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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不甘

    過了個熱熱鬧鬧的新歲,孩子們玩性正大,惜蘭今晨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孩子們送去了學堂。

    回了院子,四下靜悄悄的,丫鬟們做完了活計,都自下去歇息了,只留下兩三個守在門前繡花樣子。見惜蘭回來了,又是去點香,又是去添茶,惜蘭坐定,靜心看起賬本來。

    不過看了一刻鐘,邵全忽然掀簾入內了,仆婢們連忙要上前伺候,邵全揮揮手說:“都下去吧。”

    這是要與惜蘭單獨說話了。惜蘭驚了一驚:“郎君今日不用上值么?如何就回來了?”

    “左右衙門無事,索性就回來了。”邵全飲了口茶,“近日長安有消息么?”

    果然。惜蘭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還是和先前一樣,夫人寄信來,與我說了些家常話。”

    邵全對女人間的閑雜事不感興趣,皺眉問了一句:“沒提到小弟么?小弟都一個月沒消息了。”

    說起小弟,惜蘭的神情也難掩擔憂。但這次才不到一月,上次小弟隨大軍出征,前前后后可是六個多月。所以惜蘭的心情還算平和:“并無,朝堂上的事,約莫夫人也不知吧。”

    邵全聽了惜蘭說完,神情就有些不好看。便是再不知,自己的弟弟,也總該提及一下吧。他不知想到了何事,忽然說道:“此戰歸來,小弟只怕要封侯了吧。”

    封侯?惜蘭的心砰砰跳了幾下,“郎君如何把話說的這么早,”她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這還用猜么!”邵全的語氣不掩艷羨,“阿弟既有功勞,后宮又有夫人,年少封侯,可真是得意呀。”

    得意么?惜蘭想,如今,小弟身在邊疆,他心里如何想的,惜蘭不知道。但父母親,的確是很得意的了。自妹妹被封作了夫人,獨得陛下的寵愛,盡管父親只是個微末小官,來往沈府的人,仍舊絡繹不絕。這樣的風光,父母從前何如能想到?但今時今日,竟還有些不滿起來了。

    “連你都去了一次長安,”母親私下和她說,“棠棠怎么不叫我去?我還是她的……”

    惜蘭打斷了她:“那是阿妹當時病了,陛下召我去照顧她的。”

    “病了?”云氏還是第一次聽長女說,想起當時的情形,明悟了,“也是,當年,棠棠的心里這樣苦。”回憶起當年的一幕幕,她有些坐立難安起來,勉強笑了一笑,“都是我與你阿父的不是,我們不該……幸好,如今都苦盡甘來了。

    “我們家,自然是了。”惜蘭垂目道,“但妹妹心里怎樣想,我就不得而知了。”

    云氏徒勞張了張口,想起次女從來別扭的性子,不由得慌張了起來。“陛下都待她這樣好了,她還能再想什么呢?”云氏急急忙道,“總不能還念著前頭的臨淮王吧!”

    “當年,”惜蘭忽然淡淡開口了,“您也說臨淮王待妹妹很好。”

    云氏的表情一變。

    “人都不在了,你還提他做什么!”她厲聲道,“莫要讓旁人聽了去,給你的妹妹惹來禍事!”

    說的這樣冠冕堂皇,分明是怕給自己招來禍事吧!惜蘭無話可說了,只得沉默。云氏見女兒不做聲,心里頭越發的發虛:“當年,是我對不住棠棠,但你弟弟在他們手上,我不能不顧及他呀!”

    “從小到大,阿母顧及的阿弟還少么?”惜蘭說,“偶爾,也要為阿妹想一想吧!”

    云氏久久愣住了,惜蘭嘆氣道:“母親既不把妹妹當女兒,又怎么還想著,她會繼續把您當母親呢?您與父親,還是稍稍收斂些,莫要太張揚了。若惹上了什么禍事,我與阿弟,必然是保不住您的。”

    從來乖巧聽話的長女,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云氏簡直不能相信。但她想著女兒方才說的話,心慌之下,根本沒來得及去責罵她。惜蘭站起身,回頭看了眼母親,還是離開了。

    回想起前些日子和母親的交談,惜蘭微微有些走神,但邵全的一句話又把她拉回了當下:“封侯,我是不敢指望的。但你說,我何時能遷往長安去?”

    惜蘭仿佛不懂他的言下之意,只是說:“這就要看郎君的差事做的如何了。”

    邵全的神情一嗆,還要說什么,惜蘭撇過了臉。因為阿妹的緣故,從縣丞升做了九陽郡的郡監,還是不滿足么?她平靜地說:“我有些累了,想獨自休息一下,就不與郎君說話了。”

    邵全不由得氣惱起來,但還是忍下了怒火,出言關懷了惜蘭幾句,才離開了。惜蘭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總之不是回衙門,就是去侍妾那。惜蘭早就不在意,也不傷心了。現下,他是絕不敢休棄她的。

    想起了妹妹和弟弟,惜蘭又有些擔憂了。她默默念禱了許久,才稍稍安心下來。

    與惜蘭一樣,千里之外的長安,惜棠也一樣擔憂著小弟。

    言恪離開了長安,小樹傷心了一陣,很快又活潑了起來。每日在披香殿東躥西跳,快樂的不知今夕何夕。在沉迷小兔子以后,小樹又有了個新的愛好。

    “阿母看我畫的葉子!”小樹一拍小胖手,自信地對惜棠說。

    惜棠看著紙上糊成一團的黑色,實在說不出什么夸贊的話,就問:“小樹畫的是什么葉子?”

    “隨便什么樹的葉子都行。”小樹可不好糊弄,“阿母,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惜棠摸摸他的腦袋:“小樹畫的很好。”

    小樹很得意,一把抓起筆,繼續筆走龍蛇。惜棠看著他嘟嘟的臉頰,眉眼五官都像極了她,唯有下巴能隱約看出一點謝洵的痕跡。

    小樹念叨了好久的阿父,但在謝澄對他的態度有所變化后,就不再睡覺都緊緊抱著長命鎖了。孩子有了安全感,這是好事,可是為什么,有時候,惜棠會感到難過呢?

    回過神來,小樹已經把一棵樹畫好了。他不要惜棠的回答,把筆一扔,就去尋宮女姊姊們的夸贊。被夸了一圈,小樹有些暈乎乎的,高興地在惜棠面前舉起畫:“阿母,小樹喜歡畫畫!”

    惜棠含笑抱住鬧騰的孩子,溫柔親吻著他軟軟的頭發。小樹全身都暖烘烘的,這樣活潑快樂的小家伙……“小樹知道嗎?”她輕聲說,“你的阿父,他也很喜歡畫畫。”

    忽然在母親口中聽到了父親,小樹不由得呆住了。他愣愣地看著惜棠,惜棠的眼睛有些酸澀了:“怎么?小樹不是說自己喜歡畫畫嗎?”

    “對,小樹喜歡!”找到一個和父親的共同點,小樹高興極了,他羞澀地扭了扭小身子,“那以后,會有人來教小樹畫葉子嗎?”

    “會的,”惜棠說,“小樹會越畫越好看的。”

    小樹咯咯笑起來,蹦下了惜棠的膝蓋,去和靈兒分享這個好消息了。望著他蹦蹦跳跳的背影,惜棠很緩慢地抬起了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在這世上,如果連小樹都忘記了他,又有多少人會記得他呢?

    在初春明媚的晨光中,沒來由的淚水,忽然浸濕了惜棠的眼眶。

    惜棠與小樹的對話,是沒有避著人的。何況還涉及了謝洵,皇帝在披香殿安排下的人,不敢耽擱片刻,立時就匯報入了皇帝的耳中。

    皇帝神情冷淡著,沒有言語,在來人瑟縮的神情中,揮手讓他退下。來人擦著冷汗告退了,而在甘露殿中,濕汗卻一點點潤透了衛和的脊背。

    伺候的人在想什么,皇帝當然不去理會。他再次執起了毛筆,飽滿的墨汁滴滴地流下,半張紙都被染黑了。皇帝面無表情看著眼前一大團的墨漬,是多么像阻攔在他與惜棠之間的謝洵……他臉上的神情令人膽寒不已,衛和看在眼中,只覺得先頭的臨淮王若是尚在人間,必然是要再死一回的。

    幾息過后,皇帝放下了筆。宮人捧著清水進了來,皇帝把手浸在溫熱的水中,臉色才稍稍緩解了一些,他忽然問衛和:“方才,是不是說她哭了?”

    衛和嘴唇囁嚅著,皇帝不是明知故問么,這要他怎么回答……謝澄冷哼一聲,也不為難他了,啪的一聲扔下了拍子,心頭忽然對惜棠涌上怒意了。

    哭?有這么好哭的?九弟弟又不是剛死,何至于如此作態?才三年的夫妻,卻做出了個地久天長,隔黃泉相望的樣子,平白叫人心煩!謝澄再看不下去了,一推奏章,擺駕去了武德殿。

    這夜,惜棠很快察覺了謝澄的不對勁。

    她環著謝澄的雙肩,剛想開口詢問,謝澄卻忽然一個使勁,把她撞的根本說不出話。好容易緩過勁來了,還沒張口呢,謝澄忽然咬了一口惜棠的雪白的肩頸,惜棠微微抽氣道:“疼……”

    謝澄冷聲道:“沒有朕疼。”

    惜棠微微啟唇,謝澄不理會她的疑問,深深地刺了進去。惜棠驚的一哆嗦,謝澄吻著她汗濕的臉頰,惜棠在他的懷里輕顫著,好久好久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身子又酸又軟,疲累極了,再顧不上許多,被他抱在懷中,昏睡了過去。

    謝澄垂目,月光浸透了她的面頰,在輕微晃動的燭火中,惜棠的臉龐平靜而安然。他的手指撫摸上了她飽滿的唇瓣,心中還是有著微微的不甘心。他的目光流露出了對自己的嘆息,低頭落下了一吻。

    第82章 珍寶

    二月的一天,皇帝來到了披香殿。

    臨近夜晚,天空是淡淡的橙色,幾只倦鳥低懶地飛過樹梢,幾點嫩黃色的不知名的花瓣簌簌抖落。鳥兒黑豆一樣的眼睛對上皇帝,皇帝問一句:“怎么不見夫人?”

    碧珠回答:“樂府令新近排了歌舞,夫人往樂府去了。”

    皇帝嗯一聲,捻碎了幾片落在手上的花瓣,邊往里頭走去,邊問:“怎么不召人過來?倒還勞累自己走一趟。”

    碧珠笑答:“左右無事呢,多出去走走也好。”

    皇帝聽了,就沒再說話了。見他神情略有倦意,宮人們也不敢打擾,悄悄送上了茶水,站在一旁,靜候皇帝的吩咐。

    皇帝閉目養神了會,隱隱聽見了翻弄紙張的聲音。皇帝睜開了眼睛,往發出動靜的方向望去,宮人這才想起了什么,連忙說:“陛下,是小郎君,小郎君在里頭讀書呢。”

    這么小的孩子,讀書?皇帝有些詫然,繞過了屏風,果然看見小樹坐在小書案前,拿著筆,認認真真寫著什么。孩子很專注,沒有注意到皇帝的到來。抬頭一看皇帝,一驚:“陛下!”

    小樹急急忙忙跳下來,要給皇帝行禮,皇帝揮手阻止了他。走過去,低頭看一眼他毛絨絨的小腦袋,問:“在做什么?還以為隨你阿母一同出去了。”

    “我不喜歡跳舞!”小樹搖著頭,“才不和阿母去!”

    他琥珀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格外明亮,皇帝不由得微笑了:“那你留在這做什么?讀書么?”

    “小樹不認識字。”孩子嘟嘟嘴,“小樹在畫小樹!”

    皇帝于是一愣。他一手環住椅子上的小樹,一手碰上了桌案,眼睛盯著紙張上那歪歪扭扭的樹木。他的聲音分不清喜怒:“小樹什么時候開始畫畫了?”

    小樹歪了歪腦袋。

    “畫了有十幾天啦!”小樹很開心,但他還記得母親說過的話,沒有提起阿父,“阿母說我畫的好看!”

    “你這樣的年紀……”皇帝聲音輕輕的,“確實不錯。”

    小樹聽不清陛下在說什么,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皇帝的眼睛如冷星般,望進了孩子明澈的雙眼。

    在他尚且是一個胎兒的時候,皇帝就想殺了他。而當他出生了,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小人兒,皇帝的殺意反而還退減了,如今,幾乎已經沒有了。

    因為在他的心里,比起九弟弟的孩子,小樹更多是惜棠的孩子,對于她的孩子,他應該努力的去包容,去愛。

    謝澄凝視著孩子的眉眼,對他說:“你畫的很好。”

    小樹開心地笑了。他笑起來和惜棠一樣,右臉頰有個小小的梨窩。皇帝握住了他拿著毛筆的右手,說:“只葉子還是有些不足……”

    小樹驚喜極了:“陛下也會畫畫嗎?”

