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隨便撩一下,李朝聞心里就發出警報,像蒸汽火車的汽笛聲,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面紅耳熱。
而被撩的人若無其事地繼續吃草。
越界肢體接觸,計劃通。
今天的第一站是紅教堂,全世界人民測視力驗光的時候,都在儀器里見過的。它和它面前那條綠草如茵的路,構成了李朝聞童年記憶里一個模糊的幻影。
于磐當導游之后第一次帶團,在三月春回大地的季節,來過紅教堂。
那天剛好是媽媽的一周年祭日,他在教堂里,給她的在天之靈點上一根蠟燭。
可惜他們來的時候是冬天,苔原上的黃綠色被大雪所吞噬,一片潔白間,唯有那條窄窄的柏油路,像條天梯,通往紅頂白身的教堂。
車停在坡下,他們順著路走上去。
李朝聞問,這教堂叫什么名字。
“ingjaldsholskirkja.”于磐說。
“神了,冰島語單詞又長又難念啊,你學了多久?”李朝聞問他。
“三個月語言班!庇谂蜎Q定留在冰島后,才報的語言班。
“那跟我學德語差不多。”小李是突擊考的德福,他擦線過的,差點因為德語成績不夠,而不能來讀書。
“哥哥!”李朝聞快跑了兩步,攔在于磐面前:“你教我一句冰島語!”
“你好是daginn!
“太簡單了,再來一句!”
于磐本來在想念媽媽,被小李這么一鬧,傷感的氛圍碎了一地,倒感覺陽光明媚起來。
他說:“這天很完美,dagerfullkominn.”
李朝聞邊低頭走路邊重復了幾遍,說得不太順溜。
“你也教教我,德語怎么說這句?”
小李古靈精怪地眨眼睛:“dubistvollkommen.”
“所以du是day,今天?”
“不是,du是你!
于磐輕聲復述:“dubistvollkommen.你很完美?”
“ja!{德語的yes!}”李朝聞大聲接下了這句稱贊,然后開懷大笑著,往紅頂教堂的方向奔跑。
于磐站在原地,破曉的陽光照耀下,他臉上浮現出難以名狀的笑意。
李朝聞很想看看,于磐眼中的自己究竟是怎樣的,瀟灑嗎?可愛嗎?
但他也不在意。
他沒有也絕對不會,因為對于磐的喜歡,而把自己雕琢成陌生的樣子,擺進櫥窗里,去吸引他的目光。
巧的是,浪漫就是在不經意間,才能揮灑自如。
那一刻,ashley喊了一聲alex,于磐回頭之后,她按下了快門。
天地蒼茫的白色中間,雪山和云彩安安靜靜做背景板,紅衣服的人張開手臂奔向紅房子,黑衣服的人站在黑色公路上回眸微笑。
沒有路人,只有他倆。
于磐連連贊嘆,ashley說她在韓國讀大學時,就是學視覺設計的,她直覺這個畫面色彩非常和諧,就拍了下來。
李朝聞見大家都沒跟上來,又巴巴地下坡跑了回去,他見到這張圖更是如獲至寶,一頓夸之后跟小姐姐互關了ins號。
收到ashley的隔空照片投送,李朝聞當場轉發給小吳,然后想了想,家庭群里也發了一份。
媽媽秒回:“這個是誰呀?”
“之前街舞社的學長,碰巧是我報的團的導游。”
媽媽語音:“這么巧?那挺好的,有個照應!
爸爸:“他大學是什么專業的?”
“金融。”
爸爸:“這么好的專業,怎么跑去北極當導游了?
年紀輕輕的留胡子,搞得像個小混混!
他爸當了一輩子高中老師,腦筋里永遠只有學術、專業,跟他說話經常是雞同鴨講。
李朝聞深呼吸一口,沒再理他。
他走到教堂腳下,拿攝像機轉圈錄了個全景,他想:如果這場景是個魔幻現實主義電影,那紅房頂一定會變成火箭,在他鏡頭里,飛到天上去。
等團友們陸續跟上來,于磐開始講教堂的源流,它的初建至少可以追溯到五百年前,在冰島屬于絕對的歷史悠久。
有趣的是,側后方有兩塊大石頭,上面的浮雕是為了紀念冰島詩人、探險家eggert和他的妻子,他們沒度完蜜月,就不幸溺死在布雷達灣的海上。
極致的傳奇總是在最高潮戛然而止。
這時于磐切換了中文,對他說悄聲說:“據說他老婆也是他侄女!
