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小試牛刀
思來想去,她忽然想到那日親眼看過自己答題的那位主考官朱院判,若是能找到他證明自己的答卷并沒什么問題,或許還有轉機。
于是天一亮她便梳洗出門,花了幾個錢從腳行的人口中打聽到那位朱院判的住處,守在他家門外等著他出現。
可惜從旭日初升直等到日影西移也不見那位院判大人歸來。
天快黑時,她來到朱府角門邊上攔住一個外出采買的婆子,推說自己是廣德坊的藥商,有一樁緊要買賣尋朱院判商議,問她朱院判何時歸來。
那婆子見她年紀雖輕,卻生得眉宇非凡,又因她出手實在大方,便悄悄告訴她家主昨夜匆匆入宮至今未回,不知何時才能歸來。
玉嬋無計可施,只得在翌日清晨又去等著,直等到日落時分,終于看見一駕車馬回轉歸來。
一襲石青朝服的小老頭在仆從的攙扶下登下車,依舊是繃著一張臉,一副不近人情的老樣子。
玉嬋攥緊了手指,鼓起勇氣上前。
“大人留步!”
仆從們看著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小后生,不悅蹙眉,上前驅趕。
“去去去,哪兒來的不長眼的東西,也敢往我家老爺面前湊?”
小老頭頭也未回地提著袍角大步往里走,玉嬋被人推搡著后退了幾步,眼睜睜看著好不容易等回來的人又要走脫,急忙朝著他的背影高聲喊:“女醫署消暑湯,大人可還記得?”
小老頭聞言果然頓住腳步,緩緩回過頭,瞇起眼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朝仆從們擺了擺手,慢條斯理地問:“你……尋我所為何事?”
玉嬋快步上前朝他深深一揖,如實道來。
“晚輩不幸,在此次考核中落榜了。可晚輩想……想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明白,特來請教大人我到底哪里答得不對。”
朱善祥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幾縷胡須,面色不悅地盯著她冷哼一聲道:“放肆!你這是在質疑此次考核有失公允?”
玉嬋惶恐搖頭,忙道:“晚輩不敢,只是這次考核的結果對晚輩而言實在是茲事體大。大人慷慨正直,定會為晚輩做主。”
朱老太醫活了這么大歲數,生平還是頭一回被人夸慷慨正直。
他清了清嗓子,極力壓下有些想要上翹的嘴角,繼續板著臉從鼻子冷哼一聲。
“別以為給老夫灌幾碗迷魂湯就能叫老夫上你的當了。小丫頭,自古以來張貼出去的皇榜豈能再改?就算是能改,你叫那因你上榜而落榜的人何去何從?你呀,只能自認倒霉,下回再來啊,走吧,走吧。”
此言一出玉嬋心中最后那點期盼算是徹底涼了,又聽他說:“你也別泄氣,你的答卷,老夫的確是看過了,博聞強記,的確是個好苗子。至于為何沒能上榜?這不好說,老夫既沒有看過你的全部答卷也不能擔保你定能上榜,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誰也不能篤定那上榜的五十名生員就一定比你差。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他說得實在無可辯駁,玉嬋謝過他的耐心解答,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朱府。
朱府對面的深巷中,馬車上的男子望著那道單薄的倩影逐漸被濃黑的夜色吞沒。
他放下車簾,手指一下一下點在車窗上,蹙眉陷入了沉思。
“派人去查查參與這次女醫署考核的都有誰,再查清楚他們最近同何人有過接觸。”
這件事查起來也并不簡單,參與此次女醫考核的官員包括主考官、巡考官、參與糊名、謄抄的外簾同考官以及負責批改審閱的內簾同考官,共計十六人。
他們全都是能接觸到試卷的人,到底是哪處出了問題,還要從她的那份答卷源頭上說起。
當夜魏小公子一身玄色夜行服,閃身避開太醫署的重重關卡,潛入那間封著試卷的房中,一通翻找,終于找到了那批考生墨卷的存檔。
他小心翼翼用火烤化封蠟,看到了玉嬋親筆書寫的那份答卷,立刻便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那是一份被人惡意灑了墨汁的答卷,按照科考的規矩,這樣的答卷往往是要作廢的,就連被人謄抄、批改的資格都沒有,當然會落榜。
時間緊迫,要在一日之內從這十六名參與者中揪出幕后黑手的確是件難事,可錦衣衛那位韓指揮使正好欠著他一份人情,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翌日黃昏,就在玉嬋以為自己將徹底與這千載難逢的進入女醫署的機會失之交臂時,突然有人將翌日參加考核的考牌送到了她的手中。
那人是太醫署的一個吏目,她有心想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人只說是有一位上榜的生員突發惡疾,臨時退出了,她便補了位。
玉嬋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弄得有些手足無措,破天荒地朝著護國寺的方向拜了拜。
女醫署的第二場考核,每位考生當場隨機抽取兩名病患,再按照抽取到的號牌進入到相應的小隔間內,用一炷香的工夫完成看診、開方、治療以及醫案的書寫。
第1回 玉嬋抽到了三十五號簽,在考官帶領下進入掛著三十五號牌子的小隔間內。
考官點燃爐子里的香,提醒她考核正式開始。
里頭坐著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者,據那老者所言,半月前自己從臺階上失足跌落,而后便覺后腰疼痛,小解困難,白日尚可,入睡后便頻繁起夜,且苦不堪言。
玉嬋見他舌苔淡黃薄膩,雙足有微微的腫脹,脈如手指撥弦,直長且快,兼有弦脈與數脈之特征,由此可以推斷是典型的血瘀之癥兼有腎氣不足。
當務之急是要活血化瘀,再益氣補腎。
她凝神沉思,在原有的四物湯基礎上加入桃仁、紅花兩味藥以達到活血行氣逐淤之功效。
她開完方子,將脈案重新梳理了一遍,確認無誤后交給考官,幾乎是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就完成了。
那考官看了一眼她寫的脈案,淡笑著點點頭,引著她抽下一位病人的簽。
這回她抽到了一位略微有些“棘手”的病人。
那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玉嬋見她面色枯黃,整個人無精打采,問她可有哪里不適,她也只是搖頭不語。
眼看爐子里的香已經燒了一半,玉嬋只得靠自己猜測,但見她眼下淤青,唇色蒼白,面容枯瘦,腹部卻微微隆起,脈象不似有孕,便推斷她有可能才剛生產過,于是小心翼翼問:“可是夜里孩兒哭鬧睡得不好?”
那婦人聞言眼圈一紅,含淚搖了搖頭:“孩兒吃吃睡睡,不曾哭鬧,是我自己的問題。”
玉嬋問其原因,那婦人一番躊躇才說出其實自己才剛生產完一個月,丈夫好似在外頭有了新歡,對她態度很是冷漠。
她夜夜難以入眠、時常抱著懷中的嬰兒一坐就是一整夜。前日與丈夫為銀錢爭吵后,丈夫一夜未歸,她抱著孩子去了江邊,若非一對兒打魚的老夫婦阻攔,她可能就真就跳下去了。
言及此處她忽而痛哭出聲:“我連自己丈夫的心都拴不住,我……我是不是很沒用?”
玉嬋心中對她十分同情,于是出言寬慰道:“這不是您的問題,這世道對咱們女子本就苛刻,咱們更不該將所有的過錯攬到自己身上。女子孕育孩兒本就辛苦,生產更是打鬼門關走了一遭。這些您都挺過來了,您要相信這世上再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母親,眼下您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想法是因為您病了,只要按時服藥,有機會多出去走走,一定會好起來的。”
那婦人聞言抹了淚怔怔點頭,玉嬋根據她的情況為她開了甘麥大棗湯再加入附子、干姜和炙甘草。
甘麥大棗湯有養心安神、補中益氣之功效,加入的三味藥兼有疏肝理氣的作用。
那婦人大概是好不容易碰見個這么通情達理的女大夫,便想著抓住機會多問幾句,問完孩子身上起疹子該怎么處理,又問老母親眼盲可還能治好。
玉嬋皆耐心解答。
婦人又問自己往后能不能再請她為自己治病,玉嬋不知自己回頭若是有幸進了女醫署還能不能再見到她,便向她推薦了南山堂的老大夫。
這時簾外傳來那考官兩聲輕咳,她才察覺到爐子里的香快要燃盡了,只得埋頭奮筆疾書寫好醫案交了上去。
說起來今日考核花費的時間遠不及第一場,又不用在日頭底下坐著,卻叫她感到分外疲憊。
一刻鐘后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太醫署大門,恍惚間似又瞥見那抹熟悉身影,定睛一看卻依然撲了個空。
自那日匆匆分別后,他整個人就好似一粒沙匯入了荒漠,徹底不見了蹤影,也不知是不是在故意氣她給他下藥后不辭而別。
從前他日日纏著自己時,她嫌他有些礙事,如今徹底不見了他身影,她心中又忍不住失落起來。
“喂,當心!”
玉嬋一個趔趄,抬眸便見一輛馬車自面前經過。
一只纖白素手自身后探了出來,十分熟絡地搭上她的肩頭。
“不客氣,話說,你走路怎么這么不當心啊?在想什么呢?”
玉嬋回頭對上一雙靈動狡黠的眸子,一張生氣勃勃的面孔,扯了扯唇角朝她一笑,道了聲“多謝”。
那女子朝她眨眨眼:“客氣什么,你便是上回偷偷給考官塞紙條子,叫咱們都喝上消暑湯的丫頭吧?”
玉嬋微微驚詫地看向她道:“姑娘是?”
女子爽朗一笑,指著自己胸脯道:“我呀,我便是坐你斜后方要綠豆湯的那個。我姓鄭,小字月舒。咱們兩個以后就是同窗了,你呢?叫什么名字?”
玉嬋含笑看著面前這位性情爽直的鄭姑娘,也自報家門,又問她:“姑娘怎知我們以后便是同窗了?我的意思是你如何篤定我們就能考中了。”
鄭月舒朝她露出一個神秘的笑:“我猜的。”
第82章 夜探香閨
距離第二場考核放榜還有三日,期間玉嬋忙著幫長姐一起找宅子。
京城這般天上隨便掉片落葉都能砸中一兩個王公貴族的地方要想找到一座價錢合適,條件過得去的宅子實屬不易。
京城中素有東富西貴,南賤北貧的說法。
東西兩處的宅子價格高昂,實在不在姐妹二人的考慮之中,那便只有從南北兩個方向著手。
她們找了牙行的人打聽行情,這不打聽不要緊,一打聽還真是嚇了一跳。
東西兩處自不必說,這南北兩個方向的宅院但凡距離內城稍近一些的外城的獨立院落都需不下十銀子一個月,帶鋪子的宅子更是稀少。
羅家在河州經營著幾家布莊,在當地也稱得上是小富之家。
可這京中的物價太高,衣食住行都需要花費不少銀子,更何況還要養育幼子,時不時地給丈夫、小叔送些花銷進去。
玉瑤便不舍得花太多銀子在租賃房屋上,更何況她此行除了兒子齊哥兒,也只帶了一個老仆一個乳母,他們三大一小實在犯不著租賃太大的宅子,有個清凈的落腳之地便好。
可考慮到乳兒年幼,不方便住在大雜院里,還是需要賃一處獨立的院落。
最好還是當街的帶著幾間鋪面的那種,這樣一來前面是鋪,后面是宅,她也可以重拾老本行,借助在家替公婆打理布莊的經驗,開一家屬于自己的鋪子,閑暇時還有工夫照料孩兒。
玉嬋對阿姊的想法十分贊同,對阿姊表示不必太拘泥于銀子的事兒,她手頭還有些積蓄。
可符合她們要求的宅院實在是太少了,那牙人攤攤手,表示自己也無能為力,只能繼續幫她們暗中留意,一旦有了再立刻告知。
姐妹兩人又回去等了兩日,牙行那頭依舊是杳無音信。
沈季幾乎每日下朝都會過來,他性情溫和,為人又慷慨大方,每次上門都帶著點心小食。
齊哥兒對這位沈叔叔很是喜歡,一日不見就纏著母親、姨母沈叔叔,沈叔叔的叫。
玉瑤母子住著人家找來的房子,又處處受人關照,實在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每日留他一同用飯,并表示自己會盡快找到宅子搬出去,省得他再欠那位友人人情。
沈季則會安慰她們不必太急,宅子空著也是空著,有人住著幫那位友人打理也是一件好事。
晚上用完飯,姐妹兩人一起將沈季送出門。
玉瑤望著那道獨行在晚風中的清瘦身影,忍不住搖頭輕嘆:“子璋他真是有心了,若咱們家當初沒有出那樣一樁事該多好。”
玉嬋喚了聲“阿姊”,懇求她別再說了。
玉瑤抬指輕輕點在她的額上:“你這丫頭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對他可還有一絲留戀?”
玉嬋微微搖頭,正要說些什么,忽聽得幾聲犬吠自身后傳來,轉過身去看,除了黑咕隆咚的巷子口分明什么也沒有。
這些日子她時不時地總感覺身后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自己,那感覺叫她有些毛骨悚然。
夜里回房關起門來正要更衣入眠,視線突然捕捉到桌子上的茶杯分明有被人挪動過的痕跡。
她吹燈,放下帳子,佯裝上床睡覺,暗中抽出了藏在袖子里的那把匕首。
她等啊等,等了約莫一刻鐘工夫,一道暗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床前。
她抿抿唇,攥緊了手里的匕首,在那只手掀開帳子邊緣那一刻猛地刺了過去。
她握著匕首的腕被人緊緊攥住,動彈不得,他的氣息強勢而霸道地聚攏在她的帳中。
“阿嬋,當初我給你這把匕首可不是用來謀殺親夫的。”
玉嬋雙目圓睜瞪向他:“放開我!”
魏襄非但不放,還將她的另一只手腕一起握住。
她手上動彈不得,垂頭在他虎口處狠狠咬了一口。
他輕嘶一聲,甩著手放開了她,盯著自己手背上一排整齊的的牙印嘟囔道:“你這丫頭,越發長進了,行,夠狠!”
玉嬋沒好氣瞪他:“活該,誰叫你大半夜的鬼鬼祟祟闖進來,我還以為是進了賊。”
話雖如此,還是忍不住起身準備下榻點燈查看他方才可有被匕首劃傷。
人才剛來到床沿便被壓了回去。
“你……”
他俯身將大半個身子的重量壓在她的身上,手指繞著她的一縷落發,鳳眸微挑,貼著她的唇畔低語。
“噓,阿嬋,咱們好好說說話可好?”
他每吐出一個字,那唇便似有若無地貼一下她的,似貓爪一般撓過她的心頭。
她紅著臉輕輕推了他一把,低聲斥責:“你說話就說話,壓著我做什么?”
魏襄順勢翻了個身在她身側仰面躺下,微微側頭看向她道:“要不,換你壓我也成?”
玉嬋咬牙抬腳往他身上踹了一腳,他悶哼一聲,一只手抓住她的小腿帶著她整個人貼向自己。
玉嬋的臉紅得更徹底了,在他懷里拱了拱,掙脫不開,便罵他輕浮浪蕩,問他這些對付女子的手段可是自那麗春坊的紅粉佳人處學來的。
魏襄大呼冤枉:“外頭那些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對阿嬋,從來都是無師自通。”
言罷垂頭含住她的唇瓣,舌尖在唇上打了個圈,試圖強勢破開。
玉嬋說不過他又推不開他,牙關緊閉做出無聲的抗議。
他卻也不急,一手按在她的腰窩處,一手握住她的脖頸,唇貼著唇細細吮磨發出嘖嘖的水聲,手指細細摩挲,長睫忽閃忽閃一下一下撫在她的面頰。
她有些受不住他這樣軟磨硬泡的折磨,微微啟唇將舌遞了出去。
一番激烈的唇槍舌戰,誰都不肯落了下風,為這本該旖旎的氛圍平添了幾絲火藥味兒。
半晌帳中終于恢復了平靜,在這一番激烈交戰中誰也沒能占到上風。
她將臉貼在他的胸口,啞聲問:“說吧,你大半夜的不請自來,到底要做什么?”
魏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她的后頸:“那說說你為何想入女醫署?”
玉嬋聞言從他身上撐起身,認真看著他:“這件事我勸你別插手,真的,這樣對咱們都好。”
魏襄微微挑眉,黑眸中泛著隱隱的幽光。
“若我非要呢。”
玉嬋咬唇往他心口處捶了一下,攏了攏披散的長發,披衣起身。
“那你往后別來找我,我跟你沒什么好說的。堂堂威遠將軍府的魏小公子最不缺的便是知情識趣的紅顏知己。我一介鄉野地方來的村婦,既無沉魚落雁之貌,又無吟風弄月之能,實在高攀不起!”
魏襄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低聲祈求:“好阿嬋,我知錯了!”
玉嬋抿著唇不理會他,卻也重新躺了回去。
他倒似生了幾分委屈,松開她的腕,將一條胳膊枕于腦后,盯著黑漆漆的帳頂自說自話起來。
“為何那個姓沈的可以,我就不行?”
玉嬋微微側頭瞥見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以及微微下垂的眼睫,一顆心莫名軟了下來。
“我同沈大哥自幼相識,只有兄妹之誼,并無兒女之情。他是謙謙君子,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況且這次他的確幫了我和阿姊許多忙,我對他也做不到形同陌路。這樣說,你可明白?”
魏襄扯了扯唇角,從鼻腔里發出一聲冷哼。
“可你能保證他對你也是只有兄妹之誼,并無兒女之情?”
回答他的是一瞬間的沉默,而后她的聲音自身側傳來。
“我知道了,往后我會注意與他保持距離。”
他眼底的陰云一掃而空,側過身去重新將人攬入懷中。
他有些羞于啟齒,他心底對沈季這個人實在有些膈應,不過他家阿嬋能答應離那家伙遠一點兒,那便說明在她心里還是自己比較重要。
魏小公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懂得隨時見好就收。
“他能做到的事我都能做得到,保管比他做得更好。但凡有我在的地方,絕不叫你受一絲委屈。”
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模樣,玉嬋心里有些感動,又有些怕他會不計后果亂來,深知同他反著來只會激發他的好勝心,于是便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是是是,魏小公子手眼通天,什么都能辦到。只是這回我想試試靠我自己這雙手能不能行,您可以大發慈悲地遂了我的心愿嗎?”
魏襄垂頭迎上她充滿期盼的小眼神,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視線似有若無地從那傲人的小胸脯上一掃而過。
在她耳邊沉聲道:“那就要看你今夜的誠意了。”
滾燙的大掌落下,玉嬋感覺到身體里的火焰在一點一點蘇醒。
她咬唇,抬手攬著他的脖頸,將他壓倒在引枕上,學他的手段,先抽了他束發的玉簪,令他長發披散,而后再指尖劃過他的胸口,暢通無阻。
就在他全身緊繃,忍不住肘撐著床榻躬起上半身時,卻見她朝自己展顏一笑,手指挑開他的腰帶,覆在了他那雙過于熱切的黑眸上。
他徹底看不見了,感官卻變得尤為強烈。
她的發絲拂過他的脖頸、胸膛最后停留在腰腹的位置。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感覺自己全身血脈僨張,整個人汗如雨下,如百爪撓心一般,嘴里咻咻地喘著熱氣,強忍著想要伸手將她按下去的沖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脖頸上青筋暴起。
那雙柔若無骨的小手若即若離,緩緩將他引誘至絕妙秘境。
第83章 喬遷新居
她的手指彈撥一下,他便感到一絲痛楚,全身肌肉正繃得緊緊的,突然感覺那副柔軟的嬌軀從身上撤離,耳畔傳來她的嬉笑聲。
他咬牙扯開覆在眼前那礙事的東西,餓虎撲食一般撲過去,捉住了那雙戲弄他的小手。
“阿嬋,你知道這樣做有什么后果嗎?”
他雙目死死地盯著她,咬牙切齒地問。
玉嬋挪了挪身子,感覺有些硌得慌,老實巴交地點頭,牽著他的手引至一處。
他好似被人當頭一棒,手指摸索了一陣,最后覆在了她柔軟的小腹上。
“你的月事不是在月末嗎?”
玉嬋一臉無辜地點點頭:“本來是在月末的,可自來了京城之后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往后順延了小半個月。”
他輕嘆一聲,放開她,重新躺了回去,扯開薄被仔細將她裹進去,用自己一副火熱滾燙的身子暖著她的,大掌替她揉了會兒腹,任她得寸進尺指揮著他的手上下左右,間或發出一兩聲舒服的哼唧。
他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被撩撥了起來,他有些懷疑這小妖精今夜就是故意可著勁兒折磨他的,卻又拿她無可奈何。
好不容易將人哄得睡去,他小心翼翼掀開被角,正準備起身下榻,卻被她翻了個身,手腳并用地纏住了。
“相公,你要去哪兒?”
她帶著幾絲水汽的聲音傳入耳中,手指順著緊致的腰腹線條滑落。
他張了張嘴,有些想叫她停下來,話到唇邊全都變成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
她有些不得章法,意外的剮擦使他感覺頭皮發麻。
有好幾次都險些在她掌心丟盔棄甲,他咬著牙忍住了,直到她的兩條胳膊都抬得有些酸了,他才勉強放過了她,垂頭啜飲那盛著花蜜一般的唇瓣,將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她。
翌日放榜,玉瑤陪著妹妹一塊去的,她們幾乎一眼便看到了她的名字。
她的名字排在整張皇榜的第二名,僅居一位叫做姚扶風的女子之后。
玉嬋對這樣的排名極為滿意,只要能夠順利進入女醫署,就什么都好說。
玉瑤抓著妹妹的手,感覺有些與有榮焉,正要提議去如意樓置辦一桌酒席,順道請沈季過來一起慶賀慶賀,就聽身后有人議論。
“姚姑娘這個榜首是毫無疑問的,只是這個夔州來的周氏女到底什么來歷?居然也能力壓萬和堂的蘇姑娘。”
“許是她運氣好,那日抽簽瞎貓碰上死耗子。”
接著是一陣女子的嬉笑聲,玉瑤捏緊了拳頭正準備上前找她們說道說道,玉嬋握住她的手腕朝她微微搖頭。
兩個人正要離開就聽見又有人道:“技不如人就背后嚼人舌根,諸位不愧是出身名門,果然好修養!”
姐妹二人循聲望去,便見一位雍容華貴的紫衣少女朝她們走了過來。
紫衣少女朝玉嬋眨了眨眼,而后行至那幾個說閑話的姑娘身側,雙手抱臂,微揚著下巴,輕皺著鼻尖往她們身上嗅了嗅,嘖嘖兩聲揮舞著手里的團扇道:“大熱的天,誰喝老陳醋啊?”
幾位姑娘羞紅了臉,垂下頭訕笑著離開了。
紫衣少女回頭朝玉嬋姐妹二人笑了笑,團扇指著身后的皇榜道:“我說得不錯吧,周姑娘,咱們往后就是同窗了。”
玉嬋看著排在皇榜末尾的一個名字,笑著朝她恭賀,再邀她一起上酒樓。
鄭月舒瞥了眼站在身后不遠處那虎視眈眈的老仆和兩個家丁,湊過去,扇子遮住臉同她低聲耳語了幾句。
玉嬋眼中露出一絲疑惑,卻也沒追問。三人一道興致勃勃去往酒樓。
那老仆帶著兩個家丁亦步亦趨跟在她們身后,眼睜睜看著她們進了街邊的一座酒樓,立刻尾隨進去,又看見她們進了一間廂房,便也帶著人片刻不離地守在外頭。
誰知出來時卻只有那姐妹二人,忙上前詢問,才知又叫自己姑娘給溜了,她不僅溜還給他留了一句話,說自己日落前必定趕回,叫他莫要遷怒于人。
玉瑤見那紫衣姑娘穿戴不俗,出行又有家仆寸步不離地跟著,猜到她身份必是不簡單,有些害怕那老仆會怪罪下來。
好在他好似也見怪不怪,發現人不在了也沒有同她們做過多的糾纏,匆匆帶著人去追了。
玉嬋姐妹二人有些云里霧里地出了酒樓,繼續去往牙行找那牙人打聽宅子的下落。
正好在半路上同那牙人撞了個正著,那牙人姓王,人到中年,生得一張白胖胖的和氣面容,在牙行門前偶遇姐妹二人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
“哎喲,可不就巧了嗎?兩位要的宅子有下落了,小人正要趕去給二位送信,二位就來了。”
姐妹二人聞言皆是大喜,忙跟著他去看那處宅子。
令她們意外的是這座宅子既不在平民百姓聚集的北面,又不在三教九流扎堆兒的南面,而是在富商云集的東面錦繡坊。
這處宅子同玉瑤在河州住的比起來算不上大,前頭是臨街開著四扇門的鋪子,后頭是兩進的宅院。
可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南城錦繡坊呀,跟河州能比嗎?
王牙人自袖中摸出一串鑰匙,笑呵呵上前打開掛在鋪子門上的鎖,引著姐妹二人進門,不遺余力地同她們介紹著這處宅子的好處。
“二位姑娘請看,這鋪子多敞亮,左邊是當鋪,右邊是錢莊。你們再在中間兒開一家綢緞莊,到時候不是大門一開,財源滾滾來!”
玉瑤聽著他這樣說著,不由得眼前一亮,看著外頭車水馬龍的長街好似已經能聽見嘩嘩的錢響。
玉嬋在鋪子里轉悠一圈,手指在柜臺上劃過,豎起指頭看了看,滿意點頭,不錯,窗明幾凈,桌椅齊全,看得出從前的主人是費了一番心思的。
那王牙人見她們姐妹二人都很滿意瞇起眼來笑了笑,又掏出鑰匙開了鋪子側旁的一扇小門帶著她們繼續往里走。
姐妹二人跟著他走進院中只看了一眼,便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若說外頭那兩間鋪子就大大超出了她們的預期,里頭這宅子更是處處低調中透露著奢華。
隔扇門、雕花窗,雕梁畫棟、青磚鋪地,屋內古玩字畫,院中花木盆景皆是齊全。
一看就便宜不了!
玉瑤與妹妹對視一眼,看向那王牙人道:“您確定這樣的宅子我們租得起?”
王牙人目光閃了閃,張開五指比了數:“租得起,租得起,一個月只要這個數。”
玉瑤忍不住驚呼出聲:“五十兩?”
王牙人搖搖頭,深吸一口氣:“是五兩。”
玉嬋眼皮子一抽,忙扯了阿姊的衣袖,對他笑道:“勞您費心了,請容我姐妹二人再考慮考慮。”
五兩銀子別說在京城城南這樣繁華的街道租一座二進帶鋪子的宅子,就是在河州那也是不夠的,這一看就有些古怪。
玉瑤雖心中有些遺憾,卻還沒有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沖昏了頭腦,匆匆朝那王牙人道了謝,轉身帶了妹妹要往外走。
卻見那王牙人疾步上前攔住了她們的去路:“哎呀呀,我的姑奶奶,留步!這處不行,還有別處,別走呀。你們仔細說說這座宅院哪里不合你們心意了呀,價錢不合適還可以再降降。”
玉嬋看了眼長姐,直言道:“這宅子哪里是不合我們心意,就是太合我們心意了,我們才覺得奇怪的。您同我們說句實話,這樣的宅子在城南少說也要五十兩銀子一個月吧?為何租給我們只要五兩?”
王牙人目光閃爍,轉了轉眼珠子道:“唉喲,不瞞你說,這宅子的主人老母親過世,急著扶靈回老家,這一回去就要在老家守孝三年,這才急著脫手。人家大業大,也并不圖租宅子掙多少銀子,而是想尋一位靠譜的下家,幫忙看著宅子,畢竟這院中一草一木都是人家心血不是。”
經他這樣一說,玉瑤倒覺得有些合理了。
玉嬋心中雖仍有疑慮,卻見他出身正規牙行,又態度誠懇,最關鍵的是房契地契以及那房主留下的字據也都一應俱全,便也不再多說什么,當天下午就簽了租賃房屋的契書。
日暮時分王牙人帶著一份簽好的契書走出錦繡坊的那座宅子,上了停在路邊的一輛馬車,一路兜兜轉轉進了一座酒樓。
“公子,事情都辦妥了,這是契書。”
那身姿卓然的錦衣公子正立在窗前,雙手抱臂正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聞言回過頭來朝他贊許一笑。
“這件事你做得很好。”
而后叫身后人取了一張銀票遞給他,算是給他的報酬。
看著那王牙人歡歡喜喜地走了,身后人問:“公子,接下來去哪里?”
