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銜霜自是也覺察到了自己身上的異常反應,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骨熱得厲害,面龐與耳垂也燙得驚人。
怎么會這樣?
這種說不上來的難受與燥熱,讓她覺得驚異又羞臊。
而身前那人偏生還咬著她滾燙的耳垂,在她耳畔低聲問道:“銜霜,想么?”
“想的話,就點點頭。”
聽著他的話語,銜霜感覺腦子嗡了一下,巨大的屈辱感也隨之油然而生。
看著俯身靠近自己的霍則衍,她一時間也忘了自己與他在身份上相距懸殊,也忘了自己現下還有求于他,想都沒想地抬腿踢向了他。
霍則衍被她踢中,悶哼了一聲,她便借著這個機會掙扎了起來。
掙扎間,案臺上放置的好幾卷卷宗滾落了下來,鋪了一地。
霍則衍緊緊握住了她四處亂動的手,口中竟是笑了一聲:“幾年不見,銜霜,你如今本事見長啊。”
從前的銜霜,可不敢這么對他,也不舍得這么對他。
他沒再給她掙扎的機會,也不想再看著她比劃出一些讓他難受的話。
香霧飄散,看著銜霜潮紅的面色,他早已有些難耐,按著她的身子吻了上去。
他的吻如同疾風驟雨,強烈又令她措手不及。
感受著這個橫行霸道的吻,感受著貼附在自己唇上的柔軟,銜霜沒有絲毫的猶豫,用力地咬了上去,感受到在自己口中散開的一片咸腥,她心中才略微痛快了些許。
但這縷痛快并沒有持續很久。
同心鎖碰撞在案臺上,發出了一聲聲清脆的聲響。
每一次近在咫尺時,她都能從霍則衍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身影。
看著自己那副情動難耐的模樣,看著自己那雙含著一汪春|水的眸子,她打心底里覺得惡心厭惡極了。
厭惡霍則衍,更厭惡這樣的自己。
她攥緊了雙手,將尖銳的指甲嵌入了皮肉里,試圖用這疼痛來讓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
可即便是如此,那股扭曲的快|感在她腦海里仍是清晰不已,揮之不去。
鎏金香爐里,香氣濃烈,煙霧裊裊,如同淡淡的云煙一般,在空蕩的大殿內飄蕩。
銜霜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她看著霍則衍好整無暇地站起身,替她大致整理好了身上的衣物,又吩咐外頭的宮人備水。
緊接著,她被他從案臺上抱了起來,放進了溫熱的水里。
他一點一點用巾帕幫她慢慢擦拭著身子,過了很久,才出聲打破了屋內的這片詭異的靜謐。
“詔獄那個地方,朕當年也不是沒進去過,有什么大不了的。”
霍則衍的聲音聽起來似是有些發悶。
“朕當年在里頭可是待過一個月,而徐文州如今不過才進去了這么幾日,你就這般心疼了?”
沐浴在熱水里,銜霜的思緒也慢慢地飄回到了他口中的那個“當年”。
她依稀記得,那時仿佛還是寒冬臘月,她明明知道沒有令牌就見不了他的面,卻還是日日堅持著守在詔獄門前,就為了能夠離他近一些。
好傻……
那個時候的自己,怎么會那么傻?那么執著?
“但你放心,朕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就一定會放了他的。”
霍則衍的聲音拉回了她逐漸飄遠的思緒。
“朕不僅會放了他,還會給他黃金千兩,當作是他這幾年替朕照顧你的補償。”他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梳弄著她垂下的烏發,對她道,“銜霜,這回你可滿意了?”
“不過,你也要履行答應朕的承諾,今后永遠陪在朕的身邊。”
他說著,不知不覺地放柔了聲音:“銜霜,我們從前在一起的時候,過得不是一直都很好么?你能不能試著……試著繼續喜歡朕?就像從前一樣,朕也會試著對你好的……”
銜霜發了許久的怔,才明白過來他話語里的意思。
她轉過身子,仰頭望向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比劃著問道:【陛下此話當真?】
“自然是當真的,銜霜,你相信朕,今后我們……”霍則衍微微頷首,趕忙又同她道。
但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銜霜比劃著打斷:【陛下真的會放了徐文州,還會給他一筆豐厚的錢財?】
她雖然相信霍則衍作為一國之君,應當不至于在這點小事上出爾反爾,但她實在是有些懷疑,他竟也會有這樣難得的好心?
看著銜霜的比劃,霍則衍的神色凝了凝,眼底似有慍意漸起,卻又很快歸之于平靜。
他靜默了好半晌,才簡單地“嗯”了一聲。
即便他并不愿意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好像有什么東西,真的和從前不一樣了。
過去那個滿心滿眼,都只有他一個人的銜霜,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喜歡他了。
她現在心里所牽掛的,所擔憂的,已經徹徹底底地,變成了另外一個男人。
……
霍則衍的確沒有出爾反爾。
第二日下朝后,徐文州就從詔獄里被毫發無傷地放了出來,還得了千兩黃金這筆意外之財,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只是霍則衍前腳剛從詔獄走出來,后腳就馬不停蹄地來了蘭溪苑。
那時銜霜正在屋內陪著歲歡玩做好的泥人,聽到珠兒進來傳,霍則衍的車輦停在了蘭溪苑外時,心下頗有幾分意外。
畢竟霍則衍很少會在上午這個時候來找她。
她知道,他白日里大多數時候,都是要忙著處理朝政之事的,就算是在過去,也只有在下晚或是夜里時,他才會為著那事來尋她。
看著大步走了進來的霍則衍,銜霜心中隱隱生出了些許不安。
她下意識地將還在玩泥人的歲歡護到了自己身后,正要比劃著問霍則衍,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時,他卻指著她身后的歲歡,有些顫抖地問她道:“你說,她究竟是誰的孩子?”
銜霜極少見到這般失態的霍則衍,她愣了一下,隨后反應過來,盡量還算鎮定地比劃著問他:【陛下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居然問朕是什么意思?銜霜,你還要同朕繼續裝下去么?”霍則衍的聲音有些激動,“徐文州今日告訴朕,你們二人根本就尚未成婚,歲歡也壓根就不是他的孩子!”
“他說他遇見你時,你就已經懷了快兩個月的身孕。”他說著,指了一下歲歡,又問她道,“那她,到底是誰的孩子?”
他頓了頓,不等銜霜回答,就又開了口:“銜霜,你回答朕,她是朕的孩子,對么?”
他的聲音像是詢問,卻又像是肯定。
看著沉默下來的銜霜,看著她面上浮現出的倉皇神情,霍則衍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在確認下來這個結果后,他心中自是欣喜不已,喜不自勝,可隨之洶涌而來的,還有受人欺騙的憤怒。
“你怎么能騙朕?”他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臂,有些瘋狂地逼問著她,“你怎么能讓朕的女兒,去認別人當父親?”
如若不是今日放走徐文州時,他親自去了一趟詔獄,并逼著徐文州給銜霜寫下和離書。
他恐怕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和銜霜,其實還有一個女兒。
他恐怕這一輩子,都會被她的謊言蒙在鼓里!
霍則衍越想,心中的怒意越盛,手中的力道也在不自覺間不斷加重。
歲歡看著他這樣“欺負”銜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朝他喊道:“又是你!又是你這個壞人!”
她丟掉了手里的泥人,奮力想要把霍則衍從屋子里頭推出去。
“壞人!你這個壞人,不僅搶走了娘親,還這么欺負娘親!我和娘親不要再繼續待在這里了!”
歲歡揉了一把淚水漣漣的眼睛,又哭著問銜霜道:“娘親,爹爹呢?我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過爹爹了,爹爹去哪里了?爹爹他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霍則衍被歲歡的話語氣得喉頭有些發鯁。
他松開了銜霜,低頭看著那個眼淚汪汪的小姑娘,雖然氣得很想狠狠地捏一把她的臉頰,但看著那雙和銜霜極為相似的淚眼,終究還是下不了這個手。
他蹲下了身子,咬牙切齒地告訴她:“你記住了,朕才是你的爹爹。”
聽著霍則衍的話,歲歡立馬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不!你才不是!你才不是!你不僅是個壞蛋,還是個騙子!”
銜霜被她哭得有些頭疼,同時又怕這兩個人在宮中再起爭執,屆時鬧得不好收場,忙同站在門側的珠兒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將歲歡抱了下去。
看著珠兒抱著歲歡走遠,銜霜舒了一口氣,才緩過神同屋內的霍則衍道:【陛下,歲歡還只不過是個才滿三歲的孩子,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和她沒有關系。】
“怎么可能和她沒有關系?”他難以接受地搖了搖頭,語氣仍舊是平靜不下來,“她是朕的女兒,是我們的女兒!”
“她身上流淌著朕的血,你怎么能說她和朕沒有關系?你怎么能,讓她認徐文州做父親?!”
第32章 第32章
看著面前激動不已的霍則衍,銜霜垂下了眸。
她知道,自己當時沒有告知他實情,隱瞞了真相,沒能讓他與歲歡早早地父女相認,并故意誤導他,徐文州才是歲歡的生身父親,這個做法或許的確不太妥當。
可站在一個母親的角度,她亦有她的私心。
銜霜默了少頃,比劃著同霍則衍解釋道:【抱歉,但作為母親,我只希望,能給歲歡一個平靜幸福的生活。】
“你是覺得,朕連讓自己的女兒過得幸福都做不到么?”
霍則衍說著,又氣道:“憑什么你覺得,朕做不到讓歲歡幸福,他徐文州就可以?”
銜霜輕輕地搖了搖頭:【陛下,歲歡生性散漫自由,我只想讓她自由自在地長大,不受條條框框的規矩束縛,不被枷鎖困擾,我只想,讓她日后能過她喜歡的生活……】
她如今受制于人,已是身不由己,但她不想讓她的女兒今后也如同她這般。
至少,不必像她這樣被無望地困在這座深宮里。
“銜霜,你信朕,朕能讓歲歡快快樂樂地長大,能讓她幸福,也能……”他說著,情難自禁地伸手擁住了她,“也能讓你幸福。”
霍則衍的手撫在她的背上,溫聲道:“我們都有一個這么大的女兒了,今后我們一家人,就好好地在一起,好不好?”
他像是在征詢她的意見,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擁著眼前的女子,感受著她的溫度和心跳,適才因著她的謊言而產生的怒火,早已不知在何時就輕易地煙消云散了。
在他心中,從未有過現下這樣的滿足。
他希望渺茫地找了她三年多,也當了三年多的孤家寡人,好不容易才終于尋回了那個久覓不得的人,還意外得知,自己和她,竟還有一個女兒。
這樣巨大的喜悅,到底是遠遠勝于被欺騙的惱怒的。
他如今身邊有她,還有女兒,不再是之前那個孤家寡人了。
他本該早就過上了這樣的日子,可是,他竟錯過了她們那么些年。
如果當初他沒有因為方馥的事情與銜霜起爭執;如果當初他沒有刻意冷落她;如果當初他沒有答應帶銜霜出宮;如果當初在出宮的畫舫上,他沒有說出那一番傷人的話……
他會驚喜地從太醫口中聽到她有孕的消息,會看著她慢慢成為一位母親,會小心翼翼地抱著小小的女兒,哄她叫自己一聲“爹爹”。
銜霜也會一直像從前那樣,永遠都只喜歡他一個人,不用他使出逼迫這樣惡劣的手段,也會心甘情愿地陪在他身邊。
他們一家三口,一定會過得很幸福的。
一定會。
“銜霜,再試著喜歡一次朕吧。”那日的末了,霍則衍在她耳邊輕聲低喃道,“就當是為了我們的女兒。”
而她安靜地被他緊緊擁著,沒有掙扎,也沒有應答。
窗外庭院里的杏花開得正盛,一陣風拂過,就簌簌地落下一片淺白,如同落雨一般。
兜兜轉轉,又是一年春日,而她也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銜霜看得出來,霍則衍似乎迫切地想要和歲歡修復好這段父女情。
一連三日,每日都讓福順送來了不少小孩子喜歡的新鮮玩意。
從陶瓷做的精致小人到九連環,從撥浪鼓到七巧板,從彈弓到萬花筒,從竹蜻蜓到滾燈……
這些有趣又新鮮的小玩意,每樣都很合歲歡的心意,尤其是那個滑稽可愛的陶瓷小人,她愛不釋手,喜歡得緊。
到了第四日,看到福順一來,她就樂開了花,朝福順伸開了兩只小手,對他笑瞇瞇道:“這位伯伯,你人真好!日日都給我送新鮮玩意,今天來,又給我帶來了什么好東西呀?”
