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風暴
看著皇帝連夜從披香殿而出,衛和就知道他又在沈夫人那受挫了。
他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只是盲目在后跟隨著皇帝的步伐。深秋的夜晚,一切都是冷寂而沒有波瀾的,唯一在燃燒的只有月光和謝澄的心。惜棠方才的反應,其實是早就有預料的,可為何不加遮掩地表現出來,還是叫他心中生痛?
凄泠的泛著細碎銀光的水面上,謝澄注目著自己孤零零的倒影。何至于到了這樣的地步,一個不在意自己的人,竟令他如此牽腸掛肚,不能忘懷?
回憶起這幾年的一幕一幕,幽暗的怒意忽然在他的心中滋長。他在湖邊靜靜地站了一會,轉身回了甘露殿。
皇帝一晚上沒睡好, 第二日上朝時,難免有些精神不濟。好容易應付完了臣子,剛走出宣室殿,衛和就對他說:“陛下,班大人已在外頭候著了。”
皇帝足足想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衛和在說什么。今日是去長揚榭檢閱羽林衛的日子,他怎么給忘記了……皇帝點頭說了句好,臨上乘輿前,想起了什么,又對一旁的章羚道:“朕昨日半夜離了披香殿,怕是容易叫宮人心中思變。你親自帶著賞賜披香殿一趟,表明朕對夫人一如既往,從未有變,知道么?”
還以為陛下慪了一晚的氣,怎么都要冷披香殿個兩三天,怎么一下就……衛和還在心里嘀咕,章羚就已經磕頭應是,領命而下了。
今日奇異的過的很快,原本能想著在天黑前回到未央宮,天空卻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皇帝望著電閃雷鳴的漆黑天色,很久之前的一個雨日忽然劃過他的腦海,他的心跳莫名地加速起來。
衛和見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車駕漸漸難以前行了,只得詢問皇帝的意思:“您看,這樣的天氣……還要回宮么?”
皇帝望著簾外淋漓的連片的雨,想起未央宮內的惜棠,莫名地生了畏縮之心,忽然不是很想去面對了。他問了一句:“附近都住著何人?”
“有潁邑長公主,匯豐侯,還有云澤侯,”皇帝聽到二姊姊,下意識就擰了擰眉,衛和連忙問,“您看是擺駕哪里好呢?”
皇帝隨口說:“叫匯豐侯接駕吧。”
衛和應是,才下了乘輿一會,急急地又上來,對皇帝說:“陛下,潁邑長公主得知圣駕前來,已然在前方恭迎了,奴婢要去叫公主回去嗎?”
皇帝聽了,神情就有些不耐。二姊姊總是這么自作主張!但現下避雨要緊,也懶得和她掰扯,就說道:“罷了,朕便去長公主府上坐坐。”
鑾駕于是停在了潁邑長公主的府邸前。久不見皇帝弟弟,潁邑長公主臉上的笑容和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望向皇帝的目光,也是填滿了殷殷的關切。
自從母后去了明光宮后,二姊姊倒是越發的知情識趣起來……皇帝心里這樣想著,侍女簇擁著他繞進了屏風內,溫熱熱的水流過他的身體,皇帝的心情才略略回溫了少許。
入夜了,雨夜的月光很淡,幾點圓形的銀光在皇帝的臉上流轉,侍女們一邊給皇帝更衣,一邊悄悄打量著皇帝。皇帝心里胡亂的想事情,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眼光。
雨漸漸小了,滴答滴答的落在窗紙上,月光漸漸漫上屏風,其后窈窕婀娜的美人若影若現,皇帝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不再要侍女的服侍,披著深色的外衣就出了內間。
這些年來,他的后宮只有惜棠一人。眾臣們私下也許有所議論,但母后已不在宮中,再無人能直言勸他立后納妃。勛貴和姊妹們么,私下倒給他進獻過女子,但自從得了惜棠,謝澄的眼中就再看不下任何人,全都給拒回去了。
二姊姊今日這樣做,倒也沒什么不當之處,但謝澄終究不愿讓她過的太自在了,因而一出去見到穎邑長公主,就淡淡說了句:“下次不許再這樣做了。”
潁邑長公主臉上原先還掛著笑容,聽到皇帝這句話,那笑就忽的淡下去了,變成了個蒼白的影兒:“是我安排不當,陛下勿要怪罪。”
皇帝嗯一聲,很自在地在長榻上坐了下來,宮人們有序上前,動作輕柔地給他擦著濕發。潁邑長公主面色徨徨地站在前方,不安地偷覷著皇帝的臉色,皇帝忽然輕聲發話了:“阿姊有空折騰這些,不若常入宮拜見沈夫人。朕聽聞,阿姊似乎對她頗有意見。”
潁邑長公主臉色大變。
“這是絕對沒有的事!”她急急出聲道,但在皇帝平靜無波的眼神下,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是阿姊一時
糊涂了……”她膝蓋一軟,忽然跪了下來。
盡管鋪著柔軟的地毯,但跪久了,雙膝仍舊酸而疼痛,潁邑長公主的心中既有羞恥,又有不甘。和長姊比起來,她雖然少與披香殿來往,但禮儀禮數,哪一樣做的不好了!
不過不滿于沈氏獨霸后宮,在前些日子探望母后的時候,出言抱怨了幾句,皇帝連這也要計較!長公主的臉漲的通紅,若是在從前,必然是要和皇帝爭辯幾句,但今時不同往日,她連稍稍抬頭望一眼皇帝的氣力都沒有了。
皇帝的聲音淡淡的:“阿姊知錯了么?”
潁邑長公主忍著淚說:“陛下恕罪,我再不敢了。”
皇帝這才點了點頭,喚了長公主起來,卻始終沒有讓她坐下。寒涼的月光濕淋淋地浸著長公主的心,皇帝看一眼面色慘白的阿姊,想起前些日子母后的言語,臉色不由自主地緩了些,隨意找了個話題問道:“怎么不見姊夫?”
潁邑長公主一驚,誤以為皇帝責備郎君不來見駕,連忙告罪說:“今日大郎起了熱,郎君親自去照料了,才不能來迎陛下,可要我去叫他過來?”
皇帝不料阿姊反應這么大,竟是微微怔在了當場。潁邑長公主再嫁予東安侯多年,感情一直不睦,去歲,竟是有孕誕下了長子,叫母后欣喜極了,還囑咐他要多多照拂這個外甥。
皇帝與潁邑長公主冷淡多年,自然也甚少接觸她的孩兒。還以為二姊與東安侯感情不好,對待兒子也會稀松平常,沒想到竟這般在意……今日看來,似乎與長時侯的關系也好了許多。
謝澄的目光久久凝住,潁邑長公主久不見皇帝出言,身形搖搖欲墜,幾乎要當場倒下去。皇帝的目光停在了長公主的臉上,自從有了孩子,這個姊姊性情似乎也柔順了許多,不再與他慪氣,懂得為孩子的將來作打算了。天下所有母親的愛子之心,約莫都是一樣的吧?
毫不意外的,謝澄想起了惜棠。昨日,她句里句外,明明白白就是覺得他對小樹還不夠好。可謝澄捫心自問,對于這個弟弟留下來的孩子,他已經是仁至義盡。若他沒有遇見惜棠,別的女人給他生下了個兒子,他對自己的兒子,都不會對比小樹更有耐心。她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謝澄的目光沉沉,回想起昨晚與惜棠的對話,心頭又有莫名的野火燃起,將要噴涌而出的時候,又堪堪地忍住了。
他偶爾,也要為惜棠想一想,那畢竟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受了委屈,她一時著急過了頭,把不好的情緒轉移在了他身上,也是可以理解的。
況且,昨日也是他氣急過了頭,問出了讓她答不上來的話。他們才一起度過了不到四年,還有著很多很多的時間,還可以改變很多很多的事,他不能這樣突然地就強求于她——
盡管心頭仍舊有郁氣,但現下一想,皇帝的心情舒暢多了。他揮一揮手,和潁邑長公主說不必。見窗外雨停了,心中一動,開口就說要擺駕回宮。
潁邑長公主一慌,以為惹了皇帝的不快,還想下跪請罪,皇帝這時看阿姊順眼了許多,親手扶了她起來,和言安撫了長公主幾句,才離開了。
而在披香殿,惜棠一天都心神不寧。
母親的擔憂,小樹當然是毫不知情。他早晨一起來,甘露殿就流水般的送來了數不清的賞賜,小樹就以為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樣。只是今天他格外高興,粘著母親撒了許久的嬌,抱著長命鎖和她絮絮叨叨,一直到了晚上都是這樣。
惜棠始終耐心地聽著小樹嘀咕,望著孩子亮晶晶的雙眼,最后忍不住叮囑了句:“這些話,只能與阿母說,知道嗎?尤其是在陛下跟前,千萬不能說。”
小樹小雞啄米一樣地點頭,惜棠略略乏力地微笑了,陪著小樹玩了一會,哄著他入睡了。
夜深了,禁中一片寂靜。今夜皇帝不在,更是顯得格外寂靜了。惜棠知道,皇帝早上出宮了,到現在都沒有回來。方才又下了這么大的雨……想起今夜皇帝不會來,惜棠隱隱的松了口氣。
但逃過了今夜,又有什么用?還有明夜,后夜,無數個與皇帝的夜。這兩年,惜棠也不是沒有和皇帝鬧過矛盾。有時候是皇帝先來尋她,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她先去尋他。皇帝始終都是皇帝,在他跟前,惜棠總是要先低一頭的。
但這一次,她去尋皇帝認錯,有用嗎?這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小爭小吵,而是直面了他們從來避而不談的事。皇帝如此敏銳,是不會輕易允許她糊弄過去的。想到此處,惜棠不由得膽寒了。
默默地坐了一會,惜棠忽然覺得好疲憊。手放在榻上,不知摸到了什么,感覺硬硬的,她拿起來一看,是小樹的長命鎖……孩子睡著了,把最看重的東西都落下了。惜棠久久望著這個長命鎖,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沖動。
她環顧了四周一圈,確認無人在此了。就顫抖著手指,打開了那個被她封塵已久的匣子,已經有些破舊的深青色香囊,赫然地擺在她的眼前。惜棠雙手緊緊握著香囊,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
惜棠正默默飲泣著,忽然聽見殿外傳來了聲音。她抬起淚眼,在驚愕之中望見了皇帝的臉!她慌忙地想把香囊藏好,皇帝冰冷的手卻忽然鉗住了她的小臂,他的聲音冷的像陰云密布的天空:“在看什么?不能給朕看看么?”
第72章 掙扎
惜棠慘白著臉,驚惶地只是搖頭,皇帝的手緊緊抓著她的小臂,不顧惜棠的掙扎,根根撬開她的手指,硬生生從她的手中奪走了香囊。柔軟的綢布一落入皇帝的掌心,謝澄就冷笑問了句:“好熟悉的針腳,這是你給誰做的?”
惜棠的嘴巴張張合合,搖著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謝澄一看她的神情,心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心中的怒火已匯成巖漿翻涌,臉色陰沉的仿佛要殺人。
惜棠早已嚇得全身發抖,但謝洵的遺物還在皇帝的手上,惜棠揪成一團的心,已經什么都顧不得了,她流著淚乞求道:“陛下,您把香囊還給我,把它還給我吧。”
“還給你?”謝澄冷冷地說,他不顧惜棠的乞求,像碾碎垃圾一樣,把香囊狠狠丟在了堅硬的殿磚上,深青色的綢布破裂開來,連帶里頭裝著的白芷和辛夷也散了一地。
此情此景,讓惜棠想起了謝洵去世的那一個雨日,她是怎樣的,從他已經看不見具體形狀的手里,拿出這個被雨水沖褪了顏色的香囊。惜棠的心破碎了,她不顧皇帝還在跟前,沖過去就想把它再拾起來,謝澄怒火高漲,從背后抓住了惜棠的長發,把她用力地摔在了床上。
惜棠痛呼一聲,謝澄的身子重重地壓下來,她幾乎要不能呼吸了。眼淚如同決堤般的落下,惜棠的內心被龐大的悲傷淹沒了。皇帝掐著她的臉頰,還在冷酷地逼問:“哭?朕幫你扔掉了沒用的東西,你有什么好哭的?”