    “朕當然會。”皇帝頷首道,在父母親的精心教養下,從小,他就接受著最好的教育,君子六藝,沒有一個不通曉的,只他自己更偏愛騎射些。皇帝帶著小樹,筆下勾勒出了一片掌形的梧桐葉,他忽然道:“但沒你父親畫的好。”

    皇帝的語氣很清淡。但這是小樹第一次,從皇帝的口中聽到了父親。母親明明說過,陛下不喜歡他的父親……小樹一下睜圓了眼睛,皇帝微微笑了一下,問:“你的母親,是不是告訴你,不許在朕的面前提他?

    小樹怯怯的,眼珠子緊張地亂動。皇帝輕聲說:“不許和朕說謊。”

    內心深處,小樹是有些怕皇帝的。盡管皇帝從來對他言語和悅。“阿母是說過。”小樹害怕地點了點頭。

    見孩子畏怯的模樣,謝澄不由得失笑。

    “怕什么?朕又不會怪你們。”

    小樹驚訝地張開了嘴巴,連原因都顧不上問了。他撲閃撲閃著眼睛,只是仰頭望著皇帝。

    “日后都不必有意避忌,知不知道?”謝澄說,“朕不會為了這個發怒的。”

    小樹乖巧地點了點頭,內心還是有些不安:“但阿母……”

    “你阿母那邊,你不用擔心。”謝澄垂下了烏壓壓的眼睫毛,光影變換的暖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朕會與她說的。”

    小樹放心了。他紅撲撲著臉,雀躍地點了點頭,不禁依偎著皇帝緊了些。

    惜棠從樂府回來,看見坐在一處畫畫的兩人,真的是被嚇住了。

    三人一同用了晚膳,惜棠與小樹去消食,然后給他洗漱,自己也順便洗了身子。

    回到寢殿的時候,謝澄正坐在榻上,翻看著一卷書。他潔白的手指在燭光下閃著暖光。聞著他身上微甜的香氣,惜棠知道,他已經沐浴完畢了。

    她在謝澄身邊坐下,謝澄抬眼問:“小樹睡下了?”

    “是。”惜棠點了點頭,“陛下要安置么?”

    “朕都可以。”謝澄放下了手中的書,平靜道:“但瞧著你的模樣,似乎有話要與朕說。”

    惜棠低了低頭:“你明知故問。”

    “難道你不是?”他的聲音有些發冷,“心中在顧慮什么,不能與朕直接說么?”

    惜棠輕聲道:“那我直說了。”

    謝澄注視著她:“你說。”

    “陛下下午,為什么與小樹說這些?”惜棠抿著唇瓣,“我不信,你是真的不介懷了。”

    謝澄問:“你知道朕在介懷?”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惜棠躲避著他的眼睛,“我心里還有著阿洵……你不開心。”

    謝澄的呼吸微微一窒。

    “你的確什么都知道。”他的聲音有些啞了,“但,你不讓小樹提起他,是怕朕傷心呢,還是怕朕怒上心頭,傷害你與小樹呢?”

    惜棠的心慌亂跳動了起來。

    “對不起。”她小聲說,“我回答不了你。”

    她這話說出了許久許久,謝澄才開口了。

    “你不用回答,我都知道了。”謝澄澀聲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這樣一個,蠻不講理,只會傷害你和孩子的人。”

    惜棠微紅著眼眶,沒回答了。

    謝澄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從來不是個軟弱的人。自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這個詞就和他沒有分毫的干系。可是在惜棠面前,他常常覺得自己很無力,很軟弱。

    “那你以后,不用再害怕了。”謝澄說,“我不會再為了他,再胡亂的與你們生氣……再不會了。”

    這下,惜棠是真的怔住了。

    “你說真的嗎?”

    “我騙你做什么?”謝澄發狠道,“再懷疑朕一句,朕真要發落你了!”

    惜棠輕輕搖著頭,沒說話,只是望著他。

    “真是拿你沒辦法。”他喃喃著說,“朕介懷嗎?朕當然介懷了。但他已經是過去了,對不對?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將來……只要我對你足夠好,總有一天,你給過他的,也會全部給我,對不對?”

    惜棠不說話,謝澄心慌起來了,“你怎么不回答我?棠棠,你快回答我,”他的眼中隱約有著淚光,聲音著急起來了,“不要不理我。”

    “我……”

    惜棠張開唇,想要回答。但她的心,為什么忽然這么痛呢?

    “陛下,”她終于可以說出話了,頭輕輕地靠在了他的脖頸,流出了一行眼淚,“我會盡力的。”

    她溫熱的淚水,漸漸浸濕了謝澄的脖頸。他心痛極了,也欣喜極了,他緊緊抱住了她,像是抱著失而復得的珍寶。

    言恪離開了長安兩月,邊地終于傳來了新的消息。

    班瓏率軍自代地而出,大舉攻破了樓羊王庭,斬殺胡族三千二百人。皇帝在大喜之下,再次加封了班瓏,增邑至一萬戶。而在與班瓏同日出兵,自隴西而出的言恪,卻遲遲沒有傳來消息。

    這樣過了兩三日,朝中難免議論紛紛。言恪年少而居高位,又是外戚之身,盡管先前立下大功,還是遭到眾人嫉恨。這次尋著機會,立馬就和皇帝說起言恪的壞話來。

    不論旁人說什么,皇帝都是一概不理。這日,他照常去了披香殿,路上,卻遇見三兩宮人竊竊私語,喚人去一聽,得到了答案后,皇帝的臉色沉下來。

    “朝堂上的事,是他們能胡亂說的么?指不定還傳到了夫人耳中……”皇帝冷酷道,“這樣愛嚼舌根的人,絕不能再留在宮中。拖下去,即刻賜死。”

    皇帝此語一出,宮人來不及哭喊求饒,就被御前的人拖了下去。皇帝淡淡收回了目光,吩咐了一句:“此事不必給夫人知道。”

    左右心領神會,都俯首應了下來。

    披香殿,在謝澄的和言安撫下,惜棠終于沒有這么擔憂了,情事過后,就沉沉地睡了過去。謝澄望著天邊閃爍的星子,微微收緊了抱住惜棠的手。

    惜棠提心吊膽了五日,終于聽到了好消息。

    “夫人大喜!”碧珠跪地道,“護軍將軍大破胡族,親手斬殺了右賢王,擄俘萬余人,陛下大悅,封了將軍為云觀侯,食邑六千戶,旨意已經傳到軍中了!”

    六千戶?便是樂安侯當年初封,也不過三千戶。惜棠在喜悅之下,也不禁心驚起來。她喃喃謝過了傳消息的碧珠,又給披香殿上下都賞賜了一月的月錢。

    這下,所有人都喜氣洋洋了。

    夜間,謝澄來到了披香殿,惜棠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憂慮。

    “小弟有功,陛下自然該賞,可這會不會太過了?我總是有些擔憂……”惜棠微微蹙著眉,謝澄看在眼里,心都軟了。

    “這有什么?言恪立下了這樣大的功,朕如此封賞,還覺得委屈他了。”見惜棠眉心仍是蹙著,謝澄柔聲說,“傻棠棠,朕不過封賞了你的娘家,何至于于此了?來日,整個天下都是我們孩子的。”

    “很早的時候,朕就想好了,”他凝視著她的眼睛:“所有的一切,你都應該得到。”

    因為謝澄的言語,惜棠的心砰砰跳了起來。她都忘記自己方才想說什么了,“現下說這些,太早了……”她低下了頭。

    謝澄無奈地笑了笑,沒有再就此言說了。

    “那我們說些近的,好不好?朕已下了旨,約莫半個月,言恪就要回長安了。你是不是很久沒見過你的姊姊了?朕也召了她一家,讓她進宮來與你說說話。”謝澄親了親她臉頰,“待朕見了你姊夫,再來看看,要不要她們一家留在長安。”

    惜棠小聲說:“朝堂上的事,都聽你的。”

    “好。”謝澄說,他的心中溢滿了柔情,忍不住低下頭又吻了吻她。

    惜蘭人還沒來,她給惜棠寄的信卻是先到了。

    除了信,長姊還送來了些物什。惜棠翻箱一看,都是她在信中說的,小樹想玩的小玩意,長姊還專門送了一套給孩子畫畫用的,小了一號的筆墨紙硯。惜棠把東西一一放好,翻開長姊送來的,給小樹閑暇時翻看的畫冊。看了第一眼,惜棠就猛的僵住了。

    她心驚起來,很緩慢地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的那副畫卷,還是和方才看的一模一樣。可是那樣熟悉的筆鋒,除了阿洵,還能有誰會有呢……

    想到了某種不可能中的可能,惜棠的心跳幾句都要停止了。

    第83章 聽聞

    懷中抱著畫冊,惜棠呆坐了許久許久。

    阿洵……難道還活著嗎?

    距離那噩夢般的一天,已經過去三年多了。但那一天的每一個細節,惜棠都記得清清楚楚。王宮里的人,從曲江抬回了謝洵的尸身。盡管被水泡發的不成人形,惜棠還是仔仔細細看過了每一處。身量,骨相,都是與阿洵極像的,更別說他手上還握著他們的香囊……

    香囊!提起這個,惜棠屏退了所有人,著急忙慌地打開了木匣,但一打開,卻只看見沒了香氣的白芷和辛夷,那撕裂了兩半的青色綢布,早已看不出她當年精心繡下的圖案了……

    她怎么忘了,那一天,謝澄當著她的面,把香囊狠狠地摔碎了。事后,她想過再去縫補。但萬一又惹了他的不悅呢?于是只能作罷了。

    雙手捧著這個死人佩戴過的物件,惜棠的眼淚不能克制,滴滴落了下來。原本早就沒有盼望了,但這個畫冊的出現,又讓她心中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萬一呢?阿洵死后,他的畫作,她都是幅幅珍藏了起來的。每一幅都她都滿懷傷感的撫過,盡數鎖在了裝滿他們回憶的都梁殿中。這個畫冊,若真是出自阿洵的筆下,一定是他新近畫的。那他如今在哪里?這個畫冊,為何又會落入長姊的手中?

    心里頭有著千萬種猜想,有最好的,也有最壞的。但無論如何,她想的已經足夠久了,不能讓人發現了異樣。惜棠擦了擦眼淚,用脂粉仔細涂抹了眼睛,終于瞧著不那么紅腫了。

    她端詳了許久鏡中的自己,寂寂地在雕花的琉璃窗前坐了許久。暮色漸濃,歸雁在霞光中抖擻著翅膀,在巍峨壯麗的禁宮之中,只是三兩看不清的影子。

    現下,只能待阿姊來了,再去詢問了。

    天邊濃霧彌漫,日光將明未明。言恪一路趕至長安城時,才方方敲響了五更天。

    官道上人影稀零,幾乎不聞人聲,眾人交換著興奮的目光,也不敢多言,神情既緊張,又雀躍。韓鈺和言恪并馬而行,擊了擊言恪的臂膀:“你說,陛下會見我們嗎?”

    言恪說:“陛下的心思,不是我們的揣測的。”

    聽了這樣四平八穩的回答,韓鈺不由得偷偷望了他一眼。他與言恪,是去歲出征胡族時相識的。當時,他還不知道言恪的身份,只覺得他小小年紀,卻沉穩可靠,尤為可交。這份沉穩一直延續到了現在——立了這樣大的功勞,得到了這樣驚人的賞賜,韓鈺從未見他流露過哪怕一點驕然之色。

    “哪怕不見我們,也一定會見你的吧。”他悄悄地說,“再過幾日,你就要二十了。這一路行來,大家都說,陛下打算親自與你加冠……”他的語氣不掩艷羨,

    言恪低了低眼睫,沒有回答。盡管性子沉穩,但得了這樣大的恩典,還是叫他年輕的臉皮微微發熱。半亮不亮的日光打在了他的臉上,與姊姊們相似的眼睛里,閃爍著與平時不一樣的光。

    “還沒有旨意下來呢,哪里就說的準了。”言恪仍舊保持著鎮靜,“無論陛下如何,我們只管做好自己就是了。”

    陛下的恩典雨露,如同初春的積雪,可能前一刻還有,后一刻就融化無蹤,都不是理所應當,可以強求的。

    他只有做好該做的事,才是長久的安身立命之道。

    想必在宮中的姊姊,也是和她一樣作想的吧。

    言恪走出甘露殿時,面孔仍舊微微發紅。

    不論內心如何謹慎自持,當真正面對天子的親近時,還是很難保持頭腦清醒的,言恪在冷風中站了一會,感覺到心漸漸靜下來了,才問了身邊人一句:“現下是帶我去披香殿么?”

    “正是。”內官躬身道,“陛下吩咐了,您離去多時,夫人甚是掛念,叫您先去披香殿,與夫人聚一聚。晚些時候,陛下再來和您一家說說話……險些忘了與您說,您的長姊與姊夫,眼下也到宮中了。”

    長姊也來了?言恪不禁高興了起來,他謝過內侍,在他的引路下,迫不及待往披香殿去了。

    披香殿,惜棠已經和長姊說了一會話了。

    忽然冒出了個和母親長的有幾分相似的漂亮姊姊,小樹有些新奇,瞅著惜蘭看個不停。惜棠見狀,就笑道:“這是你姨母,小時候照顧過小樹的,小樹那時可喜歡姨母了。”

    “姨母?”小樹疑惑地搖了搖頭,“我不記得姨母了。”

    “小樹當時還小呢,現下都忘記了,”惜蘭微笑著張開雙手,“能不能給姨母抱一抱?”