福順忙擺了擺手,一邊示意身后的兩個小內侍將箱匣里的玩具抬進去,一邊同歲歡道:“公主這話當真是折煞奴才了,這些可不是奴才送的,是陛下送給公主您的。”
“陛下啊,若是知道您喜歡他送的這些,也定然會很高興的。”
一聽到他口中的“陛下”,歲歡立馬就變了臉色。
“誰說我喜歡那些東西啦?”她跳了起來,“我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適才內侍搬進來的箱匣又用力推了出去,還要去找前幾日送來的還給福順。
“拿走!我才不要他送的這些。”她氣鼓鼓道,“你把這些,全部都拿走好了!”
聽到福順傳報回來的消息后,這日下午,霍則衍來了蘭溪苑。
整整三日沒有見到銜霜,他其實早就想來了。
但這幾日他不曾來蘭溪苑,其一是因著繁忙的政務,其二便是因為,他還沒有做好,以一個父親的身份,在歲歡面前露面的準備。
他知道,歲歡也同她的母親一樣,很是抵觸自己,卻不知道自己該如何以父親的身份面對她,和她相處。
霍則衍走進蘭溪苑時,銜霜正在教歲歡寫字。
歲歡比銜霜更先發現他走了進來,登時就撇了撇嘴,將頭扭至了一邊。
他越過歲歡,目光落在了還提著筆寫字的銜霜身上,隨后又望向了歲歡,問她:“朕派人送了那么多玩具,你一樣也不喜歡?”
“對,不喜歡!”歲歡朝他扮了一個鬼臉,“我才不稀罕你送的那些破東西呢!”
“公主!”珠兒看了一眼霍則衍的面色,小心地在身后拉了拉歲歡,低聲道,“不可對陛下無禮。”
歲歡哼了一聲,重重地甩下了手中的筆,咚咚咚地跑了出去,珠兒也連忙追了出去。
屋內很快便只剩下了他與銜霜兩個人。
霍則衍走到桌案前,隨手拿起了一張放在桌上的紙,隨意地翻看了一下,輕笑出聲:“你這字比起從前,也沒多大長進啊。”
銜霜放下筆,看向他手中拿著的那張紙,抿了抿唇,比劃著告訴他:【陛下,這是歲歡寫的。】
不過霍則衍也絲毫沒有什么尷尬的樣子,只是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將手中的紙放下,對她道:“那朕看看你寫的。”
他說著,低頭看向了她身前被鎮紙壓著的那張紙。
紙上的字跡清雋嚴整,很是娟秀雅致。
他盯著那張寫著漂亮字跡的紙看了許久,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幾張七歪八扭寫滿了他的名字的紙。
【陛下怎么來了?】銜霜將紙折起,收放在了一個簍子里,而后比劃著問他道。
“朕只是想來看看……”霍則衍看著她,略微遲疑后又改了口,“看看歲歡。”
銜霜對他的話表示理解,她想起歲歡將才說過的話,對他道:【歲歡說話一向有口無心,適才對陛下言語不敬,并非有心之舉,陛下別同她置氣。】
“她是朕的女兒,朕自然不會同她置氣。”他說。
她點了點頭,問他:【陛下不是來看歲歡的嗎?】
霍則衍怔了怔,一時沒明白過來她的意思,她便又道:【歲歡已經跑出去了,陛下不跟著去看看嗎?】
他這回算是看出來了,她這是在隱晦地趕自己離開。
但他到底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靜了靜,應了一聲“好”。
庭院里,歲歡正坐在杏花樹下,手中拿著之前的那個小泥人,玩得不亦樂乎,像是已經將剛剛和霍則衍之間的不愉快拋卻了腦后。
珠兒站在她身后,看到霍則衍來了,福了福身子。
他揮了揮手,示意珠兒先退下,而后也在杏花樹下坐了下來。
“你、你跟著我過來做什么?”歲歡立刻就發現了他,很是不滿地瞪了他一眼。
“你母親讓我來看看你。”他實話實說道。
見歲歡利索地站起身,不顧裙子上沾滿的灰塵和泥土,拿著泥人就要跑,霍則衍一把揪住了她。
“跑什么?”他有些想笑,很快又板起了臉,問她,“朕送你的那些玩具,為何不喜歡?”
歲歡哭喪著臉,不得不重新坐回了杏花樹下,但心里仍是有氣,鼓著小臉不肯搭理他。
霍則衍只好沒話找話,指著她手中的泥人,對她道:“朕看這個泥人,你倒很是喜歡,朕送你的陶瓷小人,也比不上這個嗎?”
“這個,可是我娘親親手做的!”歲歡抱著手中的泥人,總算勉強理了他一下,“你送的那些,和這個當然不能比了!”
“你母親還會做這個啊。”提起銜霜,霍則衍的面上多了些許溫柔。
他想起什么,指了指自己腰側系著的同心鎖,告訴她道:“我身上的這個同心鎖,也是你母親從前親手做的,特意送給我的。”
歲歡聽到是銜霜做的,來了些興趣,歪頭看了一眼,但很快就嫌棄道:“不可能,這絕對不是我娘親做的,上面還有道裂縫,難看死了。”
霍則衍的面色變了變,沒再說些什么。
過了良久才轉移話題道:“你母親寫字也很好看。”
“那可不!”歲歡驕傲道,“我娘親的字,那可是我爹爹手把手教的,當然好看了!”
第33章 第33章
說起銜霜,歲歡就跟忽然間打開了話匣子一般,絲毫沒有留意到霍則衍變得有些不對的神情,開始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我告訴你,我娘親可厲害了,她可不單單是寫字好看,做的飯也超級好吃!尤其是我娘親下的素面,那味道,簡直是一絕。”
歲歡說著咽了咽口水,又道:“不止是我,我爹爹也最喜歡吃我娘親下的素面了!娘親也知道爹爹喜歡,所以每隔幾日就會特意下給他吃……”
聽著歲歡的話語,霍則衍的面色愈發不虞。
他終于忍不住開了口,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聲音,有些嚴肅地糾正她道:“朕說過了,徐文州不是你的父親,朕才是。”
聽到霍則衍這么說,歲歡原本還咧著的嘴也立刻撇了下去,反應甚至比上回還要大。
“你騙人!你才不是我的爹爹!”
她騰地一下子從樹下站了起來,用圓滾滾的眸子怒視著他,生氣道:“你和我爹爹一點也不一樣!我爹爹他,對我和娘親都可好了,才不會像你這么兇,這么可怕!”
歲歡甩下這句話后,就抱著泥人,一溜煙小跑回了屋子里。
只是霍則衍這一回沒能再攔住她。
他微微有些發怔地坐在杏花樹下,看著歲歡逐漸跑遠的小小身影,耳邊卻回響著她適才所說的那句話。
難道他真的同歲歡說的那樣,很兇、很可怕嗎?
所以銜霜才會不再喜歡他,喜歡上那個對她溫柔的徐文州?
老實說,即便已經知曉,銜霜并未和徐文州成過婚,歲歡也并不是徐文州的女兒,他心中也仍是嫉妒極了徐文州。
嫉妒他代替自己,陪在銜霜身邊的那幾年時光;
嫉妒他不僅能手把手教她寫字,還能吃到她親手下的素面;
嫉妒自己怎么也親近不起來的女兒,卻親昵地將他這個外人視作為“爹爹”;
更嫉妒如今銜霜心中喜歡的人,不是自己,而是他。
可他一邊無法克制地嫉恨著徐文州,一邊卻又控制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同徐文州一般,待她好,待她溫柔,她會重新喜歡上他嗎?
會嗎?
霍則衍在杏花樹下坐了整整一個下午,直至傍晚時分,才站起身子,慢慢地走進了屋內。
那時已經到了平日里用晚膳的時辰,膳食也已然被端上,銜霜正帶著歲歡坐在圓木桌前,準備用晚膳,見他重新走了進來,略微有些許意外。
他卻只是自然而然地,在靠近銜霜那側的椅子上坐了下來,隨后又吩咐站在一旁的珠兒道:“去再添雙碗筷吧。”
銜霜看了一眼桌上擺放的素淡膳食,心下不免有些猶豫。
這幾道簡單的家常菜肴,都是她和歲歡平素所喜歡的,但于霍則衍這樣養尊處優慣了的人而言,恐怕就成了粗茶淡飯,定然是吃不慣的。
因著他并未提前交代過她,她也沒想到他今日還會留下來用晚膳,便也未提前囑咐小廚房,讓其多備一些精細的膳食。
她思忖了須臾,比劃著告訴將新的碗筷端進來的珠兒,讓珠兒再去知會一聲小廚房,再添上幾道菜肴。
霍則衍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對她道:“不必了,朕陪你一起吃這些就好。”
銜霜不著痕跡地抽出了手,看著他像是為了證明什么似的,往瓷碗里搛了個白面面饃,沒再比劃些什么,只是低下了頭,安靜地吃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因著霍則衍的加入,這頓晚膳比起往日,她吃得分外不自在。
就連一向喜歡在飯桌上,同銜霜嘰嘰喳喳個沒完的歲歡,這回竟是也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埋著頭,飛快地扒著自己碗里的飯。
擔心她吃太快會嗆著,銜霜忍不住同她道:【慢些吃,又沒人同你搶。】
歲歡一邊點著頭,一邊放下了筷子,用絹布擦了擦嘴,歡樂道:“娘親,我吃好啦,和珠兒姐姐一起去外面玩啦!”
她說著,悄悄地用余光瞥了一眼霍則衍。
哼,她可一點也不想和這個可怕的騙子繼續待在一個屋子里,多一會兒都不行!
銜霜聽著歲歡噔噔噔地跑遠,耳畔卻忽而又響起了霍則衍的聲音:“聽說你在江南的這幾年,在鎮上開了一家面館。”
她不知道霍則衍為什么會忽然提起此事,但還是點了點頭,比劃著問他:【是歲歡下午告訴陛下的?】
歲歡今日下午雖讓他知道了不少事情,卻不曾告訴過他這個,這是他前幾日,從派去關川鎮打探銜霜消息*的侍從口中得知的。
不過霍則衍并不想讓銜霜知道這一點,只是“嗯”了一聲,又開口道:“歲歡還說,你下廚的味道很不錯。”
他略一停頓,覺得自己已經鋪墊得差不多了,便將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了口:“朕……朕也想嘗嘗。”
這簡單的幾個字,他本想裝作不經意般順口提起,可當真正開口時,卻說得別扭極了。
銜霜愣了一下,因著他說這話時的聲音并不算大,她以為是自己沒有聽清,便問他道:【陛下適才說什么?】
“朕是說,許久不曾嘗過你的廚藝了。”他說著,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想使自己看起來盡量顯得更自然些,“你若是得空的話,不妨簡單做一些。”
【歲歡說話總是這樣,喜歡夸大其詞,奴婢廚藝不過爾爾,實在算不得精湛,較起宮中的御廚,更是遠遠遜之。】
她想了想,同霍則衍比劃道:【況且奴婢自回宮后,就不曾再下過廚了,在廚藝這方面,也生疏了不少,就不在陛下面前獻丑了。】
霍則衍心里很清楚,銜霜這是在故意搪塞自己,她并沒有在自己面前說真話。
因為就在前些日子,他還從派在蘭溪苑侍奉的內侍處聽聞了,她親自下廚,為近身宮婢下陽春面的事情。
她不僅愿意為徐文州下廚,甚至還愿意為宮婢下廚,可到了他這兒,偏偏就一點也不愿意了。
他捏緊了手中的杯盞,不死心地又對她道:“你若是不想太麻煩的話,就下一碗最簡單的素面也是可以的。”
銜霜實在不明白,霍則衍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不僅話里話外地想讓她下廚,竟還說想吃她下的素面。
她記得,自己從前是為霍則衍下過兩次素面的。
一次是在寒冬的雀嶺山下,她借了醫館的灶房,給一日多不曾進食的他下了一碗素面果腹充饑。
另一次則是在她入宮之后,那日是她過生辰,便在蘭溪苑的小廚房里下了兩碗素淡的壽面,想同他一起吃,也算是簡單過了生辰。
只是那一次她的那碗素面,卻因著引起他回想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落魄往事,而受到了他的呵斥。
最后不但面沒吃成,兩人間還起了些許爭執,鬧得不歡而散。
若是她沒記錯的話,他那時還同她說,讓她今后都不必再下那素面了。
這些話她都還大致有些印象,霍則衍自己難道全都忘了嗎?