謝澄離開潁邑長公主府的時候,雨確實已經停了。但他還沒走多久,雨忽然又下了起來。隨行的宮人都勸他明日再回去,盡管雨越下越大,但念起披香殿中的惜棠,謝澄還是堅持的要回來。
而他冒著冷雨來到披香殿,就看見了捧著弟弟的舊物在流淚的惜棠。他滿腔的熱血瞬間凍結成了冰,旁人受到了傷害,下意識的反應是傷心,但謝澄不同,他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傷心的本質是軟弱,憤怒的本質卻是掠奪。
他從小就是個慣于掠奪的人。他擅于掠奪,也喜愛掠奪,掠奪一直能讓他得到更多更多。然而此時此刻,在憤怒的同時,巨大的傷痛也同樣席卷了他。
皇帝森寒的神情讓惜棠不停的顫抖,但他的這一句話,讓惜棠什么都不管不顧了。“這是他最后留給我的東西了!”惜棠哭道,“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你不是人!”
“朕不是人?”謝澄用令人膽寒的語氣重復著這句話,“你終于說出你的心里話了,在你的心里,我一直都是這樣的,是也不是?在朕的身邊,竟然這樣叫你煎熬,這樣叫你難過……”
謝澄的聲音越來越輕,幾乎已經接近耳語了。惜棠全身發抖的更厲害了,她偏過頭想躲避皇帝的視線,但皇帝用力握著她的臉,讓她一動也不能動。
她恐懼地望進了皇帝的眼睛,皇帝輕輕地開口了:“所以,你趁著朕離宮,屏退了宮人,一個人捧著九弟弟的舊物,偷偷地哭泣,哭的這么傷心……這幾年,朕哪里薄待了你,讓你至于如此作態?”
惜棠無助地搖著頭,完全回答不上皇帝的問題。皇帝掐緊了她的脖頸,聲音酷烈起來:“說話!”
惜棠渾身一顫,與此同時,這幾年與皇帝相處的一幕一幕,漸漸地在她眼前浮現。皇帝待她不好么?這句話要是問出去,天下人都會笑話她不識好歹的。
地位,寵愛,尊榮,天底下所有女子向往的一切,皇帝全都給她了。更別說,皇帝還容下了小樹,平日里待小樹的種種,已經是不能夠再指摘的了。這么多人都羨慕她,想過上她的日子……她到底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惜棠輕輕流著淚說:“你對我已經很好了,但是……”惜棠哽咽了,“我還是不能忘記他。”
宛如一塊巨石落下,把謝澄的心一下擊的粉碎。在難以忍受的痛楚之中,他不由自主地松開了鉗住惜棠的雙手。他茫然的目光對上惜棠流淚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眼中明晰了。不是他做的還不夠好,只是她不愛他而已。
她不愛他,是的,他早就知道,她不愛他……但她憑什么不愛他?生下來就是上天的寵兒,謝澄從未受過這樣的對待,惱恨與羞辱的神色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尊嚴的喪失令他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疼痛,但這都不比心中的痛楚一樣叫他不能忍受。他仍舊有著回避痛苦的本能,霍然起身離開了披香殿。
已經很晚了,夜色很沉。零零碎碎下了一晚上的雨,終歸是停了。但走出了披香殿,謝澄卻不想回甘露殿了。
他像是回到了孩子的時候,受到了委屈,下意識地想去椒房殿中,尋求母親的慰藉。但母親早就不在宮中了,而她若是在,一定也會毫不留情的譏嘲他,說這是他咎由自取。
對,母親并沒有說錯。淪落到今時今日這樣的境地,完全是他自找的。在很早很早的時候,他就應該聽從母后的建議,遠離她,不見她,就不至于跌落入她的陷阱里。
那日母親離宮時,說的很對很對,她的心里,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他,而他還如此堅信,自認為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是他錯了。
這一刻,在孤高的天穹下,謝澄的心里是純粹的困苦與痛楚。但皇帝不會只有低落的情緒。在愛意被拒絕以后,他的心里又是新一輪的憤恨與惱怒。
他從未這樣在意過一個人,她憑什么這樣對他?她在他的掌中,根本不堪一擊。他隨意做些什么,就足以摧毀她。謝澄相信,如果他此刻下旨廢掉惜棠,朝中很多人都會跪地歌功頌德的。
她到底拿什么來和他抗衡?和他比起來,她根本什么都沒有。而他竟然被她逼的步步后退,一敗涂地。她根本不愛他,還在惦記著那個死了多時的弟弟,而他竟然為她改變了這么這么多……這根本不可原諒!不能饒恕!
惱意與恨意接二連三的涌起,謝澄緊緊咬著牙,命令衛和道:“來人!即刻去披香殿傳旨,朕要……”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衛和惶恐不安的臉龐對著他,他竟然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了。他要做什么?他是要廢去她的位份,把她丟入冷宮,還是干脆一了百了地殺了她?
在很小的時候,父皇就告訴他,身為天子,不能為人所挾,以至于做出違背原則的事。但自從和惜棠相遇以來,他就已經為她改變了太多太多。她或許還是不相信他愛她,但她早就已經能無意識利用他的愛,來改變他的主意,以至于改變他了。這一切太可怕了,絕對不能再繼續下去——
皇帝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次開口了:“你去披香殿,傳朕的旨意,這次朕要……”話說到了這里,謝澄竟然又再說不下去了。話語一旦落下,就不能夠輕易反悔了。他的旨意當然會被執行,但只是稍微想象了沒有惜棠的未來,皇帝忽然全身發冷了。衛和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陛下?”
從可怕的聯想中驚醒,皇帝朝衛和投去了惱怒的目光。衛和連忙跪下,嚇得瑟瑟發抖,他身后的宮人也跟著跪成一片,身處自己的宮殿,自己的皇城,但皇帝由身至心,都感到了深深的無力。
“我既如此,難怪她這樣了……”謝澄喃喃著說,“從今往后,也就是這樣了。”
第73章 恨你
天子與夫人在里頭鬧出了這樣大的動靜,早就把披香殿上上下下都驚醒了。他們畏縮地守在殿門口,一雙雙恐懼的眼睛片刻不離地盯著。終于見皇帝破門而出,臉上極冰的神情令眾人膽寒。
靈兒忍住心中的顫栗,率先沖入了內殿,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床上捂著喉嚨劇烈咳嗽的惜棠,她連忙上前抱住她問:“您沒事吧?”
“沒什么,”惜棠擺擺手,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我……我還好。”
望著惜棠雪白的頸子上青紅的手印,靈兒不禁流出了眼淚,“陛下怎么能這樣對您,”靈兒說,“方才進來時,陛下看著明明還好好的……”
惜棠微微一怔,忽然低下頭,沉默了。靈兒的神情是毫不掩飾的擔憂:“究竟是發生什么了?陛下看起來發了好大的火……”
惜棠下意識地摸了摸脖頸,目光望向地上那個被皇帝摔碎了的香囊。靈兒一下就明白了,“您怎么把它拿出來了!”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恐懼的光芒,想起了皇帝素來狠絕的手段,“這下該怎么辦才好……”
惜棠張了張口,完全顧不得自己或是任何人的前程了,她的心中只有著濃濃的疲憊與無力。她不要靈兒的攙扶,走過去,緩緩跪下來,盲目地拿起那個破損不堪的香囊。
香料全部都掉了出來,早就聞不到一絲一毫的香氣了,正如她與謝洵的過去,早就已經被燒成了飛灰,連回憶都再難拾起。
人死不能復生,在很久以前,惜棠就已經接受了謝洵不會再回來的事實。她對過去的生活再沒有奢求,也默默忍受了命運的安排。皇帝為何還要如此咄咄逼人?他最初想在她身上得到的,她難道沒有給他嗎?即便是皇帝,也不能這樣無理蠻橫,事事如意吧!
惜棠緊緊攥著裂成兩半的香囊,點點滴滴的淚水把深青色暈染了開來,曾經精心繡的圖案都看不清了。耳邊忽然響起了孩子可憐的哭聲,惜棠淚眼望過去,小樹抱著竹枕,孤零零地站在殿門口,以為皇帝還在內殿,瑟縮著不敢進去。
方才鬧出的動靜這樣大,竟把孩子都嚇醒了……惜棠連忙擦了擦眼淚,朝小樹伸出了雙手。小樹飛一般地撲進她的懷里,哭的更大聲了。“阿母,”孩子害怕地問:“陛下是因為小樹和你吵架的嗎?”
“這關你什么事,”惜棠出言否認,話還沒有說完,小樹就帶著哭腔大聲說,“阿母騙我!是我不小心把長命鎖落下了,小樹不是故意的……”
惜棠足足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小樹在說什么。她心中一酸,大滴大滴的眼淚忽然不受控制地落下,幸而她緊緊抱著小樹,小樹的臉蛋也緊緊貼著她的脖頸,他完全看不到她的眼淚。
“在胡說什么!不管你的事,是阿母和陛下兩個人的問題,”惜棠與小樹說了許久,小樹才勉強有些信了。他小手指繞著惜棠的長發,不安地問:“那阿母……陛下明天還會來嗎?”
孩子還這樣小,她竟讓他活的這樣累。惜棠內心的悲哀已經完全無法言說了。皇帝想和她談感情,可她每每望見他,想的卻是生存。這其中的差別,何止有天塹呢?惜棠疲乏極了,但懷中抱著哭的一抽一抽的孩子,只能道:“會的,陛下明日會來的。”
聽了母親這樣說,小樹這才放心了。他不要惜棠幫忙,自己擦干凈了眼淚,終于是不哭了。
后宮發生了何事,前朝的大臣無從得知,但皇帝這一日糟糕的心情,卻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好容易熬過了朝會,御史中丞范津還要和皇帝匯報近一月諸侯王的動向。
聽這些煩心的事,皇帝的臉上本來就沒什么好臉色,當聽到城陽王想入長安給太后賀壽,更是火冒三丈。
“他一個諸侯王,無端端地來長安做甚?朕難道不在長安,太后難道只有他一個兒子嗎?”皇帝氣怒道,“他哪都不許去,好好待在城陽!若再有什么不軌之舉,休怪朕不顧及兄弟的情分!”
范津連忙俯首應是,皇帝看見他唯唯諾諾的樣子,就覺得心煩,揮手讓他下去了,范津忙不迭告退離開了甘露殿,明明是涼颼颼的秋天,卻出了一腦門子的汗。但他的差使遠遠沒有結束,他還得保證皇帝的口諭傳到了各個諸侯王的耳中。
毫不意外,這又將再次掀起天下紛紛的流言。隨著皇帝權柄益重,待列位諸侯王就越發的酷冷無情,哪怕是和皇帝一母同胞的城陽王都不能幸免。皇帝待寵妃的兒子都這般的寬和,怎么就不愿優容自己的叔伯兄弟呢……這類的言論不止一次的傳入范津耳中,范津記在心里,卻從來不敢妄加議論。
正在恍神的當口,忽然瞧見遠方有兩行人徐徐而來,中間似乎簇擁著一個人……范津一怔,凝神去望了一望,竟是從內廷而來。范津心里頭一個激靈,沒敢多瞧,在內侍的陪同下匆匆走遠了。
窗外秋光明媚,梧桐樹葉常年青蔥,在輕和的微風中搖曳生姿,泛起一圈圈碧玉般的柔光。殿外一片靜好,而皇帝所局人居的甘露殿,宮人都是死寂一般的緘默。
謝澄心里頭還在想著昨晚的事,煩悶地看不下去眼前的任何。正想叫人先把奏章撤下,就看見衛和步履輕輕地走了進來,對他說:“陛下,夫人來了。”
她來了,他就要見么?謝澄在松了口氣的同時,又不由得惱恨地想。他一句話都還沒有說,惜棠就在宮人的引領下進了來。惜棠來甘露殿許多次了,在皇帝的吩咐下,從來沒有人會阻攔她。惜棠纖纖的玉指撫上了簾子,輕輕地問皇帝:“陛下,我可以進來嗎?”
謝澄沒說話,惜棠看他這樣的反應,就知道他是默認了。她掀開簾子走了進來,與皇帝遙遙地對視。甘露殿很大,隔著這樣的距離,惜棠是望不清皇帝的臉的,她抿了抿唇,問道:“陛下,你還生氣么?”
“離我這么遠,是要說給誰聽?”謝澄冷冷地說,他走到了惜棠跟前,眼睛盯著她的臉,“朕生氣與否,你在意么?”
