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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渡口重逢

    原本魏襄喬裝成侍衛(wèi)模樣潛入雍王身邊只是為了給他家老爺子尋藥,沒承想?yún)s叫他發(fā)現(xiàn)了雍王重傷和那黑袍老道的秘密。

    于是他趁機潛入那老道士的玄機樓中,抓了個煉藥的小童逼問出解藥的下落,而后又設(shè)計炸毀了那老道士為非作歹的老巢,來了個聲東擊西,將四大護衛(wèi)引開其二,而后再偽裝成老道士模樣用老道士的毒蝎制服了其余兩人,順利將雍王挾持出府。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薛崇山如此寡廉鮮恥,關(guān)鍵時刻竟不惜背叛舊主,好在他魏襄也并非砧板上的魚肉,早就給自己留了后手。

    三日前便設(shè)法給他大哥魏欽傳了信,說明了華州城中的狀況,要他抓住時機同自己里應(yīng)外合。

    魏欽收到他的傳信,愈發(fā)確信了英娘口中所言非虛,立刻將陵州城中布防安排妥當(dāng),親自點兵揮師南下。

    從陵州到華州正常行軍至少也需五日,可魏欽實在等不了那么久,一路穿山越嶺,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終于在此時趕到了華州城下。

    他手持長槍,夾緊馬腹,向著那不遠處的一座城池,那城墻下的一道孤影疾馳而去。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中驀然浮現(xiàn)許多過往。

    他十四歲生辰那日,在父親手底下過完十招,如愿獲得了那桿祖?zhèn)鞯募t纓槍,兄弟三人皆紛紛上前朝他祝賀,唯有那道小小的身影孤孤單單立在門后,看向他的眼中是說不清的情緒。

    那一年魏襄剛被選入宮中作為太子伴讀,而那一年他年僅六歲。

    如果說陵州一戰(zhàn)戰(zhàn)況慘烈,眼前華州這一戰(zhàn)因為有了雍王這個俘虜打起來就輕松得多。

    他兄弟二人先合力斬殺白虎使鄧文海。

    魏欽再命人在城下將戰(zhàn)鼓擂得山響,向那城墻上負隅頑抗的士兵們喊話,只要他們開門投誠,可將功補過,既往不咎。

    雍王手下的兵士除了那些與他休戚與共的親信,其余眾人本就是苦戰(zhàn)事久矣,如今見魏家軍已兵臨城下,坐鎮(zhèn)軍中的幾員大將紛紛折損,主帥又在他人手中,大勢已去,紛紛臨陣倒戈。

    這一場攻城戰(zhàn)只持續(xù)了不到半個時辰,城中軍民便斬殺雍王親信,大開城門,大張旗鼓將朝廷的兵馬引入了城中。

    入城后身為主帥的魏欽卻沒什么心思與士兵們慶賀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只因那英娘口中的黑袍男人尚且下落不明,想要全城緝捕,偏又不知他真實面貌,有些無從下手。

    魏襄見他命人封鎖了城門,又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忍不住問:“怎么,還有事?”

    魏欽點點頭,將此前獲悉的一切告知了他。

    “據(jù)那叫作英娘的女子所言,此人陰險狡詐,又善于制毒,今日不除必成禍患。”

    魏襄聞言微微蹙眉:“早知這老道士這么麻煩,我就該順手將他一起擄了……”

    說著他又從懷中摸出一只白色藥瓶:“據(jù)那煉藥的小童交代,這白瓶中裝的是箭毒的解藥。我試過了,沒什么問題,叫人拿去給老頭子服下自可解毒。那老道士古怪,你當(dāng)心著點。”

    魏欽接過他遞過來的藥瓶,立刻命人將解藥送去給父親。

    魏襄含笑轉(zhuǎn)身朝他擺了擺手:“沒我什么事了,告辭。”

    接著一聲哨響,喚來那匹叫做落雪的紅棕馬,翻身上馬朝著人群相反的方向策馬而去。

    魏欽望著他一人一馬瀟灑離去的背影,先問了一句“去哪兒”,見他不答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開口道:“我在陵州見過南燭,他怎么沒有同你在一處?”

    那馬上的身影驀地一僵,立刻勒馬回頭,小跑至他身側(cè):“你說什么?”

    三日后,魏家軍一舉收復(fù)被叛軍攻占的華州并且生擒了雍王的消息傳回陵州。

    玉嬋立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英娘。

    經(jīng)過玉嬋的精心照料,英娘身上的那些舊傷均已痊愈,這幾日都留在傷兵營中替玉嬋打下手,做些抓藥、熬藥的活計。

    聽到這個好消息,她忍不住對著南面夔州方向長跪而泣。

    “爹、娘、大哥,你們?nèi)掠兄苍擃苛耍 ?br />
    玉嬋默默陪了她半晌,見她終于收了淚才問:“可想過今后有何打算?”

    英娘一臉茫然地搖搖頭:“我想回去看看我嫂嫂和侄兒,之后的事還未想好。”

    玉嬋點點頭,這幾日傷兵營的士兵們陸陸續(xù)續(xù)都已經(jīng)恢復(fù)了,剩下的事交給軍醫(yī)們便好。

    姐夫兄弟二人的下落她也托了少將軍替自己留意。

    此時她的心中牽掛的除了家人便是他。

    他是不是以為自己已經(jīng)回了夔州?若他回去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會不會很擔(dān)心?

    想到這些,她連夜收拾好行囊,翌日一早便去向軍醫(yī)辭行。

    老軍醫(yī)聽說她要走,忙極力挽留。

    “誒,老夫與你這小后生相處雖時日無多,卻也看得出你天生便是吃這碗飯的好苗子。你若肯留下等到少將軍歸來,老夫定會向他請求將你留在軍中繼續(xù)效力。做軍醫(yī)雖然苦是苦了些,卻極是歷練人。回頭等你學(xué)個三五年若想轉(zhuǎn)去太醫(yī)院供職那便是輕而易舉。怎么樣,你這小后生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玉嬋十分感激老軍醫(yī)對自己的肯定,可她一則牽掛家人,二則以女子之身留在軍中多有不便,便也婉言謝絕了他的好意。

    老軍醫(yī)頗為遺憾地搖搖頭,捋著胡須走開了,片刻后又命人趕了車馬過來送她。

    玉嬋與英娘、南燭一同登上馬車,還未走出傷兵營便見五六張熟悉面孔圍攏過來。

    “周大夫,聽說你要走了,兄弟們也沒什么好送的,就送你到陵州渡口吧。”

    說話的是前幾日將那重傷的小兵帶到她面前治療的士兵,那小兵如今傷勢也快痊愈了,只是一臉局促地立在兩位同鄉(xiāng)大哥身后,身子瞧著還有些羸弱。

    玉嬋鄭重謝過他們的好意,與他們一路同行到了渡口,登船前再次囑咐他們往后戰(zhàn)場上刀箭無眼,千萬珍重,便與他們在此作別。

    誰知她一只腳將將踏上船,便聽得一陣嘚嘚的馬蹄聲自身后官道上傳來。

    南燭動動耳,轉(zhuǎn)身回到了岸上,目不轉(zhuǎn)睛望著那馬蹄聲傳來的方向,轉(zhuǎn)眼間便見一人一馬出現(xiàn)在了官道的盡頭。

    晨曦中那男子一襲湖藍勁裝,玄色革帶勒出勁瘦挺拔的腰身,策馬揚鞭向著她所在的方向疾馳而來。

    玉嬋心口忍不住一陣猛地跳動,在英娘驚詫的目光中跳下船奔向他來的方向。

    他在她身前緩緩勒馬,忽而彎下腰來伸手握住她的腰肢,在她的驚呼聲中將她整個人抱上馬背,攬入懷中。

    玉嬋雙手捂著微微起伏的胸口仰頭看他,對上兩道膠著的目光。

    他雙臂將她圈在懷中,與她對視了片刻,灼熱的視線貪婪地描摹過她的眉眼,最后落在了她輕啟的唇上,垂下頭卻被她微微側(cè)頭避開。

    “有人……有人還在看呢。”她貼在他耳邊低聲喃喃道。

    他輕笑一聲,一夾馬腹,朝著官道旁的一條荒草叢生的小徑策馬而去。

    玉嬋側(cè)身坐于馬上,兩只手緊緊抓著他的腰身,心如擂鼓,暗自將酡紅一片的面頰深深埋進他的胸口。

    到了林中,他便索性松了韁繩任由落雪信步而去,一手攬住她的腰身,一手輕撫過她染著紅暈的面頰,長指落在她光潔的后頸上,垂下頭與她唇齒相貼。

    兩個人緊緊依偎,難舍難分。

    “阿嬋,這些日子我沒有一刻不在想著你,你可感受到了嗎?”

    他一邊纏吻她那靈巧的丁香小舌,一面拉著她的手去感受他身上的熾熱。

    她紅著臉氣喘吁吁地回應(yīng)著他。

    早春的風(fēng)拂過叢林梢頭,鳥雀振翅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斑駁的日光穿過枝葉灑在生滿不知名的小花的草地上,那馬卻也只是垂著頭安靜啃食著林間沾了晨露的青草。

    良久他才放開了她,她雙頰酡紅,氣喘微微,身上裹著他的外衫,柔順地倚靠在他的懷中。

    他艱難地將視線從她那印著斑斑點點紅痕的雪白玉頸上挪開,抬手替她理了理凌亂的衣襟,靜靜攬著她的腰肢,似還未從方才那激烈的情潮中回過神來。

    片刻后,他牽著她的手來到林中的一片湖邊。

    晨曦靜靜灑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湖水清澈見底,可以清楚地看到輕輕浮動的水草和空若無依的游魚。

    落雪邁動著修長矯健的身姿緩緩邁入湖中,垂下它纖長的脖頸在湖中啜飲。

    兩道如膠似漆的身影在湖面漣漪中輕輕蕩開。

    他將她整個人圈在懷中,再一起倒向身后的草甸,在她的驚呼聲中抱著她在松軟的草甸上滾了幾圈,在她捏起拳頭捶打他的胸口時笑聲朗朗地握住她的小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在那個地方,衣衫之下有一顆熾熱的心正在激烈跳動,為她而動。

    她眼眶濕潤,輕輕將臉貼向他的胸膛。

    他沒有刨根問底問她為何會到陵州來,只半閉著眼靜靜聽她述說這些日子遇到的人和事。

    “這些日子,我從老軍醫(yī)那里學(xué)到了許多應(yīng)急之法。我在傷兵營里遇到的那個小兵,他不過十六歲……

    她一邊說著,一邊含笑注視著落雪印在湖面的身影,直到耳畔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

    他長睫低垂著將頭靠在了她的發(fā)頂,身體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人卻是徹底睡著了。

    她微微仰頭注視著他眼底的烏青,這個傻瓜,為了見她不知趕了多久的路,她笑了笑,伸手點了點他鼻梁上的那顆小痣……

    直到一聲突兀的鷹嘯聲徹底打破眼前的寧靜。

    第72章 故人相見

    魏襄猛地睜開眼,抬頭看了一眼遠處城池上空掠過的一道黑影,神色倏而繃緊。

    “出什么事了嗎?”她輕聲問道。

    魏襄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指,起身對著湖面打了個呼哨,喚回落雪,雙手攬住她的腰肢將她抱回馬背上,朝她笑了笑道:“沒事,只是有位故人來了,須得回去一趟。”

    玉嬋朝他點點頭,強壓下心底那隱隱的不安,目光注視著他轉(zhuǎn)身走到湖畔,彎腰掬起一捧清水沃面。

    早春的湖水還有些涼,冰涼的湖水洗過面頰叫人徹底清醒了過來。

    他翻身上馬,坐回她身后,伸手握住韁繩策馬回到了城中。

    在陵州城中,魏襄不出意料地見到了太子蕭胤。

    蕭胤此行是奉命而來。

    一則雍王之亂持續(xù)了數(shù)月之久,民生凋敝,朝廷也須犒賞三軍,安撫百姓以彰顯圣君仁德;二則皇帝早就迫不及待想要當(dāng)面審問雍王,他人坐鎮(zhèn)京中不得抽身,特派太子親自前來押送雍王父子回京受審。

    陵州相鄰幾個州縣的官員聽說太子奉旨前來的消息都立刻嚴陣以待,等著迎接太子大駕。

    誰知這位太子殿下卻偏偏一反常態(tài),拋下大隊人馬,只帶上幾個近身護衛(wèi)喬裝改扮成普通商旅模樣,一路行來混在商賈百姓之中,也算是看清了那些官員極力掩蓋的民生疾苦。

    太子一行人來到陵州后既沒有急著見魏準(zhǔn)、魏欽父子宣讀皇帝封賞,也沒有立刻去審已淪為階下囚的雍王父子,而是立刻傳訊魏襄,叫他知曉了自己的行蹤。

    為了掩人耳目,蕭胤特地選了道旁一座不起眼的小酒樓與魏襄碰面。

    魏襄離京將近一年之久,蕭胤便有一年多的時日不曾見他。

    兄弟二人甫一相見,蕭胤詫異于他這一年間身上發(fā)生的難以忽視的變化,忍不住仔細打量著他。

    魏襄見了太子也是納頭便拜,只是他人還沒拜下去便被蕭胤伸手給扶了起來。

    兄弟二人把臂相顧都忍不住大笑出聲。

    先是魏襄朗聲喚了一聲:“兄長!”

