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禧站在比周時潯只矮一層的階梯,當下彼此間被她主動拉近的這個距離,與她所問的問題類屬同一性質。
出其不意。不合時宜。
少女從不懂收斂自己。
劇烈運動讓她瓷白的皮膚透出健康鮮活的紅潤,額頭沁出稀微薄汗,皙膩優美的脖頸有點濕淋淋的,纏黏著凌亂發絲。
雪膚與黑發的視覺對比十分強烈。
像同時出現在她身上的兩種氣質。一份潮漉的、無辜的我見猶憐;一份靈動的、新鮮的蓬勃元氣。
在這種割裂感的矛盾錯位中,開綻出少女纖細柔軟的美,和野性又叛逆的旺盛生命力。
周時潯喉結略動,頓了下,壓低的嗓音有一分微啞的偏移:“你說什么?”
“您聽懂了的。”江禧的語氣溫柔但堅定。
少女從不懂收斂自己。
她的美好像她缺乏運動的紊亂呼吸,像她鼻尖的汗意,像她雪膚與黑發的鮮明對比。
無法隱藏。不必要隱藏。
她將自己的上一個問題延展開,做出解釋:“我是想說,如果您有過女人,那么對這種事應該會很有經驗。”
“哪種事?”
江禧沒料到他會這樣問,哽了一下,不自覺握上樓梯扶手,“就、就…我的意思是……”
周時潯略偏眸,視線落在她手上。
此刻,她與他同時扶握著樓梯旁側的扶手欄桿。江禧手落的位置,在他上方,相當于跟他交錯搭放。
兩根白金手鏈疊戴在女孩手腕,細鏈伶仃交纏,攀繞她膩白纖瘦的腕骨。
手腕內側的鏈條交扣間,懸垂下一顆藍瑪瑙吊墜,隨江禧一把握住欄桿的落手動作劃出晶亮剔閃的弧線。
搖搖晃晃中,竟剛好跌落在周時潯的手背。
瑪瑙吊墜輕巧幽藍,似一尾小蛇盤桓,悄然游曳,緩速爬過男人性感勃發的青筋脈絡,隱約產生一點陌生的癢意。
他們沒有直接的肌膚貼觸。
于是藍色瑪瑙成為所有感官的誘發劑。誘發淺微的異樣感,誘發電流脈沖,也誘發某種奇妙張力的萌動。
十分古怪的感受。
周時潯不由地皺起眉,從欄桿上收回手。懶于再理會她,他繞開江禧,徑直從她身旁邁下樓梯,全然無視她的高貴。
“等等!”江禧反應極快,迅速伸手拉住他。
周時潯步伐稍凝,側低眸瞥了眼她的手。
她總是不懂收斂。隔著男人的西裝衣袖,江禧毫無顧忌地直接握住他的腕骨。她的手指發涼,柔軟指腹乍然落入他手中,緊密貼抵他溫熱有力的掌心,帶來尤為冷膩的微妙壓感。
真正的肌膚相貼,彼此皮膚的溫差會最大程度加深異樣感。這與剛剛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沒那么容易忽視的感受。
而江禧卻對此渾然不覺,一心只顧著說服他,挽留他:“叔叔既然都費心布局了,我們總要做做樣子,不然怎么釣出他安排在你身邊的小鬼呢?”
“沒必要。”周時潯想抽開手。
反被女孩更用力地捉緊,情急之下忍不住抬高些聲音,脫口而出:“只要一點肢體接觸就可以,不麻煩的!”