魏襄端起桌上的白瓷盞抿了一口,擱在桌上,轉身抬步往外走。
“去西市轉轉。”
今日媳婦家姐喬遷新居,最重要的是終于要跟那個姓沈的劃清界限了,實在可喜可賀。
魏小公子決定給媳婦一家都備上一份厚厚的大禮,先命人去珍饈閣定了一桌席面,而后去綢緞莊子挑了幾箱綾羅綢緞,最后將貨郎擔子上小孩玩意都包圓了,吃的穿的用的滿滿當當塞滿一馬車正要親自送過去,在街頭瞥見南燭身影,忍不住皺眉。
走過去聽南燭說了幾句,不悅皺眉,朝那馬車夫吩咐了幾句,半道轉去了麗春坊。
魏襄趕到時,榮安縣主陳嘉蘿正在帶著人在砸麗春坊的場子,準確說來是在砸鳶雪的場子。
“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賤人,一天天的做這等輕狂狐媚樣兒給誰看呢?來人,剝了她的皮,我倒要看看她是靠什么勾引男人的。”
第84章 爭風吃醋
她一聲令下,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氣勢洶洶上前,擼起袖子作勢要剝那鳶雪身上本就輕薄的舞衣。
麗春坊的蕓娘忙帶著幾個姑娘上前勸阻:“請縣主息怒呀!”
陳嘉蘿此時正怒火中燒,哪里肯善罷甘休,婆子們生拉硬拽,姑娘們你推我攘。
陳嘉蘿拔了劍去追,那鳶雪嚇得提著裙子倉皇逃竄,失了羅襪,溜了金釵,正六神無主一仰頭見到那日思夜想的身影如天神一般降臨。
她長發披散,赤著雙足,淚盈于睫,提著裙裾朝他奔走過去,一副楚楚可憐之態。
“鬧夠了沒有?”
魏襄按了按隱痛的額角,靜靜注視著面前的女子。
偏偏那陳嘉蘿親眼看著他將那鳶雪護于身后,更是怒火中燒,一時急紅了眼,提了劍就要沖過去劃花她的臉。
隨著一聲驚呼聲,鮮血順著劍鋒滴滴答答落下。
鳶雪面色煞白,一雙美目瞪得滾遠。
“來人,來人,快叫大夫,叫大夫!”
魏襄垂頭看了眼胸前被鮮血染濕的大片衣襟,面無表情地抬手輕輕撥開陳嘉蘿手中的劍,一雙幽深的鳳眸中含著化不開的寒意。
“鬧夠了嗎?”
陳嘉蘿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手里的劍也鏘地一聲滑落。
“少陵哥哥,我……我不是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我……我這就……”
“來人!送縣主回府。”
他一聲令下,五六個護衛模樣的人上前,虎視眈眈,將陳嘉蘿和她帶來的那幾個婆子圍在了中間。
那些婆子平素也見慣了大風大浪,此時卻依然被他的模樣震懾住,心知縣主這回是惹了大禍了,都小聲勸她回去。
豈料陳嘉蘿這回也是鐵了心要跟鳶雪爭個長短。
“少陵哥哥,你……你竟為這個小賤人擋劍?放開我,我不回去,今日咱們索性便把話說清楚。你當真要為了她跟我撕破臉?你心底對我到底……到底有沒有一絲喜歡?”
魏襄卻是看也未看她一眼,俯身自她腳下的波斯軟毯上拾起一支鸞鳳銜珠的金釵拿在手中看了看,面無表情插入鳶雪那早已松散的發髻間。
“這只金釵很襯你,下回別再弄丟了。”
鳶雪有些受寵若驚地怔怔點頭,在陳嘉蘿嫉恨的目光中羞紅了臉。
陳嘉蘿最后是被廣平侯府的老管家親自帶回府的,那老管家是廣平侯身邊的心腹,此次也是奉侯爺命前來給縣主收拾爛攤子。
麗春坊因為女子間的爭風吃醋引來了這場無妄之災,好在廣平侯府給的賠償也頗為豐厚,倒也平息了蕓娘心中的那點子怨氣。
經此一鬧,魏小公子風流不羈的名頭在京中更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再說玉嬋姊妹二人租下宅子,將老仆、乳母和齊哥兒一起接過去,剛安置妥當便有珍饈閣的人將一桌席面送了過來,而后又有一輛塞得滿滿當當的馬車并五六個仆婦上門。
來人只說主人家是鄒二姑娘的一位舊友,特來恭賀兩位喬遷之喜。
看著仆婦們小心翼翼將一箱箱價值不菲的賀禮抬進門,玉瑤一臉茫然地看向妹妹。
這樣熟悉的手筆,玉嬋自然一看便知是何人所為,一時不知該如何同阿姊解釋,支支吾吾搪塞一番。
夜里特地留了窗戶等他前來,準備好好盤問盤問,豈料等了一宿竟不見他來。
翌日一早她在阿姊和齊哥兒的陪伴下準時到太醫署門前領取了學子服和一塊兒象征身份的玉腰牌,腰牌上正面用篆字刻著女醫署三個大字,背面刻著生員名字。
玉嬋想起從前在魏襄那處見過的瓊林書院的腰牌,忍不住有些心潮澎湃。
領了腰牌,她和阿姊又在書院門口等了會兒,等來了前來送行的沈季和昨日偷偷溜出去的鄭月舒,卻沒有等到魏襄。
鄭月舒身后依舊跟著昨日那個面容嚴肅的老仆,她朝玉嬋眨眨眼,對她表示了感謝。
等到三十名生員全到齊,吏目照著名冊,再次清點人數。
生員們辭別親友,在吏目的帶領下進入太醫署,正式成為女醫署的一員。
女醫署設在太醫署東南角。
兩座相連的宅院,前院是授課的地方,后院是學生們的寢舍。
第一日主要是帶她們熟悉環境,并不正式授課。
醫女們跟在吏目身后,先看過了前院授課的地方,而后便來到了后院的寢舍。
后院寢舍共十間,每三人一間。
期間有人邀請鄭月舒同住,都被她一口回絕了。
最后玉嬋、鄭月舒和一位叫做江采萍的姑娘分到了一間。
江采萍是在慈幼局長大的姑娘,寡言少語,性子卻很是隨和。
三人性格各異,卻幾乎一見如故,很快就成為了好友。
夜里三人躺在一張大通鋪上,玉嬋靠左,鄭月舒在中間,江采萍在右。
鄭月舒對她們說起京中趣聞。
“誒,威遠將軍府你們聽說過嗎?”
江采萍十分配合地點點頭,玉嬋一聽翻了個身面向她,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鄭舒月裹著被子盤腿坐起來,豎起一根手指,輕咳了兩聲看著她二人道:“昨夜威遠將軍府的魏小公子沖冠一怒為紅顏,跟廣平侯府的那個小縣主鬧上了。據說啊,那個陳嘉蘿當時提了劍沖進去,問他‘選她還是選我’,你們猜怎么著?”
江采萍搖搖頭,玉嬋眼皮子突突一跳:“怎么著?”
鄭舒月嘿嘿一笑,繼續道:“人魏小公子壓根兒看都沒看她一眼就毫不猶豫選了那美人花魁。她陳嘉蘿是誰呀,哪里受得了這樣的氣呀?徑直提了劍砍過去……”
玉嬋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就見她忽然站起身來在床榻上拍手踱步:“嘖嘖,堂堂威遠將軍府,一門上下父子五人全是國之棟梁,偏偏這個魏五成日混跡秦樓楚館,招貓逗狗,爭風吃醋,真是爛泥扶不上墻,可惜了一副好皮囊。不過要說好皮囊,我倒覺得他家三哥比他更勝一籌。人還是陛下欽點的探花呢,學富五車,驚才絕艷……”
她后面的話玉嬋半個字也沒聽進去,她腦子全是魏小公子沖冠一怒為紅顏,榮安縣主捻酸誤傷情郎這樣的話。
所以昨夜他沒有來,原來是去了麗春坊,還勾得兩個女子為他爭風吃醋大打出手?還幫人擋了劍?
玉嬋將小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面無表情地翻了個身,很好,這筆賬她先記下了,回頭慢慢同他算。
女醫署的教學內容包括大方脈、傷寒、婦人、小方脈、口齒、咽喉、眼科、瘡瘍、接骨、金鏃、針灸、按摩、祝由在內的十三科,每日由太醫署抽調官員前來講解相關的課程,而后有相應的時間供她們練習。
在學習醫術的同時,宮中也選派了兩位嬤嬤前來講授宮廷禮儀,規范她們的言行。
兩位嬤嬤穿著一色的宮裝,一位姓孔,一位姓尚,皆是面容嚴肅,從頭到腳一絲不茍。
一個月后,將由兩位嬤嬤和太醫署的一位院使及兩位院判共同對她們進行考核,最終三十人中僅有八人有機會選入宮中。
機會難得,眾人都鉚足了勁去爭取這難得的入宮機會。
第一日前來授課的是太醫署一位姓張的御醫,張御醫年過花甲,是個干瘦和藹的小老頭。
他在太醫院供職三十余年,經驗很是豐富,主要負責教授針灸和婦人科。
張御醫一來便問:“哪位是夔州來的周玉嬋周醫女?”
玉嬋有些錯愕地起身應答,眾人的目光便齊唰唰聚集到了她的身上。
張御醫一手捻動著花白的胡須朝她贊許地點點頭:“不錯,我看了你在考核中整理的醫案。沒想到你小小年紀于婦人產后調理之事上有如此多的心得,不知師承何人?”
玉嬋此次入京有意隱瞞了濟世堂鄒家女的身份,只好謊稱自己早年得到夔州民間幾位不知名的老大夫指點,偶有所得。
張御醫又問了一些她答卷上提到過的氣虛血瘀之癥的療法,玉嬋皆一一從容作答。
張御醫對這位學生的初印象很不錯,這一堂講的是婦人漏崩之癥的針灸療法。
期間他還頻繁地向玉嬋提問,請她上前為同窗們示范施針。
得益于從前義診和陸家醫館坐堂以及兩次救治傷兵的經驗,玉嬋對人體經絡爛熟于心,針灸手法也很是嫻熟。
張御醫只要稍加點撥,她便能融會貫通,在課上的表現成功堵住了那些質疑她的人的嘴。
然而張御醫對她的器重也引來了部分人的不滿。
于是在玉嬋針灸三陰交時有人提出:“先生,醫書上提到過針灸之時若輔以艾灸神闕、關元對漏崩之癥有立竿見影的療效。”
眾人循聲望去,就看見說話的是姚院判之女姚扶風。
姚扶風看著張御醫,一雙眼中充滿了隱隱的期待。
張御醫不置可否,只那樣含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須,而后看向玉嬋道:“你覺得呢?”
玉嬋想了想,認真作答:“艾灸的確可以用于漏崩之癥的治療,只是需要慎重。艾灸適用于寒癥的治療,而漏崩的成因一般有血熱、血瘀、脾虛、腎虛。若是血熱導致的漏崩則不宜采用艾灸治療。”
張御醫會心一笑,滿意地點點頭。
姚扶風的面色有些難看,卻也只是按下不表。
翌日又來了位擅長小方脈的李御醫。
李御醫五十來歲,生得面白無須,穿著一身灰褐色的綢衣往那講壇前的紅木圈椅里一坐,戒尺啪啪拍在長案上,兩道威嚴的目光掃過堂下懵懂無知的三十名學生,先來了個下馬威。
“老夫知道諸位能坐到這里那都是百里挑一,千挑萬選選出來的。不過老夫丑話說在前頭,別以為進了女醫署那便是高枕無憂了,諸位可以出去打聽打聽每年因為用錯藥、說錯話拉出去下了獄、砍了頭的醫士醫官有多少。”
第85章 暗潮洶涌
底下眾人聞言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鄭月舒在底下轉過臉來對著兩個小友偷偷翻白眼。
“別聽他的,宮里頭殺人拿人也要有個章法,哪有一言不合就要打要殺的?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玉嬋與江采萍對視一眼都忍不住掩唇輕笑,見上頭目光掃過來了忙憋著笑將頭埋得低低的。
李御醫一眼掃過學生們變得誠惶誠恐的臉有些滿意地點點頭,繼續道:“諸位將來若有幸入宮侍奉貴人,行差踏錯一步那都是要掉腦袋的,因此從這一刻起就要學會夾起尾巴來做人,再怎么謹言慎行也不為過。都聽明白了嗎?”
底下三十人都齊聲答道:“明白了。”
鄭月舒袖子遮住臉繼續朝玉嬋、江采萍二人擠眉弄眼。
“看明白了嗎?這位大人官架子擺得可真大呀。這樣的人,你們往后若是沒我罩著,見著他就繞道走。”
二人不約而同點點頭,忽聽得啪的一聲,仰頭一看,那位趾高氣揚的李御醫不知什么時候踱步到了三人跟前。
一雙犀利的倒三角眼睨著她們,冷哼道:“你……你們三個對老夫方才所言可有什么異議?”
玉嬋與江采萍皆是背后一涼,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朝著他恭恭敬敬道:“不敢!”
偏鄭月舒還大喇喇地坐著,一副不以為然的態度,這叫那位李御醫大為光火,啪啪拍著戒尺問:“你姓甚名誰?這就是你對待師長的態度?”
玉嬋伸手悄悄扯了扯鄭月舒袖子,鄭月舒這才慢吞吞起身,不卑不亢朝他施施然一揖。
“學生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鄭,名月舒,敢問先生有何見教?”
李御醫乍一聽覺得這個名字怎么有些耳熟,再將那鄭字在口中仔細咂摸一番,當即變了臉色,一張白白胖胖的臉龐漲得通紅,不動聲色收回戒尺,尷尬地輕咳了兩聲,用近乎諂媚的語氣道:“鄭……鄭醫女,先請坐下吧。”
而后又將視線轉向玉嬋、采萍二人,目光又變得嚴厲起來。
“你們二人私相議論,輕慢師長,罰你二人去后頭站著聽講。”
玉嬋、采萍二人都心知這李御醫是要殺雞給猴看,拿她們立威了,都不打算將事情鬧大,默默轉身向后走去。
偏鄭月舒不干了,伸手攔住二人的去路,回頭直視著李御醫道:“先生正值壯年,怎么就老眼昏花了?私相議論的人是學生,輕慢師長的也是學生,應該罰去后頭站著聽講的自然也該是學生。學生認罰,請先生勿要遷怒于人吶。”
說完朝玉嬋二人眨眨眼,在同窗們的竊竊私語中徑直走向了墻角。
李御醫好不容易恢復常色的面容再次唰地一下漲紅了,默默抬袖擦了一把額上的汗,踱步上前,和顏悅色對她道:“罷了,課業要緊,還請鄭醫女先坐回去吧。”
鄭月舒向他投去一個“算你識相”的小眼神,也不跟他犟了,又從善如流拉著玉嬋二人坐了回去。
李御醫第一堂課講的是小兒咳喘久治不愈的診斷與療法。
當他開始授課時,玉嬋全神貫注,仔細聆聽,很快便將方才的小插曲拋諸腦后。
當他問道:“有誰能同大家說說小兒咳喘久治不愈的常見原因都有哪些?”時,姚扶風立刻起身作答:“回先生話,據學生所知咳喘乃肺疾的表現之一,分為虛實兩類。實喘常見外寒內熱、風寒襲肺等,癥狀為呼吸深長、聲高息涌、胸部憋悶;虛喘常由肺氣虛耗、腎虛不納引發,表現為呼吸短促、說話聲低微、活動后癥狀加重。而小兒咳喘通常是由飲食不當,脾胃虛弱,外感風寒等原因引起的……”
而后她又引經據典,說了許多醫書上對于此病癥的記載。
鄭月舒聽得腦子嗡嗡直響,接連打了四五個哈欠,眼淚花都冒出來了,忍不住捂著嘴同兩位好友小聲嘀咕。
“先生問個成因,她偏要賣弄才學,跟誰沒讀過幾本醫書似的。”
玉嬋眨了眨眼,就事論事道:“可我覺得她說得都沒錯呀。”
姚扶風不愧為院判之女,說話有理有據,看得出來是下了苦功的,玉嬋有些自愧弗如。
鄭月舒撇撇嘴角,看向江采萍。
江采萍眼珠子在她二人中間逡巡一圈,半晌憋出一句話:“我覺得你們說得都很有道理。”
李御醫同姚院判的私交本就不錯,有意對姚扶風關照,但見她準備充分,回答得頭頭是道,心中倒真心實意對她生出了幾分贊賞,而后又多次點她作答,對她也不吝溢美之詞。
姚扶風也抓住了機會,叫同窗們見識了她身為太醫院院判之女的扎實功底,可以說是一雪前恥,著實揚眉吐氣了一把。
李御醫上完課,留了一炷香時間讓學生們練習推拿手法。
推拿需要在人身上練習,練習的同伴由抽簽決定,一炷香后同伴之間互*評,再由他親自驗收成果。
江采萍十分幸運地抽到了鄭月舒,而玉嬋好巧不巧抽到了姚扶風。
姚扶風對她儼然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兩個人相互練習時也很是配合。
豈料最后驗收成果,相互*評級時,姚扶風只給了她一個乙等的評判。
她給出的原因是:“我認為你在揉天突穴時力道有所欠缺。”
李御醫照例問了玉嬋一句:“可有不服”,眼神里分明是你不服也得服的威壓。
力道這個東西每個人的感受都不同,推拿時當以患者的感受為論斷。
玉嬋不疑有他,虛心接受了她的指正。
輪到玉嬋給姚扶風評級時,她十分公允地給了對方一個甲等。
平心而論,姚扶風的確做得不錯,她做不到昧著良心給她一個乙等。
姚扶風看了她一眼眼底閃過一絲詫異,旋即面無表情地挪開了視線。
呵,裝什么大度。不過是因著她院判之女的身份有所忌憚罷了。
區區鄉野地方來的小醫女也配跟她爭?
下學后,鄭、江二人都為玉嬋感到憤憤不平。
尤其是鄭月舒氣呼呼的小模樣比自己受了委屈還難受,她拉著玉嬋的手安慰道:“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個姚醫女就是在記恨你在第一堂課上奪了她的風頭。還堂堂太醫院院判之女,這心眼兒真比針鼻兒還細。你往后定要小心提防著她一些……”
玉嬋其實并不感到怎么憋屈,卻為自己在女醫署交到了這樣的好友而感到慶幸。
本想著姚扶風的事就這么過了,誰知在她這里翻篇了,在人家那頭卻沒有。
有了鄭月舒的維護,那些人倒也不敢明目張膽為難她們,只三天兩頭暗自搞些小動作使使絆子。
今日是采萍莫名其妙被人撞一下,明日又來個人裝作不當心潑墨弄臟玉嬋課上寫的札記。
開始還不過是那幾個圍繞在姚扶風身邊的小醫女三天兩頭找她們不痛快,到了后來就連李御醫也開始莫名其妙地暗中給她們穿小鞋,在她們的課業中雞蛋里挑骨頭。
鄭月舒為她倆感到不平,想將那些心術不正的同窗都抓起來好好教訓一頓,再將李御醫的事告發到院使大人面前。
玉嬋勸她再等等。
鄭月舒看著她那本被墨汁染得看不清原貌的札記,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她這些日子的心血,她生平從未感到如此憋屈,就問:“那要等到何時啊?”
玉嬋在案上鋪開一張宣紙,筆尖沾了墨,凝神靜思,好在東西都記在腦子里,弄臟了,重寫一遍便好。
她抬眸朝怒火中燒的鄭月舒和憂心忡忡的江采萍笑笑。
“他們如今這些小打小鬧就算告發到院使大人面前也不過略施小懲,說不準還會落個小題大做的名頭,到頭來也是費力不討好。他們不是愛撿軟柿子捏嗎,咱們索性再裝幾日軟柿子,叫他們覺得就算做出再越矩的舉動我們也不能拿他們如何。等到他們回頭按捺不住,動了旁的歪心思,咱們再將他們釜底抽薪豈不快哉?”
江采萍聞言一對緊皺的秀眉舒展開來。
鄭月舒也撫掌大笑:“妙哉,妙哉!我還當你真打算就這么咽下這口氣呢,看來,是我輕看你了。咱們姐妹一場,回頭有用得的地方知會一聲便好。狗東西愛拿身份壓人,我是不怕他們的!”
玉嬋朝她感激一笑。
誰知這一等沒等來他們有進一步的動作,倒先等到了李御醫被革職查辦的消息。
鄭月舒覺得大快人心吶,不知使什么門路打聽得知,這李御醫今日一早被人彈劾了,說他利用職務之便倒賣太醫署藥材,假公濟私,貪腐成性,罪大惡極。這下算是前途盡毀,徹底涼了。
幾個人下學后回到寢舍內,她興致勃勃將自己打聽來的消息一口氣說完,覺得大快人心,坐在榻前拍著腿笑道:“正所謂人在做,天在看,這心術不正之人自有老天收拾。”
玉嬋覺得有些湊巧,又見她朝自己眨眨眼繼續道:“誒,你們瞧見了嗎?今日那個姚扶風的氣焰也比從前收斂不少。聽說啊,他爹姚院判也受了牽連。”
原來眼下這太醫院也分姚、朱兩派。
院使大人年事已高,據說等到九月過完八十大壽就要致仕回鄉了,下一任院使將在資歷最老的姚、朱兩位院判中誕生。
姚院判處事圓融,在太醫院很得人心,在宮里也很吃得開。
相反那位朱院判性子古板,不知變通,在太醫院和宮中都不太受人待見,卻勝在醫術精湛,資歷也夠老,不知怎么得了王太后的青眼,因此也不容小覷。
因此她和姚扶風二人也成了姚朱兩派斗法的工具了。
玉嬋無心去爭奪什么女醫署頭名,她只希望能夠順利通過一個月后的入宮選拔。
夜里等到眾人都睡下了,玉嬋心里裝著事有些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翻了個身忽然聽見屋外傳來兩聲怪異的貓叫。
她披衣起身正準備出去瞧瞧,誰知一只腳剛踏出房門便被人攔腰抱上了屋頂。
“噓,別出聲!是我。”
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緊接著一張被夜色籠罩的俊美面龐就出現在面前。
今夜他穿著一身玄色夜行服,窄袖窄衣,細細的革帶勒出窄窄的腰身,較平日那身裝扮少了幾分矜貴,多了幾分英挺利落。
再加上一張俊美得無可挑剔的面龐,真是叫人移不開眼。
玉嬋眨眨眼,胸口處傳來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用力深吸幾口氣這才抬手掰開他捂在唇上的手指。
“你怎么來了?”
魏襄掀開袍擺在她身側的屋頂上坐下,語氣里透著股說不清的怨氣。
“我身子不爽利,就不能來找鄒大夫瞧瞧?”
玉嬋忙伸手去探他的額頭,卻被他抓著手腕帶向了胸口。
“是這里不舒服,一日看不見某個人就覺得難受得緊。鄒大夫妙手回春,瞧瞧我這病還有沒得救。”
玉嬋掌心感受著他溫熱堅實的胸膛和強而有力的心跳,知他又是在打趣自己,忍不住悄悄紅了臉,瞪他一眼,在他兩道灼熱視線中羞赧地垂下頭盯著他胸口的位置,看來那縣主嬌滴滴的一個姑娘到底還是沒能下得去狠手。
“魏小公子連太醫署的門也是想進就能進,想見什么人自然便去見了,哪里就用得著牽腸掛肚了?”
魏襄看著她羞紅的面龐,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兩個人再親密的事也做過了,她還是在他面前三言兩語便紅了臉。
不過她臉紅的小模樣怎么這么好看呢,叫他看了忍不住一陣心癢癢的,伸手輕輕扳過她的面龐,準備一親芳澤,卻被她抬手堵著了嘴。
那姑娘忽然沉了一張小臉,一雙盈盈美目睜得滾圓,同他翻起了舊賬。
“魏小公子前些日子不是還在忙著為紅粉佳人擋劍嗎?怎么?今日得空來這處換換口味?”
魏襄看著她那張因為惱怒而變得越發紅撲撲的小臉,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抓回她的柔荑依舊按在胸口。
“阿嬋這是在為我拈酸吃醋嗎?我早說過了什么紅粉佳人不過逢場作戲罷了,我心里眼里唯有阿嬋一人。不信……你將我這顆心剖開,看一看便知。”
她被他灼熱的目光燙了一下,心也好似跟著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嘴上卻是不肯服軟,背過身去注視著天邊的半輪弦月。
“你先放開我,又是絕色花魁,又是美貌縣主的,就算少我一個鄉野村婦,魏小公子還缺人為你爭風吃醋嗎?”
魏襄見她似真有幾分動怒了,心跟著揪起,忙舍下臉面來從背后將她整個人輕輕攏進懷中,小聲賠不是。
她在他懷中輕輕掙扎了一下,被他兩條胳膊牢牢箍在懷中動彈不得。
“阿嬋,你要如何才肯相信我心中唯有你一人?我真恨不能將心掏給你了。我來看你是想看看你在此過得好不好,怕你日子久了都快不記得有我這號人了。”
玉嬋聞言放棄了掙扎,從腰間荷包里摸出那枚白玉掛,半是認真半是揶揄道:“哪兒能呀?我可是天天捂著這塊玉睹物思人呢。”
魏襄側頭看著她握在掌心的白玉,忍不住笑了,偏頭去捉她的唇卻又被她避開了。
“李御醫的事可是你做的?”
魏襄微微一笑,手指在她下巴上摩挲了一下。
“那老東西咎由自取,我不過替天行道罷了。”
實際上自她進入女醫署起,他便暗中在里頭埋了自己的眼線。
太醫院內是是非非,錯綜復雜,本還輪不到他來插手。
可那李御醫竟敢伙同姚長榮一起明里暗里給他的人不痛快,這觸及到他的底線了,姚長榮留著姑且還有些用處,那便殺了李御醫這只雞給姚院判那只猴看。
姓姚的若再敢多行不義,他不介意提前結果了他。
李御醫徇私舞弊,貪墨朝廷公賬的罪證經由他二哥之手交到他那位御史朋友手中,順手便替朝廷鏟除了一只蠹蟲。
玉嬋聽他答得含糊也不多問,只輕輕將頭靠進他懷中蹭了蹭。
“那個李御醫是挺討厭的,我正想著要不要找個時機往他茶飯里下點毒蟲瀉藥之類的。你替我料理了這么個絆腳石挺好的,多謝!”
魏襄微微有些錯愕地垂頭盯著她黑漆漆的發頂,以這丫頭從前事事要強的性子大概會說:“就算你不出手,我也有法子。”
她終于學會適時依靠他了,這是一件好事。
實際上玉嬋想的是原本不想讓他插手,他也插手了,一樁兩樁還有什么大的區別嗎?
如今她只想盡快入宮,查清楚當年祖父之事的真相。
思及此處忍不住仰頭望他:“堂堂威遠將軍府的魏小公子可真是厲害啊,一個太醫院的正八品的御醫說拉下馬就拉下馬,真可謂是手眼通天啊。”
魏襄曲指往她額上輕輕一敲:“什么手眼通天,若連心愛之人都護不了,那我這御前伴駕十余年豈不白混了?”
玉嬋輕哼一聲,到底被他一句心愛之人弄得心里甜滋滋的,暫時不跟他計較縣主、花魁的事了,對他丟下一句好自為之就要下去了。
魏襄伸手將人一撈重新撈回懷中,掐著她的下巴,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我幫阿嬋解決了這樣一個大麻煩,阿嬋還沒謝我呢。”
玉嬋垂頭往他虎口上咬了一口,瞪他。
“方才不是道過謝了嗎?”
