身體,我就告訴你。”

    墨恩斯端起床頭柜上的白粥,“來,吃點兒東西。”

    面對遞到嘴邊的勺子,江野卻使勁兒地往后躲。

    墨恩斯無奈道:“只是加了一點兒糖和草藥的白粥,沒有任何不該有的東西,這是現在最適合你的食物。”

    江野仍然懷疑這是個圈套,墨恩斯只是想借此打破他的絕食計劃,然后再把他扔回那個小黑屋里。

    他很清楚自己意志力的上限,一旦這時候張嘴吃了東西,之后就沒辦法再堅持下去了。

    墨恩斯無奈地嘆息,“我向你發誓,可以嗎,剛才我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

    “包括那個機會?”

    “包括。”

    江野審視了他幾秒,評判著這誓言的價值。

    爾后他張開嘴,把那勺溫熱的白粥咽了下去。

    胃部因為這勺粥而變得溫暖,沉寂已久的腸胃再次蠕動起來,江野沒有感到反胃,可能是因為里面加了特殊的藥草。

    阿爾蘭蒂斯的植物總是很神奇。

    墨恩斯耐心地喂他吃飯,用勺子刮去嘴角的粥漬。

    他低聲道:“你知道嗎,你讓我感到害怕了。”

    江野翻了個白眼,“不信。”

    墨恩斯垂下眼簾,不再說話了。

    在把江野關進那個漆黑的房間之后,墨恩斯便推掉了所有公務,不眠不休地關注著他的情況。

    一開始,他滿懷惡意,只是欣賞著江野的慘狀,但很快他就發現江野不愿意吃東西。

    他開始擔憂,焦慮,期盼著江野能快點兒服軟,哪怕他不是認錯,只是說一句軟話。

    到后來他只希望江野能吃一口面包,喝一口水,其它的都不重要,而江野并沒有讓他如愿。

    墨恩斯就是在那一刻深切感受到了“恐懼”這種情緒,他竟然打心底里害怕這樣一個弱小的人類,明明對方的性命捏在自己手中,動動手指就能碾死。

    于是墨恩斯不得不給他一個機會。

    “那到底是什么機會?”這是江野今天第六次問出這個問題。

    墨恩斯正在將一種晶瑩的藥膏涂抹在江野臉上,聞言,他笑了下,“你玩過迷宮嗎?”

    江野一怔,老實地搖搖頭,“沒有,不過江北挺喜歡的,以前城里還有廟會的時候,帶他去玩過。”

    江野說的是那種很簡陋的迷宮,一個巨大的帳篷里擺著很多錯落的木板墻,再撒上了一些粗制濫造的人造血漿,放個紅光燈來營造恐怖氛圍,正常人幾分鐘就走出去了。

    墨恩斯涂完最后的藥膏,把瓶子放進抽屜里,他輕描淡寫道:“差不多,明天我帶你去看看。”

    等第二天江野被墨恩斯帶到迷宮入口時,他才明白,這個差不多,其實是差很多。

    名為白屋的巨大純白迷宮,每一條走廊、每一個房間都長得一模一樣,但在看不見的地方卻隱藏著不同的機關,唯一相同的是它們都非常致命。

    走慢一步,就會從上方墜落的千斤巨石,能直接把人砸成肉醬;

    開門不慎,墻壁里就會射出無數支冷箭,把人射成一只刺猬;

    選錯房間,屋內就會燃起熊熊烈火,將人困在里面活活燒死。

    江野臉都白了,他站在迷宮門口,木然道:“你不如讓我餓死在小黑屋里。”

    墨恩斯:“抱歉,等一下。”

    他冷著臉走到墻邊,敲了敲墻壁,壓低聲音威脅道:“我之前可不是這樣吩咐你的,你想被拆個粉碎,扔進惡狼谷給野獸當飼料嗎?”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別的什么,江野看到墻壁抖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好奇地走過去,撫摸著墻壁。

    墻壁竟然有體溫!

    江野迅速地縮回手,他把耳朵貼在墻上,能聽到咚!咚!咚!的聲音。

    強勁而均勻的心跳聲。

    “這是活的?”江野愕然地回過頭,往墨恩斯那邊走了一步。

    然后他就觸動了機關,腳下的地板突然打開,江野毫無防備地摔了下去。

    這個陷阱有三米多深,地上鋪著七八層厚厚的彈簧床墊,江野摔在上面只是懵了一下,倒是沒受傷。

    但是按照其它機關的德行,這下面不應該豎起十幾根刀尖朝上的長矛嗎?

    墨恩斯從上面看他,關切道:“你沒事吧?白屋已經改了,現在這里的機關不會致命。”

    “只要我通關,你就會放我走?”

    墨恩斯搖搖頭,“不止如此,我會為你打開門,親自送你回家。”

    江野的呼吸猛然急促起來,“真的?!”

    “不騙你,但是這個迷宮非常難,尤其是你要在三小時之內通關,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可能需要嘗試幾百次。”

    墨恩斯再次笑了起來,一雙眼睛滿懷愛意地看著江野,“我想我們還可以再相處很長一段時間。”

    第046章 現在

    時間回到現在, 24h便利店附近的小巷子里,那輛黑色的商務車仍然靜靜地停在那里,前面的車燈亮著, 照在粗糙的墻壁上,夏日的飛蛾繞著光柱上下翻飛。

    車廂后座,江野仍在講述那段漫長而痛苦的回憶。

    他說得很慢, 而且斷斷續續,偶爾會停下來沉默一會兒,眼睛毫無焦距地盯著空氣, 可能是在回憶細節, 也可能是太難受了, 需要緩一緩。

    “在見到迷宮之后,墨恩斯說我們還要再相處一段時間。”

    “我以為最多也就是兩、三個月,畢竟迷宮就算再難,幾個月也足夠找到出口了。”

    “是我太天真了,我以為自己找到了回家的希望,但其實那只是一根永遠也爬不到盡頭的繩索,我就那樣不上不下的吊在半空中, 往上看, 完全看不到出路, 往下跳,就是粉身碎骨。”

    江野上身前傾,手肘撐在面前的圓桌上, 雙手抱住了頭, 似乎不愿意面對這浸透在絕望中的過去。

    宋云生遞了杯水給他, 安慰道:“沒關系,慢慢說。”

    江野握緊水杯, 他的手微微發抖,杯中的清水蕩起了輕淺的波紋。

    “大概過了半年,我慢慢崩潰了,我開始痛恨這個自己親手爭取來的機會。”

