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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二合一】天地之大,他無歸處◎

    沈寄時是萬箭穿心而死,他死的那日,暴雨混著八萬將士的鮮血沖刷而下,將浮屠峪這片山谷的土地染成了紫色。

    他摸著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漏了個窟窿,血流干之后便開始呼呼冒風。于是他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總是很疼,原來他竟死了啊。

    李副將還在嚎啕大哭,哭聲響徹峽谷,帶起陣陣駭人的回響。

    剛剛拿到寒衣的將士們聽到哭聲,茫然地往四周看,不知為什么,竟也跟著哭了起來,鬼嘯凄厲,聲音越來越大。他們在思家,可是這些哭聲卻傳不到千里外的家鄉。

    沈寄時沒有哭,他看著那些與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匍匐在地,看著他們蒼白無神的臉,看著他們的斷臂殘肢,看著滿山荒冢白骨,那些夢里金戈在一瞬間遠去,恍惚間,竟如同前世之事。

    八萬沈家軍成了山中無名白骨,千古罪人是他,始作俑者也是他,是他沒有將他們帶回去,他無顏再回長安,無顏再見到卿卿。

    他在原地呆站了很久,終于拿起止危槍轉身,向著峽谷深處走去。

    李副將找到他的時候,止危槍橫在溪水中,已是遍體生銹。沈寄時垂首坐在溪邊,一向寧折不彎的脊背已佝僂不已。

    李副將一臉慌張將長槍從水里撈出來,一邊哭一邊問:“侯爺,你的兵器壞了,要是東胡人打過來我們怎么辦?”

    沈寄時看著他,聲音沙啞地回答:“東胡人不會再打來了!

    李副將眼中閃過茫然,隨后不哭了,反而樂呵呵地問:“東胡人是不是降了?侯爺,我們是不是可以回長安了!

    他以為自己還沒有死,他以為趕走東胡人就可以回長安,可是他們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沈寄時道:“是,快回長安了。”

    李副將笑了,僵硬轉身,喃喃自語道:“怪不得找不到周將軍,原來他們已經回家了,已經回家了……”

    沈寄時握著已經生銹的長槍,聽著他口中的回家,一瞬間脊背更彎,滿目頹然。

    意氣風發的長寧侯,早就已經死在了戰場,再也回不來了。

    浮屠峪再次落雨的那日,浮屠峪戰場上忽然來了一隊士兵,他們在堆積成山的尸體中尋到了沈寄時的尸首,小心翼翼放進棺槨中。

    那是大梁的士兵,是專門前來帶他回長安的。

    招魂的白幡被雨水打濕,卻還是被朔風吹起,向遠處飄動。

    棺槨越走越遠,沈寄時卻沒有動。長槍在他手邊嗡鳴,似在催促他跟上,得以魂歸故里。

    魂歸故里,又有誰不想要魂歸故里呢?

    可他轉身看著盤踞在原地的八萬英魂,始終巋然不動。

    一將功成萬骨枯,沒有主將率先離開戰場的道理。他是沈寄時,是大梁的長寧侯,也是將他們帶來冀州卻沒有將他們帶回去的人。

    他捏著那封家書,看到那熟悉的字跡,看著上面那首詩,突然低低笑了起來。

    一縷殘魂忽從他眉心飄出,在雨中緩緩跟上了漸行漸遠的白幡,立在原地的魂魄就那么暗淡了下去。

    他目光看著白幡消失的方向,心想或許有一日,橋脈脈路過他的靈堂,會有一縷殘魂附到她的絨花上,與她長相守。

    只是,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了。

    棺槨遠去,沈寄時收回目光,緩緩走向浮屠峪深處。

    八萬鬼魂太多了,鬼差拘魂也要拘很久。盤踞在浮屠峪的英魂每日都在減少,將士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只以為消失的那些人是回家了,于是他們每日翹首以盼,希望早日輪到自己。

    斗轉星移,有一日,浮屠峪突然開始落雪,不知不覺間,竟已是冬日。

    那日雪下的太大了,白骨與雪融為一體,枯草滿地,穹頂蒼茫。

    沈寄時穿著橋妧枝燒來的冬衣,恍惚想起,距離他上次見到她,竟已是一年了。這一年過得真快啊,也不知她尚在氣否,不過想來應該已經不氣了。

    沒人會與死人計較,尤其是橋脈脈那般心軟的人。他想,他回不去,她應當會很傷心。

    浮屠峪的孤魂已經少了許多,大雪厚重到壓垮樹枝那一日,李副將也要走了。

    沈寄時孤身為他送行時,方才驚覺這已經是最后一個人,八萬英魂皆已離開,等李副將走后,此處就只剩沈寄時自己。

    李福將脖頸的刀口依舊顯目,他立在雪中,唇角蠕動,道:“侯爺,我也要走了!

    沈寄時裹著厚厚的大氅,眉眼在風雪中顯得有些不清晰,他笑,聲音低沉:“李將軍,一路走好!

    此去黃泉,前路茫茫,不復相見。

    李副將青白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可這笑意剛剛揚起,又很快僵住,他說:“侯爺,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

    沈寄時渾身一僵,又很快釋然,道:“你早就知道了!

    “猜出來一些。”李副將看向埋在雪中的長槍,囁嚅道:“侯爺,你已經很久沒有練槍了!

    沈家的人,到死都不會忘卻自己的兵器,可是從秋到冬,沈小將軍卻已經很久沒有摸一摸他的止危槍了。

    李副將眼中落下血淚,他道:“侯爺,你隨我一起走吧,這里已經沒有人了,你不必再送誰。”

    八萬英魂已經離去,偌大的戰場,只剩下他這個沒有將士的將軍。

    沈寄時道:“我已是殘魂,入不了酆都。”

    從他分出自己那縷魂魄隨棺槨回長安時,他便再也入不了酆都。他知道,可卻不后悔。

    李副將看著他透明的魂魄,突然伏地大哭。

    那是沈寄時最后一次見到李副將哭,于是那天,他沒有制止。

    李副將最終還是走了,天地白茫間,只剩下沈寄時這一縷殘魂,他孤立在原地,第一次發現天地之大,他卻無歸處。

    他望向千里外的長安,感受到千里外那殘魂若有似無的聯系,不知卿卿可安否。

    承平二十八年的冬夜,長安雪紛紛。

    貍奴窩在窗邊小憩,盡顯嬌憨。

    橋妧枝端坐在桌案旁,望著窗外紛紛白雪,一筆一劃寫下書信。她并未察覺,在她偶爾低頭時,插在頭上的絨花在夜間泛起熒熒光亮。

    這點微弱的熒光太過頑強,一轉眼,便從承平二十八年亮到了如今。

    橋妧枝睡得很不安穩,她額頭上出了許多密密麻麻的汗,口中不斷囈語著什么。妝匣處泛起幽光,一縷熒火飄出,落在她鬢邊。

    “橋脈脈!

    橋妧枝聽到有人叫她,于是提著燈籠飛快穿過長廊,尋著聲音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偌大的橋府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沈寄時!”少女跑得氣喘吁吁,想起什么,委屈道:“你昨日給我做的上元節燈籠被小花撓收破了,能不能重扎一個?”

    連廊盡頭傳來一聲低笑:“當然可以,你拿給我看看!

    橋妧枝耳尖微動,一邊往前走一邊與他抱怨,“小花總是很不聽話,好好的燈都讓它抓壞了。沈寄時,明年我想要個木燈,這樣抓不壞!

    說著說著,手上的燈就滅了,她皺眉,一抬眼,看到立在前方的背影,輕輕松了口氣。

    “你怎么背對著我?”

    她走到他身后,伸手去抓他的手,卻驚覺他掌心一片冰涼。

    “沈寄時,你身上好冷啊。”橋妧枝喃喃,走過去想要抱他,可剛碰到他的腰,指尖卻摸到了一片粘稠。

    血腥氣撲面而來,她當即呆立在原地。

    怔愣間,背對著的人緩緩轉頭,對她輕笑,低聲道:“女郎,與你無關,不必愧疚。”

    她后退一步,手中提燈落地,“沈郎君!”

    重物落地的聲音將橋妧枝驚醒,她睜眼,看到被風吹落的燭臺。

    燈芯閃了一瞬便熄滅,天還未亮,房間內一片黑暗。

    她呆坐了一會兒,突然披上一件外衣提燈去了連廊。連廊與夢中一樣黑暗,她順著夢中的記憶緩緩往前走,走到連廊盡頭時,忽然看到了一道單薄的背影。

    橋妧枝呼吸一窒,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她走近,腳步聲似是驚動了背對她的人,那人回頭,蒼白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

    那是一只鬼,既不是沈寄時也不是沈郎君,而是一個游蕩在世間的孤魂野鬼。

    那鬼看到橋妧枝的瞬間,眸中閃過一絲精光,突然笑了起來。

    橋妧枝能感覺得到,這只鬼對她有很大的惡意。

    “女郎看得見我?”那鬼開口,一點一點靠近她,可剛向前走了兩步,腳步卻一頓。他看到她頭上散發幽光的絨花,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注意到他的動作,橋妧枝握著符箓的手微松,冷聲道:“你是何人,為何在我家?”

    那鬼郎君皺眉,忌憚道:“我本是長安城的孤魂野鬼,無處為家,今日只是到府中稍作停留,這就便離去!

    他說完就走,卻被橋妧枝叫住。

    “以前為何不曾見孤魂野鬼在府中停留?”

    那鬼郎君叫苦不迭,老老實實回答:“之前此地煞氣太重,小的自然不敢前來。前幾日,煞氣消失,我見這是富貴人家,原本想蹭些香火。”若是能碰到身弱或是重病之人,興許能吞掉個魂魄補補身子。

    只是這句話,他不敢說,只能遺憾地掃了一眼眼前的女郎。

    三把魂火滅了兩把,若是沒有那縷殘魂護著,他直接附身也未嘗不可。

    橋妧枝斂眸,問:“之前,這里煞氣很重嗎?”

    鬼郎君想到什么,笑道:“之前這里的煞氣,整個長安的孤魂野鬼都繞路走!

    他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咧嘴笑道:“之前這里的,莫不是一只吸人精氣的艷鬼?”

    他舔了舔干澀的唇,腦中閃過精光,“若真是如此,女郎看我樣貌比之前那鬼如何?”

    這話說的曖昧下流,橋妧枝抬眼,目光冷淡又懾人。

    鬼郎君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符箓,連忙后退兩步,慌忙化作黑霧逃走了。

    橋妧枝沒有在意那鬼郎君的去留,她握緊燈桿,情不自禁開始想,沈郎君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既是商賈之子,為何身上有那般濃重的煞氣,那些天師為何說他沾惹了許多因果。

    這些日子以來,她所認識的沈郎君,當真是真正的他嗎?

    可她轉而又想,其實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都是她害了他……

    ——

    古樓觀的天師送來了一面八卦鏡,說是將鏡子懸掛在門前,可防止鬼怪侵擾。

    橋夫人天未亮便命人掛好,立在門前坐看右看,看到了匆匆下朝的橋大人。

    “今日怎么下得這般早?”橋夫人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病得更重了。”橋大人搖頭,“今日連朝都沒上!

    橋夫人一怔,低聲道:“是不是……”

    她沒說下去,但是誰都心知肚明,陛下確實已經很老了,這位帶領大梁走過鼎盛的帝王,已經垂垂老矣,老得有些糊涂了。

    今年光是因為長安大旱,就已經斬殺不少人,就連欽天監的那位周大人都……

    橋大人苦笑一聲,負手仰頭,喃喃道:“誰知道以后呢……”

    “夫人。”橋大人又想到什么,叮囑道:“近日不要出城,城外多了許多流寇,以免生事端,周季然已經率軍去追了!

    “好好的怎么又來了流寇,這世道什么時候才能太平!睒蚍蛉嗣虼,率先進了橋府。

    橋大人正要跟上,卻聽家丁匆匆跑來通報:“大人,門外有幾個書生求見!

    “什么樣的書生?”

    “來者是三名書生,其中一人,說自己叫張淵。”

    橋大人點了點頭,正色道:“先將他們請去書房。”

    橋夫人聞言回頭,有些擔憂道:“還有幾個月就是春闈,你與他們走得這樣近……”

    橋大人:“無礙,只是探討些學問。當年我參加科舉,也是遇到了恩師才有今日。江山代有才人出,橋某自然也不會吝嗇!

    橋夫人嘆了口氣,便也隨他去了。知道他一入書房便會許久,橋夫人索性回屋睡個回籠覺。

    橋府連廊旁合歡樹下,橋妧枝踩著梯子一點一點往上爬。

    郁荷立在一旁,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里,“女郎,你小心點,千萬不要踩空!

    橋妧枝置若罔聞,一直爬到最上面,小心將摔下來的麻雀放回巢中。

    她站在梯子上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那只羽翼尚未豐滿的麻雀安睡,這才心滿意足的下來,郁荷上前接她,卻被她躲開。

    橋妧枝看也沒看郁荷,抱起身畔的小花順著連廊走。

    郁荷有些失落,跟在橋妧枝身后沒說話。

    其實她知道女郎還是心軟的,若是換做別的女郎,早就已經將她打發走了。

    可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女郎為什么會與鬼魅為伍,那可是鬼魅,會害人的鬼魅,她難道真的做錯了嗎?可她當真,只是為了女郎好啊……

    橋妧枝并未在意郁荷在想什么,或者說她現在并沒有什么心力去管旁人如何,她只覺得自己害了一只鬼,這種想法令她的心猶如在油鍋翻炒煎熬。

    有時午夜夢回,她也會想,自己做了這樣害人的惡事,即便是百年之后想要還債都找不到人去還。

    她一路抱著小花走進屋內,余光看到擺在桌案上的紙扎貓,突然憶起,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去兇肆了。

    橋妧枝撐著傘往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撐傘,興許是這段時日習慣了,又或者,今日日光是真的很烈,她不愿讓自己曬黑。

    一路行至橋府門前,身后突然有一道十分溫柔的聲音喚她:“橋姑娘!

    橋妧枝轉身,看到立在身后的張淵,下意識抬頭,發現門匾上確實寫著橋府兩個大字。

    疑惑間,張淵已經走到她身邊,笑吟吟行禮道:“某記得第一次見女郎就是在相國大人家門前,早該猜到女郎的身份!