銜霜心里這樣想著,便也不知不覺間比劃了出來:【陛下不是,不喜歡奴婢下的素面嗎?】
霍則衍看著她,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色暗了暗,許久之后才道了句:“你若是實在不愿,那便罷了。”
于是這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
只是這日晚上,霍則衍又留宿在了蘭溪苑。
雖未行云雨之事,只是和衣而眠,但與霍則衍躺在一起,銜霜依舊覺得不太自在。
更別提,他還總是喜歡牽著她的手入睡。
這樣十指相扣的親密姿勢,她其實并不喜歡。
她每每都要等到他睡下后,再在一片黑暗中,將他的手指慢慢地掰開,才能安穩入睡。
這日夜里也是一樣。
只是這次銜霜掰開他的手的時候,他卻忽然間有了反應。
感覺到霍則衍的手指動了動,她被嚇得一激靈,以為是自己將才的動作太大,驚醒了他。
隱約間,聽見他似是低低喚了幾聲自己的名字,銜霜趕忙閉上了眼睛,乖乖裝睡。
誰料他的聲音愈來愈急促,也愈來愈清晰,從低聲呢喃變成了呼喚,似乎還隱隱夾雜著幾分痛苦與不安。
難不成,霍則衍這是在說夢話?
銜霜從榻上悄悄地坐了起來,借著榻旁矮桌上的一盞昏暗燭燈,看向了躺在自己身側的那個人。
眼見他一副緊緊蹙著眉,額間還滲著冷汗的樣子,怕不是做了什么可怖的噩夢。
看著看著,那個人又有了激烈的反應。
他闔眼搖著頭,口中卻急聲喚道:“銜霜,不要!”
“不要——”
看樣子,這噩夢好像還和她有點關系,總不能在霍則衍的噩夢里,是她把他給殺了吧。
雖然她的確很想要離開這個地方,但弒君這樣大不韙的事情,她到底,還是不敢去做的。
銜霜正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睡夢中的那人卻忽而猛地睜開了眼睛,從榻上直直地坐了起來。
這回她來不及避開,更來不及裝睡,就這么在昏暗的燭燈下,撞入了他漆黑的眼眸。
第34章 第34章
兩人相視不過須臾,下一瞬,她就被霍則衍緊緊地擁入了懷里。
銜霜的身子僵了僵,一時竟也忘了推開他。
事實上,她也壓根就推不開他,他的力道大得驚人,根本容不得她從中掙脫。
過了很久,她才感覺到那人慢慢地松開了自己。
瞧著霍則衍看起來不太好的面色,銜霜猶豫了一下,比劃著問他:【陛下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點了點頭,聲音中仍帶著些從噩夢中驚醒的低沉:“夢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陛下,夢都是反的。】她對他道。
霍則衍“嗯”了一聲,面上的神色卻有些怔忪。
他看著她,忽而開口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問她:“銜霜,你今后……不會再離開朕的,對吧?”
不知是不是銜霜的錯覺,她竟從霍則衍的聲音中,隱隱聽出了幾分害怕與忐忑。
毋庸置疑,她的確,是想要離開他,離開這座皇城的。
如果今后有這個機會的話,她也一定會帶著歲歡,毫不猶豫地離開這個地方。
不過這些壓在她心底的想法,自然不能讓霍則衍知道。
她想嘗試著點頭,至少令霍則衍暫且打消對自己的疑慮,卻做不到違背自己的本心。
見銜霜沉默了下來,霍則衍也沒有再繼續逼問她的意思。
他并不想看著她說出,自己不愿意看到的答案。
他靜了片時,才輕聲對她道:“適才是朕吵醒你了么?早些睡吧。”
聽出霍則衍并沒有什么旁的意圖,銜霜總算松了一口氣,又有些擔心他接下來會反悔,立刻就拉著錦被躺了下來,闔上眼睛開始裝睡。
裝著裝著,竟也真的就這么睡著了。
霍則衍看著閉著眼,安靜地睡在自己身側的女子,心中仍是洶涌澎湃,始終安定不下來。
他適才,又做了那個可怕的噩夢。
夢中依舊是三年多前的那一日,也依舊是那個熟悉至極的場景。
他看著銜霜面色蒼白地站在船舷旁,身形單薄,搖搖欲墜。
看著她毫無留戀地轉過身,越過了那層舷欄,縱身跳進了江水里。
而他慌促地朝她奔去,卻也只拉住了她的一片輕飄飄的袖角。
看著她落入江水里的那一刻,他的腦海中霎時一片虛幻,一時間什么也顧不得再去想,只是難以置信地一聲聲喚著她的名字,下意識地就想要跳下去救她。
可他將越過舷欄,卻被身后的高遜死命地攔住。
高遜一邊高聲喊著讓他千萬不要沖動行事,一邊讓畫舫上的那些侍衛隨從來幫忙攔住他。
他聽不清身邊那些七嘴八舌的吵鬧聲音,耳邊江水拍打著江面的聲音卻愈發清晰。
眼睜睜看著她被湍急的江水吞沒,他踹開了那些攔著他的人,不管不顧地跳了下去。
只是在冰涼的江水里,他始終沒能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這個噩夢,在這三年多里,他曾做過無數次。
這些年來,他每每從這個噩夢中驚醒之時,皆是頭皮發麻,出了一身的冷汗,而夢里那種痛苦與絕望交加的感受,于他而言更是清晰不已。
但這一回從這個夢中醒來時,他身邊不再是空空蕩蕩的一片虛無。
他的身側躺著她,是那個真真切切的她。
她的懷抱柔軟,溫暖,真實,一點一點地安撫了他夢中那股絕望至極的心情。
她沒有離開,她還好端端地活著,還陪伴在他的身邊。
可他心中仍是有些不安。
他知道,銜霜其實并不愿意留在這里,所以克制不住地害怕,她有一天還會離開他,就像先前那樣,杳無音信。
而他問她時,她沉默的態度,令他心中更加不安。
看著身側熟睡的女子,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輕輕撫摸著她的發絲,他心中的那縷不安卻仍未消散。
無論如何,他都絕不會讓她再次離開他的。
他不會讓這么一日到來,也不會讓這件事情再次發生。
他想。
四月過后,京城里接連下了好幾場滂沱大雨,天氣也在一日日間逐漸由涼轉熱。
回到宮中的這短短兩個月不到的時光,于銜霜而言,卻是度日如年。
霍則衍除卻政務過于繁忙時,幾乎每晚都會來蘭溪苑,而后順理成章地留宿在這里。
落在旁人眼中,銜霜不過只是一介出身低微的啞女,卻有幸能得圣上鐘情,如今榮寵萬千,圣眷優渥,也算是天大的福分與運氣,令人艷羨不已。
但銜霜卻仍是終日里郁郁寡歡。
她每日除了陪著歲歡外,大多數的時間,都坐在窗邊,望著窗外湛藍的天出神。
而歲歡也總是會時不時地問她:“娘親,我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呀?”
她輕輕地捏了捏歲歡的臉頰,問道:【你也不喜歡這里嗎?】
歲歡搖了搖頭,但很快又點了點頭,一臉認真地同她道:“就算這里再大再漂亮,但畢竟也不是我們的家呀。”
她默了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比劃著同歲歡承諾:【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里的。】
其實早在估算著徐文州已經回到了關川鎮后,銜霜便開始計劃著帶歲歡離宮。
只是即便做了再詳盡的計劃,到頭來,也還是繞不開霍則衍的令牌。
她也曾思量過,自己可以當霍則衍宿在蘭溪苑時,在他沉睡后,再去他的外袍里翻找令牌。
然而她發現,霍則衍夜里總是睡得太淺,就連有時自己悄悄掰開他的手的輕微動作,都會驚醒他。
更遑論越過他的身子,掀開帷帳,去木架上掛著的外袍里翻找令牌了。
若是能讓他徹底地熟睡上幾個時辰就好了。
這樣自己不僅能輕易從他那里拿到令牌,還能趁著他沉睡的這段時間,帶著歲歡盡快一同出宮。
但她為著此事,一籌莫展了好些時日,也沒能想出個既不牽連宮人,又萬無一失的周全辦法。
這日珠兒端著茶水走進來,看著坐在窗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銜霜,輕輕地將杯盞放在了桌案上,卻并未同往常一樣退下。
銜霜側過頭,留意到站在自己身邊的珠兒,見她神情似是有異,便比劃著問她:【可是有話要同我說?】
珠兒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地點了點頭,她面色有些緊張,卻仍是堅定地對銜霜道:“姑娘,奴婢愿助姑娘一臂之力。”
擔心銜霜聽不懂自己的意思,珠兒想了想,又補充道:“姑娘若是決意離開這里,奴婢愿意幫姑娘。”
聞言,銜霜將將拿起杯盞的手頓了頓,險些弄灑了茶水。
回宮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從未同珠兒透露過,她有意離開的心思,其一是不想來日事發時牽扯到她,其二便是擔心她會將此事告知霍則衍。
她也并非是不信任珠兒,她知道,珠兒一直待她很好,她也早就將她當成了自己的親妹妹。
只是珠兒到底是霍則衍派來自己身邊的人,忠于的人,自也當是霍則衍。
她一直都很清楚這一點。
是以她現下也不免驚詫,珠兒為什么會知曉此事,又為什么竟會愿意冒險幫她。
珠兒似是也猜出了銜霜心中的想法,同她道:“奴婢入宮前就知道,宮中的主子,都是不把奴才當人看的,只是奴婢從未想過,自己能在宮里頭遇上姑娘這樣好的人。”
“姑娘不僅會記掛奴婢的傷勢,為奴婢敷臉,還會親自下廚,為奴婢下陽春面……”珠兒說著,眼眶微微有些發紅,“說句不敬的話,姑娘在奴婢心里,就猶如奴婢的長姐一般。”
“看著姑娘自回宮以來,一直悒悒不樂,奴婢心中也很是難受。奴婢雖力薄,幫不上什么太大的忙,但從宮外為姑娘弄來一劑蒙汗藥,還是能辦得到的。”
銜霜看著珠兒,心中一半是感動,一半是擔憂。
她明白珠兒的意思,蒙汗藥的藥效,足以讓人沉睡上六個時辰,趁著霍則衍昏睡,她便可從他身上拿到令牌,帶著歲歡出宮。
只是蒙汗藥是宮中的禁藥,待霍則衍醒來后發現這一切,必然會怒不可遏,也定會徹查此事,勢必會牽出珠兒。
她雖有些心動,但仍是搖了搖頭:【珠兒,我知道你是為我考慮,可我若是真的就這么走了,你又該怎么辦?】
“姑娘只管帶著公主離開,不用擔心奴婢。”珠兒忙道,“奴婢能保全自身,不受此事牽連的。”
【你怎么保全自己?】銜霜搖著頭,問她。
“奴婢……奴婢總會有辦法的。”珠兒吞吞吐吐,急得漲紅了臉。
【你既把我視為長姐,我就絕不會拋下你不管。】銜霜定了定神,對她道,【若要走,我們便一起走。】
離宮的計劃就這么在那日徹底敲定了下來。
收好珠兒交給自己的那一劑蒙汗藥后,銜霜在心中慢慢地盤算著下一步的安排。
“姑娘,再過三日,就是陛下的萬壽,宮中諸事應接不暇,來來往往之人也會較之往日更多,姑娘若在那時行事,想來勝算更大。”珠兒對她道。
聽著珠兒的話語,銜霜才隱約想起,原來三日后,就是霍則衍的生辰了。
第35章 第35章
霍則衍感覺到,銜霜近幾日,就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
據他派在蘭溪苑侍奉的內侍回來同他稟報,這幾日來,她已經不再像先前那般終日離郁郁寡歡,不再時常對著窗外出神,面色也不再總是黯然無色。
她的氣色與精神較起先前,更是顯而易見地好了許多。
而他這幾日來蘭溪苑的時候,銜霜待他,似乎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抵觸了。
今夜就寢前,她竟還主動問他,明日晚上能不能來蘭溪苑,陪她一同用晚膳。
見她這樣問自己,他心中又驚又喜,想也沒想地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他暗自猜測著,或許是銜霜在宮中過了這么些時日后,也終于想通了,愿意從今往后好好地留在宮中,陪在他的身邊了。
這個猜測,讓霍則衍本就因為她的主動相邀而雀躍的心,更是欣喜不已。
看著銜霜安穩平和的睡顏,他的內心依舊平靜不下來。
他過去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有一天竟也會因為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而激動到徹夜難眠。
雖說是幾近一夜未眠,但翌日清晨起來上早朝時,霍則衍比起往日,卻是更要神清氣朗。
看了一眼身側還在睡著的女子,他輕手輕腳地從榻上起了身,又低聲囑咐宮婢不要吵醒她。
走出蘭溪苑時,他想起了什么,對身后跟著的福順道:“今日在蘭溪苑用晚膳。”
福順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道:“陛下,今個可是您的萬壽,按照往年的慣例,宮中今晚會舉行宴席,尚膳監和司樂坊那邊,也都早早地準備打點好了,您看要不,奴才一會兒去同蘭溪苑那頭說一聲……”
“那便將晚宴取消了。”霍則衍只是淡淡道。
聞言,福順的面色有些愕然,猶豫著還想要說些什么,“陛下,這,這怕是……”
“除去往年應有的賞賜外,今年再多賞尚膳監和司樂坊每人一年的月錢,其余宮人則每人多賞半年。”霍則衍打斷了他將說未說的話,淡聲吩咐道。
福順趕忙應了一聲“是”,又賠著笑臉行禮道:“那奴才替尚膳監和司樂坊的宮人,謝過陛下恩典。”
見霍則衍“嗯”了一聲,邁開步子向前面走去,他也連忙跟了上去,心中一面感慨著這突如其來的潑天富貴,一面又覺得,陛下這樣的反常,擱在今日也實屬正常。
果然,還得是為了蘭溪苑的那位銜霜姑娘。
傍晚還未至時,霍則衍便早早地來了蘭溪苑。
銜霜也沒有想到,他竟會來得這樣早。
她心中不免有些意外,比劃著同他道:【晚膳還未好,還請陛下等候片時,奴婢這就去小廚房準備。】
“要準備什么?”霍則衍問她道。
【自是為陛下準備壽面。】她微微揚了揚唇角,對他道,【今日,不是陛下的生辰嗎?】
見他沒有說話,銜霜壓下了心里的幾分緊張,又牽著唇道:【陛下……應當不會嫌棄奴婢的廚藝不精吧?】
霍則衍反應了過來,忙出聲道:“當然不會!”