    姨母看起來這樣好,小樹當然愿意了。他撲進了惜蘭的懷里,惜蘭穩穩地抱著她,和惜棠閑話著家常。

    “我才與阿姊提了一嘴,說小樹近來喜歡畫畫,姊姊就把筆墨紙硯給送來了,還有畫冊……”惜棠的聲音頓了頓,“真是叫我不知道怎么謝姊姊了。”

    “都喚我一聲阿姊了,還要說謝?”惜蘭不由得嗔道,“也不是什么名貴的物件,都是叫人去外頭采買的,小樹喜歡就好了。”

    惜棠逗著長姊懷里的小樹,像是隨口問了一句:“買?在哪里買的?小樹很喜歡畫冊里的畫,日日都照著畫呢。”

    “就在家近旁的畫坊里,”惜蘭說,“小樹既喜歡,回頭我買了,再來寄與你。”

    畫坊?惜棠的心跳錯了一拍,有心想要問下去,但再問,阿姊就要發覺不對勁了。她穩了穩氣息,轉移話題道:“姊夫呢?是不是在宮外頭等阿姊?阿姊都入宮來了,怎么不把孩子們都帶進來?”

    “兩個皮孩子,帶他們入宮來做什么?這么久不見,當然要抓緊時間與你說話,不叫他們打擾我們。”惜蘭笑容淡淡道,“你姊夫……陛下召他去甘露殿了。”

    惜棠微微驚訝:“陛下見姊夫了?”

    “是,”惜蘭神情憂慮,“我擔心……”

    長姊在擔心什么,惜棠自然知道。“阿姊不用掛壞,”她輕聲說,“陛下不會為難姊夫的。”

    惜蘭點點頭,但神情還是難掩不安。惜棠還想出言勸慰,靈兒就掀簾入內,說云觀侯來了。惜棠與惜蘭都是一喜,起身迎了言恪進來。

    與妻子的欣喜不同,甘露殿,邵全正如坐針氈。

    起先,天子待他還是很溫和的。一入內,他剛剛跪拜起身,天子就喚他坐下,還和顏垂問了了他幾句。他誠惶誠恐,顫著聲音回應天子的話。

    過去,明明幻想過無數次,來到長安,登上帝宮,與天子對談,然后憑借自身的才華,得到天子的青眼。可如今他坐于甘露殿,他卻戰戰兢兢,不知所言了。

    他是初次于甘露殿覲見,這樣的表現,皇帝還是可以體諒一二的。他沒有怪罪,而是一笑而過,轉而問起了九陽郡諸事。

    談到了熟悉的公務,邵全沒有這么緊張了,一板一眼地回答起來。但隨著皇帝愈問愈深,愈問愈細,他有些答不上來,汗水漸漸浸濕了他的后背。

    聽著邵全的回答,皇帝臉上的微笑,慢慢地就消失了。他的神情淡下來,邵全越發的心慌,回答的更是顛三倒四,不知所云。皇帝打斷了他的話:“可以了。”

    邵全身子一顫。皇帝看他一眼,語氣還保持著和煦:“這一路過來,舟車勞頓,想來你也是疲累了,先下去歇息罷。晚些時候,再來與朕用膳。”

    天子今夜在金華殿設宴,邵全是知道的。他如蒙大赦一般,連忙起身拜別皇帝,腳跟發著顫退下了。

    衛和關懷道:“陛下,飲些茶吧。”

    皇帝拿起茶盞,飲了一口茶水,心中的燥火微微澆滅了,“費朕一下午的功夫。”他的聲音發冷。

    衛和勸道:“哪能個個都和云觀侯一般呢。”

    “這倒也是,”提起言恪,皇帝的神情和緩了些,“若換作旁人,朕早就發落了。總歸是棠棠的姊夫……”他的語氣回暖起來,“披香殿現下呢?”

    衛和說:“夫人正在與姊弟們說話,想來沒有不愉快的。”

    “那就讓他們再多說一會話,金華殿那頭,也不必這樣著急,”皇帝握起筆,在奏章上寫起字來,聲音輕了下來,“一會朕來,反而叫他們拘謹了……”

    衛和躬身應是,悄聲退下,傳達皇帝的旨意去了。

    姊夫與弟弟都來了,因為有著外男,惜棠都是在宮人的簇擁下,在外殿與家人說話。

    小樹見了言恪,就鬧著要他教他習武。言恪被這小家伙纏怕了,推拒不得,只得連連應下。

    盡管惜棠心中有事,但瞧著這樣的場景,還是止不住地在笑。惜蘭也笑的厲害,唯有邵全站在一邊,一副想親近小樹,卻又避忌著什么的模樣。

    小樹呢,從沒見過這個姨父,自然也不會黏著他。玩鬧了一下午,小樹有些餓了。望著天邊幾點閃爍的星子,小樹抱著惜棠的脖頸,說:“阿母,我餓了!什么時候可以用飯?”

    惜棠摸了摸他的腦袋:“要等陛下來才行。”

    “那陛下什么時候來?”小樹一天沒見陛下,也有些想念了,就提議道,“阿母與小樹一起去找陛下吧!”

    惜棠笑了笑,剛想回答,皇帝含笑的聲音就傳來了:“小樹想朕了嗎?”

    小樹眨巴了下眼睛,才要回答呢,就發覺周圍的人都跪下了,惜棠抱著他,才要見禮,皇帝就扶住了她,微笑說:“不是說日后都不必多禮嗎?”

    在眾人面前,惜棠低垂著睫毛,有些不好意思,低低應了聲好。皇帝笑了笑,抬手喚了眾人起來,一回頭,小樹明亮亮的眼睛正望著他,就提醒道:“小樹還沒回答朕的問題。”

    小樹哼哼唧唧的,也有些害羞呢。他眨著長長的眼睫毛,朝皇帝張開了小胖手:“小樹想陛下啦。”

    謝澄一笑,在惜蘭與言恪驚訝的目光中,從惜棠的懷中抱過了小樹,孩子小心翼翼地蹭著他的臉頰,邵全驚的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孩子都想我了,”謝澄低聲問惜棠,“你呢?”

    惜棠赧然起來,不由得嗔了謝澄一眼:“大家都還在呢!”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打緊?”謝澄一雙眼睛里滿是笑意,“快回答朕。”

    望進謝澄的眼睛,念起近來的心中所想,不知為何,惜棠有些不能回答了。因著方才皇帝的言語,四下都是一片靜默,惜蘭與言恪正在進行著眼神的交流。惜棠輕輕開口了:“想的……我想陛下。”

    第84章 欺騙

    望著她赧紅的臉龐,謝澄很想親一親她。但這么多人還在跟前……他捏了捏她的手說:“朕也想你。”

    惜棠欲說還休的目光注視著他,謝澄忽然心情很好。周圍的宮人都低頭靜默著,唯有沈家人有些看傻眼了。

    謝澄把眾人的神態看在眼里,從容說:“時候不早,想來不止小樹,你們也都餓了,與朕一同用膳罷。”

    金華殿離披香殿很近,謝澄也不欲傳輦了,就牽著惜棠的手,一邊走著,一邊和她隨行的家人閑話。

    惜蘭與邵全畏懼皇帝,主要還是皇帝,惜棠與言恪說話,小樹偶爾打岔兩句,氣氛倒也和樂融融。

    走在未央宮巍峨的宮闕中,邵全忽然感覺如在夢中了。便是想過許多次進宮面見妻妹的情形,也萬萬想不到會是如今這般……他一路魂不守舍的,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坐在金華殿中了。

    當年,天子攜妻妹回了長安。妻子哭的昏天黑地,整個人都瘦了幾圈,邵全雖然面上安慰著,心里頭卻也有著竊喜。原以為,妻妹做了臨淮王后,已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卻哪里知道,會有攀上天子的一日呢?

    但歡喜歸歡喜,邵全也不是昏了頭腦,一味只會往好處想,至尊的天子,后宮美人何止如云?妻妹固然是個傾國的美人,但畢竟曾做了旁人的妻,還是親弟弟留下來的遺孀……天子的寵愛,又能維持到幾時呢?邵全只能盼著長一些,再長一些,能叫他離天子近一些,再近一些。

    從前,他哪里能想到,天子對妻妹的寵愛,會至于到天下都瞠目的地步?當下,沾了妻妹的光,他的確是與天子很近了。但想起下午在甘露殿的情形,盡管心中有多少奉承的話,一時卻也說不出口。

    上首,天子還在與妻弟說著話。便是表現的再關切溫文,天子,仍舊還是天子,言語神態之間,仍舊流露出令人生畏的威儀之姿,言恪是如何做到這般親近自然的?

    想到已經是云觀侯的妻弟,邵全不由得心生不平。郁郁飲了一口酒,不遠處忽然一陣喧嘩。抬頭一看,原來是小小的臨淮王鬧著要喝酒,夫人不給,推搡之下,小樹不小心打碎了一壺酒,那深紅色的酒液盡數淋濕了皇帝的衣裳。

    皇帝微微一愣,還沒有說話,一旁侍奉的宮人見了,臉色就是一變,衛和急急忙地上前,要給皇帝擦拭——他的手還未碰上皇帝,皇帝就揮了揮手。

    孩子知道自己闖了禍,怯然地眨著眼睛,陛下近來對他這么好,現下不會是要討厭他了吧?小樹嘴一扁,就要哭了。

    這時,惜棠終于反應過來,略顯慌亂給皇帝擦著衣裳。皇帝阻止了她的動作:“無事,朕下去換件衣裳就好。”他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年紀還小,不能喝酒,知道嗎?要聽阿母的話。”

    母子倆都呆愣愣地看著皇帝,皇帝微微失笑,對夫人說:“怎么兩個都傻傻的?”低下頭,和顏勸哄了夫人幾句,但具體說了什么,卻是不能聽清的了。

    皇帝一離開,諸人都放松了許多。小樹環著惜棠的脖頸,小聲地問:“陛下不生我的氣嗎?”

    惜棠的心情有些復雜,皇帝是個多愛潔的人,宮中上下都深有體會。平日給皇帝準備衣物的宮人,經常有因為一點其實看不見的疏忽,就被皇帝怒極發落了的。這回皇帝卻……惜棠搖搖頭:“小樹想陛下生氣嗎?”

    “當然不想!”小樹有些急了,“小樹不想陛下討厭我。”

    孩子傷心了起來,惜棠只能抱緊他哄他。惜蘭和言恪也跟著說話,小樹終于不難過了。小胖手抓著桂花糕啃了會,抬起眼就看見陛下走了進來。

    小樹立馬放下了桂花糕,乖乖地坐著,吃都不吃了。謝澄好笑看著小樹:“怎么見著朕就不吃了?”

    小樹一呆,仰頭望著皇帝,皇帝換了件白色的常服,廣袖金帶,腰間簡單的佩著碧青的美玉。想是下去沐了浴,身上有著淡甜的都蘭香氣。小樹一時看呆了,沒有回應,謝澄有些無奈,只能朝他張開了雙臂,小樹從母親身上,吭哧吭哧爬進了他的懷里。

    孩子小心又期盼地望著他,謝澄略微一笑:“為著這點小事,朕怎么會生你的氣?只是你還小,以后長大了,才能飲酒,知道嗎?”

    小樹悶悶地點了點頭。

    謝澄溫和問了一句:“日后還鬧不鬧你阿母了?”

    “再也不了。”小樹連忙保證,“我聽阿母的話!”

    謝澄聽了這個,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小樹于是在他的懷里,安心吃起了桂花糕來。見了這樣的情景,惜棠都是有些不能料及,其余坐著的人,更是難掩驚異。

    言恪明明記得,自己離開長安時,陛下雖沒有虧待小樹,但對待姊姊這個與別人生的孩子,從來都是冷淡有余,親近不足。如何才過了幾月,變化竟然這么大?

    想起剛回了長安,就鉆進耳里的種種傳聞,言恪不禁想深了。回過神來,卻一下對上了長姊夫震悚而熱切的目光,他微微皺了皺眉,不動聲色地移開了視線。

    月上梢頭,近旁是金明湖,初春潮濕的冷風撫過眾人的臉龐,連酒量最好的謝澄,都微微有了醉意。宴席將散的時候,皇帝與眾人共飲了一盞酒。酒液倒映著碎銀般的月光,所有人一口飲下,心里頭都暖和和的。

    “夫人在宮中寂寞,難免會思念家人。”皇帝最后說了一句,“你們若是得空,要多進宮陪陪她。”

    皇帝這樣說,大家自然是都跪下,齊齊應是。皇帝微笑著點頭,和惜棠一同起了身,帝妃相偕離開了金華殿。惜蘭暈乎乎望著他們的背影,還有些回不過神。

    “惜蘭!”夫君忽然激動地喚起了她的名字,“陛下叫你多入宮陪伴夫人,是不是要把我們一家都留在長安了……”

    惜蘭暈暈的,還沒回過神,言恪回頭看了邵全一眼,開口了。

    “姊夫,”他聲音冷靜地說,“現下還在宮中。”

    邵全身子一顫,立時噤聲了。言恪撇過了頭,望著妻弟淡淡的神情,邵全不甘心地握起了拳頭。

    回去收拾完,已經是亥時了。

    謝澄知道惜棠今夜疲憊,就沒有折騰她。他靜靜抱著惜棠,聞著她如云的烏發,明明兩人都沒有說話,但謝澄卻覺得很安心。

    “陛下。”惜棠忽然開口了。

    “怎么了?”謝澄親了親她的額頭,問。

    “我今天,”惜棠抬起眼睛看他,“……很開心。”

    “這不是好事嗎?”謝澄低聲說,“我想你每天都這么開心。”

    他深邃美麗的黑眼睛,在深夜中閃爍著焰火般的光。“只是……”惜棠垂下了眼睛,她的柔軟的嘴唇輕輕碰上謝澄的,不說話了。

    惜棠難得主動,謝澄不禁有些受寵若驚。

    “只是什么?”他柔聲問,“是朕哪里做的還不夠好嗎?”