    蕭胤微微頷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臂,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贊賞之色。

    “好小子,大半年不見,瞧著倒比從前結(jié)實不少,性子也沉穩(wěn)了許多。不錯,整個人瞧著越發(fā)英姿勃發(fā)了,等回到京中又不知要惹得多少閨秀淚濕羅帕。”

    魏襄有些赧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腦勺,正想說些什么忽見他抽回手,背過身去,摸出帕子掩著唇重重咳嗽起來。

    魏襄忍不住深深皺眉,忙親自斟了一盞熱茶遞過去。

    “兄長既然身子不適,就該好生留在京中休養(yǎng)才是。”

    蕭胤接過他手里的熱茶,抿了一口壓下喉嚨里的癢意,擺了擺手道:“無妨,我這身子素來如此,都是娘胎里帶來的老毛病了。我無才無德腆居太子之位,也總該做些什么為圣上分憂才是。”

    魏襄抿唇不語,方才一進來他便見太子雖眼里帶著笑,面色卻依然有些蒼白,人瞧著也比從前清減了不少。

    自開春以來天氣有所回暖,街上行人大多減了厚重的冬衣,換了薄夾棉的衣裳,偏他身上依舊裹著厚厚的狐皮大氅。

    室內(nèi)還燒了炭盆,他一路打馬行來,解了斗篷,身上只穿了里外兩層薄衣,依舊覺得背后熱汗直冒。

    兄長的手依舊是冰涼一片,魏襄垂頭看著他青筋虬結(jié)的手背,忽然覺得有些喉頭發(fā)哽。

    蕭胤看他一眼,立刻明白他在想些什么,直起身子拍了拍他的肩道:“好了,不說這些了。我這一路行來雖然辛苦,卻也著實收獲不小。咱們坐下來說。”

    魏襄隨著他在炭盆前坐下,聽著他娓娓道來。

    “自雍王叛亂以來,西南諸地本就民不聊生,有不少州縣已經(jīng)到了賣兒賣女的地步。那些個朝廷命官竟還敢借朝廷平亂之名設(shè)下苛捐雜稅,恨不能將百姓盤剝得骨頭渣都不剩。坐船要收船稅,過橋要收橋稅,有些地方就連婚喪嫁娶也納稅。他們以朝廷的名義征稅,收上去的稅銀卻分文不入國庫,全都進了他們自己的腰包。你說可氣不可氣?”

    魏襄聽罷亦覺憤然,又聽他道:“這些人之所以敢如此明目張膽盤剝百姓背后定是有人撐腰,等我回頭查清楚他們背后的勢力,定要將這些蠹蟲碩鼠連根拔除。”

    最后蕭胤又問起他在夔州一年間如何在雍王府發(fā)現(xiàn)玉璽,設(shè)計擒住朱貴,破壞雍王試探聯(lián)合英王的計劃,以及最后助父兄一舉奪下陵州、華州等諸多事宜的細節(jié)。

    魏襄皆如實告知,將自己受傷的部分盡量一筆帶過。

    蕭胤聽罷卻是雙手握拳,撐著膝沉吟良久。

    “你自幼便被選入宮中與我為伴,被迫與父母兄弟骨肉分離。這些年為了我做了這么多卻不能叫世人知曉,還要背負紈绔罵名,我這個做兄長的欠你良多……真不知何日才能還上。”

    魏襄聽罷卻是搖搖頭:“我家老頭子常罵我天生反骨,世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兄長臂上的傷……分明是我欠兄長的一輩子都還不清。”

    兩人正說著話,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

    “誒,縣主,爺正在里頭見客您不能進去。”

    “少陵哥哥,我知道你在里頭!你們都給我閃開。”

    魏襄眼皮子一抽,忙對著蕭胤拱了拱手,從窗戶溜了。

    他前腳剛走,一位穿鵝黃衣裙的少女便推門闖了進來。

    “太子哥哥,他人呢?”

    榮安縣主陳嘉蘿環(huán)視一圈,沖到尚未來得及合上的窗戶前,撐著窗沿往外看,不見他人影,氣哼哼回頭盯著蕭胤問道。

    蕭胤掩唇輕咳了兩聲,明知故問:“誰?”

    魏襄出了那座酒樓,徑直去了城西的傷兵營。

    方才他帶著她回城時,她主動提出想回傷兵營瞧瞧,于是兩人在此分別。

    魏襄趕到時,遠遠瞧見一人一馬自城門方向趕來。

    遠遠一看覺得有些熟悉,等人到了跟前認出是大哥跟前的王參將,便問:“出了何事?”

    王恒朝他拱了拱手,如實道:“少將軍懷疑華州有人染了瘟疫,請老軍醫(yī)過去瞧瞧。”

    魏襄聞言忍不住蹙眉,忙同他一道進了營中。

    他們到時玉嬋正在給老軍醫(yī)打下手做一批傷藥,聽說華州之事后俱是眉心一跳。

    老軍醫(yī)立刻收拾東西準(zhǔn)備出發(fā)去往華州。

    玉嬋攥著手指思索了一瞬也想去瞧瞧有沒有什么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抬頭去看魏襄。

    還未開口,他便立刻猜到了她心底的想法,板起臉來,語氣強硬道:“不行,想都別想。”

    玉嬋輕輕牽住他的衣角,眼神懇切地望向他。

    魏襄依舊是不為所動:“之前你不聽我的話私自來陵州我便沒同你計較。這回華州之事自有軍醫(yī)們參詳,稍后我便送你回夔州。”

    玉嬋抿了抿唇,再次為自己爭取。

    “我之前在荊州跟薛大夫?qū)W到了許多關(guān)于瘟疫治療的經(jīng)驗,我想……或許能幫得上忙。我一定會小心,盡量保證自身安全。”

    魏襄見她這副模樣,忍不住心頭一軟,語氣也跟著和緩起來,將她的手指握進掌心。

    “你可以將你知道的那些經(jīng)驗寫下來傳給老軍醫(yī),你的同伴還在渡口等你,走吧。”

    玉嬋微微氣惱,故意拿話激他。

    “那怎么能一樣?大夫瞧病一定要親眼看過病人才能做判斷。你是不是跟那些人一樣,根本就瞧不起我是女子!女子就不該上戰(zhàn)場?女子就一定比那些男人差?”

    魏襄無奈地搖頭苦笑:“阿嬋,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總之我是絕不會叫你再去冒險。”

    玉嬋見他滾刀肉一般軟硬不吃,雙目圓瞪,氣鼓鼓地甩開他的手,轉(zhuǎn)身朝著帳外大步而去,走了幾步好似仍覺不解氣走回去抬腳一腳踩在了他的靴上。

    魏襄輕嘶一聲,彎下腰一把抄起她的膝彎將她整個人扛到了肩上,任她如何拳打腳踢也不肯放開她。

    最后他將她放到了馬背上,自己也翻身上馬將她圈在了懷中,朝著渡口的方向疾馳而去。

    到了渡口,果然看到英娘和南燭還等在那里。

    英娘方才見她半路被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男子擄走,起初還以為是遇到了什么歹人,但又想到是她自己主動跑過去的,應(yīng)該是舊相識,且看南燭也沒什么反應(yīng),便知她無礙,于是便在路邊的茶棚里等她回來。

    此時好不容易見她人來了,卻一副怏怏不樂的模樣,問她怎么回事,她只搖頭說無事。

    且又有那男子時時刻刻盯著,她也不好多說些什么。

    魏襄上前詢問渡口撐船的老漁夫到夔州的船還有多久出發(fā),老漁夫答只需再等一炷香的時間。

    魏襄點頭,提前付了船錢定了最好的位置,回去時見一輪紅日高懸,又在道旁買了些吃食。

    豈料她始終一副淡淡模樣,推說自己沒什么胃口。

    英娘早就看出他二人之間有貓膩,十分識趣地避開了。

    南燭雖不懂得看人臉色,但英娘招呼他一起去小攤前吃碗湯面,他便跟著去了。

    魏襄苦笑一聲在她身旁坐下,扳過她的肩膀低聲哄道:“還跟我置氣呢?吃一口行不行。”

    玉嬋啪地拍開他的手掌,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說到底你根本就是不信我,打心眼里瞧不起我。”

    魏襄伸手握住她的后頸,想叫她將臉轉(zhuǎn)過來,指尖觸到一片濕膩。

    他怔愣了好半晌才伸指抿去她眼角的淚水,柔聲輕哄:“吃完東西便出發(fā),可好?”

    第73章 偶遇故人

    華州的情況說起來的確不算好,那日攻城后,士兵在雍王曾棲身的那處莊子里發(fā)現(xiàn)了被關(guān)在那座院子里的五十個士兵。

    準(zhǔn)確來說是三十六名士兵和十四具尸首。

    士兵們打開那座院落時聞見一陣異常的惡臭,緊接著又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大片,登時被嚇了一跳,都不敢輕舉妄動,連忙將此事匯報給了魏欽。

    魏欽想到那個古怪的黑袍道人,連忙命人封鎖消息,將那些尸首處理干凈,遣散無關(guān)人等,派人將那庭院里三層外三層圍了起來。

    又親自帶了城中素有名望的老大夫前去瞧過,老大夫只看了一眼那些人身上的癥狀,與他曾見過的鼠疫何其相似,便駭然失色地拉著魏欽逃了出來,并鄭重其事地對他提出建議。

    “最穩(wěn)妥的法子便是將這些人都看管起來,不許他們踏出這里一步,更不許他們與任何人有所接觸。每日拋給他們一些飯食,任他們自生自滅。若是能活下來算是他們的造化,若是不能一定要立刻將他們的尸首焚燒干凈。否則……”

    魏欽心頭一緊,忙問道:“否則會怎樣?”

    老大夫顫顫巍巍擦著額上冒出來的冷汗道:“否則將來再有其他人染上,一傳十,十傳百,后果真是……難以想象。”

    老大夫說完便背著藥箱逃也似的離開了。

    后來魏欽審問了一個雍王跟前的親信得知這群人本是從各地強征入伍的新兵,后來被那黑袍道人選中成為他試煉鼠毒、傳播瘟疫的工具。

    魏欽聽罷勃然大怒,可恨那黑袍他至今未能抓到,一時又覺得頗有些棘手。

    里面那些士兵本是無辜的可憐人,若真就這么放任不管,叫他良心如何能安。

    于是他想到了軍中最有經(jīng)驗的賀老大夫,連忙派了人去陵州將人請過來。

    只是令他沒想到的是來的人除了賀老大夫還有他在陵州見過的那位周大夫。

    不過最令他詫異的莫過于他會再次見到他那如脫了韁的野馬一般說走就走的五弟。

    魏襄護送玉嬋與賀大夫過來,一路都黑著一張臉,好似有誰欠了他銀子一般。

    玉嬋知道他心里不爽快,一路想方設(shè)法哄著他,比方說白日趕路時趁著老軍醫(yī)不注意偷偷勾勾他手指,夜里鉆他的被窩。

    他瞧著倒是很受用,可一到第二日早上就翻臉不認人了,依舊是板著一張臉。

    她有些無奈地朝魏欽笑了笑,魏欽雖搞不懂自己弟弟為何會跟他們在一起,卻也來不及問那么多,匆忙將里頭的狀況同二人說了一遍。

    說話間又有士兵前來報告,說里頭又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尸首。

    幾人皆面色沉重,意識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

    賀大夫忙提醒魏欽一定要囑咐士兵們用生石灰將那些尸首掩埋,而后與玉嬋商議后決定立刻進去查看。

    玉嬋仔細為自己戴好面巾,回頭一看見魏襄也取了一塊面巾在往自己面上裹。

    玉嬋忙道:“里頭都是染病的士兵,你又不會醫(yī)術(shù)進去做甚?”

    魏襄輕哼一聲,繼續(xù)裹自己的面巾。

    “鄒大夫還知道里頭都是染病的士兵,你會醫(yī)術(shù)進去就能確保萬無一失了嗎?”

    說完看她一副微微氣惱的模樣又忍不住喃喃道:“鄒大夫活菩薩在世,要舍命救人我攔不住。我上輩子這輩子都欠你的,如今舍命陪君子,你也莫攔我。”

    玉嬋知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卻還嘴硬賭氣,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惱怒,冷靜下來想到他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扯了他的衣袖拉到無人的角落,踮起腳扯了他臉上那礙事的面巾,看著他那張慍怒的俊臉,在他繃成一條線的唇上蜻蜓點水留下一吻。

    而后伸手圈住他的脖頸,貼著他的額輕輕吐氣道:“別去好不好?你的心意我都知曉,只是若你進去再不當(dāng)心染了病,我怕我會分心,到時候連自己的小命也賠了進去。我可不想被人草席卷了丟去亂葬崗,我還想回家見我爹娘、姐姐妹妹。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有事的。”

    魏襄垂著眸,深深凝視著她,半晌無言,只因他知道她說的都是事實。

    若他進去可能真幫不上什么忙,反而會給她添亂。

    可就叫他就這么眼睜睜看著她進去,干等在門外,真比要了他的命還難。

    玉嬋看著他的臉色,似乎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她將身子輕輕靠在他懷中,低聲道:“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每日清晨到墻角下與你報個平安,你在外頭也別閑著,協(xié)助少將軍準(zhǔn)備里頭需要的藥材可好?”