惜棠默了默,說:“是您先扔了我的香囊。”
謝澄臉色忽的一變,他深深呼吸道:“你非要和我說這個嗎?”
“您自己做下的事,還不許我說了?”惜棠反問道,“您不講道理。”
“朕不講道理?”受到了這樣的指責,謝澄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了,“大半夜的,朕不在宮中,你捧著九弟弟的物件悄悄的哭,要朕心里怎么想!難道不是你先傷了我的心?”
“是我的不對……”惜棠咬了咬唇瓣,“但,您不能因為這件事怪我。”
謝澄冷淡地問:“為什么?”
“我的從前,我的過去,我與誰成過親,您全都是知道的,”惜棠說,“當年,我也是這么和你說……您從前都不在意的,如今怎么在意了起來?”
“朕為什么在意,你不知道么?”謝澄的聲音輕顫著,“朕不信你不知道,如何還問起了朕來!”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惜棠忽然脫口而出,因為心中對皇帝根深蒂固的懼意,她還是下意識地避開了皇帝的目光,“您不能總是這樣,想要什么,就一定要我給你……難道我就沒有自己的心嗎?”
“你當然有你的心,”謝澄聲音冷冷的,“那依著你的心,是什么都不愿給我的了?”
聽了謝澄這句話,淚水一下就盈滿了惜棠的眼眶。
“我什么都沒有給您?”惜棠的聲音哽咽了,“我把我的一生,都盡數獻予了你了!”
“這怎么能夠?”謝澄的聲音嚴厲起來,“你還應該給朕更多!”
盡管早已熟知了皇帝的本性,但自私霸道到這樣的程度,還是遠遠超出了惜棠的預料。埋藏了許多年的恨意,在這一刻忽然涌上惜棠的心頭。“你要什么,我就一定要給嗎?”惜棠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會的……永遠都不會。”
惜棠的話剛剛說完,謝澄的心瞬時就墜入了無底的深淵。痛意,恨意,怒意,千萬種的情緒死死纏繞在他的心頭,謝澄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刻毒的光,從來沒有人敢這么傷害他!他緊緊地咬著牙,忽然感覺眼睛有一點濕潤了。
“昨日離開了你的寢宮,回去的路上,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嗎?”謝澄的聲音很輕很輕,絕對不會超過耳語了,“朕真的很想殺了你。”
惜棠的瞳孔猛地一收縮。
“很難相信么?”謝澄微微冰涼的手指碰上她的臉頰,眼睛直直釘入了她的眼睛,“如今,你是不是有恃無恐,覺得朕不會對你如何,才敢在朕的跟前言語不敬,大放闕詞?”
“……我沒有。”盡管害怕,惜棠還是堅持地說,“無論你對我做什么,我都不會覺得意外。”
謝澄冷冷地笑了。
“所以,這就是你的真心話了。”他緩緩放下了手,一陣一陣泛出寒意的心,幾乎叫他全身發起抖來,他望著眼前近在咫尺,但其實遠在天邊的惜棠,喃喃出了聲,“朕真是恨你。”
皇帝的愛與恨,從來都與惜棠無關。她輕輕垂下了眼睛,顯而易見是一個抗拒的姿態。粼粼的秋光掠過她的烏壓壓的眼睫毛,一切都于此處終結,又于此處而起。
第74章 心狠
謝澄話剛說完,自己都愣在了原地。他微微失神的眼睛望向惜棠,惜棠卻低著頭,久久的不發一語。至深的挫敗感再次翻涌了上來,在處決王駿,打發太后時都不曾猶豫的皇帝,這次卻忽然說不出一句話了。
寬敞明亮的甘露殿,連宮人壓抑的呼吸聲都可以聽聞。謝澄好久才出了聲,“你先來找朕,”他的聲音有些不穩,“難道不是想和朕和好的嗎?”
惜棠微微一怔。
“是。”她輕聲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這樣了。”
“你就是仗著可以拿捏朕,朕不會拿你如何,才放肆地說這些傷人心的話,”謝澄的眼睛微微濕了,連眼眶都有些泛紅。他顫抖的聲線如此明顯,連惜棠都禁不住抬頭望她。惜棠臉上平和的神情終于被打破了,她驚詫地說,“您……”
“我什么我?”謝澄蠻橫地打斷了她,“你還沒回答朕的問題,快回答朕,是還是不是?”
惜棠輕輕吸著氣。
“我從來沒有這么認為。”她說,“陛下覺得我可以拿捏你……但方才,不是你先說想殺了我嗎?”
“朕與你說盡了千般好話,你沒有一個記的住,朕隨口言一句要殺你,你倒是記住了!”謝澄的語氣忿忿起來,“朕難道真的會要了你的命么?”
聽了皇帝這樣倒打一耙的言論,惜棠不覺得可氣,反而覺得有些好笑。怎么會有一個人,在掌握著至高的權力,冷血殘酷的同時,還能有著這般無理的孩子氣?
她輕輕搖著頭,不說話,謝澄見了她這樣的反應,忽然竟不敢再問了。兩人不知對望了許久,章羚忽然神情惴惴地走了進來,對皇帝說:“陛下,丞相求見。”
原以為皇帝會發怒,但令章羚意外的是,皇帝看上去竟像是松了口氣,“既然這樣,”皇帝說,“你先送夫人回去吧。”
章羚領命應是。在手指碰上門框的那一瞬間,惜棠回頭望了一眼皇帝,她聲音輕輕地問道:“陛下,您今晚會來么?”
謝澄不自在地回望著她。
“會的。”半晌,他才低聲說。
惜棠點了點頭,仿佛是很輕松地笑了一下,但相距的太遠了,謝澄不能看清她的臉龐,只能看見她微微欠了欠身,然后離去了。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了秋日倦長的陽光中,這個慣常的場景,讓謝澄莫名的心慌起來。
約莫傍晚的時候,皇帝來到了披香殿。
皇帝昨日才和夫人吵了一架,氣盛離開了披香殿,今日竟然就來了……宮人在心里嘀咕著,卻也片刻不敢耽擱,叫人往里頭傳了話,又恭敬的迎皇帝入內。
還沒有走到正殿,就聽見了孩子吱哇的亂叫聲,皇帝微微一怔,還沒走幾步,就看見小樹邁著小短腿,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身后跟著好幾個哭笑不得的宮人。
小樹跑的氣喘吁吁的,望見了皇帝,一下就停了下來,仰著小腦袋,木愣愣地看著皇帝。皇帝摸了摸他的小臉,溫和地問:“怎么跑起來了?”
小樹有些害怕,搖著頭不敢說話。宮人見狀,連忙對皇帝說:“陛下,是夫人要給小郎君沐浴,小郎君不愿意,從浴房跑了出來,奴婢們一時追不上……”
皇帝哦了一聲,明白了。小樹忽然羞赧了起來,紅著臉,不說話。皇帝望進他琥珀色的一雙怯怯的眼,微微一笑問:“為什么不愿意沐浴?”
陛下今天好像和以前不一樣……小樹小小聲地說:“小樹不喜歡泡泡,泡泡掉進了眼睛,痛痛的,不舒服。”
兩歲大一點的孩子,說起話來沒頭沒腦的,但皇帝一下就聽明白了。“那你就要和阿母講,對不對?你不和她說,她怎么知道你不舒服呢?”
小樹似懂非懂。皇帝低頭望著還不到自己膝頭的孩子,比小樹苗還嬌嫩,望著他的眼睛里還有著畏懼,和隱隱向往的光。謝澄嘆息了一聲,難得抱起了小樹,感受著懷里柔軟的孩子,耐心地問,“阿母上次幫你沐浴,是不是不小心把泡泡弄到了你的眼睛里?”
在皇帝陌生的懷里,小樹像只小青蛙一樣,不安地動著自己的小手小腳。皇帝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小樹才覺得安心了,望著皇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既然母親弄疼了你,你就要和她說,對不對?”皇帝不疾不徐地說,“你只有告訴了她,母親才會知道,下次沐浴時,就不會把你弄疼了。”
“我告訴了阿母,阿母就不會給我沐浴了。”小樹委屈地說,“阿母會讓嬤嬤們來……”
“那你就要和阿母說清楚,對不對?說你想要阿母幫你洗澡,但也叫她不要弄疼你。這不就好了?”
小樹露出為難的神情,“這樣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皇帝說,“你不說出你想要的,別人怎么知道你要什么?要學會把自己的需求說出來,不要害怕這個,又害怕那個,最后就什么都得不到了……知不知道?”
小樹皺起了小臉,皇帝微微凝神地望著他,孩子的天性,都是繼承自父母親的嗎?小樹的這個脾性,卻是與九弟弟像了個十成十,這歷來都是被他所摒棄的……皇帝神思走遠了,回過神來,就見小樹鄭重地點了點頭,皇帝微微失笑,把小樹放了下來,他風一樣地跑浴房去了。
自從下午和惜棠說了話,謝澄一天都有點神思不定。到了惜棠的寢宮,那點莫名的情緒就更濃烈了。他聽著殿外噼噼啪啪給孩子沐浴的動靜,不知聽了多久,惜棠終于進來了。
惜棠披散著綢緞般的烏發,點起了爐中燃盡已久的香。謝澄從她的后背抱住她,把腦袋埋進她的肩頸里,不說話。惜棠感受著沉甸甸的重量,開口了:“小樹……”
“小樹怎么了?”謝澄問,“朕與他說的,有哪里不對嗎?”
“……沒有。”惜棠回答,“我只是意外,您會與他說這些。”
“怎么就讓你意外了?”謝澄輕輕地問,“你之前說,覺得我對小樹不夠好,是因為這個嗎?”
“你,”惜棠有些驚訝,她搖了搖頭,“我不能要求您做這個……”
“為什么不能?小樹是你的孩子,你嫁給了我,那他也算是我的孩子。”謝澄凝視著她,“我說的有哪里不對?”
赤橙色的火焰,在皇帝的眼睛里跳躍。惜棠忽然不能直視這雙眼睛了。她是嫁給了皇帝嗎?惜棠一直都覺得,自己是被迫跟了皇帝,這哪里能算是嫁呢?但皇帝這樣說,似乎也不能反駁……惜棠不說話了。
“你不說話,朕就當你沒問題了。”謝澄說,“那日,你說我對小樹還不夠好,現在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也會嘗試著去做……那你呢,你能不能回答朕的問題?”
惜棠怔怔地問:“什么問題?”
謝澄氣惱地咬了一口她的唇瓣。
“你就是故意折騰我!”謝澄的聲音是明顯的不穩,“罷了,現下都如此了,什么都還不是任你說了算……你就告訴朕,將來,你會愛我們的孩子嗎?”