【陛下不嫌棄奴婢就好。】她略微放了些心,對他道,【那奴婢這就去了。】
看著銜霜走遠,霍則衍仍是有些微微發怔。
他剛剛應該沒有看錯吧?
她適才是說,要親手為他的生辰準備壽面嗎?
她適才,是不是還朝他笑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再看見過銜霜的笑容。
或者說,自他強行帶著她回宮以后,就再沒見她的面上展露過這樣的笑意,更遑論還是對著自己。
看來,她果真是已經徹底地想通了。
愿意就此放下從前的那些不愉快,也愿意忘了和徐文州那三年多的過往,和自己重新在一起了。
霍則衍想著,面上也不自禁地浮現出了一縷遮掩不住的喜色。
看著銜霜端著壽面朝自己慢慢走來時,他仍覺得一切都有些不太真切。
“陛下,奴才來為陛下試毒。”見壽面端了上來,站在霍則衍身后的小內侍走上了前,恭敬地對他道。
聞此,銜霜悄悄在衣袖下捏緊了手,她的神情雖不顯,心中卻立時變得忐忑不安了起來。
糟了,糟了!
離宮不過也才三年多,她怎么就把宮中的規矩給忘了個一干二凈,霍則衍用膳前,宮人可是要提前試毒的!
那,那她往壽面里放的那東西,會不會也就這么被人給發現了?
這下子可該怎么辦才好?
聽著小內侍的話,霍則衍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
銜霜怎么可能會給他下毒?
她好不容易才放下了之前的那些芥蒂,并愿意在自己生辰這日,為自己親自下一次廚。
現下卻聽見了這樣的話,不說寒心,多少也總歸會有些不高興的。
他想著,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銜霜的面色,見其無異才放下了心,又側過了頭,對那個小內侍吩咐道:“不必再試毒了,你先退下吧。”
見那小內侍應聲退了出去,屋內只剩下了她與霍則衍二人,銜霜高高懸起了心才總算慢慢地落定了下來。
只是她剛放松不過須臾,便聽見霍則衍忽而開口喚了一聲自己的名字。
她的大腦立刻又重新高度緊張了起來,不過還是強裝鎮定地抬起眸望向了他。
“銜霜。”他看著圓木桌上擺放的壽面,忽然有些鄭重其事地對她道,“這是朕收到過最好的生辰禮。”
聽著他的話語,她心中不免有些微微發虛,但仍舊是擠出了一抹笑容:【陛下言重了,這不過只是一碗壽面而已。】
霍則衍搖了搖頭。
面前這碗熱氣騰騰的壽面,讓他不禁回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漫天飛雪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日極冷,雪亦下得極大,她背著受了賊人暗算的他,在大雪皚皚的山上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才在山下的小鎮上,找到了一家醫館。
在那里,她為他求醫,上藥,也為他端來了這樣一碗熱氣騰騰的素面。
當年那碗素面的味道,他其實已經記不清了,但在后來數不盡的日子里,他卻想念那碗素面,想念了很多年。
其實后來到了宮里后,銜霜也曾是為他下過素面的。
只是那時,他卻覺得她是在故意提醒自己勿要忘了往事,因此猜忌于她。
后來他才知道,那碗素面,其實也是她的壽面。
而他,不僅沒能陪她吃完那碗壽面,還在從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失去了吃到她最后一次親手做的膳食的機會。
先前他從歲歡口中知曉,她時常為徐文州下素面時,心中說不出來是嫉恨徐文州多一些,還是怨恨當年的自己多一些。
他想念了那碗素面三年多,可他所日思夜想的,卻正是旁人在這三年多來輕易間便能夠得到的。
那日他到底還是沒能忍住,同她提出,想要再嘗一嘗她的廚藝。
看著她那時極不情愿的樣子,他還以為,以后都不會再有這個機會了……
見霍則衍凝眸看著那碗壽面,銜霜手心緊張得滲出了汗,以為他是發現了什么端倪,小心翼翼地問他:【陛下,怎么了?】
霍則衍回過了神,搖頭道:“沒什么。”
他說著,又順口問她道:“歲歡呢?”
給霍則衍下藥這事到底太過涉險,歲歡畢竟年紀還小,她也不想萬一到時有個什么嚇著歲歡,便讓珠兒先帶著她避了開。
不過這話自不能對霍則衍說。
銜霜想了想,對他道:【今日是陛下的生辰,我想單獨陪著陛下,就讓珠兒帶著歲歡在宮里頭逛了逛。】
霍則衍聽了她的前半句,哪里還聽得進去后面。
她這樣明晃晃的示好話語,讓他心中歡欣不已,聲音也難掩欣喜:“銜霜,只要你愿意,朕今后,日日都可以這樣陪著你。”
銜霜勉強笑了笑,不想讓他發現自己的不自然,委婉地同他道:【陛下,快趁熱嘗嘗吧,這壽面若是放得久了,怕是味道就不好吃了。】
他點著頭,溫聲應了一聲“好”,伸手拿起了桌上的玉箸。
將那面放進口中時,霍則衍的面色微不可查地變了變,不過一瞬,便恢復如常。
他看著銜霜,不動聲色地將那面咽了下去。
見他已經吃了一口面,銜霜的心安了些,為了讓自己看顯得更自然些,便又笑著問他:【陛下,這面的味道如何?】
霍則衍拿著玉箸的手頓了頓,輕聲問她:“你在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銜霜心下登時一緊,卻仍裝作什么都聽不懂的樣子,問他道:【陛下這話,是什么意思?】
“朕只不過問你都放了些什么佐料。”他輕笑了一聲,看著她道,“你這么緊張做什么?”
見霍則衍好似并未察覺出什么異樣,銜霜的心略微放松了些,盡量自然地比劃著問他:【也就是蔥、姜這些尋常佐料,可是有陛下的忌口嗎?】
“沒有。”他搖搖頭,又低頭吃了一口面,同她道,“味道很好,朕很喜歡。”
第36章 第36章
他所言非虛。
這碗壽面的味道確實很好,香氣四溢,溫和細膩又鮮美可口。
一如當年在雀嶺山下的醫館里,她端給自己的那碗素面——
他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將那碗素面的味道給忘得差不多了,可不過嘗了一口這壽面,便又立刻想了起來。
【陛下喜歡就好。】看著霍則衍一口一口地吃著那碗壽面,銜霜緊張的心也一點一點安了下來,【若是不夠的話,奴婢再去為陛下下一碗。】
她一面比劃著,一面悄悄留意著霍則衍的反應,在心里默默地數著時間,等待著蒙汗藥藥效的發作。
同銜霜心中所預料的那般,約莫過了一盞茶不到的功夫,藥效似乎就已經發作了。
她試探性地碰了碰伏在桌案上的霍則衍,確認他的確沒有什么反應,已經沉睡了過去后,才徹底地放下了心,開始在他身上摸索著尋找起了令牌。
不慎將他腰間系著的同心鎖碰到桌角時,發出了一聲清響,她心驚了一瞬,看了一眼寂靜無聲的前廳和緊閉的正門,定了定神。
找到令牌的過程,總的來說還算得上順利。
銜霜看著那塊雕刻著祥云瑞獸的小巧令牌,小心翼翼地將其揣進了懷里。
前廳的正門前必然守著宮人,為了延緩些被人發覺的時間,她便打開了前廳極少用過的后門,越過靜謐無人的小徑,將霍則衍扶到了偏殿的床榻上。
做好這一切后,她在屏風后快速地換上了早已備好的宮女著裝,去自己的寢房找歲歡和珠兒會和。
珠兒早已帶著歲歡在寢房等著她了,見她走了進來,將先前就已經收拾妥當的行囊交給了她。
銜霜接過行囊,對等著自己的兩人比劃道:【都好了,我們快些走吧。】
珠兒牽著歲歡的小手走到她跟前,面色卻有些猶豫,少頃后方開口道:“姑娘帶著公主走吧,奴婢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留在宮里。”
【為什么?】見她臨時變了主意,銜霜急了起來,【先前不是說好,我們一起走的嗎?】
歲歡也著急道:“是啊,珠兒姐姐,你就跟我和娘親一起走吧。”
“姑娘并非獨身一人,帶著公主已是不易,若是再添上奴婢,被宮中找到的風險就又更多了一層。”珠兒眸中含淚,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奴婢不能拖累姑娘和公主。”
【要走就一起走。】銜霜對她道,【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眼睜睜看著你在宮中死無葬身之地。】
“姑娘,事已至此,便沒有回頭路了。不論姑娘到頭來走不走,陛下醒來后,都一定會追究此事。”珠兒嘆道,“既然如今令牌已經到手,姑娘就快些帶著公主出宮吧,走得遠遠的。”
銜霜被她說得有些松動,但思慮及珠兒事發后在宮中的處境,還想比劃著說些什么來勸她。
寢房的門正是在此時,被人倏地推開。
銜霜心中一驚,下意識地側過頭,看向了來人。
看清走進來那人的面容時,她身子一僵,抱著行囊的雙臂也一下子失了力道。
行囊重重地落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悶響。
本該沉睡在偏殿榻上的那人,現下卻完好無損地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冷冷地掃過她身上的宮女裝扮,她身后站著的人,與掉落在地上的行囊,勾著唇問她道:“要去哪里?”