    魏襄深吸一口氣,伸手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咬牙切齒惡狠狠嚇唬她。

    “不止清晨還有晌午、黃昏,最好是隔一個時辰就同我報個平安,不然我就沖進去將你揪出來。”

    玉嬋忍不住失笑:“我還要忙著救治病人,哪有那么多時間?我盡量吧。”

    最后魏襄親眼看著她和賀大夫并其他三個魏欽找來的軍醫(yī)一起進入那座院中。

    魏欽見他一副死了老子的模樣,心里有些回過味兒來。

    難怪這小子在夔州待了大半年音訊全無,原來是在外頭有了羈絆。

    里頭的情況的確有些糟糕,剛踏進去一步,玉嬋便有些惡心想吐。

    賀大夫先按照以往對付瘟疫的經(jīng)驗,在院子里燃了大量的蒼術(shù)。

    蒼術(shù)有燥濕健脾、祛風(fēng)散寒之功效,而燃燒蒼術(shù)對疫病的防治也有一定的功效。

    而后是清掃院中的穢物,在地面灑上一層生石灰。

    干燥清潔的環(huán)境有利于病人的身體恢復(fù),一定程度地降低其余人染病的可能。

    最后是要將這三十四位患者按照病情的輕重盡可能地安置到不同的屋舍內(nèi)。

    整座院子有大小房屋共十間,中間的正房最大最寬綽,可以安置四位病人,再隔出一個小間供大夫們堆放器物與日常休憩。

    再將剩下的三十人分配到剩下的九間房中,每間房中按情況安置三到四人,且最好在他們每人中間都用簾子隔開。

    定好了基本的思路,他們便開始行動了。

    那些病人的情況很是糟糕,高熱、皮膚潰爛、昏迷、掌心發(fā)黑幾乎是他們的共同癥狀。

    輕一些的尚且有一些意識,嚴重的意識全無,在瀕死的邊緣。

    玉嬋與賀大夫都覺得心情有些沉重。

    他們先嘗試著跟那些尚有意識的人溝通,問他們姓名、籍貫、家中還有何人,將了解到的狀況與病癥一一登記在冊,往后的每一日他們都會重復(fù)這樣的事,并以此為依據(jù)來判斷病癥減輕或是加重。

    五個大夫,三十四個病人,除了玉嬋,每位大夫手下都分到了七個病人,至于玉嬋,賀大夫到底照顧她一些,給她少分了一人。

    大家明確分工后也不含糊立刻便忙碌起來,忙著忙著忽然聽見有人高聲喚賀大夫:“您快來看看,這里有兩個人他們……他們好似跟別人不一樣。”

    眾人聞言都忍不住聚攏過去,就在看清狀況的一瞬玉嬋跟所有人一樣都愣住了。

    “姐夫,你……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震驚了,包括玉嬋自己,她無論如何都沒能想到自己遍尋不著的姐夫會在此處。

    而羅文、羅武兄弟二人因為當(dāng)初堅持住了,寧愿吃墻角的苔蘚和溝里的雨水也沒有吃那些人給的食物,因而此時他們雖還是從其他人身上染了病,可他們的癥狀比其他人輕得多。

    羅文正燒得糊里糊涂的,方才聽見有人進來,還以為這些人只是跟以往一樣進來看看他們死透了沒有,然后再把那些涼透了的尸首草席卷了拖出去,也不知是亂葬崗埋了或是一把火燒了。

    這些天他總能在迷迷糊糊時見到他已故多年的祖父,他每天都很痛苦,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痛,并且那種痛苦愈演愈烈。

    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他常常這樣想。

    此時猛然聽見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喚自己“姐夫”,他第一反應(yīng)是他大概真的要死了,臨死前竟還能見到自己那許久不見的妻妹,這么說的話,他還想在臨死前見見他的妻。

    他的阿瑤啊,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軟,回頭要是聽說他死了的消息,不知會不會又像臨行前那日哭暈過去。

    怎么辦?他真的……好不想死。

    羅文正這么胡思亂想著,忽然感覺到額上一涼,原來是有人將一塊冰涼的巾帕敷在了他的額上。

    他微微有些錯愕,不知過了多久又有人將一碗熱乎乎的含著藥味兒的什么東西喂到他嘴邊。

    他想,反正都要死了,好歹吃點吧,總比做個餓死鬼強。

    于是他皺著眉張開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不過該說不說,這東西真難喝,比他家阿瑤做的面片湯還難喝。

    羅文跟其他人一樣喝過藥便沉沉地睡了過去,他都好久沒有像今日這般安安穩(wěn)穩(wěn)睡個好覺了。

    他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當(dāng)他醒來已是翌日黃昏。

    他睜開眼先掃視了一圈,最后將目光落在了不遠處那道模模糊糊的穿梭忙碌的小身影上。

    那身影叫他莫名覺得有些熟悉,他想起之前自己聽到的那聲姐夫,猛地睜大了眼,看向那道忙碌的小身影,半晌干澀的喉嚨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發(fā)出了“二妹”兩個字。

    第74章 一波三折

    他的聲音并不大,甚至還帶著幾絲顫音,可玉嬋還是立刻就聽見了。

    她有些喜出望外地回頭,走到他身旁,紅著眼看向他道:“姐夫,你終于醒了!怎么樣,你覺得好些了嗎?”

    羅文看著面前這個一年多未見的小姑娘,雖搞不清楚她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可他就是覺得很高興,高興得都有些想哭了。

    他覺得在妻妹面前哭鼻子有些丟人,于是用力吸了吸鼻子,眨了眨酸脹的眼,朝她輕輕點了點頭。

    玉嬋卻是忍不住眼淚珠子嘩啦嘩啦掉下來,可她方才剛給病人清理完流膿的身子還沒洗過手,不敢拿手擦淚。

    于是她立在那里,任由眼淚鼻涕稀里嘩啦糊了一臉,樣子很是狼狽。

    羅文見她哭也忍不住落下淚來,兩個人一站一躺,隔空相對,哭了半晌感覺好多了。

    玉嬋拿草木灰水仔細洗了幾遍手,換了身干凈衣裳,才過去將一碗外頭送進來的梗米粥送到了他面前。

    羅文感覺自己好多了,不好意思再叫她喂飯,于是嘗試著自己坐起來吃。

    他的身子還有些乏力,端碗的手也有些不穩(wěn),可他身上燒退了些,疹子也消了大半,腿腳胳膊也沒有從前那么疼了。

    對于一個死里逃生的人而言,他知道能夠恢復(fù)成如今這樣已經(jīng)很是不易了。

    玉嬋看著他將一碗粥狼吞虎咽地喝完,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姐夫,昨日你服了藥一直昏迷不醒,我……我很害怕,我怕你要是就這么睡過去了,我真不知該如何同姐姐和我那未出世的小侄兒或是小侄女交代。”

    她說著說著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溢滿了眼眶。

    羅文先是感慨地點點頭,半晌才嚼出她那后半句話的意思,呆若木雞地指著自己的鼻尖問:“二妹妹你說什么?阿瑤她……阿瑤她有孕了?”

    玉嬋含著淚點了點頭:“阿姊打小身子弱,這個孩子來得多么不易呀。她懷著身子,又要照顧公婆,又要擔(dān)憂你和羅二哥在外頭過得好不好,還不知身子能不能吃得消。你定要快些好起來,早些回到她身邊去。”

    羅文被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震驚得險些說不出話來了,難怪他們分別前那一段時日里,她常常犯困,胃口也不大好,看見葷腥還有些惡心想吐,他要帶她看大夫,她不讓,還紅著臉告訴他過一段時日就好了。

    原來……原來她那時便懷了身子了!定是……定是礙于月份淺忍住了沒對他說。

    他抬手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腦門上,搖頭傻笑道:“都怪我粗心大意,這么重要的事竟然沒早些發(fā)現(xiàn)。嘿嘿,我要當(dāng)?shù)玻乙?dāng)?shù)病!?br />
    拍完又想起一事,笑容僵在了臉上,一臉緊張地看向她道:“二妹妹,我弟弟阿武,阿武他怎么樣了?”

    玉嬋聞言微微蹙眉,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了他左側(cè)的那道簾子。

    “羅二哥的情況比你略嚴重些,喂了藥燒還未退,不過也不必過于擔(dān)心,我會仔細留意著他的狀況。”

    羅文點了點頭,他本想問她是何時學(xué)的醫(yī)術(shù),鄒家醫(yī)術(shù)傳男不傳女的規(guī)定他也聽妻子說起過。

    妻子當(dāng)時還說,她家阿嬋天分極高,她若是個男兒身,父親的衣缽就不怕沒人傳承了……

    他搖搖頭,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又開始擔(dān)心起一簾之隔的弟弟。

    他想過去瞧他一眼,被玉嬋阻止了,畢竟兄弟兩個都病著,回頭再互相過了病氣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玉嬋見他沒事,便繼續(xù)忙了起來,除了看診、開方子、喂藥、敷藥、整理醫(yī)案,他們這些大夫還充當(dāng)了臨時親屬的角色,常常照料病人忙得腳不沾地,飯都顧不上吃一口。

    不過只要能看到他們的病有了哪怕一絲起色,他們都覺得很是滿足。

    羅文的蘇醒無疑對所有人都是莫大的鼓勵,這就說明他們得努力沒有白費,只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成效。

    等到玉嬋替最后一位病人換好藥外頭天已經(jīng)黑透了,她放下醫(yī)案起身搜了搜酸痛的肩膀,這才想起外頭還有那么個人在等她。

    她匆匆披了件斗篷,挑了燈籠去墻角下尋他。

    此時魏小公子已在墻角根下等了整整兩個多時辰了,他知道她在里頭應(yīng)該是無事,畢竟真有什么不該一點動靜也無。

    那小沒良心的定是忙起來就將他這么個大活人給忘了。

    他雙手叉腰,腳底下碾著一顆石子,滿臉暴躁地獨自立在墻角,默默在心底算著時辰。

    他最多再等她一刻鐘,一刻鐘后她若是還不來,他就立刻翻墻進去將人給拎出來,這回就算她哭著求他也不頂用。

    就在他再次碾碎一顆石子的檔口上,墻內(nèi)終于傳來了她那久違了的聲音。

    “你……還在外面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底氣不足,卻似一陣春風(fēng)般悄無聲息地吹散了他心底那股躁意。

    不過這丫頭不守信,他決定不能就這么輕而易舉放過她。

    于是故意板著臉,冷聲道:“不在了。”

    玉嬋聽他似帶著幾分怨氣,忍不住掩唇輕笑問:“那現(xiàn)在同我說話的是何人?”

    外頭的聲音答:“是鬼,你家相公早就給孤魂野鬼拖走了。”

    玉嬋忍不住輕笑出聲,叫他干巴巴等了這么久,心中到底歉疚,于是軟語同他玩笑:“你哄我呢?公子聲音這樣好聽,聽起來倒不像鬼,莫不是男狐貍精變的?”

    魏襄有些繃不住了,輕嘆一聲問:“忙到這么晚,吃過飯了嗎?”

    被他這么一說,她才想起自己還是早上將就著用了半碗粳米粥,下午挨不過喝了碗外頭送進去的涼透了的雞湯就再沒吃過什么東西了。

    她搖搖頭,語氣輕松道:“這不是忙著來見你,見完你就去吃。”

    魏襄倒似料到她會如此一般,叫她走遠些,從墻頭上用魚竿遞了只竹籃進去。

    玉嬋打開竹籃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盅冒著熱氣兒的鯽魚燉豆腐。

    魚湯奶白,面兒上還浮著一層青綠的蔥花,看起來很不錯。

    她真是餓急了,湯匙也不用了,捧著白瓷盅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

    魏襄在墻外聽見她在里頭的動靜,忍不住提醒道:“鯽魚刺多,你當(dāng)心著點。沒人跟你搶,慢點吃。”

    玉嬋嗯嗯點頭,卻一口氣將魚湯喝了大半,又夾了一筷子魚肉細細抿出魚刺,感覺都快被鮮掉舌頭了,再嘗一口豆腐,細滑軟嫩。

    不過一盞普通不過的鯽魚豆腐羹,她卻嘗出了比山珍海味還鮮美的味道。

    她不知道的是就為了這盅普通不過的羹,他天不亮便去了江邊,魚是親手打的,羹也是親手做的。

    也勿怪他這樣能折騰,實在是叫他干巴巴地在外頭等簡直是度日如年。

    又為了讓她能喝上一口熱湯,他在墻下生了火爐一直用熱水煨著。

    若是叫他那大哥瞧見他如此,回頭還不知怎么在背地里笑話他。

    不過玉嬋雖不知情,卻也絲毫沒有辜負他的心意。

    她將盅里的湯喝得干干凈凈,魚肉和豆腐也都吃光了,才感覺到飽了,渾身上下從骨子里都透出一股暖,這才想起來問他。

    “對了,你在這里等了這么久,吃過了嗎?”

