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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你的男人只能是孤

    他的氣息太過灼, 撲在沈沅槿粉白的耳垂上,只覺又癢又熱,不多時就燒紅了整只耳朵;沈沅槿清楚地知曉他口中的不放她回去意味著著什么, 一顆心便也跟著高高懸起,抿唇不發一言。

    陸鎮卻不肯給她太多的時間消化,當即夾緊馬腹,催馬前行, 頃刻間,身下的高頭大馬便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出去。

    獵獵春風在耳畔呼嘯而過,吹起沈沅槿和身后那人的衣袍, 素白的裙擺和玄色的袍角交纏在一處, 緊緊相貼。

    馬兒跑得極快, 一如陸鎮此時急切的心情,恨不能即刻抵達他的別院;彼時,他懷里的沈沅槿亦被顛得步搖亂晃, 兩只小手牢牢抓住馬轡。

    陸鎮敏銳地察覺到沈沅槿的小動作,終究不忍看她難受,少不得放緩些速度。

    來時一刻半鐘的路程, 返回時足足用了兩刻鐘。

    馬兒停穩后,陸鎮先行離鐙下馬,接著伸出雙臂去抱沈沅槿下來, 即便被人看著,仍無放她落地的意思,就那般豎抱著她進府。

    沈沅槿跟塊木頭似的由著陸鎮抱在臂彎里,微微垂著腦袋, 約莫是不想讓別院的婢女媼婦們看清她的臉。

    姜川早在廊下恭候多時,眼見陸鎮抱著沈沅槿進來, 忙不迭招呼院內的婢女通通退到院外去,他則大步上前,拱手朝陸鎮稟告道:“一切都已按殿下吩咐準備妥當,可還要往浴房里備些熱水?”

    話一出口,姜川便覺自己是在明知故問,殿下那般猴急地帶了沈娘子來此,不是為了同沈娘子行周公之禮,還能是為著什么。

    陸鎮懶怠抬眼去看姜川,漫不經心地“嗯”一聲,正要伸腿踹開房門,忽又想起什么來,旋即開口讓他滾去院門外守著,不得放人進來。

    姜川抱拳行禮,恭敬應下后,小跑著退了出去,吩咐院里伺候的婢女去別處燒水,待燒滾后便熱在爐上。

    上房內,陸鎮幾個箭步來到窗前的羅漢床邊,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站在床沿邊,繼而捧住她的后脖頸,低下頭親吻她的眉心。

    沈沅槿素日里鮮少會施粉黛,唯有在赴宴和外出時方會薄施一層,她今日不曾未出門,是以只素著一張臉,連口脂也不曾涂。

    陸鎮順著沈沅槿的眉心向下吻,含住她的唇瓣細細研磨舔舐,直吻得她面色漸紅方讓她張唇,舌往里送,勾纏她的舌尖。

    許是太久沒有親吻過她的緣故,這會子的陸鎮格外沉迷,強勢到像是要將她吃拆入腹,不斷地輕咬攪弄,害得沈沅槿只能勉強用鼻息換氣,大腦逐漸開始缺氧,仿若一朵由他掌控的蔫花。

    時間的感知變得模糊,沈沅槿不知自己被陸鎮吻了多久,當呼吸重得自由時,寬大的袖衫早已不在她的肩上,而是將將掛在小臂上,要落不落的。

    女郎齊胸裙上的衣帶系成雙耳結,陸鎮目光灼灼地盯著頸下的那段風光看,先解開左邊的,再是另外一邊。

    沒了衣帶的支撐,裙衫很快便墜落于地,露出內里杏色的訶子和純白的里褲。

    陸鎮不由自主地滾動凸起的喉結,暗暗吞口唾沫,繼續去解訶子上的系帶,待將其解下后扔至一邊,忙不迭埋首吻住,勉強勻出些心神去剝自己身上的衣物。

    “孤今日洗干凈了,連發也洗了的。”陸鎮趁著換地方親的檔口向沈沅槿解釋著,似乎生怕她會嫌他身上不干凈。

    此時此刻,沈沅槿能夠想到的根本不是這個,她最關心的問題是:今夜之后,陸鎮會不會依照約定放過她。

    她很想親口問上陸鎮一句,卻又擔心會像離京前的那次那樣,打斷他的下一步動作,生生將兩人糾纏的時間再次拉長。

    常言道長痛不如短痛,橫豎這第五遭是要挨過去的,不若早些咬牙結束。

    沈沅槿強壓下問他話的心思,轉而去輕撫陸鎮的后腦勺,像是在認可他正在做的事。

    陸鎮顯然有些被她的動作激到,先是愣了片刻,待玄色的翻領長袍委頓于地后,忽地抱起她,讓她的煺環在他的腰上,舀住粉玉。

    二人的上身皆不著寸縷,相比起沈沅槿的膚白勝雪,陸鎮的膚色跟白字毫不沾邊,但見他那麥色的皮膚上肌肉鼓起,壑壘分明,背上的道道傷疤像是叢林猛獸搏斗廝殺后留下的印記,更添幾分原始的野性和力量感。

    荷尖立起,鶴頸微仰,雙煺不自覺地莢緊陸鎮的邀。

    陸鎮頓感腰上一緊,不由勾唇淡笑,唇齒離了溫軟的暖玉,斂目看向身前的沈沅槿,深邃明亮的星眸里滿是欲望,沒臉沒皮地道:“娘子是想要了?”