    “我堅信迷宮根本沒有出口,是墨恩斯在耍我,于是我像個無賴似的罵他,攻擊他,然后又使盡渾身解數去討好他,求他給我一個新的機會。”

    “他當然不會給我,我只能繼續琢磨迷宮,而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每次挑戰失敗,墨恩斯都要在晚上強迫我補交‘門票’。”

    說到這里,一直沉默不語的雷因·哈德爾忽然抬起手,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

    “門票具體是指什么?”他問。

    宋云生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示意他閉嘴。

    門票這個詞具體指什么,不言而喻。

    在那種情況下,為了活下去而出賣自己的身體,這沒什么可指責的,事到如今也沒有必要去揭江野的傷疤。

    江野怪異地看了雷因一眼,心中徹底對這個冷肅的男人沒了好感。

    “就是上床。”江野直白地回答。

    雷因點點頭,“我知道了,繼續。”

    “……后面就沒什么好說的了,無數次的重復,無數次的嘗試,最后我在三小時之內找到了出口。”

    “墨恩斯信守了他的承諾,開了一扇門放我回家。”

    “我在山里走了很久,最后昏倒在山腳下,路過的村民把我送去了醫院。”

    “后面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不敢對任何人說起這些事,怕被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只能假裝失憶。”

    江野看向桌上的工作證,證件上的紅底照片讓他恍如隔世。

    在還沒有踏入阿爾蘭蒂斯,沒有遇見墨恩斯之前,他就是那個樣子的,永遠很有精神很有朝氣,不管遇到多少困難都積極向上,相信自己總能想出辦法來。

    而現在呢,他敏感、多疑,不愿意與陌生人接觸,甚至連白天的日光都讓他覺得不適,只能找個上夜班的工作。

    “這張工作證…我走的那天,墨恩斯說想留作紀念,于是我就給他了。”

    “電梯是他開的‘門’,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把證件送上來,我們已經一刀兩斷了,他親口保證過的…他,他想食言嗎?”

    江野臉色蒼白,瞳孔輕顫,這個猜測讓他不由自主的發抖,整個人都陷入了極度的恐懼中。

    宋云生拍了拍他的手背,輕聲道:“我覺得不是這樣的,說不定就是想一刀兩斷,墨恩斯才把證件送上來還給你,這不就代表你們徹底沒有關系了嗎?”

    “…真的嗎?”江野小心翼翼地求證著。

    宋云生覺得這對話真的詭異,他很擅長跟人溝通,所以朋友們出了感情問題,都會找他訴苦,但他的安慰基本上都是“其實她心里還有你”、“你們的感情還能挽回”等等。

    像現在這種“你倆就是徹底掰了”,然后對方聽了還很高興的情況,宋云生也是頭一回遇見。

    他還想就感情問題再和江野聊幾句,但雷因卻不解風情,冷漠命令道:“把袖子拉上去。”

    “什么?”江野愣了下,才明白雷因是想看他手臂上的紋身。

    他挽起墨綠色工作服的袖子,露出從手肘內側延伸到腕部的黑色紋身。

    紋身的形狀就像一支長箭,玫瑰與藤蔓交纏其中。

    雷因繼續道:“召喚出來看看。”

    江野白了他一眼,對那種上級對下級的命令式語氣很不爽,但畢竟是收了錢,江野還是配合了。

    他右手虛握,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弓便伴隨著黑霧出現在他手中。

    黑弓的質地十分奇妙,在車內燈光的照映下也沒有任何反光,就好像黑洞一般,所有光線都逃不過它的捕捉。

    雷因伸手握了一下黑弓的上端,感覺到了它的體溫和脈搏。

    黑弓輕輕震動了一下,江野能感受到它的心情,它不高興了,大概是不愿意讓外人隨便觸碰。

    江野把黑弓收了起來,“它在這里威力和普通的復合弓沒什么區別,可能是為了跟我一起通過‘門’,故意壓制了自己的力量。”

    宋云生接話道:“就是那名樂師說的,魔力越強的生物,就越難通過‘門’?”

    江野點點頭,宋云生若有所思,“原來如此。”

    “我能說的已經說完了。”江野往車門那邊靠去,腳尖向外,“我可以走了吧?”

    “別那么著急嘛,再坐一會兒。”宋云生熱情地攔住他,仿佛一個好客的東家,急于把客人留在家里吃飯。

    江野眉頭皺了起來,他不明白自己還有什么利用價值。他急切地想要離開這里,不想再跟阿爾蘭蒂斯以及相關人士有任何牽扯。

    “其實我有東西想給你看。”宋云生從桌子下面扯出一個金屬密碼箱,輸入了十二位的密碼以及指紋之后,他打開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個類似戒指盒的東西。

    宋云生打開小盒子,將里面的東西展現給江野看。

    “這是特種探索員從阿爾蘭蒂斯帶回來的東西。”

    ……

    阿爾蘭蒂斯,白月宮殿的玻璃花房。

    墨恩斯正坐在藤椅上看書,月光透過天窗灑在他的身上,如同灰塵一般亮晶晶的光點在空氣中浮動。

    四季屏風后面,他的樂師正在為他演奏鋼琴、小提琴,還有豎笛。

    白皙修長的手指翻了幾頁書,很快就看不下去了,墨恩斯將書扔到一邊,嘆息道:“我又開始思念他了。”

    樂師用一張嘴吹著豎笛,另一張嘴則用來回答主人的話,“這句話,光是今天,您就已經說過三次了,上一次還是在晚餐的時候。”

    “沒辦法,誰讓我們曾經度過了整整一年的幸福時光呢。”墨恩斯看著空氣中的光點,“連星塵都在想念他,尋找他的蹤跡。”

    “我真后悔放他走了,早知道就該毀約的。”

    墨恩斯用很溫柔的聲音緩緩說著,“還記得我和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音樂聲適時地低了下來,樂師知道他的主人又要開始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地講述那所謂的戀人間的美好回憶了。他已經聽了太多遍,都能倒背如流了。

    “我第一眼看見他,就覺得他與眾不同,有種熟悉的感覺,他長得也很可愛,走在路上偷偷摸我的頭發,還以為我不知道。”

    “我討厭人類,卻不太討厭他,可惜他是個十分挑剔的人,后來我親手為他做了晚餐,他不但不領情,還掀翻了餐桌,想要殺我。”

    樂師發出悶悶的聲音,“……那是因為您用他的朋友做食材。”