    橋妧枝斂眸,有些打不起精神與他周旋,卻還是道:“郎君怎么會在這里?”

    “前不久讀了些書,有些疑惑的地方,特地來請教相國大人!

    橋妧枝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身后突然想起腳步聲,張淵行至她身側,問:“女郎是要出門?”

    橋妧枝道:“去兇肆。”

    張淵表情不變,卻問:“女郎是為沈小將軍買祭品嗎?”

    橋妧枝腳步一頓,卻沒有停,輕聲問:“郎君對我與沈寄時的事很了解。”

    她語氣很淡,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也說不上了解。”張淵與她隔著一段距離并肩而行,“在長安一久,聽到的事情也便多了。女郎,其實坊間都在夸贊你命好。”

    命好?

    橋妧枝扯了扯唇角,沒說話。

    “坊間都說女郎命好,在沈小將軍出征之前退了婚,不用去守望門寡。”

    望門寡,何其諷刺。

    “我卻覺得,即便是沒有退婚,女郎并非是因為禮教而守節之人。”

    張淵看向她,“女郎與沈小將軍青梅竹馬,情誼匪淺,淵想,這世上,沒人比女郎更難過了。”

    這還說的實在是好聽,若是沒有生魂一事,橋妧枝當真要高看這人幾眼了。

    話音落了,身側的女郎許久未出聲,張淵下意識皺起眉頭。

    他正想要再說什么,卻聽橋妧枝問:“張郎君,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張淵:“女郎請講。”

    長街喧囂,橋妧枝腳步輕緩,“郎君身為讀書人,對前朝那些讀書人的事情可了解?”

    “有些了解。”

    橋妧枝點頭:“郎君可有喜歡文人?”

    張淵抿唇:“沒有!

    “前幾日我無意中翻到一本書,看到前朝有個名叫程林的人!

    橋妧枝揚唇,“史書上記載,這個人出身寒門,但是自小便十分有才華,三歲會背詩,十歲學作詞,十六歲便已是鄉試第一,成了舉人!

    她聲音輕緩,如同講故事一般,只用寥寥幾句話便說完了一個人的一生。

    前朝文人過得并不好,縱觀前朝百余年,帝王重武,文人不斷被打壓,除了考取功名,似乎并沒有別的出路。只是,前朝末年,君主昏庸,朝野上下奸臣沆瀣一氣,賣官鬻爵時有發生。

    那是一段對于讀書人十分黑暗的日子,多少讀書人寒窗十年,都被淹沒在這巨大的洪流之中。

    程林便是其中之一,他才華橫溢,詩詞歌賦無一不精通,寫出的文章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可即便是這樣,依舊年年春闈名落孫山。

    這位死去百余年的先人在長安呆了十余年,可被說三甲,甚至進士都未曾中過。他當了十幾年的舉人,卻也只是舉人,連一官半職都未曾得到。

    終于,這位先人在他四十歲那年再次名落孫山后,乘舟回了家鄉。

    橋妧枝看向張淵,問:“郎君知道這位先人是如何死的嗎?”

    張淵抿唇,“不知。”

    “他乘船歸家,途徑一只花船,與一琴娘相識。那琴娘原本是官家女子,可惜其父不與貪官同流合污,便被陷害,成了船妓。程林與那琴娘一見如故,想為她贖身,卻囊中羞澀。”

    “于是,他們相約私奔,卻不想還未逃出花船,就船主發現,兩人就那么死在亂棍之下!

    橋妧枝:“可惜,那位程林到死都不知道,那個琴娘根本就不是什么官家女子,原是那位船主刻意設下的美人計。而那位船主,是程林曾經的同窗。因為程林這個人恃才傲物,很是看不起他,他便懷恨在心,特意為他設下的陷阱!

    故事說完了,橋妧枝問:“張郎君,你覺得程林這個人,是聰明人還是蠢人呢?”

    長街喧嘩,周遭人來人往。

    張淵立在陽光下,神色不甚清晰,他突然揚唇,道:“蠢人!

    “為何?”

    “空有才華,卻不懂何為人情世故,一心死讀書,卻不會與人周旋,空有聰明才智,卻輕信花船琴娘,失了性命,這樣的人,難道還不蠢?”

    話音剛落,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騷亂。

    馬蹄聲震耳,行人紛紛避讓。

    橋妧枝抬頭,看到一個身穿甲胄的將軍縱馬長街。

    將軍路過她們時,目光曾與橋妧枝短暫相接。那是周季然,唯一從浮屠峪一戰中,活著回來的將軍。

    橋妧枝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覺得郎君說的有理,這番話,也算是解答了疑惑!

    她停下腳步,看向眼前兇肆,“郎君可要隨我一同進入?”

    張淵斂眸,雙手相貼,有禮道:“淵身弱,家中父母尚在,也無可祭拜之人,便不隨女郎進去了!

    橋妧枝與他告別,將傘收起,拾階而上。

    掌柜看到她連忙上前迎接,低聲道:“東家。”

    說完,余光瞥見那到青衫身影,道:“那不是張郎君嗎?”

    “你識得他?”

    掌柜道:“張郎君常來這里買東西。”

    橋妧枝問:“都買些什么?”

    “冥錢香燭有,筆墨紙硯也有,哦,對了,還買了許多紙扎的書籍。”

    橋妧枝若有所思。

    秦掌柜往跟在她身后往門內走,說起上個月的花銷,不太好意思道:“上個月花銷大了些,女郎可能要多補一些!

    “沒關系!

    橋妧枝去拿荷包,低頭的瞬間,頭上絨花掉落在地上。

    她一怔,連忙撿起,將上面沾染的灰塵吹走。

    小心翼翼簪回發間,她再次抬頭,看到不遠處的人影,突然呼吸一窒。

    “橋脈脈!

    沈小將軍抱臂靠在兇肆內的柱子上,那張清俊的臉帶了似有若無的笑意。他揚眉看她,眉宇間滿是桀驁,“發什么愣呢?”

    【作者有話說】

    感謝小天使們支持

    后臺抽,有些評論看不到,但是感謝大家的支持!。

    22

    第22章

    ◎婚書◎

    橋妧枝看著那個方向,久久沒有動作。

    “女郎?”

    秦掌柜見她發怔,目光跟著她看去,未曾發現問題,于是問道,“那里擺放的物件可是有什么不對?”

    “沒有!

    長睫飛快地抖了抖,橋妧枝收回目光,將荷包里的銀兩遞給秦掌柜。

    秦掌柜連忙雙手接下,又從桌案后拿出一疊賬本,一一對照賬本劃去上個月花銷。

    這個時辰,兇肆之內并無客人,一時之間,滿室只剩下毛筆劃在宣紙之上的沙沙聲。

    橋妧枝接手這家兇肆其實算是機緣巧合,初回長安那一年,滿城風雨飄搖,長安十室九空,路上尸骸遍地。她隨大梁軍隊打馬而過時,看到了正在兇肆門前燒紙的秦掌柜。

    生逢亂世,百姓活著都難,誰又會在意什么身后事。這間兇肆已經難以經營下去,秦掌柜便用店中剩余的物件安葬鄰里。

    長街遍地都是燃燒的火堆,香灰隨風飄出很遠,落在橋妧枝的衣衫上。

    那日,阿爹阿爹不在她身邊,沈寄時還在城外與東胡人打仗,她看了很久,最終還是下馬,拿出在蜀州那些年存放的銀錢買下了這間兇肆。

    長安穩定下來后,兇肆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偶爾還能分出些銀子收斂那些無人掩埋的尸骨。秦掌柜將賬單記得清楚,每月都會悄悄將賺來的銀子送到橋府,直到一年前,橋妧枝從收銀的人變成了補銀的人。

    那一年七月,八萬沈家軍埋骨浮屠峪,按照慣例,朝廷是要為這些戰死的將士送去賻物,可一直到年底,朝廷的賻物都未曾送下發。國庫空虛,活人都要吃飯,哪里顧忌到死人,這件事只能暫且擱置下來。

    可那些戰死的將士大多家境貧寒,家中男丁戰死,只剩老弱婦孺,賻物遲遲未有,日子過得愈發艱難。

    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什么,卻還是托秦掌柜時時打探,若是有戰死的將士家中逢喪事又出不起賻物,便為他們免了銀兩。

    秦掌柜對這件事也上心,從未有怨言,便就這么任勞任怨做了許久。

    “女郎,這段日子生意尚可,這個月的銀兩又給多了。”

    秦掌柜放下毛筆,嘆了口氣道:“多了三兩。”

    “那便入到下個月吧!

    秦掌柜道:“如此,下個月興許還能有剩余,也就不用女郎再補貼。”

    這里的事情已經處理完,橋妧枝拿起傘向外走。

    離開時,她下意識往角落方向瞧了一眼,握著傘柄的手微微發緊。

    他竟還在,還沒有消失。

    這次的幻覺似乎格外長,橋妧枝行在長街上,身側是神情有些木訥的沈寄時。

    她唇角微揚,突然出聲:“沈寄時!

    身側之人仿佛沒有聽見一般,依舊目視前方與她并肩而行,看起來竟有些呆。

    橋妧枝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來。她伸手去勾他的小指,本以為會撲空,卻觸上了冰涼又有些僵硬的指腹。

    她一怔,猛地轉頭,發現身側依舊空無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橋妧枝并不失落,只以自己的情況更加嚴重。她一邊盤算著回去要再喝幾副張太醫的要藥方,一邊轉身進了最近的一家書局。

    這家書局已經開了數年,再加上書籍怕曬,因此內里光線有些昏暗。

    橋妧枝立在門口,無視躲在角落中那些孤魂野鬼,對立在門前的掌柜道:“掌柜的,我想要關于前朝程林的所有書籍,若是能有他的相關遺跡,那便再好不過!

    她一開始雖對張淵可能被奪舍這件事有所猜測,但卻從未往前朝之人身上想過。

    直到今日,她在府中碰到他,他下意識的動作竟有些像前朝的文人常用的作揖禮。大梁自開國已有百年余,本朝的文人行前朝的禮,若是放在一百年前尚且說得過去,可如今卻著實有些奇怪。

    她之所以想到程林,一是因為爹爹常說這人的文章頗有程林之遺風,二則是她記得,之前在茶樓時,他兵書之下壓的便是文人列傳。文人列傳她買來看過,里面清清楚楚記載著程林的結局,他又怎會不知?

    若真如張淵同鄉所言,一夜之間變化如此之大,那最有可能之人,便是程林。

    她默念著這個名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程林,這個已經死去一百多年的人,為何沒有輪回,卻要來奪舍一個毫不起眼的書生呢?

    與此同時,橋府。

    橋夫人端著茶杯,久久沒有動作,“你說女郎與那名叫張淵的舉人一同出了府?他們二人之前見過?”

    家丁連忙道:“小的對女郎之事也不知曉,不過從女郎與那郎君相處時能看出,他們應當之前便認識。”

    橋夫人皺眉,猛地看向坐在一旁抿茶的橋大人。

    察覺到夫人的視線,橋大人疑惑看去,似有不解。

    “你的好學生,何時認識了脈脈?”

    橋大人皺眉,放下茶盞道:“之前倒是不曾聽說,即便是認識也沒什么,張淵此人在長安很有名,不少女郎都識得此人,興許在哪里有過一面之緣。”

    聞言,橋夫人表情依舊不大好,神色有些不自然。

    橋大人皺眉:“怎么?你難不成想讓脈脈與他……若是脈脈知道,必然會生氣!

    橋夫人刮了橋大人一眼,將茶杯往桌上一磕,冷著臉道:“負心多是讀書人,即便是當真要找郎君,也不能找書生,難保不是沖著你來的!

    橋大人:……

    橋大人冷哼:“什么讀書人不讀書人,我看夫人分明是想讓脈脈再找個沈寄時那樣的做郎君!

    話音落下,橋夫人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一般沒有再說話。

    年少不知情重,可誰又不是從少年時走過來的?若是沈寄時沒有出事……

    若是他沒有出事,他們兩個如今應當已經完婚了,脈脈的姻緣線也不會斷。

    見夫人許久不言語,橋大人也跟著沉默下來,幽幽嘆了口氣。

    —

    橋妧枝從橋大人書房中拿到了張淵的字跡,偌大的宣紙上寫了一篇游園賦,字跡秀麗,筆鋒婉轉圓潤,絲毫不見張揚。

    這樣的字跡,既不同于沈寄時練就的狂草,也不同于程林過于凌厲剛強的筆鋒,反而很襯他那一副溫潤如玉的君子模樣。

    橋妧枝細細對比,忍不住蹙眉。

    難不成,當真是她搞錯了,張淵身體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程林?

    她看向滿桌案關于程林的書,不禁有些心煩意亂。正史野史她都看了,一連看了數日,簡直能將這人的生平倒背如流,可依舊沒有發現什么有用的信息。

    彎腰將小花抱起,橋妧枝熄滅燭光向床榻走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妝匣中突然飄出一縷殘魂,悠然落在熟睡少女的頸間。

    人有三魂,天地人。天魂為生命之本,地魂為人之思索,人魂為七情六欲本身。人魂脆弱,只為欲所主宰,并無靈智。因此,那縷殘魂始終落在少女鎖骨處,再未動過。

    等到天亮,它便會重新回到那只絨花中。

    橋妧枝對夜晚的一切都不曾知曉,第二日天未亮,她便乘馬車去了長安城外。

    城外林中,沈螢立在馬車上左顧右盼,詢問彭校尉:“小橋姐姐還未曾來嗎?”

    “女郎,今日我們出來的早,橋女郎應當還在路上!

    “哦。”

    沈螢失落斂眸,心不在焉握緊腰間的細刀。此去冀州,沒有沈家名頭庇佑,便真的只能靠她自己了,她其實有些不安。

    寂靜的林中突然傳來車輪滾過泥土的聲音,沈螢猛地抬頭,看著緩緩駛來的馬車,眸光微亮。

    “小橋姐姐!”

