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談過。”李朝聞面對大海,不敢看于磐。
“你這么開朗,居然沒談過。”于磐沉吟片刻,又問:“那你有沒有喜歡的,女孩?”
縱使他說女孩之前有個輕微的停頓,李朝聞心里還是咯噔一聲。
這說明他還是只有順直男的思維。
但他也感謝于磐加了這個限定,讓他可以坦坦蕩蕩,不必考慮含糊其辭還是撒謊。
“沒有誒。”
話題有點枯竭,在不泄露自己內心秘密的情況下,李朝聞慫恿自己望向他,星辰之下眼波流轉,他用目光質問于磐:難道,你一點也看不出來嗎?
沒過兩秒,李朝聞就敗下陣來,恢復了輕松可愛的本來模樣。
“好冷啊,我們還有多久才能看到極光?”
于磐看了看手表,笑道:“嗯,按我們活了一百萬年來紀年,再等三年吧。”
那就是半個多小時,兩個人相視一笑。
“去咖啡館暖和暖和?”
“哪里有咖啡館啊?”
一路走來,李朝聞以為這里是無人居住的荒蠻之地,沒想到于磐帶他穿過一片稀疏樹叢,來到一方隱于山海的林間秘境。
那是一座黑色的小木屋,外部加了一個透明泡泡似的罩子,擺了幾組考究的鐵藝桌椅,中間豎起個很有設計感的火爐兼燈具,造型像原始人用木頭搭成的篝火堆。
于磐走進小木屋,示意小李先去坐,可他好奇,跟著走到門口。
于磐總跑斯奈山這條線,是這家咖啡館兼酒吧的常客,他嗚哩哇啦,跟柜臺上的小哥說了幾句冰島語,大概是介紹了一下小李,緊接著冰島小哥用蹩腳的中文,對小李說:“你好。”
“你好!”李朝聞站在門口,笑瞇瞇揮手。
“你喝酒嗎?”于磐問他。
“不喝!”小李毫不猶豫。
他在這方面屬于人菜癮大,總想跟酒量大的人較高下,但每次都一敗涂地,最恐怖的是喝多了會說胡話,所以更不能在于磐面前喝。
“嗯。”
于磐再抬抬下巴,小李就聽話坐在了門口的座位。
這么偏僻的地方會有小蛋糕嗎?李朝聞想,剛才晚餐吃的是冰島羊肉湯kj?tsupa,好吃是好吃,可是只有這一道主菜,實在是吃得膩,好想來點甜的解解饞。
于磐像是會讀心術,一分鐘后,他端來一塊提拉米蘇、一塊巧克力巴斯克,和兩杯檸檬水。
“你怎么知道我想吃小蛋糕?”小李雙眼放光,也顧不得矜持,豎起小叉子聳了下肩:“我開動啦?”
于磐笑著點頭。
巴斯克上面一層可可粉,入口有些微苦味,但蛋糕體摻了榛子,醇香細膩到像在吃手巧克力冰淇淋;提拉米蘇的咖啡味和酒味中和得恰到好處,奶酪和手指餅干都沒有偷工減料,入口即化,回味悠長。
“這也太好吃了!”李朝聞說罷,超級滿足地塞一大口。
他到歐洲后就在超市買點冰淇淋,不舍得也沒時間去太貴的甜品店,已經好久沒吃過這么正宗的甜食了。
于磐就吃了兩口,然后看著他吃:“我不愛吃,都是你的。”
小李不好意思地瞇眼笑,問:“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好吃的蛋糕?”
于磐告訴小李,這些甜品,都是出自剛才那位小哥的奶奶之手,奶奶來自意大利,曾經在傳說中發明提拉米蘇的坎佩爾餐廳工作,她三十年前來到冰島,造了這所房子,開了這家咖啡館。
“原來我吃到祖師奶做的提拉米蘇了。”李朝聞擦擦嘴,豎起大拇指:“真好吃,謝謝哥哥,嗝!”