    墨恩斯笑笑,”我只是想看看他會露出什么有趣的表情罷了,事實證明,他的一切都讓我著迷,一舉一動都牽扯著我的心弦,從來沒有人能讓我這樣掛念。”

    “你能明白這種感覺嗎?不,你應該不懂,你腦子里只有音樂。”

    “……”樂師有些苦悶,他原本的工作只是演奏,現在又多加了陪聊的任務,被迫傾聽領主大人的情史。

    主人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從不正眼看他,也極少和他交談,基本上把他當成一件沒有生命的樂器,可自打江野走后,主人的話明顯多了起來,幾乎每天晚上都要和他聊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情。

    他想拆下鋼琴的琴鍵堵住自己的耳朵,可惜這些琴鍵不太夠用。

    一名傭人推門而入,為墨恩斯倒了一杯葡萄酒。

    墨恩斯看了眼他的臉,嘆息道:“看來替代品一點兒用都沒有。”

    如果江野在這里的話,他一定會感到驚悚和惡寒,因為眼前的傭人…準確來說,是宮殿內所有的傭人,都長著一張和江野一模一樣的臉。

    送他離開之后,墨恩斯就改變了全部傭人的外貌,就好像狂熱粉絲收集了整整一屋子的偶像周邊。

    “不過沒關系,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墨恩斯露出詭譎的笑容,“畢竟鉤子和魚餌都已經放出去了。”

    第047章 睡著睡著就睡死了

    宋云生展示給江野看的是一塊深灰色的小石頭, 形狀不規則,只有指甲蓋那么大,長得有些像煤炭, 卻有著寶石一般的光澤。

    “這是探索員從阿爾蘭蒂斯帶回來的礦石樣品,主要由碳、磷、硫和一種無法辨別的特殊有機物組成的,發現時間是七月二十五日, 所以編號是J-0725,不過我們一般叫它灰礦。”

    “灰礦完全燃燒所釋放的能量是煤炭的十萬倍,就我手中的這么一小塊, 可以供應一個家庭半個月的電力需求。”

    眼見著江野眼中透露出茫然, 宋云生換了一種直白的說法, “簡單來說,灰礦比煤炭更強效,比核能更安全環保,它能解決全球面臨的能源危機。”

    ——也能讓某些人借此賺個盆滿缽滿。

    宋云生在心中默默補充道。

    “……”江野沉默了片刻,他仍然往車門那邊挪動,想要下車,“所以呢,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有大關系, 江先生。”宋云生把灰礦放回密碼箱里, “你知道這是什么東西,對吧?”

    宋云生很擅長察言觀色,剛才把灰礦拿出來的時候, 他仔細觀察了江野眉眼間的每一個微表情。

    對方表現得不甚在意, 既不好奇, 也不驚訝,所以江野大概是早就見過灰礦, 但是這東西對他來說不重要。

    而且他有一點兒疑惑,這種疑惑并非是“這是什么東西?”,而是“他拿這個出來做什么?”。

    因此宋云生推斷江野知道灰礦,但不了解它所蘊藏的巨大價值。

    江野也不隱瞞,坦然道:“我知道,墨恩斯曾帶我去山上野營,我撿到過,這是活山的骨頭。”

    “火山?”

    “是活山,活著的山。”

    江野強調讀了那個音節,“活山是阿爾蘭蒂斯的一種常見的怪物,體型像山一樣巨大,全身都是巖石,它們很少活動,基本上都在睡覺,一睡就是幾萬年。”

    “慢慢的,它們身上會出現河流和樹木,野獸也會跑來覓食,再后來,它們睡著睡著就死了,尸體就變成了真正的山峰,骨頭就是你們說的灰礦。”

    江野去露營的那座山,據說生前喜歡和別的活山打架,經常打得缺胳膊少腿,骨頭渣子橫飛,所以他才能在路邊撿到這些黑灰色的石頭。

    阿爾蘭蒂斯的人們也會開采灰礦,它們體質特殊,排斥電流,因此一直停留在蒸汽時代,支撐著他們那龐大工業的基本能源就來自灰礦。

    “你的意思是,阿爾蘭蒂斯的灰礦資源非常豐富,對嗎?”

    “算是吧,因為活山也會生育后代。”

    江野用雙手比劃了一下,“活山的胚胎孕育在像山洞一樣的子宮里,一般都是獨生,活山剛出生的時候只有小貓那么大,但是只要幾年時間就能長到大山那么高。”

    墨恩斯曾經抓了只活山幼崽送給他玩,給他解悶。

    不過那時候江野沒心情養寵物,他也不覺得這種渾身硬梆梆、連毛都沒有的生物可以稱為寵物。

    更何況才幾天時間,它就長得像小汽車那么大了,一翻身就能把江野壓死,所以江野趁墨恩斯不注意,偷偷把它放回山里了。

    “比起煤炭和石油,灰礦更像是我們需要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

    宋云生說話的語氣很平靜,既沒有資本家發現暴利項目時的瘋狂,也沒有研究員遇到新課題的興奮,他只是個打工的,替自己的上司傳達命令。

    “所以上面打算組建一個特種探索小隊,在阿爾蘭蒂斯建立礦場,開采灰礦。”

    江野不可置信地反問:“你們不要命了?難道你們不知道那里有多危險嗎?!”

    “當然知道,所以我們需要一位向導,一位熟悉阿爾蘭蒂斯環境和生態的導游。”

    宋云生望向江野,“這才是我們來找你的真正目的,我們希望你能作為向導加入隊伍。”

    “?”江野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宋云生,“你在說什么?難道你在聽了我的故事之后,還覺得我會主動回那個像地獄一樣的地方嗎?”

    “事成之后,你會得到一個億的酬金。”

    “十個億我也不去!”江野表現得非常堅決,他好不容易從那里逃出來,花了足足三個月才勉強擺脫墨恩斯帶來的陰影,他怎么可能再跳回火坑。

    宋云生嘆了口氣,“我并不想和你鬧得這么難看,江野,我們需要你,而你需要錢,這不是一筆很合適的買賣嗎?”

    “這筆買賣談不成。”江野冷著臉說道,他起身想要下車,宋云生伸出胳膊攔住了他。

    “你不要錢,但是總應該在乎自己的弟弟吧?”

    江野臉色驟變,他一把抓住宋云生的衣領,將他按在椅背上,模樣兇狠,“這關江北什么事?!”

    “你弟弟今晚說要去做兼職,對吧?”

    江野瞳孔一顫,“是你們…是你們把他騙出去的?”