    橋妧枝聞言從馬車上下來,快步走到沈螢身邊,往她手中塞了一樣東西。

    沈螢定睛一看,發現是一枚平安扣。平安扣下面墜著嶄新的絡子,與兄長之前的那枚一模一樣。

    以前兄長離家時的收到的東西,她如今也有了。

    沈螢握緊手中的平安扣,吸了吸鼻子,突然風風火火跑向自己的馬車,從里面拿出一只錦盒。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盒子交給橋妧枝。

    “這是兄長的遺物,他原本是想要送給你的,不曾想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出了事。我糾結了很久,也不知該不該給你,思來想去,還是想讓你看到。”

    身畔的阿婆皺眉,忍不住出聲:“女郎……”

    “只是留個念想。”沈螢打斷她,目光卻看向橋妧枝,“若是小橋姐姐日后嫁人,可以將東西隨便處置,即便是燒了丟了,兄長也不會生氣,我也不會……”

    阿婆臉色難看,欲言又止,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攔不下,索性轉身上了馬車。

    沈螢尷尬地笑了笑,小聲道:“我就知道阿婆會生氣,不過沒關系,她也就是氣一小會兒,等一會兒我哄一哄便不氣了。”

    她頓了頓,舒出一口氣,緩緩道:“小橋姐姐,多謝你來送我,時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她說完,也不等橋妧枝回話,便飛快跑回馬車,將腦袋從窗中探出,沖她揮手。

    橋妧枝捏緊手中錦盒,一直等馬車越走越遠,化為遠方一個黑點,方才徐徐收回視線。

    “我們走吧。”

    馬車四平八穩地往城內駛去,橋妧枝抱著錦盒發呆,罕見地突然萌生出一種近鄉情怯之感。

    不知過了多久,寂靜的馬車內突然想起一道咔噠聲。

    橋妧枝借著日光,看清了里面的東西,那是一張婚書。

    紅箋黑字,洋洋灑灑書寫了一整頁,不同于他慣用的狂草,而是工整寫著她與沈寄時的生辰與名字。

    落款處,寫著:承平二十七年臘月十六,沈危止手書。

    承平二十七年臘月十六,是她摔碎玉佩與他退婚的第二日。

    原來他在那時就已經寫過他們的婚書,可既然如此,為何從不肯低一低頭……

    橋妧枝握緊那張婚書,心中陡然蒙生了一絲怨恨。

    恰在此時,馬車猛地停下。

    橋妧枝蹙眉,聲音帶著些沙啞,問:“怎么了?”

    守在外面的婢女聲音顫抖,“女郎,我們好像碰到了流寇!

    【作者有話說】

    沈寄時:頭是不肯低的,婚書是要偷偷寫的。

    小橋:哦,那我和別人成親你也來寫。

    沈寄時:……

    ——

    因為夾子的緣故,下次更新是明天晚上十一點以后~么么

    23

    第23章

    ◎再也不會讓你餓肚子了【修】◎

    林中樹影搖晃,紛亂的馬蹄聲蓋住陣陣蟲鳴越來越近,每一聲仿佛都響徹在耳畔。

    長刀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閃得橋妧枝有些睜不開眼。

    亂世多流寇,這些人向來殺人不眨眼,即便朝廷多次鎮壓,可這些流寇卻如同野草一般殺不完砍不盡,春風吹又生。

    可是,如今是皇城腳下,這些人竟已膽大包天至此!

    掌心當即出了一層薄汗,橋妧枝并非坐以待斃的性子,于是當機立斷道:“跑,調轉方向跑!”

    馬車當即轉了個彎,往樹林深處跑去。

    可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徒勞無功。馬車又怎么跑得過騎著馬的流寇,興許他們跑不了多久就會被流寇團團圍住,成為刀下亡魂。

    橋妧枝坐在馬車中,手中緊緊握著那張婚書,害怕得指尖都在發抖。

    貪生怕死,大概是每一個人的天性。

    由愛故生怨,她突然又有些怨沈寄時。為什么丟下她,為什么不能在她需要他的時候出現。即便,她明知這不是他的錯。

    馬車狂奔在林間,身后嘈雜的馬蹄聲卻越來越近,行至岔路口,馬夫急吼道:“女郎快下車,您往右邊跑,我去引開那群流寇!”

    橋妧枝一怔,薄唇微抖。

    馬夫卻急道:“女郎!別再猶豫了,我一個男子,總比女子落入流寇手中要好得多。”

    橋妧枝眼眶發熱,卻也知道耽誤不得,于是不再猶豫,直接跳下馬車往曲徑通幽處跑去。

    衣裙劃過林間雜草,草屑堂而皇之地粘在少女淡黃色裙擺上,橋妧枝卻無暇顧及自己是否干凈,只拼盡全力往前跑。

    耳畔傳來呼呼風聲,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喧囂遠去,面前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腳下路。

    她仿佛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南渡蜀州的那些日子里,東胡的鐵騎追在身后,她和沈寄時每日疲于奔命,只知道不停往前跑。

    林間不知何時起了風,陽光下,少女頭暈目眩,終于在跑出去不知多遠時,雙腿一軟,重重摔倒在地。

    膝蓋處傳來劇痛,應當是劃破了,橋妧枝撐著胳膊踉蹌站起,又一瘸一拐往前跑了幾步,恍然發現,追在身后的馬蹄聲已經消失很久了。

    林中枝繁葉茂,日光穿過枝葉縫隙落在少女臉上,映射出斑駁光影。

    細汗順著鼻尖落下,橋妧枝恍惚地想,她真的逃出生天了嗎?

    膝蓋處傳來陣陣疼痛,她緩緩蹲下,卻驚覺自己手中空無一物。

    沈寄時留下的那張婚書,她好像丟了……

    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茫然,她甚至來不及再往下想,頸邊卻突然架上一只匕首。

    頭一次被人這般抵著命脈,橋妧枝一瞬間血液倒流。

    身后傳來男人有些粗重的呼吸聲,她沒回頭,只脫下玉鐲,丟在地上,啞聲道:“你們若是想要銀兩,我這里有很多,全部都可以給你。若是覺得不夠,我還可以去家中拿,想要多少都能給。”

    身后之人不語,抵在她脖頸上的匕首卻輕了幾分。

    橋妧枝眸光一閃,趁他分神間,突然轉身。

    她動作太快,那人來不及反應,怕將她劃傷,下意識將匕首挪開,卻猝不及防被狠狠咬住手腕脈搏處。

    橋妧枝牙齒很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那人還來不及反應,血液就已經源源不斷溢出。

    “啊啊啊——!”

    慘叫聲在幽靜的樹林中響起,那人手中匕首脫落,暴怒著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掐她脖子。

    橋妧枝滿口鮮血,卻反應極快,猛地抓起匕首向那人胸口捅去。

    利器沒入血肉沒有絲毫聲音,周圍一靜,便只剩林中蟲鳴鳥叫聲。

    一切發生的太快,男子捂著胸口,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橋妧枝眼眶通紅,松開匕首,癱坐在地。

    在她松開的瞬間,男子身體轟然倒塌,塵土飛揚,掀起一地枯葉。

    他到死也沒有閉上眼睛。

    橋妧枝垂首,嘴角還掛著濃稠的鮮血。她將口中鮮血咽下,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喃喃道:“原來,竟是人血啊……”

    —

    承平二十年秋,遍地枯黃。

    那是大梁王朝最混亂的一年,南渡的路上,遍地都是衣衫襤褸的百姓,沿路樹皮已經被扒光,人人骨瘦如柴,餓殍遍地。

    不是人人都能活著走到蜀州,死在路上的人不計其數。

    沈寄時背著少女緩慢前行,他手中短劍已經有了好幾個豁口,如今只能勉強用作拐杖為他們支撐。

    橋妧枝腳上的傷一直沒有好,大部分時候都需要人背著走。

    她知道,她是個拖累。

    有好幾次,她都想要沈寄時將她丟在路邊,可每次看到他的臉,又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她想,除了沈寄時,沒有人會帶著她這么個拖累逃命。

    他們已經好幾日未曾吃飯,只依稀記得上次吃飯還是沈寄時搶到了一張樹皮,他們那日高興的不得了,一點一點用石頭將樹皮砸碎,和著雨水吞了下去。

    樹皮的味道不好吃,但卻可以充饑。橋妧枝太餓了,但她知道沈寄時更餓。

    每日背著她走,他已經瘦了一大圈,如今不過是在勉強支撐。

    她伏在少年背上,看著他被劍鞘磨出血的雙手,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流。

    淚珠掉在少年耳后,帶起一片溫熱潮濕,沈寄時動作一頓,聲音嘶啞偏頭問她,“你是不是餓了?”

    橋妧枝搖了搖頭,搖過之后才意識到他看不到,于是抽泣道:“不餓,我當真不餓!

    沈寄時垂首,背著她走到一塊大石上前,將她放下,道:“我去找些吃的,你乖乖在這里等著我!

    橋妧枝伸手拉著他,眼眶通紅,“這里哪兒還有吃的,光禿禿的就剩土,沈寄時,我真的不餓。”

    沈寄時抿唇:“我去去就回,你在這等著!

    他做的決定向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橋妧枝抿唇,松開他的手,緩緩垂下頭。

    少年撐起短劍往前走了兩步,又想起什么一樣,突然轉身,“橋脈脈。”

    橋妧枝連忙抬頭,卻聽他道:“找吃的可能要好一會兒才能回來,你別害怕!

    這條路上四處都是南下逃難之人,有的早就已經餓成了皮包骨,看起來很是滲人。

    沈寄時道:“要是有人對你不利,你就大聲喊我的名字,我聽到聲音就回來。要是實在不行,你就咬人。”

    “咬人?”

    “你牙齒那么尖,咬起人來肯定疼。”

    這話聽起來不像是好話,可橋妧枝卻莫名信服,她問:“咬人就行嗎?”

    “先咬脖子,要是脖子咬不到,就咬手腕!彼焓纸o她指了指自己跳動的脈搏,“沖這里咬,往死了咬。”

    橋妧枝下意識抿唇,眼眶又紅了,“你能不能早些回來!

    沈寄時一愣,舔了舔干澀的唇,說:“那我早一點回來,再早一點回來。”

    他說完,拿著短劍走了。

    橋妧枝看著他單薄的背影,眼淚落得更兇。

    沈寄時幾乎沒有失信過,他只離開了一小會兒,便捧著一手掌殷紅的鮮血回來了。

    “橋脈脈,我運氣好抓了一只鳥,沒有火吃不了肉,索性就殺了取血,這里沒有別的吃的,你將就一下。”

    橋妧枝吸了吸鼻子,“路上有雀鳥嗎?”

    “有一只!鄙蚣臅r催促她,“快喝,等我們再走一段距離,說不定就有野草和蘑菇吃了!

    殷紅的血液存在少年掌心,鐵銹味兒撲面而來。

    橋妧枝看了一會兒,搖頭:“你喝,我不餓。”

    “我喝過了!鄙蚣臅r眉毛一橫,表情有些兇,“橋脈脈,快喝,聽話!”

    又是這樣……

    少女委屈地低頭,小口小口抿去他掌心的鮮血。

    味道很腥氣,與之前喝的都不太一樣,她將血舔完,方才小聲問:“這是什么鳥的血啊,好腥,有點像你第一次給我喝的那個!

    沈寄時抿唇,道:“麻雀。”

    橋妧枝一怔,她上次喝麻雀的血時,味道好像和這個不太一樣。

    少年重新將她背起,卻悶哼一聲,手臂有些不穩,衣袖上緩緩滲出鮮血。

    他沒有表現出來,安慰道:“等我們到了蜀州,就再也不用喝這些難聞的東西了!

    橋妧枝將頭靠在他背上,帶著濃重的鼻音嗯了一聲,嗅到了他身上濃重的血腥氣。

    她以為是他取血時身上沾到了,小聲道:“沈寄時,等我們到蜀州之后,我就和阿娘學做飯!

    “嗯?”

    她道:“我以后,再也不會讓你餓肚子了,一定不會!

    沈寄時腳步一頓,輕輕“嗯”了一聲。

    【作者有話說】

    12點前還有一章,因為趕榜單,沒來得及修,十二點以后會修文,建議明天看。!

    24

    第24章

    ◎鬼死為魙【修】◎

    長安城外樹林中,微風輕拂。

    張淵立在空蕩蕩的馬車前,神色淡然,冷聲道:“人呢?”

    被他詢問之人毫不客氣,將馬車一踹,道:“跑了,這里那么大,誰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張淵譏諷:“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一個不會武功的馬夫,這樣竟能讓人跑了,堂堂校尉也不過如此。”

    “張淵,你什么意思?”

    為首之人猛地拔出挎在腰間的長刀,怒道:“誰知道這馬車里竟只有一個馬夫一個丫鬟!林子這么大,找人如大海撈針,你不會以為,這種事情如你們讀書一樣簡單吧!”

    張淵神色淡漠:“想來也不會有多難!

    “你——”

    那人說不過他,猛地將馬車踹翻,冷笑道:“若非將軍給你幾分薄面,老子早就一刀砍了你!”

    “校尉!”突然有人跑來,惶恐道:“出事了!死人了!”

    被稱作校尉的人渾身一凜,眼中殺氣畢露,“怎么回事,不是讓你們將人打暈了活捉?”

    通風報信之人連忙道:“不是橋家那個女郎死了,是……是我們的人!”

    校尉一愣,“你說什么?”

    —

    夜半時分,橋妧枝在林中尋到了一座荒蕪人煙的土地廟。

    土地廟破敗,神像之上堆積了一層厚厚的灰,能看出年份久遠,或許無人供奉的廢棄的土地廟往往成了鬼魅的棲息地。

    橋妧枝衣衫沾血,跌跌撞撞跑進來時,猶如夜行的鬼魅在尋棲身之所。

    土地廟內沒有亮燈,黑暗無比,月色借著破舊的窗戶照進來,隱約照亮了高臺上破損的土地像。

    暗夜孤廟,怎么看都像是會出現在志怪小說中的情景。

    橋妧枝立在門前怔怔看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靠坐在神像前。

    她衣衫上的血早就已經干了,可口中的腥氣卻怎么都散不下去,一直徘徊在舌間。

    很惡心,那個男人的血太過腥臭,讓她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撐在地上不斷干嘔。

    “女郎,你沒事吧?”

    身側不知什么時候突然出現了一縷游魂,她小心翼翼地出聲,語氣滿懷關切。

    橋妧枝緩緩抬頭,看到面前骨瘦如柴卻面容清麗的女鬼,卻并不覺得害怕,只搖了搖頭。

    “你應該剛死沒多久吧?”女鬼看著她的樣子恍然大悟,溫聲道:“慢慢習慣就好了,其實做鬼做久了,漸漸也就不想做人了!