    魏襄忍不住輕哼一聲,心道這小沒良心的總算還想起來關(guān)心他了。

    不過一想到她在里頭忙到腳不沾地,連口熱乎飯都顧不上吃,他又覺得心里堵得慌。

    皺了皺鼻子,溫聲道:“忙到這個時辰,是不是累壞了?”

    玉嬋輕輕“嗯”了聲,將手指貼上冷冰冰、硬邦邦的墻面,想象著他立在那里的身影,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對他說起在里頭遇到羅文兄弟二人的事。

    “我很慶幸自己的選擇,否則我可能會后悔一輩子。”

    魏襄不知該怎么說,從她進去的那一刻起,他無時無刻不在后悔自己對她的妥協(xié),每天都在擔(dān)驚受怕中度過。

    他曾深切體會過險些失去她的滋味,生平再也無法承受那樣的錐心之痛。

    可如她所言,她是大夫,她有自己的選擇,她要去哪里,他愿叫她踩在自己的肩膀上,送她一程,而非成為她前行路上的絆腳石。

    她似乎感覺到墻那頭他的情緒不怎么好,于是忍不住寬慰他幾句。

    “還有,我姐夫的狀況比昨日好了許多,這就說明眼前的這些法子是奏效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能出來了。”

    魏襄輕輕點頭。

    月上中天,他們就這樣隔墻而立,默默陪伴著彼此。

    直到院中一道驚呼聲傳來:“賀大夫,您快過來看看,這邊有位病人病情加重了。”

    玉嬋匆匆同魏襄道別,返回一看,果然就看見有位病人口吐白沫,整個身體抽搐不止。

    賀大夫趕緊為他施針治療,灌了湯藥,連艾灸都用上了,可那位病人還是沒能撐過這夜,在天亮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那位逝者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臨死前他雙目圓睜,死死抓著賀大夫的手,那樣子好似在說:“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可惜賀大夫也是有心無力,這一夜大家伙皆是徹夜難眠,能想到的法子都用盡了還是沒能挽留住這年輕的生命。

    天亮?xí)r,院門打開,外頭有人進來將他的尸首裹了抬了出去。

    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好不容易拾起來的那一點希望就這樣被掐滅了。

    更糟糕的事還在后頭,這一日內(nèi)又相繼有三位病人出現(xiàn)了與那位逝者生前出現(xiàn)過的類似的癥狀,其中一個便是羅武。

    第75章 冒險一試

    昨日羅武還有過一刻的清醒,不想才過了一夜他的情況竟急轉(zhuǎn)直下。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的病情在加重,他們的氣息在一點一點變得微弱。

    死亡的氣息在逼近,所有人都感覺到深深的挫敗,卻又有些束手無策。

    玉嬋甚至沒敢把羅武的情況告訴姐夫,可他自己卻好似感覺到了。

    他們兄弟二人中間只隔著一道簾子,那邊有什么動靜他能聽得一清二楚。

    可除了干著急,他什么法子也沒有,若是可以他愿意一命換一命。

    眼見著羅武的情況越來越糟,玉嬋也是心急如焚,最后她想到了薛大夫曾經(jīng)提到過的一味十全補救湯。

    那療法大膽結(jié)合了三黃瀉心湯、白虎湯和大承氣湯三種方劑,采用一日多劑的法子。

    根據(jù)薛大夫的說法是關(guān)鍵時刻急癥還得下猛藥,尋常的法子雖然穩(wěn)妥,卻也收效甚微。

    玉嬋獨自一人拿不了主意,便將這個法子說給賀大夫聽。

    賀大夫聽后沉吟良久,這三種方劑若同時服下去,藥性太猛,也不知那些病人能不能扛得住。

    可眼下好似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尋常治瘟疫的法子都用過了,可惜效用不大。

    于是他決定冒險一試,玉嬋將他們的這個決定告知了羅文,問他的意見。

    羅文聽罷沉默了良久,問玉嬋:“有多大把握?”

    玉嬋如實相告:“最多五成,可……姐夫,羅二哥現(xiàn)在的情況很不好,我們實在想不到別的法子了。”

    羅文望著簾子那頭苦苦煎熬的弟弟,再想到那具從他眼前抬出去的尸首,最后還是咬牙決定要試一試。

    “二妹妹,我就將阿武的性命交到你手上了。”

    這是一場與死神的博弈,好在結(jié)果是好的。

    一日過去,三位重癥的病患中有兩位都好了起來,情況穩(wěn)定下來了,其中也包括羅武。

    可還有一位遲遲高熱不退,情況有些不好。

    玉嬋有些心焦,左思右想又提議道:“病人脈細舌黃,高燒不退,又兼有咽干咳血之癥,此乃肺熱所致。而石膏入藥正好有清肺泄火之功效,我想著能否在繼續(xù)用藥的基礎(chǔ)上加重石膏的用量?”

    這回賀大夫想都沒想便立刻同意了她的提議,所幸那位高熱病患在服用新的藥劑后情況有所好轉(zhuǎn)。

    又過了一日,剩下的三十三位病患的情況終于全都穩(wěn)定下來了。

    大家伙這才感到壓在胸口的大石略松了松,沒有人再想眼睜睜看著活生生的人變成冷冰冰的尸首被抬出去埋了。

    玉嬋在這座小院中一待就是大半個月,魏襄便也在門外守了大半個月。

    她每日忙忙碌碌,感覺日子過得很快,每天看著病人一點點好起來,心中都有莫大的成就感。

    而他每日什么事都不想做,提心吊膽度日如年,曾經(jīng)動過無數(shù)次闖進去將她帶出來的念頭,最后都被那殘存的一點理智給壓了下去。

    這日賀大夫親自給所有病人仔細號完脈,檢查完身體,起身步履蹣跚著走向他的同伴,聲音里帶著微微的哽咽。

    “咱們做到了,只需再觀察七到十日,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在場的所有人聞言都忍不住歡欣鼓舞,甚至是相擁著喜極而泣。

    “終于可以回家了,終于可以活著回去了。我家中妻兒老母一定擔(dān)心壞了。”

    “是啊,還有我那眼盲的父親獨自一人在家中也不知如今怎樣了。”

    尤其是那三位曾經(jīng)命懸一線的重癥患者,他們來到五位大夫身前朝他們重重叩首以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賀大夫幾人都不肯受他們的大禮,卻聽他們堅持道:“幾位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若非幾位,我們這些人早死了。這世上除了父母,再沒人比幾位更配得上我們這一跪的了。”

    其余人也道:“是呀,賀大夫,周大夫,我們這些人在那些人眼中不過螻蟻,你們明知我們?nèi)镜氖俏烈撸挺身而出給我們治病,這些日子若非你們衣不解帶悉心照料,我們早就跟那些同伴一樣草席卷了拖出去燒了埋了。幾位大恩大德,我們實在是無以為報,只有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

    說到最后所有人都忍不住抹起淚來。

    當(dāng)日黃昏玉嬋迫不及待地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魏襄:“只要再等上七日,我便能出來了。”

    她的聲音里透出由衷的喜悅,魏襄被她的情緒所感染,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了的笑。

    “困在里頭這么多日,想好出來后要做什么了嗎?”

    玉嬋點點頭:“我想……回家。離家這么久我想爹娘妹妹了。”

    他輕輕一笑,又問:“還有呢?”

    玉嬋故意逗他:“沒有了。”

    回答她的是墻那頭的一陣沉默,玉嬋連忙問:“還在嗎?”

    魏襄黑臉:“不在了。”

    玉嬋輕笑出聲:“我想回家,想跟你一起回家。難道你不是這么想的嗎?”

    他也忍不住笑了,這丫頭出來一趟……學(xué)壞了,都懂得三言兩語拿捏他了。

    好啊,好得很!

    許是心里有了期盼,日子過起來也更快了些。

    七日后的黃昏,那扇曾經(jīng)被死亡的陰影籠罩著的院門被再次打開,五名大夫共那三十三位病人全都安然無恙地從里走了出來。

    魏欽特意命人為他們安排一場慶功宴,一是對幾位大夫臨危受命,力挽狂瀾表達感激。二是為那三十三位幸存者表示祝賀,祝賀他們從此擺脫厄運,迎向新生。

    慶功宴上人都到齊了,唯獨不見那位此次立下汗馬功勞的小周大夫的身影。

    跟她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位神神秘秘的魏小公子。

    此時就在宴會大廳相鄰的一座無人偏院中,門扉緊閉,他將她抵在院中一株盛開的海棠花樹下。

    他鳳眸微挑,長指抽出她束發(fā)的銀簪,滿頭青絲隨風(fēng)輕揚,幾縷亂發(fā)飄飛至眼前。

    她滿臉驚詫地望向他,一句話還未說便被封了口,他的吻來勢洶洶,長驅(qū)直入追逐著她香軟的舌尖。

    而后轉(zhuǎn)向她纖白的脖頸,手指撥開礙事的衣襟。

    最后將人壓在了那花樹下的一塊鋪滿落英的青石板上,裂帛聲傳來。

    間關(guān)鶯語,幽咽泉流。【1】粉白的海棠花瓣簌簌而落,半掩那酡紅的一張美人面龐。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于有些力氣抬起胳膊將人從身上推開,扯過自己的衣裳將身子裹好。

    而他還仰著面躺在她身側(cè)的青石板上,一手覆于額上,一手仍攥著她的半片衣角,似還在回味……

    玉嬋扭身坐于石前,一面拿手指攏著披散的發(fā),一面瞥著那件被他撕爛的外袍,忍不住輕聲埋怨道:“青天白日的發(fā)什么瘋?”

    再看他渾身上下穿戴整齊,誰能想到他方才是何等的輕浮孟浪,看著看著愈發(fā)氣了,忍不住伸手狠狠往他腰上掐了一把。

    魏襄輕笑著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手上稍稍用力一拉,將人重新拽進自己懷中,手指繞著她的發(fā)絲。

    “壞了一件,回頭我再賠你十件百件。阿嬋,你看這樣的買賣可還合算?”

    言罷見她紅著臉低頭不語,繼續(xù)耐心將唇貼在她耳畔輕聲哄:“我只是太久沒有見你,一時……情難自禁,你就原諒我好不好?再說……方才阿嬋明明也……”

    他話未出口便被她伸手捂住了口。

    “好了,別說了!”

    他輕笑著張開嘴,將她的手指含入口中。

    “這有什么,阿嬋,你忘了,你我是夫妻,我恨不能打碎了同你一起和成泥,從此以后便與你時時刻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2】”

    玉嬋聽他愈發(fā)地胡言亂語,紅著臉將人推開,起身自顧自地往外走去。

    他這人好的時候就像是一團火,靠得近了她都怕引火燒身……

    兩人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他們身上衣衫整齊,神情清白,看不出絲毫的曖昧,遠遠看上去倒似一對好兄弟。

    魏欽與眾人皆酒意正酣,見他們姍姍來遲,問他們方才去了何處。

    玉嬋垂頭不語,魏襄隨意找了個借口敷衍過去。

    魏欽也不多問,扯過他同眾人一道開懷暢飲。

    羅文兄弟二人更不必說,他們祖上本就是軍戶出身,素聞魏家軍魏少將軍大名,此次一見越發(fā)為他的風(fēng)采所折服,酒水一杯一杯地喝下去,更是催生出了將來要投靠魏家軍,隨少將軍征戰(zhàn)沙場,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

    夜幕之下,酒酣耳熱之時,危險正在悄然降臨。

    月上中天,宴席不散。玉嬋轉(zhuǎn)去灶房,想要就地取材熬些醒酒湯。

    這夜少將軍宴客,只留下一小波人值守在各處,其余士兵們也都分到了酒菜。

    前段時間魏欽帶著人將城中的叛軍余孽幾乎都肅清了,是以莊子上的防御較以往要松懈了些。

    灶房在一座偏僻的宅院中,玉嬋一只腳踏進去便見窗戶下人影一晃,定睛一看又什么也沒有。

    她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花了眼,步入房中見四五位廚娘正圍在灶臺邊上就著幾樣小菜,喝著小酒摸著葉子牌。

    幾人摸牌摸得正起勁兒,一抬頭見個清雋小后生過來了,也都停下手里的動作起來熱情招呼。

    其中一位認識她的廚娘道:“喲,小周大夫來了,怎么沒跟他們一起?”