魏襄輕嘶一聲卻也沒有放開她,垂下頭,鼻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蹭著她的。
“道謝也要有道謝的誠意吧。”
玉嬋被他撩撥得兩腿發軟,紅著臉避開他的視線,小聲嘟噥道:“做什么呢?這里可是女醫署,叫人看見了我往后還要不要見人了?”
耳畔傳來他的一聲輕笑,緊接著她整個人被攏進他高大的身影里。
他貼著她的耳畔低語:“可我覺得……這樣還挺……別有一番滋味的……”
玉嬋又羞又窘地瞪向他,一團陰影壓了下來。
自魏襄出手料理了李御醫后,姚扶風和她的那幾位擁護者著實消停了一陣。
月中女醫署放了一回旬假,她回錦繡坊的宅子看望阿姊和齊哥兒。
玉瑤的綢緞莊已經正式開起來了,她在華州時常年幫助公婆打理家中產業,在各地都有幾個相熟的綢緞商,能夠以最公道的價格購入品質上乘的蜀地蜀錦,南京云錦,杭州杭羅,佛山香云紗等。
加上她平素心細,又愛鉆研時下京城閨秀貴婦們的穿戴,選的花色、款式都是時興的樣兒。
是以短短半個月內倒已經初見起色,每日賓客盈門,有了好些個回頭客。
玉嬋到時,新招的小伙計元寶正在堂前殷勤地為夫人小姐們展示鋪子里新到的一批蜀錦。
“您瞧瞧這花色、這繡工,做成衣裳穿在身上那可是京城里獨一份兒的。”
看見玉嬋進來了,他又騰出一只眼來招呼道:“喲,姑娘里邊請,要點什么隨意挑選。”
玉嬋朝他笑了笑,對阿姊新招的這個小伙計印象很不錯,示意他去忙,自己隨意轉轉。
在鋪面上轉了一圈,看中一匹湖藍織金提花的杭綢,腦子里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那么個人,這樣好看的料子若是做成衣裳穿在他身上,必定是好看的。
正想著忽然感覺到肩膀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回頭一看竟是許久未見的三妹玉容。
大半年未見,這丫頭的個頭似又較從前拔高了不少。
十五六歲的姑娘,梳著一個雙環髻,穿著一身桃紅的束腰羅裙,娉娉婷婷立在那里,眨動著一雙清澈杏眸,一張鵝蛋臉褪去了幾分稚氣,整個人變得越發明媚動人了。
玉容看見阿姊也是又驚又喜,牽著她的胳膊左看右看,忍不住嘖嘖稱贊。
“阿姊,不過半年時間未見你出落得越發出挑了。”
玉嬋見她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捏了捏她嫩白的臉頰,問她:“你怎么突然來了京城?爹娘,和姐兒呢?”
玉容朝她展顏一笑,拉了她的手入了內宅。
“爹娘正帶著和姐兒在陵州一帶云游呢,半月前聽說姐夫入了伍,長姐打算在京城開一家綢緞莊,就叫我來瞧瞧,順道看看你。”
玉嬋點點頭,知道父母家人都好她便也就安心了,又問長姐母子兩個去了何處。
玉容抬手替她和自己分別斟了一盞茶。
“今日有個波斯來的商人說是有一批異邦來的貨請長姐過去瞧瞧,長姐便將齊哥兒一起帶出去看大船了。”
言罷又朝她眨眨眼:“阿姊,我聽長姐說你考入女醫署了,你可真厲害!我呢,不像你和長姐這么有出息,只能勉強留在京城幫長姐打打下手。”
玉嬋聽罷也很是贊同,她家三妹是個閑不下來的性子,又素來喜歡繁華熱鬧,留在京城也好,姐妹幾個也相互有個照應。
黃昏時分玉瑤帶著兒子回來了,齊哥兒一見到許久不見的二姨母就要親親抱抱,口水蹭她一臉,拍著小手嘰嘰咕咕地同她們比劃今日見到了大船。
這時節院里的桂花開得正濃,馥郁的香氣盈滿鼻腔。
玉瑤就叫廚娘抬了桌子到院中同妹妹們一起吃酒賞月。
齊哥兒身上穿著一件大紅衫子,墨綠色的燈籠褲子,頭上用紅絲線扎著一個小揪揪,小福娃一般抱著瓜果點心在姨母母親身邊來回穿梭,不住地往她們手里塞東西叫她們吃。
玉容嘴里才被他塞了一塊栗子糕,小家伙胖嘟嘟的小手又抓著一把大紅棗朝她嘴邊伸了過來。
玉容有些哭笑不得,三兩下將嘴里的咽下,險些噎住,小家伙又將棗子往她嘴里塞。
“這孩子熱情好客的性子不像姐夫倒似阿姊多一些。”玉嬋有些忍俊不禁道。
玉瑤含笑朝齊哥兒招招手,叫他端一杯茶給三姨母去,又扭過頭對玉嬋道:“熱情些好啊,將來才能吃得開。”
玉嬋忍不住笑了笑,又問:“阿姊今日的買賣談得如何了?”
提起這個玉瑤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那個波斯人手里有一條大船,常年往返于西洋、南洋之間,他看中了我鋪子上的料子想用手里的一批西洋布交換。”
玉嬋就問她答應了嗎。
玉瑤朝她眨眨眼:“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我打算再跟他談談,看能不能將手里的料子轉托給他運往西洋去販賣,再從中抽取一定的報酬。當然他手里的西洋布我也打算放在鋪子里賣,賺取的利潤也分給他一半兒,就當交個朋友。”
玉嬋覺得長姐這個法子的確比那波斯人口中的以物易物要好得多,這筆買賣若是做成了,將來得到的又何止眼前這點蠅頭小利,不過想到其中也有一定的風險,忍不住出言提醒。
“若是遇上風浪,船還未到達就沉了,或是那波斯人臨時反悔,背信棄義,豈不是要賠進去一大筆?”
玉瑤朝她贊許地點點頭:“正是這個理,我還在想回頭能否請個人做擔保,再簽個文書,與他言明風險與利潤都須兩頭分攤。”
玉嬋心知長姐是個有主意的便也不再多言。
翌日一早她帶著長姐做的桂花釀回女醫署,人才走到寢舍門外便見門口圍滿了指指點點看熱鬧的同窗,里頭已經鬧將起來了。
先是蘇映柳打了江采萍一巴掌,指著她罵道:“這都人贓俱獲了,你這小賤人還不承認?我要告發到兩位嬤嬤面前請她們將你逐出女醫署!”
江采萍眼眶紅了,眼淚珠子在眼眶里打著轉兒,努力掐著手心,抿著唇不叫眼淚落下來。
蘇映柳手里舉著支鑲金嵌寶蝴蝶簪趾高氣揚地指著她的鼻尖,對著周圍瞧熱鬧的眾人道:“大家伙都來瞧瞧,真沒想到咱們女醫署這樣的地方還能進賊。”
言罷一把抓起江采萍的胳膊往外拽:“走,咱們現在就去找兩位嬤嬤說清楚。”
“住手!”
玉嬋上前將采萍從地上扶起來,看著她腫得老高的左臉頰問:“沒事吧?”
江采萍紅著眼搖搖頭,蘇映柳上前一步瞪著她們二人道:“你的這位好友偷了我的簪子,我現在就要拿了她去兩位嬤嬤面前認罪,你敢阻攔?”
玉嬋轉身看著她飛揚跋扈的一張臉,正色道:“你口口聲聲說她偷你東西,可有什么證據?”
蘇映柳指著手里的蝴蝶簪道:“方才大家伙兒都瞧見了,這東西就是從她包袱里掉出來的,不是她偷的還能是這簪子生了翅膀自己飛到她包袱里的?誰不知道咱們這女醫署里就數她出身不好,不是她偷的還能有誰?”
玉嬋回頭看向采萍,見她眼里含著淚顯然也有些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想到她雖自幼無父無母,長于慈幼局,可自來對這些穿的戴的不甚上心,每日只一心鉆研醫術。
鄭舒月每日大大咧咧將自己首飾盒子擱在案上,什么貴重東西她沒有,丟了什么東西她也壓根兒不記得,可采萍幾乎看都不曾看一眼,玉嬋不信她會在這檔口做出偷東西這樣自毀前程的事。
她輕輕捏了捏采萍冰涼的手指,轉身對蘇映柳道:“照你這樣說,出身不好的人就合該本被人誣陷做賊,大理寺若是如姑娘這般斷案天底下又不知要多多少冤假錯案了。東西從她包袱里掉出來,誰知是不是有人居心叵測將東西塞進她包袱里想要陷害她的呢?”
蘇映柳盯著她,面色一點一點漲紅。
“你……你強詞奪理,我這就去找嬤嬤來主持公道!”
“做什么鬧得這樣沸反盈天的?”
孔嬤嬤的聲音響起,緊接著尚嬤嬤也來了。
眾人紛紛垂首問安,自發為她二人讓出一條道路。
兩位嬤嬤一臉肅容,行至三人身側。
玉嬋、采萍兩人恭恭敬敬朝嬤嬤行禮。
孔嬤嬤看了眼江采萍腫著的半張臉,不悅蹙眉:“到底怎么回事?”
蘇映柳搶先將自己遺失簪子然后又見東西從江采萍包袱里掉出來的事兒添油加醋說了一遍。
“請二位嬤嬤為我做主啊,這簪子原也不值什么錢,只這是我家祖母贈的及笄禮,于我而言意義重大……”
孔嬤嬤瞇起眼看了她一眼,而后與尚嬤嬤交換了個眼色,而后又問江采萍:“她說的,你可認?”
江采萍紅著眼搖搖頭,在兩位嬤嬤面前噗通一聲跪下。
“今早學生從慈幼局歸來,正在房中收拾東西,忽然有人隔著窗告知門外有人尋我。誰知學生出去一看并未見著什么人,回來時便見蘇醫女找了過來。簪子的確是從我包袱里掉出來的,可我并沒有偷東西。采萍雖出身寒微卻也不敢忘記圣人教誨,請嬤嬤明察。”
雙方各執一詞,孔嬤嬤一時也難以下論斷,又把目光調轉到玉嬋身上。
“說說你又是怎么回事?”
玉嬋微微俯身,恭敬答道:“嬤嬤容稟,此事蹊蹺。我與采萍同居一室,朝夕相處,素來知曉她性子最是溫和純良,一心鉆研醫道,對金銀財帛絲毫不為所動。因此學生愿替采萍擔保她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女醫署內若有人心懷不軌,蓄意栽贓嫁禍他人,再不早些清查,將來再任由如此品行不端之人混入宮中為非作歹,后果真是難以想象。”
說著她也跟著在采萍身側雙膝觸地:“是以學生斗膽請嬤嬤定要查清楚事實真相,還采萍一個清白,將居心叵測之人繩之以法。”
蘇映柳抱著胳膊輕哼一聲,不滿道:“你替她擔保,你拿什么替她擔保?”
玉嬋側頭看了身旁面色煞白的采萍一眼,采萍咬著唇朝她搖搖頭,清澈的雙眼中噙滿淚水,示意她不要為了自己鋌而走險。
玉嬋輕輕眨動眼睫,多好的一個姑娘呀,今日是她,明日便有可能是自己,若自己此時不為她出頭,將來大概會追悔莫及。
她手指緊握,再次看向孔嬤嬤正色道:“學生愿以女醫署學生的身份擔保,若采萍不是被冤枉的,學生愿同她一起受罰。”
蘇映柳仰著下巴不屑輕嗤一聲:“你逞什么能?大家伙可都聽見了。你方才說……若東西真是江采萍偷的,愿意一同受罰。按照咱們女醫署的規定,凡有偷盜財物品行不端者當從學籍上除名。你確定愿跟她一塊兒被掃地出門?”
江采萍一把抓起玉嬋的手,不住搖頭。
“不,這事兒跟她沒關系。”
玉嬋緊緊反握住她的手,目光堅定地看著她道:“我愿意。”
蘇映柳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還想再說些什么。
孔嬤嬤輕咳一聲,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們一眼。
蘇映柳忍不住小聲嘀咕道:“嬤嬤,您別聽她在這里信口雌黃。誰不知她二人關系最是要好,相互包庇也未可知。”
孔嬤嬤不悅皺眉,回頭看了眼尚嬤嬤。
尚嬤嬤緊抿著唇不言語,此事說來其實可大可小。
不過有一點那小醫女說得不錯,若是有人蓄意栽贓嫁禍,那便是心術不正。
她們二人奉旨替陛下規范這群小醫女的言行舉止,是斷不能容忍有這樣的人將來為禍宮中的。
尚嬤嬤抿抿唇,微微側頭對身側眾人道:“那就查,此事不查清楚老婦自會到御前請陛下治老婦瀆職之罪,屆時諸位便誰都不用入宮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玉嬋將目光打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了姚扶風身上。
她站在門外那群看熱鬧的醫女身后,面色有些發白,剛對上玉嬋的目光便有些不自在地垂下頭匆匆轉身走了。
接下來,兩位嬤嬤先后將蘇、江二人叫到跟前請她們再次詳細說明事情的經過,并命人將她們關押到不同的房間,叫她們靜思己過,直到事情查清楚為止。
接著除了外出未歸的鄭月舒外,剩下的二十七名醫女全都被叫到兩位嬤嬤跟前進行了前后兩輪一對一的審問。
晚些時候鄭月舒歸來,見寢舍內唯玉嬋獨自一人坐在燈下愁眉不展,就問她怎么回事。
玉嬋將白日發生之事一五一十道來,鄭月舒聽罷拍案而起。
“豈有此理?定是那個蘇映柳在栽贓誣陷,我這就去找她算賬……”
玉嬋微微搖頭:“看今日那情形,蘇映柳倒似真認定是采萍做的,很有可能她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當槍使,始作俑者……或許另有其人。”
鄭月舒皺著眉思索了片刻,隨即撫掌道:“那便是那個姚扶風和她身后那群小人背地里搗的鬼。除了她們,我真想不出還有誰瞧咱們不順眼了。”
玉嬋無奈嘆氣:“可咱們沒有證據。”
鄭月舒急得在屋子里來回踱步:“證據證據,到底要上哪兒去尋這個證據?”
玉嬋皺眉沉思了片刻,忽然騰地站了起來。
“咱們沒有她們陷害采萍的證據,她們同樣也沒有采萍偷簪子的證據,咱們急,她們只會比咱們更急。”
鄭月舒眨眨眼,一臉茫然地看向她。
玉嬋耐心同她解釋:“今日尚嬤嬤可是當眾放出話來,說是此事不查清便到圣上面前請罪,請求取消半月后的入宮選拔,到時候誰都不用入宮了。”
鄭月舒微微一怔,旋即反應過來,撫掌笑道:“對啊,那個姚扶風那么急著入宮攀高枝,必定是比咱們更急的,這人只要一急,必定會自亂陣腳。走……咱們現在就過去。”
說著一把拉起玉嬋的胳膊往外走,玉嬋問:“去哪兒?”
鄭月舒抬手指了指姚扶風那間寢舍的方向,對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兩人偷偷摸摸到了姚扶風那間寢舍窗外,卻聽里頭靜悄悄的,又見漆黑一片,像是睡下了。
兩人不動聲色交換一個眼色,頓覺有貓膩。
姚扶風在女醫署內是出了名的刻苦,據說是每日溫習功課不到亥時三刻絕不肯歇息。
鄭月舒扒著窗戶縫往里看了一眼,什么也看不清,拿指頭往窗欞上輕敲了敲,里頭沒什么反應,又輕咳了兩聲低聲問:“姚醫女在嗎?”
半晌里頭終于有人答:“誰呀?”
鄭月舒捏著鼻子繼續問:“我有事想找姚醫女請教一二,煩請通報一聲。”
里頭那人打著哈欠答:“扶風不在,有事明日再問吧。”
按照慣例,女醫署戌時便落鎖了,姚扶風此時不在寢舍又會在何處?
第86章 針鋒相對
翌日一早,兩位嬤嬤忽然將所有醫女叫到跟前,宣布事情查清楚了。
昨夜一位叫做蔣秋娘的醫女扛不住壓力,主動到兩位嬤嬤面前坦白了。
說她因不滿蘇映柳對自己的輕慢態度,就順手偷拿了她最喜歡的簪子想給她添添堵。
被她發現后,又有些害怕事情敗露,見江采萍剛好在場,豬油蒙了心做出了栽贓陷害這樣的蠢事。
蔣秋娘自知無顏面對江采萍和蘇映柳二人,受了責罰,自請從女醫署除名,在其他人趕來之前就離開了。
眾人聞言都唏噓不已,這蔣秋娘平素便跟影子似的跟在蘇映柳身后。
那蘇映柳呢也沒少對著她吆五喝六,拿她當婢女支使,她心中有怨氣也是真的。
她二人又素來走得近,最不缺少下手的機會。
恰好昨日江采萍回來得最早,被她栽樁嫁禍便也說得通了。
玉嬋與鄭月舒偷偷交換了個眼色,心中都有些疑惑,且都按下不表。
孔嬤嬤宣布江采萍是被冤枉了,蘇映柳在沒搞清楚事情真相前便對同窗大打出手,理應受罰,但念在她也是被人蒙在鼓里,就先免去十杖責罰,令她當著眾人面給江采萍道歉。
在兩位嬤嬤和一眾同窗的注視下,蘇映柳上前不情不愿給江采萍道了個歉。
眼看事情就此揭過去了,鄭月舒突然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等等!你打算就這么走了?”
蘇映柳回頭,滿眼詫異地望向她道:“鄭……鄭醫女,我都給她道過歉了,你還想怎樣?”
鄭月舒抿唇不語,只那么直勾勾地注視著她。
蘇映柳胳膊被她抓得生疼,急得眼淚都快落下來了,顫著聲兒道:“這么多人看著呢,你……你這是要做什么?”
話音剛落,隨著啪的一聲脆響,鄭月舒的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了她的臉上,在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等著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蘇映柳捂著紅腫的臉,眼神怨懟地看著鄭月舒,嗚嗚咽咽痛哭出聲,請嬤嬤為她主持公道。
同樣是左臉,同樣是紅腫著一大塊兒。
鄭月舒這下覺得通身舒泰了,垂頭看了看自己蔥白的手指,朝她微微一笑。
“喲,瞧我,本是瞧著蘇醫女這小臉嫩得跟豆腐塊兒似的,就想摸摸手感怎么樣。這……這一不小心沒有控制好力度。我這就給蘇醫女道歉,我都給你道歉了,蘇醫女定會寬宏大量地原諒我一時失手的吧。”
蘇映柳淚光點點地望著她,面上是紅一陣的白一陣,指著她“你,你,你……”,你了半晌也你不出個所以然來。
孔嬤嬤悄悄看了尚嬤嬤一眼,見她似乎不打算開口了,也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一頭是京城蘇家,一頭是鄭國公府,這兩頭她誰也得罪不起,只輕咳了兩聲稍加訓斥了幾句,嚴令禁止往后再有人惹是生非便叫她們都回去上課了。
鄭月舒不動聲色與玉嬋交換了個眼色,在人群中掃視一周,依舊不見姚扶風的身影,心中都忍不住納罕。
課后鄭月舒假借送茶水之名去找尚嬤嬤閑聊,期間再假裝不經意地提起姚扶風的事。
尚嬤嬤捧著茶的手一僵,一改人前那不茍言笑的模樣一臉慈和地看向她。
“姚醫女昨夜被他父親姚院判接走了,說是她母親染恙,需要她回家侍疾幾日。”
鄭月舒輕輕哦了一聲,眨眨眼,試探著問:“那以您之見,這事兒真是那個蔣醫女所為。”
尚嬤嬤伸指朝她額上虛點了點,笑瞇瞇看著她。
“小郡主你呀還真是鬼靈精的,這事兒恐怕沒這么簡單。不過老奴還是想勸你就此揭過,須知來日方長……”
鄭月舒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角,忽然伸手抓住尚嬤嬤的胳膊道:“您就悄悄告訴我,是不是那姚扶風背后還有人撐腰?我保證不告訴第二個人。”
尚嬤嬤朝她神秘一笑,給了她一個你自行體會的眼神。
兩日后,回家侍疾的姚扶風也回來了。
她人看起來跟從前倒也沒什么太大區別,依舊積極踴躍,事事力爭上游。
要說唯一的區別便是她如今見了玉嬋幾人也不像從前那樣趾高氣揚了,盡量繞道走。
玉嬋和采萍也算是因禍得福,從此再沒人敢暗地里給她們使絆子了。
很快便到了月底考核。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考核既不考針灸推拿,也不考看診開方,而是考藥膳的制作。
依舊是抽簽決定考試內容。
玉嬋抽到的試題是今有病患余某,女,年三十又七,主訴:眩暈耳鳴,失眠多夢,心浮氣躁,月信紊亂,情緒難以自控,動輒打罵吵鬧,周圍人苦不堪言。
請就余某的病癥寫出相應的食療配方,而后前往后灶房選取食材制作。
考試時間為一個時辰。
玉嬋凝神細思,《內經》中有言:“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
大意是說女子通常在十四歲的年紀開始來葵水,當任脈通暢且太沖脈氣血充盛時,葵水便會有節律地產生,這便意味著有了誕育子嗣的能力。
而通常當女子到七七四十九歲過后,任脈,太沖脈衰弱,葵水便跟著枯竭,自此以后便失去了誕育子嗣的能力。
實際上,葵水枯竭不僅意味著誕育子嗣能力的喪失,同時也是腎氣漸衰、陰虧火盛的表現。
接著便會引發諸如失眠心悸、情志失常等諸多癥狀。
此種過程雖在所難免,可若保養得當,滋陰固腎,可適當延長葵水枯竭的期限。
而考題中提到的余氏不到四十的年紀便出現了類似癥狀,可以推斷出是腎精漸衰,肝失濡養,導致陰陽平衡失調,若不及時治療則可能會引發早衰等更嚴重的癥狀。
再結合余氏的脈細沉無力,舌質淡紅,苔薄白,診斷為肝腎陰虛。
因此當務之急是要滋陰補肝腎。
玉嬋提筆先將自己對上述病癥的分析記在紙上,選取熟地,澤瀉,山藥,何首烏等十多味益氣養陰的藥材,加入適量的蜂蜜做成口味清甜的糕點。
從藥材研磨到蒸煮的火候,每一道工序都需要嚴格把控,玉嬋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當她完成藥膳的制作從后灶房的小隔間里出來時,就聽見有幾個負責灑掃的仆婦小聲議論,說方才有位醫女險些將鍋燒穿了,好在嬤嬤及時發現了。
心中正納罕會是何人,回到寢舍就瞧見鄭月舒正在里頭換衣裳,走近一瞧,見她一副灰頭土臉的小模樣,忍不住噗嗤一笑,擰了帕子遞給她。
“方才聽說有人險些將鍋底燒穿了,那人便是你?如何?最后藥膳都做好了嗎?”
鄭月舒接過手帕胡亂往臉上抹了抹,朝她嘻嘻一笑。
“你說他們考什么不好偏要考勞什子藥膳,這我哪兒會呀?胡亂對付過去罷了。”
言罷又一臉神秘地朝她眨眨眼:“別擔心,你,我,采萍,咱們三個定會如愿入宮的。”
果不其然,三日后,兩位嬤嬤前來宣讀通過考核的八人名單,玉嬋與鄭江二人皆在入選之列,當然姚扶風和蘇映柳的名字也在其中。
這次倒沒有分個高低,八人一齊入宮,再次經過兩位嬤嬤的一番調教,沐浴更衣,換上統一制式的服飾發式,再由嬤嬤領著一齊拜見兩宮太后及包括高貴妃、王賢妃、袁麗妃在內的二十余名后妃。
黃昏時分,她們先被帶到了慈寧宮,彼時郭太后已經在宮人的侍奉下用過晚膳,正在花房里侍弄幾株西洋進貢的花草,見尚嬤嬤等人帶著一眾醫女來了也不過抬起頭略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只不耐地皺皺眉。
尚嬤嬤一看,她老人家這是明晃晃地下逐客令了,趕緊帶著人叩頭謝恩,說些隨時聽候傳喚之類的場面話,出了慈寧宮,轉去了壽康宮。
壽康宮便是傳說中那位王太后的居所,想到此行的目的,一進入壽康宮的大門,玉嬋便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兩只籠在寬袖中的手中全是汗。
不巧的是王太后今日身體有些抱恙,剛服過藥睡下了,她宮里的掌事嬤嬤桂嬤嬤代為接見了眾人。
尚嬤嬤仔細同桂嬤嬤詢問了王太后感覺如何,哪位御醫看的診云云。
桂嬤嬤都一一應答了,臨了還客客氣氣親自將人送到了門外。
而后又去了高貴妃的翊坤宮。
據說高貴妃生得雍容華貴,儀態萬方,她的兄長乃是當朝首輔高鎮岳,高家也是先后扶持了兩代帝王的國之脊梁。
自魏皇后過世后,便由高貴妃代皇后之職主理后宮,除了那一個皇后之位,可以說是享盡了榮寵。
兩位嬤嬤領著眾人到達翊坤宮時已是夜幕降臨,長長的宮道上燃起一盞一盞的華美宮燈。
金碧輝煌的宮殿門前侍立著兩位面容冷肅的宮婢,孔嬤嬤上前同她們說明來意。
她們便帶著人步入院中,請翊坤宮的掌事嬤嬤錢嬤嬤通稟。
錢嬤嬤同孔、尚兩位嬤嬤略一頷首,腳步輕盈轉去殿內。
見重重朱紅繡金曳地帷幔之后高貴妃正坐在一尊鎏金掐絲重檐玲瓏塔香爐前,纖細白嫩的手指捏著一把細長的雕花銀匙,輕輕嗅聞著爐中緩緩升騰的輕煙。
錢嬤嬤只看了一眼便慌忙垂下頭,輕手輕腳轉回殿外,朝兩位嬤嬤道:“貴妃娘娘正在里頭為陛下調香,還請諸位在此稍候片刻。”
第87章 才選入宮
偌大的翊坤宮內數十宮人們步履匆匆穿梭在各處甬道連廊之間,卻并未發出半點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有奉茶的小太監失手跌了只燈籠,傳來輕微的吧嗒一聲響,連忙雙膝觸地,不過嗚咽一聲便被人捂著口架著拖了出去。
接著自墻那頭傳來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聲音,卻不聞那小太監半點哭腔,想來是被人堵了嘴,鞭子抽打數十下后,有人罵了句“狗東西”,而后叫人拖下去便徹底沒了聲響。
玉嬋兩只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后背衣裳汗濕,里衫黏膩地貼在身上,冷風一吹,肌膚之上冒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小疙瘩。
“沒事吧?”