    橋妧枝停止干嘔,看了她好一會兒,突然低聲問:“做鬼很好嗎?”

    “呀!”女鬼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看著她額頭尚存的一縷魂火,詫異道:“原來你竟是人啊!可你竟看得到我,當真神奇,我已經許久沒有與活人說話了!”

    橋妧枝扯了扯唇角,見她并無惡意,又問:“做鬼很好嗎,比做人還好嗎?”

    若是做鬼很好,她也不想做人了。

    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做人有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做人更好!迸砥擦似沧,“誰又不想做人,我剛剛以為你是鬼,這才出言安慰你,女郎你可千萬不要當真。”

    她說完,又十分委屈道:“可是誰來安慰我啊,我才是再也做不成人了,嗚嗚嗚女郎,奴家好慘。”

    橋妧枝將額頭抵靠在土地像上,看著眼前這個貌美的女鬼,抿唇問:“為什么再也做不成人?不是說,可以投胎的嗎?”

    “因為我沒有尸骨,沒有尸骨的鬼就沒辦法入黃泉,不能入黃泉便無**回,就做不成人!

    女鬼應當已經認命了,也不再假哭,笑著與她道:“六十一甲子,我已經等了十年,等再過五十年,我就要死了。女郎,你知道鬼死后會變成什么嗎?”

    橋妧枝想到了沈郎君,從某種意義上講,沈郎君便是死了的鬼,于是她道:“難道不是魂飛魄散嗎?”

    人死為鬼,鬼死之后便是魂飛魄散,再也不得往生了。

    女鬼噗嗤笑出聲,“女郎說錯了,人死為鬼,鬼死為魙,等六十甲子一過,我就是魙了,從此再也沒有轉世為人的機會!

    橋妧枝喃喃:“魙?”

    “是啊,魙!迸碚f著說著,忽而落淚,“魙死為希,希死為夷,四個六十甲子后,才是真正消散于天地,再也沒有來生了!

    橋妧枝其實不太信這女鬼的話,但她沒有反駁,只低聲問:“你的尸骨在何處,我為你斂尸,你就不用變成魙。早日下輪回,來生還能做人!

    那女鬼看著她,眼中似有淚光,溫聲道:“女郎,你真心善!

    橋妧枝扯了扯唇角,她可是剛剛殺了一個人。

    她又復問:“你的尸骨在何處?”

    女鬼慘然一笑,盯著少女的臉,眼中流出血淚,“我的尸骨,在長安眾百姓的五臟廟!

    橋妧枝猛地抬頭,臉色倏忽變得煞白。

    “十年前,東胡之亂,我隨父母南下,路遇饑荒!迸磔p聲說著過去的事,臉上卻沒什么波瀾,“家中小弟餓得幾次昏厥,我阿爹便將我賣了,從此之后,我就再沒有尸骨!

    她只說賣了,可橋妧枝卻明白過來,她是被人給吃了。饑荒之年,沒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橋妧枝覺得呼吸困難,咬牙道:“骸骨呢,骸骨可在,我為你收斂骸骨?”

    “女郎,山中多野狼啊!迸碚f著笑了起來,可眼角卻流出血淚,“女郎,我再也做不成人了。”

    女鬼哭了好一會兒,等哭夠了,這才道:“我已十余年沒有同活人說話了,今日總算是好好哭了一場!

    橋妧枝抱著雙膝,久久沒有出聲。

    “女郎,你想不想見一見魙鬼?”女鬼想起什么,抱怨道:“前幾日這里便來了一只很兇的魙鬼,嚇得我幾日惴惴不安,好在他似乎受了很嚴重的傷,我猶豫了許久,這才沒有搬走。不過等那個魙鬼好了,我就要盡快走了,人怕鬼,我們也怕魙鬼!

    她頓了頓,小聲道:“那魙鬼生前應當是個富貴人家的郎君,手里還拿著一柄扇子呢,也不知為何會淪落至此!

    橋妧枝眉心一跳,“你說什么?”

    女鬼生前死后膽子都很小,被她反應嚇了一跳,半天說不出話。

    橋妧枝連忙又問:“那個人,你是在何處見到的?”

    女鬼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起身,嬌聲道:“就在林中深處,女郎隨我來!

    橋妧枝起身,跟著那女鬼出了土地廟。卻不想剛出門,看到廟外的場景,便覺得頭皮發麻。

    林間孤魂野鬼眾多,成片的孤魂野鬼見她出來,目光齊刷刷看了過來。

    女鬼皺眉,看向為首的高大男鬼,低聲道:“女郎并非是鬼,小心將人嚇壞!

    那男子聞言,皺眉對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孤魂野鬼道:“都站在這里做什么,還不趕緊散去?”

    出聲的男子應當很有威嚴,眾鬼一聽,便齊齊散去。

    “女郎不必害怕!迸砜戳艘谎蹣驃枝頭上的絨花與身上的符箓,怯生生道:“他們都不敢動您!

    橋妧枝心思都放在那只魙鬼身上,心不在焉沖她點了點頭。

    女鬼這才帶著橋妧枝在林中七拐八拐,越走越深,橋妧枝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女鬼見她越來越慢,不由得疑惑道:“女郎?”

    橋妧枝停下腳步,蹙眉問:“你要帶我去哪兒?”

    大概是看出了橋妧枝的猜忌,女鬼有些氣悶,低聲道:“女郎若是不信,可以回廟中將就一夜,明日一早再出林!

    女鬼說完,見她沒反應,不由得有些失落,轉身欲走。

    “姑娘!睒驃枝出聲,遲疑道:“抱歉,我只是……”

    那女鬼聞言飛快轉身,眉眼帶笑,“女郎不必多說,奴家大概也明白的。那魙鬼就在這條小路深處,再走不遠就能看到了!

    話音剛落,林中深處突然飄散出點點銀光。

    女鬼呀了一聲,道:“這魙鬼傷得可真是重,再這么下去,都不用等六十甲子!

    橋妧枝卻一怔,突然向銀光散出的方向跑去。

    那女鬼連忙道:“女郎,你跑慢些,那魙鬼很兇的,來的第一日就將我嚇哭了!”

    橋妧枝跑到小路盡頭時,緩緩停下了腳步。

    月色斑駁,她借著月光看到了坐在石頭上的背影。

    她想到不久前,她招錯魂,最先看到的也是這樣的背影。沈郎君的背影與沈寄時很像,她遙遙看著,這一次出口的卻是:“沈郎君!

    被對著她的鬼魅許久沒有轉身,橋妧枝恍惚間,還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沈郎君。”她又出聲,聲音帶著隱隱的顫抖,“多日不見,郎君可安好?”

    【作者有話說】

    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魙死為希,希死為夷。出自《幽明錄》

    本文私設,鬼尚有投胎可能,鬼一死,就再也不能往生。

    25

    第25章

    ◎你隨我回去吧◎

    “多日不見,郎君可安好!

    深林寂靜,少女清潤的嗓音帶起輕微回響。

    月色清輝,背對著她的那道背影依舊未動,仿佛入了禪定。

    女鬼小心翼翼跟上來,猶豫片刻,小聲問:“莫非女郎與他相識?”

    她聲音壓得很低,大概還是有些懼怕那只石上魙鬼。

    “是,我與他相識!

    橋妧枝并未隱瞞,斂眸道:“沈郎君是個好人,你不必這般怕他。”

    女鬼眨了眨眼,還是有些害怕,下意識向后退了兩步。

    橋妧枝看向前方那道背影,月色如霜,月華傾瀉而下,洋洋灑灑落在他肩頭,仿佛為他覆上一肩白雪。

    只是,那當真只是月光嗎?

    她忽而向前走了兩步,終于看清覆在他肩頭那層厚厚的白霜。他依舊身著那件稍顯破舊的衣衫,霜雪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肩頭凝結蔓延,好似要將他包裹在其間。

    “沈郎君?”

    橋妧枝先是一怔,隨后反應過來,連忙跑到他身前。

    看到他的瞬間,橋妧枝眼眶便是一熱。

    盤坐在巨石之上的人雙目緊閉,一動不動,眉睫之上滿是霜雪,仿佛一個被凍僵在寒冬臘月里的可憐人。

    長安這個時節,為何會有雪?他身上,又因何落滿雪?

    “沈郎君!”

    橋妧枝撲上去,摸到一手冰雪。

    來不及多想,她直接解下外衫,不由分說蓋在他身上。

    寂夜微涼

    沈寄時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眉睫上的霜雪越來越多,蓋在他身上的外衫似乎毫無作用。

    “沈郎君?”

    橋妧枝有些慌亂,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瞬間被冰得一抖。

    眼前人如同一座毫無生氣的冰雕,不斷向外散發冷意。

    橋妧枝眼眶酸澀,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突然聽到一道細微的聲音。

    “阿娘……”

    橋妧枝一怔,猛地抬眼,“沈郎君,你怎么樣?”

    聽到她聲音的瞬間,端坐高臺之人薄唇微動,“好冷……”

    他穿得這么單薄,渾身上下都被冰雪覆蓋,怎么會不冷?

    橋妧枝抿唇,猶豫片刻,輕輕環上他的肩,緩緩覆在他身前。

    相觸的瞬間,橋妧枝被冰得抖了抖,卻沒有離開。

    溫熱的體溫令他身上的霜雪不再凝結,月光依舊,可他肩頭的那層白霜卻漸漸開始融化。

    沈寄時似乎有所察覺,他閉著眼睛,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時常聞到這股香,在當初困守浮屠峪時,在不斷廝殺的三百年時光中,在他成為沈郎君守在她身邊后,這股清香一如既往,令他死生不能忘懷。

    喉結滾動,他以為這一切不過是錯覺,于是本能地將懷中人抱緊,低喃道:“卿卿……”

    他的聲音太輕,輕到橋妧枝只模糊聽到他在呢喃,卻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

    太冷了,橋妧枝被冷得枝頭暈目眩,她都如此,沈郎君應當要比她冷上千倍百倍把。

    抱著她的人還在喃喃自語,橋妧枝卻已經沒有力氣再聽了?谥械男瘸粑斗路痧ど狭怂,怎么都無法散去。

    她模模糊糊地想,沈寄時真的很會騙人。

    明明是自己為她放血,可偏偏要說是禽血。明明是自己割出來的傷口,他卻偏要說是東胡人劃傷的他。如果不是遇到流寇,她應當會被騙很久很久,久到她壽終正寢,去九泉之下見到她,說不定都會被他嘲笑說,橋脈脈你怎么這么笨啊。

    長安到蜀州千里,她不知他是如何在傷痕累累的情況下帶她走下來的。

    于她而言,這世間,再也沒有第二個沈寄時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林中蟲鳴漸消。

    女鬼立在不遠處的林中,靜靜看著相擁在巨石上的兩人,眉眼之間劃過惆悵。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她本以為自己夠慘了,可不成想,這個魙鬼似乎比她還要慘。

    身側不知何時多出一只鬼魅,女鬼眼都未抬,低聲道:“我覺得她們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女鬼說不上來,她活著的時候讀書不多,有時想說什么,又不知該如何形容。

    她看向身側鬼,“你生前不是讀了很多書?”

    男鬼嗯了一聲。

    當真是悶。

    女鬼好脾氣地問:“那你有沒有覺得哪里奇怪?”

    “若說奇怪……”被詢問的鬼魅目光悠遠,“大概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

    女鬼沒有聽過,只從字面上理解,便委屈道:“我也沒有墳,死得又那樣慘,也很凄涼!

    這句話似乎逗笑了身側人,他扯了扯唇角,低聲道:“不必留在此處了,我們走吧!

    女鬼聽話轉身,可剛飄出一段距離,還是忍不住回頭。

    夜色朦朧,林間幽暗,他們隔著那么遠,其實已經看不大清了。

    —

    天光初亮時,第一縷日光透過枝葉縫隙照下,落在的少女身上,驅散她一夜嚴寒。

    橋妧枝悠悠睜眼,意識到什么,猛地起身,向四周看去。

    沈寄時背對著她立在樹下,聽到聲音緩緩回頭,輕聲道:“女郎!

    鳥雀嘶鳴,林中幽靜,他的聲音很低,卻還是清晰傳到少女耳畔。

    橋妧枝看著他幾緊透明的魂體,想到昨夜女鬼所言,低聲問:“郎君如今已經是魙鬼了嗎?”

    沈寄時不知該如何說,其實無論他是不是魙鬼,都已經入不了輪回。

    他許久沒有出聲回答,橋妧枝便明白了幾分,她張了張嘴,淚珠滾滾而下。

    沈寄時看著她,心尖陣痛。

    她其實并不是很愛哭的性子,可這短短數日,她哭得次數卻已經勝過以往數年。

    為死去的沈寄時哭,為相識不久的沈郎君哭,亦或是為她所見所聞而哭。

    還好她不知他是沈寄時,若是知道了,又該哭成什么樣子。

    “女郎不是要為我積攢功德嗎?”他說,“世間事本就是周而復始,若是能有許多功德,興許還有機會!

    “當真還有機會嗎?”

    人死不能復生,那鬼死呢,便能復生嗎?

    沈寄時低聲道:“世人都說鬼怪之言是怪力亂神荒誕之談,可女郎不還是看到了!

    是啊,她不還是看到了。

    橋妧枝臉上淚痕未干,她道:“沈郎君,你隨我回去吧。”

    【作者有話說】

    沈寄時是個專門騙橋脈脈的大騙子!

    (我知道短小,但是晚上還有一章,在凌晨一點前)

    26

    第26章

    ◎我殺之人并非流寇◎

    林間幽靜,向西看去,明月的輪廓在白日里清晰可見,日月當空,今日應當是極好的天氣。

    破舊的土地廟依舊佇立在林間,這是一座已經廢棄很久的廟宇,屋檐塌陷,木門腐朽,內里的神龕破舊不堪,香爐里還有半爐燒盡的香灰。

    或許在許久以前,這里曾是香火很盛的地仙廟,可日月交替斗轉星移,曾經的土地廟已經成了孤魂野鬼的落腳之地。

    橋妧枝掃去神龕上的蛛網,看著內里破敗的神像,隱約想起,在許久以前,長安百姓好似確實有個很信奉的土地神。只是東胡之亂后,那個曾在百姓中口耳相傳的土地神便再也無人提及。

    沒有信徒會信奉一個無法保佑一方土地的地仙,就像沒有百姓會信服一個無法令王朝繁盛的帝王。

    昨夜的那只女鬼不見了,或者說,這里絲毫不見鬼魅的影子。

    橋妧枝不解:“天都亮了,他們外出了嗎?”

