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22章
霍則衍看到站在房艙門前的銜霜時,面色變了變。
她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那方才的那些話,她是不是聽見了?又聽見了多少?
但是就算她全部都聽到了又怎么樣?難道,他還說錯了不成?
他是皇帝,是這大晟的天子,本就不可能去喜歡一個低賤至極的啞奴,他愿意將她留在身邊,對她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施舍與恩賜了,她應該感激涕零才是。
霍則衍這么想著,覺得自己并沒有什么說得不對的地方。
可看著那張姣好面容上浮現出的蒼白面色,他卻忽然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慌張。
而這股慌張還在不斷地擴大,令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他張了張唇,喚了一聲她的名字,想要開口同她說些什么。
銜霜雙目無神地看著霍則衍的唇一張一合,卻壓根聽不清他現下的聲音。
她的耳畔反復回響著他和高遜適才交談的話語,回響著他輕蔑冷漠的語氣,整個人又開始頭暈目眩起來,胃里泛起陣陣惡心,腦海里也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逃離這里。
逃離這個把她當作累贅、視為玩物的男人,逃離這個讓她的心口被剖得鮮血淋漓的地方。
銜霜倉皇地往后退了兩步,隨后遽然轉過身,向著船舷的方向跑了過去。
她的動作實在太快,也太過出乎畫舫上其他人的意料,周邊的侍衛宮人根本阻攔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她越過了舷欄。
縱身跳入湍急的江水里的那一刻,銜霜并沒有回頭,故也沒有看到身后朝著自己疾奔而來的霍則衍,更沒有看見他幾近破碎的目光,只聽見有人似是在喚自己的名字。
明明已經是四月底了,江水為何還是這樣的冷?
冰涼的江水幾乎要將她吞噬,而越來越多的江水直直地涌入了她的身體里。
她沉沒在江水里,感受著身體一點一點冷下去,心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反正活著也只不過是個惹人厭煩的累贅,死了于她而言,或許也還算作是一種解脫吧。
挺好的。
她緊緊閉著雙眼,自暴自棄地想著,僅剩的意識也在慢慢地消散。
再度睜開眼時,銜霜發現自己躺在一鋪陌生的榻上。
落水后的寒冷感和不適感開始陣陣襲來,而先前畫舫上的一幕幕情景,也慢慢地浮現在了她的腦海里。
看來自己的命還真夠大的,跳進了那樣湍急的江水里后,居然還活著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該覺得慶幸,還是該不幸。
難道是霍則衍手下的人把她救上來了嗎?還是……
銜霜想著,張望起了周邊完全陌生的環境。
此間屋舍較為簡樸,看著既不是畫舫,也不是皇宮,更不像是人死后會去的陰曹地府,想來應該是哪戶人家的住宅。
她勉強從榻上支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想要出去看看這究竟是哪里。
許是外頭的人聽見了動靜,銜霜還未從榻上起來,木門就被人吱啦一聲推開了。
“你終于醒啦?”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門邊,興高采烈地沖她道。
小姑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側過了頭,對著門外高聲喊道:“阿兄,阿兄!你快過來看看,那個姐姐醒了!”
很快就有一名大概二十歲出頭的男子走了進來,他身著麻衣布服,渾身上下卻散發著書卷氣,銜霜估摸著,他應該是一名讀書人。
“你別怕,這兒是我們家,我叫徐文蓉,這是我阿兄徐文州,他在江里捕魚時看到你落水了,就把你救了上來。”小姑娘指了指身后的男子,對銜霜介紹道。
銜霜看著面前的男子,很快明白這回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忙比劃著同他道謝。
徐文蓉見狀,有些錯愕道:“你不會說話嗎?”
見銜霜點頭,徐文州面上也有些訝異,他猜測著銜霜的意思,對她道:“只是舉手之勞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他想了想,又道:“姑娘放心,大夫已經來看過了,說姑娘脈象雖虛弱,但好在腹中的孩子無甚影響。”
孩子?
聽著徐文州的話,銜霜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急急地比劃著問他們,什么孩子?
兄妹二人雖看不懂她的比劃,但見她面色如此,大致也能猜出些什么。
徐文蓉看起來也很難以置信,問她道:“你有了快兩個月的身孕,你自己不知道嗎?”
銜霜茫然地搖了搖頭。
過了良久她才一點點反應過來。
她本以為,這一次落水不死,是上天給了她一次重新開始的機會,讓她重新活一回,但上天顯然不想這么輕易放過她,又同她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
她懷了霍則衍的孩子,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居然懷上了霍則衍的孩子。
徐文蓉沒看出銜霜的面色不對,仍在喋喋不休地問她:“你家就住在這附近嗎?你的家人呢?你孩子的父親呢?……”
“阿蓉,別再問了!”徐文州朝著妹妹搖了搖頭,又輕聲問銜霜,“你不想要這孩子,對嗎?”
銜霜痛苦地閉了閉眼,少頃后微微點頭。
她的確不想要這個孩子。
她如今好不容易離開了皇宮,離開了霍則衍,并且今后也絕無可能再回到那個地方,再回到那個人身邊,繼續當他那個上不得臺面的玩物。
既然如此,她若是將這個孩子生出來,是對這個孩子的不公平。
更何況,她今后孤身一人,再撫養一個孩子,恐怕也不會是件容易的事情。
兄妹倆相視了一眼,徐文蓉結結巴巴地安慰她道:“別,別太擔心,我之前聽隔壁大嬸說過,女人懷胎三月才成型呢,你若實在不想要的話……大不了去問問大夫,看有沒有法子拿了這孩子。”
聞此,銜霜像是聽到救命稻草一般點了點頭。
然而總是事與愿違,大夫說她身子本就不好,小半年前又積壓過寒氣,這次落水更是寒氣侵體,性命無虞已是萬幸。
說來興許也是她與這孩子的緣分,受了落水這樣大的刺激,孩子竟有驚無險地保了下來。
但打胎對她的身體損傷極為嚴重,若是強行落胎的話,輕則今后再無法生養,重則有損她的壽元。
幾日相處下來,徐家兄妹對銜霜也大致有所了解,知道她并未成親,如今已無家人可依,也并非是江南人。
至于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她并未明說,兄妹二人也大致清楚這是她的傷心事,沒有再多問,只當她是遇人不淑、遭薄情郎拋棄的可憐女子。
銜霜也從徐家兄妹的口中得知,此處原是江南的一個小鎮,名字叫做關川鎮,離京城有千里之遙。
徐家父母早逝,只剩下徐文州與徐文蓉兄妹倆相依為命。
家中并不富裕,徐文州一邊讀書一邊在鎮上做工撫養妹妹,也時常會為了改善生計去江中捕魚換錢。
但饒是徐家較為清貧,兄妹二人還是執意要留下懷著身孕、居無定所的銜霜。
銜霜心懷感激,便也總想著在徐家做些做飯浣衣的事情來表示回報,卻總是被徐文蓉板著臉“教訓”道:“這些都有我呢,銜霜姐你懷著孕,就該多歇著才是。”
八個月后,銜霜生了個女兒。
她給女兒取名為歲歡,只希望她今后能夠歲歲歡愉。
歲歡出生后,徐家更熱鬧了,因著銜霜身患啞疾,不便于教歲歡說話,徐文州和徐文蓉便擔任起了這項任務。
而歲歡很聰明,半歲大的時候就學會了喊“娘親”,緊接著就是“蓉姨”和“爹爹”。
不知怎地,這孩子像學不會“叔父”似的,很固執地一個勁喚徐文州“爹爹”,怎么改都改不過來。
銜霜見實在掰不過來這孩子,只能有些窘迫地同徐文州比劃:【徐大哥,歲歡不懂事,冒犯到你了。】
徐文州卻像是一點也不介意似的,笑得很是溫和:“怎么會是冒犯?歲歡這么可愛,能當她的‘爹爹’,該是我的榮幸才是。”
大概也是歲歡半歲大的時候,銜霜身子調理得差不多了,在徐文州的幫襯下,和徐文蓉一起在關川鎮開了一家面館。
一開始是銜霜一人負責掌廚,而徐文蓉負責給她打打下手,招待客人。
但后來面館的生意越來越好,兩個人總是忙不過來,便干脆在面館里另外請了兩個專門負責打雜待客的小工,而徐文蓉跟在銜霜后頭學會了下面的這項手藝。
銜霜通過開面館也存下了些銀子,除卻她和歲歡的一定開銷外,她把余下的銀錢一并給了徐文州,卻意外地遭到了他的拒絕。
她堅持要給他,并比劃著同他解釋,她和歲歡一直在他家中白吃白住,又一直受他們照顧,這樣大的恩情,她心中不安。
況且她做面館生意的本意,也是希望徐文州不用再像之前那樣辛苦做工,可以花更多的時間在讀書考功名上。
“哎呀,銜霜姐,你就別為難我阿兄了,他怎么可能要你的錢呢。”徐文蓉幫著徐文州勸她,面上卻是一副看透不說透的神情。
銜霜那時還不明其意,直到后來徐文州同她求親時才明了。
她并不知曉徐文州是何時對自己有了這樣的心思,不過坦白來說,他待她一直極好。
為了能看懂她的比劃,他不知從哪翻出了一本專門講啞巴手語的小冊子,把其當讀書一般細心鉆研。
他知道她也想要學習讀書識字,即便他再忙,每日也都會抽出閑暇教她。
但銜霜仍是拒絕了他。
她認真地同徐文州比劃:【我這樣的人,還帶著歲歡,就不拖累徐大哥了,徐大哥今后若是讀書考中了功名,一定能娶一個更好的女子。】
徐文蓉后來悄悄同她道:“我阿兄,那就是一個死腦筋,之前一心想要考功名,從來就沒想過想過娶妻生子這回事,直到后來碰到銜霜姐你。”
“他這樣的人,喜歡你就是喜歡你,壓根就不會在意你說的那些事,更不會嫌棄你,你瞧他對歲歡多好,歲歡也早就把他當成了親爹爹。你當我阿嫂,咱們親上加親多好啊。”徐文蓉說。
話雖如此,但銜霜心里知道,她拒絕徐文州,不單單是因為這些,還因為她其實并不喜歡徐文州。
她感激他,敬愛他,把他當作兄長一般,可對他卻全無一絲半點的男女之情。
“感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嘛!”徐文蓉又說了,“你之前只把我阿兄當大哥,當然對他生不出來什么男女之情,現在你知道他喜歡你了,你就把他的身份換個別的角色,日久生情那是遲早的事。”
見銜霜垂眸,徐文蓉又道:“銜霜姐,其實你拒絕我阿兄,也不只是這些吧!你是不是被歲歡她親爹,之前那狗男人傷透了心,不敢再相信別的男人了?”