鄭月舒看著她那張驟然變得煞白的面龐,伸手覆在了她冰涼的手背上。
耳邊傳來不屑的輕嗤一聲,鄭月舒毫不留情地朝著幸災樂禍的蘇映柳瞪了回去。
玉嬋微微搖頭,掌心翻轉,輕輕握住她那柔軟溫暖的手指,迫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
深宮后院自古以來都是這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而她將要做的事,觸及皇家秘辛,必定兇險萬分,沒有一顆強大堅硬的心是做不來的。
她們站在晚風中一等就是小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后,高貴妃傳人進去重新理妝更衣,再傳兩位嬤嬤帶著人進去拜見。
八位醫女垂著頭小心翼翼跟在兩位嬤嬤身后進入殿中,屏息斂氣朝著那主位上的人行跪拜禮。
片刻后一道嬌媚中透著慵懶的聲音自頭頂處傳來:“喲,兩位嬤嬤都是宮中的老人了,何必行如此大禮,快快快,快都起來吧。”
言罷又命人搬了椅子來請兩位坐下,再將目光一一掃過立在堂前的八名醫女,命她們都抬起頭來讓她好好看看。
玉嬋依言微微抬高了臉,兩只眼睛依舊是一瞬不瞬地盯著面前一塊兒織金團花的軟毯。
隱隱感覺到頭頂上有兩道目光向自己投了過來,香煙裊裊自那玲瓏塔香爐中緩緩溢出,馥郁香氣令她有些頭腦暈眩,她手指掐著掌心,迫使自己頭腦清醒,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地接受那身居高位者的審視。
那審視叫她覺得有些度日如年,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感覺到那目光轉去了別處,才剛松了一口氣便聽得啪嗒一聲響,一把灑金香扇不知從什么人手中跌落。
緊接著便見身側的蘇映柳戰戰兢兢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蘇映柳以額觸地,語帶哭腔,朝著那高位上的華服麗人不住告饒。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錢嬤嬤不動聲色地皺皺眉,把目光轉向高貴妃。
豈料高貴妃只是噗嗤一聲笑,在兩名宮婢的攙扶下緩緩起身,玫紅繡金絲牡丹的繁復裙擺窸窸窣窣扶過鋪設厚厚軟墊的地面,緩緩來到蘇映柳身側。
“唉喲,瞧把你嚇得,本宮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不過是跌了把扇子罷了,快起來吧。”
蘇映柳連忙叩謝貴妃寬宏大量,兩條腿卻早已嚇得哆哆嗦嗦軟腳蝦似的站不起來。
高貴妃不屑輕嗤一聲,微微側頭看向身側宮婢,宮婢連忙上前將人從地上扶了起來。
而后她又在宮婢的攙扶下坐回金絲楠木椅上,接過錢嬤嬤遞過來的水晶琉璃盞,輕輕抿了一口,再次將目光調轉向堂下站著的眾人,開始了身為后宮實際掌權者例行的訓導。
“爾等沐浴皇恩,以才學入選宮中,成為宮廷醫女,當時時刻刻謹遵教誨,謹守宮規。潛心鉆研醫術。切莫辜負陛下的殷殷期望和諸位御醫的悉心栽培……”
眾人再次叩首,表示定會謹遵貴妃娘娘教誨。
最后她又問哪位是太醫院姚院判之女,姚扶風有些受寵若驚地應答,挺直身板站了出去。
高貴妃含笑看著她點點頭,目露些許贊許之色。
“不錯,虎父無犬子。姚院判醫術高明,相信不久的將來你必定也會有所建樹。本宮很是期待看到你將來的表現。”
鄭月舒聞言不動聲色同玉嬋交換了個眼色,高貴妃這一番話再明顯不過了,一上來便向眾人挑明了姚院判是她的人,姚扶風背后是有翊坤宮撐腰的。
臨了高貴妃又素手一揮,賞了每人一匹緞子,彰顯皇家恩德。
也算是打一棍子再給顆蜜棗,皇家人一貫的恩威并施的手段。
眾人從翊坤宮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耳畔傳來篤篤的梆子聲。
兩位嬤嬤看了看時辰,帶著眾人先回了梨香院安歇,待翌日一早再去拜會別的妃嬪。
夜里玉嬋躺在榻上,身體雖已倦極,腦子卻極為清醒,一合上眼便想到今日稱病避而不見王太后,也想起威嚴十足的高貴妃,最后想到那個因為失手跌了燈挨了鞭笞的小太監,不由得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鄭月舒照舊臥在她和江采萍中間,感覺到她那頭的動靜便低聲問:“怎么了?有心事嗎?”
玉嬋索性手肘撐著床榻一骨碌爬起來,月色中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望向她。
“你說今日挨打的那個小太監他現在怎么樣了?”
鄭月舒微微有些詫異,輕嘆一聲也一個翻身坐了起來。
“還能怎么樣?定是被丟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獨自抹著淚,忍著痛,就看他自己命硬不硬,能不能熬得過了。”
玉嬋聞言忍不住輕輕蹙眉,也對,他犯了錯,盡管是那樣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錯,受了罰,也沒人敢冒著忤逆貴妃娘娘的風險對他施以援手,回頭就算是死了,那位尊貴的貴妃娘娘恐怕連有這號人都不知曉,不由得再次感嘆深宮內院命如草芥。
她沉默半晌,忽然抓著鄭月舒的胳膊,雙目炯炯地望向她道:“你一定有法子打聽到他的住處對不對?”
鄭月舒意味深長地看著她,眨眨眼,再眨眨眼,忽然拍著她的手背感慨道:“瞧不出來你這丫頭膽子倒是很大呀。不過我倒是著實佩服你的勇氣,不像蘇映柳那個草包,色厲內荏,想做什么說來聽聽。”
鄭月舒所料不錯,那小太監挨了打被人抬回了住處后,便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恰逢跟他住一個屋的老太監當差去了,鮮血順著傷口汩汩地冒出來,將他身下的褥子染紅,不過起初那種皮開肉綻的痛苦漸漸已經麻木了,入夜后他整個人發起了高熱,迷迷糊糊間瞧見自己發大水那年走失的爹娘,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他人正恍惚著突然感覺到有人將一粒什么藥丸送到了他的嘴邊,掐著他下巴喂他服下,又給他喝了大半碗水,將他翻了個面兒給他傷口上仔仔細細上了藥,換了干凈衣裳。
他想定是自己燒糊涂了,夢里遇到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他努力睜開眼,想要看看觀音菩薩到底長啥樣,眼前卻好似被一團白霧糊住了,什么也看不清,只鼻尖嗅到那菩薩身上淡淡藥香,很是好聞。
這還是鄭月舒頭回親眼看見玉嬋給人治傷,這不看不要緊一看越發地打心底里佩服。
小太監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細皮嫩肉幾乎沒有一處是好的。
她一個靠走后門進女醫署又混進宮的人,壓根不會治什么病救什么人,也從不知這事兒做起來這么不易。
不說旁的,就說給病人清理傷口一樣就叫她受不了,那血污叫她看得腹內一陣抽搐,險些把晚膳都吐出來了。
再看人家那有條不紊的小模樣,就愈發覺得自愧弗如,人家年紀跟她差不多呢吧,怎么就這么厲害呢?
鄭月舒腦子里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忽然聽見玉嬋扭頭看向她:“燈,再拿過來一些。”
小太監身上的鞭傷得到及時的救治,白白撿回一條小命,自此每日不落地觀音菩薩面前三炷香,不為他自己,為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恩人,請求菩薩保佑她長命百歲、逢兇化吉。
翌日一早,兩位嬤嬤又帶著她們去了咸福宮拜見王賢妃。
王賢妃乃是王太后的內侄女,出身赫赫有名的太原王氏,乃是前首輔王達之女,現任次輔王典之妹,時常同高貴妃一道協理后宮。
王賢妃氣質高雅,她的居所不像是妃嬪的宮殿,更像是一個尋常人家的書齋,滿墻的書架整整齊齊,各類書籍分門別類,不愧是出身書香名門之女。
王賢妃既沒有像高貴妃那樣先晾著她們,也沒有過分熱絡,只免了眾人的禮,賞了她們一筐南省進貢的蜜橘便打發她們出去了。
照例,她們本還應去春熙殿拜見袁麗妃。
袁麗妃父親也不過是一個連內閣都沒資格入的禮部尚書,位分出身都不及前兩位高,卻是名副其實圣眷正濃的寵妃。
眼下她人正跟著陛下去了避暑山莊,其受寵程度由此可見一斑。
玉嬋一行人在梨香園住了七八日,并沒有如最初設想的那般受到重用。
除了姚扶風一日不落地被請去翊坤宮給高貴妃伴駕,鄭月舒偶爾溜出去也不知去了何處,其余六人幾乎是足不出戶,日日困在梨香院中,偶有嬤嬤管事找上門問問風寒咳嗽、陳年舊疾,她們好似被人遺忘了一般。
第88章 魏家兄弟
又過了兩日依舊是杳無音信。
玉嬋有些等不住了,托鄭月舒問兩位嬤嬤,嬤嬤們只道上頭說的是隨時聽候差遣,具體怎么分配還有待陛下回宮后商榷。
鄭月舒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便道:“你若閑得慌,我可以悄悄帶你出去逛逛,畢竟上回那身行頭還在呢。”
玉嬋搖搖頭,她并非閑得慌,而是想早些得到接近王太后的機會,早些弄清楚當年祖父一事的真相。
她心里揣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無法與人分享,只得裝作不經意地向她打聽關于王太后的病情與行事作風。
“上回去壽康宮拜見王太后時,我見你與那位桂嬤嬤似乎很是熟絡,可知壽康宮太后娘娘她得的是什么病?”
鄭月舒目光閃了閃,擺了擺手也故作輕松道:“我自幼常隨家人入宮拜見各宮娘娘,一來二去地便跟各宮嬤嬤走得近了些。壽康宮那位啊,我告訴你你可千萬莫要說出去。”
玉嬋鄭重點頭。
鄭月舒四顧無人,才叫她附耳過去,在她耳邊小聲道:“她老人家大概得的是心病,你可聽說過先帝和太后唯一的女兒,崇寧長公主?”
玉嬋輕輕點頭,又聽她輕嘆一聲,纖長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濃密的陰影,繼續說道:“那位長公主不到三十的年紀便仙逝了,自此壽康宮太后便郁卒難消,再加上當年景初之亂中箭傷了臟腑,身子便一年不如一年,冷熱交替之時傷風咳嗽也是常有的事。這一兩年來又添了眼疾,夜里常常心慌氣喘,難以入眠。”
玉嬋聞言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這樣一位身份尊貴的老婦人,卻也常年飽受喪女之痛與陳年舊疾的雙重折磨,可見天底下實難有萬福之人。
翌日她親手做了一只菊花枕頭和一盞楂橙荸薺羹托鄭月舒送去壽康宮。
菊花枕有疏風散熱、安神明目之功效,對失眠多夢有一定作用。
而這道楂橙荸薺羹乃是民間流傳已廣的開胃健脾的古方。
醫書上有言脾胃乃氣血生化之源,脾胃虛弱則會導致痰濕積滯,進而導致心慌氣喘。
她送這些東西過去一是真心希望為那位飽受病痛折磨的老婦人減輕痛苦,二也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進而得到進入壽康宮的機會。
然而東西送過去卻沒有收到意料之中的反饋,壽康宮那頭只派了一位小宮婢前來送了一對兒金錁子作為謝禮,并告知她日后不必再勞煩了,太后宮中之事自有御醫、嬤嬤們操勞。
姚扶風見狀很是不屑,蘇映柳則在一旁毫不客氣地說著風涼話。
“喲,這是馬屁拍到馬蹄上了。人家壽康宮娘娘什么樣的好東西沒見過呀,稀得你送這些上不了臺面的東西?我要是你呀,就悄悄找個地方一頭碰死得了。”
鄭月舒朝她瞪眼:“上回也不知道是誰在翊坤宮嚇得站都站不穩了,你怎么不去碰死?找不到地方我幫你……”
蘇映柳羞得滿面通紅,灰溜溜地走了,徒留下鄭月舒一人叉腰站在原地兀自生氣。
玉嬋輕嘆一聲,扯了扯鄭月舒衣袖。
“好了,犯不著為這個跟她置氣。”
說著又獻寶似的捧著新得的兩錠金子道:“我借花獻佛,請你和采萍吃頓好的如何?”
說起采萍,自入宮后她便變得比從前愈加寡言少語,每日只躲在屋里研究針灸推拿,幾乎是足不出戶。
偶爾得了嬤嬤的默許,玉嬋請她同她們一道出門去外頭園子里逛逛她也婉拒了。
晚上兩個人又邀她一道出去打牙祭,悄悄找御膳房的小太監買些酒菜吃,不出意料地再次被她謝絕了。
當天夜里她二人再次換上前次那身小太監裝扮,從梨香園墻角根兒上那廢棄多年的狗洞鉆了出去。
恰逢這夜中秋宮中開夜宴,各宮排得上名號的妃嬪宮人都聚集到了中和殿。
各處守衛也較平日松散了不少,鄭月舒帶著玉嬋出了梨香院熟門熟路躲過各路盤查,順利拐到了御膳房。
使了銀錢買通了里頭傳菜的小太監,弄了滿滿一食盒的酒菜出來。
再說前頭中和殿的宴席,皇帝宴請文武大臣,京中凡五品以上的官員及其家眷均在受邀之列。
魏家一門父子六人也來了,且位置就安排在皇帝左下首,內閣首輔高鎮岳的對面,乃名副其實的武官之首,可謂是風光無限了。
再看那父子六人,當爹的魁偉英挺,雖年過半百,卻絲毫不減其凌云氣度。
長子魏欽也是英姿勃發,氣宇軒昂,不過而立之年便號令三軍,縱橫沙場,深有乃父之風范。
次子魏栩溫文爾雅,學富五車,年紀輕輕就做了太常博士,掌國之祭祀,引導乘輿、撰定五禮。
三子魏泓芝蘭玉樹,風流蘊藉,素有才名,是上屆科舉皇帝欽點的探花,如今已由翰林院編修升任侍讀學士,為皇子公主們講讀經史。
四子魏煬劍眉星目,少年意氣,是御前帶刀侍衛,常伴君側,也可謂是前途不可限量。
魏家這四位公子曾經也是不知多少京城閨秀、世家貴族夢寐以求的乘龍快婿。
唯有那兄弟五人中排行最末的魏襄,魏小公子,雖自幼便選入宮中成為太子伴讀,卻終日只知吃喝玩樂,混跡紈绔伎子之流,非但二十余載毫無建樹,還四處招貓逗狗,惹禍上身,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世人皆道威遠將軍府家門不幸,出了這么一個爛泥扶不上墻的紈绔子,真是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吶!
今夜宴席,魏家兄弟依舊是眾人矚目的對象。
只是時過境遷,如今魏家大公子魏欽愛妻早亡留下遺腹子,誓不再娶。
二公子魏栩娶了武安侯之女,如今孩子都有一雙了,又是個十足的妻管嚴。
四公子魏煬也跟母親故交之女有了婚約,兩人又是青梅竹馬,感情好得跟親兄妹似的。
五公子魏襄前些日子才為個樂坊花魁得罪了榮安縣主,又一貫的風流浪蕩,實在不在考量之列。
是以眼下最炙手可熱的當屬三公子魏泓,他人生得是翩翩公子,俊美無儔,品行才學也是沒得挑。雖仰慕者數眾,卻素來潔身自好,從不拈花惹草。
今夜魏泓被一群大官豪族圍著輪番糾纏,酒灌了一盅又一盅,各位大人們的熱情卻絲毫不減。
這個說:“小女二八年華,素來仰慕三公子才學,特意寫了一首小詩請三公子鑒賞。”
那個說:“內子家中有個內侄女,溫柔嫻靜,敏而好學,想要跟三公子結識一二。”
林林總總實在叫魏泓有些不勝其煩,他對他們推說:“晚輩學尚未成,暫時無心兒女之事。只好辜負大人們一番美意了。”
那些人卻說:“三公子何必自謙,再說男兒先成家再立業也不遲。”
魏泓實在不堪其擾,偏他素來涵養極好,從不輕易跟人紅臉,酒喝得有些上頭了,無奈只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他那坐在一旁冷眼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五弟。
魏襄呢,正巧也覺得宮宴乏味,看他三哥被人香餑餑似的爭搶覺得有意思極了,本不打算插手,抬眸瞥見陳嘉蘿的身影出現在回廊盡頭,鐺一聲放下酒盞,起身拔腿就走。
那魏泓也是眼疾手快,見他要走,忙起身對眾人歉聲揖禮。
“陛下有事傳召,抱歉抱歉,諸位盡興,晚輩先行一步了。”
言罷,又對著魏襄的背影喊:“誒,五弟,等等。要走咱們一塊兒呀。”
如此他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出了中和殿,一路故意繞開人多的地方往偏僻處走。
魏襄大步流星走在前,魏泓踉踉蹌蹌追在后。
“誒,我說五弟,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呀。”
“都出了中和殿了,三哥還跟著我做甚?”
“今日出門娘特意命我為你帶句話,叫你得空家去一趟,她有要事相商。”
實際上魏襄他娘南陽郡主的原話是:“叫那臭小子在外頭野夠了就滾回來一趟,那柔慶公主母女兩個三天兩頭往咱們府上跑,真是煩透了!”
魏襄動了動耳廓忽然轉身對他豎起食指噓了一聲。
魏泓一個趔趄,猝不及防險些撞上,正要問他怎么回事就聽見身后房頂上有女子含含糊糊的聲音傳來。
房頂上,鄭月舒腳踩著琉璃瓦,一手提著只白玉壺,一手摟著玉嬋的肩膀,紅著臉大著舌頭指著天上一輪圓月道:“阿嬋啊,我跟你說呀,咱們姑娘家嫁人就要嫁魏家三郎那樣的。魏家三郎啊,就像是那天上的月亮,皎潔無暇、風華無雙……不像他那個弟弟,文不成,武不就的,成日里只會跟這個美人、那個紅顏廝混,將來誰嫁了他可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魏襄眼角一抽,強忍住想要跳上去將人揪下來的沖動繼續聽下去。
魏泓下意識地想跑,被魏襄按住了肩膀。
然后兄弟兩個就聽見另一個女子含糊的聲音傳來。
“哦?是嗎?可我覺得他的那個弟弟好像也沒有那么一無是處吧?”
鄭月舒歪著腦袋,一臉懵懂地看向她:“哦?你見過他?怎知他不是一無是處?”
玉嬋用力揉了揉同樣有些發懵的腦袋,大著舌頭道:“沒……沒見過啊,可我聽說……聽說他臉生得好啊……”
鄭月舒聞言就忍不住捧腹大笑:“想不到你這丫頭……還是個看臉的。只是男兒立于天地間,不去建功立業,空有一張臉有什么用啊……”
第89章 無邊風月
她們的笑聲成功引來了附近巡邏的守衛,有人高喝一聲:“誰?”
兩人嚇得一哆嗦,騰地從屋頂上站了起來,正要拔腿就跑,腳底下一個趔趄,骨碌碌一起滾了下去。
魏襄眼疾手快,將某個驚魂未定的小醉貓一撈一帶結結實實給扛在了肩上,輕輕一躍,再次躍上了房梁。
小醉貓手腳撲騰了一下,被人一巴掌輕輕拍在屁股上。
他微微側頭在她耳邊惡狠狠地低聲訓斥道:“膽子挺大啊,大半夜的竟敢偷溜出來喝酒了。再動……我便將你扔下去,嗯?”
肩上的人聞言果然老實了。
可憐魏泓就沒幸運了,他人本就醉得暈暈乎乎,又被個天上掉下來的姑娘砸中,差點就起不來了。
好在他到底出身將門,自幼被魏準拿著棍棒逼著練就了一身扎實的童子功,好歹沒什么大礙。
好不容易將人推開從地上爬起來,就聽見禁衛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正要拔腿就跑,卻發現袍角被人死死攥在了手里,垂頭看了眼身下那醉得人事不省的元嘉郡主,無奈搖頭。
兩個醉鬼一路晃晃悠悠勾肩搭背,躲進了一座年久失修的廢棄宮殿中。
禁衛軍的腳步忽遠忽近,魏泓扒著門縫往外瞧得正專心,突然感覺一只素手自身后不動聲色搭上了他的肩頭。
扭頭一看,方才還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元嘉郡主忽然從地上站了起來,晃晃悠悠來到了他的身后,湊上前,眨動著一雙水霧迷蒙的大眼,伸手用力捏了捏他的面頰。
魏泓痛呼出聲,也不知道她一個姑娘家哪來的這么大的力氣,卻聽她喃喃道:“咦,竟然不疼,我果然是醉了。醉了酒還能見到我日思夜想的泓郎,上蒼果然待我不薄……”
她離得那樣近,說話的時候那裹挾著酒香的熱氣一下一下噴灑在他的面上。
魏泓只覺得要了命了,偏這時外頭腳步聲似又近了些,他心口一陣猛跳,慌忙伸手捂住了她那喋喋不休兩片紅唇。
偏偏鄭月舒不知死活地張開嘴,靈巧的小舌在他干躁溫暖的掌心舔了一下。
濕熱的觸感席卷心頭,魏泓感覺到渾身一陣酥麻,雙腿一軟咚地向后栽倒在地。
鄭月舒平素本就行事大膽,由著性子想到什么便立刻去做,對魏泓又是愛慕已久,此時酒醉更是徹底喪失了理智,好不容易見到朝思暮想的人兒,恨不能將長久以來潛藏在心底的愛意全都宣泄出來。
她朝他粲然一笑,蔥白手指扯開本就有些松散的衣襟,露出一片圓潤雪白的香肩。
見他神色慌張,似要背過臉去,急忙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一把撲到了他的身上,臀壓著他的雙腿使他絲毫動彈不得。
魏泓咕咚一下,忍不住輕輕咽了口唾沫,全身上下都似火燒。
偏偏那女子半瞇著一雙醉意朦朧的眼,朝他嘻嘻一笑,兩只手捧住他的一張紅透了的俊顏吧唧一口親了上去。
兩個人都是初次,她好似在啃一顆熟透了的蘋果,在他唇上亂啃亂咬,很是不得章法。
而他呢,整個人如遭雷擊,本就不怎么清明的腦子里變得天翻地覆,一片混沌。
殘存的理智催促著他趕緊將人推開,身體卻好似有自己的想法。
整個人沉浸在一種近似于潮水掩面般的滅頂的酥酥麻麻的感覺中,既惶恐,又……又有些新奇,到后來手腳都軟了,絲毫動彈不得。
他覺得自己更醉了。
后來的事……后來的事他便有些不由自主了……
再說魏小公子這頭一路扛著愛妻飛檐走壁,終于甩開那些煞風景的禁衛軍,落在了皇宮西北角的一處房頂上。
而他背上那人呢,竟然睡著了。
魏襄小心翼翼將人放下,手指捏了捏她紅撲撲的面頰,狠狠吸了一口。
玉嬋正睡得迷迷糊糊,夢里夢見有餓狼咬人,抬手啪嘰一巴掌拍了上去。
魏襄咬牙摸著自己隱痛的側顏,無奈搖頭,脫下身上外袍將人兜頭裹起來抱在懷中。
下巴蹭著她的發頂喃喃道:“小醉貓,天亮前你若再不醒,只怕明日一早皇宮里就要傳出刺客夜探深宮,醫女離奇失蹤的奇聞了。”
此言一出懷里的人撲騰一下,忽然睜開了眼,酒意生生嚇退了一半兒,眨動著一雙朦朧的醉眼驚呼出聲:“有刺客!有……嗚嗚嗚。”
滾燙的唇貼了上去,將她接下的話盡數吞沒。
他的吻兇狠異常,只覺一腔邪火無處發泄。
若不給她點顏色瞧瞧,安能叫她記住背著他深夜醉酒的慘痛代價?
兩個人都喝了些酒,魏襄喝得不多,卻足以點燃他內心的那團火,燒得他四肢百骸滾燙,再用他那副滾燙的身體去暖她的。
玉嬋生平頭一回喝這么多酒,手腳都變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了,腦子卻意外殘存著一絲清明,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格外敏感,迷迷糊糊間就感覺他身上好燙呀,燙得好似要將自己一塊兒燃起來了。
要說今夜她飲的那酒著實也是好酒,飲時生津止渴,香氣馥郁,飲罷滋味綿長,唇齒留香。
他用力汲取著她口中的酒香,一絲不落。
玉嬋感覺自己的舌尖都快麻了,一顆心亂得好似就要跳出腔子,她有些受不住地拽著他的衣領子輕哼了一聲,他卻始終糾纏著她的,不肯松開。
“知道錯了嗎?”
半晌他才將她松開些許,唇貼著她的唇畔,啞聲問道。
她整個人還處于一種將醒未醒的微醺狀態,腦子反應很慢,手腳動作也有些不能自已。
半晌才好似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懵懵懂懂地點點頭,一雙散著星輝般的眸子誠惶誠恐地望向他,無聲告饒。
他的心瞬間軟了那么一下,鼻尖蹭著她的,繼續問:“還敢不敢在宮中酗酒了?”
她眨眨眼,歪著頭認真想了想,搖搖頭。
他鼓勵似的輕輕吻了吻她的唇瓣,拉了她的手貼在臉上,又問:“我除了這張臉好,就沒別的地方好了,嗯?”
這回她著實想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再次搖頭。
他蹭了蹭她的鼻尖,繼續問:“還有哪兒好?”
這個問題她立刻便明白了,仰起臉來朝他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這里”,而后是腰,“這里”,指尖繼續往下,“這些地方都好!”
這下換魏小公子鬧了個大紅臉,他一把捉著她悍勇異常的雙手,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盯著她。
“阿嬋,我是不是說過沒那個能耐就別勾我?要不是時機、場合都不對,小爺我立刻就將你吃得骨頭渣都不剩!”
她覺得自己的手腕被他抓得有些痛了,看著他一張兇巴巴的俊臉,小嘴一撇,哇地哭出聲來。
“你跟他們一樣,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壞東西!就知道……就知道欺負我們這些無權無勢的可憐蟲,嗚嗚……”
她越哭聲音越大,嚇得他心尖一顫,趕緊伸手捂住她的嘴,半是威脅半是懇求道:“好了,小祖宗,別哭了啊。要是引來值夜的侍衛,你就只能乖乖跟我出宮去做魏五夫人了。”
玉嬋眨眨眼,抽噎了一下,試圖弄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他抬手替她抿去頰邊淚水,沉著臉問:“方才你說……我跟誰一樣吃人不吐骨頭?你在宮里受人欺負了?”
玉嬋抬手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腦袋,用力點了點頭,隨即又搖搖頭。
魏襄額抵著她的,將她的兩只細腕用力攥在掌心,點漆雙眸盯著她哭得有些狼狽的面頰,一字一頓道:“你聽好了,無論他們是什么身份,背后有什么人撐腰,你都不用怕。我魏襄的女人身后也不是沒有靠山的。記住了嗎?”
他的目光有些兇狠,說出的話又是那樣的溫柔。
玉嬋莫名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伸手抱住面前這座大靠山,仰頭對他嘻嘻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貝齒。
“靠山呀靠山,你那么厲害,可以走走后門將我弄進壽康宮嗎?”
魏襄忍不住輕輕蹙眉:“壽康宮有什么好的,就這么想去?”
玉嬋紅著臉重重點頭:“挺想去的,做夢都想。”
魏襄不禁噗嗤一聲笑了,捏了捏她的鼻尖,揶揄道:“你倒是挺會攀高枝的。”
言罷,視線落在她嫣紅的唇瓣上,手點了點自己左側面頰:“這樣,你先親我一下,我便考慮考慮。”
玉嬋歪著頭看他,眼前好似有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在上下浮動,她搖搖頭,抬起胳膊按住他的肩膀,啪地將整張臉湊了上去,額頭不偏不倚撞到了他的下巴上,整個身子也軟綿綿地順著他的胸膛滑了下去,最后面朝下將臉埋進了他的**。
魏襄輕嘶一聲,順著她的動作往下一看,一張俊臉唰地一下漲紅,深吸一口氣,好似不怎么頂用,再吸一口,略好了一些,伸手將某個醉得找不著北的姑娘給撈了起來,將她翻了個面兒叫她舒舒服服枕在自己腿上。
偏她不知死活地在他腿上拱來拱去,朝他伸出兩條胳膊哼哼唧唧:“硌得慌,要……要抱抱!”
魏襄咬牙切齒捏住她的小下巴,惡狠狠盯著她嘟起的小嘴道:“再亂動,我現在就吃了你。”
玉嬋眨了眨眼,好似真有些怕了,乖乖點頭,合上眼,一合上眼又覺得嘴唇有些發干了,下意識伸出舌尖舔了舔。
魏襄暗罵了一句,垂頭將她的唇含入口中,輾轉碾磨。
醉了酒的姑娘從頭到腳都似要化成一灘水了,那一副任君采擷的乖順姿態,又香又軟,怎么親近都覺得不夠。
到了后來魏襄覺得自己就是在引火自焚,他這廂都快燒得骨頭渣都不剩了,人家腦袋一歪又睡了過去。
第90章 走趟后門
玉嬋再次睜開眼外頭已經天色大明了,起身一看采萍早已不在房中了,屋子里唯有她和鄭月舒兩個醉鬼。
她覺得腦子里漿糊似的,只依稀記得夢里有餓虎撲食,自己險些就被吃干抹凈了,抬手摸了摸自己微微發痛的唇瓣,小臉唰地一下漲紅了。
該死該死,大清早的,想什么呢?