    “不,”惜棠連忙搖著頭,對上了謝澄的眼睛,輕輕地說,“你做的很好……不是因為你。”

    謝澄心中一動,他眼里漾起了真正的笑意。“那是因為什么?”他溫柔吮吸著惜棠的唇瓣,“說與朕聽,朕什么都可以為你解決。”

    惜棠忍著微微顫栗的心跳,繼續說了下去。

    “今日見到了姊姊和弟弟,我很開心,只是,”她的臉上流露出真切的哀傷,“……我忽然想起了父母親。”

    謝澄愣一愣。

    “你是想他們了嗎?”

    惜棠點了點頭:“他們對我這樣壞,還險些害死我,我知道我不該,但是……”惜棠哽咽起來。

    謝澄沉默下來。自從從言恪的口中,得知惜棠在家中經歷的一切后,他對惜棠的父母,就再無任何的好感。甚至,若不是他們生下了惜棠,他甚至想讓他們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千百倍的代價。棠棠曾經遭受的苦楚,他們更應承受千萬倍!

    但……他們是惜棠的父母。父母的親緣,是生下來的那一刻,就永遠注定了的,誰都不能更改,不能舍棄。

    “所以,”謝澄問,“棠棠是心軟了么?”

    惜棠眼中含淚,望著他的眼睛,說不出話。

    “既如此,”謝澄沉吟了下,還是有些不情不愿,“先叫他們來長安看看你罷。若表現的好,朕再酌情封賞。”

    惜棠卻猶疑起來。

    “陛下不用這樣做,我如今還不想見他們,”惜棠小小聲地說,“但總歸是阿父阿母,我想先叫人,往臨淮去,給他們送些書信,讓他們知道,我還安好……”

    真是個傻棠棠!謝澄不禁嘆道,現下,以你父母親的心性,現下,難道會覺得你過得不好嗎?謝澄撫摸著她柔軟的臉頰,最終還是說:“好,朕會派人往臨淮去。”

    惜棠小聲地說好,但神情瞧著,還是想說些什么的模樣,謝澄想了想說:“若只叫朕的人去,怕是會嚇著你父母。這樣吧,你也派幾個親近的人去,這樣,他們也心安。”

    謝澄這樣一說,惜棠就心安了。她喃喃著說:“陛下,謝謝你……”

    “這有什么好謝的?”謝澄無奈極了,“雖是你的父母,但他們曾經對你做下了這樣的事,便是現下改好了,也不能輕縱了他們,知道嗎?若是你不忍心,就叫朕來,朕來為你出氣。”

    惜棠眼眶泛紅,咬著唇瓣應是。謝澄緩緩收緊了環著她的雙臂,在他這樣溫柔的言語中,惜棠本該心安,但她的手心,卻早就緊張出了一手的濕汗。

    他現下這樣好,若是知道她利用了他,會怎么樣呢?會大發雷霆,會狠狠折磨她嗎?

    但除此之外,惜棠沒有別的辦法了。若是謝洵尚在人世,哪怕有一點點的可能尚在人世。謝澄會允許他活下去嗎?她……她不能把謝洵的命運交由他。

    為了讓他多一點存活的可能,惜棠也必須這樣做一做,試一試。

    只有這樣做……他才有可能,在皇帝的治下,在眾人的眼睛里,活下去。

    就靠你了。

    寂靜的深夜,惜棠心中喃喃著,對一個已經許久未想起來的人說。

    第85章 記憶

    謝澄再和她說了會話,就睡過去了。

    寂靜的深夜里,他平穩的呼吸聲格外清晰。

    惜棠閉著眼睛,久久都不能入睡。

    阿姊說,那畫冊,是在個再尋常不過的畫坊里得來的。可阿洵的畫,為什么會流落到那里?不,她還不確定這是阿洵的畫……可她看著,分明就是他的無疑啊!

    念及此,惜棠的呼吸聲微微急促了。阿洵還尚在人世嗎?如果他在,為何不早點來尋她?當年,如果有他一星半點的消息,命運也不會淪落至此了。

    眼睫上沾染了點滴的淚,惜棠任由月光,慢慢地把它曬干了。不管她自己如何,惜棠想,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可能,她也要想辦法讓阿洵活下去。為此,她自己都可以讓步。

    銀白色的月光下,她命運的主宰者,正面色恬然地在她身邊安睡。他垂下來的濃密的眼睫毛,像無處可逃的蛛網。她為他的存在而顫栗,可是他身上美好的香氣,卻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身旁。惜棠迷惘了。

    三月一到,就是親蠶禮。

    第一次主持這樣大的事,惜棠不可能不感到忐忑。但先前,謝澄已經和她說過很多次。真正到了那一天,惜棠反而淡然了。

    她率領著宗親公主,王親命婦,如常的祭祖,采桑,親桑,然后飛羽殿賜宴。她坐在最高處,諸人烏泱泱的跪成一片,惜棠根本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臉龐,卻忽然想起了幾年前,她與郭王太后,也是這樣來到長樂宮,拜見尹太后的。

    當年,她還喚王太后做母親,尹太后也不仇恨她,她也只與未央宮中的天子見過一面,天子對她而言,還是個很遙遠的人……那時人人都說,尹家女郎好福氣,就要做皇后了呢。

    往事一一浮上心頭,惜棠微笑著,抬手喚著眾人起身。眾人口中謝著夫人的款待,低著頭,神色恭謹地告退了。惜棠揉著眉心,將近一日的勞累,讓她一句話都不想說。

    坐著休息了片刻,惜棠打算回披香殿了。小樹一天不見她,一定是想念的緊,她不能讓孩子久等了。

    黃昏時刻,惜棠一出殿門,粉橙色的日光撲了她滿懷,霞光把密密麻麻的梧桐樹葉照的片片如金。她微微吃痛的移開了眼睛,看見謝澄正站在道路盡頭等待她。

    才看見她的身影,謝澄就遠遠朝她伸出了手。惜棠走的快了些,與他十指相扣。謝澄親了親她粉白的指尖:“今天怎么樣?”

    “很好。”惜棠輕聲細語,“沒有出什么岔子。”

    “朕就知道你可以。”謝澄溫柔地握著她的下巴,親吻著她的眼睛,“先前你還為此憂心,朕就告訴你不必害怕,你一定可以做好的。現下看來,朕都說對了吧?”

    惜棠有些感動,不知為何又不自在起來。

    “嗯。”她點著頭說,“陛下說的對。”

    “朕什么時候與你胡言過?”謝澄望進她的眼睛,輕聲說,“棠棠哪里都好,就是有時候會看輕自己。但你不知道,你其實是最好的嗎?”

    “哪里就最好了,”惜棠下意識地反駁,但面對著謝澄的目光,聲音不自覺低了下來,“是陛下覺得我最好……”

    “朕難道覺錯了嗎?”謝澄故作不悅,“你回答朕,你覺得自己好不好?”

    昏黃的日光下,他注視著惜棠的眼睛里深濃的黑色,漸漸變的溫暖了起來。惜棠喃喃出了聲,“好。”她說,“我覺得自己很好。”

    “那就是了。”謝澄輕柔地抓住了她的下巴,逼著她的眼睛對上他的,“以后每一日,都把這句話和我說三遍。”

    惜棠微微張開了唇。

    “怎么不回答朕?”謝澄的口吻帶上了些許命令,“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我聽到了。”惜棠連忙點著頭,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會的。”

    “傻棠棠。”謝澄不禁笑了,他吻著她的烏發,微笑說,“你難道不知道,你是最好的嗎?在朕心里,你永遠都是最好的,最好的……”他低頭吻上了她的唇,惜棠感受著他溫暖的呼吸,她的心漸漸火熱了起來。吻了許久許久,謝澄不吻了,望著她,只是笑。

    “你笑什么?”惜棠問。

    “望著你,朕就想笑。”謝澄反問,“不可以嗎?”

    “隨你。”惜棠拍開了他搗蛋的手,狂亂的心跳漸漸平復下來了,她緊緊牽著謝澄的手,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定。

    深紅色的日光下,謝澄的臉,離她越來越近了。

    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像是會說話。

    “今天的親蠶禮,棠棠做的很好很好,”他語氣溫柔,眼睛始終凝視著她的,“我之前說過,要棠棠光明正大的當皇后……那一天很快了,棠棠信我嗎?”

    信不信?

    惜棠當然信。

    畢竟他決意要做成的事,從來沒有做不成的。和謝澄在一起了這么久,惜棠知道,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我信。”惜棠輕聲說。

    “那就好。”謝澄微笑了。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很專注地親著她。那長長的眼睫毛,刮的惜棠的額頭癢癢的。

    天空如常的,淡淡灑下了暮光。只是那紅色,變的更濃重了。

    惜棠想起,今日已經是三月初三了。

    算來,去了臨淮的靈兒,快要回來了吧。

    介時,無論消息是好是壞,眼前的一切,都將盡數被撕的粉碎。

    他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

    留下玉佩當作酬謝后,他終究還是拒絕了漁家的挽留,獨自離開了。

    但要去往何方,他自己也不知道。

    聽漁家的女兒說,他被他們救上來時,就剩一口氣,幾乎是要救不活了。幸虧他命大……她后怕著說。

    她喃喃自語一樣地說著,而他只是安靜地聽。

    午后的日光,淡淡灑在他的臉上,很溫暖。

    女孩兒著迷般望著他,一時出了神。

    “……女郎說了這么久,”他咳了咳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姓名。”

    他微微閃著日光的眼睛,是純粹的疑惑。三娘低下了頭:“叫我三娘就好。”

    “三娘,”他于是喚道,“我現在是在哪?”

    三娘卻說:“那你的名字呢?”

    他的名字?他疑惑起來,稍稍嘗試了去回想,腦子卻一片空白。他茫然地說:“我不記得了。”

    三娘一怔。她與他對視許久,確定他是真的不記得了。她絞著手指,倒豆子一樣,把知道的事都說了出來。

    “我如今是在汝南國……”他明白了,自語了許久,忽然說,“不應該是臨淮國么?”

    “臨淮國?”三娘搖著頭,“早就沒有臨淮國了。”

    他一愣,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三娘見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想伸手給他掖掖被子。但想到了什么,不自在地低下了頭,“你身子才剛好,還是先休息一下吧,”她囁嚅著說,“我去看看阿母的藥煎好沒。”

    她抓著裙裾出去了。

    他茫然地握緊了手中的玉佩。這是他現在唯一擁有的東西。

    他知道他忘記了很多……他握著玉佩,努力地去回想,回想,但是他什么都想不起來。

    模模糊糊的,他睡過去了。

    他做了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夢。

    傷好以后,他不想長留于漁夫家,拖累他們。就留下了玉佩作報酬,離去了。

    便是忘記了所有,他還有著品鑒玉石的能力。他知道,這是一塊好玉。足以償還他們的損失,或許還能讓他們小賺一筆。

    他放心地離開了。

    但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往何處,于是就在汝南國住了下來。

    偶爾與人描畫,與人寫字,倒也不愁生計,

    閑暇時,他會熱衷于搜刮自己的殘留的記憶。

    但都是一無所獲。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汝南王忽然反了。

    朝廷的軍隊涌入了王都,他不欲在多事之地久留,就離開了汝南國。

    汝南國臨近的,是九陽郡。

    鄰人與他說,這里曾經是臨淮國的一部份。

    臨淮國?他一點都不知道。鄰人絮絮叨叨,還在說著。他就聽明白了。原來是臨淮王過身了,沒有后嗣,臨淮國就此消亡于世。

    這不關他的事,他只是沉默地聽著。

    鄰人說著說著,神色忽然隱秘起來。

    “你知道嗎?”鄰人悄悄地說,“都說天子在長安的新寵,是從前我們的王后呢……”

    不知怎的,他的心臟,忽然一抽痛。鄰人沒有察覺,還自顧自地說著,最后嘆一句:“大王都不在了,她如何不從大王死?平白累了大王的名聲……”搖頭嘆著氣,回家去了。

    他心里,莫名覺得不舒服。但無關的人,無關的事,有什么好與人吵的?他沒說話,看著鄰人離開了。

    讓鄰人意外的是,長安的天子,又復封了臨淮國。

    據說,是封給了先頭大王留下的孩子。

    但人人都知道,大王尚在時,沒有與王后誕下子嗣。如今,怎么忽然冒出了個孩子?天子不可能混淆皇室的血脈,那這,只能是先頭大王與王后的遺腹子了。

    眾人又是感嘆,又是流淚。現下又有了臨淮國,但九陽卻是不在其中了。諸人感慨了一陣,想起了臨淮國如今小小的王爺,心里頭更是五味陳雜。

    天子納了弟媳為夫人,又封了她的兒子,自己的侄兒做侯王。這樣只能在說書人口中聽到的故事,竟然真的發生了,實在是不能怪天下人私下言說了。

    眾人說著閑話,他在窗前繪畫,只是緘默,

    筆下,漸漸勾勒出了初秋明媚的海棠。

    似乎曾有一人,在海棠花下,望著他笑。

    這一日,他去畫坊送完了畫,來到茶樓,稍作停留。

    茶樓熱熱鬧鬧,說書人眉飛色舞說著似真非真的事,從新近朝廷大破胡族,天子新封了云觀侯……種如此種種。

    一說起云觀侯,難免就提起了他寵冠后宮的姊姊。

    “前些日子,陛下還為云觀侯親自加冠呢!”說書人仿佛身臨其境,“夫人還在一旁觀禮……”

    “怎么可能!”有人打岔道,“哪里有姊姊觀禮弟弟加冠的?你必定是在胡說!”