    沈寄時立在一旁,扯了扯蒼白的唇角,道:“興許是被我嚇走了!

    鬼怕魙鬼,似人怕鬼。

    橋妧枝一怔,頓時有些窘迫,她確實將這件事給忘了。

    “是我的疏忽,我還未與她道別!

    昨夜若不是她,她根本不知道沈郎君在這里,她想要道謝。只是,今日怕是沒有機會了。

    “沈郎君!彼粗J真道:“你之前說逗留在人間的鬼魅都是陰險狡詐之輩,其實也不盡然!

    最起碼,昨夜的那個女鬼并非狡詐的鬼,只不過是個可憐人。

    沈寄時斂眸低笑,并未言語。

    橋妧枝看了看外面的日光,回身對他道:“沈郎君,時候不早了,我們應當走了!

    她一夜未歸,阿爹阿娘應當已經急壞了。

    沈寄時對上少女看過來的目光,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好。”

    他終究還是有私心的,他希望,至少在消散前還能再陪她久一點,即便她根本不知他是誰。

    —

    紛亂的腳步聲打破樹林的平靜,飛鳥驚起,四散飛去。

    周季然神情冷冽,指尖無意識輕扣起掛在腰間的劍柄。

    “將軍,相國大人的馬車已經進了樹林!

    話音剛落,不遠處便傳來車輪飛速滾過土地的聲響。

    周季然冷冷抬眼,順著聲音看去,卻見跟在馬車身旁的竟是位故人。

    “相國大人!

    周季然抱拳行禮,又看向一旁的馮梁,冷淡道:“馮少卿!

    馮梁不咸不淡地抱拳回禮,倒也沒有寒暄的意思。

    他們都在蜀州待了數年,可不過幾面之緣,經歷也并不愉快,雖勉勉強強算得上是故人,卻實在是熱絡不起來。

    馬車車簾被人掀開,橋夫人坐在里面默默垂淚,橋大人神情疲憊,“脈脈找到了嗎?”

    周季然握住劍柄直起身子,道:“還沒找到,不過流寇都已抓獲,馬夫和丫鬟皆只受了輕傷,倒是并無大礙。”

    橋大人犀利的目光落在周季然身上,壓著怒意道:“周將軍,前不久陛下派你出城剿匪,你是如何做的差事,為何還有流寇敢在皇城腳下作惡?”

    周季然不卑不亢,語氣肅然,“流寇眾多,原本已被清剿,不成想還有漏網之魚。此事下官已經上了奏折請罪,待女郎找回,下官自去領罰!

    橋大人目光落在他筆直的脊背上,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正是八月,林中微涼,日光愈烈。

    搜尋的喧囂聲片刻未停,馮梁有些沉不住氣,翻身上馬,道:“我也去尋。”

    “馮少卿!敝芗救挥朴崎_口,“少卿既不會武功,還是不要亂跑,若是在林中迷了路,我手下親兵還要去救少卿!

    馮梁暴怒,正要說話,卻見遠處突然跑來一個士兵。

    “找到了!”

    眾人連忙看去,只見士兵氣喘吁吁,指著身后大喊,“將軍,人找到了!并無大礙!”

    橋夫人猛地抬頭,不管不顧跳下馬車,在看到橋妧枝滿身干涸的鮮血時,險些暈過去。

    “阿娘!”

    橋妧枝沖上前扶住橋夫人,緊張道:“阿娘,你沒事吧!”

    橋夫人一把將人抱在懷里,一邊垂淚一邊道:“脈脈,你嚇死阿娘了!這一整夜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弄得這么狼狽?”

    橋妧枝一怔,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橋大人上前,眼眶亦是有些發紅,低聲寬慰,“脈脈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女郎。”

    周季然突然開口,看向橋妧枝的目光帶著不甚明顯的探究,“周某手下親兵在林中發現一具尸體,不知女郎與這件事可有干系?”

    “人是我殺的!

    橋妧枝對上周季然的視線,問:“周將軍是要將我抓回去下大獄嗎?”

    馮梁聞言皺眉,上前擋在橋妧枝身前。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目光越過他,落在橋妧枝身上,道:“女郎誤會,女郎所殺之人正是城外作亂的流寇,自然不用下獄。”

    他說完,翻身上馬,對橋大人道:“相國大人,既然女郎已經找到,也并無大礙,下官就先行回去交差。”

    橋大人看了他一眼,道:“請便。”

    “對了!敝芗救幌氲绞裁,對橋妧枝道:“周某部下親兵在林中搜尋時,無意中找到一張寫有摯友筆跡的婚書,女郎可識得?”

    橋妧枝先是一愣,繼而眸中露出巨大的驚喜,連忙道:“是我的東西,婚書此時在何處?”

    周季然嘆氣,從懷中掏出一張破了的紅箋,道:“親兵送來時,這婚書已經被馬蹄踏破,既是女郎的東西,那周某便物歸原主了!

    說著,他將破損的婚書遞了過去。

    日光下,那一紙婚書在風中飄搖,破舊的有些可憐。

    橋妧枝怔怔接過,看到上面已經模糊不清的字跡,忽然覺得呼吸有些困難。

    她明明才剛剛得到,可轉瞬便又失去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從未得到。

    “周將軍!彼罩闀D澀開口,“可否告知,這是在何處尋到的?”

    “于小徑向西數百米,樹下荒草間拾得此物。”

    周季然說完,擺了擺手,帶著禁軍離開了。

    橋夫人看著那已經破舊不堪的婚書,眼眶更加酸澀,低聲道:“脈脈,別再看了,該回去了。”

    —

    日頭將落未落時,房內突然亮起了燭光。

    破碎的婚書被小心翼翼拼湊起來,卻依舊有幾處殘缺。紙張最是脆弱,那幾處殘缺說不定早就已經被風吹去很遠。

    橋妧枝抱著小花,悄無聲息將眼淚埋進貍花貓那厚厚的毛發之中。

    似是察覺到什么,小花今日出奇聽話,任憑她將自己當做手帕擦眼淚。

    沈寄時立在她身邊,目光落在婚書上,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今日,他絕不會寫下這樣惹人落淚的東西。

    既已死,還是死透些好。

    “沈郎君。”橋妧枝哭夠了,說話時尚帶著鼻音,低聲道:“其實今日,我有一件事未給阿爹說。”

    她頓了頓,道:“我殺之人,似乎并非作惡的流寇!

    沈寄時皺眉,卻聽她繼續道:“流寇大多身材魁梧粗壯,性情殘暴惡劣,若真是流寇,我未必能活下來!

    橋妧枝回憶起當時的場景,抿唇道:“我雖從未習過武,卻時常去軍營,對大梁將士有稍許了解。那日我看得分明,我所殺之人腳上的靴子,是官靴!

    “興許那人也未曾想會被我所殺,竟高傲到連腳下的官靴都未曾換下!

    橋妧枝蹭了蹭小花的肚皮,道:“可周將軍卻直接將那人說成是流寇,我不得不懷疑。”

    沈寄時道:“女郎是懷疑周季然?”

    橋妧枝沒有否認:“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大梁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將軍,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沒有將事情告訴爹爹,也是不想萬一其中有誤會,讓爹爹為難!

    恰逢日月更迭,一陣冷意襲來,沈寄時低低咳嗽了幾聲,道:“我可以為女郎入夢!

    “入夢?”

    沈寄時臉色蒼白,低聲道:“既是人,便不會在夢中騙人,我可為女郎入周將軍的夢!

    橋妧枝看著他,突然道:“沈郎君!

    “嗯?”

    “你身上又落雪了!

    沈寄時一怔,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竟已經蓋了一層薄雪。

    八月的傍晚,桂花的香氣透過門窗傳來,他明明在屋內,身上卻開始凝霜。

    橋妧枝有些慌亂地為他拂去肩頭霜雪,又慌不擇路去搬冬日才會用的棉被。

    厚厚的棉被裹在他幾近透明的身上,可依舊杯水車薪。

    “沈郎君,為何會這樣,白日不是還好好的?”

    沈寄時抿唇,輕笑道:“女郎,我是魙鬼!

    鬼魅怕日光,然魙鬼卻怕月光,一遇寒月,便會忍受如同寒冰地獄之苦。

    橋妧枝看著他身上越來越厚的霜雪,不知他為何還能笑出來,顫聲問:“沒有別的辦法嗎?”

    “勞煩女郎再為我多加一層棉被。”

    橋妧枝連忙又為他裹上一層棉被,“可好些了””已經好多了。”

    橋妧枝看著他眉睫上越發厚重的霜雪,久久未曾言語。

    27

    第27章

    ◎入夢◎

    周季然從刑部出來時,已是月上中天。

    錦衣夜行,長安城寂靜,官靴踩在青石板上,發出輕微的咚咚聲。

    他走得緩慢,好似行走在夜間無家可歸的游魂。

    夜間的打更人碰巧從他身旁經過,嗅到他身上濃濃的血腥氣,當即嚇得腿軟,頭也不敢抬,匆匆離去。

    月色下,周季然面不改色,握著腰間長刀一步步往前走。

    蒼穹之上不知何時飄來一片烏云,月光漸淡,將他臉上也照出幾分晦暗。

    他走得專心,卻在路過興寧坊的牌匾前時,腳步微頓。

    這個時辰,興寧坊內一片昏暗,唯有深處一點亮光,應當是誰家府上掛出的燈籠。

    能住進興寧坊的,大都是鐘鳴鼎食之家。比如世代將門的沈家,又比如雖然出身寒門卻娶了長安貴女,一路青云直上的相國大人。

    周季然的府邸并不在此處,他只看了一會兒,便緩緩收回目光,乘著夜色遠去。

    周府大門敞開,守在門前的小廝上前接過他的衣裳,連忙道:“大人,剛剛有人來過了!

    周季然腳步一頓,沒什么表情,“他又來做什么?”

    “不知,似乎是有話要說,等了大人許久,一直到天黑才離去。”

    院中光影黯淡,月亮被烏云遮了大半,照不清院中人臉上的表情。

    良久,周季然卸下腰間長刀,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

    說完,推門進了書房。

    小廝立在書房外,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屋內亮燈,不禁心下打鼓。

    恰逢烏云遮住明月最后一絲亮光,院中陷入無盡黑暗,冷風吹過,小廝下意識抖了兩下,訕訕離去。

    橋府后院

    月光被遮住的瞬間,沈寄時身上的霜雪開始消退。

    屋內的溫度漸漸消退,橋妧枝卻毫無察覺,只抱著暖爐蜷縮在禪凳上昏昏欲睡。小花窩在她懷中,長長的尾巴搭在少女纖細的手腕,末尾的尖尖偶爾還會動一動。

    她睡覺一向很輕,在屋內溫度回暖之時好似察覺到什么,悠悠轉醒。

    “沈郎君?”

    她睡眼惺忪,看到他身上霜雪消融,一時反應不過來,低聲問:“已經天亮了嗎?”

    “剛過子時,還未天亮!

    橋妧枝有些反應不過來,又問:“郎君身體已經痊愈了嗎?”

    沈寄時并未回答她這個問題,只道:“夜已深,女郎早些安睡。”

    他向外走去,卻聽身后傳來少女有些沙啞的聲音:“郎君去往何處?”

    沈寄時轉身,道:“入夢。”

    “入夢?”

    橋妧枝幾乎在瞬間清醒過來,抱緊懷中小花,抿唇道:“此事不著急……”

    “今日有烏云,是個極好的時機,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他道:“入夢小事,某一人去便可!

    沈寄時出了庭院,行至連廊時,忽聽身后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橋妧枝烏發披散在身后,握著提燈追上來,“沈郎君,我與你一同去!

    怕他不同意,她連忙道:“若是烏云突然離去,我還可在一旁看護郎君。而且,郎君對長安并不熟悉,我還可以為郎君帶路!

    她說完,笑了笑,眸光卻很是堅定。

    沈寄時斂眸,低聲道:“女郎離遠些,不要被人發現!

    他一說,橋妧枝便笑了,眨了眨眼,道:“一定不會被人發現!

    這是橋妧枝第二次翻墻而出,與上次不同的是,空蕩蕩的長街之上竟一只鬼都沒有看到。

    沈寄時輕聲解釋:“七月已過,長安游魂少了大半。再加上,如今我是魙鬼,那些孤魂野鬼自然不會出現在附近!

    橋妧枝烏發已經被長繩綰起,并未點綴朱釵,就連她一直戴在頭上的絨花都未來得及簪上。

    她用余光偷瞄身側的郎君,想到以前與他走在長街時,那些游魂好似就很怕他。

    古樓觀那些道士說他身上煞氣很重,她卻一點兒都感覺不到。

    她握著提燈的長桿,狀似無意地問:“一直沒有問過,沈郎君生前是做什么的?”

    沈寄時答:“隨家中走南闖北,做些小生意,并非什么大富大貴之家,倒也夠溫飽。”

    他回答的含糊,橋妧枝還想再問,卻見身側郎君腳步一頓,低聲道:“女郎,我們到了。”

    她抬頭,面前是周府高聳入云的側墻。

    —

    周季然端坐在書房,小心翼翼擦拭著手中長刀。

    屋內未點燈,他熟門熟路地拂過刀刃,將上面殘留的血跡擦干凈。

    十年征戰,這把刀飲血太多,早就已經被鮮血浸透,即便是能擦干凈上面的血跡,也驅不散附在刀刃上的血腥氣。

    周季然指尖一寸寸向上移,在按到刀柄的凸起時微微一頓,繼而若無其事般繼續向上擦。

    “周季然!

    他突然聽到一聲溫和的女聲喚他,先是一怔,隨后又緩緩起身,冷聲道:“誰?”

    那聲音發出輕笑,“這么多年過去,阿然連我的名字都忘了嗎?”

    周季然嘴唇抖動,踉蹌著往書房門口走去?僧斔叩介T前,卻仿佛僵住一般,久久沒有動作。

    “阿然?”

    那道聲音再次響起,“怎么還不出來,這么久不見,就沒有什么想和我說的?”

    周季然脊背微彎,猛地閉上雙目,一把將書房門打開。

    寒光閃過,長刀出鞘,他怒吼:“誰在故弄玄虛?”