    “也不算是騙,我們可是真心為他準備了一份兼職,在餐廳做收銀,工作輕松,收入可觀,不過我們要求他在公司住宿。”

    宋云生看了眼手機上發來的消息,“他答應了,所以這段時間他會住在餐廳的宿舍,和其他員工一起,你知道的,整間餐廳,包括那些員工,都是我們的人。”

    江野的臉已經變得鐵青,他抓著宋云生的領子,揚起右手,毫不留情地給了他一拳。

    雷因仍然端坐在旁邊,并不阻止。

    宋云生被揍得偏過臉去,下巴青了一塊,嘴邊溢出了一絲鮮血,大概是咬破了口腔。

    他仍然是一副笑模樣,抽了張紙巾擦了擦嘴,笑道:“你解氣了嗎?要是沒解就接著打,要是解了就坐下和我們談談。”

    “……”江野二話沒說,又揍了一拳,顯然是還沒解氣。

    打完之后江野把宋云生扔到一邊,掏出手機給江北打電話。

    那邊過了很久才接通,江野語氣很差,“你在哪兒?”

    江北聽出他哥情況不對,小心翼翼地問:“怎么了,哥,你心情不好?”

    江野沒理他,重復道:“你現在在哪兒?”

    “我不是說找了個兼職嘛…”

    江北猶豫道,“我正想給你說這事兒來著,怕你生氣,我這個暑假打算在餐廳這邊打工,離家有點兒遠,所以老板讓我住在這兒。”

    “你先別急,這里環境挺好的,工資也高,而且我只簽了一個月的短期合同,到時候開學直接走就行。”

    “……”江野閉了閉眼,“我知道了。”

    江北一愣,“哥,你同意了?”

    江野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現在這個情況,他不同意有用嗎?弟弟都落人家手里了,隨時有可能撕票,他怎么敢不同意?

    但是面對江北,他還是發不了火,說話都帶著一種無力感,“你合同都簽了,我還能怎么樣,你暑假就在那邊呆著吧,注意安全,別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交往,晚上睡覺鎖好門。”

    他說到“不三不四”的時候,格外地看了宋云生一眼。

    宋云生尷尬地笑了下,從急救箱里翻出藥酒和棉簽處理自己臉上的傷。

    江野繼續說道:“我這幾天也要出差,去山里,信號不好,你可能會聯系不上我,等我回來給你打電話。”

    “又去山里?”江北現在對山特別敏感,畢竟江野就是去山里執行任務,才失蹤了整整一年,“你不是在便利店上班嗎,為什么還要進山?”

    “只是去山附近的村子,沒什么事。”江野含糊其辭地糊弄過去,不等江北再問,便掛斷了電話。

    他長出了一口氣,抱起胳膊靠在椅背上,冷冷盯著宋云生,“說說吧,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做過自我介紹了嗎,我們是軍方的人。”

    “少來!你們這種做派,隨隨便便地綁架、威脅,跟土匪有什么區別!”

    “好吧。”宋云生嘆了口氣,他扯著發疼的嘴角,慢悠悠地說道:“但其實我并沒有騙你,只是稍微隱瞞了一丁點兒事實。”

    “這位雷因·哈德爾,他確實是從美國來的軍人,而我隸屬于一個代號為W的組織,你聽說過W嗎?”

    江野搖頭,“沒有。”

    宋云生又說了幾個涵蓋了各個行業的企業名稱,這下倒是如雷貫耳了,生活中幾乎處處可以見到它們的影子,大到規模宏大的工業園區,小到路邊書店的一本時尚雜志。

    “這些都是屬于W的資產,W實質上是一個由世界各地頂尖富豪組成的私人團體,他們認為錢——Money,可以顛覆一切,所以才用了這個代號。”

    “在發現阿爾蘭蒂斯的存在后,W和美國政府達成了合作,簡單來說,軍方負責人力和各個方面的權限操作,W負責資金,如果能成功在阿爾蘭蒂斯建起灰礦礦場,這會給雙方帶來巨大的利益。”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江野打斷了他的話,“我只想知道我要做到什么地步,你們要怎樣才能放過我?”

    “很簡單,只要幫助我們勘察好開設礦場的地點就可以了,不會很久的。”

    宋云生拿出一個信封,里面有一張藏著芯片的ID卡和一張銀行卡,“這是你的新工作證,還有預付的定金,江先生,歡迎加入我們。”

    第048章 無人島的電梯

    下午兩點, 外漆藍色海洋迷彩的軍用直升機降落在無人島,江野踩著金屬舷梯走下來,海島的風和螺旋槳的風混在一起, 帶起砂石和來自深海的咸腥,吹得人睜不開眼。

    宋云生將一件風衣披在江野肩膀上,他正在說些什么, 但是直升機的噪音太大了,江野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

    直到直升機飛離小島,江野才知道宋云生在說島上風大, 讓他多穿幾件衣服。

    不遠處是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營地, 四周拉起了五六米高的電網圍墻, 每隔幾十米就有一座高高的瞭望臺,上面架著高瓦數的探照燈,荷槍實彈的士兵守在旁邊。

    進入這座固若金湯的營地之后,穿過人來人往的帳篷營區,江野最終看到了那部被重兵把守的電梯。

    那是一部普通的銀白色現代電梯,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只是這種現代化的設施放在荒涼的無人島上, 就顯得格格不入。

    電梯有著嶄新的外壁和金屬門, 海風尚未留下任何侵蝕的痕跡, 這說明它確實是近期出現的。

    電梯門便的小屏幕和按鈕都亮著,屏幕上顯示著樓層數,他們現在在…第0層。

    “就像坐標一樣, 我們位于起點, Z軸為正數時我們在自己的世界里, Z軸變成負數我們就進入了阿爾蘭蒂斯。”

    說話的是雷因·哈德爾,那個看起來很硬核的年輕軍官, 他在營地的地位頗高,幾乎所有士兵都會向他致禮,同時他也是這次特別行動的組長,負責戰術方面的指揮。

    江野對他的好感度和電梯顯示的數字一樣,為零,所以他愛答不理地道:“哦,聽不懂。”

    電梯周圍有很多挖掘的痕跡,他們應該曾順著電梯往下挖,試圖找到連接兩個世界的通道,可惜并未如愿。

    只有天然形成的“門”才會有完整的通道,就像那個幽深狹長的山洞,這種人工造出來的“門”跟游戲里的傳送一樣,只是把人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充滿了玄妙,不是用常識可以解釋的。