謝澄靜靜凝望著她,惜棠也回望著他的眼睛。“八字都沒有一撇的事,”她輕聲說,“您怎么就開始問起來了。”
憤恨混雜著傷心的神色,在謝澄黑漆漆的眼睛里一閃而過。他惱怒極了,同時也無助極了。“你總說朕心狠,”他微微嘶啞著聲音說,“其實朕哪里及你呢?你才是最心狠的人。”
第75章 椒房
金秋時節,皇帝在金華殿設宴。
皇帝與夫人聯袂而來時,殿中人都已來齊了。美酒與鮮果飄香,傍晚的金明湖畔煙雨朦朧。今日赴宴的只有皇帝兩個同胞的姊姊一家,以及剛從長揚榭下值的沈夫人的弟弟沈言恪。
當潁邑長公主與東安侯瞧見他時,全都是愣住了,還是沈言恪先行了一禮,兩人才點頭回禮。
成安長公主與妹妹坐在一處說話,武陽侯,東安侯和沈言恪三個人,也在低聲說著什么。
傍晚刮起了細微的風,湖水的碰撞聲輕的幾乎不能聽見。暮鼓的鐘聲如一圈圈漣漪般響起,殿外終于傳來了天子出行的節仗之聲,眾人紛紛起身,看見皇帝牽著沈夫人的手進了來,暖橙色的陽光灑滿了大地,把跟在母親身后的小樹的臉蛋照的紅撲撲的。
皇帝入了座,眾人也隨之坐了下來。小樹一看見小舅,就興奮地跑了過去,撲進了他的懷里。
在眾目睽睽之下,孩子的熱情,讓沈言恪有些手足無措,他微微忐忑的眼睛望向了皇帝,皇帝微微一笑,遙遙與他碰了碰酒盞,沈言恪連忙雙手捧起自己的酒盞喝盡了,才豎起耳朵,認真聽起孩子的童言童語來。
盡管一直知道小樹的存在,但除了成安長公主,其他赴宴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小樹。在與皇帝相談言笑的同時,眾人的目光,都不由得悄悄投向了小弟懷中扭來扭去的,雪白可愛的娃娃。
先前,皇帝雖然給了小樹身份,但眾人在說起沈皇帝與夫人時,都是把小樹略過不提的。皇帝也從沒帶小樹在公開的場合陸面過,今日卻……
想到這里,潁邑長公主望著小樹的眼睛,不禁有些發直了,小樹似有所感,一個回頭就對上了她的目光。孩子澄澈的雙眼,反而讓潁邑長公主不安了起來。
“我,”潁邑長公主臉上掛起了親切的笑,下意識地開口過后,卻忽然不知道怎么說了。
這個孩子要叫她什么?按理說,不管是九弟弟的孩子,還是皇帝的孩子,都應該喚她一聲姑母,但這樣叫可以嗎?若是一不小心犯了皇帝的忌諱,就不好了。
她求助的目光望向了長姊,成安長公主的喉嚨也有些卡殼,從前小樹都是跟著惜棠喚她一聲長公主,但今日的情景,似乎不適合這樣叫……正內心糾結著,皇帝忽然出聲了,他對小樹說:“這是你的二姑母。”
潁邑長公主松了口氣,小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上首的母親,母親正在朝他微笑點頭……小樹軟軟地喚了聲:“姑母好。”
潁邑長公主笑了起來,“第一次見小樹,來不及給你準備見面禮……”她看了一眼身旁的丈夫,東安侯解下絲絳上掛著澄黃色玉玦,小樹歡樂地叫了一聲,開開心心地接了過來,惜棠微笑問道:“小樹不謝過姑母和姑父嗎?”
小樹這才反應過來,直起小身板,認認真真地和潁邑長公主夫婦道謝。這般小正經的模樣,讓在座的大人都忍不住笑了。
在所有人當中,唯有武陽侯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前些日子,女兒與小樹爭吵,把他也牽扯了進來,皇帝雖然明面上沒有斥責他,但依舊把武陽侯嚇的夠嗆。
也怪他嘴多,無端端在女兒跟前嘀咕起小樹,孩子不懂事,不曉得個中利害,隨隨便便就說了出來。小樹的身份,是他們能隨意言說的嗎?連丞相在提及這個孩子時,都要格外斟酌詞句,何況他除了長公主郎君的身份外,在皇帝面前,根本什么情分都沒有……他必須得讓皇帝看到他知錯的態度才是。
皇帝含笑的目光望著小樹,不意間看到武陽侯時,笑意微微收斂了,武陽侯心中不禁一寒。
盡管席間氛圍輕松,但武陽侯渾渾噩噩的,也不知自己吃喝了什么,聽了什么。在離席的時候,一不小心,竟是腳滑摔倒了,他還坐在地面上發怔,伺候的奴婢就七手八腳地要把他扶起來。
丈夫如此不中用,成安長公主不由得惱恨地瞪了他一眼,皇帝飲了一口酒,問道:“姊夫這是怎么了?如何連路都不會走了?”
武陽侯心中一驚,這下連扶都不要人扶了,連忙跪了下來,發著顫道:“陛下,臣知錯了,臣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
皇帝打斷了他,聲音有些發冷:“你是該與朕認罪么?”
剛剛氣氛還好好的,忽然這么個情形,眾人都不由得驚惴起來,小樹害怕地躲在惜棠身后,惜棠摸了摸他的小腦袋,見武陽侯臉色發白,身形顫抖的模樣,盡管心中還有些惱他,但難免生出了些許不忍。
武陽侯忙不迭朝惜棠道:“都是臣的錯!臣先前說了錯話,如今已是悔恨莫及,還請夫人……”一語未了,已是漸漸哽咽。
聽著武陽侯言語,眾人約莫也猜出了什么。小樹偷偷望著武陽侯,惜棠嘆了口氣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我與孩子都不介懷了,君侯快快起來吧。”
武陽侯面露感激之色,但仍是猶豫著不敢動。皇帝看一眼惜棠,又看一眼低垂著頭的長姊,冷哼一聲道:“今日一家人在此,朕也懶得與你計較,夫人叫你起來,你就起來罷。”
武陽侯聽了,連忙謝了恩,戰戰兢兢地起身了。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守在妻子身邊,再也不敢說一句話。本也就是離席的時候,成安長公主緊緊咬著嘴唇,和皇帝告退一聲,帶著丈夫離去了。
成安長公主夫婦既走,潁邑長公主也攜著東安侯拜別皇帝。她走出金明湖,天色已經完全黑了,宮人們來來回回地奔走忙碌,燈光把金華殿映的雪白透亮。
便是隔著較遠的距離,也能依稀望見那頭的情形,夫人的弟弟牽著那孩子出來了,瞧著像是往武德殿的方向去。而在不遠處,沈夫人正從容指使宮人收拾著席面……這可是皇帝的宮人!
潁邑長公主心中發沉,出了未央宮后,沒有與東安侯一同回府,而是停了轎輦,在道路邊靜靜等待,不多時,長姊果然一人上了轎來。
“剛剛這是怎么了?”潁邑長公主張口就問,“陛下怎么忽然惱了姊夫?”
成安長公主微微蹙著眉頭,把事情與妹妹說了。妹妹的眼睛都睜圓了,“就是因為這件事,陛下叫姊夫當眾沒臉?”她說不出話了,只能重復道,“這可真是……真是……”潁邑長公主長長嘆了口氣。
姊妹倆默不作聲了一會,潁邑長公主忽然道,“我先前還疑惑,陛下素來與我不親近,這次設宴,怎么忽然就邀了我來?還是今日下午才來傳旨的。還以為是陛下寬和了我呢,宴上一瞧阿姊,還有護軍將軍……真是什么都明白了!”
成安長公主問:“你明白了什么?”
“阿姊和我裝什么糊涂?”潁邑長公主道,“分明是陛下動了立后的心思,在提前給我們打底呢!”
潁邑長公主都察覺到了的事,成安長公主更是察覺到了。本來就是,皇帝只邀了她,妹妹,惜棠的弟弟,還有小樹,口中還著說什么一家人,掩飾都沒掩飾的意思,誰能夠不知道?
她沒說話,潁邑長公主又開口了:“那阿姊,你的意思呢?是要聽陛下的嗎?可你也知道,夫人她……”這幾年到底是張了教訓,潁邑長公主忍下了刻薄的話,“她……她怎么能夠啊!”
“便是不能夠,你又能如何?”成安長公主深吸了口氣道,“你是要與陛下對著干嗎?陛下今日都這樣了,就是不想我們這兩個作姊姊的給他添亂,估計還要我們去明光宮和母后言說……”成安長公主的頭又疼起來了。
潁邑長公主不說話了。現下這個情形,她是絕對不能和皇帝對著干的。但想到披香殿那位要入主母親曾經住過的椒房殿,她又忍不住的心梗。夫人與皇后,雖然只有一步之遙,但差別何何其巨大,沈氏到底憑什么?
若她僅是出身低,倒也罷了,母后當年的身世比她還要不堪。但她還曾做過九弟弟的王后!立后不僅是皇帝一個人的私事,還關乎宗廟,社稷,是天下的大事。
便是皇帝如今大權在握,朝臣也絕不會輕易伏首聽命。但皇帝要做的事,從來是沒人能攔住他的……想起不久以后將要鬧出的風波,潁邑長公主的心也是重重下沉。
“都這樣了,”成安長公主道,“你我都不能如何,依著陛下的心意就是了。沈夫人素來寬和,她若做了皇后,也不會為難你的。”
潁邑長公主抿著唇,只是點頭。成安長公主當然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想起方才金華殿中的場景,她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
一切收拾妥當,夜色已經很深沉了。惜棠沒有回披香殿,而是與皇帝在金華殿歇下了,
深夜的月光,比霜雪還要輕盈,淡淡的映著惜棠的烏發和臉頰。謝澄吻著她臉上流動的月光,把惜棠弄的癢癢的,她想要躲開,但身子酸軟無力,動都懶的動一下了,就推了推皇帝說:“您弄的我好癢。”
聽她這樣說,謝澄沒有停下,反而吻的越發深了。他的頭發胡亂地蹭著惜棠,惜棠想按住謝澄躁動的腦袋,卻怎么都按不動他,他的頭發毛毛的,把惜棠弄的好癢好癢,卻又忽然覺得有些有趣,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一笑,謝澄就不吻她了,他問:“在笑什么?”
惜棠瞅著他:“你覺得呢?”
被她這樣一看,謝澄覺出了方才自己行為的幼稚,不由得羞惱起來。
“不許笑我,”他悶聲命令惜棠,但顯然沒有威懾之力,惜棠臉上的笑意根本沒有止住。謝澄打量著她緋紅的雙頰,覺得自從自己上回和惜棠發了一通怒,又不了了之后,她在他跟前就越發放肆了……這樣怎么能行?他必須教訓她,不能叫她爬到他頭上來了。謝澄這樣想著,開口說的卻是:“朕想立你為皇后。”
這話一說出來,惜棠與他,都怔住了。
第76章 怨朕
“皇后?”惜棠不禁呢喃了一聲。
“是。”謝澄輕輕地說,他凝視著惜棠在月光中顯得格外皎白的臉龐,“那日朕說你嫁給了朕,你沒有應……朕回去想了好久,的確是朕錯了。”
惜棠喉嚨發緊:“您做錯了什么?”
“朕也許錯了很多,”他微微沉默了下,“當年,確實是太匆忙了,朕只是顧著自己的感受,想快一點得到你。那一夜,你哭的好厲害……朕是不是把你弄的很疼?”
惜棠的心,忽然疼痛了那么一下。她淡淡地說:“都過去了。”
“是嗎?”謝澄望進了她的雙眼,“在你的心里,也過去了嗎?”
惜棠的唇瓣,忽然不受控制地輕顫起來。皇帝近在咫尺的臉龐,漸漸與那噩夢一樣的夜晚重疊了。那一夜,也是這樣的月光,這樣的黑乎乎的寢房,只有著他們兩個人。她還記得那夜身體被活生生撕裂的疼痛……
她什么都沒有準備好,她的心是枯萎的,身子也是干涸的,但皇帝什么都不顧及,只顧著自己的快活。這一個夜晚,她的心,也和謝洵一塊死去了。
“您提這個做什么?”惜棠的眼睛有些濕了,“這幾年,待在您的身邊,我一直都努力讓自己不要再回想……您非要讓我再難過一回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謝澄說話從來沒有這么艱澀過,他斟酌著詞句道,“但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我不能……”縱然做了很久的準備,他也是說不下去了。
“你不能什么?”惜棠問,“陛下,你現在是后悔了嗎?其實也沒有吧。難道重來一回,你就不會再強迫我,不會要我入宮嗎?”
惜棠接連不斷的詰問,讓謝澄徹底失語了。
惜棠還在堅持地問:“你怎么不回答我?”
“是的,我不會。”謝澄終于說話了,“再來一回,朕還是會強迫你,還是會逼你入宮。就是再來百回,千回,萬回,朕都會這么做。朕不能沒有你……這就是我們注定的開始。”
眼淚打濕了惜棠的臉龐,“看吧,你自己都承認了,”她還是忍不住哭了,“所以現在說當年又有什么意義呢?您是最不該與我說起過去的人。”
謝澄環著惜棠的雙手驟然一松,他靜靜看著月下流淚的惜棠,他說過再不愿見她流淚,可一直叫她流淚的也是他。謝澄的眼睛不禁微微發酸了,明明就是在孩子的時候,他也極少會有眼淚。
“你說的對,我是最不該和你說起過去的人。”謝澄微微沙啞著聲音說,“但如果不這樣,朕也得不到你,朕不后悔強要了你,只后悔當年太急切,太自以為是,草草唐突了你,叫你受了這樣多難言的委屈。”
“委屈?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您不總是說,您待我已經很好了么?”惜棠輕輕流著眼淚,“是我自己不識抬舉。”
“你非要拿這些話來刺朕?”謝澄的眼睛有些發紅,“朕從前是做了很多錯事,說了很多氣話,但難道你就沒有一點點錯么?都和朕在一起這么久了,還日日記掛著九弟弟!朕難道沒有為你做過事,沒有努力想要你開心嗎?朕又不是只知道強迫你!”