    說書人臉色一僵,這自然是不能承認的。

    “你又知不會!你個泥腿子,知道貴人是怎么加冠的嗎?”說書人哼道,“陛下寵愛夫人,有什么是陛下不許夫人的?夫人之美,傾國傾城……”

    “說的好像你見過一樣!”

    “我還真見過!”說書人的語氣神秘起來,“咱們夫人,從前不是在臨淮么……”提及這個,眾人心知肚明,呼吸都輕了下來,“我見了她一面的,還畫下了一幅畫……”

    “倒是拿出來看看!”大家都不是很信,自從天子立了夫人以來,天下就流傳著天子與夫人的種種故事。許多傳聞是夫人的畫像,也都涌了出來。什么夫人簪花圖,游宴圖,美則美矣,但幅幅都盡不相同。

    說書人見眾人不信,有些心虛了。

    “我說的怎會有假!”邊說,邊叫人取了副畫卷來。長長的畫卷被他徐徐展開,明眸善睞的美人拈花而笑,活色生香。諸人的眼神漸漸發癡了,有一道聲音忽然傳來:“不。”

    眾人驚愕望去,說書人惱了:“你在胡說些什么……”

    “不是這樣的。”謝洵說。

    第86章 烏云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謝洵站起了身。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地在人間逗留,刺的他的雙眼深深的痛。

    他從來知道自己忘記了很多,他忘記了很多人,忘記了很多事,這幾年的無數個深夜,他都與月光對坐,盡力的回想,回想……期盼自己能夠找回過往,但始終都一無所獲。

    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執著了。

    從來,他就是個性子淡淡的人。過去既然無法尋回,那就只能先行放下,不必作繭自縛,讓自己飽受苦楚。

    他以為,自己可以這樣過下去了。

    明明今日,茶樓和過去的每一天一樣,喧鬧嘈雜,熙熙攘攘。他不關心外人與物,只淡漠地飲著自己的茶。

    窗外,有幾縷輕風拂過。廊下懸掛著的風鈴,搖曳著發出清泠泠的響聲。他的目光久久凝睇,茶樓卻忽然爆發出喧雜的聲音,他回眸望去,對上了那畫中美人的眼睛——一片深邃的純粹的黑,多么靜好而憂傷的星夜。

    他唇瓣動了動,本能地想要往前一步。說書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各位信我!這就是沈夫人,當年,我進了王宮——”

    沈夫人?他的頭腦忽然空空茫茫。沈夫人是誰?這幾年,他都不記得,自己在旁人的口中,聽見她多少次了。她是長安城中天子的寵妃,皇帝曾經的弟婦,從前臨淮國的王后……他的王后。

    剎那之間,混沌的一切,忽然變的明晰了。徹骨的悲傷彌漫到了肺腑,他的眼中流出了久違的淚水。

    隔著生與死的距離,謝洵與畫像中的惜棠相遇了,那憂郁的美人不是她,可在他的眼中,分明滿目都是她。

    她琉璃般的眼睛,在日光下,會顯得格外明亮,格外美麗。流出來的眼淚,也滴滴晶瑩的如同珍珠。離別的前夜,她依偎在他的懷里,就是這樣的哭——

    說書人還在喋喋不休,謝洵麻木的眼神對上他的。這個人的臉,與記憶中的,漸漸重疊了。這是九陽郡,曾經,這里是臨淮國的王都。他與惜棠相伴出游,偶爾會經過這座茶樓。

    那時候,也是這個說書人在講故事。惜棠在閨中時被拘束緊了,很喜歡這些扯天扯地,沒有來頭的傳說與神話。謝洵便也和她一起在聽,他們還與說書人說過幾句話——

    他的眼睛凝在說書人的臉上,說書人滿面是笑,還在說著真真假假的往事。市井中人,對天家故事,總是有著熱切而敬畏的向往。說書人仍在喋喋不休,“夫人就如這畫中的一樣,神女之姿,冠絕當世,因而陛下才一見傾心,由此相知相許……”

    他忽然說:“不。”

    說書人驚愕望去。

    謝洵冷漠地開口了:“不是這樣的。”

    為著他這句言語,四下忽然一陣緘默,眾人不安的交流著眼神。謝洵撇開了目光,遙遙望著長安的方向。

    父皇在時,長安曾是他的家。父皇崩逝了,皇位上坐著的換成了他的兄長。他與母親千里跋涉來了臨淮,遇見了惜棠,過了好幾年幸福的日子,他真的以為,自己又要有家了。

    心口傳來劇痛,望著四周一張張相似的人臉,謝洵忽然想起了某一個春日,也是這樣好的晴光,棠棠胡鬧貪玩,從園子里采來了海棠花,趁他入睡時,偷偷簪在了他的發上。

    他枕著花香,一無所覺,睡了好久好久。剛睜開眼,就看見棠棠雙手托腮,望著他在笑。他不明所以,才挪了挪身子,就抖落了不知多少的海棠。正愣神呢,惜棠就捧著他的臉頰,很滿足地吻上了他。

    茶樓中,眾人死寂了一會,只當他是瘋子,復又吵鬧了起來,風聲也抵不過喧鬧的人聲。明媚的春光里,惜棠微笑著的臉龐,如同流水般退去了。他的眼前,只余下了寥落的風,空茫的日光,還有不可撼動的長安城。

    郭王太后一直覺得自己死了。

    她終日癱倒在榻上,每日昏昏沉沉。王宮雖然破敗,但依舊有人照顧著她。伺候她多年的老仆,對她還是不離不棄。清醒的時候,郭王太后很感激她。每每多望她一眼,都覺得身子多了一點活氣。但這點細微的活氣,很快又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兒子死了,女兒死了,郭王太后是真正的心如死灰。有多少次,她都恨不得隨著兒女一同去了。但心中一點幽微的執念,又讓她撐著口氣活了下來。

    她尚在人世一日,臨淮王宮就還在。她若是死了,兒子走后,真的連什么東西都不剩了。

    日子無望的過了許久,長安忽然傳來新旨意,皇帝重新封了前頭臨淮王留下來的孩子為王。郭氏渾渾噩噩聽著,孩子?洵兒哪里有留下什么孩子?他與兒媳根本沒有孩子……想到身如今身陷長安的兒媳,郭氏猛地僵住了。

    難道……難道?!

    她的心跳的飛快,死死抓住了老仆的手,顫著聲音詢問她。老仆淚如雨下,望著她,只是不停點頭。淚水也隨之濕潤了郭王太后的面頰。

    原來在這世上,她還不是一無所有。她還有著孫子,還有著洵兒留下來的孩子,他唯一的孩子……郭王太后哭的昏天黑地,無知無覺昏迷了過去,但第二日醒來,身子卻前所未有的覺著松快。

    人一旦有念想了,身子也就慢慢有了起色。郭王太后臥床了將近兩年,終于能在奴仆的攙扶下,艱難地下地走一走了。

    她的孫兒封作了王,死寂了許久的臨淮王宮,終于有了些許的活氣。外頭仍舊人言紛紛,但郭王太后緊閉大門,是一個字都不愿去聽。那些人還能說什么呢?自從兒子死后,這樣的話,她已經聽的夠多了!

    慘白的日光,映著郭王太后同樣慘白的臉。此刻在長安,她的孫兒過的好嗎?皇帝是如此的冷酷無情,強奪了她的兒媳,會對她的孩子好嗎?郭王太后日復一日的想啊想,想啊想,她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等活到孫兒就封,回來看望她的那一天。

    寂寂的春日,奴仆們把郭王太后推到院中,溫暖的日光照著王太后的臉,她有些昏昏欲睡。艱難地睜開了眼皮,卻忽然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她瞇著眼睛望了許久,也忍不住眼前人是誰。老仆忽然低語道:“這是從前王后身邊的靈兒。”

    郭氏狠狠一怔,望著靈兒,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她形容變化如此之大,便是靈兒,也面露了不忍之色:“王太后……我這次來,是有要事要與您說。”

    靈兒離開后,郭王太后屏退了所有人。捂著自己的心腔,震顫了許久許久。洵兒……洵兒難道還活著?這可能嗎?然而這畢竟是一線的希望……

    郭王太后忍住了淚,覺著自己前所未有的清醒。她揮手叫來了老仆,命她派人去往九陽郡打聽。洵兒若是活著,不來尋她,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她必須先尋到他!

    他在天下人眼中,死去了這么久,便是如今尚在人世,皇帝也不會允許他活下去。他有無數個理由,說他是冒名頂替的,光明正大的置他與死地。天下人,怎么會去懷疑皇帝呢?

    只有她,只有她,她是謝洵的母親。做母親的,永遠不可能認錯自己的孩子。她是謝洵唯一的生機。

    摧心般等了許多天,九陽郡沒有傳來任何消息。郭王太后微微有了些熱氣的心,漸漸又灰黑了下去。她日日夜夜在房中思念著自己的兒子,在一個初春的午后,老仆忽然急急闖入了她的房中,撲在她的榻前,淚水濕了她的滿臉。

    郭王太后屏住了呼吸:“怎么了?”

    “大王他,大王他,”老仆哭道,“大王他回來了!”

    哐當一聲,郭王太后手中的茶盞,摔碎在了殿磚上。

    臨淮國春意正濃,而在千里之外的長安,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的細雨。

    天色晦暗,鉛云低垂。明明才剛過正午,甘露殿就燃起了盞盞的燭火。皇帝一目十行地看過群臣的奏章,朱筆在竹簡留下鋒利的筆痕。

    正垂目沉思著,余光瞥見衛和進了來。皇帝就問一句:“言恪還在宮中么?”

    “是。”衛和躬身道,“小郎君鬧著要學武藝,君侯拗不過,只得留在宮中教他。”

    皇帝的臉上閃過零星的笑意。

    “這孩子瞧著乖巧,其實很有些頑氣,”皇帝點評,微微一笑道,“他既想學,就叫言恪好好教他吧。”

    衛和低頭說是,果然又聽皇帝問:“夫人呢?”

    “夫人在和宮人說著話呢,”衛和回答,“靈兒姑娘今晨回了宮,半月不見,想是有許多話要說。”

    對這個經常跟在惜棠身后的奴婢,皇帝當然是有印象的。說起來也有半個月,自然是該從臨淮回來了……皇帝漫漫想著,點了點頭,沒有再就此詢問了。

    披香殿,惜棠抓著靈兒的手,仔仔細細問過了每個細節。

    “就是這樣……”惜棠長長舒一口氣,“你做的很好。”

    靈兒目光忐忑著,惜棠捏緊了她的手。

    “別怕。”她低聲說,盡管想起皇帝,心里頭也是颼颼的冷,“沒事的。”

    “我小心避過了陛下的人,偷偷去到王宮的,就待了不到一盞茶。”靈兒也在安慰著她,“您不必擔心……”

    惜棠勉強點了點頭。

    她望著晃動的燭火,聽著外頭宮娥們的歡笑,心頭一片冷寂。

    “我去了九陽,還見到了……”靈兒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他們都很驚喜,很高興呢。”

    “陛下賜下的東西,他們自然高興了,難道是為了我?”惜棠深深呼吸了口氣,是一點都不想聽到父母親的消息,“不必提他們。”

    靈兒低下頭,不吭聲了。

    紅燭靜靜地,流下了燭淚,窗外的烏云更深了。

    第87章 活著

    臨淮傳來消息時,皇帝正在武德殿觀看近臣角抵。

    當時,言恪正侍奉在皇帝的身側。是清清楚楚地看著,皇帝臉上的笑意,是如何一點一點消失的。

    皇帝忽然走到了一邊,左右都徨徨相望著,都站在原處,不敢近前打擾皇帝。章羚連聲音都在打著顫:“都是底下人親眼瞧見的,臨淮王進了王宮,王太后也出來了……”

    “臨淮王,”皇帝輕聲問,“現下的臨淮王是誰?”