    江野遠遠看著那部電梯,恍惚間看見絲絲縷縷的黑霧順著電梯門中間那條狹長的縫隙冒了出來,如同毒蛇一般在地面上扭曲爬行,觸碰他的鞋尖。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籠罩了他,手臂上的紋身卻陣陣發熱,寄宿其中的黑弓因為感受到了家鄉的氣息而興奮。

    但事實上這只是江野的幻覺,阿爾蘭蒂斯的氣息確實會通過“門”侵染這邊的世界,不過那些氣息是無形的,存在感比空氣還低,很少有人能察覺到它們。

    “我們明天早上出發,我先帶你去認識認識隊友。”宋云生親切地搭著江野的肩膀,把他往最近的帳篷帶去。

    一路上江野得知了他們這支探索隊只有九個人,除了他自己、宋云生、哈德爾隊長之外,還有四名士兵、一名隨軍醫生以及一名地質勘測員。

    宋云生道:“我們是先驅小隊,任務只是確定開礦的大概位置,隱蔽性和機動性是最重要的,所以人少點兒。”

    雷因走在前面,沉著道:“你是隊伍的向導,我會盡力保護你。”

    江野懷疑道:“盡力是什么意思?”

    連個確實的保證都沒有,聽起來很不靠譜。

    雷因看了江野一眼,他有一雙深邃的灰綠色眼睛,這使得他說話時非常有可信度,“盡力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一定早就死了。”

    江野愣了一下,宋云生笑著拍他的肩膀,“就是說他會拼死保護你,怪物想殺你只能踏過他的尸體,別看他總板著臉,其實是個好人。”

    江野意義不明地瞥了他一眼,“那要看和誰相比。”

    意思是如果和口蜜腹劍的宋云生相比的話,雷因確實勉強可以稱得上一個好人。

    宋云生哈哈笑了兩聲,倒是沒在意江野的明嘲暗諷,畢竟他也不能強求一個被脅迫的人笑臉相迎。

    他搭著江野的肩,像個好朋友似的摟著他走進了帳篷。

    這支臨時組建的探索隊隊員都在這里了,那四個穿著黑灰色迷彩作戰服與防彈背心的士兵聚在一起聊天,他們個個身強體壯,全副武裝,身上配備了手槍、步槍、手雷以及近戰用的軍刺匕首。

    離江野最近的是一個寸頭年輕人,他正低著頭,用一塊鹿皮布擦拭懷里的步槍,聽見門簾被掀起,他抬頭向江野看去,江野也回看向他。

    這人眉毛略淡,眼神卻很銳利,瞳孔偏小,一臉兇相,看起來不太好招惹。

    果然寸頭在看清江野的臉之后,便不滿地抱怨起來,“這就是我們的向導?看起來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白臉,還有…”

    他十分懷疑地審視江野,“他成年了嗎?”

    西方人似乎總是很難準確評估東方人的年紀,因為天氣和飲食習慣不同,東方人衰老得更慢,而且也沒有留胡須的習慣。

    他們更愿意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看著舒服,也會顯得更年輕。

    江野沒搭理他,宋云生走過來打圓場,“當然成年了,里爾維特,這個問題你在見到我的時候已經問過一遍了,長點兒記性,好嗎?”

    “雖然具體原因不方便告知,但江先生曾在阿爾蘭蒂斯…也就是詭域里生活了整整一年,他對那里的氣候和生物比我們任何人了解得都要深。”

    此話一出,周圍幾個人看向江野的視線都帶上了驚詫和好奇。

    江野并不喜歡這種視線,他的痛苦經歷變成了這些人可以利用的資本與價值。

    在一張簡易的折疊桌旁,站著一位大概三十歲的女性,她也穿著作戰服,腰間掛著□□。急救箱擺在桌上,旁邊散落著一些藥物,她正在清點數量。

    這是隨行的軍醫,或許是因為經常照顧傷患,她眉眼柔和,帶著一點兒不符合年紀的和藹可親。

    地質勘測員蹲在角落里修理他的設備,他看著年紀挺大了,頭發花白,還留著大胡子,不過從他T恤下被肩背撐起的肌肉輪廓來看,他的身體素質不屬于那些年輕士兵。

    宋云生向江野介紹了這些人的名字,但是西方人的名字,不是什么斯就是什么爾,要不就是什么特,江野不是很能分得清。

    但他記住了士兵們的特征,比如那個壞脾氣的寸頭,那個臉上長雀斑的,那個紅頭發的,還有一個頗為離經叛道,在眼角紋了一條黑色的蟒蛇,還打了唇釘。

    江野在心里管他叫中二男。

    “我們明天早上八點出發,去休息吧,今晚早點兒睡,我讓人給你準備單人帳篷。”

    宋云生送江野往外走,他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句,“需要跟弟弟通個電話嗎?畢竟明天一走也不知道哪天回來。”

    江野臉色陰沉,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很清楚宋云生這句話是在暗示什么,又在威脅什么,他在警告江野:人質還在我們手上,你最好乖乖聽話,認真給我們干活。

    “你別在跟我拿江北說事,都到這一步了,還怕我突然撂挑子不干?”

    宋云生笑了,“你是聰明人。”

    現如今他們身處于孤零的無人島上,周圍全是一望無際的汪洋,江野就算突然反悔,也跑不掉了。

    這一晚上江野幾乎沒怎么睡,凌晨兩點多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不到五點就被噩夢驚醒,透過帳篷的縫隙隱隱可見外面的燈光,還有哨兵巡邏的腳步聲。

    江野穿好衣服走出帳篷,即使是盛夏,海島的風也十分涼爽,他拉上外套的拉鏈,往電梯那邊走去。

    雷因和宋云生早就起來了,正在電梯旁商議對策。

    江野走過去,宋云生熱情地向他打招呼,“怎么這么早就醒了,昨晚睡得還好嗎?”

    “一般。”

    雷因看見了他眼底淡淡的烏青:“到下面就沒有這么好的睡眠條件了,你最好再回去睡一個小時。”

    “不用了。”江野走到電梯前,“只要按下按鈕,門就會開?”