或許徐文蓉說的是對的吧。
銜霜心想。
她因為之前霍則衍的那些話,的確做不到輕易再接受一個男子的靠近,輕易再敞開心扉了。
來到關川鎮的第三個年頭,也就是歲歡兩歲的時候,銜霜忽然得了一場重病。
去了鎮上的醫館才知道,原來是她幼時那場令她患上啞疾的舊病復發了。
大夫給她開了很多緩解的藥,卻說這病無法根治,日后還是會有復發的風險,而且若是這病再度復發,她到時恐怕就要有性命之憂了。
也就是那個時候,徐文州科舉通過了鄉試,獲得了來年進京參加會試的資格。
“銜霜,屆時你隨我一同上京可好?”徐文州問她,“京城人才濟濟,醫術高明的大夫也比江南更多,肯定會有大夫能治好你這病的。”
提起京城這個舊地,銜霜心中有些猶豫不決。
她其實不太想回到那個地方,那個讓她夢起,又讓她夢碎得徹底的地方。
“銜霜姐,你就去吧,面館的生意有我呢。”徐文蓉跟著勸她,“再說了,什么能有你的身體更重要啊。”
歲歡什么都不懂,只是聽到幾個大人憂心忡忡地商議,也跟著搭腔起來:“娘親去京城,去京城!”
見銜霜松口,徐文州心中輕松了許多。
但還有一事壓在他心底,他看了一眼銜霜,試探性地問道:“等從京城回來……銜霜,你愿意同我成親嗎?”
銜霜本想要拒絕,但她想起了什么,安靜了許久,最終卻是點了點頭。
既然已經走出來了,既然那些事情已經都過去了,那她,也應該嘗試著接受其他人了。
第23章 第23章
時隔將近四年,再次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時,銜霜依稀有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其實準確來說,她對京城街巷的印象,更多還是停留在十三歲之前。
進宣平侯府為奴后,能讓她出府在街道上閑逛的機會其實并不多,后來出了那么多的事情,再后來她進了宮,就更不曾有這個機會了。
回到京城后,銜霜帶著歲歡一同回了一趟早已廢棄的舊屋,那個藏在宜撫巷最深處,她曾和夏婆婆一同住過十三年的地方,也是她賣身安葬了夏婆婆的地方。
她跪在墳前,看著紙錢焚燒殆盡,在心中輕聲對夏婆婆道:阿婆,對不起,我近四年都不曾來看過你。
阿婆,我就要嫁人了。
阿婆,你放心,這一回我要托付終生的,應當會是一個值得托付的良人。
從墳前站起來時,銜霜的腿微微有些麻木,身后的歲歡忽然脆生生地問她:“娘親,這里是你以前的家嗎?”
她點了點頭,聽見歲歡又問自己:“那我們以后,還會回來嗎?”
靜默了少頃,銜霜輕輕地搖了搖頭。
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她在京城已無家人,更無所念之人,等到徐文州的事情結束,他們就會回到關川鎮成婚,屆時江南的關川鎮才會是她今后的家。
如若不出意料,此次應當是她最后一次回京城。
而她與徐文州此行之所以帶著歲歡,其一是怕徐文蓉忙著面館生意,照看不過來歲歡,其二便是想借著此次最后的機會,帶她看看京中的熱鬧繁華。
銜霜牽著歲歡的手慢慢走出宜撫巷時,徐文州正坐在巷口的一家包子鋪里等她們,微笑著同她們招手示意。
她和歲歡走過去時,鋪子里的幾籠包子將將蒸好,散發著剛出爐的熱氣和香氣。
她怕包子燙著歲歡,將其分成兩半散熱后,放進了她的小碗里,囑咐她小口小口吃,當心燙著。
包子鋪的老板一眼就看出徐文州是名讀書人,猜測其是攜妻女上京趕考,便主動搭話,和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銜霜聽著他們從京中的風土人情,談論到了此次的會試春闈,最后的最后,她聽著他們不知怎地,竟提起了霍則衍。
“我雖非京中人士,但也知曉當今陛下勤政愛民,從不為女色所耽。”提及當今這位圣上,徐文州不由得同老板感慨道,“有此明君,實乃我朝之幸啊。”
“陛下愛民如子不假,自四年前陛下稱帝以來,始終推行仁政,體恤民情,更是下令頒布了減少百姓賦稅這一政策,我等如今安居樂業,全都仰仗陛下之功啊。”
老板點頭應和著,卻忽然話鋒一轉:“但關于‘不耽女色’,公子你從外城來京,只怕是有所不知啊。”
“此話怎講?”徐文州聞言,有些好奇地放下了筷子,問老板道。
“京中傳聞,陛下身邊曾有名啞女,那啞女雖出身寒微,卻肯為陛下出生入死,與陛下更是情投意合,只可惜紅顏薄命,那啞女早早地便離開了人世。自她走后,陛下便宵衣旰食,沒日沒夜地撲在了政務上。”
老板說著嘆了口氣,對徐文州道:“聽聞陛下如今虛設后宮,空置后位,便是為了她一人。”
聽著他們的話語,銜霜心緒不禁有些恍惚。
在關川鎮待了三年多,看著江南如詩如畫的山光水色,有著歲歡和徐家兄妹作陪,她以為,自己早就將從前的那些往事逐漸淡忘了。
但直至今日,再度聽到有關于霍則衍的事情時,她才發覺,舊日的那些傷口即便已經結了痂,不會再疼了,傷痕卻仍是永遠地刻印在了她的身上,揮之不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這一輩子,都不要再聽到有關于他的任何事情,不要再回憶起那段于她而言極為諷刺的過往。
情投意合?為她一人虛設后宮?
她自是不會相信餛飩鋪老板適才說的那些話。
若是她能開口說話,她還要明明白白地告訴這老板,這些所謂的民間傳聞都是假的,就如同當初宮中盛傳,霍則衍將立方馥為后一般。
若是霍則衍知曉坊間竟編排他對一個低賤的啞奴癡情,恐怕除了氣得大發雷霆外,還會覺得顏面大大有損。
畢竟她可不是什么他的心上人,只不過是一個閑時消遣的玩物,忙時添亂的累贅罷了。
銜霜憶起過往,再聽著京中所謂的那些傳聞,心中不免覺得有幾分好笑。
“娘親。”正想著,歲歡忽然伸出小小的手指,輕輕地戳了一下她,“你怎么了?”
望著眨巴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女兒,銜霜搖了搖頭,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臉頰,告訴她沒什么。
沒什么。
銜霜想,等她離開京城,回到江南,就不會再聽到這些坊間傳聞,也不會再想起任何關于那個人的事情了。
只是那時她還不知道,霍則衍已經知曉了有關她的消息。
皇宮,明和殿。
聽著手下侍從的稟告,霍則衍轉著玉扳指的手猛然頓住,驀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你是說,她如今人就在京城?”
“屬下,屬下也不敢確認,但屬下今日在宜撫巷附近見到的那名女子,模樣身形的確與銜霜姑娘極為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見那侍從噤了聲,霍則衍寒聲道,“說話!”
“只是那女子和一名男子同行。”侍從躊躇須臾,還是小心翼翼地告訴了他,“還有,還有一名兩三歲的女童……”
上頭靜了下來,侍從戰戰兢兢地等了許久,才聽見霍則衍再度出聲:“繼續派人盯著。”
“是……”侍從終于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走出了明和殿。
侍從走后,霍則衍仍站在龍椅前,面色陰晴不定。
整整三年十個月,迄今為止,他已經找了她整整三年十個月。
所有的人都說她已經死了,死在了那湍急冰冷的江水里,可他一直不信。
總歸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既然始終找不著她的尸身,那她便一定還活著。
她一定還活著。
這些年來,他一直派人在四處尋找,在江南各州,甚至在京城、京郊,即便始終不曾有過她的任何下落,他也仍堅信著這一點。
偶爾也會有人像今日一般來報,說在何處發現了一名和她容貌很是相似的女子,可到頭來都是假的。
不是她,都不是她!
可今日那侍從傳報上來的話語,卻讓他覺得矛盾極了。
他希望早日找到她,卻又不希望那侍從口中的那個女子就是她。
畢竟銜霜是他的人,從始至終都是他的人,身邊怎么可能再有其他男子呢?
他想。
揭榜日。
銜霜牽著歲歡的手擠在烏泱泱的人群中,陪著徐文州從榜首看到榜尾,最后慢慢地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她看著徐文州的面色,思量著該如何說些寬慰他的話,卻聽見他忽然對自己道:“其實當時考完,我心里就大致有數,或許……我真的不適合走考功名這條路吧。”
“第二次了,明明也竭盡全力了,卻還是沒能過會試這一關。”徐文州嘆道。
銜霜想了想,比劃著認真同他道:【徐大哥,從前你總同我和阿蓉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其實你做的已經足夠好了。你若是還想繼續考,那我們陪著你等下一回科舉,若是不想考了,實現理想也不只考取功名這一條路啊。】
“不考了。”徐文州笑了笑,溫聲同她道,“你說得對,施展抱負,并不只有這一條路。既這一條路走不通,我今后再謀求別的路便是。”
歲歡看著兩人,忽然拍了拍小手,甜甜道:“是啊是啊,爹爹最棒了!”
徐文州摸了一下她的頭,將她一把抱了起來,笑道:“歲歡乖,爹爹這就帶你去買糖人吃。”
“好啊!好啊!”歲歡立時笑得更開心了,“又有糖人吃咯!”
銜霜卻拽了一下徐文州的袖子,朝他搖了搖頭,比劃道:【徐大哥,我昨日才給歲歡買過了糖人,今日不能再給她吃了。】
歲歡一向聰明,平常日日跟在銜霜后頭,對手語也看得懂七八成,現下看著自家娘親的比劃,極為不高興地撅起了嘴巴,氣哼哼道:“娘親耍賴皮,昨天的糖人是昨天的,吃到肚子里頭就沒了,今天是今天的,不一樣!”
銜霜輕輕地擰了一下她肉乎乎的小胳膊,板起臉同她比劃:【小孩子吃多了糖,對牙不好!】
“沒事的,平時在家也不常給歲歡吃糖,好不容易來京城一趟,讓她高興些也無妨。”
聽到徐文州這么說,歲歡立馬將他摟得更緊,還故意沖著銜霜扮了一個鬼臉:“還是我爹爹對我最好嘍!”
看著徐文州抱著歲歡走到了賣糖人的小販跟前,銜霜只好同他比劃:【徐大哥,那我來給歲歡買吧。】
“我是歲歡的爹爹,你是她的娘親,你買與我買,不都是一樣的嗎?”徐文州輕輕把歲歡放在了地上,翻起了身上的腰包。
銜霜搖了搖頭,本還想同他比劃些什么,卻忽然隔著街道上的人群,隱約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第24章 第24章
“銜霜?”