    玉嬋對擾了她們的興致表示歉意,說明自己來意,準(zhǔn)備借他們地方做醒酒湯。

    那廚娘忙道:“唉喲,這算什么,你只管去吃吃喝喝,這些小事交給我們便是了。”

    玉嬋待人隨和有禮,再加上身上清清爽爽,不像那些糙漢子說話粗魯,身上還總帶著一股或輕或重的汗臭味。人又生得好,三言兩語就被逗紅了臉,怪有意思的。

    廚娘們對她的印象都很不錯,也樂得幫她一個這樣微不足道的小忙。

    第76章 改頭換面

    面對廚娘們的熱情,玉嬋實在有些招架不住,索性將解酒藥的方子說給她們后便恭恭敬敬朝她們拱拱手,向著門外落荒而逃了。

    走到門前又想起方才瞧見的那道黑影,心里有些發(fā)怵,忍不住頓住腳步再轉(zhuǎn)回去提醒道:“晚上院子里有野貓出來覓食,嬸子們記得將門窗拴好。”

    廚娘們笑呵呵點頭應(yīng)下,臨了還不忘邀她回頭再來。

    玉嬋在她們的笑鬧聲中走出了灶房,穿過院子,拐進一條長廊,剛走了兩步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她脊背發(fā)涼,手心涔涔冒著冷汗,恍惚記得穿過長廊再往前走幾步就有一處崗哨。

    加快了腳步往前走,快到幾乎就要跑起來,后面那人亦是如影隨形。

    她張開嘴剛要大聲呼救,卻感覺眼前一黑,聲音卡在喉嚨里,身子軟綿綿倒了下去。

    這夜去灶房為大家伙兒熬醒酒湯的小周大夫離奇失蹤了,賀大夫和羅文兄弟二人都心急如焚。

    魏欽很是自責(zé),自以為鐵桶一樣的防御竟被人眼皮子底下鉆了空子。他立刻命人封鎖城門,連夜搜捕那賊人與玉嬋的下落。

    魏襄親自帶著人將整座莊子方圓十里都翻了個遍,仍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就在他整個人幾近崩潰時,有人將一封信送到了他手中。

    信上寫著子時三刻,青峰山上斑竹林見。

    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這里頭潛藏著的陰謀,他若赴約就等同于自投羅網(wǎng),可只要能換她安然無恙,就是龍?zhí)痘⒀ㄋ惨J一闖。

    當(dāng)夜無月,陰云密布。

    青峰山上斑竹林中,一團熊熊烈焰之上有人用木柴架著一口燒沸了的油鍋。

    油鍋之上半空中用繩索倒吊著一位年輕姑娘,黑袍老道士一手拽著繩索,一手握著根細細的長竹竿,姿態(tài)閑散地攪動著那鍋不停冒著白泡的熱油。

    熊熊火光映照著那姑娘痛苦緊閉的雙眼,以及她那張被火烤得赤紅的面龐,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她的額頭滴進底下的油鍋里,時不時發(fā)出噼啪炸響。

    魏襄的眼深深被眼前的場景刺痛,他生平從未有過此時這般令他心驚肉跳的體驗,比上回親眼看著那一箭刺入她的胸膛更叫他感到一陣滅頂般的暈眩。

    他眼神陰鷙地盯著那古怪的黑袍老道士,強忍想要將他撕碎了按進油鍋里炸一遍的沖動,咬著后槽牙同他交談。

    “你那座破樓是我炸的,冤有頭債有主。有種……你放過她,我隨你處置。”

    黑袍老道士緩緩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疤痕遍布的猙獰面孔,面上肌肉抽動著盯著他。

    “不不不,跟將你碎尸萬段比起來,老朽覺得還是叫你親眼看著心愛之人痛不欲生地死在你面前更叫我覺得暢快。”

    說完他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竹林中震蕩,驚飛鳥雀,令人毛骨悚然。

    魏襄手背上青筋暴起,眼中的怒意噴薄欲出。

    “她若有事,我先擒了你將你刮了一層皮,再一刀一刀割了下油鍋,叫你承受百倍千倍的痛苦。”

    黑袍老道聞言卻是不怒反笑:“我今日敢叫你來,便沒想著活著走出這里,至于怎么死,死后如何又有什么分別呢?”

    言罷又略略松了松手里的繩索,那繩索向下一寸,玉嬋的面龐便離那油鍋更近一寸。

    魏襄驚出了一身冷汗,失聲道:“住手!你要如何?我都聽你的。”

    黑袍老道士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重新拽緊了繩索,不緊不慢地開口。

    “很好,求人就該有求人的態(tài)度。你先跪下,我再考慮考慮。”

    玉嬋此時整個人難受得幾近暈厥,殘存的那一點意識叫她敏銳地捕捉到了“跪下”兩個字,她急得直搖頭,聲若蚊蠅地哀求道:“別跪,別跪!”

    耳畔傳來一聲悶響,是雙膝觸地的聲音。

    他試著繼續(xù)跟老道士談條件:“然后呢?”

    黑袍老道冷哼一聲,自袖中摸出一把刀刃雪亮的匕首朝他扔了過去。

    “若是你敢往自己心窩處狠狠扎上那么一刀,我便相信你的誠意。”

    玉嬋再次搖頭,她覺得心如刀絞,大顆大顆的眼淚隨著臉頰無聲滾落,想求他不要做傻事,喉嚨卻好似被什么東西堵住,半個字也發(fā)不出。

    老道士手里的繩索再次松了松,耳畔傳來清晰的“嗤”的聲響,那是刀刃扎進皮肉的聲音,濃烈的血腥氣彌漫開來……

    黑袍老道大笑出聲,電光石火間咻的一聲,一支利箭劃破夜空,一箭穿透了他的胸膛。

    他垂頭,雙目死死盯著射進胸口的箭矢,整個人咚的一聲狠狠砸向地面,而他手里的繩索亦隨了他的動作極速下滑。

    然而就在玉嬋感覺到那滾滾的駭人熱浪撲面而來時,一切戛然而止……

    她被救了下來。

    魏襄捅向自己胸口的那一刀也是下了狠手,刀尖上淬了毒,他傷得不輕。

    放箭的人是太子蕭胤手底下的人,救她的人是南燭。

    他們被人救回去時,魏襄重傷昏迷,而她渾身皮膚也多處被熱氣灼傷。

    他的情況很不好,胸口處血止住了,敷了藥,纏著一圈厚厚的白布。

    面色發(fā)青,唇色發(fā)白,掌心手背布滿蛛網(wǎng)一般的紅血絲,看樣子是余毒未解。

    老道士的毒很古怪,她不擅長解毒。

    不過好在聽說他們刻意留了那老道士一命,只要老道士不死,就一定能治好他。

    賀大夫送來的藥,他們無論用什么法子都喂不進去。

    她便一口一口渡給他,他咽下去一小半,另一半順著嘴角溢出來。

    她便向他們再要了一碗,再一口一口喝下去哺喂進他口中。

    那藥的味道很苦,可再苦也苦不過她此時心中那滋味。

    這個傻瓜,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他怎么能幾次三番為了她做出傷害自己的事?

    她將臉貼著他的手心,頹然地坐在他床榻前的地面上,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后的門砰地被人推開。

    她一臉木然地回過頭,一團鵝黃的身影提著劍闖了進來。

    “你……你就是那個害少陵哥哥重傷的人?”

    鋒利的劍刃劃破皮膚,沁出一條細細的血線。

    玉嬋垂頭瞥了眼架在脖頸處的劍,緩緩抬頭迎上那雙燃著熊熊怒火的美眸。

    “你是何人?”

    陳嘉蘿冷哼一聲,一臉鄙夷地注視著她。

    “我是少陵哥哥未過門的妻子。他若是醒不來,我先殺了你替他陪葬。”

    “嘉蘿,休得胡鬧!”

    蕭胤帶著賀大夫走了進來。

    陳嘉蘿在他的逼視下不情不愿地收回劍,鏘地一聲擲于地面,回頭,怒氣沖沖地盯著蕭胤道:“太……表哥,這女人都將少陵哥哥害成這樣了,我要你立刻治她的罪!”

    “好了,我自會處置。”

    蕭胤叫人強行將她帶了出去,而后有些抱歉地看向玉嬋道:“鄒姑娘別往心里去,我這表妹打小給家里人慣壞了。”

    玉嬋雖不知他們這些人身份,卻也能從他們的舉止氣度判斷出他們身份不凡。

    方才那黃衣女子的話她并沒有怎么放在心上,卻知蕭胤便是昨夜救回魏襄之人,想到那道士在他們手里,忍不住問他:“公子可從那妖道口中探出解毒之法?”

    蕭胤微微頷首,眼神真摯地看向她。

    “我們能不能談一談?”

    ……

    三日后,魏襄自昏迷中蘇醒,而那時玉嬋同羅文兄弟二人已經(jīng)踏上了歸鄉(xiāng)的路。

    誰也沒有料到他們這一別就是一年多。

    次年六月,上京城中。

    一個頭戴網(wǎng)巾,身著青衫的少年挎著藥箱走進城南靜善坊一家不起眼的小醫(yī)館。

    她人才剛進門迎頭便見一個鵝蛋臉,柳眉杏眼,穿紅衫子的小丫頭火急火燎地迎了上來。

    小丫頭名喚珍兒,是如今上京城中最負盛名的銷金窟麗春坊前任花魁娘子素馨姑娘身邊的小婢子。

    珍兒上前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急匆匆往外走。

    “您可算是回來了,我家姑娘晌午后臉上突然起了一大片疹子。偏今日是坊中一年一度選花魁的日子,還有一個多時辰就要登臺獻藝了,我家姑娘都快急死了。”

    玉嬋聞言一邊跟著她往外走,一邊忍不住輕輕蹙眉問:“怎么這么巧?”

    珍兒咬牙跺了跺腳:“可不是巧了嗎?定是坊中哪個小娼婦眼紅姑娘花魁之位,使了什么腌臜手段也未可知。”

    兩個人登上馬車,徑直去了麗春坊。

    麗春坊通常入夜后才會陸續(xù)有賓客登門,此時天還未黑,開闊華麗的朱樓大門前只兩三個頭臉整齊的小廝在垂頭灑掃。

    珍兒帶著玉嬋繞過正門,從西側(cè)的一扇小門進去。

    一路上見仆婦們步履匆匆卻又有條不紊地上下搬動著花盆、古玩一類的裝飾物件。

    熏風(fēng)襲來,絲竹陣陣,暖香襲人,鋪設(shè)大紅繡金團花紋絨毯的高臺上,數(shù)十位薄紗彩綢的華服麗人正在排練歌舞。

    其中最令人矚目的當(dāng)屬中間一位身穿大紅石榴裙的舞姬,但見她云鬢高聳,頭簪步搖,赤足踩在那絨毯上,纖腰扭轉(zhuǎn)間,衣裙上的鈴鐺也跟著翩翩起舞,發(fā)出一陣清脆悅耳的聲響。

    比她的舞姿更令人驚艷的是她那張生機勃勃的臉,一雙會說話的貓兒眼,瓊鼻櫻唇,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勾人的媚勁兒。

    饒是眾星拱月一般被一群年輕貌美的女子簇擁在其中,卻絲毫不會被人奪去半分光彩。

    玉嬋正看得有些微微出神就聽珍兒在一旁不屑輕嗤一聲:“狐貍精。”

    玉嬋不知原委不置可否,她只是過來給人瞧病的,旁的也管不著,跟著珍兒匆匆繞去后院,里頭是姑娘們住的地方。

    她們到時,素馨正將自己獨自鎖在房中,門窗緊閉,用一件素色斗篷將自己牢牢裹起來,什么人也不見,連盞燈也不敢點。

    身上疹子癢得她幾近崩潰,前院那時不時飄入耳中的樂聲更令她異常煩躁。

    還有不到一個時辰就要登臺了,她這副鬼樣子還怎么出去見人?

    第77章 爭奇斗艷

    珍兒小心翼翼叩響房門,輕聲喚了聲“姑娘”。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頭打開,玉嬋被人伸手拉入房中,身后那門又吱呀一聲合上,珍兒在房門緊閉前擠進去。

    日近黃昏,屋子里有些昏暗。

    素馨見到她深吸了一口氣,激動得險些落下淚來。

    “妹妹你可算是來了。快幫我瞧瞧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嬋忙安撫了她幾句,叫她將斗篷脫下來替她查看。

    她身上的疹子看起來很是嚴重,密密麻麻連成一片,臉上、脖子上、胳膊上,幾乎所有看得見的地方都有,當(dāng)然那些藏在衣裙底下看不見的地方也有,有的地方甚至已經(jīng)開始化膿。

    玉嬋看過心中有了猜測便問她:“姑娘今日可有吃過或是沾過平日不曾碰過的東西?”

    素馨仔細回憶過后一臉茫然地搖頭:“一日三餐都是坊中小廚房送來的,胭脂首飾也不曾換過。”

    說著又覺得臉頰上癢了起來,剛要抬手去撓,被玉嬋制止。

    “若是抓破留下疤恐怕將來就算好了也會留下印子。”

    素馨聞言果然不撓了,只得攥著帕子辛苦忍著。

    玉嬋調(diào)了清涼止癢的藥膏替她敷上,緩解了她身上的瘙癢之感。

    隨后又在屋子里掃視一圈,最后將視線落在了妝臺邊的一只小碗上,問:“這是什么東西?”

    素馨忙答:“這是晌午我叫珍兒去街上買的玫瑰冰酪……”

    珍兒聞言連忙拍著胸脯保證:“東西是我親自從李記糖水鋪買回來的,我也吃了,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差錯。”

    玉嬋將目光停留在那碗冰酪上,素馨吃下這碗冰酪是在午后,她身上起疹子也是在午后,實在有些蹊蹺。

    她拿起銀匙在那剩下的半盞玫瑰冰酪中輕輕攪動,除了牛乳和玫瑰花瓣、葡萄干果然還發(fā)現(xiàn)了一些其他東西。

    她微微蹙眉,看向素馨問:“姑娘從前可用過杏仁?”

    素馨驚詫地睜大了雙眼:“你是說這東西里頭加了杏仁?”