“放手。”他不耐地命令。
周時潯站下了一層臺階。可男人一米九的身高實在過于挺拔,即便江禧站得比他高一級,依舊無法與他目光齊平。
稍稍仰起小臉,露出劉海下的細長眼尾,她看著他,烏密睫毛如飽滿纖薄的黑色蝶翼輕輕張合。
江禧沒有放手,她還是不肯退讓:
“現在您的這棟別墅外面,也許已經有叔叔派來的人在偷拍了,所以我們可以假裝表現得親密……”
“怎么算親密?”他淡淡低嗤。
“我說了只要一點肢體接觸。”沒由來地停頓在這里,忽然江禧嘴角輕彎,她沒有再堅持,而是手指略微放松了些握力。
當然她沒有完全放開周時潯。
“像這樣。”她說。
音落,江禧微微邁前半步,然后牽引著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后腰上。
她站在樓梯臺階邊緣的位置。
柔朦綺麗的燈影落下來,滴進她眼里,似冰塊融化淌開,泛顫起盈盈潮濕的水光在她一雙通透的黑眸中,像初生的鹿。
女孩的一捻蠻腰細若無骨。而男人的手掌很大,指骨精瘦修長,筋脈爆起,看上去一只手就能隨意掌控她的軟腰。
可周時潯根本沒有半秒停留。他眼神平靜,淺碧色的眸光挑不起一點興致,趨近冷漠,甚至不曾分她一眼,本能想從她腰上撤開手。
但被江禧更快一步地按住,“就是這樣。”
女孩用力捉住他的手指,堅定固執地按回自己腰后。
她的動作如此缺乏邊界意識。可她的表情自然,“這樣就可以。”強調的語氣也單純。
周時潯卻沒給她任何反應。他沉默地拉低視線,眸底凝結暗色,情緒莫辨地凝著她。沒轉身離開,當然也沒有配合她的行為舉止。
不過。
不過心思縝密的女孩絕不會放過任何細枝末節。在彼此僵持的半分鐘里,江禧非常敏銳地覺察到,周時潯被她按在腰后的手隱隱有些微僵滯。
她從他向來寡寂無波的眼底破譯到一絲退避。
這意味著什么?
這是不是意味著。
“周先生。”江禧突然這樣叫他。
女孩揚起下顎注視他,隨之一種腎上腺素激增的快感莫名逼上來,像被取悅到,讓她近乎狡猾地笑起來。
“您沒有過女人,對嗎?”她以陳述的語調提問。
港媒從未傳出過任何周時潯的花邊緋聞,可畢竟這個男人在圈內的身份特殊至此,江禧以為他明著干凈,根上也是跟周錫風一樣的風流種。
現在看來,他根本不懂如何與異性肢體接觸。
他才是完全沒有經驗的那一個。
在這方面他居然,是一張白紙。
正當女孩為自己的這個發現而沾沾自喜,眼前男人倏忽眉骨松動,淡微勾唇,喉間溢出一聲呵笑,慵懶地將問題拋回給她:“你期待我說什么?”
江禧不禁怔忡一瞬。
周時潯虛瞇起眼,徘徊在她臉上的視線浸透譏誚的玩味,“我的確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承認得很痛快。
“怎么?”他微微欠身,驀地又湊近她一些,“黎小姐比較懂是么?”
江禧被驚到,不自覺挪步往后退,卻忘了自己正站在樓梯上。險些被身后階梯絆倒之際,腰際陡然一緊。
只見周時潯眼梢微揚,長指敷落在她不堪一握的纖弱腰肢,腕骨一個收力將人勾回來,攬住她,牢牢把控她的身體。
旋即帶她調轉站位,下壓腰身,生生迫使她腳下錯亂地倒退了半步。
再晃過神來,江禧下意識轉頭,發覺自己后腰緊緊抵靠在樓梯欄桿,上半身完全懸空在外,整個人被扣在周時潯的身體范圍內。
她回頭望向男人,目光驚疑又略帶質問地盯著他。
誰料周時潯更加抵近一步,修直的體態輪廓在她身上投下陰影,緩慢拉下視線,凝住她的眼神凌厲,冰冷,斥足壓迫性。
令她非常不適,又令她躲閃不開。
江禧這才后知后覺感到惶恐,胡亂抓住男人的手臂,蜷起手指,捉緊他奢昂的西裝衣料,磕絆抵抗:“等、等一下……”
“等什么?”周時潯挑眉。
“我、我…那個……”她眼里溢滿驚悸。
習慣用謊言偽作的女孩只有在無措時才乖順,緊張才退縮,害怕才誠實。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劇烈發顫,但她必須完成這個句子,“我、我其實也不太懂這種事……”
“不懂?”可周時潯并不打算輕易放過她,淡侃,“剛才不是還挺會?”