    沈沅槿惱恨于自己的升里反應,偏又反駁不得,只能捏了拳頭往陸鎮的肩上砸,借此發泄胸中火氣。

    饒是沈沅槿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落在陸鎮身上就像在給他垂肩似的,他這會子半點不累,肩也不酸,她的這番舉動,除了能讓他愈加心癢難耐以外,再無旁的作用。

    陸鎮單手抱住她,騰出左手去抓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抬起眼眸,面帶痞笑道:“娘子省些力氣,待會兒自然會有讓你受累的時候。”

    沈沅槿滿臉嫌棄地別過頭,轉而看向博古架上的瓷器擺件,嘴里刺他道:“殿下今日怎的這般話多。”

    本是厭煩陸鎮的話語,然而傳到他本人的耳朵里,竟成了完全不同的意思表達。

    但見陸鎮面上的笑意愈深,彎腰將懷中女郎放至羅漢床上,淺笑著道:“娘子嫌孤話多,想是盼著孤能少說多做。”

    指尖被布料上的水痕洇濕,陸鎮俯下身來與沈沅槿對視,指腹輕輕揉著,想要感受到更多溫潤。

    陸鎮盯著沈沅槿的雙眼,“看來娘子很滿意孤剛才的表現。”

    沈沅槿羞憤交加,手肘撐在軟墊上,紅著臉往后躲;然,陸鎮豈能容她逃避,登時握住她的腳踝將人拽回,連同羅襪一并解下。

    紫檀木的雕花小幾正中置了白瓷花囊,斜插兩枝花繁葉茂的妃色牡丹,使得寬敞的屋子里平添一抹春色。

    陸鎮無心觀賞那瓶中的牡丹,滿心滿眼皆是另一朵粉花。

    他的眼神太過直白露骨,沈沅槿無論如何都無法習慣被他這樣看,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去擋。

    陸鎮輕而易舉地移開沈沅槿擋下來的素手,毫不掩飾地斂目細觀,吐著熱氣夸贊道:“在孤眼中,娘子的每一處都比那案上的花好看,有何可羞的。”

    她的手腕被他控制著,什么都做不了,偏他又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那樣看她,沈沅槿著實有些過不去心里那道坎,下意識地并煺。

    “娘子這般扭捏,便只能是孤不要臉一些了。”陸鎮說著話,忽然松開對她手腕的控制,大掌向下,強勢地分開,沉首吻住。

    不消多時,沈沅槿便輕寅出聲,兩只小手甚至不知該往何處放,慌亂間攥住小幾的邊緣,咬住下唇,極力壓抑著喉間的聲調。

    陸鎮那廂未能聽到如初時那樣悅耳的聲音,不禁心生不滿,抓住沈沅槿擱在小幾邊的手,迫使她張開五指與他相扣,越發盡心地對付她,終是攪得她再難自控。

    她的聲音頗有幾分語不成調,陸鎮不知她說得是殿下還是停下,然而這個檔口上,他也顧不得細想了,愈加賣力,送她登臨云霄。

    花墜玉露,溫潤晶瑩。

    陸鎮闔上雙目,細細品味,很是耐心地待到那粉花不再燦了,他方睜開眼,深邃的星眸直勾勾地盯著女郎的粉腮看,直截了當地問出令人臉紅耳熱的話語:“娘子可喜歡孤這般伺候你?”

    沈沅槿別過頭去看那兩朵花色正濃的牡丹,稍稍抿起唇,不肯回答他的話。

    陸鎮只當她是羞了,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唇角,悉數咽下,又道:“娘子嘴上不答也無妨,這處已代你給出了答案。”說話間,目光下移,重又探出手去。

    “此番人證物證俱在,娘子這回欲要如何抵賴?”陸鎮徐徐收回手,摩挲著指腹湊到沈沅槿的眼前。

    沈沅槿連忙偏頭躲開,越發不肯去看他,一臉嫌惡地反問道:“殿下定要如此下流?”

    話音落下,陸鎮面上非但不見半分慍色,反是一臉松快的笑意,旋即解開褲腰,痞笑道:“娘子所言甚是,孤的確下流,孤單是嘗過娘子的氺就杖得難受。孤忍了好一陣子,娘子也該好生疼疼孤。”

    褲腿落到鞋面上,陸鎮連同腳上的六合靴一并蹬開,攏了沈沅槿的小手過來,安撫似的凍了十余下。

    陸鎮不滿于此,攥住女郎的細腰,寬厚如墻的胸膛傾壓下來,將沈沅槿的整個身形籠罩在他的陰影下,擔心她會緊張害怕,溫熱的薄唇湊到她耳畔,溫聲細語地安撫她:“娘子曠了一月有余,孤會盡量遷就你一些。”

    沈沅槿頗為吃力地蜷起腳趾,待他墨荃,一手撐在身下的軟墊上,另只手去抵他的肩,“太了,難受,殿下容我緩緩。”

    陸鎮垂眼看了看她的覆,想要替她揉揉,又怕會壓著,只能滿眼心疼地點點頭。

    過得一陣子,沈沅槿做完心理建設,勾住陸鎮的膀子,聲如蚊蠅地提醒他可以了。

    陸鎮大抵是真的疼惜她,并未貿然發作,大掌托住她的邀豚,抱她起身,溫柔地吻著她的唇,繼續取閱她。

    直至明顯感覺到她在主動纏他的邀,他才敢試探一二。

    沈沅槿的雙手攀在陸鎮寬厚的肩上,小臂貼在他結實有力的胸口兩邊,側臉埋進他的脖頸里。

    并未聽見她的唇間透出不適難耐的聲音,陸鎮漸漸變得放肆起來。

    “殿下,蔓”沈沅槿眼里泛起淚花,那些盛不住的從眼尾滑落,砸進陸鎮的胸膛里。

    她的眼淚讓陸鎮心生疼惜的同時,也讓他越發難以自持,簡直想溺死在她伸上。

    陸鎮對上沈沅槿紅通通的淚眼,因怕嚇到她,極力克制著暢快到幾欲失控的語調,似在安慰又似在勸告:“娘子再這樣嗚嗚咽咽地哭下去,孤只會愈加想要狠狠地欺負你。”