皇帝突如其來的指責,讓惜棠簡直想要發笑了。是,皇帝是為她做了很多,但大多不都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欲求嗎?至于其它的,若不是皇帝把她陷于這樣的境地,她又何至于需要皇帝如此做?分明是始作俑者,現在反而聲討起她來了?簡直可笑到不能再可笑了。
“阿洵?您竟還和我提起他?”氣急之下,惜棠什么都顧不得了,皇帝永遠都是這么的自私自利,唯我獨尊,只許他一個人給予或是索取,只要她沒有給他想要的反應,稍稍不合他的心意,就要大發雷霆,肆意妄為,折磨人人都不得安生。她知道怎樣最能中傷皇帝,于是下一句話幾乎脫口而出了。
“我心里惦記著他,您不是一直都知道嗎?怎么忽然拿這個來說事?”惜棠忍不住冷笑了一下,“我之前沒有告訴過你嗎?我永遠不會給你想要的。”
謝澄不料惜棠如此回答,當下先是一陣鉆心的刺痛,繼而就有滔天的怒意翻涌而起。
“朕想要什么?”他的聲音仿佛淬了毒汁,陰寒的眼神讓惜棠忍不住的發抖,但他的語氣卻還維持著刻意的輕柔,“你倒是告訴朕,有什么是朕想要的,而你不愿意給的?”
“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惜棠冷冷地回答,“我永遠都不會愛你。”
好像挨了一道重擊,謝澄的臉剎時雪白,但羞恥與憤怒的紅色立刻又卷席了上來。惜棠抵觸的神情如此明顯,心慌與恐懼一同侵襲,皇帝的全身都有些發麻了。他的臉龐因為羞辱而發燙,但心卻如同浸泡在熾烈的巖漿,一陣一陣的怒意瘋狂涌了上來。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找死?”皇帝輕輕地問,“你既說出了這樣的話,看來是真的不想活了,你這么愛九弟弟,看來是迫不及待地要去陪他了……那你的孩子呢?需不需要朕送你們一家到地下團圓?”
惜棠倒吸一口冷氣,她驚懼的神情倒映在謝澄的眼底,薄薄的一層月光把他們二人的臉都映的雪白,謝澄用力地掰過她的臉,極度的怒火讓他口不擇言:“回答朕!你是想自己先死,還是孩子先死?”
惜棠全身都在發冷,皇帝把她的臉掐的好痛,但這絕對沒有她此刻的心痛了。“你永遠都是這樣,只會威脅我,強迫我……”惜棠的牙齒都在發著抖,“如果這一生都要這樣的活,我寧愿去死!把孩子帶到這個世上,是我的不對,我來世再補償他……你殺了我吧!”
惜棠偏著頭,閉著眼睛,儼然一副引頸待戮的模樣,她麻木著半邊臉等了許久,等不到皇帝冰冷的命令,反而等到了滿臉的濕漉漉。
惜棠怔忪地摸上了自己的臉,確認感受到的不是錯覺,她驚詫地睜開了眼睛,皇帝的一滴眼淚剛好落到她的眼睛上。他通紅著眼睛看著她,滾燙的淚水正在一滴一滴地落下。惜棠徹底地驚住了:“你,你……”
“我怎么了?”謝澄咬牙瞪著她,“朕就這么叫你厭惡么?你寧愿去死,都不愿意愛朕……你知道這讓我有多難過嗎!”
惜棠啞著聲音問:“你難過些什么?不是你先威脅我嗎?”
謝澄一下啞口無言了。“我就是在說氣話。”他的聲音都在發抖了,“別說殺了你,光是想一下你不在朕的身邊,朕都不敢……你知道朕有多在乎你嗎?”
惜棠搖著頭:“你如果在乎我,就不會一味地強迫我,威脅我。”
“那朕能有什么辦法?朕若是不抓緊你,只怕下一秒,你就自己跑了。”謝澄反而還質問起了她,見她不說話,心里又有些畏縮了,不禁就說出了軟話,“方才是朕錯了,朕不該一不如意,就威脅你,恐嚇你,你想朕怎么做?”
話剛說完,想到了什么,又飛快說了一句:“除了離開朕,這是絕無可能的。”
惜棠靜靜地看著他。
不知為何,謝澄忽然不敢面對她的目光了。惜棠卻望進他的眼睛,輕輕問道:“那你以后,還會威脅我嗎?拿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所有我在意的人……”
謝澄微微沉默了一會。
“我不會了。”他低聲說。
惜棠問:“你說話算話嗎?”
“朕答應你的,什么時候食言過?”謝澄輕聲說,“這一點,你總該信朕吧。”
惜棠輕輕地,點了點頭。
謝澄打量著她的神情,低聲問:“你還在生朕的氣嗎?”
惜棠無力地笑了一下:“明明是你在生我的氣。”
想到生氣的緣由,謝澄的眼睛又有酸澀了。“朕從前是錯了,現在不是也在改嗎,”他控訴惜棠,“你以后不許對朕說這么絕情的話。”
“那陛下得先與我好好說話。”惜棠回答。
“朕今天不是在與你好好說話嗎?”謝澄的聲音忽然一頓,“……我還和你說,想你做我的皇后。”
惜棠問:“陛下為什么忽然這樣想?”
謝澄的喉嚨,忽然發起堵來。
“這都要問朕?”他的眼睛還微微有些發紅,“朕喜歡你,朕愛你,想讓你當朕的妻子,朕的皇后,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以前也說喜歡我,”惜棠說,“但從來沒想著要我做皇后。”
謝澄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的茫然。
“是我太傻了,”他輕聲說,“我總說不愿人看輕你,在旁人面前,時常有意無意地維護你的顏面,但一開始在看輕你的,其實就是朕自己……難怪你怨朕,朕做了這么多的蠢事。”
淚水漸漸盈滿了惜棠的眼眶,她輕輕搖著頭:“您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
謝澄的手指,遲緩地撫過了她的淚水,他忍不住嘆息了一聲。
“所以,棠棠,你愿意做我的皇后嗎?”謝澄輕輕地問,“你先前說,認命了,愿意陪伴朕一輩子。你既不愛朕,又不信朕愛你……
說到這里,謝澄的聲音頓了一頓:“那么做皇后,總比做夫人好吧?來日若是如你所愿,朕厭倦了你,要廢棄你,史書工筆,也會說朕薄情寡義,就當作后世人替你罵朕,為你出了一口惡氣吧。”
謝澄說完,就沉默了下來。
“如何?”半晌,他遲疑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可不可以回答朕?”
惜棠仰頭望他,久久地沒有回答。
第77章 故人
惜棠輕聲說:“朝臣不會允許的吧。”
謝澄撫摸著她的臉頰,手指有些冰涼,但聲音卻是和煦的:“你無須擔心,朕有辦法。”
“我相信你能做到。”惜棠說,“可是陛下,您是要一意孤行嗎?我家世不顯,又沒有子嗣,還曾經是您弟弟的妻子……這樣一來,便是成了,我的名聲,只怕更壞了吧。”
謝澄本來想說,旁人想說閑話,就隨他說去,不會影響他們分毫。可是,他想起了惜棠方才的眼淚。明明是他一意奪了臣弟的妻子,可落在天下人眼里,就成了惜棠的過錯。便是他百般維護,一定也有些難聽的傳聞,不小心傳入了她的耳中,給她留下了難以療愈的傷痕。
他的心忽然疼痛起來了,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惜棠眼含水光地看他,沒有回話。“你的擔心,我明白了,但我想你成為我的妻……”謝澄喃喃著說,“棠棠,我們生個孩子吧,好不好?不拘是男是女,只要有個孩子,朕就能名正言順地封你為皇后了,旁人也阻撓不了我們……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陛下說的輕巧,”惜棠道,“孩子是想有就有的嗎?”
當年生下小樹,很是損耗了惜棠的身子。太醫和她說,好幾年之內,她都很難再懷上孩子,還得慢慢調養著。謝澄得知后,雖然失望,但也沒有多加催促。
皇帝本人不是很著急,但前朝后宮的許多雙眼睛,眼瞧著皇帝年歲漸長,沈夫人獨霸后宮,卻遲遲沒有子嗣,明里暗里,不知嘀咕了披香殿多少次。就是太后居于明光宮,在皇帝來看望她時,也忍不住嘮叨了幾句。盡管皇帝從未和惜棠說起過這些,但惜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總會有的!”謝澄忽然有些急切地抱住了她,“太醫都說你沒有大礙,你可不要聽旁人胡言亂語。就是我們真的沒有孩子,也無關緊要,難道非要靠孩子,朕才能叫你光明正大地正位中宮嗎?你怎么能這樣瞧不起朕?”
這是皇帝的真心話嗎?也許不是。一個正值盛年的皇帝,怎么可能會不在乎子嗣?惜棠清楚皇帝是一個怎樣的帝王,他狠絕,無情,對權力有著超乎尋常的掌控欲,這樣的一個人,如何會甘心江山落于他人血脈之手?
但他此時竟愿意和她這樣說,即便他以后可能不一定會做到……惜棠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輕輕說了句:“謝謝你。”
“這都要和我說謝謝?”謝澄忍不住責怪起了她,在冰涼的月光下,他抱緊了惜棠柔軟的身子,她就和月光一樣的輕。謝澄的聲音有些發抖了,“那你的意思,是愿意做我的皇后了?”
寂靜的夜晚,月光比水銀還要濃長。冷銀色的月光壓著惜棠的眼睫,像是在壓著一只垂死的黑色的蝶。在被皇帝殺戮的無數個日夜,惜棠無數次想要逃離,可她兜兜轉轉,似乎又只能重新回到皇帝的身邊。
她還可以有別的選擇嗎?惜棠無力極了,困惑極了,也疲憊極了。她沒有說話,望著謝澄,很緩慢地點了點頭。謝澄的眼睛飛快明亮起來了,他像是一個得到了蜜糖,迫不及待要表達感激的孩子一樣,欣喜地上前吻住了她。
惜棠摸著他的后腦勺,感受著他溫柔的吻,真是奇怪呀,皇帝這樣冷心冷情的人,竟然能有這么柔軟的頭發,這么溫暖的嘴唇……漸漸的,他們吻的更深了,惜棠嘗到了他眼淚咸咸澀澀的味道。
十一月一過,長安就下起雪來了。
小樹很喜歡白白的雪。去歲下雪的時候,他還是個走路都走不穩的孩子,只能待在母親的懷里,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興奮地吱哇亂叫。今歲,終于是能自己玩雪了。他每日穿的和個小包子一樣,在宮人的陪伴下,在雪地里翻來覆去的鬧騰。
惜棠怕他著涼,經常都在旁邊看著他,偶爾興致來了,會和他一起玩一玩。孩子的快樂是有傳染力的,每每看到小樹開心的模樣,惜棠也和他一起感到開心。這一日,小樹玩累了,臉頰紅紅的,邁著小短腿撲進了惜棠的懷里。
“阿母!”孩子興奮地說,“今天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
惜棠給他擦了額上的汗,問:“什么秘密?”
“每朵雪花,原來都長的不一樣!”小樹嘰嘰咕咕的,“有的像花花,有的像葉子,有的還像小樹的眼睛!”他獻寶一樣張開了自己的小手,雪花竟然這么快就融化了!小樹嘟起了小嘴,有些不開心了。
惜樣好笑地看著鬧脾氣的小樹,“阿母與小樹一起出去看雪,好不好?”她溫柔地說,“小樹剛好還可以給我看長的不一樣的雪花。”
“不想了。”小樹悶悶地爬到惜棠的膝上,小腦袋貼著惜棠的脖頸,“雪花壞,小樹不喜歡了。小樹喜歡桂花,還想吃桂花糕!”