于磐抱著膀,神神秘秘地說:“其實我也會做。”
“你不愛吃為什么會做?”
問出這個問題后,李朝聞把自己的心繃得很緊,他怕于磐提到楊雨荷,不攥緊點,心就碎掉了。
結果答案是:“我媽愛吃。”
“噢,”李朝聞松了一口氣,語調也輕快起來:“阿姨跟你一起來冰島了嗎?還是在臺灣?”
于磐沉默了,他漸漸露出一種陰郁的神色,很像白天被摘帽子那會兒。
他舔了舔后槽牙,低聲答道:“她去世了。”
今天第二次踩到雷區,李朝聞已經被炸麻了。
他連道歉都遲緩了許多,有種欲哭無淚的蒼白感:“對不起哥哥。”
“哎呀,不怪你不怪你。”于磐心軟了,抬手揉了揉小李的腦袋。
小李沉浸在戳到哥哥痛處的悔恨中,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摸我頭了?剛才是摸我頭了嗎?
于磐想把氛圍從沉痛中解脫出來,便主動開啟新話題:“說說你吧?來德國留學,感覺怎么樣?”
“挺自由的,實驗室沒人考勤,也不用評獎評優。”李朝聞吸了一口檸檬水,話只說了一半。
“我記得你之前,是學霸吧?”
李朝聞大學時期成績一直很好,微積分還考過滿分,他大二的時候被教授請去講臺上分享學習經驗,他說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比大家更重視考試而已。
那時候“凡爾賽”這個詞火,人家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凡哥”,此后學院里這樣的活動,統統繞著他走。
現在的他也不負“學霸”的盛名,人在國外,還要報名跟著科大機械學院的同學,一起參加科創競賽。
李朝聞苦笑:“也許算吧,但是我學習好,是因為我想有個好成績,而不是我想學知識;我做實驗,是因為我想發一區文章,而不是我想鉆研機械技術。”
“那你,想干什么呢?”于磐湊近了一點,很認真地傾聽他。
李朝聞咯咯笑起來:“我想拍電影。”
“看出來啦,”于磐點點他走到哪帶到哪的攝影機,又問:“你想拍什么樣的電影喔?”
李朝聞還真沒回答過這個問題,因為他通常不會跟別人說想拍電影。
他有一種“夢想羞恥癥”。
身邊的同學都在談sci、實習、創投、市場風口,他如果嚷嚷拍電影,顯得和人家不在一個層面上,像天馬行空的幼兒園小孩,或是穿越到信息時代的山頂洞人。
更重要的是,他并沒有真的破釜沉舟、放棄現有賽道優勢的勇氣,辦不成的事到處說,會給人一種很不踏實的印象。
但是,他愿意跟于磐說。
李朝聞思考了一下,說:“我目前只能寫得出現實主義劇本,或者軟科幻故事,但是往遠了說,我想拍費里尼那種電影。”
“費里尼?”于磐不知道費里尼,這很正常。
“一個上世紀的意大利導演,他的視聽語言,怎么說呢?”李朝聞手上不停轉著水杯,興致勃勃地介紹道:
“就像把幻象和現實,混沌地纏繞在畫面里,而且他還有獨特的藝術風格,他鏡頭里的羅馬,是最像羅馬的。”
其實能不能聊得來,不在于某方面的知識多少,而在于人的靈魂上,有沒有長相似的觸角。
李朝聞能看得出,于磐聽懂了。
桌子太寬,他們都已前傾到極限,還嫌距離不夠近。
“你去過羅馬嗎?”火爐的橙光倒映在于磐眼里,跳動的火苗閃閃爍爍。
李朝聞笑得很甜:“我沒去過21世紀的羅馬,但我去過奴隸社會的羅馬。”
于磐心領神會:“在哪部電影里?”
“《愛情神話》,satyricon。”
我的天,怎么又是有同志元素的電影?