    話畢,吃去她眼尾的淚水,彎下腰小心翼翼放她躺回軟墊上,吻她的頸和酥雪。

    小幾的邊緣再次被她的右手攥住,白釉瓷瓶和內里的牡丹開始晃動,逐漸離開小幾正中的位置。

    情到深處時,男郎幾次失了分寸,惹得女郎泣淚如珠。那瓷瓶自邊緣處墜下,落在木制的腳塌上,發出哐當一聲,清水灑了滿地,牡丹撒了一地。

    陸鎮無心理會那些花兒,抱她起身,讓她站在羅漢床上縮短些身高差距,而后勾了她的一條煺擱在臂彎里,哄她貼抱著他,也好站得穩些。

    約莫半刻鐘后,似有一陣急雨驟然落下,淅淅瀝瀝地砸在花上,花瓣微張,后又合攏。

    陸鎮看過那花,轉而拾起地上的妃色牡丹,掐去一截枝丫,扶沈沅槿起身,簪進她的墨發中。

    木盒里裝了數只魚鰾,陸鎮取來一只新的換上,打橫抱起綿軟無力的沈沅槿,大步跨入里間。

    膝下雖是柔軟的褥子,可若是時間久了,亦難免會有不適之感,沈沅槿回首望向半跪著的陸鎮,難為情地道了句膝蓋疼。

    陸鎮只得咬牙停下,松開她的腰,讓她轉過身來,凝眸一瞧,果見她膝上紅彤彤的。

    “是孤不好,忘了換樣。”陸鎮一臉認真地替沈沅槿吹吹揉揉,抱她坐在自己煺上,而后下床,徑直走向墻邊的圈椅,穩穩坐定。

    他在下方。沈沅槿很怕這樣,竟是主動捧住陸鎮的臉,溫柔的聲線里帶著些蠱惑的意味:“褥子上軟和,我們回去好不好?”

    陸鎮在她的額上吻了下,沉眸與她四目相對,低聲拒絕,“乖娘子,不必你使力。”

    他的話音方落,沈沅槿便在他的掌控下變為后背貼著他的前胸。

    陸鎮從后方親吻她的脖頸,膝蓋相邸,大掌握她的邀覆,似兩株纏在一處的藤蔓。

    沈沅槿仰首,緊緊閉眼,直到陸鎮重新與她面對面,問她話,她才徐徐睜開眼,紅著眼罵他不要臉。

    陸鎮不知羞地笑了起來,按著她的背,“娘子生氣罵人的樣子孤瞧著亦是喜歡得緊。心肝肉,再罵兩句,孤洗耳恭聽。”

    心頭生出一抹無法與他正常溝通的無力感,沈沅槿掙扎著要從陸鎮身上起開,毫無懸念地觸到什么,兩個人俱是一怔。

    “娘子這便等不及了?罷了,過會兒再讓你罵出聲來也是一樣的。”陸鎮稍稍托起她的邀,引導她自己倣。

    二人不知怎的又鬧到床榻上,盒中之物則是又少一只。

    沈沅槿兩條藕臂軟綿綿地撐在他那結實的覆肌上,木頭似的杵在那里。

    陸鎮活像是在受刑,終是狠下心,肆意撻伐,攻城略地。

    “沈沅槿,沅娘。”陸鎮不容沈沅槿有片刻的逃避,在她將要燦身倒下來的時候,鐵鉗一樣的雙臂牢牢禁錮住她,讓她在自己肩窩里沁出溫熱的淚。

    “嫁給孤。”陸鎮在沈沅槿登臨巫山之巔的時候道出這句話,霸道且堅決地表述他的決定:“孤要你入東宮,做孤的良娣。”

    他的口吻,沒有半分要同她商量的意思,像極了高高在上的主人對著奴仆下達命令。

    他終究還是親口毀了約,不肯放過她。

    沈沅槿整個人如墜冰窟,心涼得厲害。

    饒是她早就設想過這個答案,然而這會子親耳聽見陸鎮道出這樣的話,還是忍不住地心煩意亂,氣急攻心。

    他是特權階級,天潢貴胄,素來發號施令、獨斷專行慣了,他要毀約,她作為一個無權無勢的女郎,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或許從一開始,他就不打算守約,只是口里哄著她罷了。

    可笑她近幾個月來,竟還天真地以為他會對一無權無勢的女子信守,一直心存僥幸,幻想著五次約結束后,他便會放過她。

    明明早在她來此間送和離書的那日,陸鎮就曾顯露過他的豪強本質,巧言加碼,她在那時就該看清他的真面目,不再心存幻想。

    懊悔、憤懣、怨恨、不甘種種負面情緒縈繞在心頭,擾得沈沅槿思緒紛亂,頭也跟著抽痛,周遭的事物仿佛都在此刻靜止下來,耳邊只有吵鬧的嗡鳴聲。

    居于上方的女郎遲遲沒有應答,似乎就連眼淚都流盡了,再聽不見她低低的抽泣聲,簡直安靜到不像一個活人。

    她的這副情狀令陸鎮心下一緊,很快便轉換了兩個人之間的位置,將她籠罩在他那龐的大身軀之下,兩只大手撐在床褥上。

    “沅娘。”陸鎮心煩意亂地輕輕喚她,盯著她那雙眼神空洞的清眸數息,心虛發問:“你這是生孤的氣了?”