“我不是…”連反駁都喪失底氣。
顯然,是真正被嚇到才肯表現出單純不做作。
狡猾的女孩子。
周時潯懨懨挑起促狹的眼尾,他沒再開口說什么,而是后撤開身體,箍在她腰上的手掌也很快卸力。
指尖離開時,不經意劃了一下她的腰。
江禧瞳孔驟縮,脆弱的地方被猛然刺激,像橫亙在心腔中央的敏感神經被輕力撥彈。不必暴力扯動,只要給予一點觸碰,戰栗感便如過電般燙過后脊骨,轉瞬游躥下尾椎,又酥又麻,酸脹感彌存。
江禧忍不住狠狠瑟縮了下。
這實在太奇怪了,這從未有過,這種超出她可控范圍的感覺讓她無比驚懼,江禧死死咬住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時候,周時潯收回手,倦懶搭上她身后的欄桿,漸漸彎下腰與她目光平齊。他森冷帶諷的眸猝然刺入她眼中,如此寒涼,江禧立刻倉皇地扭開頭,警覺逃避他的視線追獵。
不成想下一刻,男人倏地出手掐起她的臉,長指施力強勢地掰正,逼她被迫對上他的眼眸,指尖按掐的力度幾乎弄痛她,“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聰明?”
“既然聽到周慶輝的話,也該知道他是什么目的。還要多此一舉,單獨來找我,就為了所謂‘我的撐腰’?”他低斂著眼皮,捏緊她的臉蛋又扯近,突然變換粵語,眼神剝離幾分譏嘲,
“要講你天真呆鈍,定系精咯?”
這句她聽懂了,說她愚蠢,還有狡猾。
分明他此刻的口吻尖銳如冰霜利刃。
分明他的姿態低蔑又刻薄。
分明她應該憤怒。
可江禧竟有些顧不上生氣了。
男性獨特的茶調冷香侵吞著她的嗅覺神經,讓她耳根莫名灼起熱度,發燙,頃刻燒遍臉頰,又迅速向下蔓延,連豐膩薄白的頸膚也燒成爛漫的淺粉色。
為什么會這樣?
怎么可以這樣。
江禧徹底慌了,呼吸變得短而急促,心跳難以為繼。
下顎被他手掌有力卡在虎口,兩側臉肉受他指力擠壓,微微撅起紅唇。
抬起長睫看著他好一會兒,半晌后,她緩慢眨動水霧盈盛的雙眼,很快鼻尖發紅,眼底織纏起濕漉的細小血絲。
下一秒,淚珠唰地滾淌下她輕垂的眼尾。
周時潯不由略愣,指尖無意識松動了下。
江禧趁勢一把打開他的手,瞪著他,聲腔哽咽地控訴他:“真不講道理,就算我有目的,不也是真的在幫您嗎?”
她深呼吸了下,“您不該這樣欺負我。”
周時潯抿緊唇線,鋒凌眉骨深深擰起,“欺負你?”
“叔叔為了害我們可以用手段,我只是多留個心眼保護自己,為什么要被您錯怪成狡猾?”
江禧這樣告訴他。
也告訴自己。
她確實坦誠地,只是想和周時潯等價交換。
她的那點心機,的確還不敢玩到這位家主先生頭上。
空氣像被凍結了幾秒。她想起被自己摔在地上的、周時潯的無人機,那架機器竟然有音頻功能,而當時無人機就停在書館窗外。
那代表著,周慶輝父子說了什么,周時潯早便一清二楚,絕不僅限于自己給他聽的錄音內容那么簡短。
江禧后知后覺慶幸自己剛才對他如實相告,沒有說別的或是添油加醋。
至少這點誠實,是周時潯容忍她逾矩的唯一理由。
糟糕,又出錯,又在他面前分神。
她后怕地移開眼,手心濡濕:“哪怕叔叔把您也算進去了,您依然只怪我而不追究他,因為你們是家人。”
“而我是孤身一人,對不對?”
她的頭在周時潯觀審的目光里越來越低,話音話來越小。
聰明的女孩子當然懂得適時示弱。
哭是真的委屈,
也是真的在博同情。
直到周時潯的手機響起,生硬打破當下沉默詭異的局面。他接起電話,嗓音冷得駭人:“說。”
而江禧也趁這個短暫空擋,胡亂抹掉臉上的淚水,快速平復心情,努力重新調整回自己的正常狀態。
電話那端的人不知說了什么,周時潯在這時掃了一眼江禧,隨后拿下手機,開了免提,里面傳來另一道端肅冷淡的男聲:“人都按住了。”
說的還是普通話。
應該是他手底下的那個寸頭男,江禧猜。
至于對方口中所說的“人”,也不難猜,大概指的是周慶輝派來偷拍自己跟周時潯,試圖搞起事端的人。
電話里的人說完,周時潯才懶淡瞥向她,問:“我說過不追究周慶輝么,黎小姐。”
“發給我。”來不及回答他的問句,江禧急忙抓住男人的手,對著他的手機要求寸頭男,“把對方拍到的照片發給我。”
對面的人顯然有些為難。
半晌,周時潯才開口:“發給她。”
“好的,黎小姐。”寸頭男得到自家老板允許,于是讓江禧留下郵箱地址。
不愧是跟在周時潯身邊做事的人,工作效率高得嚇人,在電話掛斷后三秒不到的功夫,江禧就接收到了對方發來的偷拍照片。
而在這個期間,周時潯已經顧自邁下樓梯,走到客廳中央,才感覺身后半天沒動靜。
他轉過身,瞟了眼還站在樓梯上低頭欣賞照片的女孩,再次沉聲下達逐客令:“還有事?”