    章羚臉色一變:“陛下恕罪!是奴婢失言……”

    “朕自然不會為這點小事怪罪你,”皇帝慢慢地說,“但朕方才說的話,你都記住了么?”

    皇帝的眼神冰的可怕,章羚品味著皇帝話中的含義,心中直發寒,慌忙低頭應是。他正準備退下,皇帝忽然喚住了他:“方才你與朕說的,再沒有旁人知道了吧?”

    “是!”章羚連忙道,“奴婢得了消息,就第一時間來稟告您,絕不會再有人知!”見皇帝還不說話,又補充了一句,“尤其是披香殿,奴婢一定瞞的嚴嚴實實的。”

    皇帝沒有說話,他的目光越過面色惶恐的章羚,投向了更高遠的云天。

    九弟弟還活著么?這怎么可能?當年,他分明已經死的透透的,朝廷派去的人也看過了尸身,絕不會有假。可現下那個在臨淮王宮現身的又是誰?天底下絕不會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

    皇帝問:“是真的親眼看見了么?”

    章羚急切道:“奴婢絕不敢欺瞞您!”

    皇帝盯著他的眼睛,確認他說的絕非是假。即便以為謝洵死了,惜棠也和他回了長安,這幾年,皇帝也依然派人監視著臨淮王宮。

    王宮里頭,只留下了郭王太后一個主子,從來都是冷冷清清,鮮少有人上門。王太后病倒在床,從來深居簡出。因而每日進出的,大多都是在府內外行走的奴婢。

    頂多有時候,會有奴婢的親眷上門,乞求王宮予些吃喝。王太后從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自從兒子走后,皇帝的這個庶母,似乎心善了許多……

    “除了他,”皇帝忽然問,“近些日子,還有哪些人來過王宮?”

    “和往常一樣,無甚特別的,都是些來往的仆役,”章羚一愣,難道陛下是懷疑背后有陰謀?可一個在眾人眼里死了多時的諸侯王,有什么好值得做文章的?章羚想到了什么,忽然周身震顫了,“陛下,陛下……”

    皇帝冷聲道:“說。”

    “半個月前,倒是有生人來過,說是來王宮求接濟的,待了一小會就走了,”章羚道,“都是見慣了的,底下人也沒有特地稟告。”

    “生的什么模樣?”

    章羚仔細回想著:“只說是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有幾分美貌。”

    皇帝聽了這個,心中約莫就有了猜測。

    “既是這樣,我明白了……”皇帝的聲音輕輕的,“即刻擺駕披香殿。”

    章羚的心砰砰狂跳起來,他匆匆拔腿而去,執行皇帝的命令。武德殿許多雙眼睛都不安地跟隨著他,言恪仗著與皇帝親厚,忐然出聲道:“陛下……”

    “安靜。”皇帝說,他對言恪說話的語氣,從來沒有這么冰冷過,“你,就待在這里。”

    眾人定在原地,再不敢出聲了。

    謝澄來到披香殿的時候,惜棠剛好哄完小樹入睡。

    謝澄的神情,看著和往常沒有什么兩樣。他平靜地說:“朕有話要問你。”

    惜棠微微蜷縮起了手指,說:“我先讓人把孩子抱下去。”

    謝澄冷漠著臉,沒有說話。靈兒悄悄走了進來,小心抱起了小樹。小樹在她的懷里睡的很香。靈兒腿根都在發顫,好不容易走到了門口,皇帝忽然指了指她說:“孩子抱走,你留下。”

    靈兒全身一震,驚的幾乎跪下來。她顫抖著把小樹遞給了簾外的宮人,白花花的日光把她的臉照的一片雪白,她雙膝一軟,頭磕到了堅硬的地磚上。

    “你是要自己坦白,還是要朕逼你說?”皇帝自上而下地投來殘酷的目光,“你去臨淮,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靈兒的雙眼一下涌出了恐懼的淚水,她求助的目光下意識望向了惜棠。謝澄原本還有所懷疑,見了這樣的情景,一切都再明晰不過了。

    “她這個樣子,看來是要你替她說了,”謝澄的目光轉向了惜棠,惜棠微微瑟縮的眼神對上他的,他無視自己灼燒了起來的胸口,毒蛇一樣盯著她。

    “那日,你與朕說,想遣人回去看看你的父母,朕相信了,也答應你了,讓她跟著一塊去臨淮……”謝澄抬起惜棠的下巴,極近地把臉壓迫過來,“告訴朕,除了見你的父母,她究竟還做了些什么?”

    “你都已經知道了,”惜棠努力維持著鎮定,“還為何要問我?”

    “朕知道?不,朕一點都不知道,”謝澄低聲說,他漆黑的眼睛緊盯著她,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吸進去,“你欺騙朕,利用朕,做出了這樣的事,如今暴露了,卻連說都不愿意說與我聽嗎?現下,告訴朕,這是你最后的機會……”

    “什么最后的機會?”惜棠緊緊咬著牙關,“如果我不告訴你,你是要殺了我嗎?”

    “殺了你?不,朕舍不得,朕愛你,你永遠都不會死,”謝澄輕輕地說,“……該死的另有其人。”

    聽了謝澄的言語,惜棠猛的僵住了。她緊緊抓住了謝澄的手臂,“你在說什么?誰該死?你要殺了誰?”她的心快的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他還活著嗎?你找到他了?他現在在哪里?”

    惜棠的眼中涌出了淚水。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欣喜。她的眼淚如決堤般落下,濕淋淋地打濕了謝澄的手。她忘記了謝澄,忘記了近在咫尺的恐懼,只是無助的喃喃道:“我只是想試試,真的就試試,我沒想到,沒想到……”她泣不成聲。

    她哭了。哭的很大聲,很解脫。謝澄僵硬著整個身子,看著她飽滿的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如此的驚喜,如此的如釋重負……密密麻麻的疼痛,從他的心口飛快流竄到了四肢百骸。“哭完了?”他的聲音冷冷的,“你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

    她的哭聲一停,望著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了純粹的恐懼。這一幕前所未有的令他刺目,又讓他感到久違的安心。這才是他最擅長的場合,不是么?他恐嚇她,威逼她,她因為恐懼而服從,因為害怕而退步,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了。

    “是不愿告訴我么?”謝澄的臉上完全失去了神情,“不過無妨,朕可以自己去找……”

    他話還沒有說完,惜棠就急切地喚住了他。

    “我說!我說!你不要遷怒旁人……”惜棠流著眼淚,“我是騙了你,我根本不在意我的父母,我只是把人遣去臨淮,告訴郭王太后,他有可能還活著,讓她去尋一尋,再沒有旁的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活著的?”

    惜棠呼吸一窒。

    “那日,阿姊給我寄來了本畫冊,原是想著給小樹畫畫用的,但我一打開,就覺得上面的畫像是他畫的,”惜棠哽咽了,“我只是覺得眼熟,只是想試試……”

    “原來是這樣,”謝澄的聲音不會比一縷微風更輕了,“你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九弟弟的畫了,這誰能猜到呢?難怪朕一無所覺……”

    謝澄說話的語氣叫人害怕。望進他幽深的眼睛,惜棠打了個顫,“不是的,不是的,”她無措搖著頭,卻不知自己能說什么,只能慌亂說了句,“都是我的錯,你不要怪阿姊,姊姊什么都不知道的……”她又哭了。

    謝澄忽然覺得心很痛。

    “朕什么時候說要怪她了?”他低聲問,“我之前不是說過,再不會拿你的家人威脅你嗎?你為什么總不記得朕說過的話?”

    惜棠愣住了。

    她望著謝澄深海一樣幽寂的眼睛,久久的說不出話來。那雙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如此明顯,她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謝澄的眼睛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惜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了,她流淚道,“你原諒我吧,我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是嗎?”良久,謝澄才啞聲開口了,“可你如今,分明還在欺騙朕。”

    惜棠的心砰砰直跳。

    “你真的以為朕不知道你的伎倆嗎?”他輕輕握住了她的下巴,冷而憂傷的眼睛凝視著她,“是的,朕是愛你,很愛你,但不代表朕成了傻子,可以輕易被你騙過去……你讓那奴婢去找郭氏,最想說的一定不是這些吧?”

    “不!”惜棠惶恐的出聲,“不是的……”

    她話只說了一半,謝澄輕輕搖了搖頭,惜棠一下就說不出話了。

    “朕知道你最想做什么……你想郭氏先找到他,先認下他,讓朕不能不承認他的身份,為泄一己私欲殺了他,他就能真正的活下去了。朕說的對不對?”

    “你都已經知道了,”惜棠麻木地說,“還問我做什么?”

    “的確。”謝澄冷冷地說,“朕為何要來問你?朕自己都不明白,簡直是在自取其辱……”

    惜棠不料謝澄這樣回答,驚詫地抬高了眼睛。謝澄卻已經收回了手,甩開她的臉,抬步將要離去了。惜棠的心忽的提高了,她猛的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謝澄冷峻地注視著她:“你要做什么?”

    “是我要問你,”惜棠聲音發著顫,“你要做什么?”

    兩雙相撞在一起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彼此。

    “你是在問朕么?”謝澄的聲音輕輕的,“朕當然是如你所想的,即刻回甘露殿去,命人殺了他。”

    他語氣中冷酷的殺意毫不掩飾,叫惜棠的心跳都錯了一拍。

    “你不能。”惜棠說。

    第88章 想見

    那雙漆黑的眼睛瞇了起來。

    他只是冷冷地宣稱:“很快,你就會知道我能不能。”

    他拋下這一句令人膽寒的話,轉身就要離去,惜棠抓緊了他的手腕,哀戚地喚了一聲:“求你了!你不要走!”

    謝澄拒之人外的神情毫無動搖,淚水漸漸盈滿了惜棠的眼眶:“你非要毀掉我們之間所有的可能嗎?”

    “我們有什么可能?”謝澄輕柔地抬起她的下巴,他炙熱的呼吸近在咫尺,“方才朕好聲好氣與你說話,你非要曲解朕,罔顧朕的意思,那朕就只能如你所想的一樣殺了他了……是你把他逼死的,不是朕。”

    “你胡說,”惜棠連牙齒都在打著顫,“你本來就想殺了他……無論我如何,你都會這么做的。”

    謝澄臉上冷漠的神情終于破碎了。

    “你以為你很了解朕?”他切齒般的說,盯著惜棠的眼睛都有些燒紅了,“朕給過你機會,如果你對朕坦誠,朕會考慮留他一命,但事到如今,你還是防朕如蛇蝎!便是為了報復你,朕也要殺了他!”

    惜棠,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回答。她心中巨震,過了半晌才說:“你騙我,”她出了滿手心的冷汗,“你怎么會不想殺他。”

    “朕當然想殺了他,聽到他活了過來,朕的第一反應就是想他從世上消失,辦的越快越好,越隱秘越好,最好你永遠都不知道他活了下來……”謝澄的聲音發著顫,幾乎是有些無措了,“但朕卻來到了披香殿。”

    惜棠狠狠一怔。

    “你一直這么恨我,如今,是不是覺得大仇得報了?”謝澄低聲說,“你根本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說,我就想著按你的心愿做事了。”

    惜棠麻木地說:“根本是你自找的。”

    謝澄眼眶一紅。

    “沒錯,是朕自找的,是朕自己找上了你,強要了你,還沾沾自喜,自以為很如意……”謝澄的聲音哽咽起來,“是我錯了。”

    不知怎的,惜棠的眼睛也濕了。

    “你說的自己這樣可憐,”她的聲音輕輕的,“但方才在乞求你的,不還是我嗎?”

    謝澄全身一震。兩人正長久對視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章羚恐慌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臨淮有急報!”

    謝澄僵著臉,麻木地點了點頭,似乎是要出去了,惜棠拉住了他的手,眼睛凝視著他:“我也要聽。”

    謝澄望了她半晌,沙啞地開了口:“你進來。”

    章羚打著顫進來了。

    看到帝妃二人的情形,他嚇得跪倒在地,緊張的說不出話。

    謝澄問:“發生了什么事?”

    章羚偷偷看了眼惜棠,猶疑著。

    謝澄輕飄飄的聲音傳來:“要朕問第二遍嗎?”

    章羚全身一抖,不敢再瞞:“回陛下,今日午后,臨淮國王太后出游,路上遭了劫匪,連官府都驚動了。因顧忌著王太后的安危,府兵不敢妄動,與賊寇僵持了許久,最后,最后……”

    謝澄問了下去:“最后什么?”

    “最后,是人群中的一名男子救了王太后,”章羚完全說不下去了,“王太后一獲救,望清了那男子,就聲聲喚著“我的兒”,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無法再隱瞞……相國拿不住主意,只得來請陛下示下。”

    因為小樹尚在長安,臨淮國如今,是由皇帝派去的相國主事。惜棠攥緊了手指,冷汗涔涔流了下來,謝澄冷冷地問一句:“那些賊寇呢?是怎么處置的?”

    “賊寇……”章羚的聲音瑟縮著,“賊寇盡數逃走了。”

    謝澄終于冷笑出了聲:“好一出大戲!是朕小瞧他們了。”

    他的目光轉向了惜棠,冷冰冰地譏諷道:“這下你們如愿了,是不是?”