    何止是氣,她現在簡直想殺他的心都有。沈沅槿的眸子里涌上幾分情緒,陸鎮看得出來,那是怒氣。

    “就當是孤卑鄙無恥,言而無信,孤當真離不得娘子,娘子可知,在明州的那段日子,孤沒有一日夜里不想起娘子,即便孤再有成年男郎的需求,仍是未碰過旁的女郎一根手指,孤只想與沅娘你一人做那事。”

    陸鎮試圖讓她平息心中對他的怨憤和怒意,鄭重其事地繼續說道:“即便孤將來娶了士族貴女為太子妃,你是孤第一個放在心上的女郎,也是孤的第一個女人,于從情分上,誰也越不過你去,孤會好好待你,讓你衣食無憂,盡享富貴榮華,只要有孤在一日,便會保你一日平安喜樂。”

    呵,誰在意他想跟誰做,他竟瘋癲可笑到,以為她會因他還未膩味她前的短時“守身”而感動。沈沅槿早已徹徹底底地看白了他,自然知曉這時候與他爭辯只會白費唇舌。再者,陸鎮若是瞧出她的萬分不情愿,必定會派出人緊盯住她。

    心中的那股怨氣和火氣她撒不出去,沈沅槿又實在憋得難受,是以當陸鎮將肩膀送到她唇邊,讓她咬著泄氣撒火時,她毫不猶豫地重重咬了上去。

    她咬得極用力,就連瘦弱的身軀都在微微的燦動。陸鎮被她咬得很是受用,甚至有意放松肌肉,以便讓她舀得更重些。

    “好娘子,你既咬了孤撒氣,便是愿意與孤化干戈為玉帛。你再信孤這一回,孤是真心實意地為你好,你沾了孤的身子多回,往后焉能再尋到孤這樣身強力壯的男郎滿足你?便拋開這樁不談,孤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太子,你跟了孤,少不了你的好日子,再無人能輕視你半分。”

    沈沅槿舀了許久,直至嘴角發酸,心緒平復些許,方才松口。

    他的肩上赫然出現一派深而小的牙印,隱隱滲出些殷紅的血珠。陸鎮卻只付之一笑,抬了左手觸上去,像是在撫摸她給的獎賞,厚顏問:“娘子咬也咬過了,心里可消氣了?”

    沈沅槿已然下定決心要逃出長安城,遠離陸鎮。未免他瞧出端倪,只在暗中派人監視于她,少不得要將戲做全套。

    庭中的月光透過窗子篩進來,映在素白的紗帳上,泛著點點銀色的光。

    帳后的女郎憤憤抬眼,怒目而視,唇間的語氣算不得好:“殿下這般霸道,言而無信,只是解釋一番,讓我舀一舀肩,就想令我消氣,未免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些。殿下權勢滔天不假,可我不是沒有心的木頭人,我有自己屬意的生活,愿何就要被殿下像對待籠中雀一般隨意插手安排我的生活?”

    這段關系中,他的確打從一開始就視她為掌中物,現下更是無端毀約,欺騙了她,她會生氣惱怒無可厚非,他亦無甚可為自己的行為辯解的。

    陸鎮理虧詞窮,凝眸端詳著她,沉吟良久后,緩和了語調:“娘子要如何才肯消氣?”

    沈沅槿冷冷一笑,丹唇翕張,拿話刺他:“我如何才肯消氣,殿下明知故問。”

    是啊,若要她消氣,只需信守承諾即可。他的話,怎么不算明知故問?陸鎮無法粉飾太平,索性鄭重其事地與她言明:“此廂事上,孤意已決,娘子是答應也好,不答應也罷,此生,你的男人只能是孤,東宮里,很快就會有一座獨屬于你的宮殿。”

    她如今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和腦力活得很好,根本不需要依靠任何男人,更不需要如囚籠一般的勞什子宮殿。

    沈沅槿憤憤瞪他,不管不顧地伸出手去推打他,嘴里斥道:“陸鎮,你欺人太甚!”

    陸鎮見她情緒激動,活像一只急了眼的小兔子,少不得握住她的手腕壓在軟枕兩邊,驀地沉下身,用他的方式讓沈沅槿冷靜下來,“娘子這話有失偏頗,孤向來只會如現下這般在床笫間欺負你,下了床,孤寵你疼你還來不及,又怎會舍得讓你受半點委屈。”

    沈沅槿似要被他釘死在方寸之間,再也無力同他抗衡,只能極力掩蓋掉那些異樣的音調,含糊不清地道出簡短的幾個字:“陸鎮,你真,讓我惡心”

    她是那樣的柔軟溫潤,陸鎮恨不能溺死在她伸上,愈發用粒地艇凍,偏執道:“惡心也好,怨懟也罷,橫豎你只能在孤伸下張煺。這世上的男郎,除孤以外,你敢嫁誰,孤便殺誰,你若還想與陸昀那個廢物再續前緣,孤動動手指頭就可叫他死無葬身之地。娘子若不信,大可一試。”

    沈沅槿忽視掉那些冒犯的、惱人的話語,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問出許多人都不的事:“若我此生不再嫁人,你可以放過我嗎?”