    轉(zhuǎn)頭看向珍兒,珍兒急紅了眼,甩著帕子跺跺腳。

    “姑娘打小便碰不到杏仁一類的東西,我一早便囑咐過那李記的大師傅,他們怎會如此?我……我這就去找他們算賬!”

    素馨有些頭疼地按了按額角:“李記跟咱們無冤無仇犯不著害咱們,偏又選在這一日,許是半路被人動了手腳也未可知。”

    珍兒眼珠子亂轉(zhuǎn),想到什么突然驚呼出聲:“是了,晌午過后蕓娘叫咱們出去過一陣,許是那時有人溜進來動了手腳也未可知。只是那人會是誰呢?難道是……”

    素馨眸色一黯,重重拍響了桌子:“好了,無憑無據(jù)的休得胡言。”

    玉嬋也點頭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幫姑娘治病。”

    入夜,華燈初上,麗春坊門前的宣平街上車水馬龍。

    今夜是麗春坊一年一度選花魁娘子的日子,可以說幾乎半個上京的名流貴胄都來了。

    舞樂聲起,在二樓正對舞臺中央的那間名為鳳棲梧的雅閣內(nèi),一襲寶藍織金錦袍的魏五公子斜靠在憑幾前,手里正把玩著一方繡著蘭花的帕子,對此時臺上的歌舞顯得有些興致缺缺。

    直到在千呼萬喚中那名為鳶雪的舞姬登場,他才勉為其難掀開眼皮朝臺上看了一眼。

    一連十日他日日不落地前來為這位紅粉佳人捧場,不僅花錢將這間鳳棲梧包下,更是不惜一擲千金只為買那鳶雪一舞。

    萬眾矚目中,那鳶雪一襲大紅灑金石榴舞裙,扭動著一截纖白的腰肢款款登上高臺,一上臺便迫不及待將一雙勾人的媚眼直直地拋向二樓那間鳳棲梧。

    視線在捕捉到那抹寶藍身影的那一刻,她揚唇淺笑,露出一對兒如花般的笑靨。

    隨著一陣急促的鼓點聲起,舞臺正中的薄紗落下,那美人于漫天花雨中翩翩起舞。

    她手中的彩練時而化作靈蛇拍擊鼓心,時而化作彩鳳飛舞九天。

    鼓點越密,她的舞步便越發(fā)輕盈,翻轉(zhuǎn)騰挪間似破繭成蝶,舞樂合一,叫人看得如癡如醉……

    高昂處鼓樂聲戛然而止,她自層層薄紗后緩緩走出,兩片精心描畫的嫣紅唇瓣中銜著一枝鮮紅欲滴的玫瑰花朵。

    一時之間,叫好聲一片,香囊玉墜撒了一地。

    她行至臺前垂下一截纖白的玉頸朝著臺下看客們微微俯身,最后將目光再次投向正對著她的那間鳳棲梧,朝那斜倚屏前的貴公子拋去那枝艷麗逼人的花朵。

    那雅座上的貴公子拈花一笑,漫不經(jīng)心朝身后人擺了擺手,身后人立刻捧著事先便準(zhǔn)備好的浮光錦,妝花緞,灑金香扇,寶石頭面,瑪瑙手串等各色寶物林林總總二十余種上前給那姑娘添彩。

    眾人見狀都忍不住暗自咋舌,別的不說就單說這浮光錦一樣,乃是異邦進貢之物,據(jù)說只有宮里得寵的娘娘才配享用。

    女子們掐著手心,暗自咬牙,一邊在心底暗罵那鳶雪狐貍精,一邊惱恨自己沒能生得那張勾人的臉。

    男人們則是一邊嘆服這魏五公子不愧是御前紅人,連這樣寶物都能輕而易舉地弄到手。

    一邊艷羨他此番出手如此大方,定能助美人奪得花魁之位,換取與美人共度良宵的機會。

    那麗春坊的坊主蕓娘看著一箱一箱的寶物抬上來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牽了鳶雪削蔥似的手朝魏五公子道謝。

    這時候有人高聲叫嚷:“素馨姑娘怎么還不登臺?我們要見素馨姑娘。”

    蕓娘忙道:“我家素馨還在后頭理妝,還請各位稍候。”

    素馨作為往年的花魁娘子在京中也頗有些艷名,往昔都是她頭一個登臺,今夜歌舞過半?yún)s仍不見她人。

    好幾個老主顧不滿這樣的安排,吵吵嚷嚷要素馨登臺。

    蕓娘捏著帕子擦了擦額上的汗,連忙叫小丫頭去催。

    片刻后一襲白衣素裙的婀娜身影款款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只見她薄紗覆面,從頭到腳無半點多余的修飾,在那一眾濃妝艷抹的麗人中似一枝出水芙蓉般清麗脫俗。

    她的身姿隨著悠揚的舞樂舒展,足尖輕點,裙擺似月華一般款款流動,她的舞姿靈動,似飛花穿庭樹,眼神深邃朦朧,似有無限情思無法對人言說。

    一曲終了叫人忍不住淚濕眼眶,久久不能忘懷。

    素馨的這一舞清冷似廣寒宮中仙子遺落凡間,與那鳶雪方才那如火般熱烈的一舞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可謂是另辟蹊徑,叫人嘆服。

    再說那臺下看客也好似鐵了心要同鳳棲梧中的那位叫板,紛紛送上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為那素馨撐場子。

    蕓娘樂見其成,一面親自清點著賓客們送上來的財寶,一面命人繼續(xù)歌舞。

    送給素馨的彩頭雖多到底不及魏五公子的東西珍貴,若無意外,今夜的花魁娘子當(dāng)屬鳶雪無疑了。

    蕓娘正要命人去取來坊中重金為花魁娘子打造的寶冠,卻聽臺下有人高聲喝道:“福盛錢莊肖公子命人送來瓊州出產(chǎn)的紅珊瑚盆景一株,南海出產(chǎn)的白玉珠十斛。”

    緊接著便見人抬著一株半人高的珊瑚盆景并十斛成色上等的珍珠走了進來,引來周圍看客們一片嘩然。

    這福盛錢莊乃是京中最大的錢莊,但那位錢莊的東家肖掌柜卻是神秘得緊,幾乎從未在人前露過面。

    這夜這位自稱是福盛錢莊肖公子的人如此大張旗鼓地送來這價值連城的珊瑚和東珠不知到底為哪般。

    那送東西的小廝只說是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行事,東西送到,人便離開了,真可謂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那廂蕓娘幾乎要為筆意外得來的天降橫財砸暈了頭腦,睜大兩只眼盯著那株世所罕見的大珊瑚看了半晌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遺憾地朝鳶雪笑了笑,朝鳳棲梧的魏小公子致以歉意,最后再興高采烈地一把牽起素馨的手準(zhǔn)備向眾人宣布她便是今夜的花魁娘子。

    忽見鳶雪雙手捧著只纏枝葡萄白玉杯施施然上前,抿唇笑道:“今夜輸給姐姐是我技不如人,鳶雪輸?shù)眯姆诜P∶媒杌ǐI佛,恭賀姐姐再次奪得魁首。”

    她嬌聲軟語,笑盈盈將手里的酒杯遞到素馨面前。

    素馨眸光微動,她若是接了必得掀開面紗示人,若是不接難免落得個心胸狹隘的名頭。

    她不動,鳶雪就立在那里目光楚楚地注視著她。

    臺下已經(jīng)有人開始起哄:“鳶雪姑娘如此大度,這素馨姑娘總不會連這點氣度也無吧?”

    蕓娘見狀也忍不住輕聲提醒:“快呀,我的姑奶奶,咱們有什么恩怨回頭關(guān)起門來論長短,外人面前千萬莫要拎不清!”

    素馨不動聲色將他們的議論悉數(shù)收入耳中,一雙清凌凌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鳶雪,似要將她看穿。

    最后她在眾目睽睽下輕輕揭開面紗,露出一張薄施粉黛的嬌美面容。

    她輕輕勾動唇角朝著鳶雪挑眉一笑,接過她手中酒杯道了謝,微微仰頭一飲而盡。

    那鳶雪面上仍極力維持著笑,卻暗自攥緊了手指,鮮紅的指甲幾乎陷進掌心。

    一雙美目盈盈睇向那鳳棲梧中的貴公子,好似在尋求他的安慰。

    她見他不緊不慢撐著憑幾起身,朝蕓娘喊了一聲:“慢著!”

    她忍不住心頭一陣狂跳,正在暗自竊喜,卻見他眸光一凜,撇下面面相覷的一眾人等朝著門外大步離開了。

    第78章 半路攔截

    玉嬋出了麗春坊,穿過熙熙攘攘的宣平街,在街邊雇了一輛車往回走。

    馬車剛走出去幾步便被一人一馬攔住了去路,那車夫剛想破口大罵,便見馬上人砸了一錠什么金燦燦的東西過來,薄唇輕啟,吐出一個“滾”字。

    馬車夫伸手接過,一看是金錠子,登時喜上眉梢,放在手里掂了掂,歡歡喜喜地跑了。

    玉嬋在車廂內(nèi)見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就想掀開簾子瞧瞧,誰知一只手剛搭上車簾邊沿便被另一只溫?zé)岬拇笳泼偷剡 ?br />
    她心頭一陣猛跳,正要驚呼出聲,一道高大身影不由分說鉆入了車內(nèi)。

    逼仄的車廂迅速被人填滿,熟悉的氣息快速充盈在她的四周。

    他一只手攥著她的手,另一只手按著她的肩膀,一雙漆黑的鳳眸微微上挑,帶著隱隱怒意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似要將她整個人生吞活剝了。

    她雙目圓瞪,無聲與他僵持了片刻,直到他低頭將帶著幾絲酒氣的滾燙唇瓣貼了上來。

    強勢霸道地破開她的唇齒,用近乎掠奪的方式追逐她的舌尖。

    她拼命搖頭,用空出來的那只手用力推搡著他。

    “別,不要!”

    他并沒有松開她,伸出另一只手壓著她的肩膀掐住她的后頸,迫使她仰頭迎向他。

    她張嘴咬他唇,唇瓣滲出血來,他卻似渾不在意,將和著血的津液強行渡給她,在她口中愈發(fā)兇狠地攻城掠地。

    她的腦中漸漸變得一片空白,放棄了掙扎。

    長指挑開她束發(fā)的青簪,在她脆弱敏感的脖頸處輕輕摩挲了一陣,而后一路向下,靈蛇一般鉆入。

    她腳趾蜷縮,肌膚之上起了一粒一粒細小的疙瘩,渾身輕顫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扯著他的衣袍。

    他幾不可察地輕輕勾動唇角,壞心眼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支離破碎的嗓音自她喉中溢出,他埋頭悉數(shù)吞沒。

    片刻之后,她烏發(fā)凌亂,氣喘吁吁地伏于他的肩上,目光直直地盯著微微浮動的車簾。

    “放開我!”

    她開口,嗓音是哭過后的低啞,語氣卻很堅決。

    他感覺到脖頸處一片冰涼,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面頰,卻被她側(cè)頭避開。

    “你……”

    方才那麗春坊里的酒里有些問題,叫他實在有些燥熱,然而若僅僅只有那助興的酒還不至于叫他昏了頭腦,真正令他失控的是她一年不見再次見面時冷漠的避而不見的態(tài)度。

    似乎只有不管不顧地禁錮她、占有她才能填滿他心中的被人剜出來的一塊……

    她輕輕吸了吸鼻子,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起身要往外走。

    他伸手扣住她的腕,歉聲道:“你住何處,我先送你回去。”

    她默不作聲回頭注視著他,既然她的行蹤已經(jīng)暴露,就算不說,他想必也能設(shè)法打探到她的住處。

    她覺得有些身心俱疲,此刻只想快些回去,也懶怠與他做無謂的口角之爭。

    任由他將自己送回了城南靜善坊的那處宅子。

    一路上他想開口問她當(dāng)初為何會一聲不響地離開,這一年又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又為何來了京城卻避而不見。

    可她看起來神色淡淡,沒多少交談的欲望。

    他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懊悔,可方才在麗春坊中偶然瞥見她的那一刻,他整個人都失了控……

    她在轉(zhuǎn)身離去前對他說:“給我些時日,讓我好好想一想。”

    他在她身后目送著她走入那狹窄的巷道中,心中滋味難言。

    很快,他便打聽出她是約莫半年前搬來的這里,借住在一位賣炊餅的老嫗家中,以周姓小郎的身份日日到長生街上一家叫做南山堂的小醫(yī)館給人看診,在這附近一帶也算是小有名氣。

    魏襄不知那夜麗春坊中的事她看到了多少,卻也怕她因這個與他有了隔閡,急于同她解釋。

    可她那日叫他給她一些時日,言外之意便是讓他在她想清楚之前不許前去打攪。

    這大概是他生平頭一回被個姑娘家拒之門外,偏那姑娘還是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感到很是挫敗,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如今這樣,不過他很快便說服自己,只要她人還在眼皮子底下,便一定有法子使她回心轉(zhuǎn)意。

    她不許他明目張膽前去尋她,他便只好每日暗中潛伏在她周圍,看著她往返于那老嫗家中與南山堂之間。

    他自幼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長于皇家宮闕,也曾打馬御街,醉臥章臺,見慣了京都繁華,從未料想天子腳下還有如此破舊之處。