徐文州付過錢,從商販的手上接過了一個兔子形狀的糖人,蹲下身遞給了迫不及待想要吃糖人的歲歡。
他側過了頭,見銜霜面色似乎不大對,忍不住關切問道:“銜霜,你怎么了?”
銜霜被徐文州溫和的聲音拉回了思緒,她恍過神,面色卻依舊有些怔然。
她剛剛,竟好像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個與霍則衍極為相似的身影。
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等到徐文州再同她說話時,那個身影便從人群中消失不見了。
而現下再四處張望,街道上分明也只有沿街吆喝的商販,和三三兩兩路過的陌生行人,哪來的霍則衍的半個影子?
難道是她的錯覺嗎?
是因為她這段時日待在京城,聽到了不少有關霍則衍的事情,勾起了她對過往舊事的回憶,所以才會產生適才這樣的幻覺嗎?
看來京城這樣的舊地,果然不適合她久留,好在如今京中的事情已經大致了結,她很快,便要同徐文州、歲歡一起回到關川鎮了。
銜霜想著,耳畔又傳來了徐文州帶著幾分擔憂的聲音:“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嗎?”
她忙搖了搖頭,同他比劃:【沒有,是我將才在想事情。】
但徐文州面上仍是憂心忡忡,他看了一眼在一旁津津有味吃著糖人的歲歡,壓低了聲音嘆道:“我本以為,京中名醫多,總能有大夫治好你這舊疾,誰曾想……”
會試結束到揭榜的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里,徐文州陪著銜霜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京城的醫館。
但京中的那些大夫們看過后,卻也只是得出了和關川鎮大夫別無二致的結論——這病根治不了,即便現下怎么用藥延緩,今后還是會有復發的風險。
而再次復發之時,便是兇多吉少。
銜霜笑了笑,分明自己是這個病人,卻比劃著安*慰他道:【徐大哥,至少我現下還好好的呢,不打緊的。】
“大夫說了,這病遲早會復發,不過是時間問題……”徐文州輕聲說著,又嘆了口氣,“可誰又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時候?幾年還是幾十年?銜霜,你這病一日治不好,我便一日放心不下。”
【若當真有這么一日……】銜霜低頭看著歲歡,苦笑道,【或許也是我的命吧。】
“可是銜霜,你是我今后的妻子,我只希望你能夠好好的……”
徐文州說著有些激動起來,他擁過了身側的銜霜,對她道:“希望你能一直陪著我,陪著歲歡。”
銜霜尚未反應過來,便被他擁進了懷里,她愣了少時,反應過來后,不動聲色地從他懷中退了出來。
許是察覺到自己適才有些貿然,徐文州有些抱歉地輕聲同她道:“是我適才太過唐突了,銜霜,沒嚇著你吧?”
銜霜搖了搖頭。
其實她與徐文州相識的這三年多來,他從未對她有過什么逾越的舉動。
即便是在她答應他的求親后,即便她和他同住在一個客棧里,他也始終對她以禮相待。
她知道徐文州是位君子,也知道自己不該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可是盡管她已經做好了今后成為徐文州妻子的準備,眼下一時卻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和他之間過于親密的接觸。
本就是成婚在即,她不覺得徐文州有什么可抱歉的,相反,她因為自己適才下意識的抵觸心理,對他多了幾分歉疚。
【徐大哥,是我的問題,是我自己……暫時還不太習慣。】她同徐文州比劃道。
“沒關系,今后日子還長,總會慢慢習慣的。”他卻只是笑著對她道。
因著即將離京,徐文州今日還約好了幾名此次會試結識的舉人好友飲酒小聚,銜霜便同他在街尾處暫別,帶著歲歡先行回了客棧。
回到客棧后,歲歡總算吃好了糖人,看著正在屋子里收拾離京行囊的銜霜,冷不丁冒了句:“娘親,剛剛你和爹爹說話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有一個人,在一直看著你。”
聽著歲歡的話,銜霜收拾著物件的手頓了頓。
她不自覺地想起了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心中隱隱生出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看著小小的女兒,她盡量還算鎮定地問她:【歲歡,你可看清楚那人的模樣了嗎?】
“沒有。”歲歡搖頭道,“我當時還想喊娘親來看的,只是那人好奇怪啊,一下子就沒影了。”
銜霜沉默了下來。
連歲歡也看見了……難不成先前并非幻覺?也并非是自己看花了眼?
會是他嗎?會是那個人嗎?
三年多前,她跳下畫舫,在旁人眼中無異于自尋短見。
實際上,那樣湍急的江水,即便他們打撈不得她的尸身,也多半只會覺得,她真的死了。
畢竟江中多是魚蝦,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也并非異事。
她后來回想起來,覺得這或許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借著死亡的名義,逃離了那個讓她痛得幾欲窒息的地方,遇見了新的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年,她從來不覺得,霍則衍會在尋找自己這方面花費什么時間,甚至覺得他不一定還會記得自己。
京中不乏賊人,興許歲歡看到的那個人只是竊賊,不一定是他。
銜霜寬慰著自己,心中卻又止不住地憂慮,如若那個人當真是霍則衍,自己又當如何?
罷了,反正明日就要離開這里了,不管是不是他,都同她沒有什么關系了。
她正胡思亂想著,屋外的木門似是被人叩了幾聲。
“肯定是爹爹提前回來了!”歲歡聽到這聲音,歡喜得立馬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噔噔噔地小跑著去開門。
銜霜見歲歡搶著去開門,便自顧自地坐在榻旁將行囊整理好,打上結。
歲歡個子小,還夠不到門把手,蹦了好幾下才費勁地夠到。
剛把門打開,她就忙不迭地要往人懷里鉆,口中親昵地叫著:“爹爹!”
不是去和友人飲酒作別了嗎?怎么竟回來得這樣早。
銜霜心里有些奇怪,將收拾好的行囊擱在了一旁,正要比劃著問徐文州,抬頭看見那人的面容時,面色卻是倏地一變,揚起的笑意也立時僵在了臉上。
將近四年未見,那張俊美絕倫的面容一如從前般熟悉,卻讓她從心底慢慢生出一股寒意。
這張臉,這個人,曾是她壓藏在心底多年,不曾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也是她現如今的噩夢。
銜霜僵硬著身體,面色也隨之變得慘白。
她怔怔地看著那個人,看著他蹙眉推開了蹭在他懷里的歲歡,提步向自己走來。
歲歡被素來疼愛自己的“爹爹”推開,很是受傷,她仰起頭,順著玄色錦袍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才反應過來進來的人壓根不是徐文州。
“娘親,他不是爹爹!”
歲歡總覺著這人有點面熟,抱著小腦袋瓜終于想起了什么,沖銜霜嚷道:“他,他就是今天街上那個奇怪的壞人!”
眼見他步步逼近,銜霜心中又驚又懼。
她現下已經顧不得去想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也顧不得去想他是如何找到的自己,只是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被他猛地拽住了手腕。
“你不是已經死了么?”霍則衍鉗制住她想要掙脫的手腕,眼尾卻有些泛紅,“朕沒準你死,你怎么敢死?”
他回想起那一日,她決絕地從畫舫上縱身跳下的那一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即便眼前的女子眼下安然無恙,他也仍覺得后怕不已。
“銜霜,你怎么敢?”他逼視著她,幾乎是咬牙切齒道。
她怎么敢?怎么敢為了離開他而一死了之?
他找了她三年十個月,整整三年十個月!
他恨恨地說著,手中也加了力道,拽著她的手腕,用力將她帶進了自己的懷里。
感受著懷中溫暖柔軟的觸感,他將她擁得更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印證她是真實存在的。
她還活著,而他真的找到她了。
歲歡見狀,立馬撒開了小腿跑過去,抱住了霍則衍的腿使勁地往外拖,試圖讓這個奇怪陌生的男子離自己的娘親遠一點。
然而她平日里再怎么機靈,畢竟也只是個才三歲的小孩,力道自然不可能和一個二十多歲還習過武的男子相較。
到后來她筋疲力盡也沒能拖動霍則衍分毫,只好撒開了手,哇哇大哭起來:“壞蛋!你放開我娘親!你放開我娘親!你這個壞蛋!大壞蛋!”
好吵。
霍則衍皺著眉,本就在煩躁邊緣的心愈發不耐起來,若非這是銜霜的孩子,他真的很想把這個聒噪又礙眼的小孩一腳踢開。
聽著歲歡的哭聲,銜霜一片空白的大腦恢復了幾分神智,趁著霍則衍不備,用力掙開了這個讓她覺得幾乎窒息的擁抱。
她將歲歡護至身后,看著自己被磨紅了一片的手腕,比劃著問他:【你怎么會在這里?】
“朕為什么會在這里?”霍則衍重復了一遍,低聲笑道,“還真是個好問題。”
他看了一眼榻上收拾好的行囊,問她:“行李都收拾好了?朕今日若是不來,你是不是就要和那個男人一起遠走高飛了?”
第25章 第25章
霍則衍說著,想起自己今日在街道上看到的那一幕,聲音加重了幾分,面色也愈發陰沉。
那日從侍從口中聽到銜霜的下落后,他雖也派了人暗中跟著她,可聽著他們斷斷續續傳報上來的只言片語,他在宮中卻是越發地坐立難安。
他總覺得手下人辦事不夠利索,而他又一刻也等不及,迫切地想要找到她,便索性決定親自去,看看他們口中的那個女子,究竟是不是她。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希望那個女子是她多一些,還是希望不是她多一些。
他盼著是她,卻又害怕是她。
這日早朝過后,他便裝出宮,根據侍從先前所給的消息,來到了那條街道。
時隔將近四年之久,他仍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就認出了她。
在這三年十個月以來,他曾無數次,在夢境中見過這個熟悉的身影。
而這一次,不再是夢境。
她的容貌看起來和從前別無二致,穿著一襲黛色的素衣,手中牽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側站著一個溫潤儒雅的男子,笑得很是溫和嫻靜。
似乎透著這淺淺的笑意,都能夠感受到她如今平淡的幸福。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著,一口一個“爹爹”、“娘親”,看著很是黏人,還吵著鬧著要吃街上賣的糖人。
而那個男子溫和地喚著她的名字,將地上的小女孩穩穩地抱起,側過了頭和她輕言細語,儼然一個好父親、好丈夫的形象。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竟就這么跟了他們一路。
后來隔得遠了些,他聽不清他們之間交談了些什么,只看見那個男子竟伸出手,將她攬進了懷里。
而她也并未有所抗拒,只是溫順地靠在那個男子的懷中。
那一瞬,他幾乎控制不住就要沖上去,將那個膽大包天的男子和她分開。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最后卻是什么也沒做,只是安靜地站在原處,看著他們慢慢走遠。
現下她就站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可霍則衍看著她,卻不自覺回想起她站在那個男子身側的模樣。
那個笑得溫柔而又嫻靜的她,與自己眼前這個驚慌失措的女子,似乎判若兩人。
他看得出來,她想要在自己面前強裝鎮定,但微微發顫的眼睫,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的慌張。
顯而易見,她在畏懼,在害怕他。
想起她先前溫順地靠在那個男子懷中的情景,又想起她適才用力掙開了自己懷抱,他緊緊地攥著拳,不知道自己已經妒火中燒。
“那個男人是誰?”他死死地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問她道,“那個在街上對你動手動腳的男人是誰?”