    宋云生:“沒錯,操作方式和普通電梯沒有區別。”

    雷因遞給他一個黑色的背包,“這是你的行李,如果背不動,我可以幫你承擔一些。”

    江野從他手中接過背包,手臂被背包的重量墜得往下沉了一下。他蹲下身打開包看了看,里面的東西和他在搜救隊時的差不多,唯一的區別是多了一把黑漆漆的手槍,以及一盒子彈。

    “會用嗎?”雷因問。

    江野搖頭。

    雷因對旁邊的士兵道:“找個人教他。”

    “不用了。”江野打斷他的話,“到了那邊黑弓就會蘇醒,我用它就行。”

    雷因低頭審視了他一番,“看來你有保護自己的手段。”

    江野冷笑,“你們最好別拖后腿,我可不會救你們的。”

    一個小時之后,探索隊其他人也準時來這里集合,他們一起吃了早餐,再次確認了隨身攜帶的裝備以及詳細計劃,雷因給他們每個人都分配了具體任務,其中寸頭和雀斑被指派做江野的護衛。

    早上八點,雷因按下了電梯的開門按鈕,九個人乘上電梯,以一個均勻的速度墜入無盡的深淵。

    第049章 故地重游

    電梯里極其安靜, 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這樣龐大的機器在運作時沒有一點兒噪音,也沒有震動感,有那么幾個瞬間江野懷疑電梯到底有沒有在動, 不過面前屏幕上的數字正在飛速變化,證明他們確實在下落。

    江野表情凝重,其他人也越來越緊張。

    他們雖然從未親自去過阿爾蘭蒂斯, 但他們都親眼見過那唯一的幸存者身上觸目驚心的傷口,也將那段寶貴的錄像資料看了不下二十遍,他們都知道自己將去往一個極度危險又充滿未知的地方。

    寸頭低聲嘀咕著, “那個傻叉W還真狡猾, 自己躲在安全的后方, 享受著美酒和泳池,讓我們出來賣命,就算事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分一口肉給我們吃。”

    電梯里只有宋云生是W的人,他略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訕笑道:“當然,如果能成功建設起礦場, 上面絕不會虧待各位。”

    寸頭冷哼了一聲, “就怕有命拿錢沒命花。”

    為了金錢而背刺合作伙伴的事情他們也沒少見, 美國軍方和W本來就是靠單純的利益紐帶聯系起來的,一旦出了什么差錯,最先倒霉的就是他們這些士兵。

    灰礦山…那可是一座金山!

    雷因沉聲訓斥道:“里爾維特, 服從命令!”

    寸頭扯了扯嘴角, 雖然還是很不忿的樣子, 但礙于隊長的威懾,他沒敢再抱怨了。

    電梯無聲地墜落著, 不知道何時是個頭,江野在墻角坐下了,閉上眼睛養神。

    大概又過了半小時,屏幕上的數字終于不再變化,一個紅色的負無窮符號展現在所有人面前,隨后電梯門緩緩向兩邊打開。

    江野期盼著自己不要看見白月宮殿,或者那片熟悉的花林,一切正如他所愿,他們看到了一片荒蕪的戈壁灘。

    空蕩的土地上遍布堅硬巨石與荊棘,無數沙丘在天地交界處形成起伏連綿的輪廓,狂風卷起黃沙吹過大地,那風聲仿佛遙遠之地傳來的巨獸的低吼。

    雷因率先走了出去,江野緊隨其后。

    離開電梯之后,江野第一感覺就是熱,非常熱。

    日光曬在臉上,有種針扎般的刺痛感,體感溫度可能達到了四十五度,但江野不敢脫掉外套,反而拉起兜帽遮住了臉。

    在這種環境下,皮膚裸露在外面幾分鐘就會嚴重曬傷,然后開始脫皮,露出下面鮮紅的肉。

    雷因在電梯旁安裝了一個信號發射器,并將它們固定在地上,防止被狂風掀翻。

    他打開隨身攜帶的信號接收儀,屏幕中心亮起了一個小紅點,返程時他們要靠這個來確認電梯的方向與位置。

    “隊長,我發現了個奇怪的東西,你來看看,好大的蛋!”

    紅毛的聲音從電梯后面傳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繞到了那邊,似乎發現了什么,言語間帶著幾分興奮。

    江野敏銳地捕捉到了“蛋”這個關鍵詞,他立刻沖過去,“千萬別碰!”

    躺在沙堆里的赫然就是那種土黃色的、像鴕鳥蛋一樣大的卵,幸好紅毛比李壯更謹慎一些,沒有貿然觸碰,只是半跪在旁邊用微型攝像機拍了幾張照片做記錄。

    江野松了口氣,打了個手勢讓紅毛離遠點兒。

    “這是巨型蚯蚓的卵,它們以吸食樹汁為生,純吃素的,一般不會主動攻擊人,但如果你碰了它們的孩子就說不準了。”

    寸頭問:“蚯蚓?一條蟲子再大能有多大?”

    江野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評估道:“像你這樣的,只夠它吃兩口。”

    “……”

    寸頭被懟得沒話說了,悶悶地躲到了一邊。

    雷因道:“你說它們靠吸食樹汁為生,但這里的植物不像是能填飽它們的樣子。”

    在這片荒蕪炎熱的土地上,巖石地面被太陽烤得發燙,普通的植物根本無法存活,只有一種類似荊棘的灌木生長于此,為了減少水分蒸發,它們不長樹葉,而是長出了堅硬的木刺。

    雷因想了想,“這附近可能有綠洲?”

    “只有這個可能了,如果這里沒有足夠的植物,蚯蚓怪不會在這兒產卵。”

    雷因很快做出決定,準備帶領小隊前往附近的綠洲。戈壁的晝夜溫差太大了,白天還好,只是熱,晚上氣溫驟降,他們沒有足夠的御寒衣物,可能會被凍死。

    雷因根據風向和沙丘走向判斷出了綠洲的方位,一行向前方快速行進。

    雷因分擔了一部分江野的行李,讓他能跟上隊伍的步伐,江野雖然有些不服,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體力沒有一年前那么好了。

    在墨恩斯身邊生活的那段時間里,無論是飲食還是住宿都稱得上嬌生慣養,除了挑戰迷宮之外,他幾乎沒有進行過任何體力勞動,家務活自然不用他做,都有傭人伺候著。

    也就是偶爾墨恩斯有空閑,帶他去附近風景宜人的城鎮或山野中散散心,見識一下阿爾蘭蒂斯的風土人情。

    江野走在隊伍中間,努力調整呼吸,灼熱的空氣帶著砂子,吸進去的時候嗓子都在痛。

    “就算難受,也盡量不要用嘴呼吸。”走在他身旁的勘測員大叔好心提醒他。

    “…謝謝。”

    勘測員看著有六十多歲了,步伐卻依舊和年輕人一般矯健,除了標配的行李之外,他還背著一個看起來非常重的精密儀器,形狀看起來像一把巨大的槍,上面有許多按鈕和閃爍的指示燈。

    “那是什么?”