“又吃?”惜棠不明白小樹怎么忽然想起了桂花糕,她捏了捏小樹的鼻子,“你今早才吃過,今日不許再吃了。”
小樹扭著小身子,想和母親撒嬌,就再多吃一塊,多吃一塊怎么了……母子倆正親昵著,外頭忽然傳來動靜,說是掖庭來送賞賜了。想來是又是得了皇帝的命令,惜棠點點頭,就當作知道了,還在全力應對著小樹的胡攪蠻纏。
無論小樹怎么說,惜棠都不給他吃桂花糕,小樹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放棄了。從惜棠身上跳下來,又要去玩雪,惜棠牽著他暖呼呼的小手,和他一塊出去了。
殿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早已白了庭階,小樹歡呼著沖進了雪地里,惜棠仰頭望著遠方隱隱約約的樹影。天空像一塊剔透的冰藍色琉璃,初冬的皇城顯得空曠又靜。掖庭來來回回正在搬送箱籠的宮人,看到夫人出來,動作越發的小心了,惜棠正神思遙遠著,忽然聽見了女子的一聲驚呼。
惜棠一怔,尋著聲音看去。看見一個小宮娥倒在了雪地里,懷中緊緊抱著的玉像,已經被磕破了一角。她還沒有說話,小宮女就害怕地嗚咽起來,一旁的嬤嬤兇神惡煞去擰她的手臂,擰的小宮女哀叫出聲,淚水滴滴落了下來。
惜棠蹙了蹙眉,嬤嬤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慌忙跪下道:“夫人息怒!這個蠢婢粗手粗腳的,磕壞了陛下賜下的尊貴之物,罪該萬死!只她不是奴婢手下的,乃是……”
她話沒還有說話,惜棠就出聲了:“不小心磕壞了東西,哪里就至于死了。都起來吧,下次注意些就好。”
嬤嬤如獲大赦,見小宮女還在望著夫人發愣,一邊斥道:“不要命了!”,一邊趕忙拉她起來,卻聽夫人疑惑的聲音響起:“等等,你叫什么名字?瞧著你有些眼熟,我可是在哪見過你?”
嬤嬤錯愕的眼神往身旁的小宮女看去,小宮女全身一抖,深深伏地道:“奴婢身份卑微,哪里有福氣見過夫人。”頓了頓,顫著聲音說,“奴婢名為王薔,在家中行四,是罪人王駿的孫女……”
王薔此言一出,惜棠就愣住了。她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她的臉,竟是與她的小姑王瑄像了個十成十,那個在傳聞中,曾經要成為皇后的女子,那個早已死去了許久的女子……惜棠都許久沒有想起她了。她忽然心生惻然,嘆息一聲,讓王薔起身,沒有再說別的了。
夜晚,皇帝來到了披香殿,惜棠還是忍不住說起了這件事。
惜棠口中說的,謝澄早就知道了。但他還是聽惜棠說完,才柔聲問:“你是見她如今可憐,很不忍心嗎?”
“有一點,”惜棠說,“怎么說都曾經是名門貴女,如今這般模樣……”
謝澄靜靜聽著,惜棠看他的神情,是沒有分毫的異樣,不禁問道:“陛下你呢?”
“朕?朕為什么要憐惜旁人?”謝澄的語氣淡淡的,“她本就是罪臣之后,能保住一條性命,已經是很幸運了。”
惜棠不語。當年王瑄撞柱而死,闔宮都是心有戚戚,但皇帝甚至未曾落下只字片語。她當然不能因此言說皇帝薄情,但前朝后宮皆知,王駿之所以自信女兒會成為皇后,全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不曾想只是皇帝要殺他前的障眼法而已……惜棠忽如其來的沉默,卻是讓謝澄誤會了。
“當年是朕不對,”謝澄摸了摸鼻子,“我賭一時之氣,拿即將要冊立皇后嚇唬你。但是棠棠……我心里的皇后從來只有你一人。”
惜棠一怔,不料皇帝想到這處去了。當年的惶恐與不安,種種難以言說之處,她都有些淡忘了。惜棠微笑著搖頭道:“陛下不是經常這樣?一生起氣來就胡亂說話,也不管我是如何的惶急憂愁……”
“是我不對!”謝澄忙不迭地說,“朕不是有在改嗎……再也不會這樣了。”
惜棠微微嘆著氣,也不知信沒信,謝澄緊緊抱著她,抱得惜棠都有些痛了。惜棠靠在他的懷里,忽然出聲道:“陛下,叫她們都出宮去吧。”
謝澄親著她的臉頰:“她們?”
“對,當年沒入內廷的王家女郎,”惜棠說,“宮中又不少了她們幾個伺候,陛下不若賜些財物,放她們出宮好了。”
“總是這樣心軟……”謝澄當然不記得王瑄的名字,只能頓了頓說,“她當年不還與你擺過臉色,對你有些不敬嗎?”
惜棠不料謝澄還記得這個,很是驚訝,卻仍是道,“人都不在了,我怎會還與她計較?”惜棠的聲音輕輕的,“陛下就聽我的吧。”
“你都這樣說了,”謝澄無奈極了,“朕聽你的就是了。”
第78章 紅梅
臨近年關,來往披香殿的人越發多了。
原本,惜棠是個淡于交際的人,因為大多數時候,都需要她去迎合旁人。可如今,都是旁人來逢迎她了。這種感覺,的確比從前舒適了許多。
冬天了,窗外下著簌簌的深雪,殿內燒著熱熱的地暖,比春天還要舒適。宮人清晨去采來了初綻的紅梅,嬌嫩的花瓣還沾著新雪,幽幽散發著清冽的冷香。夫人們一邊飲著熱茶,一邊與惜棠說話,的確是適意極了。
“今歲入冬格外早呢。”昌邑侯夫人說,這是惜棠比較熟悉的一位,“還沒到一月,雪就下起來了。”
“這樣一說,好像也是。”惜棠望著雕花格子窗外雨點大小的飛雪,輕聲細語道,“只我才來了長安兩年,不知往年的情形如何。”
生養了惜棠的臨淮,從來不會下這么大的雪。若是有雪,常常也只會在高山上。閨中時,父母親不會帶她去看雪。倒是在與阿洵成婚的第二年,他們一起去了蒼梧山觀雪。
雪花覆蓋了群山與森林,落滿了細雪的松樹,顯得肅穆又美麗,阿洵與她都沒有說話,整個地界仿佛都只有他們二人。
惜棠美麗的眼睛里,因為回憶,染上了淡淡的愁緒。殿中的諸位夫人,都是微微的沉默了。沈夫人封妃業已兩年有余,因為夫人寬和,尤其是和先前的太后對比,命婦和她相處下來,都覺得輕松。但還是第一次,夫人稍稍提及了過往,她們默了默,不知道如何回了。
氣氛有些僵持,惜棠注意到了,微微笑一笑,不再就此言說了。恰在此時,宮娥上前來換茶水。
披香殿中,一切人與物都是光鮮而體面的,宮娥們穿著鮮亮的裙裳,妝粉精心修飾著臉龐,光是看著,就叫人心情愉悅。更別說被宮娥圍簇在中間,光彩照人的沈夫人了。
眾人正談笑呢,心情輕松著,忽然都聽到了孩子軟綿綿叫喚母親的聲音。大家都偷偷抬眼望惜棠,看見夫人微笑道:“小樹醒了?快讓他進來。”
于是眾人的眼前,噠噠噠跑來了個雪白可愛的娃娃。小樹今天睡晚了,剛剛醒來,本能地尋找母親,不想母親殿中有這樣多的人。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他沒想到殿中眾人,也是第一次見他。
盡管早就知道,沈夫人與逝去的臨淮王有個孩子,陛下不僅把他養在宮中,還讓他承襲王位,享受著皇子的待遇,但經常來往披香殿的命婦,從來都沒有見過他。
當然有人感到好奇,但從不敢出言詢問,萬一哪個字就犯了陛下的忌諱呢……為了滿足一時的好奇,實在是不值當。
但現下,這個傳聞中的孩子,忽然就出現在大家眼前了。他眨著大眼睛,長的和他的母親好像好像。不論這個孩子的身份有多尷尬,但他終究是皇帝冊封的臨淮王,眾人見了他,還是紛紛的起身行禮。小樹沒見過這樣的陣仗,一時呆住了。
惜棠柔聲道:“大家給你行禮,小樹要說什么?”
給他行禮?為什么要給他行禮?長到了兩歲多,小樹一直覺得自己只是個渺小的孩子。雖然披香殿上下都對他很恭敬,很溫柔,但他知道,這些都是因為母親的緣故,而母親呢,她是依靠陛下的,自己不是陛下的孩子,陛下沒有理由對他好,小樹識趣地把自己的位置放的很小很小……但現在小樹覺得,好像也沒這么小?
他轉動著小腦筋,不知為什么想起了陛下。別人給陛下行禮時、陛下是如何做的?小樹鼓著臉頰說:“都坐下吧!”
聽了小樹的話,眾人就都坐下了。惜棠一笑,小樹高興地抱住母親,撲閃著眼睛要母親的獎勵。惜棠親了親他的小額頭,好多人看著呢,小樹有些害羞,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臉。
在場的命婦,基本都是有孩子的,見小樹這樣的情態,都是忍不住一笑。雖不知夫人今日,為何忽然把孩子顯于人前,但跟著湊趣說好話,總是沒有錯的。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小樹夸的臉蛋都紅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話,惜棠的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傾聽。淡淡的日光倦懶披于她肩頭,她烏發如云,容色殊美,身處的是富麗的宮室,膝下是乖巧的幼兒,還有個尊貴的郎君百般疼寵……看在眾人眼里,惜棠的日子,當然是千好萬好了。
想到了什么,什么就來了。正一起逗著孩子呢,外頭就來人通報,說陛下來了。只現下不還是朝會的時辰么?眾人慌張起身叩拜,垂眼只看見了皇帝深黑繡著赭紅色龍紋的袍角。
皇帝不料殿中有這么多人,不由得問一聲:“今日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是我閑來無事,喚人入宮與我說說話。”惜棠嗔道,“是陛下今日來早了,把大家都嚇到了。”
眾人低垂的頭顱,都不由得動了動。“是朕思慮的不周全,”皇帝笑道,“原想著園子里的梅花開了,等不及要與你一同看看,才提前散了朝。是不是擾了你們了?”
夫人們搖著頭,口中都說著不敢。皇帝這才注意到大家都還跪著,隨口喚了聲起,眾人偷偷抬眼望著皇帝,皇帝生的好俊美!與夫人攜手站在一處,可真是相襯呀。
皇帝既來了,大家就都識趣地告退了。宮人們闔力關上了一扇扇門,天家的尊貴又離他們很遠了。只幾個人還悄悄回過了頭,看見小孩子張開著小手,像是想要皇帝抱一抱他。不敢再細看,連忙走遠了。
小樹一出來,就說:“我要去采露水!”
露水這個詞的含義,還是昨天給小樹念書的時候,惜棠告訴他的。沒想到他現在就用起來了。惜棠說:“都快正午了,怎么會有露水呢?”
小樹不服氣:“萬一有呢?”
謝澄看了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日光淡到幾乎沒有,許是還能有露水的,就說:“他想采,就讓他采吧。”
小樹說:“嗯嗯!陛下說的對!”
惜棠無法,只能依他了,揮手招了幾個人,陪著小樹去梅林里頭收集露水,她則與皇帝在外頭漫步。
寒潭深深,在細細碎碎的雪中,仍舊泛出些朦朧的霧氣,更顯的四周森冷了,但簇簇的紅梅卻迎雪而綻,如云如霞。謝澄握住她的手,和她在潭邊漫無目地走著。除了他們走路時踩碎枯枝的細微聲音,再也沒有旁的聲響。
惜棠覺得很寧靜,很安心。
她問:“陛下怎么忽然帶我來看花?”
“不是你自己先前說悶么?”謝澄說,“若不是年節將近,朝中諸多煩事,朕倒是想帶你去行宮住一住。現下,只能在宮里將就了。”
“也不將就。”惜棠仰頭嗅著梅花香,紅梅點綴在她的臉龐,像是畫中的景象,“我竟不知道這里有這樣多的梅花……”
“你當然不知道了。”謝澄輕聲說。望進他星子一般的眼睛,惜棠眼睫毛顫抖的更快了,“入了宮這么些年,你哪里有認真地看過未央宮?”