    開門的瞬間,光陰流轉。眼前場景忽然一變,寂靜的周府變成陡峭的青城山,威風凜凜的中郎將也成了軍營中一個毫不起眼的瘦弱少年。

    青城山上寒風凜冽,演武場內卻人聲鼎沸。

    周季然披著不合尺寸的大氅,怔愣看著眼前熟悉的情景。

    綢緞穿得太久,他幾乎要忘記自己的身份。

    周季然并非長安人,而是個不知來處的乞兒,南逃的路上有幸被裴將軍救了下來,這才平安到了蜀州。

    裴將軍救下的人不計其數,只有他,一留就是十年。

    “你的傷已經好了?”

    裴將軍聲音在寒風中有些聽不真切,她微微俯身,聲音染上一抹笑意,“我聽照看你的阿婆說你想要留在青城山?這是真的嗎?阿然,參軍很苦的,稍不留神就會死。你年紀尚小,若是愿意,可以去領一筆錢找個學堂念書。青城縣雖小,卻是個好的落腳點!

    周季然看著這張記憶中的臉,眼眶微紅,心緒起伏,想要說話,可一張口,說的卻是:“我年紀不小,今年已經十五了!

    他指著演武場的沈寄時,表情緊繃,“我比他還要大。”

    裴將軍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眼中滿是自豪,道:“他啊,他是我的兒子,自小練武,連戰場都上過了!

    “我也可以!”少年盯著面前的女將軍,目光灼灼,“我不會比他差,我要上戰場殺東胡人,先做士兵,再做將軍!

    裴將軍笑了,“有志氣!”

    她回身,沖著演武場喊道:“阿時,別打了,快過來!”

    演武場上和旁人打得不可開交的少年頓時停下動作,抱著刀不情不愿地走過來。

    裴將軍將周季然拉到身前,瞇眼道:“以后阿然就跟著你一起練武了!”

    少年最是不羈,目光漫不經心在瘦成竹桿的周季然身上掃過,突然將抱在懷里的刀扔給他,笑嘻嘻道:“既然如此,這把刀送你了!”

    他看向裴將軍,神采飛揚,“阿娘!我覺得長刀不適合我,我要練槍!”

    周季然瘦弱,踉蹌著沖上前捧住長刀,還沒來得及反應,指尖就摸到刀柄一塊凸起。

    他摸了許久,恍然發覺,原來這上面,是一個沈字。

    沈寄時的沈。

    28

    第28章

    ◎少年的懷抱滾燙又潮濕◎

    周季然拿到那把刀的時候,是在承平二十年的冬末。

    彼時大梁江山風雨飄搖,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同落水狗一般躲在蜀州,靠著天塹將東胡攔截在外。

    周季然練好那把刀的時候,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深秋,深秋時節天地肅殺一片,他隨沈寄時率軍北上,用那把長刀砍掉了上百個東胡人的腦袋。

    東胡人的血又黏又臭,飛濺到臉上,生生將人變成了地獄中的羅剎。

    周季然擦干臉上的血跡,發現腰上多了一道手指關節深的刀口。

    那傷口實在是太深,鮮血涓涓往下流,可他穿著深色甲胄,傷口中流出的鮮血與東胡人的血混在一起,誰也分辨不出。

    他神色不變,仿佛受傷之人不是自己,手起刀落間,又是一個東胡人。

    從天黑打到天亮,這場仗不知打了多久,最終還是以東胡落敗結尾。

    彼時,東胡主帥被沈寄時一槍捅了個對穿,東胡當即潰不成軍,四散奔逃。

    大梁鳴金收兵,沈寄時握著韁繩,單手負槍,與周季然并轡而行。

    長河落日,衰草遍地,旌旗獵獵,將軍身上的甲胄已經染成了暗紅色。

    “東胡人敗走北上,要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打回長安!

    十七歲的少年眉眼桀驁,揚眉對身畔的周季然道:“等我們回了長安,就讓阿螢帶你去吃長安最有名的酒樓,那里的醬肘子就連李御這種嘴刁之人都贊不絕口!

    周季然默不作聲聽著沈寄時口中的長安,眼中沒什么情緒。

    很多時候,他在這些人中如同一個異類。這些年來,他聽他們說的最多的便是長安,可長安于他而言并非故土,真若說起,與蜀州也沒什么兩樣。

    他更想一輩子呆在蜀州,一輩子呆在青城山上。

    腰間的傷口還在往外淌血,周季然握著韁繩的手泛起青筋,卻一聲未吭。

    “阿娘前幾日傳了書信,說你馬上就要弱冠了!

    沈寄時仰頭灌了口水,笑道:“大梁的規矩,弱冠后就要早日尋一門親事,阿娘讓我問問你,有沒有中意的女郎?”

    腰間的傷口好似更疼了,周季然握著韁繩的手一頓,久久沒有說話。

    沈寄時察覺到不對,勒緊韁繩調轉馬頭去看他,微微瞇眼,一拳抵在他肩膀,朗聲笑道:“周季然,你小子果然有心上人了!以前也不見你與誰家女郎走得近,說說看,到底哪家的女郎?你說出來,阿娘一定親自為你去說親!”

    周季然臉上都是血,抬起眼皮與他對視,眸中情緒翻涌,想要說什么,卻突然悶哼一聲,從馬上栽了下去。

    沈寄時一怔,連忙翻身下馬將人抓起,卻不想摸了一手溫熱的鮮血。

    襄州一戰,以大梁大獲全勝為結尾。獲勝的第二日,圣人的駕攆便到了襄州城,隨駕過來的,還有裴將軍與相國大人。

    沈寄時筆挺跪在院中,藤條一下下鞭打在他背上,將他后背抽出一道道鞭痕。

    少年額頭冒了冷汗,卻倔強地一聲不吭,生生將疼痛忍下。

    橋妧枝立在廊下,捧著早已準備好的傷藥看他挨打,眼眶漸漸紅成了兔子。

    沈寄時知道她正在看他,長發斜在肩頭,偏頭不肯與她對視。

    裴雲打夠了,扔掉藤條,冷聲道:“身為主帥,不計后果,枉顧將士性命,一味追敵,沈寄時,你看的兵書都吞進狗肚子里了?”

    少年不服,猛地抬頭憤憤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乘勝追擊本就是兵家常事!更何況,這一次我們勝了,阿娘,我何罪之有!”

    “好一個勝了!這次是勝了,那下一次呢?你是主帥,你要對你的將士負責。沈寄時,沒有那些將士,你這個主帥做得起來嗎?這一次你追上去沒有遇到埋伏,若是下一次當真有埋伏,你又該如何?那些將士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要拉著他們給你陪葬?”

    沈寄時張了張嘴,許久說不出話來。

    知子莫若母,裴將軍簡直要被氣笑,伸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瞇眼道:“是啊,你這次立了功,陛下封你為長寧侯,當真是風光無限,本事比阿娘都要大了!”

    沈寄時下頜緊繃,偏頭不語,胸膛上下起伏,擺明了還是不服氣。

    裴將軍神色一淡,低聲道:“沈寄時,你還算不上是個合格的將軍,知道你比阿娘差在哪里嗎?”

    沈寄時一怔,下意識抬頭。

    “不論是我還是你爹,率軍打仗,無論勝敗,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自己的將士是否平安!

    裴將軍松開他的耳朵,冷哼道:“你是一軍主帥,真以為只要打勝仗就合格了?你的副將被東胡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要不是運氣好,現在都能發喪了,你竟毫無察覺!”

    沈寄時薄唇微動,雙拳緊握,偏頭不再說話。

    這狗脾氣!也不知是學了誰。

    裴將軍直起身,握住腰間長劍,哼笑道:“今夜你就跪在這里,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挫一挫你這個長寧侯的威風!”

    說完,她轉身,看到立在廊下眼巴巴望著這里的少女。

    橋妧枝吸了吸鼻子,喚了聲裴將軍,目光卻始終落在沈寄時身上。

    裴將軍回頭看了少年一眼,嘆了口氣,有些哭笑不得,沈寄時這個狼崽子,命倒是真好。

    月色如洗,庭院中的竹葉輕輕晃動,發出沙沙聲響。

    沈寄時孤身一人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即便身后已經滿是傷痕,依舊不肯折腰。

    旁人倒也沒有說錯,沈小將軍的脊背好似擎天的石柱,只要天不塌,誰也別想讓他折腰。

    鵝黃色的裙擺晃進余光中,沈寄時偏頭,悶聲道:“別看我,也不必管我。”

    沒有人喜歡被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更別說驕傲如沈小將軍,他寧愿被捅一刀的人是他,也不想讓橋脈脈看到他這么狼狽的樣子。

    橋妧枝蹲在他身邊,五官皺成了一團,眼眶依舊發紅,卻憤憤道:“你當誰愿意管你,脾氣臭死了,要不是和你定了親,我才不管你。”

    嘴雖然硬,卻還是小心翼翼去查看他后背的傷口,還將動作放的極輕。

    沈寄時抿唇,在她指尖碰到背后傷口時忍不住悶哼出聲。

    橋妧枝長睫微顫,看著他背后青青紫紫的鞭痕,眼眶更加酸澀。

    裴將軍征戰沙場多年,一頓鞭子可不是普通人能吃消的,若是沈寄時肯低個頭,哪里會吃這頓苦。

    她呼吸放緩,小心翼翼將他背后的衣服撕開,布料卻還是不可避免地劃過傷口。

    少年疼得倒吸一口涼氣,哼笑道:“橋脈脈,你是不是公報私仇!

    橋妧枝雙頰鼓起,避開他的傷口一拳砸到他背上,怒道:“沈寄時,你這個混蛋!”

    她想必是當真有些生氣了,這一拳完全沒有收著力道,直接在他肩膀上打出一道紅痕。

    被打之人卻笑得更放肆了,先是低頭笑了好一會兒,笑得肩膀顫抖,直到笑夠了,才呼出一口氣,道:“我沒事,你別擔心,不過是小傷!

    橋妧枝挖藥膏的手一頓,抿了抿唇,沒出聲。

    冰涼的藥膏涂抹在傷痕上,帶起絲絲涼意,沈寄時舒服地瞇起眼。

    見她不說話,少年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道:“其實阿娘這次打我收著力道呢,以前的時候,比這還嚴重的懲罰我又不是沒有受過。”

    橋妧枝頓了頓,忍不住問:“你怎么總是被罰,就不能低個頭嗎?你若是低頭,裴將軍肯定舍不得罰你!

    這一次,少年語氣中帶了一絲懶洋洋,道:“誰知道,我阿娘脾氣差得很,我早就已經習慣了,不就是挨幾頓打嗎,挨就挨,反正又死不了人!

    橋妧枝反駁:“誰說的,裴將軍對阿螢就很溫柔,她是想要挫一挫你的銳氣,讓你別總是意氣用事!

    “興許吧!

    沈寄時不怎么在意,輕聲問:“橋脈脈,藥上好了嗎?”

    “還差一點點。”

    少女說著,指尖向下,摸到了他后背很深的腰窩,不自然地移開目光。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一直等到最后一個傷痕也被涂滿藥膏,橋妧枝才輕聲道:“好了。”

    話音剛落,背對著她的少年突然轉身,一把將她拉進懷里,牢牢抱住。他抱得太用力,仿佛要將人融在自己懷里。

    沈寄時將臉埋進少女柔軟的發間,嗅著熟悉的皂角香,一直繃緊的肩膀漸漸放松。

    秋夜寒涼,少年身上沾了露珠,貼上來時帶了滿懷水氣,滾燙又潮濕。

    橋妧枝沒動,只僵硬了一瞬間,就緩緩環住他的腰肢。

    “橋脈脈!彼雎。

    “嗯!彼貞。

    夜間寂靜,地上的影子融為一體,橋妧枝能聽到他們劇烈的心跳聲。她有些分不清,這心跳到底是自己的,還是沈寄時的。

    亦或者,都是。

    他們身后,房間的窗戶不知什么時候被風吹開一角,透進無限寒風。

    周季然腰間纏著繃帶,臉色蒼白,就著月色看庭院中相擁的兩個人。

    他與沈寄時出生入死多年,卻與這位橋家的女郎并不相熟,但他知道,他們以后是要成親的。若是沒有意外,他們應當會是最好的神仙眷侶。

    他看了許久,眸中劃過一絲自己都未曾發覺的羨慕。

    “阿然!迸釋④娬驹谒韨,“你的傷可好些了,還疼嗎?”

    周季然回神,沒有抬頭,輕聲道:“已經不疼了!

    裴將軍嘆道:“阿時桀驁不馴,行事實在是太沖動,我雖是他阿娘,卻也不能一直在他身邊。你比他年長幾歲,又比他穩重許多,以后還需要你守在他身邊,多多提醒他。”

    不知為何,明明已經不疼的傷口又開始泛起絲絲疼意。

    周季然捂住腰間的傷口,半張臉隱藏在陰影,張了張唇,低聲道:“我會的!

    裴將軍松了口氣,看著他映在墻面上有些單薄的身影,想到什么,輕笑道:“你馬上就要弱冠,我聽阿時說,你有了心上人?”

    周季然一頓,下意識抬頭,看著眼前人,久久沒有開口。

    “是哪家的女郎,我替你去提親!彼粗巴庀鄵淼纳倌猩倥,好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溫柔,“不管是誰家的女郎,只要她愿意,我都可以為你提親!

    這么多年,誰都知道周季然雖然姓周,卻已經和沈家密不可分。若是她親自為他求娶,也不會因為他的出身而拒絕他。

    周季然斂眸,過了很久,輕輕搖了搖頭,“沒有,我沒有心上人!

    沒有嗎?

    裴將軍蹙眉,卻還是點了點頭,道:“沒有也沒關系,說不定只是緣分未到,緣分事情倒也不用強求,若是哪一日有了喜歡的女郎,再與我說也不遲!

    周季然低頭,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時候已經不早,裴將軍看了眼外面的月色,道:“你受了傷,早些休息,我去看看阿螢。”

    她說完,轉身要走,卻聽身后少年道:“裴將軍!

    她回頭,神色詫異,卻很有耐心地停下腳步,等他開口。

    周季然緊握的手掌一松,聲音卻依舊有些不穩,他低聲道:“我還沒有取字,等我二十歲生辰時,將軍能否為我取字?”