“你和他之間,是什么關系?”
銜霜垂下了眼簾,同霍則衍比劃道:【回陛下,他……是民婦的夫君。】
為了讓霍則衍放下對自己的心思,就此放過自己,也為了避免他對歲歡的身世懷有疑慮,她不得不扯出了這個謊言。
但其實也不算是什么謊言,畢竟徐文州的的確確是她日后的夫君,而她適才所言,只不過是將二人的婚事提了前。
民婦,夫君。
雖早已對此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著她比劃出這兩個字眼時,霍則衍的心仍是沉了下去。
她果真已經嫁人了,她身邊,果真已經有了其他人!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要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卻依舊冷靜不下來,只能盡量還算平靜地問她:“你同那個人,是何時成的婚?”
銜霜默了須臾,才比劃著回道:【……三年多前。】
“三年多前?”這回霍則衍是徹底有些抑制不住了,他指著被她護在身后的歲歡,厲聲問道,“所以,這也是你們二人的孩子?”
見銜霜沉默著點頭,他氣極反笑。
即便聽著這孩子喚那男子“爹爹”時,他就大致知道,可看著這孩子約莫三歲左右的年紀,他仍隱隱抱有著一絲期待。
這個孩子,有沒有可能,有沒有那么一點可能,會是他和她的孩子?
現下期待被粉碎,心中溢出的妒火也早已壓抑不住,他緊緊捏住了眼前女子的肩膀,眸中滿是翻涌的情緒。
“銜霜,你是忘了自己是誰的人了么?”他眼底帶著戾氣,手中的力道也在一點一點地加重,“你怎么敢嫁給別人?你怎么能嫁給別人!”
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她,結果她早在三年多前,就嫁與了旁人,與旁人成婚生女!
霍則衍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銜霜只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他摁得生疼,她抬起眼,對上他的滿目森然,心中驚駭不已。
在那一刻,她真的覺得,霍則衍下一瞬就會殺了自己,因為自己的“背叛”。
或許在他眼里,即使自己只是個隨手可棄的玩物,也只能是獨屬于他一個人的玩物吧。
正思忖著如何脫身,眼前的人卻忽而松開了自己。
被禁錮的雙肩得到解脫后,銜霜忙往后退了幾步,蹲下身子,安撫著在自己身后哭個不停的歲歡。
她拍著歲歡的后背,給她順氣,身后霍則衍的聲音卻再度響起:“是那個人逼迫你嫁給他的,對么?”
她轉過身,看著他走近自己,俯下身平視著自己,再次出聲逼問道:“是他強迫你這么做的,對不對?”
銜霜忽然覺得有些想笑,但在這個情景下,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她搖了搖頭,慢慢地比劃著同他道:【陛下說笑了,民婦心悅于夫君,自然是心甘情愿嫁給他為妻的。】
“你心悅他?”霍則衍笑了一聲,似是聽到了一個多么可笑的笑話。
“銜霜,你心悅的人,一直以來,不都是朕么?”
雖然銜霜跟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從來沒提到過“喜歡”這兩個字。
可他知道,她是喜歡他的。
他很早就知道。
因為她的愛意是那樣的顯而易見,她的小心思是那樣的昭然若揭,小心翼翼中卻又帶著些許笨拙。
她會在他被千夫所指時義無反顧地走向他;會因為他的受傷而落淚,因為他的靠近而臉紅;會背著他走出漫天飛雪的雀嶺山;會為了他四處奔波求醫;還會在床榻上滿足他一切過分的要求。
她是那樣的喜歡他,喜歡到望向他時,那雙秋水般的眼眸里,滿是不加掩飾的傾慕和愛意。
所以他毫不懷疑地以為,不論他做了多么過分的事情,說了多么傷人的話語,她都會一直喜歡他。
他堅信著這一點,可看著那雙裝滿了畏懼與防備的眼眸,卻又有些底氣不足了起來。
他好像,在她眼中找不到過往熟悉的愛意了。
“銜霜,你是喜歡朕的,對不對?”他拉住了她的手,迫切地想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喜歡他么?
銜霜看著自己被霍則衍拉著的手,回想起了從前那個自不量力的自己。
自不量力,癡心妄想,硬生生要撞到頭破血流才肯回頭,才肯罷休。
她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同他道:【民婦從前的確愛慕于陛下,但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
【民婦如今已經嫁為人婦,自是也只心屬于夫君一人,還望陛下自重。】
看著自己牽空的手,霍則衍忽然覺得,自己心中似是也空了一片。
他無法接受銜霜的這一套說辭,也不相信從前那個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女子,有朝一日會喜歡上其他人。
可她的話語,她的神情,無一不在告訴他這是真的。
她似乎真的已經不再喜歡他了。
這一認知,讓他心中泛起一陣鈍痛,又很快被不甘和憤怒淹沒。
“當初是你自己賴著死活不走的,是你自己硬要往朕身邊湊的!”他拽著她的衣領,迫使她離自己更近,惡聲惡氣道,“憑什么你如今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明明是她先來招惹他的!
憑什么!
她憑什么一句輕飄飄的“從前的事情”,就能把過往一筆帶過?
“銜霜,難道你所謂的喜歡,就是這樣的廉價么?”他恨聲道。
廉價?
銜霜聞言,竟輕輕地笑了笑。
她知道,她這么多年的喜歡,在霍則衍眼中,的確是不值一提的。
但她為他所付出的一切,他也都看在眼里,原來這也能被稱之為“廉價”嗎?
是不是她在聽見了他那些輕蔑不屑的話語后,在知曉了他對自己的真實態度后,還繼續死乞白賴地跟在他身邊,直到他徹底厭煩將自己拋棄,才不算廉價?
“你笑什么?!”
聽到霍則衍的這句話時,銜霜斂了斂神情,她可不想讓他把自己的笑當成是一種挑釁。
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她再繼續激怒他,無異于自尋死路。
事已至此,她也不想再同霍則衍爭執些什么,只是比劃著問他:【陛下到底想怎么樣?】
那人竟靜了半晌,良久后方開口道:“朕可以原諒你。”
“銜霜,只要你回到朕的身邊,繼續像從前那樣喜歡朕,朕可以考慮寬恕你。”他說。
第26章 第26章
原諒?寬恕?
聽著這兩個字眼,銜霜只覺得諷刺極了。
在過去的那段時間里,在那段不能稱之為感情的感情里,她做錯了什么?她到底做錯了什么?需要讓他大發慈悲的原諒?
或許她還是做錯了的,錯在當初沒有自知之明,不應該自不量力地喜歡上他。
若是她從一開始就離他遠遠的,若是她沒有給他送去那碗醒酒湯,若是她從未喜歡過他,是不是也就不會發生后面這一連串的事情了?
【民婦自知過去所錯諸多,不敢奢求陛下的寬恕。】
她搖了搖頭,提著衣裙跪了下來。
【民婦如今已然成婚,更不敢再妄圖攀附陛下,只求陛下能念在過往之事的情分上,就此與民婦別過。民婦叩謝圣恩。】
霍則衍看著她比劃完,將頭俯得更低,原本有所緩和的面色也一點一點地凝滯住。
他以為,自己說出方才那番話,已經是足夠給她臺階下了。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出了極大限度的讓步。
他已經愿意原諒她當初的離開,原諒她假死的欺瞞,原諒她嫁與旁人的背叛,她卻竟還是如此不知好歹。
看著俯身跪在地上的女子,他只覺得自己眉心似是有什么東西在炸開。
他攥著銜霜的衣領,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不可置信地質問她:“就此別過?銜霜,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銜霜整理了一下自己顯得有些凌亂的衣裳,心中雖有些害怕,卻仍是迎上了他凌厲的目光,【民婦以為,適才已經同陛下將話說得很清楚了。】
看著窗外的天色,她估摸著已經過了晌午。
她不知道徐文州大概何時會回來,也不知道霍則衍已經在這里停留了多久。
只知道若是自己一直和他這樣僵持下去,待到徐文州回來,必然會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她到底是徐文州未過門的妻子,就算徐文州平日里再信任她,尊重她,回來若是看到這樣的一幕情景,也難免心中不會多想。
【陛下,時辰不大早了。】她同霍則衍比劃道,【陛下若無旁的事情的話,還是早些回宮吧。】
“你這是在攆朕離開?”他眸色陰冷,寒聲問她道,“朕走了,好讓你們一家人繼續其樂融融,花好月圓?”
“銜霜,憑什么你說喜歡就喜歡,你說別過就別過?”
“我們之間,什么時候由得你一個人來說的算了?”
看著霍則衍冷得滲人的面色,銜霜隱約猜到了些什么,她說不出什么話來,只是連連搖頭。
“銜霜,你是朕的人,所以,不論你愿意與否,都必須留在朕的身邊,也只能留在朕的身邊。”終于,他近乎殘忍地宣告。
聽著他不容置喙的話語,看著他向自己伸出的手,她不敢相信地搖頭道:【不……不!我已經嫁人了!陛下,你不能這樣……】
“嫁人?”霍則衍冷笑了一聲,“朕準了么?”
“朕是皇帝,這天下都是朕的。”他說著,將她不由分說地打橫抱了起來,“銜霜,你也是朕的。”
見霍則衍抱著自己就要往外走,銜霜徹底慌亂了起來,也再顧不得禮儀尊卑,在他懷里推搡著,掙扎著,只希望他能夠放自己下來。
歲歡見那人竟要帶走自己的娘親,一時也顧不上繼續哭泣,忙追上來抱住了那人的腿,企圖攔住他,嘴里也含糊不清地叫罵著:“壞蛋!你放開我娘親!你要帶我娘親去哪里!”
歲歡!她的歲歡!
聽到歲歡的聲音,銜霜在霍則衍懷中更加用力地反抗起來,只是這一回,無論她怎么使勁掙扎,也始終沒能再掙出霍則衍的力道。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抱著自己走了出去,歲歡的聲音在身后,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走出這扇門,她才驚恐地發覺,自己今日根本就跑不掉了,外面等著的,全是霍則衍的人。
他今日,根本就是有備而來!