轉頭去看躺在自己身側的鄭月舒,腦子里再次陷入一片空白,等等,她們昨夜是怎么回來的來著?
鄭月舒那廂也是睡得迷迷瞪瞪,撐開眼皮勉強看了一眼,見是玉嬋復又合上眼,小聲咕噥一聲,腿夾著軟枕翻了個身,露出烏發掩映下大片光裸的肌膚。
玉嬋的視線觸及她裸露在外的脖頸,一雙眼倏地睜得滾遠,忙伸手去推她。
“阿舒,醒醒,快醒醒!”
鄭月舒睜開眼,一臉茫然地看向她,帶著濃濃的鼻音問:“怎么了?”
玉嬋拉了她起身,下床取了銅鏡塞進她手里叫她瞧。
鄭月舒揉揉眼,一頭霧水地接過銅鏡往自己脖頸上瞧了瞧,嚇得險些將手里銅鏡拋了出去。
“怎么這么多疹子呀?阿嬋,我是不是要毀容了?”
玉嬋深吸一口氣,伸手按住她的兩只肩膀,仔仔細細打量著她脖子上那些可疑“疹子”,鄭重其事問她。
“阿舒,你仔細想想昨夜你見過什么人,可曾被人欺負了?”
鄭月舒抬腕揉了揉脹痛的腦袋,一臉茫然地搖頭。
“昨夜,昨夜咱們不是一直在一處嗎?對了,咱們……咱們是怎么回來的來著?昨兒那地兒挺偏,我身上這些該不會是蚊子包吧?唉喲,這蚊子嘴挺黑呀,怎么連胸口都下得去嘴呀?”
玉嬋聽得有些毛骨悚然。
也對,昨夜她比自己喝得還多呢,她自己都記不清了,何況是這個醉鬼。
鄭月舒還是個黃花大姑娘,自然不懂,可她成過親心里門兒清啊,那哪兒是什么蚊子包呀?分明就是……
玉嬋抓起她的胳膊叫她站起來走走,看看還有沒有哪里不適。
鄭月舒伸伸懶腰,在她的注視下一臉茫然地趿著繡鞋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幾圈,感覺除了宿醉后腦子有些疼,別的地方倒還好,便叫她別擔心,自己好得很,又問她有沒有什么治疹子的膏子給她擦擦。
玉嬋見她無礙只得抱著幾絲僥幸,在心里暗罵了一句飲酒誤事,只希望真是自己想多了。
她這廂憂心忡忡的,偏鄭月舒跟沒事人一樣,一邊揉著腹一邊煞有介事道:“阿嬋啊,近來天氣暑熱,我這胃口著實有些差啊,你那處有沒有什么吃了能叫人胃口大開的方子呀?”
玉嬋有些狐疑地看向她:“這都入秋了,天氣哪里就暑熱了呀?還有,若我沒有記錯,你昨夜還夸御膳房的烤鹿肉不錯,一口氣吃了半條腿。”
鄭月舒輕咳兩聲,面色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紅暈,心虛地移開眼。
“或許就是那鹿肉吃多了積了食燥熱也未可知。”
玉嬋將信將疑,左右無事便提筆開了方子,叫她找人去備好,親手為她做了一道八珍糕。
取適量人參、蓮子、芡實、山楂等八味藥材磨成粉末,摻進糯米粉中,再加入少許桂花蜜、羊乳,調制成面糊狀,再等候一刻鐘,將調好的面糊填入做糕點的梅花型模子中,待到成型后脫了模上灶蒸一兩刻鐘取出即可食用。
玉嬋還特意根據鄭月舒的情況適量加大了山楂的用量,口感瓷實,山楂的酸與桂花蜜的香甜兩相調和,再加上羊乳的香氣,正可謂是酸甜適中,滋味回甘。
其中加入的八味藥材有補中益氣,開胃健脾之功效,常人吃了也大有裨益。
鄭月舒只嘗了一小塊,便忍不住瞇起眼來發出由衷的夸贊。
玉嬋轉身倒個茶的工夫,一回頭她人就不見了,跟她一塊兒消失的還有剛出爐的那碟八珍糕。
鄭月舒攜了那八珍糕出了梨香院,一路熟門熟路地徑直去了壽康宮。
今日天氣不錯,王太后難得地在桂嬤嬤的攙扶下出了房門,坐在院中的紫藤花架下看小宮女們打絡子。
鄭月舒上前,先是像模像樣地朝她鄭重揖禮。
“太后娘娘圣安!”
王太后拿手指虛點了點她,轉頭看向桂嬤嬤道:“喲,今個兒這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不是?這皮猴兒不去那明暉堂瞧她那個探花郎侍讀,反跑到我這老太婆跟前兒討嫌來了,你們瞧這是什么道理?”
宮人們聞言都忍不住掩唇輕笑,鄭月舒面上一紅,嬌聲喚了聲“外祖母”,而后捧著一只剔紅花鳥食盒遞給桂嬤嬤例行查驗。
“舒兒聽說您近來胃口不佳,今兒特意給您帶了一樣好東西孝敬您。您還打趣我。”
王太后一聽饒有興趣地偏頭看向桂嬤嬤手里的食盒道:“哦?難得你有這個心,帶了什么東西過來?快叫我長長眼。”
桂嬤嬤含笑掀開蓋子,捧出里頭一碟乳白的八珍糕小心翼翼擱到王太后跟前。
“小郡主有心了,娘娘您快嘗嘗吧。”
王太后狐疑地看她一眼,見她滿眼期待地注視著自己,接過桂嬤嬤遞過來的銀箸夾起一塊兒淺嘗了一口,本打算敷衍了事,卻不想這一嘗竟真嘗出些新鮮滋味來。
乳白的糕點正面兒是梅花樣式,背后分別印著仙壽恒昌四個小字,倒也是有心了。
王太后吃了一塊兒,忍不住又伸手夾起第二塊兒。
桂嬤嬤看得都有些目瞪口呆了,太后她老人家近來胃口極為不佳,御膳房每日送過來的膳食山珍海味,糕點果餅也是應有盡有,她也不過略動幾筷子,用些粥水果脯便吃不下了。
今日這般倒是罕見了。
桂嬤嬤正暗自詫異,忽見她老人家又伸手夾起了第三塊兒,忙出言勸阻:“娘娘,朱院判說人上了年紀容易克化不好,同一樣東西事不過三……”
王太后有些不悅地輕輕蹙眉,鄭月舒忙捧了一盞茶上前對桂嬤嬤道:“不妨事的,嬤嬤,我那……我在這里頭加了幾味開胃健脾的藥,多吃兩塊兒也不礙事的。”
桂嬤嬤點點頭,十分識趣地退到一旁。
王太后呢,經人這么一打岔也不好意思當著晚輩的面兒貪嘴了,抽出帕子掖了掖唇角,接過她的茶抿了一口,指著碟子里剩下的幾塊糕佯裝渾不在意道:“先拿下去吧。”
而后又將視線調轉到鄭月舒身上,瞇起眼打量著她道:“說說吧,這東西是誰做的?”
鄭月舒嘻嘻一笑,自發地走到她身后為她揉捏肩膀。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您老人家的眼,這八珍糕啊的確是我一位極要好的小友做的。您也知道,我呢天生做這些不在行,就將您的胃口不佳之事對她說了,我那小友一聽也很是擔憂您圣體安康,便親手做了這道八珍糕來獻給您。您有所不知,我的那位小友不僅會做八珍糕還……”
王太后微微蹙眉,側頭看向她問:“這回莫不是又是那位姓周的醫女?”
鄭月舒老實巴交點點頭,小心翼翼打量著她面色道:“上回那菊花枕頭和羹也是她做的……”
王太后點點頭,抬手拍了拍她的小手,示意她別忙活了,又轉頭對桂嬤嬤道:“難為她有心,再叫人取一對金錁子送過去。”
桂嬤嬤忙點頭應下,鄭月舒有些氣餒地撇撇嘴角,抱著王太后的胳膊撒嬌道:“外祖母……我的那位小友素聞您的賢名,對您欽佩不已,一心想要入壽康宮侍奉左右,您就賞她一個機會吧。”
王太后無奈搖頭,將她從自己身上扒拉開來,對著她語重心長道:“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這事兒原不是我能做主的。”
鄭月舒不服氣地輕哼一聲:“陛下這回開女醫署,擇選醫女入宮不都是為了您的病嗎?您如何就做不了主了?”
王太后給了她一個自行體會的眼神,鄭月舒不懂,還要纏著繼續問。
桂嬤嬤見狀悄悄指了指慈寧宮方向,悄聲同她解釋道:“正因如此,此事已經叫那位多有不滿,若此時咱們再越過她去,先挑了人,豈不越發叫人不痛快……”
鄭月舒仰頭看了看慈寧宮方向,眼珠子一轉有些明白里頭的彎彎繞繞了。
這些年來明德帝對王太后事事優先的態度已然叫那位心生了怨懟,只是她覺得人都恨上你了,無論你做什么都改不了人家對你的態度,不如索性裝聾作啞,任她恨去怨去,又不能拿他們如何。
她還想再為玉嬋爭取一二,卻見王太后突然起身攙著桂嬤嬤的胳膊往屋里走。
“好了,別說了,哀家也有些乏了。往后叫你那位小友歇了那份心思吧。哀家這壽康宮也并非什么福天寶地,叫她另擇了高枝去吧。”
鄭月舒跺跺腳再次喚了一聲“祖母”,又見她突然轉過身盯著自己道:“還有……她是個聰明人,如此聰明人不適合做朋友,你這丫頭別到頭來給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
此言一出鄭月舒真急了,追上去一把攔在王太后面前,義正辭嚴道:“您不相信阿嬋的為人也該相信親外孫女的這雙眼睛吧。阿嬋她為人赤誠,對待素不相識的宮人尚且有悲憫之心,絕不是您口中那起賣友求榮的小人!”
第91章 討要說法
言罷匆匆朝她俯了俯身,扭頭便走,走到半路又折返回去,伸手管桂嬤嬤要食盒。
“今日這趟是我瞞著她來的,她并不知曉。八珍糕也是她為我做的,既然您不喜歡,我便帶回去了。”
桂嬤嬤一臉局促地呆立在原地,正不知該拿這斗氣的祖孫二人怎么辦就聽王太后肅聲道:“去,取來給她帶回去。還有那金錁子多拿幾錠,別叫人拿著話柄背地里說咱們壽康宮小氣。”
鄭月舒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抱著紅布包著的十枚金錠子氣哼哼地出了壽康宮,路過明暉堂門前時正好撞見剛為皇子公主們上完課的魏泓。
見他今日穿著一身石青色朝服,頭上梁冠巍峨,腰間銀帶熠熠生輝,整個人就那樣端端正正地立在那里,便似明珠生輝,叫人挪不開眼。
她看著他,心情突然就好了那么一點點,全然沒有注意到魏泓那張微微抽搐的俊臉,笑嘻嘻上前十分熟絡地伸手搭上他的肩。
“嘖,咱們泓郎今日也是一表人才。”
魏泓呢,在看見她出現的那一刻便整個人如遭雷擊,腦子里轟地炸現昨夜那旖旎的一幕幕,整個人從頭到腳紅成了一只煮熟的蝦子,見她竟似沒事人一般一如既往上前糾纏,慌忙四顧,見學生們都走遠了,這才長舒一口氣避嫌地揮開她的手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請郡主自重。”
鄭月舒見他依舊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臉孔,也見怪不怪,只噘著小嘴輕哼道:“都是七八百年的舊相識了,泓郎怎么還這么小氣?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跟誰沒摸過似的。”
她今日才剛跟人吵了架也沒多少心思同他糾纏,言罷朝他意味深長地眨眨眼,拎著東西揚長而去。
魏泓眼角一抽,等到人都快消失在眼前了才提了袍擺急匆匆追了上去。
鄭月舒在前頭大步流星地走,魏泓在后頭吭哧吭哧地追。
“誒,留步。在下還有事要同郡主商議。”
鄭月舒悄悄拿眼角風斜了他一眼,扛著包袱繼續加快腳步往前走,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他追我做什么?定是要叫我往后外別來尋他了。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魏泓眼睜睜看著那抹纖裊的小身影越走越遠,一咬牙,一跺腳,恨聲道:“昨夜的事,郡主就不打算給我個說法?”
鄭月舒聞言終于停下腳步,回過頭來,一臉錯愕地看向探花郎那張因為跑動而浮現微微紅暈的俊顏。
魏泓疾步上前整了整略微有些歪斜的梁冠,胸口起伏著道:“昨夜之事,郡主可有什么要說的?”
鄭月舒眨了眨眼,疑惑地看向他:“昨夜……之事?”
魏泓面色唰地一下再次漲紅,見她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一向自詡好脾氣的探花郎微微有些動怒了。
她到底還是不是女子,到底知不知道何為禮義廉恥?
怎么對他做了那樣的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今日見到也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老陳模樣。
鄭月舒其實真的很冤枉,昨夜大概還是她生平頭一回醉得那樣狠。
今日酒醒只記得昨夜同玉嬋在房頂上飲酒,三巡酒過,兩個人都有些微醺了,開始吐露自己埋藏心底的秘密。
她只記得玉嬋對她說過自己是無論如何都要進壽康宮,所以今日她酒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位太后娘娘求情,可惜未能叫她得償所愿。
魏泓自顧自地生了一通悶氣,見她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樣,倒先泄了氣扭扭捏捏道:“魏某以為無論昨夜之事是誰先起的頭,總之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明日我會回家稟明父母,請他們上鄭國公府提親,郡主以為如何?”
鄭月舒方才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紅得幾欲滴血的耳垂和脖頸,他說什么她其實也沒怎么聽清,咋一聽見“提親”兩個字,睜大了雙眼,難以置信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你說什么?要上鄭國公府提親?你要娶我?”
魏泓頗有些受傷地揉了揉額角,諱莫如深地看向她道:“不然呢?郡主可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鄭月舒依舊是一頭霧水,不過聽見他說要娶自己,眨眨眼,將一張白里透紅的小臉湊上前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了半晌,最后將手背貼在了他的額上。
“這也沒病呀,泓郎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說著又忍不住朝他掩口嘻嘻一笑:“莫不是泓郎突然發覺本郡主要身份有身份,要相貌有相貌,跟泓郎就是天造的一對兒,地設的一雙?”
魏泓垂頭迎上少女那靈動狡黠的剪水雙眸,一顆鐵石般的心腸突然就慌了那么一下,視線閃避,又下移到她那呵氣如蘭的芳唇,腦子里轟地炸開。
一把拍開她那涼沁沁的小手,見了鬼似的后退了幾步,輕咳了兩聲,繃著臉道:“郡主若無異議,就這么說定了。”
然后便落荒而逃了,走出去幾步忽然又紅著臉轉過身來對她義正辭嚴道:“既然說定了,往后還請郡主自重,勿要對他人再動手動腳了。”
言罷便徹底跑得沒影了,徒留下鄭月舒一人呆立在原地,風中凜亂。
“誒,你方才那話是什么意思?真要……真要娶我?”
往回走了兩步又想起他特意折返回來說的那句話,忍不住撇了撇嘴角。
“哼,還沒定親呢就管上了,不過本郡主心里歡喜,暫時不同你計較。”
她一路自說自話地回了梨香院,迫切地想要找個人來分享自己的喜悅,卻見房間內外空無一人,非但令她厭惡的姚扶風和蘇映柳不在,玉嬋和采萍二人也不在。
近來天氣轉涼,宮里染上風寒的宮人突然變多了。
御醫們都忙著去給各宮娘娘、皇子公主們請平安脈,實在忙不過來。
嬤嬤們便想著她們這些醫女閑著也是閑著,便請她們過去瞧瞧。
玉嬋和采萍被分配到了尚服局。
重陽節將至,尚服局的女官女史們正在忙著趕制兩宮皇太后重陽節受后妃們、命婦們朝賀時穿的翟衣、金飾舄鞋和鳳冠霞帔等物。
見她們來了客客氣氣將人引進去,奉上茶點,叫她們在此稍候片刻。
玉嬋悄然打量著眼前這金碧輝煌的宮室,看到懸掛于墻面那些精美絕倫的織物繡品,女史們步履匆匆,卻井然有序,忍不住心潮澎湃。
尚服局置尚服二人,下轄司寶、司衣、司飾、司仗四司。
掌管后宮服飾、物品、儀仗的數目、保管和供應。服飾包括皇后太后及妃嬪在不同的禮儀場合和日常生活中所穿的禮服、常服,冠飾、衣飾、綬帶、佩飾、鞋襪等。
同她們這種半路出家的女醫不同,眼前這些尚服、司寶、司衣和女史們都是正經八百的有品級的女官。
那模樣氣度,行事做派里頭處處都彰顯著規矩和考究。
約莫半炷香過后,兩位頭梳寶石挑心髻,身穿杏色如意云緞交領衣,豆綠折枝花褶裙,外罩一件石青對襟比甲的女史走了進來,先朝著玉嬋、采萍二人施施然致歉。
“方才忙著整理今歲波斯國進貢的綠松石,來得晚了,還請二位醫女見諒。”
說話的是兩位女史中年紀稍長,個頭略高的那位袁姓女史。
玉嬋與采萍也連忙起身朝她們回禮,又問她們哪里不適。
袁女史摸出帕子掩住口鼻輕咳了兩聲道:“我倒沒什么大礙,就是夜里老咳嗽,睡不好覺,白日里也有些精神不濟。眼下正是忙時,唯恐病倒了撩下這一攤子事兒無人料理。”
玉嬋點點頭,同采萍商議后先由她為袁女史號脈。
見她脈細弱,舌紅苔薄,當屬陰虛火旺、濕邪阻壓引發的夜間咳嗽。
又問她可有潮熱盜汗,心浮氣躁之感,好似有痰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袁女史忙點頭稱是。
玉嬋首選了沙參麥冬湯,再加入適量的大青根,沙參、麥冬有清熱潤肺之功效,大青根祛風除濕正好可以治療咳嗽久治不愈。
采萍看過了也十分認同她的診斷。
另外一位女史姓王,王女史自入秋以來身上便莫名其妙地起了癬,胸口和背部尤甚,大片大片的紅斑,有的地方還有輕微的化膿,尤其在夜間更是瘙癢難耐。
“前些日子我也上太醫署看過,太醫給了些藥膏,那藥膏涂抹過后,初時倒也不錯。久而久之就沒什么大的效用了。”
說話間王女史又感覺背上癢了起來,想要伸手去撓,又恐外人面前失了體面,只好死死咬著唇強忍著。
采萍先請她去里間褪去衣裳鞋襪替她檢查。
玉嬋在外間正取了筆墨為袁女史開藥方,忽聽得外頭有宮人叫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從御花園的樹上跌下來了。”
玉嬋同袁女史打了聲招呼便趕緊放下筆,拎了藥箱趕過去,所幸御花園與尚服局離得并不遠。
她氣喘吁吁趕到時就看見七八個宮人正圍著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小太監和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打著轉兒。
小少年面朝下砸在那小太監身上,右手胳膊不自然地向下垂落,額上涔涔冒著冷汗。
小太監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也疼得齜牙咧嘴。
“六殿下,您沒事吧?小的這就扶你起來。”
“等等!”
第92章 機緣巧合
玉嬋見他們作勢要上前搬動傷者,連忙出言制止。
“我……我是女醫署的大夫,你們先別動他,讓我好好看看。”
兩人聞言趕緊讓開,玉嬋過去蹲下身一看,果然就看出他右胳膊脫了臼,所幸身下有人墊著身上除了臉上那點擦傷并無大礙。
倒是那個被他壓在底下的小太監后腦勺汩汩地往外冒著血,看起來不太好。
她方才聽見那些人喚這小少年六殿下,心知若不先救他那小太監也不用活了。
誰知手剛碰到他的右胳膊便聽他破口大罵:“別動,別動,你這蠢貨。什么野路子的醫女,你要疼死本殿下嗎?滾滾滾,叫太醫,快給本殿下叫太醫。”
宮人們聞言都沒了主意,正猶豫著要不要舍近求遠去請太醫,就聽得咔嚓一聲,伴隨著六皇子殺豬般嚎叫,他那條脫了臼的胳膊回了原位。
他騰一下從地上躥了起來,指著玉嬋的鼻子怒罵道:“來人,快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醫女拖下去卸了她一條胳膊!”
宮人們見狀卻是忍不住驚呼出聲:“六殿下,您……您沒事了?”
蕭凌小心翼翼收回自己伸出去那條胳膊,好似真沒什么感覺了,用力甩了甩,咦,果真不痛了。
他雙目睜得滾遠,看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醫女,就看見她將自己的話耳旁風一般忽略了,她人正蹲在那小太監身旁全神貫注地查看著他的傷勢。
蕭凌不悅地輕哼了哼,宮人躊躇著上前小聲詢問:“六殿下,您看這人還要不要拖下去?”
蕭凌給了他一個自行體會的眼神,那宮人忙閉了嘴。
蕭凌抬抬下巴再次趾高氣揚地看向蹲在地上的人道:“沒想到你這小醫女倒果真有幾分本事,不過你方才沒跟本殿下知會一聲便動了手,論理該治你大不敬之罪。本殿下寬宏大量,不同你計較,姑且就功過相抵,你還不快謝恩?”
玉嬋抬頭迎上他那張稚氣未脫的少年面孔:“能不能搭把手?”
小少年微微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在說什么,放肆兩個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就聽她催促道:“你若不行就換別人。”
蕭凌一聽還真就同她杠上了,嘴里嚷著:“你說誰不行呢?再說一遍,本殿下立刻便治你大不敬之罪。”
手卻是毫不含糊地伸了出去。
“我數一二三,咱們一起將他翻向左側。”
蕭凌朝她瞪眼:“憑什么聽你的?要數也是本殿下數。我開始數了啊,一,二,三。”
他一個用力過猛險些將人掀翻過去,玉嬋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也來不及同他啰嗦,趕緊查看傷口。
也就是這一眼叫蕭凌感到自己竟被個小小的醫女蔑視了,他憋了一肚子的火氣沒處發,就見她和顏悅色地對著那小太監問:“你現在感覺如何?有沒有覺得頭暈?除了這里還有哪里疼?”
小太監戰戰兢兢答:“小人……小人感覺腦袋有些暈,手腳也抬不起來。”
玉嬋點點頭,又對他道:“別擔心,你后腦勺磕到石子了,失血有些多,有些暈是正常的,手腳無大礙。接下來我要幫你清理傷口了,別怕。”
小太監紅著眼點點頭,生平還是頭一回被人這么溫柔對待。
蕭凌看得眼直抽抽,這小醫女分明是……分明是搞區別對待!
都是受傷,對小太監為何這樣溫柔,對自己卻那樣兇?
他不滿地冷哼一聲正要同她理論理論,就見她再次看向自己道:“我要開始清理傷口了,這回請殿下將人扶穩。”
蕭凌再次拿眼瞪她,就看見她轉過身去打開藥箱從里頭拿出白布,剪子和傷藥,開始有條不紊地為那小太監清理傷口。
待到清理干凈了,又見她拿出針線,開始動手為他縫合傷口。
那小太監腦后的傷口足有兩寸長,他眼睜睜看著她拿著針穿過血絲糊拉的皮肉,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將臉歪過去哇地吐了出來。
玉嬋再次看向他,真心實意道:“不行就換個人來。”
蕭凌白著臉硬著頭皮狡辯:“誰說我不行了?快,少啰嗦!”
卻不知他那雙顫抖的手和不敢直視的眼睛早就出賣了他。
好不容易等到傷口處理妥當了,玉嬋抬起頭對他道:“最好叫人抬了肩輿過來將他抬回去好生歇息。”
蕭凌撇撇嘴角,大發慈悲地叫人照她說的去做。
玉嬋見傷者都處理妥當了,便起身朝著他恭恭敬敬揖禮。
“民女尚服局還有事未完,便先告辭了。”
剛走出去一步便聽他在身后喊:“慢著!”
玉嬋背脊一僵,緩緩轉過身來看向他問:“不知殿下還有何貴干?”
蕭凌略有些局促地摸了摸下巴,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玉嬋恭恭敬敬答:“民女姓周。”
蕭凌忍不住輕聲嘟囔:“本殿下問的是名字,天底下還不知有多少姓周的醫女。”
玉嬋權且當作充耳未聞,又問他可還有什么示下,若沒有便告辭了。
蕭凌撇撇嘴角,摸著自己的左側面頰,嘴里嘶嘶道:“小爺我這里受傷了,你再幫我治治。”
玉嬋看了眼他左側面頰上那幾不可見的擦傷,如實道:“殿下青春年少,身體恢復得快,這點小傷不用上藥,過個三五日自然也就好了。”
蕭凌不悅地微微蹙眉,見她又要走,又道:“小爺我今日幫了你這樣一個大忙,你該怎么謝我?”
玉嬋繼續恭敬垂首問:“今日那小太監是為救殿下受的傷吧?”
蕭凌點點頭,就見她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朝他笑了笑。
他一張小臉再次唰地一下漲紅了,她……她她什么意思?
小允子為救他受的傷,所以她出手相救其實就是在幫他的忙。
這樣說來,她不但不欠他的,反而是他欠她的了。
蕭凌有些不服氣地哼哼兩聲,一時竟無言反駁,見她又要走,忙扶著自己的后腰道:“我感覺這地方也傷了,要不,你再幫我瞧瞧?”
“殿下!殿下!您沒事吧?小人把朱院判給您帶來了!”
眾人循聲望去就看見蕭凌身邊的小夏子拽著鞋都跑掉了一只的朱院判上氣不接下氣地沖了過來。
朱院判氣喘吁吁上前,繞著蕭凌轉了一圈,滿臉焦急問:“六殿下哪里傷著了?快讓老夫瞧瞧。”
蕭凌揚起下巴不屑地輕哼一聲:“早干什么去了,本殿下的胳膊已經叫那個小醫女給治好了。”
朱院判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抱著藥箱立在那里的玉嬋,微微一愣,隨即想起這個上過自家門兒問她為何會落第的小丫頭。
“誒,你……你不是沒考上嗎?怎么入宮啦?”
玉嬋掩面輕咳兩聲,拼命朝朱院判使眼色,示意他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奈何朱院判老眼昏花,繼續喋喋不休地問:“莫不是尋著什么門道了?”
玉嬋:……
蕭凌在一旁豎起耳朵聽,意味深長地瞧了她一眼,那小眼神分明就是在說:“很好,本殿下抓著你的把柄了,看你往后還怎么囂張。”
當玉嬋結束這一波三折的一天,拖著一副疲憊的身體回到梨香院,仰頭便見鄭月舒紅光滿面地朝著她跑了過來。
鄭月舒不由分說將她拽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懟著手指頭問:“阿嬋吶,我有一位極要好的手帕交……”
玉嬋看著她面紅耳赤的忸怩模樣,有些狐疑地看向她:“嗯?那位極為要好的手帕交如何了?”
鄭月舒眨眨眼,有些心虛地垂頭踹著地上的小石子兒道:“她……她仰慕一位才高八斗,風流倜儻的郎君,追了他整整兩年了。奈何那郎君兩年多來眼一直是瞎的,對她的花容月貌視若無睹,我那好友明面上大大咧咧裝作毫不在意,實則內心里也極為挫敗。”
玉嬋強忍著笑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鄭月舒忽然抬起頭,一把抓起她的雙手道:“誰知那郎君一夕之間竟突然轉了性兒,追在她屁股后頭哭著喊著要求娶她。你說我……她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呀?”
玉嬋眨眨眼,試著理清楚這里頭的彎彎繞繞,腦子里先自發地將那位手帕交換成鄭姑娘本人,再想到今早起來在她身上看到的那些曖昧的紅痕……
試探著問:“阿舒啊,你說的那位才高八斗,風流倜儻的郎君是何人啊?”