    不知為何,惜棠的內心,是一片空落落地茫然。她沒有回答謝澄的問題,低下了頭。

    而謝澄,也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了。他沒有再看惜棠一眼,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謝洵復生的消息不脛而走,頃刻間傳遍了整個長安。眾人顫栗著消化完了最新的消息,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未央宮。

    而在武德殿,諸人已經被皇帝遺忘多時了。當這個驚天暴聞傳入了言恪的耳中,他已經完全明白皇帝今日的異樣了。他眼前有些發黑,幸而同僚及時扶住了他。

    “你沒事吧?”同僚關心地問。

    言恪低聲說:“還好。”

    同僚猶豫了下:“你要去問問夫人嗎?趁現下還在宮中……”

    “我不能去找姊姊,”言恪說,“如今最不是時候。”

    同僚默了默,也想明白了。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些什么。言恪微微咬著嘴唇,徨然的目光,還是望向了遠方的甘露殿。

    言恪尚且還能保持鎮定,然而年紀小小的小樹,卻是一點都不能了。

    今日,原本是個再尋常不過的午后。小樹午睡醒了,就蹦蹦跳跳地去找母親。母親卻心事重重,沒有什么心思和他玩鬧。小樹雖然失望,卻也不想打攪母親,溜回自己的寢殿寫寫畫畫了。

    但很快的,小樹發現,不只是母親奇奇怪怪,照顧他的姊姊嬤嬤們,今天也很奇怪!小樹留了個心眼,表面上沒有詢問,卻在畫完了一幅畫,宮人給他去紙筆時,悄悄地跑了出去。

    殿外的一個角落,剛好有兩個姊姊聚在一起說句!小樹屏住了呼吸,悄悄躲在后頭聽著。

    “……這下可怎么辦,”宮人聽起來驚慌極了,“夫人有什么動靜?”

    回答的聲音低低的。

    “夫人在殿中,坐了一個下午,誰也沒有叫。”

    “這……”宮人深深嘆了口氣,“也是造化弄人!但都這樣了,雖說前頭那位還活著,也不能夠再……”她意識到不妥,不敢再說下去了。

    “主子的心思,豈是我們能猜的?”和她說話的人心憂起來,“但陛下下午怒氣沖沖地走了,我害怕……”

    她們唉聲嘆氣的,但后面說了什么,小樹一個字都不能聽清了。“前頭那位”、“還活著”是什么意思?小樹長到了三歲,唯一知道的死人就是自己的父親。難道?難道?小樹心跳的飛快,一溜煙就跑去找母親了。

    望著孩子巴巴的眼神,惜棠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

    她愣愣問一句:“誰告訴你的?”

    小樹心虛地轉了轉眼睛:“大家都在說!”小樹大聲道。

    惜棠正處于恍惚之中,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是了,她只顧著自己的喜悅,自己的迷茫,全然忘記還有個小樹……她淚盈于睫,忽然落起淚來。

    見母親哭了,小樹慌了。

    他急急地伸出胖胖的小手,給母親擦起了眼淚。孩子軟軟的手指碰上惜棠的臉頰,惜棠哭的更厲害了。她抱緊了小樹,孩子緊緊地貼著她,她的眼淚里有欣喜,也有悲傷。

    “對的,小樹,”惜棠小聲地說,“你的阿父他……他還活著。”

    盡管心里有了猜測,但得到了母親肯定的回答,小樹還是驚喜的瞪圓了眼睛。但想到母親方才的眼淚,小樹的聲音瑟縮起來:“阿母,我……”孩子徨然地睜著眼睛,“我是不應該開心嗎?”

    惜棠心中一痛。

    “你還是個孩子呢,你高興你自己的,陛下不至于生你的氣。”

    所以,還是因為陛下嗎?小樹憂傷了起來。

    “阿母,”他抱著惜棠的脖頸問,“我可以見阿父嗎?”

    惜棠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當年,是以為謝洵死了,郭王太后又病倒在床,惜棠才把小樹留在了自己身邊撫養。如今阿洵回來了,小樹還適合養在她的身邊嗎?她喃喃著說:“小樹想阿父嗎?會的,總會有見面的一天……”

    母親的語氣,讓小樹莫名的很不安心。他想了一會說,“阿母,”孩子的聲音小小的,“我可以去問陛下嗎?陛下會不會……”

    小樹話還沒有說完,惜棠連忙阻止了他。

    “不能!”她搖著頭,“不要去和陛下說,在陛下面前,你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小樹露出了難過的表情。

    “好吧。”他比著小指頭說,“小樹知道了。”

    惜棠怎會不知道小樹的感受?但她實在想不到別的出路了。因為如今,她也想不到謝澄會如何。想起下午和他的言語,惜棠不禁沉默了。

    過了戌時,仍不見謝澄的影子。

    惜棠喚來了碧珠:“陛下在宮中嗎?”

    “是,”碧珠今日的神情格外小心,“陛下在甘露殿,瞧著還沒有歇下。”

    惜棠點了點頭,在宮中來回走了幾圈,還是決定去找謝澄。

    總是想著躲避,也不是個事。如今,阿洵是可以留住一命了。但惜棠已經不在奢想和他在一起了。阿洵和小樹都好端端的,她也總要把日子過下去。她的眼前與未來,也只能有他了。

    平靜而哀傷的月光下,惜棠忍住了將要落下的淚。她只帶了幾個人,沒有乘坐步輦,來到了甘露殿。御前的人見了她,神情都有些不自在,惜棠問:“陛下可以見我嗎?”

    內監小跑進去通傳了。只是惜棠前一日來甘露殿,都是不需要通傳的。她打量著宮人臉上的神情,俱是微微顫栗地沉默著——惜棠很熟悉這種神情,每次,謝澄發完了怒,無論在何處,總是留下這樣的狼藉。

    謝澄許久未對惜棠發過怒了,可想起從前他的怒容,惜棠仍舊是心有余悸。她微微焦灼等了半晌,衛和親自出來了,對惜棠說:“夫人請吧。”

    他把惜棠引入了外殿,就停下了腳步。惜棠知道,剩下的一切,只能她自己去面對了。

    她慢慢地掀開了簾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謝澄冷凝的面容。他正坐在榻上,看見她來了,就平靜地說:“站著做什么?進來吧。”

    惜棠在他身邊坐下了,她的手指輕輕發著抖。

    謝澄的聲音很冷靜:“下午,宗正來見朕了。”

    惜棠抿了抿唇瓣:“他說了什么?”

    “還能說什么?”謝澄說,“他問朕要如何,朕又能如何?親弟弟在眾目睽睽下活了過來,朕還能再殺他一回嗎?”

    惜棠屏住了呼吸:“所以你……”

    “朕承認了他的身份,復封了他的王位,”謝澄的聲音沒有感情,“封國……還是依父皇當年所封。”

    惜棠的眼眶微微一熱。

    謝澄注視著她泛紅的眼眶。

    “此番,朕是如你所愿了吧?”謝澄輕聲說,“朕不能失去你,所以朕不能殺了他。你知道是什么能讓他永遠活命嗎?”

    惜棠艱澀地說:“我。”

    “你知道就好。”謝澄冷冷地說,“不止九弟弟,在朕心里,沒有任何兄弟是不可殺的。但是為了你,九弟弟能永遠活的好好的……你明白嗎?”

    惜棠哽咽著點了點頭。

    分明在說著冷酷的話,謝澄的內心卻一片悲涼。

    “所以,”他還是說了出來,“從今往后,你再不許與他見面了。”

    第89章 卑微

    惜棠怔怔問:“真的嗎?”

    謝澄不說話。

    惜棠的眼淚一行落下:“我連見見他,什么都不做,都不行嗎?”

    “不行,”謝澄的聲音很冷靜,“你一與他見面,我指不定會做出怎樣的事來。”

    惜棠哭了。

    她哭的無聲無息,卻也傷心無比。那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謝澄的心被淋的好痛。他遲鈍地看著惜棠哭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他的聲音停頓了,“也是在傷朕的心?”

    惜棠哭道:“我比你還要傷心!”

    謝澄心頭劇痛,他遲緩伸出手,把惜棠抱入了自己懷里,惜棠的臉頰貼著他的脖頸,還在默默無聲的流淚。他吻著她被淚水浸濕的臉,一遍一遍地說:“對不起。”

    惜棠哽咽道:“你只會說對不起。”

    謝澄無言了。從來,他都是個行動大于言語的人。可對上了惜棠,明明知道怎樣能讓她開懷,他卻不敢付諸行動。因為他一旦這樣做,惜棠就要離開他了。

    “你這樣愛他,卻看都不看我一眼,”謝澄哀然地問,“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哪里不如謝洵么?拋開她與他的過去,在外人看來,謝澄實在是個無可挑剔的人,便是當下,他也已經待她很好了。和他在一起了這么些年頭,惜棠不能說,自己沒有被打動過。

    可是謝洵,謝洵不一樣。謝洵是先來的人,也是最不可替代的人,他曾經給予她的關懷與愛,是謝澄永遠都不能企及的。

    也許這樣說來,對他有些不公,但這世間,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最是偏頗他了,那么她的心,總能夠依自己吧?

    “陛下,”惜棠平靜地說,“從一開始,我們就是不應該的。”

    惜棠的這句話,讓謝澄的眼眶瞬間就濕潤了。她清楚地看見,有眼淚從他的臉頰,清晰地滴落下來。他的淚水也浸濕了她的烏發,在他的痛楚之中,惜棠忽然感到一絲快意了。很早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她可以這樣去傷害他了。

    她在謝澄的懷中哭了好久,謝澄輕拍著她的后背,像安慰孩子一樣安慰著她。即使他自己的眼眶也還是紅紅的。

    靜靜的,在昏暗的燭光中,他們相視了許久。謝澄慢慢解下了惜棠的衣帶,吻住了她。

    他的手指是火焰,依舊可以燙傷她身體的每一處。他深深的,深深的親吻著她。無論心的距離如何遙遠,在這里,他們總還是無比契合的。

    惜棠全身都在打戰,她泛著水光的眼睛望著謝澄,謝澄輕輕含了一下:“不要怕。”

    “陛下,”惜棠顫抖著說,“你不用這樣。”

    “為什么不?”謝澄輕輕地問,他的呼吸令惜棠抖的更厲害了,“上次我這樣做,你不是很快樂嗎?”

    “我才沒有!”惜棠哭著說,“不要!你快停下來!”

    謝澄微微笑了下。

    “為什么不愿意說實話?你明明很喜歡朕這樣做……”他沒再說話了,而是穩住惜棠,層層探開了。她濕潤著眼睛望著謝澄。

    謝澄撫上了她的眼眶。

    “若是朕日后還要見你哭,像這樣就很好……”他喃喃著說,“我再不愿你傷心了。”

    惜棠紅著眼睛,不說話。

    “我又說糊涂話了,是不是?明明從來叫你傷心的是朕,”謝澄嘆息著,“棠棠,對你,我總有千萬句的對不起。”

    惜棠的眼眶忽的一酸。

    她流著淚道:“你又惹我哭了。”

    “我也不總是惹你哭,你在我身邊,也經常有開心的時候,”謝澄的聲音很柔和,“你與我,總還是能過下去的吧?”

    惜棠的鼻尖紅紅的,點了點頭。

    “這樣,就很好了。”謝澄輕輕地說,再多的,也是他不能妄求的了。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么卑微的人……謝澄自嘲地笑了笑,又親上了她的腿間。

    臨淮王宮,接到了長安傳來的旨意,郭王太后一顆懸起的心,終于是放下了。

    “這下,到底是……”她撫上了謝洵的臉龐,怔怔地流下淚來。

    成人以后,謝洵與母親再沒有這么親密過了。但這畢竟是跨越了生死的重逢。謝洵望著憔悴的母親:“阿母,”他澀聲道,“我叫您擔心了,我對不起您……”

    “你哪里有對不起我?是阿母對不起你,”想起了往事,郭王太后神情灰敗下來,但話梗在她的喉間,卻如何都說不出來,她哭道,“我護不了你!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謝洵的嘴唇動了動。

    “這怎么能怪您呢?”他深深呼吸著氣說,“長安那頭的旨意過來,是誰都不能抵抗的。”

    郭王太后面色哀然。

    “洵兒,我知道你難過,”她的聲線有著明顯的不穩,“在阿母面前,有什么想說的,就全部說出來吧。”

    謝洵的眼睫垂了下來。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么。”他靜靜地說,白花花的日光刺激著他疼痛的眼睛,舊時美好的幻影忽然漸次在眼前浮現。他忽然問:“我記得,您以前,不是一直不喜歡棠棠嗎?”