小李的想象登時被真相砸得粉碎,他不假思索地說:“?這么變態!
“比這個變態的多著呢!庇谂托南,光是我家里,就有更過分的。
“也是,世俗看來是□□,萬一人家是真愛呢?”小李說。
來了歐洲以后,他發現每個文化中的道德底線,有著截然不同的評判標準,如果沒有全球化浪潮的影響,說不定還會更加南轅北轍。
一行人走到門口,看見把手上掛著個木牌,上書“wedding”{婚禮},于磐趴在玻璃窗看了一眼,說里面在舉辦婚禮,大家在外面轉轉吧,15分鐘后集合。
這個時間,慢慢散步回去剛好。
沒曾想人們剛離開,便有個頭戴白紗的姑娘探頭出來,朗聲喊道:“hey!wouldyouliketocomeinforourwedding?{嗨!你們愿意進來參加我們婚禮嗎?}”
小小的niko沒等大人回答,拉著妹妹就跑進門去。
原本賓客才三位,顯得冷冷清清,他們男女老少十幾個人一進來,立馬熱鬧多了。
和富麗堂皇的哥特式、巴洛克式教堂不同,冰島的教堂幾乎沒有裝飾,甚至連耶穌像也沒有,只有木長凳、過道,和一排蠟燭。
十字架下,婚禮的另一位主角穿著西裝,也向他們熱情地揮手致意。
李朝聞落了座,雙肘拄在前排的空椅背上。
他才看出來,結婚的是兩個女生。
冰島允許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結婚,所以有很多同性情侶來這邊旅行、登記。
她倆看起來像是印度人,如果真是印度籍就更了不起了,畢竟那邊2018年才實現同性戀非罪化。
神父是個黑人,說話像在饒舌:“tomypleasure,ipronounceyouwifeandwife.youcankissyourbrides.{我很榮幸地宣布,你們成為彼此的妻子,現在可以接吻了。}”
她們相擁而吻。
十一點的鐘聲敲響,神圣的陽光穿過玻璃窗,以十字架的形狀,溫柔地披在兩位新娘身上。
“wow!”
如雨的金箔灑落,全場歡呼起來。
人類的歡樂很相通,李朝聞興奮地起立鼓掌,慶祝屬于她們的人生慢鏡頭。
他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于磐。于磐笑得很真摯,并且正用一種極盡溫柔的眼神,注視著他。
溫柔是可以殺人的。
來吧,于磐,你也來吻我,要么你殺了我。
剎那間,李朝聞覺得自己才是被點火升空的火箭,如果不能翱翔天宇,就要墜毀在半途。
他遵從了原始的本能,撲進于磐懷里,擁抱他。
“喔!”于磐驚呼一聲,眉開眼笑地把人環住,然后把他掂起來,穩穩轉了半圈。
李朝聞不知道那幾秒是怎么過來的,他也不知道跟于磐的這個擁抱,未來是會被他藏進記憶的角落里接灰,還是時時拿出來拂拭回味。
但他不會忘記的,在世界的另一端,他勇敢地擁抱過他愛的人。
他要感謝冰島,感謝教堂,感謝婚禮,感謝火箭,感謝一切讓他做出這個決定的事物。
“happywedding!{新婚快樂!}”
人們拾起金箔,朝她們身上灑去。
香檳要出去開。
冰島的陽光很難稱得上刺眼,但今天可以。
蓋子自由落體,金色的液體灑滿了雪地,大家手拿杯子湊在一起,新娘們把幸福分享進被子里。
“cheers!{干杯!}”
一人一杯底香檳,niko和他妹妹kasia兩個小孩喝同一杯。
于磐的眼神飄到李朝聞身上,無聲地詢問他能不能喝。
李朝聞邊沖他擠眼睛,邊把香檳全倒進嗓子。
中國人喝酒,講究開心嘛。
一行人和兩位新娘道了別,便驅車到海邊石橋所在的小鎮。
李朝聞有點饞零食,剛把手伸進裝小面包的筐子里,就被于磐薅著領子揪了出來:“別吃啦!”