    那老嫗家中統(tǒng)共不過十余間小屋子,其中兩間供自己六口人居住,其余八間一間充做公用的灶房,一間堆放雜物,剩下四間全都賃給了其余的租戶。

    每日里吵吵嚷嚷,人員冗雜,實在不是個好住處。

    他有些見不得她受這樣的委屈,暗自盤算著等回頭將人哄好了,再勸她搬去自己城郊那處僻靜的莊子……

    這日黃昏時分,天氣有些悶熱,他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打扮,坐在那南山堂斜對面的茶樓里看著她在堂中給人看診。

    一道稱不上熟悉的身影闖入他的視線,那人一襲竹青圓領(lǐng)袍,腰系絳帶,頭戴儒巾,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綠衫小童從一輛并不怎么寬綽的馬車上下來,徑直走進她所在的醫(yī)館。

    而她見到他們進門立刻起身迎上去,一把接過那男人懷中的小童,親昵地蹭著那小童粉雕玉琢的面頰。

    小童銀鈴般的笑聲響起,那男子亦是含笑看著面前的一幕,傾身上前對她說了些什么,她面上綻出難以掩飾的欣喜。

    沈季自去歲春闈金榜題名后,因突發(fā)疾病錯過了最初的授官,病愈后在吏部領(lǐng)了個臨時的觀政職務(wù)。

    半年后他那吏部上官見他為人敦厚穩(wěn)重,勤謹好學(xué),行事又頗具章法,提拔他做了吏部主事,負責(zé)日常公文處理和消息的上傳下達。

    兩個人立在堂中說了些話,而后又見她轉(zhuǎn)頭對那醫(yī)館的東家說了些什么,便抱著那綠衫小童同他一道出了門,最后登上了他的馬車。

    馬車還未行出去便被人攔住了去路,他掀開車簾,攥住她的手腕,在那小童的啼哭聲中徑直將她半拖半抱強行帶走。

    沈季抱著小童匆忙下車阻攔。

    魏襄幾乎是看也未看他一眼,一聲哨響喚來那匹名為落雪的坐騎,將人攔腰抱上馬背,再翻身上馬,將她緊緊箍在懷中,朝著不知什么方向疾馳而去。

    “你發(fā)什么瘋?快放開我!”

    她奮力掙扎,握了拳一下一下捶打在他胸口。

    他好似感覺不到痛,一條胳膊鐵鉗似的箍著她的腰肢,任由盛夏晚風(fēng)呼呼刮過他的面頰,唯有如此才可稍稍撫平他心中躁郁。

    最后她在他懷中折騰累了,不動了,木偶一般任由他擺弄。

    烏金西墜,在暗夜收盡最后一絲金芒時分,他帶著她到了那座位于城郊的莊子。

    這座莊子是他及冠那年在皇家秋獵中打敗番邦使臣他那皇帝姑父龍心大悅賞賜給他的。

    莊子依山傍水,是前朝一位王公貴族請了當(dāng)時最負盛名的工匠打造的,集北地的開闊大氣與南地的清新秀雅于一體,一步一景,四時花開不敗,最妙的當(dāng)屬開渠引來了后山的山泉水打造的那池湯泉。

    不過此刻他們二人顯然誰都沒有心情欣賞這座莊子的精巧布局。

    他抱著她在大門處下馬,將手中的鞭子拋給門前侍立的小廝。

    一位胡須花白,身材干瘦的老管家提著燈籠領(lǐng)著烏泱泱一群人誠惶誠恐迎上來,卻見他一言不發(fā)地抱著人穿廊過院往里走,而被他攏在懷中的人,被他寬大的斗篷兜頭罩住,看不清相貌,甚至分不清男女。

    仆婦們面面相覷,前幾日小公子突然囑咐將各處庭院清掃干凈,院中花木修剪整齊便知他不日便會來,卻也未曾料到來得如此突然。

    老管家暗自咋舌,看小公子方才那面色好似十分不悅,連忙吩咐準(zhǔn)備膳食、熱水,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

    魏襄最后將人安置在了自己從前住的東南角的小院中,屋內(nèi)陳設(shè)被褥都是仆婦們剛按照他的吩咐換過的,一塵不染。

    他將她放到床前,轉(zhuǎn)身倒水的工夫,回頭時卻見她已經(jīng)解開了身上腰帶,脫下了外袍,露出大片雪白的肩頭和曼妙的身姿。

    他的目光一滯,額上青筋暴起,上前一步按住她繼續(xù)剝衣裳的手指。

    她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甩開他的手指,脫了一半的衣衫順著肩頭滑落腳邊。

    “你將我挾持到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你快些,完事后早些放我回去。”

    她的嗓音略有些沙啞,說這話的時候依舊是面無表情,只是光裸的瓷白肌膚之上起了一陣細細密密的小疙瘩。

    他只覺得喉嚨干澀,用力吞咽了一下,抬手解下身上斗篷,抖開,將她整個人攏入其中,手指最后停留在她下巴處,埋頭一絲不茍地為她整理著絳帶。

    “阿嬋,別這樣,我只是想……好好同你說說話。”

    她終于抬起頭來再次看向他,目光觸及到他瘦削的臉龐,眼睫輕輕顫動了一下,問:“那便說吧,你想知道什么?”

    魏襄眸光微沉,他想問的很多。

    比方說這一年多來她們一家悄無聲息消失的原因,比方說那個孩子的身份,再比方說她和那個沈季現(xiàn)在又是什么關(guān)系……

    可他又有些害怕,害怕話一出口聽到了卻不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抿了抿唇最終什么都沒說,叫她好生待在這里休息,自己親自出了院門去取飯食。

    第79章 無盡良宵

    接下來的三日他既沒有再罔顧她的意愿強迫她,亦沒有順從地放她走,只是命人好生照看著她的飲食起居,而他自己每日早出晚歸,只在入夜后風(fēng)塵仆仆趕回來,將那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身軀無聲擁入懷中。

    直到第四日黃昏歸來,卻不見了她的身影,他立刻慌了神,連忙找來仆婦詢問,好在那仆婦告訴他姑娘人在灶房,說要親手為公子制作晚膳。

    他覺得有些詫異,趕過去一看竟真瞧見她立在灶前,手里拿著一柄小木勺,彎著腰耐心攪動著瓦罐中的湯羹。

    她身上穿著一件海棠紅的紗衣,下著一條綠地折枝花卉的褶裙,一頭烏發(fā)一絲不茍地裹在杏色絹布中,露出一段光潔的脖頸和微微汗?jié)竦念~頭。

    熱氣氤氳,將她美麗溫和的面容籠罩其中。

    她衣袖半挽,露出一截纖白的手臂,灶中柴火嗶嗶啵啵,瓦罐中的湯羹很快便沸騰起來,熱氣聚集,她輕嘶一聲將手收回。

    他急忙上前抓了她的手腕按進盛滿涼水的缸中,又轉(zhuǎn)身對人吩咐:“去叫大夫。”

    她忙搖頭:“不必了,這點燙傷,我自己便能處理好。”

    他垂頭看著她微微泛紅的指尖,忍不住深深皺眉:“這些事交給廚娘做便好。”

    玉嬋微笑著看向他:“從前你為我做了許多事,我只是想做些什么投桃報李……”

    他將兩道濃眉皺得更緊:“阿嬋,你我之間如今也需要分得這么清了嗎?”

    她抬起另一只手輕輕點在他的額間:“我們能不能平心靜氣地說說話?”

    實際上她早就覺得兩個人這樣毫無意義地僵持著很累。

    這夜她為他盛了一碗她親手做的魚羹,問他:“當(dāng)初我之所以離開是因為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在那件事完成之前我什么都不能說。你能理解我嗎?”

    他不知她口中的苦衷到底為何,卻也表示:“阿蟬,我早說過但凡你開口,我定叫你如愿。你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能同我說?”

    玉嬋心知自己無法說服他置身事外,只微微搖頭:“不說這個了,餓了吧?快嘗嘗這羹做得如何?”

    魏襄心底對她這樣三緘其口有些不悅,想到她大熱的天親手為自己洗手做羹湯,還險些燙傷到底于心不忍,便也不再多問,埋頭將一碗魚羹吃得干干凈凈。

    玉嬋沒有再做過多的解釋,只是在用完膳后提出想出去走走。

    魏襄便攜了她的手走出院門,穿過掛滿燈籠的回廊,來到?jīng)鲲L(fēng)習(xí)習(xí)的蓮池畔。

    一輪圓月倒映水中,波心微蕩,蓮葉團團,滿池荷香。

    眼前的月夜蓮池美景將她從俗世煩擾中抽離,她見池邊泊著一艘烏篷船便伸出手邀他一起登船去池中采蓮蓬。

    船槳劃動水面,掀起陣陣漣漪,她見池水清澈,忍不住彎腰掬起一捧池水潑向不遠處的蓮葉,也回頭潑向身側(cè)那一聲不吭埋頭劃槳的男子。

    “如此良辰美景,郎君因何愁眉不展?”

    他微微瞇眼,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丟下船槳,一把捉住她作亂的小手,垂頭含住她微紅的耳尖。

    “阿嬋,別惹我!我怕我會控制不住自己。”

    她咬唇看向他月光下沾了些水珠而熠熠生輝的眉目,微微仰頭,舌尖抿去他面上殘留的水漬。

    柔軟濕潤的觸感傳來,迅速將他身體壓抑已久的欲望喚醒。

    他咬牙攥緊了她的細腕,雙目露出一道隱隱的兇光。

    “阿嬋,我說了別……”

    她的唇卻輾轉(zhuǎn)蜿蜒,從他的下巴移至他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

    他悶哼一聲,將一副滾燙的身體壓向她。

    兩個人齊齊倒向船板,徹底被淹沒在密密匝匝的蓮葉中。

    她的胳膊被人舉過頭頂,裂帛聲傳來,濕熱的吻落下。

    他們像是兩尾出水的魚,唯有相濡以沫才能汲取那最后一線生機。

    遮天蔽月的蓮葉底下,兩尾金色鯉魚正在相互追逐嬉戲,時而浮出水面,時而潛入水底。

    烏篷船輕輕晃動,攪碎一池碧波。

    她散著一頭烏發(fā)仰面躺在微微潮濕的船板上,眼中映著他英俊無比的面容,映著星輝月夜,映著不住顫動的蓮葉荷花。

    最后她在他的懷中落下淚來,他們在蓮池畔度過了一個終生難忘的良宵。

    “阿嬋,跟我回家可好?”

    最后他將唇貼在她的耳畔低語,她微微閉目,雙手撫上他的眉眼。

    “再……等等。”

    翌日清晨魏襄被一陣激烈的拍門聲驚醒,睜開眼是熟悉的床榻,手指摸向身側(cè)卻撲了個空。

    老管家站在門外哆哆嗦嗦回稟,說那女子在天微明時分便拿著那枚御賜的蟠螭紋玉掛向他們要了馬車,命他們立刻送自己回城中,臨行前還刻意囑咐他們不得驚擾公子好眠。

    老管家深知這女子身份特殊,又有這御賜的寶物在手,自是不敢忤逆。

    一面命人悄悄跟著,一面焦急等待著公子醒來。

    直等到日上三竿,早都過了公子尋常起身的時辰,這才暗覺不妙,斗膽前來將人喚醒。

    魏襄有些惱怒地按了按額角,她在親手做的魚羹中加入了分量十足的安神藥,那藥發(fā)揮時間長卻極為有效。

    不出意料就連他派去給那姑娘趕車的車夫也將人跟丟了,她命他將車架去鬧市街邊,然后同他說自己要去買些藥材命他在路邊等著,然后她人便在他眼皮子底下擠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玉嬋入了東市鉆入路邊一家成衣鋪子里換回男兒裝,成功擺脫掉他的眼線后便雇了車趕去琴臺街。

    約莫半月前,朝廷頒布旨意,宣布在原定的太醫(yī)署名下新增女醫(yī)署,大力向民間征集女醫(yī)。

    這些女醫(yī)經(jīng)過考核進入女醫(yī)署觀摩學(xué)習(xí),而后再從中擇優(yōu)分配到各宮妃嬪手中。

    皇帝之所以會這么做,究其根本是因為兩年多前恩師郭懷益便向他提及過創(chuàng)立女醫(yī)署的建議,但因那時這一提議遭到了不少老臣的反對就此作罷。

    他們認為太醫(yī)院從正五品的院使到從九品的吏目人員冗雜,統(tǒng)共百余人,而明德帝自修道以來便清心寡欲,后妃數(shù)目不過二十余人,由此可見御醫(yī)數(shù)目綽綽有余。

    這一百名御醫(yī)中又有不少是精通婦人科的老大夫,實在沒有必要再增設(shè)什么女醫(yī)署來加劇朝廷的財政負擔(dān)。

    當(dāng)時反對的聲音過多,又缺少促成此事的絕對契機,這項提議便不了了之。

    而如今為何這項議案又通過了呢?