湖畔,有著朦朧而潮濕的水汽。一點一點地沁入惜棠的面頰,謝澄親吻著她的臉,“都是朕的不對……”他溫柔地嘆息了一聲。
惜棠說:“當然是你的不對。”
謝澄微笑著,不說話了。他和惜棠一同坐了下來,天邊仍舊刮著細碎的雪花,微微沸騰的茶壺咕嘟嘟冒著熱氣,他把惜棠抱入懷中,輕輕吻著她的發頂。惜棠靠在他的懷里,仰頭望著頭頂蒼白的太陽,冷色的日光,把惜棠鼻尖上沾著的一點雪,一點一點地融化了。
他們靜靜地擁抱了一會,小樹蹦蹦跳跳地跑了回來,他的眼睛很明亮,還在微微喘著氣,顯然很興奮。
“阿母,你和我說沒有露水,但小樹還是收集了一點呢。”小樹跑近了,看到母親和陛下抱在一處,吃驚地睜圓了眼睛。謝澄神情自然地松開了手,惜棠站了起來,對孩子說:“小樹好厲害!可不可以把露水給阿母看看?”
小樹巴巴地點了點頭,眼睛還是望著謝澄。還是第一次見母親與陛下這么親密。從前,陛下每每駕臨,阿母都是忙不迭叫他離開的……小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皇帝摸了摸他的的小腦袋,問:“在看什么?”
“沒有在看陛下!”小樹急急忙地說。
皇帝聽了,就搖了搖頭,但奇異的,小樹知道他沒有生氣。對于大人的態度,小孩都是最敏感的,近來皇帝的一言一行,讓他忍不住起了親近之心,膽子也變得大許多了。
小樹還想試著和陛下說幾句話,母親就把他抱了起來,毫不吝嗇地夸贊他:“小樹怎么這么能干?才一會的功夫呢,就采來了這樣多露水!”
被母親一夸,小樹很不好意思,來不及去想陛下了,“也不是小樹一個人的功勞。”他搖著頭,“姊姊們也有幫我呢。”
惜棠笑了,她抱著自己可愛的孩子,親了又親。稀薄的日光里,她柔和的臉龐,的確是很美麗的。若她懷里的孩子,是他們的孩子,那就更好了……謝澄的眼睛里含著笑意,惜棠不經意撞進了他的眼睛,不由得怔住了。
“這樣看朕做什么?”謝澄抱了下她和小樹,“孩子都拿露水回來了,還不去烹茶么?”
惜棠還沒說話,小樹就積極地響應了。只能任由他自顧自地忙活去了。
第79章 擊中
大雪天,明窗透亮,銀裝素裹。
甘露殿,皇帝正在與太常說著話,大多時候都是太常在說,皇帝在聽。雨點一樣的雪花啪啪地打在琉璃窗上,透亮雪光映的皇帝的臉分外寒涼。太常說了許久,皇帝都不說話,不禁慌了,就喚了聲:“陛下可是覺得哪里不妥?”
“并無。”皇帝說,看著太常略略緊繃的神情,微微一笑說,“今歲的賀正之禮,依照太常所言就是,只不許太奢靡了。”
太常不禁驚訝,今歲風調雨順,國庫豐泰,又大破了胡族,奪回了河南之地,依著天子素日的脾性,還以為會趁年節宣揚功威才對,不曾想……“陛下圣明。”太常說:“臣遵旨。”
皇帝點了點頭,太常把事情說完了,剛想出言告退,皇帝就開口了:“還有一事,朕要知會太常一聲。”
太常連忙應道:“還請陛下示下。”
皇帝聲音平淡地說:“朕欲恢復親蠶禮。”
現下才十二月,談親蠶禮,是不是太早了?但太常顧不得這個,猶豫地說:“陛下所言,臣不敢不從。只宮中還未有皇后,太后又尚在明光宮……”
“何必要勞煩太后?”皇帝輕嘆一聲,“沈夫人克嫻內則,垂范天下,可堪主持親蠶禮。”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太常怎么還會不明白皇帝的意思?親蠶禮,歷來都是由皇后主持。陛下登基以后,久久未立中宮,就還由尹太后暫代職責。只后來尹太后退居明光宮,親蠶禮無人主持,也就暫且停了。皇帝這時候提出要沈夫人來主持親蠶禮,無非就是動了立后的心思。
太常面皮發麻,輕動著嘴唇,想要說些什么,皇帝始終含笑的目光望著他,他只能垂首道:“陛下所言甚是。”
皇帝滿意地頷首:“茲事體大,卿先下去擬個章程,再來與朕過目。”
太常無奈地應是,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出言道:“陛下年少踐祚,至今還未有子嗣,臣請陛下以社稷為念,廣納妃嬪,以承宗廟。”
皇帝的神情淡下來了:“卿無別事要說了嗎?”
太常見皇帝如此,不敢再言,只得告退了。待出了甘露殿,才長長嘆息了一聲。
和皇帝折騰了一夜,惜棠今日好晚才起來。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明亮的雪光就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慢慢地坐起來,伺候的人發覺她醒了,掀開帷幔,來給她遞水,惜棠雙手捧著茶盞,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瀑布一樣的烏發幾乎要垂到毛毯上。
惜棠四處張望了下:“很晚了嗎?”
“是,”碧珠說,“都巳時了,快要用午膳了。”
惜棠神情怏怏地垂著眼睫毛,忽然問:“陛下是不是走了?”
“陛下才卯時就走了,”碧珠說,“還吩咐我們不要吵醒您呢。”
惜棠呆了一呆。宮人們見她醒了,四下動作起來,把支著窗的桿子給撐上了。雪已經小了許多,幾乎沒有再下了,只偶爾有幾縷寒風吹過。惜棠揉揉臉頰,感覺清醒多了,剛想起身梳洗,小樹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撲進了她的懷里:“阿母今天好晚起床,羞羞!”
孩子想是去外頭玩了,身子冰冰涼涼的,冷的惜棠一個激靈。惜棠摸摸他的腦袋:“這么精神,跑去哪里玩了?”
“靈兒姊姊陪我堆雪人了!”小樹好開心,迫不及待就要拉惜棠去看他的雪人,惜棠搖搖頭說:“等阿母洗漱完再去。”
小樹嘟起小嘴,只能放開了惜棠。惜棠還想哄他幾句呢,就聽見殿外傳來了咕咕的叫聲,像是什么小動物發出來的。惜棠一怔,問道:“”這是什么?
“是小兔子!”小樹開心地說:“小樹喜歡的小兔子!”
惜棠摸不著頭腦:“哪里來的小兔子?”
“陛下叫人送給小樹的!”孩子的臉蛋紅撲撲的,“早上我起來找阿母,阿母懶懶的,還在睡覺,小樹就和陛下一起吃了糕糕。我和陛下說想要小兔子,陛下說好,一會就有人送來啦。”
惜棠這下是真愣住了。碧珠在一旁說:“您放心,都是命人細細挑過,都很溫馴的,絕不會傷了小郎君。”
兔子都送來了,惜棠還能說什么呢,只能叮囑小樹:“你自己說要養兔子,現在有兔子了,一定要好好照顧它。”
小樹拍著小胸膛:“我會的!”
惜棠失笑。她抱了小樹一會,忽然問道:“怎么忽然和陛下要起兔子來了?之前陛下來了,小樹都安靜地像小鵪鶉一樣。”
他才不是小鵪鶉!小樹對母親的比喻有些不滿,他鼓起了小臉頰:“陛下問我想要什么,小樹就回答了呀!小樹又不是不會說話。”
見孩子不高興起來了,惜棠只能哄起了他。窗外的雪漸漸大了,宮人又趕著去把簾子拉下來。小樹又跳著去幫忙,望著他快活的身影,惜棠的心一片柔軟。日子,總歸還是有盼頭的。
這夜哄了小樹入睡,謝澄就來了。
和往常相比,他的神情顯然有些不對,惜棠就問:“有什么事嗎?”
謝澄緘默了幾息,才回答:“北郡傳來快報,說胡族有異動。”
“現在?”惜棠震驚極了,“還有幾天就年節了。”
“是,”謝澄的神情冰冷了下來,“朕聽了消息,也很驚訝……”
他陡然寒冷的聲音,讓惜棠的心下意識地顫了顫。她擔憂地望著他:“那陛下打算怎么辦呢?”
“還是和先前一樣,叫樂安侯擔任主帥,率兵攻伐,”謝澄輕聲說,“但這次,朕打算讓言恪率一萬騎出隴西,與樂安侯相配合。”
上次小弟跟隨大軍出征,還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將領,這次怎么……惜棠的心砰砰地跳,謝澄洞悉了她的恐懼,親了親她臉頰說:“不用擔心,言恪承擔的起這個職責,沒有問題的,你要相信他。”
小弟還在幼年的時候,就已經在兵法上展露了天賦,惜棠當然是知道的,但他還這樣年輕,就要擔這么大的責,惜棠很難沒有憂慮,但謝澄顯然不會胡亂用人的。惜棠猶豫著點點頭說:“我相信他。”
“嗯,你不用害怕。”謝澄低聲說,“朕都想好了,待他此戰回來,就封他做徹侯,封地就在你的家鄉云觀,可好?”
“陛下問小弟就是,怎么問起了我來?”惜棠忍不住又說,“人都沒出發呢,你就把這些給想好了。”
謝澄不由得失笑。
“你不知道,朕還嫌晚了。”他說,“依朕的意思,早就想提拔你的家人了。只你又叫朕不要恩封你的父親,擢升起言恪來,難免要慢了一些。”
畢竟,若是要恩封外戚,自然是恩封父親,更為名正言順一些。但惜棠又不愿,就只能在小弟身上徐徐為之了。
“那日,你與朕說,自己的家世不顯。朕才知你有這樣的憂慮。先前,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必為此事煩擾嗎?”謝澄的聲音,聽起來很溫柔,“旁人那些所謂顯赫的家世,不都是朕給的嗎?朕給你的,永遠都要比他們多的多,沒有人可以和你比,你知道嗎?”
惜棠抿了抿唇,低聲說:“我怕我受不起……”
“朕的一顆心,都攥在你手里了,你還有什么受不起的?”謝澄凝視著她的眼睛,“沒有什么是你受不起的,天底下一切最好的東西,你都值得,知不知道?”
惜棠眼睫一顫,她望著謝澄,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謝澄笑話她:“怎么呆呆的,不說話了?”
“我沒有。”惜棠小聲說,又補充了一句,“但陛下一定不要冊封我的父母……我不想。”
謝澄靜靜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忽然之間,惜棠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她撇過了頭,急急忙擦拭自己的眼淚,謝澄把她抱入懷里,淡而甜的都蘭香再一次縈繞了她,惜棠的眼淚忽然止不住地流下,淚眼朦朧中,她聽見謝澄溫柔的聲音:“好端端的,怎么哭了?”他的聲音漸漸遲疑了起來,“是我……把你惹哭了么?”
“不是。”惜棠連忙搖頭,“不關你的事。”
謝澄安靜地問:“那是什么?”
“我,”惜棠忍不住又哭了,“他們對我不好,一點都不好……我真的不想。”
惜棠的話沒頭沒尾的,但謝澄立時就聽明白了。
“那就聽棠棠的,一輩子都不封他們,”謝澄親吻著她的眼淚,“不哭了,好么?哭的朕心都要碎了。”
“你才不會,”惜棠說,“從前,你總是惹哭我。”
謝澄微微沉默了下。
“是朕的錯,”他的吻,輕輕地落在了惜棠的額上,“如今,朕不是在改了么?”
惜棠濕著眼睛看他。
“不值當的人,就不需要在意了,”謝澄說,“他們哪個值得你哭一場?”
“你說的容易,”惜棠的聲音哽咽著,皇帝自生下來,就是上天的寵兒,父母千般疼愛著長大的,哪里知道她的苦楚?
根本沒有人能知道。連她的姊姊弟弟都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明明已經淡然了,但此時此刻,惜棠的心還是疼痛起來了,她喃喃著說:“你根本就不知道……”
“朕也許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的父母親,但是朕知道自己。”沉默了幾息,謝澄望進她的眼睛,輕輕地說,“朕見了你的第一面,就愛上你了,你知道么?朕沒有一夜不在思念著你,渴望著你……我真的不知道,為什么會有人看著你長大,和你朝夕相處,不愛你,不疼你,還對你這樣壞?我根本一點都不知道……”他的眼睛也有些濕了,“我愛你,你知道么?”
惜棠的心,忽然被擊中了。
第80章 相信
她含淚問:“你愛我?”