    “這個嗎?這是根據灰礦的特性制造出來的專項探測儀。”

    勘測員興致勃勃地講述著,“它可以透過幾米厚的巖石層,檢測到下方的灰礦,看,你只需要把前面的反應器貼在石壁上,如果下面有灰礦,它就會嗶嗶嗶的響起來,接下來你只要挖就夠了。”

    他說話的語氣讓江野聯想起了過分熱情的推銷員,仿佛下一秒就會來一句“居家旅行必備神器”,然后問他要不要買一個。

    他們行進至日落時分,地面上終于開始出現綠色的植被,當天完全黑下去的時候,他們走出了戈壁,來到了綠洲。

    那是一片廣闊而美麗的湖泊,在月光下如同一塊巨大的歐泊石,鑲嵌在大地上,散發著奇特的絢爛光彩。

    湖泊周圍綠樹成蔭,鮮花盛開,鶯鳥夜鳴。

    而在森林之后,是一座座高聳如云的山峰。

    紅毛又掏出他的攝像機來,開始拍拍拍。

    江野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拍拍就行,別亂動這里的東西,尤其是早上看見的那種蟲卵,這里有可能是蚯蚓怪的老巢,我們別打擾它們,它們也不會攻擊我們。”

    “還有那邊的湖,可以在湖邊打水,燒熱了再喝,千萬別下水,一般來說湖水這個顏色,說明下面有大東西。”

    寸頭這人嘴欠,總愛招惹江野,“什么東西?尼斯湖水怪?”

    江野無語地掃了他一眼,“不是水怪,是水鬼。”

    他憂心忡忡地看著湖泊,不知道是因為太陽落山還是別的什么,他感到一股寒氣從地面升騰而上,下意識搓了搓胳膊。

    “這附近可能有城鎮,而這里就是他們的拋尸地。”

    雷因皺眉:“拋尸地?”

    “是的,墨恩斯曾經跟我講過,很多鎮子都有規矩,外鄉人、罪犯、叛徒等等,這類人死后不能埋葬在墳地里,因為他們的亡魂會打擾鎮子的安寧。”

    “所以這些鎮子都有一個集中拋尸的地方,離鎮子不算近,也不算太遠,他們會把沉重的鐵球綁在尸體的腳上,扔進湖里。”

    “這樣就能把亡魂們永遠禁錮在這里,久而久之湖水就變成了這樣美麗的顏色,但是在月光照不到的湖底,是無數豎立著、飄蕩在黑暗水中的尸體。”

    頭頂樹冠颯颯作響,江野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被風吹散了,因此聽起來有些飄渺,周圍人聽著都覺得驚悚,默默遠離了湖泊。

    這故事是墨恩斯講給他聽的,江野清晰地記得那天晚上自己失眠,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于是墨恩斯便講故事哄他睡覺。

    沒錯,講得就是這個故事。

    最后江野睡是睡著了,做了一宿噩夢。

    宋云生并不怕鬼,他甚至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主動湊過來,“你是說,在這里死亡并不是終點,而是會變成幽靈?”

    “靈魂離體很快就會消散,就是徹底死了,但有的卻能維持住這個狀態,每個人都不一樣。”

    江野不由得想起了至今下落不明的趙辰和大林,情緒低落下來,悶聲道:“我累了,想休息。”

    宋云生:“OK,OK,你先睡,我去做飯。”

    江野把睡袋鋪在平整的巖石上,合衣躺下,閉上了眼睛。

    有幾個人在湖邊點起了無煙爐,燒了一鍋熱水,把幾袋密封包裝的食物放進去加熱。

    江野迷迷糊糊睡著,大概只睡了十五分鐘,忽然被身邊的腳步聲驚醒了,他費力地掀開眼皮,看見兩個人影一前一后進入了不遠處的密林,看背影似乎是雷因和宋云生。

    江野有點兒疑惑,大晚上的這倆人鉆小樹林,是打算干什么?他倆有那么熟嗎?

    其余人還在湖邊坐著,江野爬起來,偷偷跟了上去。

    第050章 故人重遇

    宋云生暫且不論, 雷因看著真不像同性戀,他倆不能是那種關系吧…

    江野躲在一棵大樹后面,偷聽兩人的談話。

    他們好像在吵架, 雷因的聲音聽起來嚴厲而又充滿了憤怒。

    雷因質問道:“為什么要突然改變計劃,我不認同這種無恥的做派!”

    宋云生攤開手表示自己的無辜,“并不是突然改變, 一開始的計劃就是這樣的,你沖我發火也沒用,這都是上面的命令, 我只是個傳話的。”

    “你欺騙了他, 而我曾在他面前立下保證, 你現在讓我怎么面對他?”

    宋云生笑笑,“我們都已經做出了綁架他弟弟的事兒,還談什么騙不騙的,對于江野來說,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好人。”

    雷因臉色鐵青,惱怒道:“如果早知道計劃是這樣的,我不會接下這次的任務, 現在就收隊, 我們的合作到此為止了!”

    宋云生嘆了口氣, “何必呢?長官,你不干,你們那邊也會派新的士兵過來, 誰做不是做呢?”

    “再說了, 我們已經身處于阿爾蘭蒂斯, 沒有回頭路了,異國他鄉, 半點不由人。”

    “你不按照原計劃走,你自己、你的那些兵,甚至我,都沒辦法活著回去,你明白嗎,他沒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是不會放過我們的。”

    江野在旁邊聽得云里霧里,不明白宋云生口中的原計劃到底是什么,他往前走了幾步,想聽得更清楚一些,卻不小心踢開了幾塊小石子,發出了一些輕微的動靜。

    雷因立刻轉過頭,目光精準地鎖定了江野藏身的那棵樹,“出來!”

    江野從樹后面現出身來,他冷靜地看著宋云生,“我既然是隊里的向導,應該有權利了解隊伍里的情況,你們在吵架,為什么?”

    雷因保持緘默,仿佛黑暗中的一尊雕塑,江野看向宋云生,“他不愿意說,你來說吧。”

    “嗯…這個,只是一點小小的分歧罷了。”

    宋云生笑著安撫江野的情緒,他十分自然地解釋道:“我想兵分兩路去尋找灰礦,效率更高,但雷因不同意,他覺得這樣太冒險了,所以我們稍微有些摩擦。”

    “不過都解決了,我也覺得分成兩隊不太妥當,還是聽隊長的。”

    “少來這套!你以為我傻嗎?”江野冷聲打斷他的話,“隊伍里面只有一臺探測儀,要怎么兵分兩路?你所說的原計劃到底是什么,雷因說你騙了我有什么意思?”