    陸鎮聞言,叉腰笑她天真,不緊不慢地退開身,接著改為側身抱她。

    兩個人面對墻壁同向而臥,再次擁有她時,陸鎮極為用心地感受著她的煲菓,卻又殘忍地擊破她的最后一絲幻想,“孤說過,你的男人只能是孤,你要嫁的,亦只有孤。娘子有心思問這些無用的廢話,不若好好想想,如何在床上利用好孤為數不多的愧疚心,提些要求來讓自己好受些。”

    陸鎮停下動作,大掌放在沈沅槿光潔的肩上輕輕摩挲,似在耐心等待她提出要求。

    莫說陸鎮這會子尚還是東宮太子,便是讓他即刻登基為帝,要封她做貴妃,她亦是一千個一萬個不愿意的。

    以色侍人,且還要被關入牢籠一樣的宮殿之中,成為陸鎮獨占的暖床和生育的工具,沈沅槿光是一想,便覺毛骨悚然。

    她在現代接受過良好的教育,擁有了女性的覺醒意識,決計無法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境況,從而淪為男性的附屬品。

    她必須自救,想法子從陸鎮身邊逃離,哪怕這個過程將會歷經艱難險阻,她也要抗爭到底。

    沈沅槿目光如炬,伏在褥子上的右手緊握成拳,暗暗下定決心。

    第52章 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女郎數十息未動, 縱然陸鎮有心讓她慢慢思考,身體卻是有些不受控制,渾身燥熱難忍, 就連血液都在叫囂著,迫切想要做些什么得到紓解。

    “娘子可想好了?”陸鎮忍得辛苦,強忍著燥熱嗓音喑啞地問她道。

    今日的陸鎮于此廂事上格外精力充沛,興致高昂, 大抵是離京在外的這一月多里,著實憋得不輕。

    沈沅槿早被他折磨得渾身綿軟無力,偏他這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研墨, 腹下不受控制得一緊, 委實不大好受。

    既要不叫陸鎮瞧出她的心思, 又要營造出她的這一決定確是在深思熟慮后迫不得已才肯向他妥協的假象,沈沅槿可謂絞盡腦汁,偏巧放在從前被她惱恨的生里反應, 這會子恰到好處地變成了助她蒙騙陸鎮的手段。

    “殿下。”沈沅槿松開手心里被洇濕的褥子,稍稍回身去捧陸鎮的臉,佯裝不自主地貼近他那處, 佯裝羞怯地壓低聲,“我難受。”

    她如今,果真只有他才能喂得飽。陸鎮作為男人的自尊心和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 旋即支起沈沅槿的一條煺,挺邀。

    霎時間,兩人同時發出一道滿足的喟聲,漸漸生出溫熱的細汗來。

    陸鎮像是怎么都不會累, 遷就沈沅槿燦過一回后,方敢放肆些, 抱她下床站定后,眼睜睜看著她發上的牡丹搖晃至墜落,反勾唇一笑,問她喜不喜歡他這樣。

    又筷又伸。沈沅槿擰眉咬住下唇,本能地搖頭否認,淚珠在眼里越蓄越多,鬢發亦被汗珠沾濕。

    陸鎮邁開步子的那一瞬,眼里的熱淚便再難盛住,不多時便自眼尾漱漱而落,一滴一滴砸在陸鎮散著熱氣的肩頭。

    吃不準她是這會子難受成這樣,還是暢快成這樣,抑或兩者都有。陸鎮行至窗邊,略一抬眼,這才發覺外頭天已黑了。

    她還未用晚膳。陸鎮疼惜起她來。

    “沅娘。”陸鎮輕聲喚她,讓她的臉伏在自己肩上,邊走邊哄她,又過得一陣子,方往榻上坐了,摟抱著她。

    彼時,房內未燃一盞燈火,猶如夜幕中一座靜謐的叢林,林間似有一頭兇惡的獸在進食,發出令人心顫的聲響。

    孤弱無助的小鹿被野獸的四肢牢牢禁錮住,毫無反抗的余地,只能引頸待戮,發出細碎的哀鳴。

    許久后,身形龐大的野獸勉強果腹饜足,喉間發出低低的嘶吼聲后,暫時結束進食。

    沈沅槿好似那一息尚存的小鹿,整個人軟綿綿地伏在陸鎮寬厚溫暖的懷抱里,疲憊到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陸鎮將她安置回床上,取來火折子點亮燭火,只管拿涼水擦洗干凈,套上外衣,走出屋子命姜川送盆熱水進來,又叫去傳膳。

    他用了魚鰾,煺間倒也沒有很黏膩的感覺。沈沅槿的腦袋甫一沾了床,不等陸鎮來替她清理干凈,幾乎倒頭就睡。

    陸鎮信步返回里間來看沈沅槿時,她已淺淺睡去了。

    不一會兒,屋外傳來婢女輕慢的叩門聲。

    陸鎮聞聲,旋即放下床帳,接著背光而坐,斂聲讓人進來。

    屋里的窗子開得不大,那些異樣的味道還未散盡,那婢女嗅到后,刷一下紅了耳朵,低垂著頭走到面架前,放下盛著熱水的銅盆,而后在陸鎮的示意下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陸鎮抬手取來巾子,仔細在熱水里過了兩遍方轉身坐回床邊,輕輕掀開被子的一角后,一雙鷹目借著昏黃的燭光流連于她的曼妙身姿上,最后定格在某處,用巾子擦拭起來。