鄭月舒眼神閃爍,猶豫著要不要和盤托出,就聽她又解釋道:“哦,別誤會啊!我絕不是要探聽你的……咳咳,你的那位朋友的私隱,只是想看看那郎君到底是何人,如此才可評判他到底值不值得托付啊。”
鄭月舒環顧左右,咬著唇湊上前,在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個名字。
玉嬋的腦子里轟一下炸開了。
夜幕時分一人一馬穿過寬闊筆直的天街,在巍峨莊嚴的東華門前下馬,由小內侍領著走向太子東宮所在。
誰知他一只腳才踏入東宮大門就忍不住結結實實打了好幾個噴嚏。
領路的小內侍打著燈籠回頭朝他殷勤地遞上一方雪白的手帕:“夜里天涼,小公子仔細別凍著。”
魏襄朝他擺了擺手,舉目望向燈火通明的議事廳,問身后的小內侍:“兄長這么晚還在忙于公務,可知今日來的是什么人?”
小內侍一面引著他朝長信堂走去,一面垂首應答:“是戶部尚書李方淳李大人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余敏懷余大人。”
魏襄微微蹙眉,抬步邁入長信堂中。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太子終于送走了今日前來拜謁的兩位朝中重臣,揉了揉眉心,問身側侍奉的小內侍:“什么時辰了?”
小內侍恭恭敬敬答:“戌時下三刻了。殿下,可要擺飯?”
太子擺了擺手,覺得沒什么胃口。
小內侍又道:“魏小公子來了,正在長信堂內候著。”
第93章 皇帝口諭
蕭胤聞言一掃面上倦怠之色,唇角含笑,抬步往長信堂而去。
人還未到,聲先傳來:“今日什么風把魏小公子吹過來了?”
魏襄起身快步行至門前朝他揖禮,被他托住手腕扶了起來。
帶著人到堂前坐定,問他可曾用膳。
魏襄搖頭,蕭胤含笑朝門前小內侍招手,命他們立刻傳膳。
兄弟二人相聚,太子難得有了胃口,酒過三巡,才擱下玉箸問:“這下總能說說今夜為何而來了吧?”
魏襄抿抿唇,搖頭道:“我的事無足輕重,還是先說說兄長的事吧?”
蕭胤輕嘆一聲,撐著膝頭道:“是潭州出了亂子,可還記得今春施行的昌平填邕潭的政令?”
魏襄輕輕點頭,所謂“昌平填邕潭”指的是將昌州、平州兩地流離失所的百姓遷往地廣人稀的邕州、潭州,借此來緩解昌平兩州的壓力,進而開發邕潭兩州,最終達到物阜民豐,民殷國富的目的。
一項政令確立的本意都是好的,卻難免在施行的過程中遭遇這樣那樣的問題。
蕭胤手握拳輕敲著桌面:“今早都察院收到從潭州寄回來的一封八百里加急,說是有官吏在施政過程中毆打百姓致死,還在潭州激起了不小的民變。”
魏襄聞言忍不住深深蹙眉:“兄長,可需要我……”
蕭胤擺了擺手:“不必了,潭州一事牽扯甚廣,為兄自有安排。你安心留在京中繼續追查那人下落便好。”
魏襄微微頷首,不作多問。
蕭胤注視著他略帶幾分薄愁的面龐,突然開口笑問:“可是見著那姑娘了?”
魏襄略有些局促地蜷起十指,抿了抿唇道:“實不相瞞,今日我來其實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請兄長相助。”
蕭胤朝他微微一笑,翌日下朝后便入了乾清宮拜謁明德帝。
照例先對皇帝匯報近日來各部呈上來的重要奏本,簡述內閣票擬,以及最終的處理結果。
明德帝穿著一身青灰道袍斜倚在香煙裊裊的獸耳鎏金博山爐后,雙目微闔,一手支額,一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著屈起的左膝,好似對太子口中那些紛繁復雜的朝廷政務全不在意。
直到聽到太子說起潭州的動亂這才勉為其難地掀開了眼皮問了一句:“這件事從前由何人主理?”
太子肅聲應答:“是昌南巡撫賀君堯。”
明德帝瞇起眼思索了一陣,忽而了然一笑。
“是了,昌南巡撫賀君堯,興平六年的進士。若朕沒有記錯的話,他這個巡撫還是高閣老舉薦的。”
太子垂首應是,忽聽得明德帝冷笑一聲,撐著頭開口道:“內閣的票擬拿來朕瞧瞧。”
侍立在旁的掌印太監劉福瑞忙恭恭敬敬捧著今早內閣呈上來的奏折與票擬上前。
明德帝起身翻看了一眼,便啪地擲回他手中的托盤里。
“果不出朕所料,他們竟還想著替那狗東西遮掩,提議派鄭圖文去查。若朕沒記錯,這個鄭圖文也是賀君堯的同年進士。”
蕭胤抿唇不語。
明德帝撐著膝起身,背著手在殿中踱了一圈,忽而轉身看向立在下首的太子問:“太子,你怎么看?”
蕭胤掩唇輕咳了一聲答:“兒臣心中另有一人選,不過在說出那人名字之前,兒臣有一物獻與父皇。”
明德帝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看著門口的小太監捧著托盤呈上一物,狐疑地看向太子問:“此乃何物?”
太子上前在宮人的侍奉下挽起衣袖凈了手,親自取出那物捧到明德帝面前。
“太子妃前些時日進宮聽宮人提及父皇近來膝上舊傷又犯了,特意尋了女醫署的醫女要了方子,制作了這治療腿疾的艾條。父皇若是不嫌兒臣粗手粗腳,今日便由兒臣親自為父皇艾灸一回。”
明德帝聞言面上難得地露出一抹慈和的微笑:“太子妃賢良,倒難為她有這份心了。”
言罷在劉福瑞的侍奉下坐回榻前,再由太子親手褪去左邊鞋襪,將褲腿挽至膝上。
看著太子像模像樣地抹了藥油為他揉捏膝眼、陽陵泉、尾中幾個穴位,待到皮膚發熱,穴位打開后,再點燃艾條,依次施灸。
明德帝半瞇著眼,默默享受著這難得的承歡膝下的一幕。
他左膝上的舊傷乃是早年間南征北戰受傷后未能得到及時救治造成的。
這么多年過去,每逢陰天下雨便會隱隱作痛。
太醫院的藥也用過不少,能緩解一時之痛卻難以根治。
太子手上的力道剛剛好,倒叫他不用睜眼也能清晰感覺左腿上肌膚生熱,疼痛之感也隨之減輕了不少。
隨著陣陣艾香四散開來,他感覺到有隱隱的熱流隨那些穴位源源不斷注入他的傷處,令他四肢俱暖,身體里的疲乏之感也漸漸消散,每一塊肌肉放松下來,人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睜開眼時見太子仍垂著頭屈膝跽坐于榻前,手持著燃了大半的艾條,一絲不茍地為他施灸。
明德帝瞥了一眼他額上冒出的一層薄汗,擺了擺手示意劉福瑞扶自己起身。
“罷了,太子本就體弱,如何經得住如此久跪?起來吧,你夫婦二人的一片孝心朕領受了。”
豈料蕭胤卻堅持道:“父皇,那位醫女說如您這般陳年舊疾要想痊愈必得每隔兩日堅持艾灸一炷香的時間,一個月后方見成效。兒臣無礙,兒臣只是不想功虧一簣,還請父皇成全。”
明德帝聞言忍不住輕嗤一聲,嘴里嘟囔著:“什么醫女的話竟比朕的圣旨還管用?”
人卻已順從靠回了引枕上。
蕭胤順勢答道:“那位醫女姓周,夔州人士,乃是此次女醫署擇選入宮中的八名醫女之一。兒臣聽太子妃說她祖上三代都是開醫館的,手里有一些祖上傳下來的好方子。”
明德帝一聽女醫署三個字登時也來了幾分興趣。
“哦?前些日子去了趟避暑山莊倒險些將這檔子事兒忘了。女醫們既已入宮,可分配了去處?”
太子笑道:“兒臣聽聞兩宮皇太后相互謙讓,都不肯先開這個口,正等著父皇示下。”
明德帝點點頭:“八名醫女,那便往壽康宮、慈寧宮擇優各分配兩人,其余的隨時待命便可。”
言罷又皺起眉沉吟半晌后道:“壽康宮太后纏綿病榻多年,還是按照朕從前說的那樣,先滿足壽康宮的需求。對了,你方才提到的那個醫女姓什么來著?”
太子忙道:“姓周。”
明德帝點點頭,正要發話忽聽得殿外一陣喧嘩。
“六殿下,陛下正在里頭同太子殿下議事呢,您不能進去。”
“咦,太子哥哥也在,正好,我有事要同太子哥哥商量。”
話音剛落便見一團赤色身影如風一般卷了進來。
六皇子蕭凌三步并作兩步來到皇帝跟前,不顧明德帝輕聲斥責,一屁股坐到皇帝身旁,朝正在為皇帝艾灸的太子嘻嘻一笑。
“太子哥哥真是個大忙人,白天要上朝,下了朝還要聽內閣那群老兒絮絮叨叨,處理政務。如今怎么連太醫們的活計都攬過來?”
太子微微一笑,不答反問:“明暉堂的功課做完了嗎?做什么這么火急火燎?”
蕭凌撓撓頭,打著哈哈道:“唉呀,先不說這個了。”又轉過頭抱著明德帝一條胳膊,撒嬌道:“父皇,我母妃心口疼的老毛病又犯了。”
明德帝瞇起眼輕哼一聲:“老毛病犯了不去請太醫到朕這里來做甚?”
蕭凌撅起小嘴,不滿道:“父皇,太醫院那些老古董開的藥又多又難喝,換來換去左右不過那些老方子,治標不治本。我母妃身嬌體弱,長此以往哪里受得了?不若您從女醫署指派個女醫給她,豈不方便?”
明德帝掀開眼皮看了看他,再看了看太子。
“怎么?今日你們兄弟二人商量好的要打那幾名女醫的主意?”
黃昏時分,玉嬋坐在梨香院中的案牘前,手里拿著本《內經》,手中書頁卻遲遲未曾翻動。
鄭月舒瞥了眼她看了足有一刻鐘的五藏別論便忍不住問她:“可有什么心事呀?”
玉嬋搖搖頭,想起今早太子妃突然召見,向她請教頑固腿疾的治療之法。
太子妃端莊美麗,性子也很是溫和,一舉一動都頗具大家風范,同玉嬋以往見過的女子都大為不同。
她向太子妃問明患者年歲、癥狀及病因后,幾經考量后提出來艾灸療法。
在艾草中加入紅花、防風、雞血藤等活血通經、散淤止痛的藥材制成艾條。
而后又為她詳細講述了艾灸的手法與注意事項。
太子妃贈了她兩部市面上已經絕版了的醫書以答謝她的傾囊相授。
玉嬋對那兩部醫書愛不釋手,對太子妃慷慨贈書也很是感激。
太子妃臨行前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在她耳邊低聲道:“鄒姑娘,我猜,你過不了多久便能心想事成了。”
這沒由來的一句叫玉嬋有些摸不著頭腦,正想著外頭突然有內侍過來傳旨。
孔尚兩位嬤嬤忙帶著八人上前跪拜接旨。
小內侍揚起下巴開始一板一眼宣讀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即日起著女醫署醫女姚氏、鄭氏前往壽康宮孝昭皇太后身邊侍奉。醫女蘇氏、江氏前往慈寧宮孝仁皇太后身邊侍奉。其余人留任梨香院,隨時聽候傳召。欽此。”
小內侍宣讀完,兩位嬤嬤帶著眾人叩首謝恩。
姚扶風和蘇映柳面上都難掩得意之色,玉嬋心里忍不住一陣失落,鄭月舒則有些憤憤不平。
嬤嬤催促圣旨上提到的四人即刻整理行囊,立刻出發前往兩位太后宮中。
江采萍與鄭月舒二人皆忍不住向她投去擔憂的目光,玉嬋扯了扯唇角朝她們笑了笑,示意她們自己沒事,請她們放心去。
可等到兩位好友真從眼前消失了,她又忍不住心里空落落了,朝嬤嬤們俯了俯身就要回房忽見那小內侍半路折返回來,對著兩位嬤嬤笑道:“該死,該死,險些忘了陛下還有一道口諭。請問哪位是周醫女?”
第94章 無心插柳
玉嬋忍不住心頭一陣突突直跳,忙垂下頭跪下接旨,就聽他道:“即日起著周醫女前往春熙殿侍奉,直至麗妃娘娘病愈后再行調遣。”
玉嬋一聽到春熙殿三個字,整個人都愣住了。
怎么會是春熙殿而不是壽康宮呢?
傳旨的小內侍見她愣在了原地,忍不住對著兩位嬤嬤打趣道:“麗妃娘娘盛寵不衰,瞧周醫女這模樣莫不是歡喜瘋了?”
孔嬤嬤有些尷尬地輕咳了兩聲,出言提醒:“周醫女還不快領旨謝恩?”
玉嬋這才連忙鄭重叩首謝恩。
她隨身攜帶的東西本就不多,統共不過兩三身衣裳和一箱子醫書藥材,很快便收拾妥當了。
尚嬤嬤指了個人領她去春熙殿,臨行前也不忘出言告誡一二。
“以你的性子,斷然也出不了什么大的岔子。只是行走宮中切記在一宮當差便要學會一心只為這一宮之主,切忌身在曹營心在漢。去吧,好好當差,將來必定有大造化。”
尚嬤嬤從前在他們面前從來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大多數時候都是孔嬤嬤沖在前將該囑咐的都囑咐了,她老人家鮮少有開口的時候。
此番一開口便叫玉嬋著實受教了,她老人家這是在提醒她在春熙殿當差就莫要再心猿意馬,時時刻刻想著去壽康宮,當好了差將來自然還有的是機會。
聽了尚嬤嬤的話,玉嬋重新振作起精神前往春熙殿。
春熙殿不比高貴妃的翊坤宮富麗堂皇,也不及王賢妃的咸福宮寬敞,但勝在布局精巧,一草一木,帷幔屏風處處都透著心思。
玉嬋到了春熙殿,在宮人的帶領下安置妥當,而后梳洗更衣去拜見那位傳聞中寵冠后宮的麗妃娘娘。
袁麗妃二十七八的年紀,芳華正茂,典型的江南女子長相,柳葉眉,鵝蛋臉,明眸皓齒,穿一襲荔色緙絲白芍藥云錦宮裝,勒出一把細細的纖腰,姿態慵懶地斜靠在一架紫檀雕花鏤空屏風前,星眸半閉,懷里抱著一只渾身雪白的小犬,削蔥般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自那小犬圓滾滾的身子上撫過。
玉嬋上前恭恭敬敬朝她俯身行禮。
袁麗妃掀開眼皮略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對她道了一句:“起來吧。”
玉嬋才剛站直了身體又聽她道:“本宮聽六殿下說上回便是你在御花園里救了他,那孩子還說若非你救治及時,他的一條胳膊就要保不住了。”
玉嬋忍不住眼角一抽突然有些明白為何自己會被分配到春熙殿了,眼前這位麗妃娘娘便是當日那位六殿下的母妃。
她微微頷首,恭敬應答:“民女不敢居功,若沒有民女,也會有太醫院的御醫們趕去救治。六殿下言重了。”
袁麗妃輕笑一聲點點頭:“是了,定是凌兒那孩子夸大其詞了。你倒是個識趣的。來呀,有賞。”
她一聲令下,立刻便有宮婢捧著一只盛著十二枚金錠子的紅漆描金的小托盤前來。
玉嬋接過托盤再次朝她謝恩,想起小內侍下旨時說的話,此時聽她聲音雖嬌媚卻也稱得上中氣十足,便微微有些詫異問:“民女先前聽傳旨的公公言娘娘身體欠安,可需民女為您請個平安脈?”
袁麗妃聞言抱著懷里的小犬起身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玉嬋依言垂著頭上前,鼻尖嗅到一股馨香,緊接著那只毛絨絨、胖嘟嘟的小白犬便被不由分說地塞進了她手里。
玉嬋身體僵硬地將那小犬抱在懷中,小東西撲騰了一下,仰起頭來瞪著一雙黑亮的大眼朝她不滿地汪了一聲,在她懷里拱了拱重新找了個位置,將毛絨蓬松的腦袋搭在她的臂彎,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袁麗妃見狀忍不住掩口輕笑:“本宮這雪團兒最是認主,倒愿意叫你抱著,足見你們有緣。”
玉嬋一臉局促地抱著狗立在原地,正有些摸不著頭腦就聽她又說道:“本宮無礙,倒是這雪團兒近來總有些精神不濟,給它平素最愛的炙牛肉都不吃了。你不是大夫嗎?替本宮瞧瞧它這是怎么一回事。”
玉嬋也是生平頭一回被人叫去給只犬看診,偏偏那人還是她現在開罪不起的。
她沒有給犬看診的經驗,卻也能從那小犬抱在懷中沉甸甸的分量推斷一二。
再摸摸它的肚皮,果然是鼓脹一片,結合袁麗妃的說法便可推斷出這犬并沒什么大毛病,不過是主人溺愛導致它吃多了,又時時被人寶貝似的摟在懷中,進而加劇了積食罷了。
于是她對袁麗妃道:“娘娘可否將這雪團兒交給民女照拂兩日,兩日后再送回娘娘身邊。”
袁麗妃抬起纖白的素手依依不舍地摸了摸愛犬毛茸茸的腦袋,準了她的要求。
玉嬋也沒想到自己到了春熙殿的第一件事便是遛犬。
她先狠心餓了它幾個時辰,除了水什么都不給它吃,等它肚子扁下去一些了,才給它做了葷素搭配的蔬菜瘦肉羹喂它。
豈料那狗平素吃慣了好的,對她做的那漿糊一樣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先是汪汪沖著她叫喚,見她不理,又掉頭跑去門口伸出爪子暴躁地撓門,嘴里發出嗚嗚的低吼。
“沒用的,你那主子把你交給我了。既然不餓,咱們就再走走。等回頭餓了胃口自然也就好了。”
玉嬋上前蹲下身將它一把薅了回去,為它戴上項圈,牽了它去小花園里散步。
誰知一人一犬剛繞著園子走了一圈,便見一道黑影從假山后躥了出來。
“周醫女,沒想到吧?這么快咱們又見面了。”
玉嬋給嚇得松開了手里的狗繩,那雪團兒汪一聲撲進了蕭凌懷中,撒嬌似的嗚嗚朝他吐露著眼前這女子的重重惡行。
蕭凌抬手摸了摸它的頭,詫異道:“怎么一天不見你這小東西竟似瘦了一圈?好了,好了,回頭小爺讓小夏子多給你些肉丸子。”
玉嬋忙道:“殿下,不可。這雪團兒就是吃多了又動得少才會積食,整天無精打采,不愛動彈。”
蕭凌將信將疑地看了眼懷里的狗,最后點了點頭,又仰起臉兒來朝她嘻嘻笑道:“這回為了幫你謀這樣一個美差可是費了小爺我好大的勁兒呢。”
玉嬋一臉詫異地看向他,就聽他又道:“父皇本打算指派你去壽康宮的,壽康宮那位整日病病歪歪,侍奉起來不知有多費神。我母妃就不同了,身強體壯的,壓根兒不需要你伺候。你每日只要幫她遛遛狗就成了。是不是輕松多了?你該怎么謝我?”
玉嬋唇角的笑容僵住了,默默在心底將這位多管閑事的六殿下臭罵了一頓,面上仍保持著恭順模樣。
“多謝殿下賞識。”
蕭凌十分得意地朝她擺了擺手,正要說些什么就聽身后有宮人匯報:“殿下,袁小公子來了。”
蕭凌不耐煩地皺皺眉,嘴里嘟囔了一句:“父皇不是罰他禁足靜思己過嗎?滿一年了嗎?他怎么又來了?”
話音剛落便見一個身穿絳紅綢衣的青年喜笑顏開地走了進來。
來人卻也不是別人,正是袁麗妃的幺弟,禮部尚書之子,在京中與魏襄齊名的紈绔子,袁旺祖,袁小公子。
袁旺祖大步上前,十分熟絡地扯過蕭凌的袖子,笑嘻嘻道:“大侄子,我這次進宮又給姐姐尋了一只會學人話的鸚哥,你快隨我一道去瞧瞧。”
蕭凌不耐煩地自他手中扯回袖子,抬高下巴冷哼道:“一只會學舌的鸚哥有什么稀奇的,本殿下又不是沒見過。”
袁旺祖砸吧砸吧嘴正要說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見站在他身后那懷抱著小犬,螓首低垂著女子身上,便覺眼珠子挪不開了。
“這位宮娥好生眼生,可是姐姐宮中新來的?”
蕭凌不悅地皺眉,雙臂環胸,上前一步將玉嬋結結實實擋在了身后。
“宮里的規矩都忘了?怎么?還想被我父皇罰關禁閉?”
袁旺祖趕忙收回視線,嘴里唯唯諾諾地連聲應著“豈敢,豈敢”,心里卻打著回頭上姐姐跟前討人的主意。
他離開前那意味深長的一眼叫玉嬋夜里躺在帳中回想起來都覺渾身寒毛直豎,心里直犯惡心。
她想,這春熙殿也不是久留之地,得早些想法子說服袁麗妃放人才是。
翌日一早她依舊牽著那小犬去御花園里消食,走著走著肩膀突然被人從身后拍了一下,回頭一看對上鄭月舒那張紅光滿面的小臉。
鄭月舒環顧左右,煞有介事地對著她道:“周醫女,我正好有個方劑要請教你,還請借一步說話。”
玉嬋微微頷首,兩個人牽著狗來到一座假山背后。
見四下無人,鄭月舒垂頭看了眼她腳邊的狗,忍不住問:“你怎么溜上狗了?在春熙殿過得還好嗎?”
玉嬋輕嘆一聲點點頭:“麗妃娘娘為人倒也隨和。只是我志不在此,還是想早些離開春熙殿卻苦于沒有門路。”
鄭月舒笑嘻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我就是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的,經我這三寸不爛之舌的勸說壽康宮那位終于松口了。”
玉嬋面上一喜,又聽得她說:“不過得再等等。”
玉嬋有些緊張地望向她問:“等到何時?”
鄭月舒紅著臉垂下頭,指尖繞著腰間絳帶,扭扭捏捏道:“等到一個月后,我便要出宮待嫁了。”
玉嬋有些詫異地睜大了雙眼,拉著她的手問:“魏三公子這么快就上你家提親啦?”
鄭月舒略有些尷尬地朝她笑了笑:“你都知道啦?我上回同你提到的那位閨中密友便是我自己。沒想到……那家伙動作這么快,說提親果真當天就去了。”
苦戀多年終于有了結果,玉嬋真心為她感到歡喜,只是想到那夜的事心底又忍不住有些隱隱的擔憂。
不過好在結果是好的,再想到回頭等鄭月舒真嫁了魏泓,她們兩人也勉強算得上是妯娌了,論資排輩她還得稱眼前這位鄭姑娘一聲嫂嫂,玉嬋就忍不住悄悄羞紅了臉。
第95章 死纏爛打
鄭月舒一臉狐疑地盯著她突然就紅成一片的面頰,問:“你這丫頭,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瞞著我?”
玉嬋伸手捂住臉搖搖頭,雖然的確是有事瞞著她,可眼前自己什么都不能說呀。
于是不答反問:“倒是你有事瞞著我才對吧。”
鄭月舒有些心虛地眨眨眼:“哪有?”
想到過不了多久就能得償所愿進入壽康宮了,玉嬋這夜難得地睡了個安穩覺。
翌日一早依舊帶著那雪團兒出去遛彎兒,這小東西餓了兩頓,又動得多了,如今吃東西再不挑了,跑起來也比從前迅捷了許多。
玉嬋正想著晚些時候也該送它去麗妃跟前交差了,忽然感覺到那手里的繩子一緊,那雪團兒突然從她手里掙脫,發了瘋似的狂吠著朝不遠處的灌木叢方向奔過去了。
她幾乎是不假思索追了上去,一路小跑著追到了御花園的一處墻角根兒下。
見雪團兒正齜牙咧嘴盯著一團什么東西,那東西正一動不動地臥在墻角根兒下的草叢中瑟瑟發抖。
玉嬋定睛一看,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白兔,毛茸茸的身子縮成一團兒,兩只長耳警惕地豎起,四條腿都被嚇得直哆嗦。
她上前將那兔子抱起來放回另一側的草叢中,輕聲對它道:“快走吧,別再被它抓住了。”
“姑娘可真是菩薩心腸!”
男子的聲音冷不丁地自身后冒出來,玉嬋被嚇了一跳,起身下意識地想逃,卻被那人攔住了去路。
“誒,我有幾句好話說給姑娘聽,姑娘跑什么?”
玉嬋抬頭對上一雙不懷好意的眼忍不住往后縮了縮肩膀,那人不是前兩日才剛見過的袁小公子又是誰?
她不動聲色攥緊了手指,后退一步盯著地面道:“不知袁小公子有何貴干?”
袁旺祖呵呵一笑,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扇子像模像樣地搖了搖。
“姑娘生得這樣美貌,放在宮中做個端茶遞水的婢女豈不可惜?待我回頭向姐姐討了你回去做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正經主子如何?”
玉嬋強忍住胃里的惡心,盡可能地保持冷靜應對。
“公子抬愛,民女愧不敢當。只不過民女并非娘娘宮中婢女,而是女醫署選進宮為太后侍疾的醫女,只因陛下聽聞麗妃娘娘身體有恙才暫時將我調來了春熙殿,過不了多久便會將民女調回太后娘娘身邊侍疾。在她老人家身子康復之前豈敢擅自做主?”
言語間耳中捕捉到輪車壓過地面的聲音,故意抬高了聲音道:“有人過來了,民女就先告辭了。”
言罷也不顧那袁旺祖臉上的表情,彎腰抱起雪團兒就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大步離開。
袁旺祖望著那倉皇離去的小身影,眼神一點一點轉冷,不屑輕嗤一聲:“不識好歹的賤骨頭!”
抬步欲走,足尖踢到團什么東西,彎腰拾起來一看竟是一只繡著蘭花的荷包。
他勾了勾唇,倒出里頭的東西一看,竟是一塊兒成色上等的白玉。
這東西叫他看得眼熟,他瞇起眼盯著玉掛上的蟠螭紋看了良久,腦子里驀地浮現這東西的來歷。
他手握著那玉掛,眼珠子一轉,心底突然有了主意。
翌日他借著給麗妃送東西的名頭再次混入宮中,命人將那只繡蘭花的荷包送到玉嬋手中,約她午后到皇宮西南角的攬月閣一敘,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玉嬋自昨日御花園歸來便發覺遺失了那荷包與魏襄給的玉掛,后來在兩個相熟的嬤嬤陪伴下原路返回尋找了一番,仍是一無所獲。
惴惴不安了一宿,難以入眠,直到翌日清晨有人將那荷包送回了她手中,附帶著還有那約見她的字條。
她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手捏著那字條忍不住輕輕顫抖。
若沒有魏襄的那枚玉掛落在他手中,她大可拿著這張字條向麗妃檢舉她這個弟弟的不檢點行為,抑或是尋求那位六殿下的援助。
可眼下那玉掛落在了他的手中,他既然敢以此做威脅,必定是猜測到了其中的一些私隱,自以為拿住了她的把柄。
玉嬋左思右想,眼看著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迫在眉睫。
她決定先同他虛與委蛇設法拿回那枚玉掛,再見機行事。
那攬月閣所處位置本就偏僻,因靠著一處相傳鬧過鬼的宮殿平素鮮少有人往這邊走,又逢宮中歇晌的時辰,她一路行過去幾乎沒有碰見什么人。
她到時,那袁旺祖早已在閣中二樓等候,只一個穿褐色綢衫的年輕仆從候在門口。
那仆從見她來瞇著眼兒將人上下打量一番,面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姑娘可算是來了,我家公子在樓上等候多時了,快請進吧。”
玉嬋聽他說話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層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目不斜視繞過他走進去,又聽他悄聲說道:“有奴才在門口給二位把門,姑娘放心,就是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玉嬋從他的話里聽出了隱隱的威脅,強自按下心神提了裙角上樓。
那袁旺祖正敞著衣襟,翹著腳坐在那室內一張脫了漆的黃花梨木椅上,面前是三五樣酒菜,看樣子也是有備而來。
赤裸裸的目光隨了她的腳步緩緩移動,直至她行至他幾步之遙的桌子對面,停了下來。
他猛地起身伸出手去急不可耐想要將人摟入懷中,她后退一步,金簪抵住脖頸。
“公子若再上前一步,我便立刻自盡于此。”
袁旺祖看著她手里的金簪,面上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瞇了瞇眼,揚起下巴從鼻子眼里輕哼一聲。
“你這小賤人少在這里裝腔作勢,你以為你今日到了這里還能逃得出大爺的手掌心嗎?”