她本還企圖向路邊的行人尋求幫助,只是壓根就發不出聲音。
她再一次痛恨極了,為什么自己偏偏是個啞巴,為什么自己偏偏不會說話。
但或許即使她能說話,能求救,也沒什么人這時候敢過來幫她吧。
她被霍則衍塞進了一輛馬車里,緊接著,他自己也坐了上來。
那是一輛鑲著金玉的馬車,和她記憶中,在大雨日里第一次見到霍則衍時,沖撞的那輛馬車極為相視。
只是她現下并沒有心思再去想這些。
聽著馬蹄聲起,感受著車輪行遠,銜霜腦海中忽然冒出了一個想法。
趁著霍則衍不備,從這輛馬車上跳下去,就像她三年多前,跳下那只畫舫一樣。
只是霍則衍似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一直緊緊地將她按在懷里,不容她亂動分毫。
她在他懷中做盡了無用功,直至筋疲力竭,才認命般地打消了這個念頭。
【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她比劃著問他。
“自然是回我們的家。”他答道。
回家?
她的確有兩個家,一個在宜撫巷的最深處,一個在江南的關川鎮。
她的家從來都不在皇宮,而她和霍則衍之間,又幾時有過家?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下。
車簾被人掀開,銜霜盯著這片所到之處望了許久,直到抬起頭看到牌匾上的“蘭溪苑”三個字時,才想起這是自己三年多前曾在宮中住過的地方。
她分明早就已經能認識這三個字了,心中卻依舊覺得陌生極了。
有宮婢站在房檐下,看到馬車停下,忙迎了出來,見過禮后,按了按眼角對銜霜道:“姑娘回來了!是姑娘回來了!”
銜霜怔了須臾,反應過來眼前的宮婢是珠兒。
幾年未見,那個當年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長開了許多,模樣也變了不少,竟叫她一時間有些認不出來了。
“安頓好你們主子。”
霍則衍同珠兒說完,停頓了一下,又側過頭對銜霜道:“你先好好歇著,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訴珠兒,朕還有些政務,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聽著霍則衍的話,銜霜卻沒什么反應,甚至在他走時也未俯身恭送。
珠兒的眼睛仍舊是紅紅的,吸了吸鼻子對她道:“姑娘還好好活著,當真是太好了,奴婢還以為,這輩子再也看不到姑娘了。”
若不是在宮中與珠兒重逢,銜霜這會兒估計也會同她一樣激動興奮,只是她現下實在是沒什么心情。
但在這個虛情假意的皇宮里頭,珠兒待她卻是一向很好,她也真心實意地把珠兒看成了妹妹,故也不愿將自己此刻的絕望心情撒在珠兒身上。
【我沒事。】銜霜勉強笑了笑,比劃著問她,【你呢,這幾年過得可還好嗎?】
“姑娘走后,奴婢先是被分配去了長迎宮侍奉長公主,后來長公主出宮,奴婢又被分配去了四全庫。”珠兒道,“直到前幾日,福順公公找到奴婢,讓奴婢回蘭溪苑侍奉。”
“那時奴婢心里還在想,會不會是姑娘要回來了,沒想到竟是真的。”
珠兒聲音喜悅,銜霜心情卻有些沉悶。
原來,早在好幾日前,霍則衍的人就已經找到自己了嗎?
所以他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抓自己回來,這幾日也一直派人跟著自己,自己果真是逃不掉的。
“這幾年里,陛下每月都會派宮人來蘭溪苑進行清掃,卻從未動過里頭的每一處陳設,姑娘過去留下的東西,都還在各自的原位上擺著。”
珠兒帶著她走進里屋,對她道:“姑娘看看,若覺得還有什么缺的,盡管告訴奴婢。”
銜霜搖了搖頭,同她比劃:【珠兒,我有些累了,想一個人靜一靜。】
珠兒看出她面上的倦意,福身應了聲“是”,走到門口時卻又回頭問她:“姑娘還未用過午膳吧?奴婢去吩咐小廚房做些膳食?”
【不必了。】她只是搖頭。
的確如珠兒所言,蘭溪苑里頭被人打掃得很是干凈,看著也并不像是空置已久,里頭的物件擺放,反倒像是一直有人居住在這里一般。
不過她早已經記不太清楚,三年多前蘭溪苑是什么樣子了。
或許蘭溪苑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景、陳設布局都如從前,可她走進這里,心境和從前相比卻迥然不同了。
未用午膳,腹中已然有些饑餓,銜霜卻一點也不想吃任何東西,只是想著,歲歡這個時候,怕不是也已經餓了,她會不會哭著鬧著要找娘親?
徐文州回到客棧了嗎?他從歲歡口中知道自己被人帶走,會不會很是擔憂?
銜霜想著想著,心中忽然多了些對霍則衍的怨恨。
她在此前從未怨恨過他,即便在聽到了他說的那些話后,也只是怨自己癡心妄想。
可是現下,她卻無法控制住不去怨他,恨他。
她想不通,為什么?
明明她已經不再喜歡他了!明明她已經不敢再癡心妄想了!
明明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她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來,有了歲歡,有了徐家兄妹這樣的朋友,還開了一家生意不錯的面館,好不容易讓日子慢慢地開始好轉。
明明她即將就要嫁給那個真心待她的良人,為什么!
為什么他偏偏就是不肯放過她呢?
第27章 第27章
晚間的時候,霍則衍的確來了一趟蘭溪苑。
他走進蘭溪苑的里屋時,銜霜正抱著雙腿坐在矮榻上,出神地看著窗外的景色,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輕咳了一聲,示意她自己的到來,狀若無意地問她:“聽珠兒說,你今日的午膳和晚膳皆未用?”
銜霜卻只是側頭看了他一眼,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霍則衍走上前,在她對側坐下,對她道:“朕已經命膳房做了幾道你過去喜歡的膳食,想必很快就好了。”
他說完,耐著性子等了少頃,見身側坐著的女子看都沒看自己一眼,像是壓根沒聽見自己說話一般,到底有些按捺不住了。
“銜霜,朕在同你說話,你聽不到么?”他壓著幾分不悅問她。
聞言,銜霜終于抬眸望向了他,比劃著反問他道:【陛下希望我說些什么?】
“你!”霍則衍被她的態度氣得一時噎住了話語,強忍著心中的惱火,讓自己不要發作。
好在這一觸即發的時候,有宮人端著幾道菜肴走了進來,恭敬地見過禮后,同霍則衍道:“陛下,您吩咐的膳食已經做好了。”
霍則衍的面色稍霽,示意宮人將膳食放在里屋的圓木桌上。
宮人退下后,他指著前頭的圓木桌,對銜霜道:“現下去用晚膳。”
見她始終無甚反應,霍則衍忍不住將她從矮榻上硬生生扯了起來,拖著她走到了圓木桌前后,又按著她在圓木桌下的椅子上坐下,將玉箸塞到了她手上,幾乎是命令般的口吻對她道:“吃!”
然而她仍是一動不動,看著她這副不愿理睬自己的作態,他冷著臉開了口:“也是,你走了這么些年,口味應當也變得差不多了。看來是這桌都做的不合你如今的口味?那朕便命人將這桌撤下去,再重新做一桌。”
他說著就提高了音量,對外頭道:“來人——”
【陛下,不必麻煩了。】銜霜見他要喚來宮人撤菜,伸手想要勸阻他。
【并非廚子做的不好,是我自己沒有胃口,吃不下去。】她搖著頭,比劃道。
“你這是沒胃口,還是故意在絕食給朕看?”霍則衍看著她,眸中醞釀著慍意。
他說著,停頓了一下,又沉聲問她道:“銜霜,你到底想怎么樣?”
到底想怎么樣?
霍則衍竟問自己想怎么樣。
銜霜聽著這句話,默默地心想,這句話,應當由她來問他吧?
他到底想怎么樣?
他強行將自己帶回了宮中,逼迫自己留在這個地方,到底想怎么樣?
她想著,聽見霍則衍聲音冷冽,再次問自己道:“你這是在以絕食來威脅朕么?”
她怎么敢威脅他?她又能拿什么來威脅他?
更何況,她哪里還能威脅得到他嗎?
銜霜心中這樣諷刺地想著,面上卻只是搖了搖頭。
【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威脅陛下。】她比劃著,唇角也泛起了一縷苦笑,【我只是想懇求陛下高抬貴手,放我離開。】
“放你離開?好讓你們*一家人團聚?好讓你和那個男人遠走高飛?”
霍則衍似是終于忍無可忍一般,從椅子上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眉目間滿是陰郁,怒不可遏道:“銜霜,朕今日便告訴你,絕無這個可能,你就徹底死了這條心吧。”
他陰鷙的目光掃過桌上一點未動的膳食,緊繃著下頜,冷哼道:“愛吃不吃,總歸不吃挨餓的人,又不會是朕。”
看著霍則衍負氣離開,銜霜靜靜地在桌臺前坐了良久,才吩咐珠兒進來將桌上的膳食撤了下去。
看著面色顯得有些蒼白的銜霜,珠兒心中擔憂不已,但到底也不好以強硬手段逼著她進食,只能小心翼翼地勸上她幾句。
好在這樣的時日也僅僅只持續了一日左右。
翌日午后,霍則衍又來了蘭溪苑。
不過才過去了一日,她整個人瞧著便委頓了許多,依舊那樣失神地坐在窗旁,身影單薄得就像是一層薄薄的紙。
看到這樣的銜霜時,霍則衍心頭處猛然一緊。
他未做多想,就大步走上前,一把拉起了盤腿坐在窗側的她,有些氣急敗壞地同她道:“起來,你給朕起來!”
銜霜看到他時微微怔了怔,昔日盈盈秋水般的眼眸,此刻卻顯得有幾分無神。
“朕帶你去一個地方。”他說。
她眨了眨眼,沒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也沒明白他現下到底想做些什么,只是不解地看著他拽著自己的手腕,步子很急地往外走去。
要去哪里?
他這是又要把自己帶到哪里去?
走到蘭溪苑的宮門前,霍則衍帶著她坐進了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里。
眼看著那輛馬車駛出了皇宮,銜霜死寂了整整一日的心,終于開始有些不平靜起來。
難不成霍則衍這是良心發現,終于要放自己出宮了嗎?
她想著,一抹雀躍與歡喜立時便涌上了心頭,面上也多了些生動的神情。
霍則衍坐在她身側,用余光看著她掩飾不住的歡欣面色,緊緊地抿著唇,一路上沉默不語。
馬車終于在銜霜的期待中緩緩停下,霍則衍拉開車簾,語氣生硬地對她道:“下來。”
走下馬車時,銜霜略微上揚的唇角卻是僵了僵。
看著面前這座高聳的門樓,看著這色調極暗的一墻一瓦,高墻圍繞,她的心也不知不覺中也隨之沉了下去。
這座門樓外表的肅穆景象,于她而言其實并不算陌生,因為她曾在四年前來過這里,不止一次地來過這里,只是從未有機會進去過罷了。
只是她現下心中仍舊是不解,霍則衍好端端的,帶自己來詔獄做什么?