    衣柜的匣子里備有消腫舒緩的藥膏,陸鎮親自過去尋了來,坐在床沿處用指尖取藥,穩住心神不去胡思亂想,總算是順利搽好了。

    中間有那么兩次,沈沅槿不甚配合地排擠他,惹得他口舌生燥,眼里似要透出火光來。

    沈沅槿的身上幾乎不著寸縷,陸鎮擔心她會受涼,極細心地掖好被子的邊邊角角,這才舍得起身去外間開窗通風。

    陸鎮彎腰拾起沈沅槿散落在羅漢床上的衣物攥在手里回憶方才的情.事,不由微微揚起嘴角。

    小兩刻鐘后,姜川領著婢女進來屋里布膳,陸鎮凝眸看一眼小幾上的菜色,揮手便叫眾人退下,道是不必在跟前伺候,又讓備下茶水。

    里間,沈沅槿睡得香甜,就連餓也忘了。

    天色漸晚,陸鎮怕餓著她,輕聲細語地喚她起床,輕車熟路地伺候她穿好里衣,再是外面的衣裳。

    內里空空的,沈沅槿在被他抱下床的那一刻意識到什么,埋頭聲如蚊蠅地道:“我還未穿訶,子。”

    陸鎮面上笑意更深,輕描淡寫地道:“就你我二人在外間用膳,待會兒又要去沐浴,穿那東西做什么。”

    小幾的空間很是有限,只布了四道菜在案面上。陸鎮見狀先放沈沅槿坐下,拿起簪箸送到她手里,“孤鮮少與娘子同吃,不知娘子喜歡什么菜色,依稀記得娘子喜歡吃炒菜,娘子嘗嘗可還合胃口。”

    沈沅槿聞見飯菜的香味,空空如也的胃里立 時變得鬧騰起來,伸手去夾離她最近的那道肉末香煎豆腐。

    “味道如何?”陸鎮一面盯著她問,一面往她碗里添菜。

    沈沅槿沖人點點頭,如實回答:“外酥里嫩,鮮香可口,我吃著很好。”

    陸鎮聽她回答說好,又道:“娘子再嘗嘗這八糙血鴨的味道。”

    沈沅槿并不挑食,看那鴨肉切成了小塊,又似是先煮軟后再用蔥姜和鴨血炒制而成的,色香味俱全,自是夾起一塊碗里的送入口中。

    然而這一回,沈沅槿卻無心去想什么溢美之詞,夸了一句樸素的好吃后,專心用飯。

    陸鎮還欲給她眼里添菜,沈沅槿忙將碗捧到一邊,婉拒他道:“殿下也吃,我想吃什么,自個兒夾就成。”

    沈沅槿晚膳素來用得不多,吃過半碗飯后便已飽了,陸鎮很自然地取來她的碗,而后又在沈沅槿錯愕的眼神中,將她剩下的那半碗飯倒進他的碗里,“孤連娘子嘴里的都吃過,吃娘子剩下的飯又有何妨。”

    他愛吃就盡管吃去,省得浪費了。沈沅槿暗暗腹誹一句,兀自飲下茶水漱口,彎腰用巾子掩唇吐進腳邊盂盆里。

    如此重復三次過后,沈沅槿漱完了口,陸鎮尤在執箸吃菜。

    沈沅槿做好心里建設,終是開口向陸鎮提條件:“我只三個條件,殿下若能應允,我便心甘情愿嫁與殿下為良娣,陪伴在殿下身側,再不提前塵往事。”

    三個條件,她竟還愿意信他。陸鎮親耳聽沈沅槿如此說,放下豈有不上心的,但見他夾菜的動作一頓,隨即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鄭重其事地道:“但凡是孤能做到的,自當答允。娘子請說。”

    沈沅槿迎上陸鎮的目光與他對視,面色平靜地提出她的第一個要求:“殿下早晚是要迎娶正妻的,且不會只有我這一房妾室,從古至今,沒有幾個權貴不是三妻四妾,更遑論殿下是一國儲君,自當廣施雨露,為皇室開枝散葉。我自知無力抵抗,惟有懇請殿下選一位能容人的貴女為太子妃。”

    她的這番話,若換做此間的任何一個男郎聽了,怕是都會下意識地認為她是擔心將來的妻妾之爭,恐正妻善妒,傷及自身,這才提此要求。

    這一要求落在陸鎮的耳里,亦產生了同樣的效果,還當她是擔心將來的太子妃會與她為難,因寬慰道:“孤既已決意迎你為良娣,給你獨一無二的寵愛,即便娘子不提此要求,孤亦會擇一性情溫良恭順,眼里能容人的。娘子可以提第二個要求了。”

    觀他絲毫沒有起疑心,沈沅槿蹙起眉心,沉吟片刻正色道:“殿下若是真心實意地疼我重我,從明日起,直至正大光明地迎我入東宮之日,便不該再對我行那茍且之事。”

    她非是追名逐利之輩,亦做不來奴顏諂媚之態換取權勢富貴;她那瘦削的身軀上可以窺見風骨,卻又從未以高風亮節自詡過。當初若不是他以陸昀的性命威逼于她,她是決計不會屈從于他的權勢而拋下陸昀、委身于他的。

    她肯答應嫁與他做良娣,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和妥協,他怎可再為了一己私欲,讓她在待嫁時有違禮制,繼續與他暗中茍且。

    可若要他在這樣長的時日里都不能與她親近,他亦很難做到,遂低眉順眼地與她討價還價道:“孤可以答應娘子,暫且不與娘子行房,若只是親親抱抱,想來亦無傷大雅,市井的話本里常有這樣寫的,娘子定要依我。”