說著他上前一步,她手上用力,簪子扎破脆弱的脖頸皮膚,登時便有鮮血冒了出來,鮮血染紅了她素白的衣襟,看上去好不可憐。
袁旺祖見她動真格的了,也不想今日拋灑了大把銀錢支走了附近巡邏的小太監到頭來卻雞飛蛋打什么都撈不著。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咬牙按下心中的躁意,退回了原處,耐著性子與她周旋。
“姑娘這是何意?”
玉嬋見他不動了,這才摸出手帕按在了脖頸的傷口處,紅著眼仰頭看向他道:“天下男兒大多負心薄幸,如公子這般出身高貴,家境殷實的更是如此。你們從來視女子為玩物,越是容易到手的便越發地不懂得珍惜。那日你對我言說要上麗妃娘娘跟前要人,叫我做個正經主子也不過信口胡言,是你們男人一貫的誆騙女子的手段罷了。”
袁旺祖見她白著一張小臉兒,雙目含淚,一副含怒帶嗔的模樣,忍不住心旌一蕩,忙軟語道:“好姑娘,我何曾騙你?不過是因你不愿我才未敢擅自行動罷了。你放下簪子咱們好商量。”
玉嬋抿抿唇,輕哼一聲道:“放下簪子豈不是又要任你為所欲為?”
袁旺祖攤著手道:“那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玉嬋視線在他身上巡視一圈,落在他腰間荷包上:“將我的東西還給我。”
袁旺祖垂頭摸出藏在那荷包里的白玉,拿在手里晃了晃。
“說起這個,你哪兒來的?”
玉嬋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淡聲道:“撿的。”
袁旺祖冷笑一聲,斜睨著她道:“少蒙我!這玉掛大爺我恰好也認得,這分明是當年陛下賜給太子,太子又轉贈給魏家那個小子的東西。原來你這小蹄子在我面前百般忸怩,卻是因為攀上魏五那頭的高枝兒了。”
玉嬋連忙搖頭,不動聲色攥緊了手中的金簪。
“并非如此!那日我與魏五公子在御花園里偶然遇見,他見我有幾分顏色的確對我有過示好。我為他巧言令色所騙,委身于他后,他轉頭又投入了那樂坊舞姬的懷抱。甚至還為了那小賤人同榮安縣主鬧得人仰馬翻,更是對我棄之如弊履。我心中不忿,這才趁他不備偷拿了他的東西準備去陛下面前告發他穢亂宮闈。”
袁旺祖聞言起初有些詫異,仔細一琢磨又覺得她說得甚是有理。
魏家那小子生性浪蕩,今日跟這個姑娘要好,明日又跟那個舞姬打得火熱,明明就是個一無是處的敗家子,卻偏偏受到他那皇帝姐夫的偏愛,就連太子對他也是袒護有加。
他自認沒有一處不及那小子,卻處處低他一等,還三番兩次栽在他手里。
他心底對魏襄積怨已久,早就恨毒了他。
此時聽這女子所言,深感機會難得,卻又有些擔憂這小蹄子是在誆騙他。
躊躇一番將那白玉拍在桌面上,抬手親自斟了一杯酒,捏著酒杯對著那女子低聲誘哄道:“如此正好,大爺我也早就看不慣那小子。你過來,先與我飲了這杯酒,我便將這破東西還與你。你我二人再一起合謀怎么整治于他。”
玉嬋余光瞥了眼身側微微開啟的窗扉,視線收回,一瞬不瞬落在那枚被他置于桌面的白玉上,上前兩步自他手中接過酒杯,當著他的面仰頭一飲而盡。
借著放杯子的動作一把抓住那白玉,手指碰到玉的一瞬間被他伸過來的大掌握住。
玉嬋驚叫一聲抓了玉往后躲,后腰撞到了身后椅背,整個人隨著那椅子一道咚的一聲砸向地面。
袁旺祖獰笑著撲上前:“你這小蹄子雖然是姓魏那小子玩剩下的破鞋,勝在這雙手生得不錯。今兒大爺就叫你見識見識什么叫真男人。”
一張驚恐的美人面在他眼前無限放大,就在他雙手抓住她的肩膀,撕開她的外衫,雙目泛紅,為這即將到口的美味血脈僨張之時,脖頸處傳來針刺般的疼痛。
緊接著他便感覺身子一麻,整個人爛泥一般無力癱倒在地。
“你這小賤人對我做了什么?”
第96章 虎狼之藥
玉嬋一腳踹開他伸過來的胳膊,在他下身處狠狠踹了兩腳,提了裙來到窗邊,推開窗戶往外看,底下是黑沉沉的湖面。
她腦中驀地浮現那個令她驚恐交加的夜晚,雙腿不由自主地打著顫兒,心底生出了退卻之意。
袁旺祖捂著下半身正痛得滿地打滾,見狀忙伸腳踹翻了墻角架子上的一只銅盆,銅盆落地發出鐺的一聲響。
這聲響驚動了守在樓下的仆從,那仆從嘿嘿一笑,暗嘆一聲戰況激烈,正悠哉游哉哼著小曲晃著腿,便聽得樓上主人怒不可遏的呼聲傳來:“小賤人要跳窗逃跑,快抓住她!”
那仆從連忙追出去瞧,只聽噗通一聲,湖面上水花四濺,那女子素白伶仃的身影自眼前墜落,投入水中轉瞬即逝。
他正要脫了鞋襪跳入水中,忽聽得耳畔一道熟悉的聲音傳來。
“周醫女,你等著,我……我這就跳下去救你!”
“殿下,您不會水啊。你要是下去,奴才們就是有十顆腦袋也不夠砍的。奴才去,奴才這就替您跳下去救人。”
那仆從回頭一看是蕭凌不知何時帶著兩個小太監趕了過來,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敢抓人,屁滾尿流爬上樓將自己那癱倒在地的主子拖起來扛在肩上,趁亂逃了。
蕭凌今日在明暉堂聽先生講學,歇晌時突然有人將一張小紙條送到他手中,看上面那狗刨一般的筆記分明便是他那位不務正業的好舅舅所寫。
他心底覺得詫異,不知他為何要約見自己去攬月閣,本不打算理會又見同那紙條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只繡著蘭花的香囊。
他將那香囊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覺得有些眼熟,打開香囊見里頭另有一張彩箋,彩箋上是一排清雅脫俗的簪花小楷,上面所書內容竟是向他求救。
玉嬋對他說袁小公子拿了她的東西威脅她午后去攬月閣相會,她此去恐怕兇多吉少,若有個三長兩短請殿下將她的遺物交給壽康宮的鄭醫女。
蕭凌一看登時便覺怒火中燒,一是氣自家那個混賬東西真是膽大妄為,二是氣她信中只字未提請求自己救她。
難道是她信不過自己,怕他會偏幫自己那個混賬舅舅?
轉念一想她孤身一人在宮中無依無靠,遇上這樣的事唯有以死明志,又實在有些可悲可憐,最后看在她畢竟救過自己和小允子一回暫且先不同她計較。
他氣哼哼抬腿往墻上狠踹了一腳,發泄完連跟先生告假都來不及便匆匆帶著兩個心腹太監趕去了攬月閣。
誰承想緊趕慢趕還是慢了一步,眼睜睜看著她從自己眼前落入湖中,也不顧上那么多就想跳下去救人,被小允子、小夏子兩個拉住了。
好在小允子出身水澤湖畔,自幼便水性極好,噗通一聲跳入水中,在水中一番尋找,不多時便冒出個頭將人救了上來。
只那姑娘雙目緊閉,一頭滴著水的烏發凌亂地糊在面上,一張小臉白得跟紙一樣,身上外衫破了,從頭到腳衣裳盡濕,緊貼著她那纖弱的身軀,看上去好不可憐。
蕭凌只看了一眼便紅著臉轉過頭,脫下身上外袍命人給她披上,又叫他們趕緊將人帶回春熙殿請太醫。
小允子小夏子兩個剛將人從地上扶起來便聽她重重咳了幾聲,吐出好幾口水出來,睜開濕漉漉的眼睫,怯生生看著面前的人,虛弱地朝他們笑了笑。
“多謝,六殿下,我就知道您一定會來救我。”
蕭凌有些別別扭扭地摸了摸鼻尖,紅著臉道:“還你人情罷了,廢什么話?好好歇著,我這叫他們帶你回春熙殿找太醫。”
玉嬋微微蹙眉,神色哀求地看向他道:“殿下,我……我不想回春熙殿。能不能……能不能先送我回梨香院?那里有醫女也有藥。”
蕭凌被她那示弱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軟,不悅地輕哼一聲,對著兩個小太監吩咐道:“罷了,先送她回梨香院吧,母妃那頭我自會去說。”
玉嬋再次同他道謝。
蕭凌將人送回梨香院后,見她有人照料,便帶著兩個小太監怒氣沖沖地徑直回了春熙殿。
袁麗妃午睡剛起,正在宮娥的侍奉下重新敷粉勻面,指尖沾了新得的口脂正要往唇上抹,寢殿的門被人砰地推開,嚇得她手一哆嗦,唇脂抹到了下巴上。
侍立在旁的方嬤嬤豎起眉毛正要開口訓斥便見一團朱紅的少年身影闖了進來,罵人的話生生咽了下去,忙垂首問安。
“小殿下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蕭凌卻是瞧也未瞧她一眼,繃著一張小臉怒氣沖沖繞過她,徑直來到袁麗妃身旁,將袁旺祖寫的那紙條啪地拍在了她面前的妝奩上。
一股腦將自己前些時日在花園目睹袁旺祖出言調戲周醫女,今日又拿了她的東西威脅她赴會,逼得她跳湖險些鬧出人命的事一股腦說了出來。
“母妃,父皇生平最恨穢亂宮闈之人,留著這等畜生將來必要連累你我。我今日便要您給我一個說法,怎么處置了這無法無天的腌臜東西。否則……否則休怪孩兒翻臉無情親自將他告發到父皇面前……”
“住口!休得胡言。”
袁麗妃嚇得一個哆嗦,手里的胭脂盒子也咕嚕嚕滾了出去,忙伸手去捂他的嘴。
方嬤嬤也慌忙垂下頭,帶著一眾嬤嬤婢女退了出去。
等到人都出去了她才問:“那周醫女沒事吧?”
蕭凌扳開她的手指,氣哼哼答道:“若不是我及時趕到,她早成了水下女鬼了。”
袁麗妃登時覺得背后有些涼嗖嗖的,白著臉兒喃喃道:“既然人沒事了那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頭……回頭我命人給她一筆豐厚的錢財作為補償,命她千萬莫要將今日之事說出去才好。”
蕭凌急得直瞪眼:“這么說您是打算就這么放過那畜生了?這些年來他不知干了多少荒唐事,哪一回不是您和外祖父在背后替他收拾爛攤子?就是您和外祖父一味的縱容才會縱得他如此無法無天。”
袁麗妃抿了抿唇,拉過他的手輕拍了拍,軟語哄道:“好孩子,娘知你素來心性純良,最見不得欺男霸女之事。娘會命人給你外祖父通信,命人將你舅舅看押起來,不叫他再出去惹是生非。你看這樣可好?”
蕭凌依舊是繃著臉不言語。
袁麗妃小心翼翼瞥著他的面色,無奈輕嘆一聲,掏出帕子像模像樣抹了抹眼角。
“想當年,你外祖母生下他不久就過世了,娘就他這么一個一母同胞的弟弟,你外祖父一把年紀也只他這么一個兒子。難道你忍心看著你外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看著娘失去唯一的弟弟?你能不能……能不能就看在娘的面子上再饒了他這一回,啊?就算娘求你了。”
袁麗妃的眼淚說來就來,對皇帝管用,對兒子也管用。
蕭凌被母親哭得有些心煩意亂了,抄著手暴躁地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兩圈,最終在母親的眼淚攻勢下敗下陣來。
“我可以暫且不去告發他,不過您也要答應我幾件事。”
袁麗妃喜出望外地捏著帕子抹了淚,一口應承下來:“好好好,別說是幾件,就是幾十,幾百件娘都答應你。”
蕭凌依舊是繃著臉道:“頭一件就是要命外祖父將他好生看押,嚴禁他再私自入宮。”
袁麗妃點點頭:“這你不說娘也打算這么做。”
蕭凌繼續道:“第二件就是要將他身邊那些狗仗人勢,出餿主意,挑唆主子做壞事的狗奴才都狠狠教訓一通發賣了。”
袁麗妃覺得兒子說得很有道理,就又應下來。
蕭凌捏了捏拳頭又道:“第三件,今日我趕到攬月閣時發覺從前值守在那處的內侍都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想來定是受了他的好處,故意為之。為了防止往后節外生枝,定要早些尋個由頭將這些玩忽職守的東西打發出宮去。”
袁麗妃倒著實沒有想到這一層,聽他說出來又深感兒子長大了,猶自欣慰時,又聽他說:“這最后一件便是不要用錢打發周醫女,兒臣自會設法在別處補償她。”
玉嬋自被送回梨香院后便覺身子冷一陣的熱一陣,猜測袁旺祖給她的那杯酒里有問題,也不敢對外聲張,只對人說是自己不慎落水,將自己獨自關在房中等著苦熬過去。
她給自己扎了針,放了些血,暫時減緩了那股烈火灼心,身子卻如墜冰窖的不適感。
誰知撐了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那種感覺再次襲上心頭。
再次放血卻已收效甚微,她又給自己服了大量的安神湯,想叫自己就這樣睡過去,可惜也沒什么作用。
一個人關在房中苦熬到了夜幕降臨,那種怪異的感覺不減反增,身子里好似有一萬只螞蟻在啃食她的骨髓。
她的腦子開始變得渾渾噩噩,身子也開始變得不能自已。
恍惚間她看到了此時最想見到的那張面孔,他小心翼翼將她從地上抱起來,抱在懷中,手指輕撫著她潮紅的面頰,滿眼關切地注視著她。
而她此刻身子被欲望驅使,腦子里冒出許多瘋狂至極的念頭。
她那樣想著便那樣做了,雙手捧住他的面頰將唇遞了過去,伸出舌尖去頂他緊閉的嘴唇。
他對她說了些什么,她全聽不見,他將她推開,她便欺身而上,手腳并用地纏上去,用火爐般的身子將他壓倒在身下。
胡亂啃他的嘴唇,扯他的衣裳,用柔軟的舌尖舔*弄他滾燙的耳垂,蠻橫地扯過他的手,要他片刻不離地貼著自己,在他耳邊啞聲發出邀約。
“郎君,幫我!”
第97章 沖冠一怒
魏襄此時整個人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被她撩撥得**焚身。
他想要她,想要撕開自己身上的桎梏,再撕開她的,手指碾壓過她的每一寸肌膚,徹徹底底擁有她。
可他清楚地感覺到她整個人從頭到腳都發著高熱,一張小臉泛著奇異的赤紅色澤,就連眼尾都是紅的,好似一朵迫切燃燒自己綻放極致靡麗色澤的嬌花。
他心底又愛又憐,唯恐稍有不慎便傷到了她,只能克制地用唇貼著她的,溫柔耐心地舔舐著她的唇瓣。
她有些難耐地輕哼一聲,心急地抓了他的手去撕扯自己身上那唯一一件蔽體的桃紅繡并蒂蓮的小衣。
他垂下頭,干凈修長的手指珍而重之拂過那栩栩如生的蓮瓣,便要挪開。
她不滿地蹙眉,主動上前將那盛開的蓮瓣遞送到他手中。
他脖頸處的青筋輕輕跳動了一下,伸手反握住她哆哆嗦嗦的手指,與她十指交握貼在她的胸口,額抵著她的,耐心安撫。
“阿嬋乖,你只是中了藥,我給你服了解藥,只要撐過這一刻鐘便好。”
玉嬋雙目含淚地望著他,臀壓坐在他的腿上,用空出來的另一只手扯拽著他的衣襟,滑入他的領口,將滾燙的唇瓣烙印在他精赤的胸膛。
“不行,阿嬋,現在還不行!”
一聲難耐的輕喘自他喉間溢出,他起身抱了她轉去屏風后,隨著嘩啦啦一聲水響,他抱著她一起邁入注滿湯藥的浴桶中。
兩個人身上都濕透了,他身上的深藍色衣袍變得近乎于黑,墨一般一絲不茍勾勒出他緊致起伏的胸膛,而她身上那件早就搖搖欲墜的桃紅小衣則變得越發艷麗,蓮瓣在水中緩緩盛開。
他刺紅了眼,情難自持地抬手覆了上去,耳畔傳來她的輕聲嚶嚀。
體內那蟄伏已久的獸早已蘇醒,急需找到一個發泄出口。
耳畔卻傳來了她逐漸轉為均勻的呼吸聲,藥湯浸透肌膚,極大程度緩解了潛伏在她四肢百骸之中的那股痛癢之感。
她沸騰了一整夜的身體終于在這一刻尋求到片刻的安寧。
她的手不再胡亂動作,只輕輕歪著頭,低垂著眼睫,乖順地將脖頸貼靠在他的頸側。
她身上那滾燙的溫度也在一點點變涼,逐漸恢復正常,徒留下某個險些自燃了的多情公子。
他垂頭看了眼水中,無奈地輕輕勾動唇角,默默抱了她半晌,等到她的身體徹底恢復了,方才脫了她的濕衣,起身將人裹進寬大的沐巾里,將她抱回床榻上,替她穿衣,掩好被角。
他在榻前默默守了她一夜,待到天明時分,確認她身體無礙后方才悄然離去。
再說那袁旺祖自昨日晌午在宮中被玉嬋銀針刺入穴位,下身處又遭她狠踹了兩腳,在忠仆的護送下狼狽逃出宮后,也不敢回府,既怕親爹看出端倪又怕蕭凌找上門問罪,只得避去了城東的一處別院。
回去后仍覺疼痛不止,一面暗罵小賤人下手狠辣,一面大發脾氣,唯恐自己那處出了差錯,趕緊花重金尋了城中最出名的幾位老大夫前去診治。
幾位老大夫先后看過后都忍不住面露難色,也不好言明,只開了幾帖補腎壯陽的湯藥,勸他最近一段時間修身養性,戒酒戒色云云。
那袁旺祖素來葷腥不忌,縱使不能去秦樓楚館尋歡作樂,也少不得要拉府中美貌婢女廝混,身子早就被酒色掏空。
經此一折騰更是傷了根本,偏他不信邪,又兼白日服食了助興的壯陽藥卻不得機會施展,入夜后更是心浮氣躁,先自府中丫鬟婢女中挑了幾個模樣出挑的,命她們褪去外衫羅裙只著一件清涼的貼身里衣近前侍奉。
那些小丫鬟平素本就是被他侍妾一般養在跟前,自然也懂得調風弄月,又知他素來喜怒無常,唯恐侍奉不周落一身鞭笞,也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盡心侍奉。
可惜竟沒一個能叫他滿意,打罵一通盡數轟了出去,大半夜地喚來那個名叫王保的仆從去秦樓楚館尋了兩個往日的相好。
要說那兩位姑娘也是吹拉彈唱無一不精,又是床笫之事上的老手,以往只要使出兩三層功力便可叫這世間大多數男子拜倒在石榴裙下。
如袁公子這般色中餓鬼更是只需使出一層功力便可降服。
可今夜不知怎么回事,任她二人使出渾身解數,十八般武藝,那頭卻絲毫沒什么動靜。
那袁旺祖從前見了這兩個倒也覺得新鮮有趣,又受不住那二人大膽撩撥,三下兩下便勾得他**焚身,急不可耐解了褲腰帶將人就地正法了。
今夜見了這兩個衣著清涼的美艷舞姬,任她們如何極盡媚態,將渾身衣裳剝得**,卻提不起興趣,腦中時不時浮現那女子一雙含了淚的驚恐美目,便越發覺得眼前人艷俗……
最終掀了桌上酒菜,將兩人嚇得面色煞白,抖抖索索含著淚珠兒離去。
如此折騰了一宿,雞飛狗跳度過一夜。
翌日,那王保見主人依舊一副郁郁寡歡的模樣,心知自家主人這心結都在那個小醫女身上,一拍腦袋想起自己那日在南街口遇到的賣花女那楚楚可憐之態,與那小醫女粗粗一看倒有幾分相似,于是大著膽子向主人提議出去尋些樂子。
那袁旺祖一聽果然來了興致,立刻叫人套了車出去。
主仆兩個到了南街口,使了幾個錢向那小乞兒一打聽,果然打聽到那賣花的祖孫二人下落。
原來那賣花女姓李名喚四兒,年初時家鄉遭遇雪災,同家人北上討生活,途中幾經輾轉,一家八口最終只剩下她祖孫二人。
她二人到京城后好不容易尋了城南土地廟旁的一座無人居住的危房做落腳處,日日到街上賣花討生活。
這日,祖孫兩人依舊一早起身去城郊花圃挑了兩大筐時令花卉,走了十里地進城,依舊挑了鮮花去人多的集市口叫賣。
那袁旺祖坐在馬車上遠遠瞧見那一老一小,老的那個破衣爛衫,瘦骨嶙峋,佝僂著身軀,實在不足為懼。
小的那個不過十四五的年紀,穿著一身粗布麻衣,荊釵布裙卻難掩那出落得初見風致的少女身段,更兼有一張花骨朵兒一般的白嫩臉龐,遠遠看過去果然與那小醫女有幾分眉目相似。
登時便覺內心鼓噪,勢在必得,轉頭對王保囑咐了兩句。
王保立刻會意,上前給了那賣花的祖孫一錠銀子,叫他們立刻將花送去自家城東的別院。
那祖孫兩個得了銀子都欣喜不已,以為遇著好心的富戶善心大發,祖孫倆有了這筆錢正好可在寒冬來臨前添置幾件新衣了。
那賣花的老漢心疼小孫女天不亮便跟著自己在外頭奔波,又聽聞那城東的別院離他們賣花的這處很有一段距離,便囑咐小孫女先回家等著,自己擔了花去城東。
小丫頭也懂事,擔憂祖父腿腳不好,路上跌了跤起不來,執意要跟去幫忙。
那李阿翁卻摸著腹對她道:“好孩子,咱們一早起來腹中還不曾進過一粒米,實在有些餓了。你先放心家去燒火做飯,我送完東西便回。”
四兒便點點頭,與祖父在南街口分別,獨自挎著籃子家去了。
如此,那主仆二人都覺正中下懷。
王保只隨意打發了個人帶了那李阿翁一路繞了遠路兜圈子,袁旺祖則悄悄跟在那四兒身后一路尾隨她返回家中。
小姑娘一只腳才剛踏入房門,便見身后閃出一道人影,還來不及驚叫出聲,便被人撲倒在地。
小姑娘本就生得羸弱,哪里是個大男人的對手?
陌生男人擒了她的雙手,將一張貪婪的臉湊上前。
小姑娘嚇得失聲痛哭,不住偏頭掙扎:“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袁旺祖一面伸手去抓扯她身上衣裳,一面語帶威脅地盯著她道:“你若不想那小老兒橫死街頭便乖乖聽話!若伺候得爺舒爽了,爺自然不會虧待你祖孫二人。”
小姑娘瑟縮了一下,停止了掙扎,就在他嘴快要貼上去時又使出渾身力氣將人從自己身上推來,戰戰兢兢從地上爬起來往外跑,卻被人從身后一把扯住腳抓了回來。
那男人獰笑著上前,她手撐著地不住后退,退到墻角,摸到半塊磚石,抬手猛地朝他頭上掄過去。
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使他面頰橫肉抽搐不止,他抬手摸了摸額上滲出的鮮血,低聲唾罵了一句“臭婊子”。
伸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領,拎雞仔似的將人從地上掄起來,高高舉起,重重砸向地面。
小姑娘痛得面色慘白,眼見著那人扯開褲腰就要撲上來,喉嚨里發出絕望的一聲驚呼,閉上眼,耳畔卻傳來咚的一聲,睜眼一看,身后那扇破門板被人一腳踹開。
袁旺祖低聲罵了一句娘,回頭一看,一雙浮腫的腫眼泡映出那滿身戾氣的悍勇身影。
他幾乎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人鎖了喉,從地上拎了起來,他驚恐地睜大了雙眼,雙手不住掙扎,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
“你……你,安敢殺我?”
那青年卻是冷笑一聲,用看臟東西一般的眼神盯著他。
“爾等這樣豬狗不如的腌臜東西,殺你還嫌臟了我的手。”
袁旺祖轉動眼珠,好似料定他不敢就這么殺了自己,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便眼神古怪地盯著他,神情囂張地笑道:“你是來為那小賤人打抱不平的嗎?呵呵,我就知道你們果然有一腿。一只水性楊花的破鞋而已,何必那么較真?”
話音剛落便見他眼里殺氣陡升,掐在脖子上的手再次收攏,隨著咔的一聲,雙腿一伸,轉眼間已成了一俱開不了口的尸首。
第98章 擊鼓鳴冤
賣花女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這一幕,嚇得瑟瑟發抖,抱著頭縮在墻角,口中不住告饒:“別……別殺我!別殺我!我什么都不會說出去。”
魏襄上前一步扯了袁旺祖腰間的荷包朝那女子扔了過去:“車在門外,立刻離開。”
那女子哆哆嗦嗦抬起頭,怯生生望了他一眼,慌忙垂下頭伸手抓起地上的荷包,朝著他的身影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起身奔向停在門外的那輛馬車。
走了兩步猛地回過頭,撲通一聲在他腳下跪倒,含著淚哭訴。
“奴的祖父被他們帶走了,求恩人救救奴的祖父!”
“你先去吧,稍后有人會帶你的祖父與你在城外五十里坡會合。”
賣花女抹了淚又朝著他狠磕了幾個響頭,她人剛走到巷子里便聞到一股刺鼻的焦土氣息,回頭一看只見身后土地廟方向早已是濃煙滾滾。
梨香院中,玉嬋再次睜開眼已是黃昏時分,雙眼一睜便見鄭月舒手撐著榻沿,正黛眉緊蹙,一臉關切地望著她。
“阿嬋,你終于醒了!怎么樣?沒事吧?好端端的怎么會落了水?”
鄭月舒扯著她的手發出一連串的詢問。
玉嬋抬手摸了摸自己微微發燙的面頰,輕輕搖頭:“我沒事了,別擔心。就是……就是不小心落了水……”
嘴里說著沒事,一開口嗓音卻是異常的沙啞。
鄭月舒忙將她按回枕上,轉身倒了杯茶遞到她唇邊。
“還說沒事呢,看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可把我嚇壞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忽聽見門外有人詫異道:“六殿下,您怎么來了?”
轉眼間蕭凌果然已經出現在眼前,鄭月舒不動聲色撇了撇唇角,起身略略朝他拜了拜。
蕭凌卻是瞧也未瞧她一眼,徑直繞過她來到玉嬋身畔,一臉探究地看著她道:“周醫女,你感覺如何了?本殿下特意將朱院判給你叫過來了。”
玉嬋誠惶誠恐地撐著床榻就要起身相迎,就見他不悅蹙眉道:“你好生躺著便是。”
言罷又回頭催促朱院判道:“您趕快好生給她瞧一瞧!”
朱院判擦了擦額上跑出來的汗,忍不住在心底直翻白眼:“感情您大老遠地拉著我這年過半百的老頭兒穿過大半個皇城,急匆匆趕過來就為給這么個無足輕重的丫頭看診?”