    “還有最重要的,那個‘他’是誰?‘他’想要的東西又是什么?”

    江野越說,臉色越難看,他已經隱約有了猜測,可是他不愿意相信大家同為人類,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會這樣利用他、暗害他。

    宋云生盯著他看了幾秒,仿佛已經洞悉了他所有的猜想,他臉上的笑容逐漸褪去,換上了另一種認真的表情。

    “江先生,你覺得按照你原本所知的計劃,我們在阿爾蘭蒂斯建設礦場的成功率有多少?”

    江野沒說話,宋云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零的手勢,“概率為零,對吧?”

    “就算成功找好地點,我們也沒辦法把那么多工人、設備運過來,你能想出一個把塔吊車和挖掘機塞進電梯的辦法嗎?”

    “退一萬步說,我們建立了礦場,但仍然會時刻遭受怪物的襲擊,在安全方面的投資太大了,W那群老家伙可不愿意為別人的性命多掏一分錢,安全措施不到位,稍有不慎整個礦場就會崩潰。”

    “所以,我們必須在阿爾蘭蒂斯找一個足夠強大的本地人,為我們提供庇護,同時還要幫我們擴大門的體積。”

    江野恍惚了一下,他扶住旁邊粗糙的樹干,手指微微發抖,“墨恩斯……”

    宋云生坦然承認,“是的。”

    “不,不可能…”江野慢慢向后退著,他只是聽到這個名字,就控制不住內心深處的恐懼,身體本能地想要逃走。

    “你們不可能接觸到他…不是說,不是說當時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了嗎?”

    宋云生突然脫下外套,掀起衣服下擺,讓江野看自己腹部那些觸目驚心的疤痕。那種程度的傷,大概內臟都會從傷口流出來,能活下來真是命大。

    “其實是兩個,另一個是我,回來時那個士兵重傷瀕死,我也就比他好一點,還有口氣兒。”

    “那時候我們在阿爾蘭蒂斯被怪物圍攻,十二人的小隊死得就剩我們兩個,走投無路的時候,遇見了墨恩斯。”

    “他救了我們,然后跟我談了一筆交易。”

    “墨恩斯許諾給我們一筆非常豐厚的酬勞,他會送一座灰礦山給我們,我們可以在那座山上做任何事情,沒有怪物會來打擾,運輸工人和采礦機器的事他也能幫忙。”

    “江野,你的工作證并不是在電梯里發現的,是墨恩斯親手交給我的,他告訴我,照片上的人就是交易的籌碼,于是我們就這樣把你帶來了。”

    “……”江野沉默了很久,他慢慢捏緊拳頭,咬牙切齒地大罵:“言而無信的混蛋!他說好了的!他明明保證過!說過會放我走,現在又是在干什么!!”

    他忽然張開右手,召喚出黑工,利落地搭起長箭,拉滿弓弦,閃著寒光的箭頭直直地指向宋云生的腦袋。

    江野眉眼間滿是戾氣,惡狠狠地威脅道:“不想死的話,現在馬上掉頭回去!”

    他才不會乖乖當這個籌碼,給那些不相干的人換取利益。

    他甚至起了殺人的惡念,對,把這些人全都殺了,沒人會知道的。

    他只要拿到信號接收儀,找到電梯,回到屬于的世界。他會跟那些人說是怪物襲擊了他們,只有自己一個人活了下來,他會去找到江北,帶著他跑得遠遠的,躲到天涯海角,將所有的夢魘都拋之腦后。

    這種可怕的念頭放在從前,江野是想都不敢想的,他明明是個善良正直的人,會熱心腸地幫助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會為了拯救朋友拼盡全力,到底是什么改變了他?到底是誰把滿身的戾氣與惡意強塞進他的大腦?

    緊捏著弓弦的手指已經開始疼痛了,卻遲遲無法松開。

    不管再怎么憤怒和恐懼,他仍然無法動手殺人,或許是內心殘存的人性,更多的是顧及江北的安危,江野最終放下了弓箭。

    “為什么…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我……”江野無力地蹲下身,靠在樹干上,抬手捂住了臉。

    “我只是想像從前那樣生活,這有什么錯,為什么總是不順利…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江野難以自制地哽咽起來,即使是宋云生和雷因,也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

    但他們無法給他答案和安慰,在江野看來,他們也是徹頭徹尾的加害者。

    在這場交易里,所有人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所有人都很高興,只有江野重新回到了地獄。

    “我不能…”雷因忽然開口,他的語氣不像從前那樣堅定,反而出現了幾分動搖,“…這樣做。”

    “那你要看著你的士兵一個個死在你面前嗎?別意氣用事了。”宋云生拍了拍雷因的肩膀,信步離開了這里。

    雷因陷入了痛苦的抉擇中,他或許可以為了自己的承諾而付出生命,可他不能把自己隊員的生命也填進去。最終他還是背棄了諾言,低聲道:“抱歉。”

    然后他也離開了。

    黑漆漆的密林里只剩下江野一個人,他慢慢抬起頭,看到廣闊的天空中出現了四翼白龍的身影,他明白自己已經逃不掉了。

    白龍寬大的骨翼掀起狂風,攪得湖泊與森林一團亂,湖中起巨浪,大樹攔腰折斷。

    它在空中盤旋了幾圈,最后收攏翅膀,落在不遠處的巖山上,溫順地伏低身體。

    墨恩斯踩著它的頭顱走了下來,他似乎是剛接到消息,急匆匆地趕來了,頭發還沒來及打理。

    他一邊走,一邊用天鵝絨綢帶將長發束了起來,銀白色的發尾在腰間散開,隨著他走路的動作微微晃動。

    他手里還提著一個粉色的禮品盒,好像是類似點心的東西。

    “今天家里的廚師超常發揮,做出來的蛋糕很好吃,特意給你帶了一些。”

    墨恩斯在江野面前站定,笑意盈盈,親切地說著。

    沒有訴說思念,沒有解釋陰謀,久別重逢,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無關緊要的一句家常。

    就好像他們是一對普通又恩愛的情侶,只是短暫地分別了一個下午,而現在天晚了,他們又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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