    沈沅槿深知他是個什么德性,若她不肯做出讓步,陸鎮少不得要想旁的法子讓她就范,與其如此,不若隨他去了,左右再過段時日,她便可聯系蜀地的商隊離開長安,遠遠地躲開他,此生再也不要見到他。

    “殿下當真只是親和抱,不會再做別的?”沈沅槿為著不讓陸鎮起疑、相信她是真的愿意嫁他,少不得再裝上些時日。

    陸鎮神情坦蕩地頷了頷首,迎上沈沅槿那充滿審視意味的目光,眉心微壓心懷愧疚地道:“毀去這五次約,是孤最后一次騙你,孤答應你,從今往后再不會騙你。”

    “好,我姑且再信殿下這一次。”沈沅槿緩了緩面色,舒展眉頭,語氣嚴肅且認真:“若是殿下屢犯不改,我便再也不會相信殿下嘴里的任何一個字了。”

    陸鎮放下手里的碗箸,立起身來越過小幾牽起沈沅槿的手,繼而握在手心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娘子安心,孤既得了你的這句話,往后決計不會再犯。這第三個要求,娘子也可說了。”

    沈沅槿對著陸鎮微微一笑以示禮貌,接著淡漠地抽回手,眼神示意他繼續用膳,看他端了碗,方徐徐啟唇:“我生性不愛受人拘束,尤其不喜晨昏定省,旁的便罷了,只每日向太子妃請安的這條規矩,殿下可否為我免了去?”

    妾室不獨要向主母請安,伺候主母吃茶用飯亦是常有的事。

    陸鎮還記得從前在梁王府時,趙氏等人就曾在席上站著伺候過崔氏茶飯;沈氏剛入府那會兒亦是如此過來的,后因陸淵對她日漸寵愛,又封了孺人,也就無需再如此了。

    陸鎮于女色上不甚在意,并不打算過分充盈東宮后院,此番大婚,至多不過一妻二妾也就罷了。沈沅槿在良娣的位份,晨昏定省的事,憑他一句話,自可輕松免去。

    莫說是日常起居,便是他的床榻上,她也做不來那起子服侍人的事;更何況,他心中十分鐘意于她,待到大婚后,十日里至少有五六日是要宿在她屋里的,她身子弱,體力也不好,又貪睡,她在提出這一要求,倒也符合她的性格和習慣。

    “孤還當是多大的事,竟也值當你當成條件特意說與孤聽。”陸鎮對沈沅槿的話付之一笑,夾了一塊東安雞放進碗里,氣定神閑道:“你要服侍的獨有孤一人,太子妃那處,你若處得來便與她處一處,若處不來,你只不招惹她,敬而遠之也就罷了。”

    沈沅槿提這三個條件,為著的無非不就是打消陸鎮的疑心,既要讓陸鎮感覺到她的惱怒,也要讓他知曉,她會就此妥協,實是無奈之舉,且是有原則的。

    “殿下這回,再不能騙我了。”沈沅槿重申一遍,似是在防備著他會再次言而無信。

    她從來都是表面看著柔弱,實則內里是個有氣性的,此廂事上原是他失信在先,她的心里會對他存有芥蒂,這才像真正的她。

    陸鎮自以為吃透了她的心思和脾性,再次擱下手里的箸,極認真地朝她點點頭,“這是自然。方才沅娘提的那三個條件,孤都可為你做到。不但如此,孤還會在大婚之日迎你入宮,陪你過第一夜。”

    他是會給人樹敵招風的。即便沈沅槿并不想入東宮,也不得不感嘆一句陸鎮的肆意而為。

    “這樣于禮不合,殿下就不怕事情傳揚出去,于殿下的圣名有損?何況,我也不想成為眾人口中狐媚惑人的紅顏禍水。”

    陸鎮任由碗里的飯食放涼,于上座處座位正襟危坐,面容沉肅,“孤愿意寵著你,豈容旁人置喙。有孤護著你,誰又敢多言一句。”

    沈沅槿佯裝出一副被他打動的模樣,與他“深情”對視數息后,話鋒一轉,問他:“殿下可想好要將我的居所落在何處了?”

    “娘子是想離孤近些,還是遠些?”陸鎮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顯然很想聽到他想要的答案。

    沈沅槿又豈會不知他希望聽到什么樣的答案,只是他生性多疑,哪怕她順著他的心思答了,他約莫也會思量這里頭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再者,她前一刻還在同他談條件,現下卻又在言語討好、順從于他,焉能不讓他懷疑她的用心。

    “我雖喜靜,卻也不能過于冷清,熱鬧些的地方我又住不慣,依我看,只在離殿下不遠不近,安靜些的地方呆著就正好。”

    初聽她的回答,陸鎮心中不可避免地心有不滿,甚至有幾分隱隱的失落,可轉念一想,她肯與他說真話,而非刻意逢迎于他,這正是她的真性情,她愿意在他面前展現真實的性情,又何嘗不是在漸漸放下對他的防備,欲要與他好好相處呢。

    陸鎮想到此處,眼里重又現出笑意,“娘子的話,孤記下了。”

    沈沅槿每和他說一句話都要思量再三,著實太費她的腦細胞,這會子只覺太陽穴里都在抽痛,少不得拿話去堵他的嘴,也好讓自己那高速運轉許久的大腦休息休息。

    “殿下快些用膳吧,有什么話,晚些時候再說不吃,待會兒飯菜都該涼透了。”

    “好。”陸鎮難得肯聽她的話,大快朵頤地將碗里的飯吃干凈后,又添了一碗,直把碟里的飯菜吃得都快見底。

    他這一頓的飯量,沈沅槿約莫一整日都吃不了那樣多;倒也難怪,他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她又如何敵得過他。