    郭王太后呼吸一窒。

    “從前,我是不喜歡她,覺得她家世低微,又生不出孩子,怎么配得上我的兒子,她的聲音漸漸哽咽了,“直到你不在家中了,我才知道,我錯的有多么的離譜,阿母知錯了……”郭王太后流下淚來。

    孩子?謝洵的眼睛微微動了動。他與惜棠,原來是可以有孩子的。那個孩子已經三歲了,聽說很健康,很活潑,他養在惜棠的身邊,據說皇帝也很寵愛他……他的喉間生出苦意來,再看母親,也是神色怔忪。

    “我知道那個孩子,惜棠給他取了個小名,叫做小樹,”郭王太后忍著淚,“聽說那孩子長的不像你,像他的母親。”

    像惜棠嗎?從前,他想過很多次他與棠棠的孩子。他希望孩子長的像棠棠,但棠棠不滿意,說他的鼻子好看,孩子的鼻子應該像他。雖然他覺得棠棠是最美的,但棠棠都這樣說了,他當然是和她一起期望了。

    可原來,命運是從不容許人期望的。它殘忍地奪走了他的一切,卻又不讓他做幸福的無知人,反而讓他在痛苦中清醒。望著遠方根本望不見的長安,野草一般的恨,在他的心頭扎起根來。

    “現下孩子還小,再過幾年,他回了臨淮,你就能見到他了,”回過神來,母親還在絮絮叨叨地安慰他,“阿母也好想見小樹,都三年多了,連一面都沒……”

    謝洵忽然出聲:“連讓小樹見您一面,他都不允許嗎?您是孩子的親祖母……”

    兒子從未有過的語氣,聽的郭王太后的心砰砰直跳。

    “孩子在長安,阿母如今這么個身子,哪能去見他?”郭王太后勉強著說,“況且,孩子跟慣了母親,總不能讓他忽然就回來……”

    “母親也一同回來,不就可以了么?”

    郭王太后瞳孔巨震。

    “洵兒,母親知道你喜歡她,知道你不舍她,但,但……”郭王太后緊緊繃著牙關說,“但她如今,已經是陛下的嬪妃了啊!據說,還很快要被封為皇后了!不是你再能想的了!”

    “她原本就是我的妻!”謝洵的眼眶有些發紅了,“是皇帝,他不顧禮義廉恥,奪走了我的妻子。今日我們的不幸,全都是他造成的!他才是罪魁禍首!”

    兒子熾烈的恨怒與不敬,聽著郭王太后心驚肉跳,她急切就出了聲,“你莫不是癡了!皇帝,皇帝……”郭王太后哪里能不怨恨皇帝呢!可怨又如何?恨又如何?她拿什么去和皇帝抗衡?這一輩子忍受的人與事,也已經足夠多了,忍著忍著,一生也就可以平安地過去了。

    “你不許再犯傻了!”郭王太后流淚道,“我只有你這么個兒子了!你再有什么差錯,母親也不想活了!”

    謝洵的心臟久久震顫。

    “犯傻?阿母,什么是犯傻?”他一字一句地問,“從前,我待陛下,我的兄長,有何不恭?有何不敬?我從未做過忤逆之舉,一直謹守為人臣子的本分,這就是您說的,沒有“犯傻”了吧?可他對待我與惜棠,有過分毫的顧念,有過一絲一毫的慈悲嗎?”

    郭王太后怔怔的,全然回答不上來。

    她顫顫發抖了好久,才驚叫道,“可那是皇帝!是天子!你拿什么去和他較勁?”郭王太后又流下了眼淚,“阿母不想你,不想你……”

    “連死都不怕了,還有什么可怕的?”謝洵淡淡地說,“便是皇帝,還能讓我死上

    第2回 嗎?”

    郭王太后驚悚看著兒子,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第90章 折磨

    謝洵的奏章,是在五月初的一天,呈到皇帝的案上的。

    皇帝看著看著,臉上慢慢失去了表情。

    恰在此時,章羚正掀簾而入。看到這樣的情形,心中嚇的直打鼓,猶豫地不敢進去。皇帝卻已經注意到了他,冷冷問:“什么事?”

    “稟陛下,”章羚連忙下跪道,“是明光宮……太后想要見您。”

    皇帝鋒利的下頷線微微收緊了。

    “是宮人哪里怠慢了母后么?”皇帝輕聲細語道,“叫母后不必煩憂,朕會處置的。”

    章羚欲言又止。尹太后是皇帝的母親,即便與皇帝母子失和,遷去了明光宮,也不會有人敢怠慢她的。明明太后是想……章羚遲疑的神情如此明顯,皇帝略帶戾氣的聲音傳來了:“是聽不見朕的話嗎?”

    章羚嚇的瑟瑟發抖,連忙伏地請罪,在皇帝冰霜一般的神情中,戰戰兢兢地退下了。皇帝惱恨地一摔茶盞:“個個都不讓朕襯心!”

    宮人們雙腿一軟,撲通撲通就跪了一地。望著緘默如死的奴婢,皇帝心頭的怒火更大了。“都不會與朕說話了么?”他沒有理會衛和,隨意一指角落里的內監,“你。隨便和朕說兩句。”

    內監汗出如漿,

    “陛下,陛下,”他嘴唇都在發著抖,“奴婢,奴婢……”

    “你什么?”皇帝的聲音很冰冷,“連話都說不清楚,朕還留著你做什么?”

    頃刻之間,恐懼的淚珠就涌上了內監的眼睛。他麻木地張開著嘴唇,卻死活都說不出一句話。他哪里知道陛下要他說什么?他內心一片絕望,只覺得死期將至,衛和卻在這時開口了:“陛下何苦為難他?他才來甘露殿不久,還什么都不懂……”

    真要說的話,衛和是看著皇帝長大的。對他的脾氣稟性,真是再了解不過了。現下,一看就是心里頭不痛快了,在尋人出氣,若如今再沒人在旁說話,一會場面怕就是不能看了。

    皇帝素來就是這樣的,旁人只要叫他有一點不痛快,他就要肆意妄為,叫所有人都戰戰兢兢,直到心中暢快了才罷休。從前是尹太后常惹皇帝郁結,現下好了,還多了個沈夫人。個中滋味,實在是叫衛和難以言說了。

    衛和話剛說完,皇帝就冷冷開口了:“朕不為難他,那就來為難你。你回答朕,長安城中,如今都在說朕什么?”

    衛和臉上露出苦笑。

    “您是真要聽奴婢說么?”衛和低聲說,“除了臨淮王復生這件事,還有什么好叫人說道的呢……”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謝澄的臉色也越來越陰寒。他當然知道,如今不止長安,整個天下都在言說此事。

    若只有他與惜棠,那倒也罷了,謝澄從不是在乎人言的人。可如今又多了個謝洵!一想到他與惜棠之間插足了第三人,想殺而殺不得的人堂而皇之出現在他與惜棠的故事里,謝澄就憤怒地想殺人!

    其實在謝洵復生的第二日,尹太后就已經想見他了。但出于某種原因,謝澄并不是很愿意去見母親。母親要說什么,他想都能想得到。無非是叫他冷了惜棠,不再寵幸她。只要他不在乎惜棠,天下人見他另有新歡了,就不會再對他們三人的糾葛感興趣了。

    但母親想要說的,他難道不知道,不明白么?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但他根本就做不到。若他能做到,能做到哪怕一點……他也不至于淪落至此了。

    一顆心巴巴的送給別人,別人不說置之不理,甚至還避之不及,而他甚至還苦苦地挽留。想到這里,謝澄感覺寒冷極了,再也沒有尋人發怒的氣力。便是謝洵尋釁的奏章,明明白白呈于他案前,他也做不出任何反應了。

    來長安謝恩?說的好聽,句里句外的,不分明想要見惜棠么?無視他發出的威脅,甚至還得寸進尺地要求更多,要是放在從前,謝澄早就勃然大怒,勢必要給這些不知感恩的人一個狠狠的教訓。

    過去,他對母親,對臣子,對奴仆,從來都是如此的行事。可如今,明明都已經決定,一生都不讓惜棠與謝洵相見。可看到謝洵這樣挑釁的奏章,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行事了。難道愛,就是會讓人變的軟弱么?

    忽如其來的,謝澄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了。他緊緊咬著牙關,沒有再說一句話。熾烈的日光,讓他眼前的一切,漸漸都模糊不清了。

    來了披香殿,皇帝才知道,惜棠的長姊進宮了。

    宮人說完了話,伏地等他應答。皇帝冷淡地點點頭,抬步就往里頭走去。

    五月了,玉蘭花陸陸續續都掉光了,光禿禿的枝椏間,只余下了一點凋零的殘香。皇帝仰頭望著毫無觀賞可言的枝葉,任由春風輕拂他的臉龐,忽然聽見孩子小小的一聲喚:“陛下?”

    皇帝回過了頭,看見小樹正在幾個宮婢的陪伴下,從正殿里出來。皇帝臉上的疏冷之意淡了下來:“不在里面陪你阿母么?”

    “不好玩!”小樹撥浪鼓一樣搖著頭,蹦到了皇帝眼前,“陛下是來找阿母嗎?為什么不進去呀?”

    皇帝低頭望著小樹:“不想打擾她們。”

    小樹眨眨眼睛,發現陛下身后空落落的,沒有人跟著,看起來好可憐!小樹拍拍胸膛:“阿母在里頭陪姨母,我來陪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不躲著朕了么?”

    小樹臉一紅,原來陛下知道呀!自從聽說了阿父歸來,但因為陛下,他不能與阿父見面后,小樹傷心了好久,與陛下相處,就有些別扭了,有時還想躲著他。

    但除了這件事,陛下對他還是很好的……小樹的內心很糾結,今天見了陛下,原本想偷偷溜走,當看不見的,但好像躲不過去,就和陛下打了招呼,不知怎么就說出了方才的話。

    現下被皇帝一說破,小樹有些不好意思了。“是我的不對,”孩子誠實的認錯了,“我以后不會了。”

    皇帝問:“為什么?”

    小樹瞪圓了眼睛。這要他怎么回答?他絞盡腦汁,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身后跟著的婢女,早已嚇的滿頭冷汗。

    自從得知了臨淮王復生的消息,披香殿上下,很是膽戰心驚了一段時日,但見皇帝待夫人的態度一如既往,才漸漸放下了心。但哪想,陛下竟是拿這事問起了小郎君……

    孩子小小的臉皺成一團,看上去很有幾分可愛。謝澄忍不住笑了。“朕就是逗逗你,”他聲音平淡地說,“朕不怪你躲著朕……那畢竟是你的父親。”

    這下小樹是真的驚住了。母親不是不讓他和陛下提起父親么?但陛下怎么自己提了起來?他有些不知所措,呆呆望著皇帝,忍不住問了一句:“那陛下,我可以見我的阿父嗎?阿母說,您不許我們見面……”小樹難過起來,說不下去了。

    皇帝凝視他:“你很想你的父親么?”

    望著皇帝的臉龐,小樹情不自禁地說了實話。

    “肯定想呀!”小樹說,“不止我想,阿母也想呢!”

    皇帝微微沉默了。小樹純真的眼神一眨不眨地望著他,謝澄忽然覺得心口生痛了。他剛想回答些什么,不遠處又傳來的動靜,抬眼一看,是惜棠的姊姊出來了。她看見與小樹說話的皇帝,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神情,慌忙就跪地叩拜。皇帝淡淡一頷首,牽著小樹的手,略過她進去了。

    惜蘭松一口氣,抬起頭,就看見小樹右手被皇帝緊握著,左手歡樂地朝她揮手。她又覺輕松,又覺緊張,終于還是長長舒了口氣。

    自從得知了謝洵復生,惜蘭就常進宮與惜棠說話。

    起初,她還是很不安的。但見皇帝待妹妹的態度一如從前,也就放心了下來。歸府聽到丈夫胡言,擔憂妹妹的前程,也能毫不留情地反駁了。

    陛下這頭,惜蘭不是很擔心了,但是妹妹,又引發了她新一輪的擔憂。

    “你是怎么想的呢?”她不止一次問惜棠,“你是要與陛下,一直這樣過下去嗎?”

    惜棠一開始還在搪塞,后來就直接說了:“我不知道阿姊在說什么。”

    妹妹油鹽不進,惜蘭縱是有千百句話,也不知怎么說了。她干脆問道:“你是還惦記著臨淮王嗎?”

    惜棠低了低頭道:“我沒想過再和他在一起了。”

    惜蘭舒一口氣,又問道:“那陛下呢?他待你有哪里不好?”

    惜棠茫然了。

    她搖了搖頭說:“沒有。”

    “那和陛下在一塊,”惜蘭輕輕地問,“你還是感到難過嗎?就像當年在臨淮,你面對陛下……”惜蘭沒忍心再說下去了。

    “面對他嗎?當年的那種感覺,”惜棠捂著心口,終于還是承認了,“好久都沒有過了。經常,我還會感到快樂……”

    “那是為什么呢?”惜蘭忍不住問她,“棠棠,你究竟是想要什么?”

    長姊的這個問題,惜棠久久都回答不出。直到她離開了,她還在想著這句話。她到底是想要什么?惜棠摸不透自己的心,她覺得好難受,好難受,誰能來救救她?

    正望著窗外出神,漸漸聽到了殿外傳來的動靜。惜棠緩緩地回過頭,看見了小樹,還有謝澄……小樹歡快地撲進了她的懷里,而謝澄遲疑地看著她,停留在了原地。

    望見他的那一瞬,他難掩的低落的神情,惜棠就在想,這段時日,我是一直在折磨他嗎?

    她怔怔地站在窗前,甚至忘記了回應小樹熱情的擁抱。而謝澄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很輕,很遲疑:“你……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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