“這還要問朕?朕與你說過多少次了?你個小沒良心的。”謝澄無奈極了,“是要朕每日都與你說一次么?”
惜棠小聲說:“才不用。”
謝澄嘆口氣,望著她哭的粉粉的臉頰,呢喃出聲:“都怪朕,無端端提起這些,惹你哭了。”他像哄孩子一樣哄著惜棠,“不哭了,好不好?”
“我沒哭。”惜棠吸著鼻子,“你看錯了。”
謝澄微笑看她,不說話。殿中燃著幾盞燈火,零星的火苗躥入了他漂亮的黑眼睛里。在還未真正見到謝澄的時候,惜棠就先望進了他的眼睛。這雙冷漠的眼睛,溫柔的眼睛,傲慢的眼睛……無數雙謝澄的眼睛在同一刻看向了她,惜棠慌張地低下了頭,掩飾般地想要擦拭自己的眼淚。
她的手指還沒有碰上臉龐,謝澄就阻止了她。“才剛哭過,用手擦眼淚,明日眼睛就要腫起來了。先等一等,朕去叫人拿水和巾帕來。”話剛說完,就抬高了聲音喚人。
惜棠怔怔地看著他的舉動,有些不知所措。謝澄沖她笑了一笑,不多時,靈兒就捧著溫水進來了。
靈兒向來很懼怕皇帝,入了內,只管盯著鞋尖站著,連惜棠都不敢多看一眼,更別談開口說話了。謝澄從來不在意服侍的奴婢,只管一點一點仔細地給惜棠擦著眼淚。
長這么大,除了母親和惜棠,謝澄還未伺候過任何人。這幾年,照顧起惜棠來,卻是越發得心應手了。
眼淚擦干凈了,但因為哭的有些久,惜棠的鼻尖還是粉粉的,謝澄忍不住親了她一口,惜棠仰著臉,乖巧地任他親。
“還難過嗎?”謝澄柔聲哄著她,“日后有讓你難過的人或者事,都和朕說,好不好?”
惜棠問:“你會幫我嗎?”
“朕哪次不是站在你這邊的?”謝澄說,“哪怕棠棠以后不講道理,隨便欺負旁人,朕也是會幫親不幫理的。”
惜棠聽了,忍不住一笑,反應過來,又嗔道:“陛下以為我是你!”
謝澄見她笑了,不禁也笑了。只他先欺負了惜棠一事,怕是要被她記一輩子了。他微微嘆息著,溫柔地把她攬入懷中。惜棠溫暖的呼吸輕輕吹著他的脖頸,他感覺癢癢的,暖暖的。惜棠在他的懷中蹭了幾下,忽然問:“陛下,太后是不是很愛你?”
“母后么?”謝澄怔一怔回答,“四個兒女,她都沒有不愛的。”
想了想,他還是承認了:“好吧,母親還是最偏心朕的。”
惜棠眨著眼睫毛:“這樣好……”
謝澄輕撫著她的后背,思考了一會,才開口了。
“沒錯……從小,母親就最疼愛我。甚至在懷上我沒多久,還沒有出生,她就已經最愛我了。”謝澄輕聲道,“這聽起來很沒有道理,是不是?明明論貼心,我不如姊姊們;若是論聽話么,更是遠遠不及八弟弟……我還天天惹母親生氣!”
謝澄與太后爭吵的場面,惜棠是親眼見過的,還真的很是嚇人。可按照謝澄這么說,為什么太后偏偏最愛他呢?
惜棠眼中流露的疑惑如此明顯,謝澄專注地注視著她:“所以你知道了么?棠棠,愛本來就是不講道理的。不是說你做的最好,對父母親最體貼,他們就一定最愛你。雖然世人都說,沒有父母會不愛自己的孩子,但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的父母,我們還見的少么?”
“道理我都知道,可我就是……”惜棠的眼睛泛出了點點淚光,“我的心里過不去。”
謝澄心疼極了。
“是他們傻!竟舍得這樣對你,”謝澄說,“若不是他們生下了你,朕非得給他們個教訓不可!”
惜棠微笑說:“陛下不理會他們,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教訓了。”
“你不理會他們,朕也不理會他們。”他吻上了惜棠纖密的眼睫毛,“棠棠,你只管把愛留給真正愛你,在意你的的人,好不好?”
惜棠輕輕問:“陛下是在說自己嗎?”
稀薄的燭光中,謝澄竟然漸漸紅了臉。從來沒有這么一刻,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皇帝。
“朕知道你現在不愿意給朕,不要直接說與朕聽!”謝澄不開心地說,“不過棠棠,朕會很愛很愛你,給你很多很多愛的,沒有人能比我愛你更多。”
大概只有像謝澄這樣,在充盈的愛意中滋養長大的人,才能毫不避諱的說愛,毫不吝嗇的給予愛吧?先前,因著至尊的身份,他在惜棠面前流露的,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自上而下的賞賜,并不允許她拒絕。
而如今,不知怎的,他忽然走下來,與惜棠站在同一高度,要來和她說愛了。有時候,惜棠都忍不住懷疑,這真的是她最初認識的皇帝嗎?
在皇帝面前,惜棠從來都認為,自己是清醒的。但在這一刻,她卻有些迷茫了,謝澄捕捉住了她一剎那的神情,出聲問道:“如何?你不相信我嗎?”
惜棠情不自禁地開口了:“我信。”
謝澄歡喜極了,更用力抱住了她。惜棠如夢初醒,他們在朦朧的燭光中對視著,還是謝澄先低下了頭,吻住了她。這吻是這樣的溫柔,連月亮都忍不住陶醉了,灑下了滿殿如銀的清輝。
出征的那一日,小弟來與惜棠拜別。
因為是面見外臣,殿中除了他們二人,還有兩三個伺候的內監。盡管小弟身在長安,可以常常與惜棠相見,但因著惜棠自身的緣故,很少與小弟說掏心窩子的話。
今日一細看小弟,竟是長大的這么快,只能隱隱瞧見小少年的影子了。惜棠有些惆悵,又有些欣慰,望著小弟,久久的難以言語。
“姊姊,你不用擔心我,”言恪開口了,“我會平平安安回來的,你放心!”
小弟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惜棠當然再放心不過了。午間下了好大的雪,這時已經漸漸停了。惜棠望著他與自己相似的眉眼,忽然問:“阿弟,當年的事,你真的不怪我么?”
不約而同埋藏多年的舊事,忽然被姊姊提及,言恪不由得愣住了。“我不怪你,阿姊。”他回答說,“明明就是阿母的錯,與你無關的!”
小弟此言一出,惜棠的眼睛忍不住就泛起了淚光。很多年以前,父親還是云觀縣的一名小吏。她剛滿七歲,小弟也才四歲出頭。歲除當日,父親忙于公務,長姊忽然鬧起了肚子,母親不忍兒子失落,就撇下了長女,帶著惜棠與言恪上街游玩。
小弟左手牽著母親,右手牽著姊姊,心里頭好快活呀,他扯著母親的衣角,吵著要買花燈。云氏向來疼寵兒子,盡管家中情況拮據,還是來到了攤位前,要為兒子買一盞。為著價錢,她與攤主掰扯了半日,激動起來,不知不覺松開了牽著兒女的手。
惜棠睜著好奇的眼睛,目光眨也不眨地望著花燈,她也好想要一盞呀!但母親是絕對不會買給她的,不過她可以和小弟一起玩。小弟從來都很大方的。想到這里,惜棠就想和小弟商量,和他說一會悄悄話,一轉頭卻發現小弟松開了母親的手,小小的身影往更熱鬧的人群里去了。
惜棠睜圓了眼睛,連忙告訴母親:“阿母,弟弟他……”
她話還沒有說完,云氏就不耐煩打斷了她:“沒看到我正在與人說話么!吵什么吵!”
惜棠委屈地泛出了淚花,她不敢招惹母親了,打算一個人偷偷的溜走,去尋找弟弟。她才剛走沒多久,云氏就買到了花燈,叫住了女兒:“你要往哪里去?”
惜棠怯怯地說:“我要去找弟弟……”
“弟弟?”云氏臉色大變,“你弟弟哪去了?”
“弟弟往那里去了……”惜棠的小指頭指了指前方,只是人群熙熙攘攘的,哪里還有小弟的影子?云氏臉色一白,她不會把兒子弄不見了吧?她焦急的額頭都冒出了汗水,顧不上女兒,急急地就上前找兒子。但找了好半天,都不見兒子的蹤影。
想到家中的夫君,云氏又急又怕,下意識就遷怒身后跟著的女兒:“都怨你!多大的人了,一點都不懂事,還背著阿母,帶著弟弟去玩!”
“不是這樣的!”惜棠急急忙地說,“是弟弟自己走了,我告訴了阿母的,是阿母……”
惜棠話才說了一半,云氏就粗暴地打斷了她,“還在和我說謊!”她望著哭的眼睛紅紅的女兒,心中的恐慌無限地放大,“不是你的錯,還能是阿母的錯?都怪你貪玩,才害的弟弟不見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惜棠還想開口,但望著母親可怕的神情,她不敢再說一句話了。她瑟縮著,跟著母親回了家。
家中,父親得知唯一的兒子走丟了,幾乎要昏迷過去。他怨妻子,怨自己,更多的是怨女兒。若不是她貪玩,兒子就不會不見了。
大過年的,家家戶戶都喜氣洋洋,唯有沈家一片哀寂。所有人都自顧自地傷心,沒有人理會惜棠,惜棠待在自己小小的寢房,哭了幾天幾夜。
從此,在自己的家里,惜棠就成了透明人,沒有人會關心她,也沒有人會在乎她了。
直到惜棠十三歲那年,弟弟忽然被找到了。竟是流落在了父親上官的家中。兩年以前,父親升官了,遷往了杜陵縣,做了個兩百石的小官,還一直未曾去過上官的府邸。
直到那日與同僚宴飲,喝醉了酒,在上官家中住了一宿,望見了走失六年的兒子……才知道上官獨生的孩兒,原來是自己家的。
言恪在新家里,過的很好。上官沒有兒子,對這個撿來的小兒郎,一直都是百般的疼愛。但孩子的生父都找上了門來,總不能阻攔他認祖歸宗,只能依依惜別了言恪,讓他回到了沈家。
值得一提的是,言恪回家沒多久,上官多年未有孕息的妻子,忽然有了身孕,懷胎十月,平平安安誕下了個兒子。自此,上官認定,這是言恪帶來的福氣,對沈家也越發的親近,父親的仕途,從此也就越發的順了。
言恪既回了家,當年的一切,全然都明晰了。冤枉了女兒多年,父親又羞又愧,無顏再見她。母親呢,多年的謊言被戳破,在家里更是無地自容了。
為了自己的心安,還特意去尋了女兒道歉。但惜棠已經是全無波瀾。她淡淡著臉,送走了母親,連一滴眼淚都沒有落下。
回憶至此,為著自己從前遭受的委屈,惜棠的心,還是泛起了麻木的疼痛。言恪的眼眶紅了,“都怪我淘氣,不然姊姊也不會……”他流著眼淚說,“對不起,阿姊。”
“你當年還是個孩子呢,調皮一點,又有什么錯?”惜棠哽咽著說,“要怨,我也只怨他們。”
他們指的是誰,小弟當然不能再清楚。“阿姊,你放心,”他低聲說,“我會管好父母親,不會再他們來煩擾你的。”
“好。”惜棠說,她很緩慢地點了點頭,“這一生,我都不要再看到他們了。”
父母生下了她,衣食無憂地養大了她,她當然應該感激。但他們對他做了太多的錯事,惜棠不愿再沾惹他們分毫了。正如那一夜謝澄和她說的,不要再為不值得的人傷神……這一世的緣分,就此盡了吧。
這是一個愿望,也是一個警告。言恪低垂著頭,鄭重地應了。惜棠望著長大成人的弟弟,受了這么多年的委屈,要說對他沒有一點怨言,都是假的。
但這些委屈,哪里能怪到他的頭上呢?況且這么多年,為著當年孩子時候的事,小弟一直都很維護她,關心她,笨拙地想要彌補她。
眨去了不該有的眼淚,惜棠忽然微笑了。“瞧我,沒來由說他們做什么,阿弟就要遠行了,”她輕聲對言恪說,“阿姊祝你旗開得勝,凱旋而歸。”
小弟眼含熱淚,重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