“有事。”江禧話接得倒快。
她當然時刻牢記著今晚來到這里的目的,盡管剛才有過不算愉快的插曲,那也不足以成為讓她分心的理由。
“人抓住了,您也可以反將一軍了。”
這次,換少女站在了高位。
她還站在樓梯上,雙手背后,輕垂眼睫望著他。女孩潮潤泛水的雙眸仍然通紅,但那里已然恢復了來時的盎然神采。
她問,“現在,該輪到您為我撐腰了。”
縱使地位不平等,但她總是站在足夠自信的立場,總是會勇敢,總是很直白。
就像他們在此之前在樓梯上的拉扯一般。
就算短暫被嚇退,也會再次邁上來。
然后大方又坦然告訴孤高傲慢的男人:
——您不該欺負我、我為什么要被您錯怪、該輪到您為我撐腰了。
所以說,少女永遠不懂得收斂自己。
就像周時潯說得這樣:“你還真是,記吃不記打。”
“打都打了,不給顆甜棗哄一下嗎?”她也撐起膽子,好像剛才在周時潯面前被嚇哭的人不是自己一樣。
“你看了這么久的照片,”可男人沒有接她的話,“應該拍得不錯吧。”
確實不錯。
照片其實只拍到周時潯的側顏。
光影落在他臉上,虛淡實濃,反為他不可一世的姿態帶來一點溫沉平和的反差。
在他修朗拔挺的體態下,是女孩纖窕曼妙的身姿。是她拉著男人的手,攬摟上自己細成一束的蠻腰,男人眉尖蹙起,似乎反感,而少女仰頭凝視著他,樣貌清晰,表情是得逞的挑釁。
所以照片更多的鏡頭占比是江禧。
江禧牽起嘴角,沖他揚揚手機,不覺明歷:“還可以,俊男靚女。”
頓了下,她問,“您的屬下會發給您看的吧?為什么這么問?”
“我沒興趣。”周時潯懶淡嗤笑了下,字詞深意:“但這莊園里面,或許很多人會愿意品鑒這張照片。”
“什么意思?”她默了默,笑容還算鎮定,“大哥要把它發出去嗎?您這樣的商界頭部人物不怕緋聞纏身嗎?”
他在威脅自己?
她心里隱約認為,周時潯不屑做這種事。
“周家擺平一條港媒的爆炸性桃色新聞只要兩個小時。那之后,黎家能堅持幾年?我記得周錫風不是個善罷甘休的人。”
江禧唰地白了臉色。
他或許不屑,但不是不能、不敢,也不是做不出來。
真的是!本來想借這個機會談合作,結果被周時潯反過來拿捏了,不講武德。
雖然今晚的事情化險為夷,但這張照片必須藏住。
絕對不能被周錫風發現,否則任務就完不成了。
“不過……”江禧開口之前,周時潯再次話鋒一轉,“你來之前接過他的電話,他說的應該是晚點會來這里接你。”
“你覺得,”他故意咬重某個稱謂,“我應該趁今晚的機會,讓‘你的未婚夫’先欣賞一下我們的這張照片嗎?”
轉頭掃了眼墻上的鐘擺,女孩心中喃喃估算時間。
人應該已經在來的路上。
江禧這才是真的慌了,快步走下樓,小跑到門邊。
手搭在門把上的同時,外面傳來匆促的腳步聲,讓她釘在原地。
“他到了。”周時潯倏爾打斷她。
女孩明顯還在狀況外,下意識問:“周錫風?”
“嗯,周錫風。”周時潯在抬步走近她,略微傾身,側偏頭湊抵在她耳邊,彎唇,聲線低迷地告訴她。
——“你的,未婚夫。”
男人尾音落定。
鐘擺跳秒。
別墅的門鈴被來人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