“我今天還沒吃呢!”李朝聞氣哼哼。
于磐得逞地微笑,指著遠處:“那個餐車的炸魚薯條很好吃喔!
“噢。”李朝聞從車里跳下來,抬眼望去。
雖然他這兩天已經見識了不少雪山,但眼前的這個是當之無愧的最美。
它有著金字塔的平衡優雅,也有著太湖石的古拙崎嶇,一條山脊沿著音符般的弧線,勾勒出一片灰白中唯一的黑色線條,隱沒在村落中間。
云朵豐腴得像油畫里的裸女,金光閃閃地點綴在雪山上方。
“sn?fellsj?kull.這個是我單獨爬的第一座冰川。”于磐含情脈脈地看著雪山。
“不是說很危險嗎?”
于磐閉口不言,久到李朝聞以為他不會回答了的時候,他才說:“我來的時候想的是,萬一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相依為命的母親去世,他苦苦支撐了十幾年的信念,也在一夕之間崩塌,于磐最初來到冰島,是來了卻塵緣的。
他蹙眉,好像那天的暴風雪穿越時空,刮在他臉上:“可是它讓我活下來了!
于磐深邃的目光看向李朝聞,平平淡淡幾句話,扎實地楔進他心里。
于磐啊,你究竟怎么了?
李朝聞知道不能操之過急,只能在邊緣試探:“你什么時候去的?”
“去年11月,我剛來的時候!庇谂痛,他看出小李有點心神不寧,便搖搖他肩膀,笑道:“走吧,我們去石橋!
在冰島,太陽一直都很低調地,貼著地平線走,所以正午的太陽也有種落日余暉的感覺,海邊都是石崖慢坡,他們行走的地方距離海平面大概有五層樓高。
李朝聞離得遠時,總有種想跳進海里的沖動,但只要靠近些,就一直害怕掉下去。
幸好有于磐走在他外面。
走到了李朝聞才知道,所謂的石橋其實是崖壁被海水侵蝕,經年累月,鑿出一個巨大的傾斜的洞,所以視覺上,是兩邊的巖石各長出一個“手臂”搭在一起,形成了一座沒有護欄的橋。
“hi!johnny!”niko從石橋上飛跑下來,繞著李朝聞跑了一圈。
ashley正站在岸上,幫他們一家四口拍照,而三個美國女孩走在石橋的另一端。
于磐歪歪頭,示意小李一起走。
“不行,這個真的是懸崖。”李朝聞拽住于磐胳膊。
于磐像醫生問診一樣問他:
“你看見懸崖,暈嗎?”
“不暈!
“惡心嗎?”
“不惡心!
“那你有恐高癥嗎?”
“應該不算癥吧,我就是有點怕!崩畛剳Z了,邊說邊往后退。
于磐按住他肩膀,哄著他說:“假如平地上有一米寬的路,周圍是泥地,你能保證走過去,不到沾泥嗎?”
“能!
“假如懸崖邊有一米寬的路——”
李朝聞沒等他說完,斬釘截鐵地否定:“不能!”
于磐的笑稱得上寵溺:“對,無知者無畏,你不能是因為你知道懸崖的存在,也知道掉下去會死,這是我們的祖先進化出來的自我保護的本能,但它讓你丟失了很多勇氣,也就錯過了很多機會。”
李朝聞被于磐說得暈暈的,他今天戴的隱形眼鏡,冷風一吹過來有點不舒服,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我現在告訴你,這個橋最窄的地方,有兩米寬。你愿意相信我嗎?”
于磐神采飛揚地說完,才發覺小李一副要哭了的樣子,他腦袋嗡地一響,想到如果是自己童年時不敢上橋,肯定會被粗暴地推上去,然后罰他在上面站一個小時。
而他不懂什么是恨,還很敬畏那個人。
于磐一下就心疼起小李來,趕緊改口道:“實在怕就不去了啦。你別哭嘛!”
“誰哭了?風吹的!去!”小李一跺腳,三步并兩步走到橋頭,他看到橋底海水的高度,還是有點怕,回頭喊道:“哥哥!”
于磐走來,李朝聞小聲說:“能牽你手走嗎?”
“好啊。”于磐越過去,自然而然地想在前面領著他。
沒想到李朝聞把他拽了回來,豪言壯語道:“我走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