    裴將軍握著劍柄,輕笑道:“那是自然,不過阿然……”

    將軍聲音忽然輕了許多,“我已死去多年,該如何給你取字?”

    周季然周身一僵,涼意從頭竄到腳,令他動彈不得。

    桌案上的長刀突然落地,發出一道刺耳聲響,周季然猛地睜眼,依舊是周府書房,剛剛的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夢。

    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說是夢,可夢中的一切卻都曾真實發生。

    周季然緩緩閉上雙眸,握著長刀的手青筋凸起。

    屋內突然傳來腳步聲,他緩緩睜眼,看到立在屋內的人影,不由得一怔。

    他猛地站起,沉聲道:“沈危止?”

    沈寄時與他想個甚遠,道:“周兄,浮屠峪一別,倒是許久不見!

    周季然定定看了好一會兒,移開目光嘲諷道:“沈危止早就已經死了,閣下到底是何人?我周季然從來不信鬼神之說,閣下又何必故弄玄虛?”

    他說完,直接拔出長刀,毫不留情向眼前人砍去。

    刀槍碰撞,下一秒長刀發出一聲嗡鳴,從主人手中脫落。

    沈寄時扯了扯唇角,眉眼一沉,聲音飄渺,帶著攝人寒意,“周季然,我且問你,昨日城外流寇一事,可與你有關?”

    周季然見到他手中的止危槍,瞳孔微縮,看著眼前的故人,漸漸冷靜下來。

    他抿唇,問:“危止兄來尋我,竟不是為了敘舊嗎?”

    他轉身倒了兩杯茶,遞給眼前鬼魅一杯,道:“許久不見,以茶代酒。”

    沈寄時未接,聲音冷得如淬霜雪,“周季然,你我生死之交,為何要害卿卿?”

    周季然面容一僵,仰頭將茶水一飲而盡。

    苦澀在口中蔓延,他閉眸,再次睜眼時卻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長刀刀刃。

    鋒利的刀刃豁開掌心皮膚,鮮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斷流下,很快在地上堆積成一小灘鮮血。

    疼痛密密麻麻襲來,周季然低笑道:“危止兄,這個夢我不太喜歡,不如就此別過。”

    話音一落,夢境坍塌。

    端坐在書房中的中郎將緩緩睜眼,看向自己掌心。那里皮肉完好,絲毫不見傷口,可痛感卻仿佛沒有消退。

    竟是,夢中夢。

    窗外三更聲響起,驚起落在屋檐上的鴟鸮。

    蠟燭已經漸漸燒到盡頭,提燈照出的光亮也逐漸變得暗淡。

    橋妧枝立在樹下一動不動,掌心卻出了一層細汗。

    夜風微涼,將她身后發絲吹起,衣袂于風中飄動,遠遠看去,好似夜間鬼魅。

    不知立了多久,身側終于出現一道熟悉的飄渺身影。

    “沈郎君!”

    她回過神,見是他,當即松了口氣,“你總算回來了,已經進去了許久,我還以為出了什么變故!

    沈寄時臉色蒼白,看著她沒有出聲。

    他剛剛入夢時,最先看到了周季然的夢。他在夢中看到了阿娘,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她。

    承平二十五年的沈寄時剛剛十七,因為襄州一戰被封為長寧侯,桀驁不馴眼高于頂,一心想要封狼居胥,可如今憶起,卻是負她良多。

    見他一直不說話,橋妧枝聲音輕了許多,上前扶住他肩膀,低聲道:“沈郎君,你受傷了嗎?”

    沈寄時扯了扯唇角,聲音溫和:“不曾,只是有些累!

    鬼怪入活人夢本就消耗精力,夢境又被周季然強行破開,于他而言損耗極大。

    他道:“女郎遇到流寇的事情,確實與周將軍有關,至于原因……”

    他頓了頓,低聲道:“還未曾問出,女郎待我恢復一些,我恢復一些,再重新入夢!

    聽到這件事確實與周季然有關,橋妧枝一怔,眸中情緒翻涌。

    “不必了。”她將手中提燈吹滅,“已經足夠了,剩下的事情與郎君無關,總歸這是我與沈寄時的事。只是郎君運氣不太好,受了無妄之災。”

    沈寄時薄唇微動,未再出聲。

    蒼穹之上烏云流動,橋妧枝收回目光,道:“沈郎君,月亮應當要出來了,我們回去吧。”

    沈寄時點頭,兩人回身,動作卻同時一頓。

    周府大門緊閉,黃色的燈籠輕輕搖晃,一道人形黑霧在門前徘徊,卻不進去,只圍繞著燈籠打轉,似在掏取燈籠中的燭火。

    橋妧枝倒吸一口涼氣,伸手拽了拽身側人的袖子,低聲道:“是他嗎?”

    她依舊看不清那團黑霧的臉。

    沈寄時目光微沉,低聲道:“張淵。”

    正是在沈府之內,冒充沈寄時的那道生魂。

    生魂原本在周府門前徘徊,可突然意識到什么,猛地轉身,看到身后那兩道人形,頓時大驚失色,當即化成一團黑霧逃走。

    沈寄時雙眸微瞇,正要去追,卻被人拉住了袖子。

    “沈郎君。”橋妧枝搖了搖頭,“不要去追,月亮馬上就要出來了。”

    烏云漸去,露出一角殘月,照亮屋檐上的瓦片。

    沈寄時肩上還未凝霜,卻覺得周身很冷。

    —

    時隔多日,張太醫提著藥箱再次造訪橋府。

    “圣上的病越來越嚴重,這幾日太醫院忙得不可開交。”

    張太醫與橋大人道:“郁結于心,想盡了法子,病卻不見好,唉。”

    橋大人搖了搖頭,神色有些諱莫如深。

    圣人的病早就已經是公開的秘密,朝野上下無人不知。也正是因此,那些皇子近日來都有些不安分。

    張太醫不再多言,將指尖放在橋妧枝脈搏間,良久,輕輕蹙眉,道:“之前給女郎開得藥可有在喝?”

    “一直在喝。”

    張太醫點頭,又問:“女郎可有什么不適?”

    橋妧枝搖頭,“并未有什么不適,只是膝蓋處有些擦傷。”

    “如此,女郎身體并無大礙!睆執t收回手,道:“女郎本就體弱,又因為流寇一事受到了驚嚇,這段時日可能會多夢,喝些安神湯便可!

    一旁的橋夫人松了口氣,喃喃自語道:“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橋大人亦是松了口氣,放下茶盞,對張太醫道:“張大人,還請移步書房!

    張太醫今日前來并非全然為了看診,圣人有關的事情自然不能再在明面上說,兩人起身正要離去,橋妧枝突然道:“爹爹,那些流寇……”

    橋大人回身,神情一冷,道:“那些人自然不會留著,周季然與馮梁連夜提審,經過一夜嚴刑拷打,那些流寇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明日就會在午門問斬。脈脈,爹爹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橋妧枝斂眸,沒再出聲。

    —

    “朝中動蕩,爹爹因為朝堂上的事已經焦頭爛額,如今沒有證據,我不能因為我的一面之詞再讓爹爹煩心!

    橋妧枝抱著小花,頭也未抬,嘆息道:“這件事可以再等一等,生魂不會無緣無故出現在周府,我想,流寇的事情應當也是與張淵的事情有關!

    沈寄時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的合歡樹上,低聲道:“周季然與張淵有牽扯。”

    橋妧枝低聲道:“若是他們有關系,張淵這般了解我與沈寄時的事情,也就合理了。周季然這個人,我與他只打過幾個照面,實在稱不上熟悉!

    她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低聲道:“他這個人很古怪,平時總是面無表情兇巴巴,有好幾次我去軍營給沈寄時送吃的,都看到他一個人在演武場練武!

    “但是他與沈寄時關系很好!睒驃枝皺眉,抿唇道:“他們一起打過許多仗,有一次,他還曾為沈寄時擋了一箭!

    沈寄時目光深遠,聽著她的話,久久沒有出聲。

    其實就連他自己都有些忘了,周季然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橋妧枝也沒再說話,過了許久,才想起什么連忙道:“沈郎君,我為你騰出一間屋子吧!

    她帶他去了時常小憩的閣樓,這里即便是白日都光線昏暗,日頭很難照進來。

    “郎君如今怕月光,不能再呆在院中。”

    她將窗臺上的灰塵掃落,低聲道:“我已經不再讓郁荷進來了,不會有人發現郎君!

    沈寄時輕笑:“多謝女郎。”

    橋妧枝搖了搖頭,拿出那個掌心大小的紙扎貓,忐忑道:“之前一直忘記燒給郎君,郎君還要嗎?”

    沈寄時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紙扎貓上,輕輕點了點頭,“要的!

    橋妧枝立即松了口氣,眸光出奇亮,“今夜應當是個陰天,那我今晚就燒給郎君。”

    正如她所言,今夜不見月光,沈寄時難得沒有再受冰寒之苦。

    橋妧枝用火折子將銅盆點燃,在他面前將那只紙扎貓投進火盆中。

    片刻后,沈寄時身邊多出一只純白色的小貓。

    那小貓看起來有些呆滯,卻很會撒嬌,不斷在他褪邊輕蹭。

    窩在屋檐上的小花當即炸毛,如同見了鬼一般,一個蒙扎撲進橋妧枝懷中,唯獨尾巴漏在外面瑟瑟發抖,不安地在橋妧枝手腕上蹭來蹭去。

    沈寄時輕笑一聲,蹲下身子,順過白貓身后皮毛,輕輕在它額頭一點。

    下一瞬,白貓動作一頓,化作銀光散去。

    橋妧枝一怔,卻聽他道:“它并無生命,不消幾日便會消散。若是嚇壞了女郎懷中貍奴,得不償失,既然早知結果,不如讓它早日消散!

    天地生靈皆是由魂魄聚集,一個沒有魂魄的紙質物件,又怎么會長存呢。

    橋妧枝失落低頭,道:“沈郎君,沒有結果的事情,就要從一開始掐斷嗎?難道幾日的光景便不是光景嗎?”

    沈寄時抿唇:“明知沒有結果還要強求,傷人亦傷己。”

    “這便是郎君不愿給家人捎信的原因嗎?”

    沈寄時不語,只立在她身邊,許久沒有出聲。

    橋妧枝嘆了口氣,抱著小花坐在石階上,看著面前熊熊燃燒的火光發呆。

    銅盆中的火越來越小,少女突然道:“即便是知道結果,若是再有一次,我還是想要與沈寄時定親!

    沈寄時未動,輕輕扯了扯唇角,無聲道:“我也是!

    銅盆中僅存的火苗徹底熄滅了,淺淺一層余暉飄出橋府,游蕩在長安城的長街上。

    一只生魂縮在角落中瑟瑟發抖,他嗅到那淡淡的香火氣,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張淵的身體還活著,無人給他燒奠品,他每日只能與孤魂野鬼爭搶食物。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受,可是他卻已經不想再做人了。

    29

    第29章

    ◎為九泉之下的愛人祈!

    九月底,丹桂飄香。

    院中桂花開得正好,橋妧枝摘了一小盅放到院中曬干。卻不想前腳剛曬出去,當天夜里,長安突然飄起了細雨。那雨很小,落在地上不見水痕,卻剛好能打濕那一竹篩桂花。

    長安的旱情依舊沒有得到緩解,秋收的百姓都已漸漸麻木。

    橋妧枝欲哭無淚,只好將桂花上的水瀝干,試試能否重新曬干。

    沈寄時撐傘,一言不發跟在她身后,隨她在院中來回奔走。

    辛辛苦苦曬的花瓣被打濕,橋妧枝很難不生氣,一上午都繃著表情,將竹篩上那些濕漉漉的花瓣攤開在陽光下。

    日光落在她身上,仿佛為她披上一層霓裳,沈寄時看著她氣鼓鼓的側臉,不由得握緊傘柄,微微出神。

    少女未曾察覺他的目光,只惱火地看著那些辛苦挑選了許久卻失了大半香味的花瓣,輕輕呼出一口氣。

    將竹篩放到能照到陽光的屋檐下,她轉身,接過身側郎君手中傘柄,低聲問:“沈郎君的衣服,尚還合身嗎?”

    她說要燒給他的冬衣最終還是穿在了他身上,尺寸不大不小,很是合身。

    沈寄時卻斂眸,“衣袖處有稍許大,倒也并無影響!

    橋妧枝眨了眨眼,“原是未來得及燒給沈寄時的舊衣,郎君暫時用來御寒,過幾日我悄悄去成衣鋪為郎君定制一套合身的衣物,應當能趕在冬至前送來。”

    沈寄時聲線有些喑啞,低聲道:“已是足夠了!

    橋妧枝笑了笑,忽聽墻外傳來一陣喧囂,咚咚炮聲響徹云霄。

    他們被炮聲驚動同時抬頭,只見天際一縷白煙,緊接著便有無數炮仗在天邊炸開。

    橋妧枝這才想起,今日是千秋節,圣人的誕辰。

    上一次過千秋節已經是許多年前了,她忽然來了興致,“沈郎君,今日若是無月,我帶你去看燈吧!

    沈寄時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聲說了一句:“好。”

    上天垂憐,今夜無月,長安燈如晝。

    滿城花燈仿佛將眾人帶回多年前那個盛世,長街之上也是這般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橋妧枝行走在興寧坊的巷子里,看到各府門前的燈籠已經換成了彩色。

    “去歲千秋節時,沈寄時的死訊剛傳回長安不久,滿城素縞,圣上一病不起,千秋節暫且擱置下來,沒有置辦!

    “前年千秋節,長安正值百廢待興之時,朝中銀兩不夠,圣人也未曾置辦!

    橋妧枝想了想,對沈寄時道:“還記得上一次過千秋節,已經是東湖之亂以前了,難怪這么熱鬧。”

    話音剛落,身后傳來一道熟悉聲音:“橋姑娘!”

    馮梁今日穿得光鮮,快步行至她身邊,燈籠照映下,臉頰微紅,“真巧,竟在這里見到橋姑娘。”

    他與少女并肩而行,興奮道:“女郎也是出來看燈的?”

    橋妧枝輕輕嗯了一聲,倒是有些興致缺缺。

    馮郎君卻不甚在意,與她說:“前不久因為流寇的事情,我本以為女郎今日不會出門看燈!

    頓了頓,他又道:“今日遇到了,也是我與女郎的緣分!