    說起來還是因為王太后的病。

    皇帝以孝治天下,對這位大義凜然的先帝后妃與自己的生母郭太后可以說是一貫的一視同仁,甚至很多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當(dāng)年若非王太后在景初之亂時當(dāng)眾拿出了那封先帝血書,號召天下英雄豪杰入京擒王,他也不會有了這樣一個名正言順的出兵機會。

    再加上王太后這些年一直誠心禮佛,不問政事,對皇帝的各項舉措也是大力支持,在朝野內(nèi)外都十分受人愛戴。

    因此當(dāng)有人因王太后再次提出增設(shè)女醫(yī)署的提議后,皇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拍了板。

    這回大臣們也不敢再有所異議,為了開源節(jié)流,又決定將太醫(yī)署中的一處空置的院落騰出來設(shè)立女醫(yī)署。

    報名日期到昨日截止,今日太醫(yī)署將對來自全國各地的百余名生員進行第一項考核。

    玉嬋趕到時一眼便看到沈季正在同那負責(zé)監(jiān)考的吏目說情。

    “沈大人,您看,不是小人不賣您這個人情,只是這考核馬上便要開始了,您看?”

    “請您再稍等片刻,她一定會趕到的。”

    “沈大哥!”

    玉嬋急忙上前,從沈季手中接過考牌,對他和那吏目鄭重道了謝,便匆匆入了考場。

    這一場考的是筆試,筆試的地點設(shè)在太醫(yī)署正院中。

    每人面前放著一張小幾,席地而坐。

    桌上放著筆墨紙硯,考生需要兩個時辰內(nèi)答完一百道試題。

    玉嬋跟隨那吏目輾轉(zhuǎn)來到一處掛著七十八號考牌的小幾前,剛一坐下,便聽得鐺的一聲鑼響。

    立在院子正中屋檐下的主考官開始宣讀考試規(guī)則,明令禁止交頭接耳,私相傳遞,夾帶舞弊等行為,而后兩道嚴厲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的一百二十三名考生,宣布分發(fā)試題,考試開始。

    時值盛夏,一輪紅日高掛枝頭。

    玉嬋抬袖揩了把額上的汗,認真將分發(fā)下來的整整十頁試題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考試內(nèi)容涉及醫(yī)經(jīng)、本草、方脈、針灸、傷科等多個領(lǐng)域。

    醫(yī)經(jīng)部分囊括了《黃帝內(nèi)經(jīng)》《黃帝外經(jīng)》《傷寒論》《金匱要略》《神農(nóng)本草》等多部醫(yī)學(xué)經(jīng)典中內(nèi)容,考教的是生員對醫(yī)學(xué)著作的熟悉度與理解程度。

    本草部分要求生員對數(shù)十種草藥的甄別、采集、炮制方法以及用法習(xí)性進行詳盡的闡述。

    方脈考教二十八脈的分辨與診斷之法,針灸考核生員對人體經(jīng)絡(luò)的熟悉度,傷科考教對跌打損傷的應(yīng)對之法。

    總體而言,考教的內(nèi)容多而雜,有不少人在拿到試題的那一刻便暗自在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第80章 嶄露頭角

    這些女子大多來自民間,要么祖輩行醫(yī),耳濡目染,要么為生計所迫在醫(yī)館里打過下手,偶有所得,鮮少有人真正有機會如男子那般師從名醫(yī),堂堂正正地學(xué)過。

    當(dāng)然其中也不乏有如玉嬋一般家學(xué)淵源,自幼便于醫(yī)術(shù)上極有天分者。

    不論她們出身如何,師承何人,只要入了女醫(yī)署,非但吃穿不愁,每月還有額外的米糧補助。

    更別說若是將來有機會能夠侍奉各宮娘娘身側(cè),那可謂是平步青云,前途不可限量。

    答題開始,十余名面容嚴肅的巡考官撐著傘在百余名考生中來回巡視。

    考場上安靜得落針可聞,只剩下巡考官沙沙的腳步聲和考生們奮筆疾書埋頭答題的聲響。

    很快一炷香時辰過去,烈日當(dāng)空,不遠處的柳樹叢中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蟬鳴聲。

    一聲驚叫打破了考場的寂靜,一位考生暈倒了。

    考生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主考官皺著眉囑咐考生們注意考場秩序,抬手叫人將那名暈厥的考生先抬出去治療。

    玉嬋擱下筆微微蹙眉,看那女子面色潮紅,口唇發(fā)干,大汗淋漓應(yīng)當(dāng)是中了暑,想要做些什么,轉(zhuǎn)念一想這里是太醫(yī)署,最不缺的便是大夫,便也不去冒險強出頭。

    好在經(jīng)過候診大夫的一番救治,那女子不多時便清醒了過來,只是也因此喪失了這難得的進入女醫(yī)署的機會,哭著被人抬了出去。

    眼下正是三伏天,當(dāng)屬一年中最熱的時候。

    頭頂著烈日,她感覺到自己后背出了許多汗,身上薄衫汗?jié)窳擞指桑闪擞譂瘢顾樦~角滑落,有些糊眼睛,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壓下心底涌起來的那股子躁意,強打起精神繼續(xù)認真作答。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兩人相繼中暑。

    考生中有人向主考官提議能不能給考生們分發(fā)一碗祛暑的綠豆湯,可惜這個要求被那主考官無情駁回。

    原來這位主考官姓朱,乃是太醫(yī)院的一名院判,平素為人最是刻板,在太醫(yī)院人緣很不好,這才分到了這樁烈日下監(jiān)考的苦差事。

    按照這個朱院判的原話是:“我等奉命行事,上頭沒有吩咐的事怎敢擅自做主。諸位將來若是有幸到各宮娘娘身邊當(dāng)差,最重要的便是要謹遵上意,恪守本分,非禮勿視,非禮勿言。若是眼前這點小小的考驗都經(jīng)受不住,本官準(zhǔn)許你們提前交卷退出考場。”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噤了聲。

    玉嬋眨了眨眼,一滴汗水順著眼角滑落到手中的宣紙上,饒是她出門前服了消暑丹,也有些撐不住這樣一兩個時辰的暴曬。

    她攥緊了手中的筆桿,略一思索從宣紙上小心裁下一角,提筆寫了兩行字交到巡考官手中。

    那巡考官起初也是一愣,看了上頭的字,皺著眉一番考量最后將她寫的那紙條送到了朱院判手中。

    不多時幾個吏目抬著幾大桶消暑湯進來了,考生們都忍不住在心底暗自歡欣雀躍,不知是什么叫那位油鹽不進的主考官回轉(zhuǎn)了心意。

    消暑湯中加入了薄荷、竹葉、車前草三味藥材,飲下后口感清涼,有很好的防暑功效。

    至于那位朱院判為何沒有答應(yīng)那位考生要求的綠豆湯卻同意了玉嬋給學(xué)員們分發(fā)消暑湯的提議,主要原因有二。

    一是成本問題,給考生們送一份小小的綠豆湯看起來似乎并不怎么難辦到,可上頭既沒有撥款,也沒有指派專人來做這件事。他又何必為了這群不相關(guān)的考生勞動手下人。

    可做消暑湯就不同了,他們太醫(yī)院最不缺的就是藥材,何況是薄荷、竹葉這樣不值錢的東西,熬個消暑湯也是順手的事。

    二是比起那位當(dāng)眾提出要求的考生,玉嬋的方式更容易讓人接受。

    前者就算是他做了,那些考生也只會感激那位仗義執(zhí)言的考生,而并不是他這個主考官。

    后者嘛,他只需按照她的建議順?biāo)浦圩龀蛇@件事,那些被曬得口干舌燥的考生心底對他也會存下幾分感激。

    當(dāng)然除了這些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此次考核得到了皇帝的重視,若是接二連三有考生因中暑喪失考試資格,恐怕到時候就連他這個院判也會落個瀆職的罪名。

    朱院判命人將多出來的消暑湯分發(fā)給各位巡考官以及各處吏目,又順道做了個順?biāo)饲椤?br />
    玉嬋飲罷消暑湯,感覺頭腦清醒了許多,看著那主考官身后那根兒臂粗的檀香已燃了大半,便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她提筆沾飽墨,準(zhǔn)備繼續(xù)答題,一道高大的黑影突然攏了過來,眼角余光瞥到那石青色的袍角,手中的筆微微一顫,她這只出頭鳥到底引起了那位院判大人的注意。

    她深吸一口氣,強自穩(wěn)住心神繼續(xù)答題。

    這道題問的是人體十二筋絡(luò)的巡行走向。

    玉嬋提筆沉思片刻,答道手之三陰經(jīng)從胸走手,手之三陽經(jīng)從手走頭,足之三陽從頭走足,足之三陰從足走胸……

    那位院判大人在她身側(cè)小先是贊許地點點頭,而又不認同地搖搖頭,著實叫她暗自捏了一把冷汗,又繼續(xù)答:一般而言陰經(jīng)分布于四肢的內(nèi)側(cè)和胸腹,陽經(jīng)分布于四肢的外側(cè)、背部和頭面。但足陽明經(jīng)從氣沖入腹部,循行于腹部,屬于陽走陰位……

    她深吸一口氣,將自己能想到的東西都一口氣答了出來,好在最后的答案總算是叫那位嚴苛的院判大人滿意了。

    他摸著下巴上的幾縷胡須點點頭,邁著小方步轉(zhuǎn)去了另外幾位考生身后,最后回到了陰涼處。

    從考場出來時玉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被曬成魚干了,好在她自我感覺這題答得不錯。

    所有題她都答出來了,最后一炷香時間她還從頭到尾核對了一遍,確認無錯漏處方才交了卷。

    離開考場前經(jīng)過那位朱院判時甚至還看見他對自己露出了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

    沈季一直候在大門外,烈日底下一等就是兩個多時辰。

    玉嬋看著他那張曬得比自己還紅的清雋面容,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沈大哥,對不住,那日的事讓你擔(dān)心了。還有今日的事,多謝。”

    沈季打開食盒將自己烈日底下排了半個時辰買來的冰鎮(zhèn)紫蘇飲遞給她:“你我之間說什么對不住,多謝,豈不是見外?”

    玉嬋點點頭,瞥了眼他遞過來的白瓷碗,沒有接,眼角余光瞥見不遠處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抹孤立的湖藍身影,微微有些失神,再去看時那身影又消失不見了。

    沈季面帶疑惑地順著她注視的方向看過去,問:“怎么了?”

    玉嬋搖搖頭,看著他那張被曬脫了皮的面容,滿心愧疚,正不知該如何報答,就聽沈季笑道:“你肯不計前嫌為我母親治病,我心中已是感激不盡。如今我為你做這些也不過區(qū)區(qū)小事不足掛齒。”

    玉嬋點點頭,又聽他說起阿姊一家的去向。

    “你不在這幾日,羅大哥兄弟二人已經(jīng)通過了魏家軍的考核,如愿成為魏欽將軍麾下一員。玉瑤阿姊和齊哥兒就安置在百草巷附近的一處宅子中。那宅子是我一位友人家中空置的住處,你叫他們安心住著便是。離你如今住的地方很近,你們姊妹二人也好相互有個照應(yīng)。”

    玉嬋聽罷對他這樣妥帖的安排越發(fā)感激。

    她姐夫兄弟二人自華州歸去后便對魏家那位少將軍欽佩不已,一月前好不容易等來了魏家軍招兵的消息,他們便不假思索地收拾行囊,辭別父母,千里迢迢來到了京城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玉嬋的阿姊玉瑤也隨丈夫來了京城,一則帶孩子出來見見世面,二則她也很想見見她家二妹。

    眼下羅文兄弟二人既已入了營,玉瑤便打算在京城賃一座宅子,找些事做,將來也好叫丈夫和小叔二人出營有個落腳處,若是將來手頭寬裕了還可將公公婆婆一齊接來京城。

    玉嬋得知了阿姊這個打算,心中越發(fā)歡喜,忙張羅著替姐姐物色合適的宅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三日后,女醫(yī)署首輪筆試放榜,玉嬋穿著一身清清爽爽的豆綠薄衫興致勃勃來到御醫(yī)署門前查看結(jié)果。

    她仰著頭從皇榜第一名看到第五十名,越看心底越?jīng)觯捶磸?fù)復(fù)看了好幾遍,確認其中并沒有她應(yīng)試所用的“周玉嬋”這個名字。

    耳畔傳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姚姑娘不愧是姚院判的女兒,果然一舉奪得頭籌”

    “爹,娘,我中了,我中了!”

    “我的名字在那兒,你們瞧見了嗎?二十八名,我得了二十八名。”

    ……

    頭頂著烈日,她感覺到了一瞬間的暈眩,一只修長如玉的手及時朝她伸了過來。

    “嬋妹妹,沒事吧?”

    沈季扶著她遠離了人群,找了道旁的樹蔭下坐下。

    “你別急,以你的才學(xué)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問題。你先在此歇息片刻,我去同人打聽打聽便回。”

    他這一去便是大半日,黃昏歸來時手里還拿著托人從此次負責(zé)閱卷的內(nèi)簾同考官手里拿回的一份標(biāo)準(zhǔn)答卷。

    玉嬋對照著標(biāo)準(zhǔn)答卷在腦海中將自己的答案查驗了一遍,不說是毫無瑕疵,卻也不至于會落榜。

    她百思不得其解,夜里回到住處輾轉(zhuǎn)反側(cè),再過三日便是女醫(yī)署的第二輪考核了。

    若三日之內(nèi)不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拿到進入第二輪考核的資格,她便徹底與這次進入女醫(yī)署的機會失之交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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