這可真不是故意的,李朝聞可以發誓。
“我有時間看看。”于磐起身:“走吧,看看極光有沒有來。”
走出樹林的路上,李朝聞想,于磐說話惜字如金不是沒有道理,跟他聊天會有一種恰到好處的舒適感,比如他沒有問他:“那你怎么沒去拍?”或“電影市場行情怎么樣?”這種問題。
出乎意料,海灘上幾乎沒人了。
于磐打開aurora一看,冰島西岸的極光概率跌到了20%,而阿拉斯加的極光概率卻飆升。
得,極光“跑”到美國去了。
李朝聞對這種錯過向來很豁達,他說:“沒事,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看到極光?”
和于磐相談甚歡,比看到極光更讓他開心。
“還有好幾天呢,肯定能看到。”于磐說。
李朝聞剛躺在酒店床上,就收到于磐的消息:“是這個嗎?”
于磐給他發了一個封面:《愛情神話》的原著書《薩蒂利孔》臺灣版。
紅底白字,上方和下方都是引人遐想的人體局部圖,還寫著一句很惡俗的繁體字,看起來完全是個色情男同三角戀故事。
什么玩意?精華里只取糟粕了。
李朝聞:“……是這個標題,但主要內容不是這個的。
我喜歡的部分跟這個沒關系。”
糟糕,怎么好像越抹越黑了。
于磐發了個“[ok]”。
第二天的景點離得近,他們早上九點才吃早餐。
羊肝醬香氣四溢,美味到小李放棄了藍莓果醬,就著它吃了三片吐司,他拍了照發給爸媽,媽媽說讓他多吃蔬菜,不要總吃些甜的葷的。
小李沒回復,偷偷吐舌頭。
吱——他對面的椅子被拉開,于磐端著一大盤沙拉,坐了下來。
李朝聞一看:萵苣、生菜、火腿、胡蘿卜。
好嘛,以后改拍于磐的早餐發給媽媽,就肯定不會挨說了。
“吃完了?”
“嗯,吃差不多了。”
韓國女孩ashley跟她同屋的美國女孩一直坐在小李旁邊,看見于磐來了,問他今天的行程。
早上去測視力圖片上用的紅教堂,還有海濱巨石橋,晚上看完玄武巖壁和黑火山口,車就往南開。
這時吳子楷微信問小李進展如何,他端起手機回:
“昨晚一起看星星了。
有時候覺得有點戲,有時候又覺得,他還是太直了。
我先撩撩試試。”
于磐說完話,李朝聞做賊心虛地扣下手機。
他不會問他在跟誰打字,于是李朝聞主動說:“我在跟吳子楷聊天。”
于磐回憶了一下:“你室友?”
“你記性還挺好。”
“你們倆不是總在一起嘛。”于磐不咸不淡地說。
“那你不也總跟陳野在一起?”小李很少有能懟贏于磐的時候,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回擊。
于磐沒接茬,吃了一大口青菜,突然笑出來:“哈哈,一開始,陳野說你倆長得挺像的。”
李朝聞騰地一下激動了,差點拍桌子:“誰說的?他比我矮好多呢,他絕對沒有一米八!”
小李在腦海中飛速搜索其他論據,但他和小吳都皮膚白、都是窄臉、都戴黑框眼鏡,好像還真挺像的。
“好好好,不像。”于磐狡黠地看他一眼,說:“你比較帥。”
真夸他他反而不會了,李朝聞想說沒你帥,轉念又覺得太油膩,沒說出口。
但你別說,于磐這胡須從下巴隱約延伸到頜角,唇周也留了一些,介于刻意修剪跟野蠻生長中間,看多了越來越順眼。
“哥哥,你吃東西,不會粘在胡子上嗎?”
“有粘嗎?”
“嗯,有沙拉汁。”李朝聞抽了張紙,給他擦了一下胡子上,并不存在的沙拉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