    興許是怕被拒絕,他未開口說要同游,卻一路上跟在她身邊喋喋不休。他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從蜀州說到長安,從市井說到朝廷,嘴巴一張一合,一刻也沒有停歇。

    橋妧枝安靜聽著,出于禮貌偶爾附和兩句,目光卻有些游離。

    就在馮郎君說得興起時,周遭忽爆起一陣歡呼,幾簇煙花突然在天空炸開,星光傾瀉而下,又在半空中消散。

    很美,只是世間好物不堅牢。

    馮梁目光一刻沒有離開橋妧枝的臉,見她出神,連忙道:“青州的煙火比長安更好看,女郎若是喜歡,某下次路過青州時為女郎帶回來些,定會比長安的還要好看!

    煙花砰砰作響,馮郎君示好的聲音卻格外清晰。

    橋妧枝未出聲,微微偏頭,目光被一旁賣魚形花燈的小攤吸引。

    馮梁注意到她的視線,反應很快,連忙掏出袖中銀兩上前交涉。

    只是,待他將燈買好,一轉身,身后的女郎卻已經不見了。

    馮梁:“……”

    他看了看手上精美的魚尾燈,又看了看長街之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緩緩垂下胳膊。

    橋妧枝提裙跑了好一會兒,直到再也看不到馮郎君的影子,方才緩緩松了口氣。

    她剛剛跑得急,頗有些氣喘吁吁,一邊急促喘氣一邊向身后看去,好似身后有什么兇神惡煞的猛獸在追她。

    身側突然傳來一陣低笑,少女狐疑看去,正巧看到身畔郎君還未來得及壓下去的嘴角。

    滿街華燈,周遭人來人往,身軀有些透明的鬼魅站在橋上,笑起來如沐春風,身上的鬼氣都消散幾分。

    橋妧枝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腮幫微鼓,偏頭去看掛在樹枝上的花燈。

    滿街花燈各不相同,如今掛在他們頭頂上的,是一個山雀模樣的花燈。山雀花燈懸掛在柳樹的枝條上,隨著夜風卿卿搖晃,好似正在林中自由穿梭。

    “女郎。”沈寄時開口,身影在花燈的照映下泛起一層薄光,聲音帶了些許落寞,“女郎其實不必對旁人示好避如蛇蝎。”

    橋妧枝收回目光,淡淡嗯了一聲,提裙向橋下走,“我對馮郎君并無意,沈郎君應當知道,何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馬上就要弱冠,沒必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沈寄時與她并肩,低聲道:“女郎若是無意便罷了,若是以后遇到中意的郎君,不要總是這樣拒人于千里之外!

    這樣的日子實在不適合談論這樣的話題,橋妧枝不置可否,行至橋下站定,岔開話題問:“郎君可有什么愿望,我為郎君寫在字條上,放進河燈里。”

    他們不遠處,便有一個賣河燈的攤販。

    眼前的小河連接著護城河,若是運氣好,河燈從長安一路飄走,能飄很遠很遠。

    沈寄時沒有接話,目光落在她身側,低聲道:“女郎,周將軍在你身邊!

    橋妧枝一怔,猛地轉身,對上一雙熟悉又冷淡的眸子。

    她不知周季然是何時來的,有沒有看到她猶如自言自語般說話,是否心中起疑。

    她表情僵硬,正不知所措時,卻聽到周季然冷淡開口:“橋姑娘!

    橋妧枝抿唇,放出一個稍顯僵硬的笑容,“中郎將!

    周季然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蹲在河邊,將一盞玉蘭花樣的河燈放進水中,看它順著水流悠悠飄走,越來越遠。

    等到再也看不見河燈的影子,周季然施施然起身,看向橋妧枝,語氣依舊冷淡,“橋姑娘今日也是來放河燈嗎?”

    “只是路過!

    周季然點了點頭,卻說:“周季然今日,是為九泉之下所愛之人祈福!

    他好似只為告訴她這一件事,說完,也不等她反應,握著腰間刀柄便走了。

    橋妧枝:“……”

    突然與她說這話,著實有些莫名其妙。

    “聽聞中郎將不近女色,何時有所愛之人?”

    橋妧枝沉思,喃喃道:“還特意與我說來,難不成我識得他心愛之人嗎?”

    沈寄時看著周季然越走越遠的身影,想到前不久無意中窺得那一夢境,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緊。

    不會的,阿娘待周季然一直如同親子,怎么會……

    他心緒翻涌,橋妧枝卻在努力回想京中有誰家的女郎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可她思來想去,也沒有什么頭緒。

    不知過了多久,沈寄時平復心緒,緩聲道:“周將軍身上,沒有鬼魂糾纏的氣息。”

    橋妧枝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又很快意識到什么,猛地看向沈寄時。

    沈寄時:“那個生魂,應當與周季然并不相熟。”

    橋妧枝遲疑,“那他為何出現在周府?”

    “還不知。不過那個生魂與第一次見時相比虛弱了很多,應當無人供奉。生魂與死魂不同,死魂若是未入輪回便失去祭拜會淪為孤魂野鬼,生魂卻不行,他們需要香火供奉,若是沒有,便會一直惹急挨餓。”

    想來也是,若是那人才是真正的張淵,在旁人眼中他并沒有死,自然無人祭拜他。

    橋妧枝想到那個生魂在周府前的燈籠上纏繞,輕聲道:“他是餓急了,去夠燈籠上的蠟燭?”

    可是燈籠中的蠟燭,語鬼怪而言并無大用。

    沈寄時指尖在扇骨上摩挲,“若是想知道原因,找到那個生魂便可!

    他說著,微微側目,看向河岸對面。

    橋妧枝順著他目光看去,只見幾個孩童正在收拾捕鳥的竹匾,竹匾上的線伸得極長,卻始終握在孩童手中。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最近感冒很嚴重,大家也要注意身體啊

    Ps:你們不會被創飯了吧QAQ

    30

    第30章

    ◎“卿卿……”◎

    今日長安燈火晝夜不息,臨近子時,孔明燈自城內飄然而上,照亮大街小巷。

    橋妧枝仰頭,看到漫天明燈隨風飄遠,漸漸飄出城外。

    不知過了多久,萬里青天再也看不到孔明燈的影子,她才收回目光,輕笑道:“沈郎君,我們走吧!

    長安城外,孤山荒冢,百鬼夜行。

    幾只孔明燈燭火燃燒殆盡,落在沒有碑的荒墳上,點燃了墳包上的枯草。

    秋風起,火勢稍大,周遭鬼哭狼號。

    遠處一人秉燭夜行,孤身一人進了這片墳場。他一襲青色長衫,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好似并不被這里的陰森氣氛影響。

    孤魂野鬼嗅到活人的氣息,紛紛停下哭嚎,攝人的目光緩緩移動,最終落在那人身上。

    活人見不到鬼,除非惡鬼作惡才能顯形,可若是作惡被陰差抓住,必定被投下煉獄,這些孤魂野鬼不敢輕易試探,只能看著男子手中的奠品眼饞。

    張淵目不轉睛向前走了許久,最終于一座無名荒冢前站定。

    這是一座很古老的荒冢,前面沒有碑文,無人知道荒冢之下是何人,只有年年吹又生的荒草在夜風中微微搖曳。

    誰也不記得這里是從何時起變成了亂葬崗,只知道轉眼百年,埋在這里的尸骨年年有新,一具接著一具融入這片擁擠又骯臟的土地。

    手中的油燈被風吹得來回晃動,張淵半張臉被油燈照亮,好似與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沒什么不同。

    他在這座無名孤冢前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青衫被山風吹透,方才緩緩蹲下身子。

    野草長得極快,幾日不來就又是一片荒蕪,他將墳頭上的野草拔干凈,這才用油燈將黃紙點燃。

    灰燼隨風四散,一瞬間便被周遭孤魂野鬼分食殆盡。周遭又響起了呼呼聲,張淵沒有抬頭,只沉默將帶來了奠品點燃。他帶的東西太多,不知燒了多久,等到黃紙燒完時,漫山遍野已是余燼。

    “程林。”他念著口中的名字,恍然見發現,這對于他竟已經很是陌生。

    這個曾存在于史書上的名字,在過去的幾十上百年中,一直是他的代名詞,然而現在,他是張淵,一入長安便名動京城的舉人張淵。

    他看著這座曾屬于自己的荒冢,無聲扯了扯嘴角。

    無人知曉,這是前朝文人程林的埋骨地。在程林與那女子雙雙被打死后,他的尸骨被人毫不留情地拋到了湖中喂魚。

    只是他運氣好,遇到了一艘漁船,尸身被打撈上來,隨手埋在了這里。

    埋葬他的漁民并不知曉他是誰,只草草了事,與其說這里是墳,不如說這里是一個土堆。好在他并非無名之輩,死去百年偶爾也得人祭奠,這才沒有變成魙鬼。

    做人的感覺很好,做一個不會被人隨便踩在腳下的人更好。

    張淵緩緩起身,拿起油燈沿路向回走。后半夜風好像更大了些,呼呼聲響徹在耳畔,也不知帶了誰的叮囑,還未入耳,便又散去。

    角落了,一個與他長著同一張臉的生魂目送他遠去,直到他身影再也看不見,方才呆滯回身。

    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剛剛的香火他一點都沒有搶到,還被那些野鬼教訓了一通。除非他身死,到時候興許會有人只為祭奠他上供,奠品才不會被那些惡鬼搶走。

    只是,他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生魂張淵緩緩向長安飄去,他居無定所,說不定能去長安城內碰碰運氣。只是,希望再也不要碰到那只滿身煞氣的鬼了。

    —

    千秋節的第二日,日頭出奇好,竹篩里晾曬的桂花經過一日一夜已經干了,只是香氣遠不勝從前。

    “今年旱,桂花本就開得不多!

    橋妧枝低頭將花瓣塞進罐子里,又順手從一旁的白瓷碗中舀出甜甜的梅子酪塞進口里。

    甜膩的梅香入口,少女腮幫子鼓起,順手將罐子里的桂花壓平。

    她其實很喜歡吃酸甜口的吃食,以前在蜀州時,每到春末總會采摘青梅做成梅子酪吃。只是長安的梅子比蜀州要甜一些,從春日保存到現在,經過腌制,則變得很甜。她倒也不嫌棄,心情好就掏出一些做給自己吃。

    回到長安時相國府的丫鬟仆人漸漸多了,也不是沒有為她做過,可她還是總覺得自己做的更好吃,便不讓他們碰她保存好的梅子。

    沈寄時撐傘立在她對面,掃過她紅潤的唇,久久沒有移開目光。

    他盯得時間太久,橋妧枝察覺到什么,一抬頭,就看到他目光閃爍地看向桌子上的白瓷碗。

    她停下手上動作,看了看身邊的梅子酪,遲疑地問:“沈郎君,你也想吃嗎?”

    沈寄時沉默一瞬,搖了搖頭。

    橋妧枝以為他是不好意思,將罐子放下,快步走到外間,不一會兒,又端進一碗梅子酪。

    她將盛滿梅子酪的碗遞到沈寄時面前,眉眼一彎,道:“沈郎君不必客氣,我這里有很多!

    她手指根根如蔥,遞過白瓷碗時,險些晃花了沈寄時的眼。

    他未接,如同上次吃栗子一樣,隔著一段距離嗅了嗅,道:“多謝女郎,很好吃。”

    “郎君若是還想吃,我再去拿!

    “已經夠了!

    橋妧枝便將碗放下,重新去鋪桂花。

    她鋪的專心,不知不覺間碗中的梅子酪已經吃完,于是順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碗。

    香甜一如既往,橋妧枝一邊鋪一邊吃,吃下半碗,才意識到什么,眼皮一跳,看向沈寄時。

    沈寄時正在用折扇逗貓,察覺到她的視線,緩緩回頭,看到她手中的梅子酪,唇角笑意漸淡。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不知過了多久,沈寄時才低嘆道:“女郎,一直沒有告訴你,魙鬼與鬼不同,是吃不到人間吃食的!

    他尚且還是鬼的時候能夠聞到栗子的香氣,如今成了魙鬼,雖還有嗅覺,卻吃不了陽間的東西。

    人懼鬼,鬼懼魙鬼,然人與魙鬼卻如同兩條互不干擾的線,也是因此,人間道士時常請魙驅鬼。

    橋妧枝斂眸,沉默良久,才道:“沈郎君一開始不說,是怕我愧疚嗎?”

    沈寄時笑道:“是女郎盛情難卻。”

    橋妧枝不懂,為什么這個時候他還能笑得出來。為什么,他總是不生氣。

    見她低頭不說話,沈寄時問:“女郎想好我們什么時候去捕麻雀了嗎?”

    話題岔開的很生硬,但橋妧枝還是接下話茬,“我已經讓秦掌柜準備了許多東西,若是今夜沒有月亮,我們今夜就去。”

    身后的合歡樹早就已經沒有半點殷紅,天氣漸冷,日光為院落鋪上一層暖意,今日注定是個晴天。

    夜間月正圓,橋妧枝白日里吃多了梅子酪,胃撐得有些難受。她抱著小花寫完一封要燒給沈寄時的信,還是撐得睡不著。

    今夜月光很亮,她屈腿側坐在窗邊,不由得想到不遠處的閣樓。

    這么亮的月光,沈郎君應該正在受霜寒之苦。總歸是睡不著,她起身向閣樓走去。

    緩步登上木梯,橋妧枝原本想看一眼就走,可剛到門口,卻見滿身覆蓋霜雪之人正喃喃自語。

    鬼使神差向前走去,她低聲喚:“沈郎君?”

    “阿娘……”

    她這一次聽清了,沈郎君實在思念他的娘親。

    他從未與她說過家中人,可在最思念時,還是本能的想要找娘親。

    橋妧枝嘆了口氣,伸手掃下他肩頭霜雪。

    熟悉的皂角香襲,沈寄時眼皮輕動:“卿卿……”

    這次聲音小了許多,語調卻與阿娘不一樣,橋妧枝湊近一些去聽,可等了許久,他卻沒再開口。

    應但是聽不到了。

    正想要離開,他卻又喚了一聲:“卿卿……”

    聲音響在耳畔,震耳欲聾。

    橋妧枝一怔,只覺得腦中嗡鳴作響,提燈亦從手中脫落。

    【作者有話說】

    沈寄時:生病使人脆弱。

    小橋:思考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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