他分明是笑著的,只是這笑意,卻讓她覺得不寒而栗,全身發冷。
見她似是木住了一般,霍則衍又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方才的問題:“銜霜,你帶著朕的女兒,這是要去哪里?”
銜霜望著他,眸中仍滿是驚駭,【陛下,你不是……】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為什么你的藥對朕毫無作用。”他死死盯著她,利刃般的目光似是要將她整個人看穿。
“朕也很想知道,為什么你為了離開朕,可以做到這個份上。”
他竟還以為,她這幾日的那些變化,是因為想通了,是因為愿意好好留在他身邊了。
他竟還以為,她邀自己共進晚膳,為自己親手下那碗壽面,朝自己笑,是在同自己示好,是愿意和自己重修舊好。
原來,她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要離開自己,離開這個地方。
原來她一早就計劃好了,讓自己放松警惕后,再給自己當頭一棒。
就連那碗說是賀他生辰的壽面里,也摻了蒙汗藥。
若非他少時曾服用過與蒙汗藥相制的藥物,使此次蒙汗藥的藥效并未在他體內發作,否則,這次或許還真的就這么遂了她的愿。
其實初嘗那壽面時,他便敏銳地覺察出了其中的不對之處。
探她口風時,她不自覺間流露出的本能反應,更是坐實了他的這個猜想。
但許是無法相信,亦或是無法接受,她真的會給自己下藥,又許是實在太過想念記憶中的那碗素面,他還是將那面一口口吃了下去。
順著她做的局,假裝昏迷時,他心中還抱有著一絲希望。
他想要知道,她給自己下藥,是究竟想做些什么。
感受到她從自己身上拿走那塊令牌時,他便也大致明了了。
可他仍舊是不死心,在她走后,悄悄地從榻上起身跟了過來,看到的,卻是眼前的這樣一幅情景。
她換上了宮女的著裝,拿著早就收拾好了的行囊,要帶著他們的女兒離開。
他也聽見了她們的密談。
原來在她們的眼中,自己就宛如洪水猛獸一般可怕。
霍則衍說不出來,自己心里現下到底是何感受,他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笑話。
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看著面色有些發白的銜霜,他慢慢地擠出了幾個字:“銜霜,朕從前,還當真是小瞧了你。”
他的語氣聽起來無甚波瀾,銜霜卻覺得,這樣看似平靜的他,卻比起歇斯底里,更加要讓她*懼怕。
“陛下!”
一旁的珠兒忽然跪了下來,同霍則衍磕頭請罪道:“是奴婢!藥是奴婢偷偷從宮外運進來的,也是奴婢給姑娘出了這個膽大包天的主意,一切都是奴婢的錯!奴婢甘愿認罪受罰,只求陛下千萬不要怪罪姑娘和公主……”
【不!不是這樣的……】見珠兒要替自己頂罪,銜霜慌忙擋在了她的身前,【是我逼迫珠兒的,是我逼迫她幫我出宮的,不關珠兒的事情!】
霍則衍靜靜地看著她們二人在自己面前,互相努力地為彼此開脫,眸中郁氣卻愈發沉重。
恰在此時,憋了好久眼淚的歲歡,忽地放聲大哭了出來,邊哭邊抽抽噎噎地對銜霜道:“娘親,我,我好想回家……”
霍則衍積壓在心底許久的怒火,似是終于被歲歡的這句話徹底點燃了一般。
“家?回哪個家?你還以為,江南當真是你的家么?”他眸色陰沉地看著自己小小的女兒,聲音中滿是壓抑不住的慍意,“朕是你的父親,這里,就是你的家!”
歲歡愣愣地仰頭望著他,被嚇得一時間忘記了哭。
銜霜擔心霍則衍在盛怒之下,將火氣一股腦全撒在了歲歡身上,連忙將她護到了身后。
即便心中懼怕不已,卻也仍是硬著頭皮迎上了他的目光。
霍則衍亦凝眸看了她良久,朝她伸出了手,對她道:“將令牌交出來。”
想起那塊自己好不容易才拿到了手的出宮令牌,銜霜自是不甘心就這樣交還給他。
要知道,她若是失去了這一次機會,估計也就什么都沒了。
有了這一回未能成功的出逃,霍則衍今后只會對她防得更緊,不再給她任何機會。
而這塊令牌,今后也只會更難拿到手。
看著沒有任何反應的銜霜,霍則衍的眼神冷了幾分,“朕不想搜身令你難堪,銜霜,你不要逼朕。”
見她仍是沒有什么動作,他攥緊了拳,又慢慢地松開,再度開口道:“把令牌還給朕,朕便考慮饒了這個教唆你出宮的宮女一命。”
“銜霜,你自己選。”他頓了一下,寒聲道。
珠兒看著銜霜從懷里拿出了那塊令牌,微微張了張唇:“姑娘……”
銜霜置若未聞,心中雖是一萬個不情愿,但顧及到珠兒,還是將那令牌放到了霍則衍手上,同他比劃道:【陛下說到做到,今后不會再為難珠兒。】
霍則衍緊緊捏著那塊令牌,力度大得似是要將其捏成碎片。
她可真會偷換概念,他是答應了她放過那個宮女一命,但可沒說不再追究那宮女在此事上的責任。
他掃了低著頭的珠兒一眼,冷笑道:“既是如此,還不快退下!”
珠兒看著銜霜,遲疑著卻是沒有退出去。
瞧著陛下眼下這般震怒的樣子,想來是不會輕易放過姑娘,她若是就這么出去了,留著姑娘一人在里頭面對,恐怕……
她放心不下。
銜霜自是也猜到了她心中的想法,朝她搖了搖頭,比劃道:【珠兒,不用擔心我,你就先帶著歲歡出去吧。】
“不!我才不出去!”歲歡這時又哭鬧了起來,“娘親,我們走了,這壞人指不定怎么欺負你……唔!”
珠兒生怕歲歡再說出什么大不敬的話,更加激怒了本就氣極的霍則衍,趕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向兩人行了一禮后,抱起她匆匆退了下去。
霍則衍看著被掩上的門,目光又重新落在了銜霜身上,“那宮女的賬,朕明日再同她算,現下先來算算朕與你的。”
眼看著他步步朝著自己逼近,銜霜遽然從懷里拿出了一把尖銳的匕首,橫在了自己頸前。
第37章 第37章
看著她橫在脖頸間的那把匕首,霍則衍的面色陡然一變,原本夾雜著慍怒的陰冷神情,也很快被緊張與慌亂取而代之。
他這個時候,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和她“算賬”,也顧不得再為她給自己下藥、計劃逃離出宮而憤怒惱火。
他的大腦空了一瞬,急聲朝她喊道:“你要做什么?還不快把匕首放下!”
見霍則衍還要抬步走向自己,銜霜將那匕首拿著往里更近了幾寸。
鋒利的匕首貼靠在頸間,觸感一片冰涼,讓細膩的肌膚起了層層顫栗。
這原本是她提前備好,用于在出宮后防身的匕首,不曾想,眼下竟還派上了這個意想不到的用場。
銜霜手中握著匕首,無法再比劃些什么,但霍則衍看著她的神色,大致也能猜出她想對自己說些什么。
他立刻停住了步子,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聲音卻依然有些發顫:“好,好……朕不過來就是了,你千萬別沖動,先把匕首放下。”
似是為了讓她放心一般,他一邊說著,還一邊往后退了好幾步。
見銜霜仍是拿著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還有不斷往頸間逼近的趨勢,霍則衍只覺得提心在口。
就算是從前霍家出事,他身處詔獄的那段難熬的日子,他也從未像現下這般懸心吊膽過。
他緊張地看著她,下意識地放輕了聲音,小心翼翼地順著她的脾氣,安撫她道:“銜霜,聽話,你先把匕首放下,我們再好好說話,好不好?”
他說著,想起了什么,又趕忙同她道:“你想想歲歡,想想我們的女兒,她還那么小,你若因一時沖動出了事,她怎么辦?”
聽霍則衍提起歲歡,銜霜的神色略微有了些許松動,握著匕首的手也抖了抖。
趁著她怔神的這一小會兒功夫,他如箭離弦般上前,迅疾地從她手中奪過了那把匕首。
看著手中唯一剩下能與霍則衍抗衡的利刃,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地奪走,銜霜的身子晃了晃,像是一觸即潰一般。
她搖著頭,泛著朦朧水光的眼眸,也似是即將要滴下淚來。
她的手微微顫抖著,比劃著問霍則衍:【為什么?你為什么偏偏就是不肯放過我?我對你來說,明明只是一個累贅!】
看著銜霜比劃出“累贅”這個字眼時,霍則衍心中泛起了一陣陣鈍痛。
他動了動唇,剛想要說些什么,又看見她問自己道:【你一定要把我留在這里,究竟想怎么樣?】
“我不想怎么樣,我只是……想對你好。”他看著她,輕聲道。
對她好?
打亂她好不容易才重新平靜下來的安穩生活,逼迫她去做一些她本不愿意做的事情,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對她好嗎?
聽著這樣冠冕堂皇的話,銜霜笑得有些凄涼,【陛下若是當真想要對我好,就不該強行讓我和歲歡留在這個地方。】
霍則衍卻是搖了搖頭:“銜霜,朕旁的都可以答應你,唯獨這個不能。”
他望著她,又放柔了聲音,似是在哄她一般,“只要你肯留下來,只要你好好的,朕可以立你為皇后,今后不論你想要什么,朕都會給你。”
皇后?
她將才應當沒有聽錯吧?霍則衍竟說要立她為皇后。
銜霜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同他道:【陛下說笑了,我不過只是個出身低賤的啞奴,連妃位都堪不上,如今又如何當得起皇后的位置?】
霍則衍呼吸一滯。
當初他在畫舫上和高遜說的那些話,她果然,全都聽到了。
他看著早已安然無恙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靜了良久方艱難出聲道:“當初的那些話……是朕不好。”
“對不起,朕當時從沒想過要傷害你,朕只是……”
這是霍則衍有生以來,頭一回和人道歉服軟,那些本該簡單的話語從他口中說出來,也變得無比困難。
只是什么?
他說到一半,卻又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
只是因為那個時候的他,不想承認也不敢承認,自己真的像高遜所說的那樣,喜歡上了一個低微的啞奴嗎?
銜霜看著沉默下來的他,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道:【我明白,陛下只是看不上我低賤的出身,想同我玩玩,卻又一時還沒有玩膩。】
她比劃著,頓了頓又道:【只是陛下,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能玩膩呢?一個月,還是一年?】
【而我,是不是也得等到你徹底玩膩,才能夠離開這里呢?】事情左右已經鬧成了這樣,她索性也就破罐子破摔地問出了一早就想問的問題。
“不是的!”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終于按捺不住,急急地開了口,“朕從未這么想過!”
“銜霜,你相信朕,朕對你……是認真的。”
他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
本來早就應該讓她知曉的事情,終于在此時說出了口:“朕也從未將你視為過玩物,朕將你留在身邊,只是因為……因為喜歡你,不愿意讓你離開我。”
銜霜以為是自己聽錯,不敢相信地又問了他一遍:【陛下適才是說,陛下喜歡我?】
“是。”霍則衍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正色同她道,“朕的確,傾心于你。”
聽著他儼乎其然的話語,銜霜宛若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她實在忍不住當著霍則衍的面笑了起來,笑得小腹都隱隱有些發酸。
“銜霜,你……”看著她異乎尋常的反應,他微微擰了擰眉心。
她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對他道:【陛下這笑話,說得也著實太過好笑了些。】
霍則衍怔了怔。
她竟是覺得,自己適才是在和她說笑么?