心里雖不情不愿,面上仍裝得十分虔誠,顫顫巍巍挎著藥箱上前請玉嬋伸出一只手。
玉嬋忙惶恐道:“怎敢勞您老人家大駕?何況我已無礙,多謝殿下宅心仁厚,體恤我等微末之人。”
朱院判攤著手愣在了原地,下意識地看向蕭凌。
蕭凌雙手抱臂,覺出她話里話外的避嫌之意,冷哼一聲,將兩道濃眉皺得更緊。
“廢什么話?你是我母妃宮中之人,也勉強算得上半個本殿下的人。本殿下的人出了事,我請太醫過來瞧瞧誰還敢背地里亂嚼舌根不是?”
玉嬋眼角一抽,鄭月舒忍不住悄悄翻了個白眼兒。
朱院判和侍立在門外的孔嬤嬤等人卻是忍不住暗自捏了把冷汗。
看不出來呀,這周醫女平素不顯山不露水的,背后非但有元嘉郡主撐腰,竟還有六殿下這座靠山。
這下朱院判可是絲毫不敢含糊了,仔仔細細給她把了脈,確認她只是落水受了些寒,其余并無大礙。
蕭凌這才放下心來,很是刻意地將其余人都趕去了門外,對她道:“你且安心養上一養,等你身子養好后我再來接你回春熙殿。至于那畜生,你且等著,我早晚會給你個交代。”
玉嬋再次對他表達了自己一番感激之情,心底對這位六殿下也悄悄有了改觀。
那日若非他及時趕到,自己可能早已做了水下亡魂。
于是她試著同他敞開心扉:“六殿下,多謝您真心誠意為我著想,可您能否容我講一句心底話。”
蕭凌看著她那張素白的小臉,胸口處有些不由自主地快跳了一拍。
他點點頭,微微側身試圖掩去微微泛紅的面頰,示意她說下去。
玉嬋雙手緊攥著被角,鼓起勇氣道:“我……我不想再回春熙殿了。”
蕭凌猛地轉過頭,面帶疑惑地望向她:“為何?如果你是怕那畜生再來,我可以向你保證……”
“不……”
玉嬋輕輕搖頭,如實道:“我相信殿下定會言出必行,保證我的安危。只是我身為醫女留在春熙殿并無施展拳腳的機會,是以我想去壽康宮為太后娘娘侍疾。不知殿下可否遂了我的心愿?”
蕭凌抿著唇思索了一陣,隨即點頭。
“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殿下準了你便是。”
玉嬋有些喜出望外地望向他,又聽他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若是本殿下有事召見,你可不許推諉。”
城南土地廟的那場大火很快便將相鄰的幾座危房燒成了灰燼,所幸那一帶除了借住那兒的外地祖孫并無其余人居住。
又因是白天,五城兵馬司的人很快便趕來,與百姓一起將那火撲滅了。
出人意料的是人們在那燒焦的瓦礫之下并沒有發現那賣花的祖孫身影,卻翻出了另外一具青年男人的尸首。
翌日清晨,明德帝剛在劉福瑞的侍奉下洗漱更衣完畢,正準備喚張天師講經,恍惚間聽得長安門外鼓響,忍不住微微蹙眉,看向身側的劉福瑞道:“去瞧瞧,這大清早的誰在擾人清凈?”
劉福瑞執著拂塵微微頷首,仰頭便見一個小內侍急匆匆跑進來,稟報道:“陛下,禮部尚書袁澤成,袁大人正在長安門外敲登聞鼓,請求陛下替他主持公道!”
明德帝聞言,眉頭皺得更深了,轉身對劉福瑞道:“朕的這位老丈人受了什么樣的冤屈,何至于跑到長安門外敲登聞鼓?去,快去將人請進來,好好與朕說道說道。”
劉福瑞領命出去,不多時又回來了,揩著汗對明德帝稟報道:“無論老奴如何勸說袁大人皆不肯入殿,堅持要請陛下前去聽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面陳冤情。”
明德帝不悅地按了按眉心,勉為其難乘著肩輿來到長安門前。
彼時午門外正聚集著等候上朝的文武百官,聽得長安門前的動靜,紛紛趕了過來。
但見昔日風光無限的禮部尚書袁澤成,袁大人只著一身白色中單,披發跣足跪在登聞鼓下,手里高舉著禮部尚書朝會穿戴的那一身緋袍梁冠,身后站著一個同樣白衣素服的仆從,那仆從身后用板車拉著一個用白布罩著的什么東西。
見到皇帝御駕親臨,在場的文武百官紛紛雙膝觸地,行拜見之禮。
唯有那袁大人雙目含淚,高舉著官袍,顫顫巍巍膝行到皇帝腳下,嗚咽出聲。
“陛下,請陛下為老臣主持公道啊!”
明德帝忙命劉福瑞將人扶起來,問他:“不知朕的愛卿如此大費周章地跑來敲登聞鼓是為哪般?”
袁澤成兩目含淚,兩只手哆哆嗦嗦揭開那板車上蓋著的白布,露出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尸。
四下一片嘩然,明德帝嫌惡地皺眉,掩住口鼻別過頭去,肅聲問:“這是何人尸首?”
袁澤成閉了閉眼,忍不住老淚縱橫道:“正是吾兒袁旺祖的尸首。”
眾人聞言皆是大驚失色,明德帝也忍不住深深蹙眉,又問他:“可知何人所為?”
袁澤成抬起袖子揩了一把面上老淚,回頭,視線在一眾穿紅著綠的朝廷官員中掃視一圈,最終將目光落在了魏家父子身上,手指顫抖著指向魏準,痛心疾首道:“臣要……臣要狀告威遠將軍府魏家五郎,逞兇殺人,活生生掐死了我那可憐的孩兒還不算,還要……還要放火燒得他連具全尸都不留。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呀……”
此言一出更是一片嘩然,魏準、魏欽父子二人連忙行至皇帝面前,屈膝跪下。
“陛下,小子頑劣,卻也不至于干出草菅人命這樣大逆不道之事。敢問袁大人可有什么證據?”
皇帝點點頭,微瞇著眼道:“是呀,袁卿,魏家小子與你家祖兒的確是素來有些齟齬,可也不能憑空推斷此事便是他所為。你……可有什么鐵證呀?”
袁澤成紅著眼看向身側的仆從,那仆從抬起頭顫顫巍巍道:“奴才……奴才親眼看見的,千真萬確便是魏五親手掐死了我家公子……”
魏準遲疑了一下又道:“陛下,此仆乃是袁家親信,所言不足為據。”
魏欽也道:“是呀,陛下。凡殺人者必事出有因,不為尋仇就為抱怨。此仆口口聲聲指認我家小五殺人,敢問我家小五與你家公子結了什么仇什么怨,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
那仆從看了主家一眼,支支吾吾不敢說出當日實情。
皇帝再次將目光看向袁澤成,袁澤成白著臉顫聲道:“是真是假,將魏五關入刑部大牢一審便知。”
皇帝點點頭,正要命人去傳魏襄,便聽有人道:“陛下,那個畜生的確是我殺的。他死有余辜,臣不后悔殺了他。”
眾人聞聲回頭,果然就看見穿著一身玄衣的魏家五郎出現在眼前。
魏準看著他雙手抱臂,沒事人一般信步走了過來,臉色變得比鍋底還黑,暗自捏緊了拳頭。
魏欽拼命朝他使眼色,魏襄卻視若無睹。
第99章 三十杖刑
袁澤成一雙渾濁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恨不能撲上去生啖其肉,卻被他一步步逼退,只得轉過頭來對著皇帝一把鼻涕一把淚顫聲道:“陛下,您可都聽見了。這個大膽狂徒,他……他方才親口承認的,就是他殺了祖兒!”
皇帝面上露出些尷尬神色,輕咳了兩聲板起臉來盯著魏襄道:“大膽!魏五,你說說,為何要殺袁小公子?”
魏襄來到皇帝面前,雙膝觸地稟報道:“陛下,袁旺祖多行不義,既然袁大人政務繁忙,無暇管教,臣便替他管教一二。不想一時失手殺了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魏準快要被自家這個逆子氣到升天了,當即指著他破口大罵:“放肆!陛下面前休得胡言。還不快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
魏襄轉頭看了眼自家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老頭兒,撇了撇嘴角:“我都說了,那小子多行不義,死有余辜。我瞧他礙眼,本想給他點教訓,不想一時失手殺了他,就是這樣。”
袁澤成徹底被他這副死不悔改的態度激怒了:“陛下,此子殺人放火,罪大惡極,實在該殺!請陛下立刻降旨處置了他!”
皇帝內心本就有些瞧不上自己那位小舅子,有心偏癱魏襄,又不好做得太明顯,隱隱察覺出其中似有什么隱情,偏魏襄又不肯開口,左思右想將棘手難題拋向刑部尚書郭正道。
“郭愛卿,你來說說,魏家小子過失殺人,該如何處置?”
郭正道仔細琢磨著皇帝口中咬的極重的“過失”兩個字,抬袖擦了擦額上冒出來的冷汗,在袁澤成和魏準的雙重逼視下顫顫巍巍道:“按律當查清楚事情緣由,視情節輕重量刑。”
袁澤成還待說些什么,便見皇帝不耐煩地皺皺眉,擺手道:“刑部尚書都說了要查了,那便查吧。袁卿吶,朕知你痛失愛子,無法處理政務,便準你休沐十日,先回去等著吧。朕會給你一個公道的。”
袁澤成雙目含淚,再次重重叩首。
魏襄被人帶去了刑部,關押候審。
袁澤成袁大人徹夜未眠,守著燈苦熬了一宿,非但沒能得到魏家小子的判決書,卻等來了刑部的一副鐐銬。
原來這日一早有人將一封女子血書并都察院的折子經內閣之手,一并上呈到明德帝手中。
那封血書乃是出自五年前在宮中自縊而亡的孫美人之手,血書上詳盡闡述了五年前除夕夜宴袁旺祖乘醉酒強迫她行茍且之事,事后又以袁家權勢威逼恐嚇她懸梁自盡的事情始末。
都察院的折子彈劾的對象則是昨日敲登聞鼓,口口聲聲為兒子喊冤的禮部尚書袁澤成袁大人,說他為官多年以來數次利用職務之便包庇兒子罪行,干出了穢亂宮闈、逼良為娼、草菅人命種種惡行。
明德帝看罷勃然大怒,他素來知曉袁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私底下品行不端,卻沒料到他竟膽大妄為到了如此地步,當即命人將袁澤成革職查辦。
袁大人被人奪了官服,戴上一副鐐銬,帶到皇帝面前。
皇帝將今早收到的東西一起扔到他腳下,問他可有不服。
袁澤成顫顫巍巍拾起那些東西一看,自知人證物證俱在,無從抵賴,雙膝一軟俯倒在地,痛哭流涕。
“陛下,老臣有負皇恩,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可……林林總總全是我父子二人咎由自取,請陛下千萬莫要遷怒于他人。”
言罷突然起身,一頭朝著殿中的朱漆盤龍柱撞了過去。
好在皇帝跟前的小內侍們眼疾手快,及時將人給拉住了。
袁大人碰破一層皮,心如死灰地被人押了下去。
很快一身淡衣素服的袁麗妃便聞訊趕來,本想進殿陳情,卻被皇帝下旨攔在了殿門外。
平素最是注重儀容裝扮的一個人此時也似雨打褪了色的花瓣,淚水漣漣地跪在殿門前替老父親求情。
“陛下,我父親他教子無方,鑄成大錯,可也罪不至死呀。求您,求您看在他這么多年兢兢業業為陛下排憂解難的份兒上饒他一命吧。”
皇帝平素見麗妃落淚倒也覺得可愛可憐,此時見了卻只覺得心煩,重重按著眉心道:“你無知婦人不知事情輕重,豈能置喙朝廷政務?回你的春熙殿好生待著靜思己過,如若不然,朕連你一塊兒論罪。”
袁麗妃從未見過皇帝如此勃然大怒,雖心有不甘,卻也不敢多言,只直挺挺地跪在門前說是要為父親脫簪請罪。
明德帝生平最恨被人威脅,尤其是自己寵幸過的女人,見她不聽勸告執意如此,便真狠下心腸來不去管她。
宮中妃嬪諸如高貴妃等人早就瞧麗妃不順眼,自然不會放過這樣的良機,一面在皇帝跟前吹耳邊風,假意勸說皇帝看在袁家父女一心的份兒上,請皇帝從輕處罰,實則明里暗里向皇帝挑明袁家那父子二人種種惡行與麗妃也脫不了干系。
同時又暗自命人遞信給自家父兄,令他們抓住時機在袁家父子身上狠踩一腳。
于是接下來的一日內相繼又有更多的彈劾袁家的折子送到明德帝手中。
一時之間,袁家便如大廈將傾,土崩瓦解,往日仇敵們紛紛落井下石。
蕭凌自事發后便被母親命人鎖在春熙殿內,不許他踏出房門一步,任他在房中如何摔打東西發脾氣也沒人敢放他出去。
直等到夜深人靜時趁守門的小太監不注意,他偷偷摸出藏在身上的匕首撬開了房門,偷溜了出去,在御花園中藏了一宿,等到天一亮就迫不及待趕到明德帝的乾清宮。
看到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沾,憔悴得不成人樣的麗妃,忍不住紅了雙眼,默默在她身側跪下。
“母妃,您先回去吧,兒臣有辦法說服父皇留外祖父一條性命。”
袁麗妃聞言卻是駭然睜大了雙眼,雙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做什么?傻孩子,娘不該不聽你的話的,快走,走啊!”
蕭凌雙手緊握成拳,繃著下巴道:“晚了,您在這里只會惹父皇生厭,聽話,快些回去吧。”
袁麗妃拼命搖頭,看著他那張好似一夕之間長大了的少年面孔,早已哭干了的眼窩又唰地蓄滿淚。
蕭凌沒有再多說一個字,直接命人將她帶走。
他目送母親逐漸遠去的身影,輕輕勾動唇角,起身撣了撣衣袍上的灰塵,對門口的小內侍低聲吩咐了幾句。
片刻后,明德帝宣他入殿,父子兩人間爆發了有生以來唯一一次爭吵。
隨后往昔最受圣寵的六皇子突然被皇帝降旨終生圈禁宗人府。
朝臣們紛紛猜測是六皇子為外祖家求情觸怒了皇帝。
魏襄去刑部大牢里走了一遭,被判了阻止行兇,失手傷人致死。
袁旺祖縱然死有余辜,本也應交由大理寺處置,卻實實在在是死在他之手。
按律罰了他一千金,受三十杖刑后釋放出獄。
這三十杖是在眾目睽睽之下實實在在打在身上的,獄吏手中三十杖下去,根骨稍微差一些可能就當場斃命了。
魏襄身上的傷沒有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可他絲毫不后悔自己當初那樣做。
太子登基,袁家必除,何況那個人渣觸及到他的底線,他必不會手軟。
玉嬋在宮中也是一連幾日坐立難安,她先是聽說魏襄自認殺袁,被押入刑部大牢,一顆心也跟著懸在了半空。
隱約猜測他與太子關系匪淺,便大著膽子托鄭月舒給太子妃傳信問他情況。
很快太子妃便命人給她回信,叫她不必擔憂。
后來又聽說六皇子為外祖父求情被皇帝罰去了宗人府,心中更是難免自責,不想當日之事竟會一石激起千層浪,叫這么多人身陷其中。
深感這表明風平浪靜之下隱藏的滔天巨浪,誠惶誠恐之時又接到太子妃的傳信,說自家祖母昭義侯府的白老夫人不慎染了風寒,煩請她出宮一趟。
玉嬋立刻稟明嬤嬤,收拾行囊,帶上藥箱,跟著太子妃派來的婢女春信出了宮。
誰知出了宮后,馬車卻沒有去昭義侯府,而是徑直出了城。
玉嬋正詫異之時,春信突然對她道:“姑娘沒有看錯,咱們這是在前往魏小公子那座別院的路上。”
春信將她送到后也不做多的停留,只將太子妃吩咐送來的一應傷藥補品留下后便離開了。
春信離開前還對她說接下來的五日她安安心心留下照料傷者便好,五日后會有馬車過來接她回宮。
玉嬋對太子妃的安排極為感激,她比從前任何一回都更加迫切地想要看到他。
別院的門開了,迎接她的依舊是那位身材精瘦的老管家。
老管家提著燈籠親自將人引去了公子院中,便識趣地退下了。
屋子里只點了一盞豆大的油燈,魏襄早些時候被人抬回這里叫府醫給上過藥后,便將人都打發出去了。
他半披著發臥在鋪了厚厚三層褥子的床榻上,合目將臉埋在被褥中,額上背上冷汗直冒,貼身的衣物汗濕了好幾回,身后的傷痛還在持續地折磨著他。
恍恍惚惚間聽見身后的門吱呀一聲細響,頭也未抬地不悅皺眉:“不是說了,不餓,不吃,沒事別進來!”
“那我走?”
女子的聲音傳入耳中,他一個激靈猛地抬起頭來看向立在門邊的那道倩影,難以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看著她一步一步行至身側,慌亂地扯了被子嚴嚴實實蓋住身子,有些心虛地垂下頭,喃喃道:“阿嬋,你怎么來了?”
玉嬋上前兩步放下藥箱,坐到床前,動手去掀他的被子。
魏襄兩只手緊緊纂著被角,像個做錯事的孩童一般垂著頭,與她無聲地僵持了片刻。
“松手!”她對他說。
“不松!”他搖頭,像是怕她著惱,隨即解釋道:“阿嬋,真沒什么好看的。區區一點皮肉傷,我底子好,過幾日就痊愈了。”
“既然如此,我便先回宮去了。”
言罷她便起身拎了藥箱要往外走。
第100章 事不過三
魏襄一著急便顧不得身后疼痛,撐起上半身,伸手去抓她的袖子。
“別走,其實……其實是有那么一點疼的,你在這里陪陪我可好?”
玉嬋垂眸盯著他因為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背,而后將視線移到他那張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面容上,心忽然就軟了下來,放下藥箱,扶著他重新躺回引枕上。
“給我看一眼。”她堅持道。
“別,就挺……挺有礙觀瞻的。”
她不顧他的反對,掀開了被子。
入秋了,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中衣的下擺被掀到了腰上,底下是被板子抽打得血赤糊拉的皮肉,何止是有礙觀瞻,簡直稱得上慘不忍睹……
他在她的注目下悄悄紅了臉,有些局促地別過頭看向她:“好了嗎?阿嬋,別看了好嗎……”
她沒有說話,卻驀地紅了眼眶,眼淚順著指縫滴滴答答落到了他的衣上。
他一下就慌了,也顧不得身后有傷,撐著床榻起身,抬手去替她擦淚。
“別哭呀,阿嬋,其實真不怎么疼的。”
“你不知道,他們刑部的人打板子都是有門道的。我這樣的,也只外頭瞧著可怖,不過做做表面功夫,糊弄糊弄朝中那些愛管閑事的老頭罷了。真不怎么疼的,要不,我下去給你走兩步。”
“你敢?”
玉嬋不由分說將他按回枕上,拿出女大夫的強悍勒令他躺好。
騙鬼呢,他那處都傷成那樣的,怎么會不疼呢?
她紅著眼,先喂了他水,再仔仔細細為他重新上了一回藥,為他擦了身子,換了干凈衣裳,輕輕蓋上被子。
魏襄全程紅著臉,全力配合她的動作,不敢多說一句。
待到她忙完所有的一切,才問她如何出的宮。
玉嬋將太子妃的事說了,魏襄一時感慨太子兄長周全妥帖,一時又有些懊悔叫她親眼看見自己如今這副狼狽模樣。
玉嬋也有事想問他:“你早知那個袁旺祖所犯罪行,為何不直接告發他?偏要做出殺人放火這等為人詬病之事,還白白挨了這一頓板子?”
魏襄繃著下巴,眼神突然變得晦暗。
“直接告發他哪有親手殺了他叫人痛快?阿嬋,我覺得三十杖換這一頓痛快倒也不虧。”
玉嬋心知他這是在為自己出氣,心里卻有些堵得慌,就聽他聲音有些悶悶地道:“經此一事,只怕在世人眼中,魏家五郎的名聲更臭了。我呢,從一個不學無術、揮金如土的紈绔子變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大魔頭了。阿嬋,你可后悔跟了我?”
他側著頭望向她,一雙勾人的鳳眸里充滿了怨念,那眼神叫她莫名想到那雪團兒誤以為自己要被主人遺棄時的模樣。
他這個人啊,對一個人好便恨不能將心掏出來給人佐酒。
她伸手將他散落頰邊的亂發收攏,重新用簪子挽起來,幽幽開口道:“若是那樣能叫外頭那些縣主郡主、紅粉佳人從此對你望而卻步,卻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魏襄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扯過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吻上去。
“阿嬋,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
玉嬋猝不及防被他拽得身子一歪,結結實實壓到了他的身上。他側過身,掀開被角,手腳并用將人圈入懷中。
她紅著臉,慌忙推他。
“快松開!”
他一瞬不瞬盯著她,聲音里帶了幾分惡狠狠意味。
“不松!你便是現在后悔也晚了,你我是拜過堂,喝過交杯的,這一生一世再也分不開了。”
玉嬋瞪著他,繼續掙扎。
“還傷著呢,發什么瘋?”
魏襄抓著她的手朝她不懷好意地笑,將半邊身子沉沉地壓到她身上。
“這樣就傷不到了。”
他輕輕挪動身子,將兩條光溜溜的腿貼上去。
玉嬋慌忙避開,伸手捂他的嘴。
“想什么呢?都傷成那樣了還不懂得清心寡欲。”
魏襄眼角余光瞥見她微敞的領口下白色中衣和桃紅緞帶,腦子里驀地浮現那夜見到的旖旎場景,一張俊臉唰地漲紅。
玉嬋一臉古怪地看向他,他紅著臉,半晌才憋出一句:“等傷好了是不是就可以……”
玉嬋紅著臉,輕輕垂下一截粉頸。
有了宮中秘藥,又得益于愛妻寸步不離的貼身照料,兼有一副強健的體魄,魏小公子身上的傷恢復得異常迅速。
到了第四日傷口就已經結痂了。
第四日傍晚他已經能夠下地行走了,在愛妻的攙扶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便嚷著身上出了汗不爽利,非要拉著她一起泡湯泉。
玉嬋心知他沒安什么好心,卻又拿他無可奈何。
況且適當泡泡湯泉有通經活絡之功效,有利于他的身子恢復。
那處湯池不大,卻也專門修葺了垣墻圍起來,從后山引入的活水穿過青石板鋪就的池底。
粉墻,紅葉,灰白瓦片,淺碧池水,以及水面上漂浮著的幾盞蓮花燈,在一片水汽氤氳中如夢似幻。
玉嬋站在岸邊幫他解了外袍,然后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褪去自己的,扶著他一起邁入水中。
溫熱的池水沒過胸口,腳底下變得輕飄飄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玉嬋兩只小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他肌肉虬結的胳膊。
一開始還是她扶著他往前走,到后來就變成了他將她整個身子緊緊摟在懷中。
兩個人身上都只穿了一層薄薄的中衣,入水后那衣裳便濕噠噠貼在身上,勾勒出兩副緊致美好的身體輪廓。
男子的堅硬與女子的柔軟,剛柔相濟,陰陽調和,好似天生就該合在一處。
魏襄垂頭,點漆雙眸深深注視著她被水汽熏蒸得紅撲撲的面頰,抬手拂過貼在她頰邊的一縷烏發,嘴唇貼上去,愛憐地碰了碰她那不住打著顫兒的氳著水汽的眼睫,輕笑一聲,輾轉來到鼻尖,而后是唇畔,蜻蜓點水一般淺嘗輒止。
那吻從脖頸開始兇相畢露,牙齒咬開緊貼在她胸口的衣襟,露出里頭早已濕成一片的深紅小衣。
他垂頭看了一眼,今日繡的是海棠,一簇簇的淺粉深紅,恰似懷中人此時羞紅了的一張美人面。
他生平從未賞過如此美的海棠,飽滿、秾麗都恰到好處,令他愛不釋手,情難自抑。
水中的感覺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卻又尤為強烈。
起初是他將她抱在懷中,叫她臀壓在他的腿上。后來就變成了她被他抵靠在石壁上,他潛入水中。再后來,他將她一道拖入水中,在水下纏著她閉氣深吻,在她每每快要喘不過氣的檔口又托起她浮出水面,然后再一起沉入水中,循環往復,他似乎樂此不疲……
明月升空,兩只覓食的鳥雀輕輕落在池中的蓮花燈上,從一盞跳落到另一盞。
碧波蕩漾,鳥雀驚飛,那蓮花燈噗地被迸濺的水珠澆滅,一盞接著一盞,最后只剩下月華如水,溫溫柔柔地傾灑在那一對難分難解的眷侶身上。
三更鼓響時,他抱著她回到帳中,看著大紅錦衾映襯著她從頭到腳都泛著粉紅色澤的肌膚,險些又把持不住。
她紅著臉,雙手無力地推他,啞聲道:“事不過三。”
魏襄輕輕一笑,終是憐她連日照顧自己這個傷者實在辛苦,愛憐地在她唇上啄吻了一下,擁著她睡去。
翌日清晨再度被身子里的蓬勃欲望喚醒,又纏著她要了一回。
門外傳來仆婦們開門灑掃的輕微聲響,玉嬋將一張紅透了的面頰深埋于繡著鴛鴦戲水的軟枕中,貝齒死死咬著唇瓣,盡量不叫自己發出任何一點羞人的聲響。
他壞心眼地伸手扳過她酡紅的面頰,手指分開她的唇瓣,故意將唇貼在她耳邊,在她耳畔一聲高過一聲地輕喘。
玉嬋忍不住心頭一陣悸動,微微啟唇在他指尖上咬了一口。
他悶哼一聲,加重了力道,這一下又引得她渾身顫栗……
這一夜過后,玉嬋便知他身上的傷是徹底無礙了。
晚些時候春信來接她回宮時,她都還有些不敢看他,匆匆扔下一句“你……好自為之”便登上馬車,頭也不回地走了。
徒留下魏小公子一臉怨念地望著那逐漸遠去的身影,暗自思忖是否是自己做得太過了。
他垂下頭,摸了摸貼身揣著的那東西,胸口處又忍不住一陣悸動,好在可以睹物思人,暫解相思之苦。
馬車上,春信悄悄拿眼打量著玉嬋那熱意未褪的面頰,忍不住掩口輕笑。
玉嬋被她看得有些心慌了,不自在地捂住臉,垂下頭,輕輕扭動了下身子。
心里忍不住埋怨,早知道就不該由著那家伙胡來,臨行前非要拉著她交換什么貼身衣物。
那男子的中衣套在她身上必定是不合身的,莫不是被人看出端倪了吧?
她就這樣惴惴不安地坐著馬車回到城中,先被帶去了昭義侯府。
太子妃的意思本是打算叫玉嬋走走過場,順道給白老夫人請個平安脈。
誰知剛巧碰上老夫人被魚刺卡了喉,好在玉嬋來得及時,有驚無險,順利將刺取了出來。
老夫人自己覺得沒什么,照樣該吃吃,該喝喝,底下的兒媳婦、孫媳婦們卻是嚇得不輕,心底對玉嬋愈發感激。
堅持留她和春信在府上用飯,還特意贈了她們一人一匹白狐裘。
玉嬋見東西太名貴了,起初不敢收。
春信卻對她笑道:“白家祖籍在東北,最不缺這個,姑娘安心收下便是。”
玉嬋受之有愧,給老夫人和幾位夫人都請了平安脈,教給她們一些駐齡養顏的方子,夫人們都歡喜不已。
老夫人出身名門,底下子孫又孝順,是典型的富貴老太太,雖已是耄耋之年,身子骨卻保養得極好,只要不摔跤,不出什么意外,活到九十九歲也完全不成問題。
可富貴老太太也有自己的煩惱,白老夫人的心病就在他家那位金尊玉貴的太子妃身上。
晚飯后,老夫人特意將兒媳、孫媳們都遣散了,只留了玉嬋、春信和一個貼身伺候的宋嬤嬤在跟前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