總不能是因為自己昨日惹怒了他,他今日就要將自己關進去?
她正想比劃著問霍則衍,可惜他沒給她這個機會,只是一言不發地拽著自己走了進去。
這是銜霜第一次進詔獄。
詔獄里頭比起外面,更是陰森可怖上數倍。
因其內密不透風,雖點著燈火,卻也仍舊顯得昏暗潮濕,耳畔還時不時地會傳來幾聲鞭子抽落的沉悶聲響,和獄囚痛不欲生的呻|吟聲。
銜霜從心底里打了個寒顫,根本不敢再四處張望,也根本不敢再繼續往前走。
她想要用力甩開霍則衍牽制住自己的手,想要趕緊從這個陰森森的可怕地方出去,卻怎么也掙不開他。
“這就害怕了?”霍則衍緊緊地牽著她的手,“你不是一直想見那個人么?放心,等你見完他,朕自然會帶你回去。”
哪個人?見誰?
銜霜還沒反應過來他話語里的意思,就已經被他拖拽著到了一間陰暗的牢房前。
借著昏暗的燈火,她看清楚牢房里關著的那個人的面容時,整個人的身子都有些微微發抖。
徐……徐文州?
他怎么會在這里?!
里面的徐文州顯然也看見了她,忙從坐著的枯草堆里站了起來,語氣激動道:“銜霜,你怎么來了?”
【徐大哥,你,你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這樣……】
聽見里面的人開口喚自己,銜霜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里頭那個穿著囚服,鼻青臉腫的人竟真的就是徐文州。
她想起了什么,猛然回過頭,質問霍則衍道:【是你做的?】
【是你把他抓來了這里?】她想起徐文州身上的傷,咬緊了牙關,面上的神情看起來卻很是悲慟,【你還對他動了刑?】
“是!是朕做的又如何?”霍則衍被她眸中的悲愴刺痛,口中承認得卻是干脆而又狠戾,“不過朕可不屑于對他用刑。”
“是他自己自不量力襲君,卻又偏偏技不如人。”他語氣嘲諷道,“單憑襲君這一項罪名,就夠他死上千萬次了!朕沒有當場殺了他,而只是將他關押在這里,已經是給足了你面子。”
聽著霍則衍的話語,銜霜仍是難以置信。
怎么會?徐文州怎么會去襲君?
她走到獄檻旁,隔著獄檻,比劃著問里面那人:【徐大哥,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從徐文州低低的聲音中,銜霜才大致明了了此事的來龍去脈。
昨日徐文州和友人小聚后回到客棧時,她已然消失不見,從歲歡帶著哭腔的話語里,才知道她竟是被人帶走了。
歲歡還小,也沒法將來人描述得太清楚詳盡,但徐文州還是捕捉到了一些關鍵信息。
畢竟在這大晟,還有誰人敢自稱“朕”?
聯想起先前一笑而過的坊間傳聞,他很快就敏銳地明白了,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強行帶走他未婚妻子的究竟是何人。
但即便那人是皇帝,他也依舊不甘心,銜霜是他愛慕了三年的女子,更是他尚未過門的妻子,斷然沒有成婚在即,就這樣稀里糊涂地被人奪走的道理。
他想去討個說法,卻被看守宮門的侍衛攔在了皇城外,揮刀要趕他走,他卻怎么也不肯走。
正是雙方僵持不下之時,霍則衍來了。
兩人雖身份相距懸殊,但因著銜霜之事,竟也一時沒了君民之分,相見時分外眼紅,交談不過幾句就起了沖突。
徐文州見他強占銜霜,不肯歸還,沖動之下竟先動了手。
而霍則衍本就看他極其不順眼,便不許侍衛插手,與他廝打了起來。
徐文州畢竟是個讀書人,比不得霍則衍自小習武,武藝精湛,自不能與之較量。
廝打過后,他癱在地上,才逐漸清醒過來,自己適才竟在沖動下犯了襲君之重罪。
霍則衍雖未立即取他性命,卻將他下了詔獄,想來也是難逃一死。
如若真的因此罪被斬首,他也認了,只是希望今后銜霜若還有機會,能多幫襯著些妹妹徐文蓉。
銜霜聽著他的話語,心中難受不已。
她知道,都是自己連累了徐文州。
若非因為她,以徐文州這樣溫和的性子,一輩子也不會招惹上什么是非,如今更不會背上斬首的罪名身處詔獄。
她轉過身,朝著身后那人跪了下來。
【陛下,徐文州并非是有意不敬于您,此事既因銜霜而起,銜霜亦愿代之受過。】她比劃著,又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只求陛下,能夠網開一面,寬恕徐文州的性命。】
“朕可以不殺他,甚至還可以放了他。”霍則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慢慢地開了口,“但你今后,必須好好地留在朕的身邊,不準再尋死覓活。”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他今后的性命與出路可全系于你身上,銜霜,想清楚了再回答。”
第28章 第28章
霍則衍本以為銜霜還要考慮上許久,不曾想她只是咬了一下唇畔,幾乎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下來:【我答應陛下,我愿意留在宮中,但求陛下能夠放了徐文州。】
看著她這樣果斷的回答,他卻并沒有自己預想中的滿意與高興,心下反而更生氣了。
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倘若銜霜真的依舊不知好歹地拒絕了自己,他知道,自己定然會暴跳如雷。
可她如今這樣干脆利落地答應了自己,他仍是忍不住怒火中燒。
拒絕自己,是因為不再喜歡自己,不愿意再繼續留在自己的身邊。
而忍痛答應自己,則是為了救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就這樣值得她奮不顧身么?
他攥緊了拳,問她道:“想好了?”
見她點頭,他剛想要說些什么,里面的徐文州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銜霜,不要!不要答應他!”徐文州雙手放在獄檻上,有些激動地同她喊道,“我不需要你這樣犧牲自己來救我,犯了錯的本來就是我一個人,我自己一人受罰就是,又何必要搭上你!”
銜霜望向他,忍著淚搖了搖頭。
若不是徐文州,她和歲歡,當年恐怕就要溺命于那湍流的江水里了。
是他救了她們,是他和徐文蓉予了她一片容身之處,陪著她一點點地振作了起來,幫著她照看教導歲歡,讓她重獲了新生。
她無以為報便也罷了,卻萬萬不能因為自己,連累了他們。
于情于理,她都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徐文州去送死,看著他的余生葬送在詔獄里,看著徐文蓉承受喪兄之痛。
更何況此事本就是因她而起,無論如何,她都一定要救他,也一定會救他。
霍則衍看著這兩人都是一幅想要舍棄自己,只為彼此考慮的模樣,咬緊了牙關,拳頭也攥得咯咯作響。
他今日帶著她到詔獄里來,可不是為了看他們二人郎情妾意,夫妻團聚的!
看著眼前這副溫情脈脈的情景,他仿若才是那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是那個拆散恩愛夫妻的劊子手。
“既是如此,還跪在這兒做什么?還不準備同朕回宮?”
他說著,將地上跪著的女子猛地拉了起來,一邊拽著她靠近自己,又一邊捏著她的下頜,迫使她看向自己。
那雙漂亮的眼眸里,很快就又只剩下了畏懼。
看出她似乎還有話想說,霍則衍松開了手,問她:“怎么,又反悔了?”
【不是。】銜霜趕忙搖了搖頭,指了一下里面還鼻青臉腫著的徐文州,又同他比劃道,【他身上還受著傷,陛下能不能……先給他找個大夫看看?】
看著她的比劃,霍則衍覺得,自己真的很想直接殺了徐文州。
他當初在詔獄受了刑罰后,可沒有什么大夫會來給他醫治。
而徐文州壓根就沒受刑,不過是自不量力同他廝打后,落下了幾處小傷。
就這點小傷,哪里還需要大夫特意來醫治么?
但想著銜霜很快就會同他回去,永遠留在他的身側,他便也忍下了這份直接殺了徐文州的沖動。
“去給他找個大夫吧。”他咬著牙,吩咐守在一旁的獄卒道。
他一刻也不想讓銜霜在這地方多留,更不想看到她和那個男人繼續共處下去,丟下這句話后,就拽著她往外走。
“銜霜,你記住了。”將她放進回宮的馬車里時,霍則衍惡狠狠地開口道,“今后你若是再敢絕食或是尋死,朕第一個就殺了他。”
回宮和路和來時別無二致,馬車內的氛圍卻截然不同。
看著安靜地縮在馬車角落,垂著頭微微發抖的銜霜,霍則衍似是意識到自己適才的語氣太重,便放緩了聲音,同她道:“朕已經命人將你的女兒接進宮了,今后她便也留在宮中陪著你,可好?”
見銜霜聽到歲歡時有了些反應,抬目望向了自己,他又道:“你放心,她雖非朕親生,但朕也不會苛待了她。”
“只要你好好留在朕身邊,朕會將她視若己出。”
他覺得自己已經竭盡全力做出了最大的妥協,說出的話卻在不自覺間帶了些威脅的意味。
“只要你好好的,她就不會有事,那個人也不會有事,好不好?”
銜霜聽著他的話語,心中卻不知是該欣慰還是惆悵。
昨日在客棧時,她刻意隱瞞了歲歡的身份,便是知道,如若霍則衍知曉歲歡是他的女兒,一定會帶歲歡進宮,從她身邊奪走歲歡。
只是那時她沒想到,霍則衍竟會不擇手段逼迫自己留在宮中,也沒想到在陰差陽錯之下,歲歡也還是進了宮。
她一面高興有女兒在身側,不至于母女二人分離,卻又一面止不住地憂慮,歲歡那樣天真活潑的性子,卻和她一樣進了壓抑的深宮,被條條框框的規矩所束縛著,究竟是福還是禍?
馬車再次在蘭溪苑前停下。
銜霜剛一下車,一道熟悉的小身影就朝她飛奔了過來,撲進了她的懷里。
“娘親!”