他搖搖頭,有些無措地同她解釋道:“銜霜,朕說的都是真的。”
“大概很早以前,或許是你在大雪日里背著我四處尋醫的時候,或許是你為我煮面上藥的時候,又或許是你說無論生死都會追隨我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從什么時候起,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細數著過去的那些時光,霍則衍的面色不自覺地染上了些許懷念。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回到從前,那個只有他與銜霜兩個人的從前。
那段落魄的過往于他而言,本該是極其不堪的,可因著有她的不離不棄,因著有她堅定的信任和喜歡,如今回想起來,竟也覺得分外美好。
“銜霜,我知道,你一直介懷當初在畫舫上聽到的那些話,但那些,并非是我的真心話。”他闔了闔眸又慢慢睜開,神情中帶了幾分痛苦。
“我那時……太過愚蠢,也太過懦弱,未曾發覺自己對你的感情,不敢面對,更不敢承認這份喜歡。”
他說著,聲音中也夾雜了些許酸澀,和不易察覺的悔恨。
因為不敢承認,所以他故意在高遜面前說了那些違心之語。
仿佛話說得越狠,就越能夠證明,自己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她似的。
回想起那些曾從他口中說出的傷人話語,他的心口處又開始隱隱泛疼。
那些傷人的話語,不止成了扎在她心中的一根刺,亦成了深深剜在他心上的一顆釘子。
這些年來,每每回憶起當年在畫舫上的情形,他都恨透了當時的那個自己。
霍則衍靜了少時,才慢慢壓下了心底傳來的陣陣疼痛,再度開口道:“過去的種種,所錯在我。”
“我從前,不知道如何才算是愛一個人,更不知道如何去愛,讓你受了許多委屈,是我不好。”
他望著她躲閃的眼眸,對她道:“可是銜霜,我后來,也有在慢慢學著怎么去愛,學著怎么去對一個人好。你回宮后的這些日子里,我是真的想要對你好,和你重新來過的,但我知道,我還是沒有做好,弄巧成拙,讓你不開心了。”
“銜霜,你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再試著喜歡我一次?”他的指節有些發白,手心卻緊張得滲出了汗水,“你能不能和我重新開始,讓我今后,好好地補償你,補償那些從前犯下的過錯。”
銜霜抬眸看向了他,心中卻沒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她自然不會相信他說的天花亂墜的這些話語。
從前她聽到的那些不是真心話,這些,難道便是所謂的真心話了嗎?
她不知霍則衍現下的話,到底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但對于他的喜歡,她從前自不量力地奢求過,也曾為此撞得頭破血流過。
事到如今,她早就已經不敢再要,也不想再要了。
比起這樣虛妄無情的帝王之愛,她更想和她的歲歡,平平靜靜地過屬于她們的安穩日子。
【我與陛下,沒有今后的。】她比劃著,明明白白地告訴霍則衍。
【我也不需要陛下的什么補償,不過,陛下如若真心想要補償于我,就請放我和歲歡離開吧。】
第38章 第38章
即便霍則衍已經做好了或許會被她拒絕的準備,可看著她真的比劃出那些話時,他的心卻還是像被什么狠狠地擰了一下一般,難受得厲害。
他凝視著她,問道:“所以,你還是恨我,對么?”
銜霜微微顰眉,剛要同他比劃些什么,手卻被他忽然按住。
霍則衍緊緊地按著她的手,握住了先前那把匕首的刀柄。
只不過這一回,利刃指向的那個人,不再是她,而是他。
她驚愕地望著他,還未反應過來他的意圖,便看著他按著自己的手,將那把尖銳的匕首,捅進了他的身體里。
利刃捅入體內的那一瞬,他未蹙一下眉,甚至身子也未晃一下,仍是那樣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只是目不斜視地看著她,握著她的手,將那匕首捅得更深,輕聲問她道:“這樣的話,你能夠消氣么?”
銜霜木然地看著紅色的血一點點滲出了他的外袍,越涌越多,而后順著外袍流下,滴到了地上。
看著他牢牢地按著自己的手,和那像是怎么也流不完的血,她的腦海里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霍則衍一定是瘋了。
可是,流了這么多的血,霍則衍如果真的就這么死了的話,會不會算是她弒君啊。
感覺到那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好像慢慢失了力道時,她慌忙間松開了手,看著那把染滿鮮血的匕首,哐的一聲掉落到了地上。
珠兒走進來時,映入眼簾的,就是這樣一幅滲人的情形。
她安頓好歲歡后,心中還是實在放心不下銜霜,在寢房門外站了許久,卻始終不敢貿然進去。
隔著房門,她雖未聽清他們說了些什么,但也隱約聽見兩人像是又起了爭執,同她預想中的一樣。
聽到刀刃落地的清脆聲響時,她心中一驚,以為是霍則衍在震怒之下,要殺了銜霜泄憤,一時間便也顧不得什么宮規,趕忙推開門走了進來。
看到外袍染滿了血的霍則衍,和一旁僵硬站著的銜霜時,她被唬了一跳,也不覺間愣了神。
銜霜看著珠兒走進來,找回了些許清醒。
她微微顫抖著雙手,比劃著讓珠兒趕快去太醫院請齊院使來。
珠兒很快也明白過來了發生的這一切,應了一聲“是”,忙不迭小跑了出去。
寢房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地上亦流了許多血,看起來好不嚇人。
銜霜的情緒平穩下來后,扶著墻準備慢慢走出去。
出了這樣的事情,太醫一會兒還要來這里,估計霍則衍今晚也回不去明和殿了。
而她本就不愿再和他共處一室,更何況現下這寢房里頭還成了這樣,她今晚,怕是也沒法再在這兒繼續待下去了,只能先去偏殿睡上一宿。
“銜霜。”
霍則衍按著還在不斷淌著血的傷口,忽然出聲喊了一聲她的名字。
他看著側過了身的她,低聲開口道:“很疼……”
銜霜聞言怔了怔,面上卻是沒有什么反應。
這不是他自己,方才非要按著她的手捅的嗎?
她想著,錯開了眼神,刻意不去看他還在滴血的傷處,只是同他比劃道:【陛下先忍著些,珠兒已經去太醫院了,想必齊院使很快就會來。】
或許是受了傷的緣故,霍則衍的面色罕見地顯得有些發白,聲音也有些發啞。
“你要去哪里?”他啞聲問她道。
銜霜垂著眼簾,對他道:【我畢竟不是太醫,不通醫術,現下也幫不了陛下什么忙,就不留在這兒添亂了。】
見她比劃完,轉過身子就要往外走,霍則衍眼尾登時變得有些發紅,按著傷處的指尖也微微有些發顫。
他盯著她留給自己的背影,下意識地想要追上去攔住她,將她留在這里。
然而,他還沒走出幾步路,便撕扯到了尚流著血的傷口,身子也晃了晃,扶著桌角慢慢倒了下來。
他不甘地看著逐漸走遠的銜霜,嘶啞著聲音,不死心地又喚了幾聲她的名字。
可她始終沒有再回過頭,更沒再多看他一眼。
眼睜睜地看著房門被關上,看著那道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霍則衍只覺得,自己的心口處似是也被將才的那把利刃生生剜了一刀。
鮮血淋漓。
而身上傷口處的那股疼痛感,也漸漸在他的全身上下擴散開。
但比起身上的那處看得見的刀傷,更疼的仍是他的心口,疼得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讓他幾近無法呼吸。
疼痛恍惚間,霍則衍忽然想起了那年在風雪交加的雀嶺山,銜霜因為他手臂上一道不深不淺的劃傷,而難過得掉眼淚的樣子。
那個時候的她,也會因為他的一點小傷而急得不行,會輕輕地給他包扎傷口,會在給他上藥時忍不住落淚,還會在上藥過后,小心翼翼地問他還疼不疼。
而那個時候的他呢,只覺得她是在裝模作樣地可憐自己,并惡狠狠地警告她,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可是現在,她不會再去在意,他的傷口是不是還在流血,更不會再去在意他還疼不疼。
她不僅不會再心疼他,甚至,也不會再可憐他了。
霍則衍直至今日才知曉,原來素日里那樣溫和的銜霜,不再喜歡一個人時,會是這樣的決絕,這樣的狠心。
而她這罕見的狠心,也只對他一人。
他還記得,那時在詔獄,她看見受了傷的徐文州時,神情是那樣的悲慟和難過。
分明只是廝打后受的一點皮外小傷,她竟還要求自己去給徐文州找獄醫。
她依舊還是那個很會心疼人的銜霜,只不過現如今讓她心疼惦記著的那個人,不再是他罷了。
不止是徐文州,甚至就連那個叫做珠兒的宮女,在她心中的分量,都比他還要重得多!
她不僅會親手為了那宮女下陽春面,竟還會為了那個宮女和自己叫板。
她是有在意的人的,而且,讓她在意的人,也不止一個。
可那么多人里,偏偏就是唯獨沒有他了。
傷口和心口都痛入骨髓時,霍則衍終于意識到了這一點。
夜色悄然臨至,彎月如弦,隱匿于云后,顯得天色分外暗淡無光。
蘭溪苑卻依舊燈火通明。
偏殿的燈亦亮著,銜霜站在窗側,面色平靜地看著庭院里走進走出的太醫和宮人。
興許是覺得外頭太吵,她拉上了窗邊的錦簾,坐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終于寂靜了下來。
又過了片時,珠兒輕輕地叩了叩她的房門,走了進來。
“姑娘,齊院使已經來過了,說陛下傷得很重,利刃之傷離心口,僅有幾寸的距離。”
珠兒說著,悄悄地看了一眼銜霜,見她看起來沒什么反應,又道:“不過齊院使說,陛下傷口雖深,但好在醫治得還算及時,未傷及到性命。”
聽著珠兒的話語,銜霜依舊面色平淡,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曉此事。
坦白來說,霍則衍沒死,于她而言的確是件好事。
那匕首雖是他握著她的手捅進去的,但他的傷,和她到底也不是一點關系也沒有。
沒死就好,她可不想被人扣上“弒君”的這頂帽子。
這么大的責任,她擔不起。
銜霜想著,想起晚上鬧得那一出事情,比劃著問珠兒:【歲歡已經睡了嗎?】
珠兒見她未過問霍則衍的傷勢,而是提起了歲歡,不由得愣了一下,隨即道:“公主早就被奴婢哄著睡下了,睡得還很是安穩,后來的那些事情,也未驚動到她。”
【那就好。】
聽珠兒這么說,銜霜放下了心,她本還擔憂著,晚上的那些事情會嚇到歲歡。
珠兒神色猶豫地看著她,到底不敢過問,今晚她和霍則衍在寢房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竟會鬧成這般局面。
她嘆了口氣,有些愧疚地對銜霜道:“都是奴婢不好,給姑娘出了那樣的餿主意,不僅事情未辦成,還差點就害了姑娘。”
【珠兒,你千萬別這樣想。】銜霜搖頭道,【你也只是想要幫我,反倒是我,險些連累你丟了性命。】
“奴婢沒事。”珠兒忙道,她略微停頓了須臾,遲疑著開了口,“只是姑娘……姑娘今后怎么辦?”
兩人都心知肚明,經過這一回后,銜霜今后,只怕不會再有能出宮的機會了。
宮中的守衛會比從前更加森嚴,而霍則衍,也只會將她看得更緊。
銜霜心中生出了些許不甘和絕望。
原定的出宮計劃,就這樣破滅在今夜。
若是霍則衍早早地對她膩了還好,可若是不呢?她今后,難道就要被霍則衍一直囚于這個地方,直至死在這里嗎?