是歲歡,真的是歲歡。
雖只是一日多未見,銜霜卻感覺日子像是已經過去了一個月,甚至半年。
看到歲歡的那一刻,她只覺得自己心中這一日來的陰霾,和適才對歲歡的擔憂全都散去了,只余下了見到女兒的無盡歡喜。
她蹲下身,緊緊地抱住了眼前的小人,過了很久才松開。
再站起來時,她才發覺,霍則衍早已不知在什么時候離開了。
這一發現,讓銜霜心中更輕松了些許,她牽著歲歡的小手走進了屋里。
想起這一日多的分離,又想起尚在詔獄里的徐文州,她比劃著問歲歡:【娘親昨日走后,有沒有人欺負你?】
見歲歡使勁搖頭,她稍微放心了些,又問道:【那你這一日,是怎么過的?】
“娘親被那個壞人帶走后一個時辰左右,爹爹就回來了,爹爹問我那個壞人長什么樣子,今天上午就去找娘親了,我就在屋子里等爹爹和娘親一起回來。”歲歡一邊慢慢回憶,一邊對銜霜道。
“可后來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沒見你們回來,再后來,來了幾個穿得很漂亮的大姐姐,說是帶我去找娘親。”
【所以你就跟她們走了?】
“嗯嗯!”歲歡剛應聲,想了想又趕緊給自己打補丁道,“我知道娘親告訴過我,讓我一個人不能跟著陌生人走,但那幾個大姐姐看起來很和善,一點都不像壞人!所以我才跟她們走的……”
【壞人是不會把‘壞人’這兩個字寫在自己臉上的。】銜霜摸了摸歲歡的頭,溫和地對她道,【這回便罷了,下回不許再這樣了。】
“我知道,但我這回真的見到娘親了!”歲歡高高興興地在屋子里跳了跳,聲音也很興奮,“娘親,這里好大,好漂亮啊!有好多好多個房間!”
【你喜歡這里嗎?】銜霜看著歡歡喜喜的女兒,問道。
“喜歡!”歲歡點了點頭,“娘親,我們以后就住在這里了嗎?”
不及銜霜回答,她便又問道:“那爹爹和蓉姨呢?他們什么時候過來?”
【……他們不會來的。】銜霜的面色黯然了些許,同她比劃道。
“為什么?”歲歡眨巴著眼睛問道。
她還小,不明白銜霜為什么不回答自己這個問題,也不明白許多事情,但卻看得懂銜霜眸中似有若無的哀傷。
“娘親是不是不喜歡這里?”她蹭在銜霜懷里道,“那我也一點都不喜歡這里了!我只想和娘親、爹爹,還有蓉姨在一起。”
【我們不會一直待在這里的。】銜霜摸了摸女兒還不算長的頭發,告訴她道。
終有一日,她會帶著歲歡一起,離開這里,離開京城。
三月春朝,天色依舊暗得較早。
晚膳后約莫一個多時辰,歲歡就嚷著困了,銜霜將她哄睡后,抱進了隔壁早已為她布置好的寢房里,自己也有些疲乏了。
躺在榻上,正是睡意朦朧之時,她卻忽而聽見有人輕輕地推開了門。
帷帳被掀開的那一瞬,銜霜登時睡意全無。
雖背著身朝著里側,卻也不難猜到,那個在自己身側躺下的人是誰。
霍則衍怎么來了?
他夜里來蘭溪苑是為了什么,從前經歷了多次,銜霜現下心中也自然有數,身子立時便繃得僵硬極了。
要繼續裝睡么?就當不知道他來了?
可是徐文州還在他手上,他雖答應放了徐文州,卻也絕對不會動作這樣快。
怎么辦?
要在那事上順著他些嗎?
銜霜閉著眼躊躇了半晌,才終于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慢慢地轉過了身,伸手抱住了身邊的人。
霍則衍被她抱住時,怔了一瞬。
他猜到了銜霜還未睡去,卻沒想到她竟會主動來抱自己。
原本顧念著她這兩日狀態情緒不佳,今夜便想著暫先和衣而眠,此事再緩上一緩。
但……
他垂目看著身前主動抱住自己的女子,遲疑不過須臾,很快便反客為主地擁過了她。
第29章 第29章
分別數年,霍則衍壓抑克制了許久的情|欲,被她一個主動的擁抱輕易點燃。
見她沒有什么抗拒,只是柔順地靠在自己懷中,他順勢欺|身而上。
他心頭的那股燥熱雖早已有些急不可耐,但又顧慮著這是重逢后的頭一回,太過急切只怕會嚇到她,還是循序漸進為好,便放緩了些動作。
手指輕輕地拂過她的面龐時,指|尖卻微微帶了些許濕濕的涼意。
霍則衍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銜霜的眼淚。
他心中一緊,手中的動作也停了停,啞著聲音問她:“弄疼了?”
銜霜搖了搖頭。
不是疼痛,她能感覺到,霍則衍今晚比起從前,似乎已經刻意放輕了力道。
但即便是如此,她心中的那縷屈|辱感,卻也仍是揮之不去。
她討厭這樣的自己,討厭現下這個為了謀求生路,不得不主動對霍則衍投懷送抱的自己。
意識朦朧間,她聽見他在自己耳畔低聲試探著詢問道:“那朕再輕些?”
她沒有再應答,只是側頭望向了垂落在榻前的帷帳。
可望著望著,眼前卻似是被蒙上了一層薄霧,慢慢地迷離了起來。
叫過水后,霍則衍垂目看著躺在自己懷中的女子,比起滿足,心中涌入的更多是失而復得的歡欣。
他撫著她散落下來的烏發,情不自禁地輕聲感慨道:“銜霜,你說我們一直像現在這樣,多好啊。”
見她沒什么反應,他想起了什么,又開口道:“那個徐文州有什么好的?連會試都通過不了,還手無縛雞之力,這樣的人,能好好保護你么?”
聽著他提起徐文州時滿是輕蔑的語氣,銜霜攥緊了手中的錦被。
徐文州為人溫潤文雅,待人謙和有禮,更是尊重她的想法意見,從不會強迫欺侮于她。
即便沒能在會試中取得好名次,也沒能習得一身好武藝,在她心中,卻也仍舊比霍則衍好上千萬倍。
當然,她不會不知死活地把這些話告訴霍則衍。
不過他既主動在她面前提起徐文州,倒令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她躊躇了半晌,還是忍不住將想問的話問了出來:【陛下打算,何時放了徐文州?】
看著銜霜的比劃,霍則衍放在她烏發間的手頓了頓。
他顯然有些不滿,她在這樣的時候問自己這個問題,但到底也沒發作,只是道:“只要你乖乖聽話,好好留在這里,不出三日,朕就會放了他。”
銜霜不難察覺出他的不悅,點頭謝過他后,便沒再繼續多問些什么。
見懷中的女子安靜下來,霍則衍心中卻又有些發悶。
他沉默了少時,極不自然地岔開了話題:“你如今既回了宮,也別總是一個人悶在蘭溪苑里頭,可以時常在宮里走走,若是想……若是有事找朕的話,可以直接來明和殿,無需通傳。”
其實他原本想說,若是銜霜想見他,可以隨時來找他,卻又覺得她如今估計也不會想見他,便又改了口。
他說著,見懷里的人始終靜默,像是自己一個人自說自話,卻一直得不到應答一樣,不免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就這么不愿意同朕說說話么?”他低著頭,悶聲問她道。
銜霜終于在他懷中動了動。
她有些疲乏,卻又有些無奈,支撐起了身子,側過頭同霍則衍比劃道:【陛下,奴婢累了,想早些歇息了。】
許是她面上的倦意不似作假,霍則衍靜了靜,而后才點頭應了一聲“好”。
榻前的燭燈被熄滅,帷帳內徹底暗了下來。
銜霜雖早已覺得困乏疲倦,可當她真正闔著眼躺在榻上時,困意卻好似消散了一般,怎么也睡不著了。
時隔好幾年,再度和霍則衍一同躺在一張床榻上時,她只覺得陌生又難堪。
而那人不僅就這么躺在她的身側,還伸手將她攬進了懷里,緊緊地扣著她的腰身。
她不敢在他懷里輕舉妄動,可這樣僵持著,渾身上下卻又覺得別扭極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著身后男子的呼吸聲逐漸變得均勻,銜霜估摸著,他應當是睡著了。
在黑暗中,她睜開了眼,大著膽子,悄悄地觸碰了一下霍則衍放在自己腰側的手。
見他沒有反應,她心中松了一口氣,知道他是真的已經睡沉了,便輕輕地掰開了他扣在自己腰身的手,又往里邊側了側身子,才終于安心下來。
黑暗中,銜霜并不知道身后的人是何時睜開的眼,也不知道他是何時被自己的動作驚醒,又或者是從未睡去。
她閉著眼,感覺全身心一下子自在了起來,困意也終于一點一點地慢慢襲來。
次日早晨,霍則衍依舊走得和從前一樣早。
不過這一回銜霜也并未起晚,在他走后不久,就從榻上坐了起來。
珠兒看著從寢屋里走出來的銜霜,頗為訝異道:“姑娘竟這樣早就起來了!陛下走前,還吩咐過奴婢,不要吵到姑娘,讓姑娘多歇息一會兒呢。”
銜霜朝她微微笑了笑。
其實這對于她而言,起得倒也不算太早。
這幾年在關川鎮的時候,她每每都是天將亮時就起身,為歲歡在案上留好早膳后,就和徐文蓉一同去面館里忙活了。
“對了,早膳還未做呢。”珠兒拍了拍腿,有些懊惱道,“姑娘且等一等,奴婢這就去吩咐小廚房,讓他們盡快給姑娘準備膳食。”
銜霜卻拉住了她,比劃著問道:【珠兒,你也還未用過早膳吧?】
見珠兒點頭,她便同她道:【讓我來吧。】
看著銜霜走到小廚房的灶臺前,珠兒才反應過來,她所說的讓她來是什么意思。
這并不合宮中的規矩,況且霍則衍從前還曾因此事和銜霜有過一次爭執,但眼看著銜霜好不容易對宮中事物重新有了些許興致,她也不忍再阻攔。
【坐下一起吃吧。】
將兩碗陽春面下好,端到圓木桌上時,銜霜招呼珠兒道。
珠兒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下來,看著銜霜比劃著問自己:【歲歡現下還在睡嗎?】
她斟酌了一下用詞,點頭道:“奴婢起來時去瞧過,小姐還在睡。”
其實銜霜回宮的這幾日,并未同珠兒提到過這幾年在宮外的生活,但珠兒看著昨日被接來的歲歡,又看著霍則衍的態度,約莫也能猜出些許。
她忍不住問銜霜:“姑娘這幾年,在外頭過得辛苦嗎?”
辛苦嗎?
銜霜拿著碗筷,認真地想了想,面館的生意起初并不好做,除了照顧還小的歲歡外,每日還要起早摸晚地忙活生意,的確不算清閑,卻也談不上辛苦。
至少沒有宮規束縛,生活有所期盼憧憬,現在回想起,那三年多,竟也算是她人生中難得快活自在的時光了。
她想著,心中有些許落寞,只是搖了搖頭,卻聽見珠兒又開口同自己道:“有些話奴婢知道不當講,但其實姑娘走的這幾年,陛下也不好過。”
“姑娘走后,陛下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不分晝夜地宿在明和殿處理政務,除了每個月都會來一趟蘭溪苑,在里頭待上整整一天外,沒再踏進過后宮半步。”
珠兒說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銜霜的面色,又道:“這些年來,陛下不曾立后,不曾冊妃,身邊更是不曾有過什么女眷……”
她話還未說完,便被銜霜打斷:【珠兒,我現下,不太想聽到這些。】
“是奴婢一時失言了。”
珠兒見狀,只好將沒說完的話都咽回了肚子里,但少頃后,還是忍不住道:“只是姑娘,奴婢覺著,陛下是真的非常喜歡您的。”
喜歡?