看著沉默不語的銜霜,珠兒小心地輕聲問她道:“那姑娘今后……能接受就這么留在宮中嗎?其實……宮中也沒姑娘想的那么差的……”
許是預見到今后再無可能離開,珠兒眼下也只能這么安慰她,希望她能夠盡量接受此事。
【不會。】銜霜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打斷了珠兒還要繼續說下去的話,【我遲早,是要離開這個地方的。】
第39章 第39章
翌日早晨,一切似是又都歸之了平靜。
霍則衍重傷未愈,但仍是若無其事地去上了早朝,而昨晚并不安寧的蘭溪苑,在風平浪靜過后,倒也和過去沒什么兩樣。
就連宮中,也依舊和從前一樣。
甚至闔宮上下的宮人們,都還沉浸在昨日因圣上萬壽得了豐厚賞賜的喜悅中。
明明從前宮里頭一有個什么風吹草動,就立刻會傳遍整個宮中,而這回卻不知是怎么了。
分明在昨日夜里,蘭溪苑的動靜鬧得那般大,還驚動到了太醫院,可竟是連一個字也沒被傳出去。
不論是昨夜在場的那些宮人,還是太醫院的太醫,不知為何,竟都默契十足地對此事緘口不言。
銜霜心中雖覺得有些意外與奇怪,但也未再多想。
只是平靜了不過半日,這日午后,宮中便又傳出了另外一件大事——
聽聞陛下,欲立蘭溪苑的那名啞女為皇后。
此消息一經傳出,立時便跟往無波無瀾的平靜面扔了一塊巨石似的,很快就在宮里頭掀起了驚濤駭浪。
雖說陛下極其寵愛那啞女一事,早已在宮中人盡皆知,但一旦涉及到立后,便又都不一樣了。
畢竟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受寵歸受寵,寵妃也只是寵妃,而皇后之位,卻不是什么人都能夠當的。
有人艷羨感慨,那個啞女,也算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不僅得到了陛下的垂青,受盡恩寵,享盡榮華,今后或許還能平步登天,坐上那個人恒羨之的皇后高位。
但更多的人還是在底下對這件事竊竊私語,他們認為,一個沒有任何家世背景的低微啞女,無論如何,也當不起皇后的這個位置。
這個傳遍了滿宮的消息,自是也很快就傳進了銜霜的耳里。
聽著珠兒同自己說起此事時,她不過付之一笑。
當年同樣在闔宮上下傳遍的,霍則衍將立方馥為后的事情,后來雖未成真,但說起來,好歹也有幾分可信度。
而今日的這個消息,在她看來,簡直就是荒謬至極。
這般荒誕無稽的事情,她自是不會相信,不過,宮中竟還真的有人會相信嗎?
銜霜心中雖覺得有些好笑,但也沒太將這事放在心上,只是繼續陪著歲歡畫她的小人畫。
她原本以為,昨日說好了要帶歲歡離開,結果卻食言沒能走成,歲歡怎么也會鬧上一通,讓她和珠兒聯合哄上好一陣子。
但沒想到今日起來時,歲歡不僅不哭不鬧,還比往日里乖巧上許多。
從前她讓歲歡練個字,歲歡都要磨磨蹭蹭上很久,才肯走到案臺前,噘著嘴不樂意地練了不過一小會兒,就跟她撒嬌說累了,明日再練。
但今日卻還不等她提起,更沒讓她催促,就主動乖乖地去了書房,老老實實地練了整整一個上午。
午憩過后,歲歡就拉著她坐到了院子里的石桌前,要她陪著她畫畫。
自前些日子,她教會了歲歡握筆后,歲歡就喜歡上了在紙上畫各式各樣的小人畫,每天都要畫上好幾幅。
看著認真畫著畫的女兒,銜霜心中生出了些許歉疚。
她心里清楚,歲歡是怕她因為昨日的事情難過,今日才會這樣的乖巧聽話。
而現下,雖說是歲歡讓自己陪著她,可實際上銜霜也知道,是歲歡在陪著自己,想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哄著自己更開心些。
有一個這樣懂事的女兒,她本該覺得高興才是。
可不知怎的,她心中卻隱隱地有些難受。
她的女兒還這么小,正是最無憂無慮的年紀,原本不該這樣早就懂事的。
“娘親,你怎么又走神啦!”
發現銜霜的神色有些悵然,歲歡用小手輕輕地戳了戳她,將手里的畫揚起來給她看,“娘親快看!我畫得怎么樣?”
銜霜忙回過神,仔細看了看她的畫,笑著點頭道:【好看!你這個畫的……是你和我嗎?】
“對呀,這就是我們一家人!”見銜霜認了出來,歲歡得意地揚了揚下巴,指著畫上的幾個小人,挨個和她介紹道,“這個是娘親,這個是我,這個是爹爹!”
一旁的珠兒聽著歲歡的介紹,也好奇地看向了那幅畫,笑道:“公主畫的真好,這人還真和姑娘很是相像呢,只是這個……”
她說著,又仔細看了好幾眼,對歲歡道:“這個畫的卻不太像陛下。”
“這個畫的本來就不是他呀!”聽珠兒這么說,歲歡有些不樂意了,“我這畫的,是我的爹爹!”
珠兒愣了愣,意識過來歲歡說的興許是在江南認的那位義父,便笑著又道:“那公主,這是不是少畫了一個人?”
“對!哎呀,我怎么給忘了?”歲歡拍了拍手,“居然忘記畫珠兒姐姐和蓉姨了!”
聽歲歡提起她的那個“爹爹”和蓉姨,銜霜的思緒也不禁有些飄遠。
也不知徐大哥和文蓉,現在怎么樣了?
他們在江南過得可還好嗎?
面館的生意,如今又怎么樣了?
文蓉現下一個人照看著整個面館,會不會時常忙不過來?
銜霜想著,忽然聽到歲歡不滿地哼了一聲:“你怎么又來了?”
她順著歲歡的視線側過了頭,看到身后站著的霍則衍時,揚起的唇畔也微微凝了凝。
也不知他是何時來的,走路竟這般悄聲無息。
昨日兩人之間鬧成那樣,他今日來這里,又想做些什么?
“你干什么?快把我的畫還給我!”
見自己手中的畫紙被霍則衍輕飄飄地抽走,歲歡急得從石椅上站了起來,“這是我的畫!我的畫,才不是畫給你看的呢!”
她一邊生氣地喊著,一邊跳了起來,去搶霍則衍手中的畫紙。
可她到底個子還小,接連跳了好幾次,也還是沒有夠著。
銜霜心中緊了緊,也跟著站了起來。
她是真的擔心,霍則衍會撕了歲歡這幅認真畫了好半天的畫。
不過她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便將那幅畫完好無損地還給了歲歡。
“畫的不錯。”霍則衍的視線仍落在那幅畫上,忽而出聲對歲歡道。
得了夸獎的歲歡也依舊是不高興的,她的嘴巴撅得老高,疊起畫紙小心地收好,沒有再理睬他。
“還在生氣嗎?”霍則衍蹲下了身,摸了摸歲歡的肉乎乎的臉頰,罕見好脾氣地對她道,“昨日是父親不好,不該吼你,更不該朝你發脾氣。”
“今后不會了,你能原諒父親這一回么?”他說。
歲歡用力地拍開了他的手,沖他嚷道:“我才不會原諒你,不止是我,娘親也不會原諒你!”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氣呼呼地糾正他道:“還有,*你也不是我父親!”
眼看著歲歡跑開,銜霜也下意識地要跟過去看看,卻被霍則衍攔住。
“讓她去看看吧。”他掃了珠兒一眼,對銜霜道。
其實他昨日,原本想著將這個慫恿她出宮的宮女貶入永巷,再另派一個得力宮女來她身邊伺候。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他真的這么做了,銜霜只怕會更加恨他,這個結果是他所不愿看到的,于是這件事便也就不了了之了。
“朕今日來,是有件事情,想要問過你的意見。”他仿若昨日兩人間什么事都未曾發生一般,溫聲同她道。
銜霜不以為意。
到底是什么樣的事情,竟還需要問過她的意見?
若霍則衍當真在意她的意見,注重她的看法,便也不會像現下這般,將她拘在這里了。
珠兒福身應了句“是”,又對銜霜道:“姑娘,那奴婢去了。”
霍則衍卻忽然叫住了珠兒,再度出聲道:“今后不必再叫‘姑娘’了,該改口稱你們主子一聲‘娘娘’才是。”
聞言,銜霜與珠兒皆是一怔。
看著珠兒應聲離開,銜霜蹙著眉問他:【陛下將才同珠兒說的那話,是何意?】
霍則衍并未在明面上回答,只是不自覺地勾了勾唇,從懷中拿出一冊圖紙遞給她,同她道:“銜霜,這是內務府新遞上來的鳳冠樣式,你看看可有中意的?”
銜霜只略略看了一眼,便將那冊圖紙擱放在了石桌上,按捺不住比劃著問他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
“朕的意思,你應當很清楚才是。”霍則衍看著她,對她道。
許是擔心銜霜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又補充提醒她道:“朕昨日說過,會立你為皇后,是認真的。”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銜霜隱約也有了些印象,他昨日,的確是這么說過。
不過那時,她只當他是為哄自己留下隨口一說,并未當真,更未曾放在心上。
她垂著目,比劃著同他道:【我昨日也同陛下說過,我出身低賤,當不起皇后這個位置,還請陛下令擇后位人選。】
“朕說你當得起,你便當得起。”霍則衍面上的笑意僵了僵,忙急聲對她道。
銜霜抬眸看向了他,直截了當地同他比劃:【可是我不愿意。】
“為什么?”
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只覺得喉頭有些發堵。
“朕只是想讓你做我的皇后,我的妻子,只是想要給你一個名分……銜霜,你為何不愿意?你從前,不是最在意名分了么?”他搖著頭,輕聲問她道。
銜霜默了默。
在霍則衍眼里,她從前,很在意名分么?
或許霍則衍并不會相信,自己從前跟著他時,并未奢求過什么名分。
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也不算是個太貪心的人,不敢奢求妃位,更不敢奢求皇后的位置。
那個時候,她唯一自不量力地去奢求的,就是期盼著,霍則衍能夠對她有些真心,哪怕只是一點點。
然而,到后來她悲哀地發現,她所抱有的那個期盼,不過只是癡人說夢罷了。
她在那么喜歡霍則衍的時候,都沒想過要當他的妻子,當他的皇后。
如今早就不喜歡他了,又怎么會還在意這個所謂的名分,在意這個皇后的位置?
皇后母儀天下,亦是六宮之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或許無數個人想坐上這個位置,或許在他們眼中,自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于她而言,那個位置是枷鎖,是囚籠,代表著她今后一生,都會被困禁在這個地方,直至死去。
不,皇后就連死了,也是要和皇帝合葬在皇陵的。
霍則衍見她不語,以為是自己那話讓她心中有了松動,便又道:“銜霜,朕已經命人去著手修繕鳳儀宮了,不日應當便會完竣,這段時日,就先委屈你還暫住在蘭溪苑,屆時朕再安排你搬進去,好不好?”