銜霜覺得,自己若不是個啞巴,聽了珠兒這話,肯定會忍不住直接笑出聲來。
珠兒那日在畫舫上,若是也聽到霍則衍同高遜說了些什么,估計就不會再有現在的這種想法了。
霍則衍是不可能會喜歡上她的。
想起自己從前對此事抱有過的希望與期盼,銜霜只覺得那那個時候的自己幾乎傻得可笑。
在霍則衍的眼里,自己不過是一個玩物,是一個只屬于他的附屬品。
是一個即便是他不要了,也不準旁人輕易拿走的物件。
他可以在玩膩之后隨意地丟棄她,她卻沒有提前結束這一段關系的權力和資格。
她也很明白霍則衍如今在氣些什么,氣自己這個玩物在他還沒有玩膩前,居然有膽量敢先一步離開他,氣自己這個只能屬于他的附屬品,身邊居然也有其他人來靠近。
但她知道,霍則衍遲早有一天會玩膩的,而自己現下,也只不過是在等那一日的到來罷了。
珠兒看著銜霜的神情,仿若已經從中猜出了些什么。
她想起從前銜霜一心傾慕霍則衍的樣子,也不知道自己現下,到底該替誰來惋惜。
“姑娘……是不是已經不喜歡陛下了?”她輕聲問道。
銜霜并未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這個答案,很顯然是不言而喻的。
第30章 第30章
明和殿內,紫檀木架上擺放的鎏金香爐里,龍涎香的淡淡香氣裊裊散開。
霍則衍將手中的卷宗合上,望向空曠的大殿,眼前驀然浮現出了銜霜的身影,只是再一眨眼,這道身影就漸漸消散了。
久視果真傷神,竟還會產生這樣的幻象。
當他一心撲在政務上時,倒覺得沒什么,可當他一旦稍稍松懈,就發覺自己對她想得厲害。
但其實算下來,他也不過才兩日左右未見過銜霜。
這幾日繁冗的政事紛至沓來,每每待他處理好時,已是深夜,而那時銜霜早就已經睡下了,若他再去蘭溪苑的話,她只怕會被他驚醒,是以想想便也罷了。
霍則衍心里忽然有些堵得慌,自己又未禁她的足,他這幾日無暇去蘭溪苑,難道她就不會主動來找他么?
聽到殿門被推動的聲音時,他心中有了些許波瀾,還有了些許不自覺的期待,抬目望向了來人。
但進來的人并不是銜霜,而是一名奉茶宮女。
“奴婢銀嬋,參見陛下。”那奉茶宮女含笑同他行了個禮,又溫聲道,“福順公公說香燃得差不多了,讓奴婢進來奉茶時,順便給這香爐里頭再添一些龍涎香。”
見來者并非自己所想的那個人,霍則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又低頭翻開了卷宗。
銀嬋添好香后,端著茶水朝這邊走了過來,霍則衍掃了她一眼,隨口道:“放在桌案上就好。”
她應了一聲“是”,手中的茶盞卻一個沒端穩,溫熱的茶水就這么潑灑了出來。
看著沾了茶水的龍袍,和濕了一半的卷宗,霍則衍皺了皺眉,剛要說話,那名宮女就立刻跪了下來。
“陛下息怒,都是奴婢的錯,都是奴婢的錯。”銀嬋看起來卻更像是那個受了驚的人,有幾分清麗的面容哭得梨花帶雨,頗有幾分楚楚可憐的姿態。
“奴婢來給陛下擦拭。”她說著,拿著絹帕覆在了被茶水打濕的龍袍上,整個身子也往他身上傾了傾。
霍則衍皺著眉,剛要厭煩地推開這個不知死活往自己懷里湊的宮女,眼前卻忽然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抬起頭,看著大殿內不知何時走進的銜霜,面色變了又變,看起來很是精彩。
怔然不過一瞬,他很快就反應了過來,猛然推開了那個宮女,厲聲呵斥道:“滾!”
銀嬋顯然不曾想到,自己竟會被霍則衍這樣毫不客氣地轟趕出去。
她在明和殿做了快三年的奉茶宮女,也曾聽說過一些傳聞,聽聞陛下對一名故去的啞女念念不忘,而那啞女出身比她還要更低微,當年正是使了些見不得光的腌臜手段,一夜之間,從府里的啞奴一躍成為了霍則衍的通房。
在容貌上,她自恃有幾分姿色,又不比那啞女是個啞巴,還在明和殿里頭侍奉了幾年,聽著這些傳*聞,不免也動起了歪心思。
為確保這一次萬無一失,她適才還在龍涎香里動了些手腳,只等著今日一過攀上高枝的,可現下竟然……
她想著,望向了站在殿門旁的銜霜,心中憤恨不已。
如若不是她剛剛那樣闖進來壞了她的好事,霍則衍興許壓根就不會推開自己,自己周全的計劃也根本就不會出錯!
見那宮女站著不動,霍則衍加重了語氣,冷冷道:“沒聽見?還不快滾出去!”
銀嬋聽了他的話,面色窘迫得幾乎能滴出血來,登時就捂著臉跑了出去,走之前還不忘恨恨地瞪了銜霜一眼。
而一旁的銜霜撞上這么一副情景,面色也很是尷尬。
她今日來明和殿,本是想著霍則衍所說的三日之期已過,而她卻已連著兩日多不曾看見過他,不免擔憂他是不是忘了此事,想著來問上一問。
來明和殿時,守門的宮人侍衛皆未攔她,也未有人進去通傳,于是她就這么直接進來了,但她來的好像并不是時候。
她想起前幾日珠兒說過的話,覺得有些好笑。
不過說來也是,虛設后宮,不立后冊妃,可也沒說不和宮女調|情啊。
霍則衍正值盛年,血氣方剛,身邊沒了自己這個玩物作陪,自然也是要找其他人紓解欲|望的,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只是碰巧被她撞見了,有幾分尷尬罷了。
她正想著,耳邊忽然傳來了霍則衍的聲音:“銜霜,你別誤會,適才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他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幾分急切:“我和剛才那個宮女之間,什么也沒有。”
因著急切,霍則衍一時竟也忘了自稱,他心中從未像現下這般緊張過。
他來不及去細想這緊張,只是急迫地想要和她解釋清楚,讓她知道,適才她所看見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個誤會。
銜霜有些訝然于他會同自己說這些,想來也是覺得被自己撞見和宮女調|情,有損了他的顏面,這才想要立刻撇清關系,劃清界限。
她覺得自己沒有什么必要拆穿霍則衍,便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比劃道:【是,陛下貴不可言,自不會和宮女有所茍且。】
霍則衍目不斜視地望著她,似是想要辨別她話中的真偽,想要從她面上找出哪怕是一絲不快的神情。
但并沒有。
她的回答,她的神情看起來都是那樣的無懈可擊,得體得令他根本找不出什么錯處。
可她沒有同他所想的那般不高興與質問他,反倒令他心中不是滋味了起來。
他想起從前銜霜因為方馥的事情不高興,聽了宮中幾句沒由來的傳聞就來質問自己,那時他只顧著因為她給自己甩臉色而生氣,很久以后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她那是在吃醋。
過去那個看到自己留方馥多說了幾句話都會不高興的人,現下看著別的女子對自己投懷送抱,竟是毫無反應。
若說她過去吃醋是因為在意,因為喜歡。
那么現下的毫無反應,便是一點都不喜歡,一點都不在意他了么?
而銜霜渾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同他道:【適才奴婢未經通傳,驚擾了陛下,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先行告退了。】
她福了福身子,就要轉過身離開,卻被身后那人叫住。
“站住,你今日來明和殿,是為了什么?”
霍則衍一面說著,一面步步走近了她。
隨著他的走近,銜霜低著頭,視線卻正好落在了他腰側系著的同心鎖上。
同心鎖的模樣頗有幾分熟悉,做工勉強算得上精細,只是上頭有著一道裂縫,瞧著雖然像是已經被修補過,但也還是影響了整體的美觀,看起來分外刺眼。
她看著看著,就有些出神。
直至眼前之人再度開口問自己:“說話,你今日為何會來明和殿?”
銜霜回過神,想起了自己今日來這里的目的,心下卻有些猶豫。
她將將才攪合了霍則衍和宮女調|情,他現下的心情想來不會太好,若在這個時候再同他提徐文州的事情,只怕會觸怒了他。
但按捺不住霍則衍的逼問,她磨蹭了一會兒,還是比劃著小心試探道:【陛下先前提到的三日之期,已經過去了……】
三日之期?
霍則衍想了想,片晌后才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什么事情。
他前幾日是答應過銜霜,不出三日就會放了徐文州,只是這幾日政務太忙,便也將此事給拋在了腦后。
“所以你今日來找朕,就是為了徐文州?”他頓了頓,有些難以置信地問她道。
見她沉默下來,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答案,心頭也很快就被嫉妒與怒火占據。
他怎么會天真地以為,她來明和殿,只是為了見自己?
但他仍是憤怒,仍是不甘,又逼問她道:“你就那么喜歡他?他對你來說,就那么重要?”
聽著他的一句句逼問,銜霜心中有些害怕,被他步步緊逼著退到了殿門旁,下意識地就想要推開門逃出去。
可他卻看穿了她的心思,先一步從內鎖上了殿門。
殿門旁木架上擺放的香爐燃得正歡,素來淡淡的龍涎香,味道卻越來越濃烈。
看著霍則衍也愈發變得幽深的眸色,銜霜意識到了什么。
她搖了搖頭,比劃著想要提醒他:【陛下,這里是明和殿。】
“是又如何?”
霍則衍不以為意,將她輕輕抱起,放在了案臺上。
銜霜的手指摸索到身后冰涼的卷宗時,又立刻收了回來。
左右掙扎不過,她便也將心里話吐露了出來:【是因為奴婢適才驚擾了陛下的好事,所以陛下現在要拿奴婢泄|火嗎?】
【陛下若當真想,不若去叫適才那個姑娘回來繼續?】
她還想比劃,卻被他緊緊按住了手,俯身吻了下來。
煙霧繚繞,暖香浮動。
銜霜的面色也在這彌漫的香氣中,一點一點變得潮紅了起來。
霍則衍自然不會到現在還不清楚,龍涎香里被剛才那宮女動了手腳。
暖情酒,動情香。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和銜霜一起受到了算計。
只不過這一回的算計,正中他的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