【不必這樣麻煩了。】聽著他的話,銜霜只是搖頭。
“不麻煩的。”霍則衍忙道,“你放心,朕會安排好這一切,你屆時只需要住進去便好……”
“陛下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打斷了他的話,“我早晚都是要離開這里的,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左右兩人昨晚已經將話說明了,她在霍則衍面前,也算是徹底地撕破了臉。
既是如此,她現下,反倒沒什么好怕的了。
霍則衍靜靜地看著銜霜,只覺得心口處又開始發疼。
她不愿意做自己的皇后,更不愿意繼續留在自己的身邊。
他該知道的。
一陣風拂過,險些將石桌上放置的那冊畫有鳳冠樣式的圖紙吹落。
他拿著那圖紙,想起自己今日來找她的目的,還想要說些什么。
銜霜卻似是預見了一般,對他道:【還有這圖紙,也請陛下拿回去吧。】
【我不需要的。】
霍則衍緊緊攥著那圖紙,終究沒有說話。
他何嘗看不出來,銜霜這是在趕自己離開了,但卻仍是裝作不知道的樣子。
“朕身上有傷,吹風便疼,你就不陪朕進去坐坐么?”他盡量使自己放低了姿態,嘗試著以示弱的方式,讓她對自己再心軟一次。
銜霜知道,霍則衍所指的“傷”,便是他昨日按著自己的手,捅的那一刀。
【陛下傷既未愈,吹不得風,今日便不該出來的。】她同他道。
見她神色漠然,一句也不過問一下自己的傷勢,霍則衍覺得,自己的傷口處,似是又忽然泛起了一陣尖銳的痛意。
他隔著外袍,按著自己的傷口,聲音帶著幾分澀意:“朕只是,想來和你說說話。”
【我同陛下,該說的,不該說的,昨日都已經說過了。】銜霜卻只是道,【現下應當也沒什么好說的了。】
看著她轉過了身,同昨晚一樣,走得離自己愈來愈遠,直至消失在自己眼前。
霍則衍踉蹌了一步,顯得有些許狼狽。
是啊,銜霜已經沒什么話可對他說了,也根本不愿意再同他說些什么。
可是他來時,看見她和歲歡,還有那個宮女之間,分明有很多話說。
看著她笑意盈盈,和她們有說有笑、其樂融融的樣子,他甚至不敢走上前,不敢驚動到她。
因為他很清楚,只要她看見了自己,那溫和恬靜的笑意便會立刻煙消云散。
霍則衍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下這般挫敗過。
他從前一直驕傲的,即便身陷詔獄,跌落塵埃時,骨子里也仍舊是高傲的。
可如今面對著銜霜時,他從前最在意的驕傲與顏面,似乎都早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他一次次退讓,一次次低頭,一次次伏低做小,可她好像,始終都不會再多看他一眼。
她真的不再愛他了,就連他們的女兒,也不肯認下他這個父親。
他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也明白這一點,可在看到她的冷漠與疏離時,卻仍舊是接受不了,心痛欲裂。
不要緊。
他在心中寬慰自己,她仍會成為他的妻子,他的皇后。
總歸余生之路漫長,終有一日,她會慢慢接納他,會重新喜歡上他。
立后的消息傳出不過短短幾日,宮中卻不知從何時起,忽而間變了風向。
若說先前那些人只是在底下議論,蘭溪苑的那啞女身份太過低微,雖得陛下垂愛,但也恐怕還是難堪皇后之位。
而現下卻是在紛紛議論,蘭溪苑的那位有貌無德,不配后位。
第40章 第40章
宮人們竊竊私議,蘭溪苑是那位,空有一副月貌花龐的好皮囊,私德卻是敗壞不堪。
他們說,她手段卑劣,出身低賤卻又妄圖一步登天,當初用盡了腌臜齷齪的不入流把戲,才勉勉入了陛下的眼。
才將將當上了半個主子,就擺起了宮中娘娘的威風架子,苛待在她宮中侍奉的宮人,凡有一點不如意之處,非打即罵。
饒是如此,她仍是不滿意,不甘以低位侍君,為穩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謀求高位,以退為進,設計了一番假死。
這幾年里,聽聞她在宮外和外男牽扯不清,早已與其有所茍且,如今還帶了個來歷不明的女兒入宮,穢亂宮闈。
雖說陛下認下了那女孩,封其當了公主,但誰知道,那女孩是不是她從宮外帶進來的野種。
指不定她為了回宮,博取陛下的憐愛,就編撰了自己女兒的身份,意圖混淆皇室血脈呢。
如今陛下要立她為皇后,定然也是被她迷了心智,受了她的蠱惑。
這樣一個狐媚惑主,敗德辱行的女子,又怎么堪做大晟堂堂的一國之母?
這些流言也不知到底是從何處起,但在不知不覺間,就已經傳至了幾乎整個宮闈。
起先宮人們還只是在底下小聲議論,不敢讓主子們知曉,可禁不住這聲音愈來愈大,很快便傳進了霍則衍的耳里。
聽到這些貶毀銜霜的流言風語時,霍則衍自是赫然而怒。
他一向鮮少去管內廷之事,這次卻在震怒之下,親自處置了幾名宮人以儆效尤,更是下了禁令,不準宮中任何人再謗議銜霜。
只是此舉雖震懾到了宮人,讓他們不敢再在明面上議論此事,但那些蜚言,卻仍是未能徹底停歇。
不止在內廷中悄悄愈演愈烈,更是由此蔓延至了宮外,傳到了朝堂上。
關于近日立后,本就在銜霜的出身上爭議重重,眼下又鬧出了這樣的“丑聞”,更是遭到了不少大臣的反對。
這日上朝時,以方太傅為首的朝臣聯名上奏,反對立銜霜為后一事。
霍則衍在朝堂上素來沉穩,可看著那道呈遞上來的折子時,卻罕見地動了很大的火氣。
他不由分說地駁回了那道折子,看著跪了一地的朝臣,冷冷地抿了抿唇,命禮部著手去準備立后的相關事宜。
當日下朝后,霍則衍徑直去了蘭溪苑。
看著安靜地提筆站在案前的銜霜,他平復了一下在朝堂上生出的怫郁心緒,如無其事地走到了她身旁。
他將一冊圖紙展開在她面前,溫聲對她道:“上回的那些鳳冠樣式你不喜歡,朕便讓內務府又新遞上來了些,你看看這次的這些樣式,有沒有喜歡的?”
見她同自己預料中一般,沒有理睬自己,霍則衍便又自顧自地開了口:“你若實在沒什么意見,朕就做主先替你選一個了。”
他說著,指了指其中的一款樣式,同她道:“朕覺著,這個很是襯你,便定下這個吧。”
銜霜終于有了些反應。
她放下了筆,抬眸看了霍則衍一眼,比劃道:【陛下,何必這樣麻煩呢?】
看他微微怔了怔,她又道:【宮里宮外為著這么件事鬧了這樣久,陛下又是何必?還是就這么算了吧。】
她比劃著,帶著幾分真心實意對他道:【陛下不嫌折騰,我都替陛下覺得累了。】
霍則衍看著她,心中有些悶堵。
他靜了少頃,輕聲同銜霜道:“讓你聽到了那些風言風語,是朕不好。朕會盡快處理好這些的。”
“朕既說過要立你為皇后,就一定會做到的。”他說,“銜霜,我不會對你食言。”
銜霜聞言,卻輕輕地笑了笑,低著頭拿起了筆。
其實,她哪里是害怕霍則衍食言呢?
讓她覺得有些擔心的,卻恰恰是他的堅持。
這幾日里,即便珠兒有在刻意避免,讓她聽到宮中那些難聽的傳聞,可她沒多久也還是知道了。
那些話語雖說的不大好聽,但落在銜霜耳中,卻也不覺得有什么可為此感到難受的。
或許是這樣不好聽的話,這些年來,她已經聽到過太多太多次,再聽到這種話時,便也練出了對此不在意的能力。
比起難過什么的,她心里反而覺得有幾分慶幸。
若是霍則衍能因此知難而退,對她來說,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不過霍則衍在這件事上的堅持與執著,卻是著實有些出乎了她的意料。
罷了,隨著他去吧。
總歸她心里也還算清楚,立后茲事體大,并非一言便能輕易而定。
以她的出身,有那么些朝臣的反對,估計她也當不成這個皇后。
而她,也不會當這個皇后。
她想。
只是歲歡有時也會問她:“娘親,他們都說,你馬上就要當上皇后了,皇后是不是很厲害呀?”
聽著女兒純真的發問,她卻不知該如何作答。
歲歡不似她一般整日里悶在蘭溪苑,總是喜歡讓珠兒帶著她在宮里四處玩。
饒是她日日待在屋里,都聽到了不少風言風語,而歲歡在外頭即使有珠兒護著,必然也不免聽到些許只言片語。
好在歲歡年紀小,聽不懂他們話里話外的諷刺意味,也不知道他們口中的“狐媚惑主”是什么意思。
但就算歲歡年紀再小,也能大致感覺到周圍發生的一些變化。
察覺到自己出去時,其他宮人像是在故意躲著自己一樣,歲歡有些委屈地跟銜霜抱怨:“娘親,這幾天我出去,那些姐姐都不像以前一樣和我玩了,她們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呀?”
【怎么會呢?】銜霜搖了搖頭,噙著笑意告訴她,【姐姐們只是在忙手中的活,一忙起來,就顧不上和你玩了。】
“那好吧。”歲歡苦惱地嘆了口氣,一雙眼眸很快就又亮了起來,“那娘親陪著我玩好不好?”
“娘親下午和珠兒姐姐一起,陪我去漂亮的大花園里頭放風箏,好不好?”緊接著,她又追問銜霜道。
看著眼睛亮晶晶的女兒,銜霜也答不出除了好之外的話。
歲歡口中的“漂亮的大花園”,其實也就是宮中的御花園。
正是暮春初夏之時,御花園內依舊是繁花似錦,滿園的馥郁芬芳。
有輕風拂過,山梔的濃郁和茉莉的清雅混雜在一起,迎面襲來。
看著眼前蹦蹦跳跳的歲歡,和那只愈飛愈高,在空中搖曳飛揚的風箏,銜霜似是也跟著舒懷了不少,心中的壓抑漸漸散去。
幾人說笑間,那只風箏卻陡然從空中斜斜地墜落了下去。
歲歡驚叫了起來:“呀!風箏線怎么斷了!我的風箏!”
“公主別急。”珠兒趕忙安慰她道,“奴婢這就陪公主去那邊找找看。”
銜霜見有珠兒陪著歲歡,便也沒再跟著過去,只留在原處,等著兩人回來。
看著兩人走遠,她的思緒也在不自覺間逐漸飄遠。
風箏飛得那樣高,看似自由自在,原也只是被一根線緊緊地束縛著。
那根線一斷,風箏便也就那樣墜落了。
她正胡思亂想著,迎面卻忽而走過來了兩個人,卻不是歲歡和珠兒。
一人瞧著是在宮里頭侍奉的小內侍,另一人看起來,卻不像是宮里的人。
那人看起來年逾知命,兩鬢灰白,頜下須發亦是蒼蒼,身形很是瘦削,面相卻帶著幾分凌厲與鋒芒。
從他所著的官袍看,像是一名進宮面圣的大臣。
銜霜估摸著,他應當是名文臣,只是這文臣身后,竟還背著一把長劍。
只是,若是臣子入宮面圣的話,不是不能帶著尖銳之物嗎?
而那大臣亦瞇了瞇眼,打量著她的裝束,皺著眉問身邊的小內侍:“她莫不就是那名啞女?”
小內侍頷首,恭敬地出聲應道:“太傅,這就是那位銜霜姑娘。”
太傅?
銜霜很快就明白過來,原來這名大臣竟是方太傅。
難怪相貌看起來,和方馥有著幾分相似。
她看著那兩人走近,猶豫著自己是否需要行禮時,方太傅卻忽然開了口:“模樣倒同老夫預想之中的有所出入,瞧著倒也像是個嫻靜端雅的姑娘家,不想內里竟是這樣敗德辱行。”
銜霜愣了一下,反應了過來,他口中那個“敗德辱行”的人,指的原是自己。
“蠱惑君主,心術不正便也罷了,還借著陛下的手鏟除異己,處置無辜宮人,當真是心思狠毒至極。”
方太傅說著嘆了一聲,又道:“也不知哪家父母竟教出了這樣的女兒,當真是辱沒了家中的門楣。”
因著已經聽過了太多次,銜霜聽著前面的幾句指責還沒什么反應,但聽到他的那句“辱沒門楣”時,神情變了變。
她在嬰孩時便被遺棄在江中,若非被夏婆婆撿到收養,估計早就死在了江邊,也不會有今天。
像她這樣的人,哪里來的什么父母,又有什么所謂的“門楣”可以辱沒?
蠱惑君主?
銜霜唇角勾著的笑意顯得有些許諷刺。
這些人還以為,自己真的很想要這個皇后的位置,這份所謂的君主之愛嗎?
至于他們口中樁樁件件的惡行,又有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她想要做的?
她沉默了片時,終究無法開口解釋些什么。
不過就算她能說話,估計也沒有什么人會相信,她其實壓根就不愿意留在宮中,更不稀罕當什么皇后吧。
她知道,京中的大多數人,都已經相信了那些所謂的傳聞,認定了她就是個狐媚惑主的妖女。
眼前的這位方太傅便是如此。
方太傅在朝堂上堅決反對霍則衍立她為后一事,她亦略微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他當面同自己說話時,竟也是這樣的絲毫不留情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