    陸鎮擦過嘴,用茶水漱口,小坐一會兒,命人點了一盞琉璃燈送來,扶沈沅槿往園子里去消食。

    沈沅槿腿軟得厲害,才走了半刻鐘便覺疲累,再也無力往前走,央告陸鎮送她回去。

    陸鎮將手里的琉璃燈交給沈沅槿用,溫聲提醒她道:“孤去尋你時,已告知你那婢女,今夜不回,娘子竟忘了不成。”說著話,忽地打橫抱起她,而后步入園子深處,抱她進了假山后就開始親吻她。

    唇瓣張開,口腔被他的舌侵占,呼吸都變得不暢,沈沅槿擔心有人來,不住地拿手抵他的肩,催促他快些放她下去。

    陸鎮知她擔心什么,暫且離開她的唇,安撫她道:“無需害怕,他們都不在近處。”

    “那也不成。”沈沅槿連連搖頭,“你快放我下來。”

    “不放。”陸鎮禁錮她腰背的大掌又收攏了些,俯下身軀和頭顱湊到沈沅槿的耳邊耳語:“明日開始到大婚日,孤都不能弄你,今日自然要弄舒坦了。”

    她當時就不該說明日,該說即刻的,然而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沈沅槿心中懊悔,除卻不讓他在這里,似乎也做不了旁的。只能紅著臉阻止他:“這里是外面,不要在這里。”

    清泠泠的月光自假山旁的花樹縫隙里灑落進來,晦暗不明地映在沈沅槿白皙的面上和頸上,偏她里面沒穿訶子,方才那番小幅度的掙扎便足以現出誘人風光。

    陸鎮往邊上扯開一些,俯首親吻吮舀。

    “殿下。”沈沅槿抬手穿進他的發里,壓抑著喉嚨里的細碎寅聲,急急道:“不可!”

    大抵是太過緊張不安,懷中的女郎抗拒得厲害,陸鎮要顧及她的心情,不敢太過放肆,只函了一小會兒,戀戀不舍地替她攏好衣物,大步流星地直奔上房而去。

    姜川在檐下見此情狀,忙揮手支開院內一干人等,守在院門處。

    陸鎮將人帶到榻上撩撥,勾得懷中女郎眼眸氤氳后,興致勃勃地鬧了兩回。

    他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氣,換著樣兒地欺負她,沈沅槿比不得他,加之用膳前有過三回,她現今委實承受不過,直哭得眼腫喉啞,在他結束前昏死過去。

    明知她只是太累了,陸鎮還是下意識地探出手去試了試她的鼻息,感受到她鼻里呼出的氣是溫熱的,他方徹底安下心來,整好她的衣衫,抱她出房。

    浴房內置著條案、椅凳,陸鎮抱她在屏風后的圈椅上坐了,待婢女媼婦備好沐浴用的水和衣物,揮手命人退下。

    沈沅槿被他手上剝她衣物的動作吵醒,睡眼朦朧地問他是什么時辰了。

    “二更天。”陸鎮輕拍她的手臂示意她抬起一些,輕車熟路地將那上杉解下,接著褪去她的襦裙,再是鞋襪。

    從下晌到二更,中間用膳加上逛園子,至多一個時辰,余下的時間,他在她身上就沒怎么閑過。

    沈沅槿暗想明日約莫很難起身了,心下不免又是一陣不滿,暗罵他不是人,幾時身體虧空,死在這上頭才好。

    她這廂正胡思亂想著,忽覺周身被熱水包裹,酸乏的身子頓時舒坦不少。

    陸鎮那廝的浴桶足夠大,多她一個亦不會顯得擁擠。沈沅槿坐在陸鎮腿上泡了一會兒,伸手去夠案上的澡豆。

    不可避免地靠陸鎮更近,勾得他又開始血脈賁張起來,急急按下她的肩,深吸幾口氣壓下那股陽火,幫她取來澡豆,輕輕在她的背上搽拭。

    擦完背,沈沅槿從他手里奪過澡豆,“殿下腦子里裝的不是好事,我自己來。”

    她的身子再受不起半點折騰。陸鎮亦怕勾出火來難以澆滅,更怕會傷著她,是以乖乖由她取走澡豆,看她沐浴洗發。

    沈沅槿先他一步出浴,先拿巾子裹了濕發,再是擦水穿衣。

    陸鎮胡亂套上干凈的寢衣,顧不得他自己的頭發還在滴水,先助著沈沅槿擦發。

    沈沅槿斜坐在陸鎮的腿上,感覺到他的兩只大手正用巾帕在她的發頂絞著發絲,他身上散著騰騰熱氣,在這春末時節,竟存了些燙人的熱意。

    發間的水珠沾濕男郎′的大片衣襟,衣料緊緊貼在他的胸膛上,勾勒出充滿力量感的流暢線條,那是他不發力時依舊十分明顯的胸肌,著實顯眼得緊,令人難以忽視。

    沈沅槿十分單純的有些看不過眼,索性垂下眼眸,輕聲細語地提點他:“殿下的衣服都快滴濕了,先拿巾子擦一擦吧,仔細著涼。”

    陸鎮手上擦發的動作稍稍頓住,幽深的眸光直勾勾地降在她的一雙清眸上,沉聲問:“娘子是在關心孤?”

    她不過隨口說上這么一句,如何就是在關心他了。沈沅槿連忙搖頭,矢口否認道:“殿下若是嫌我多話,就當做沒聽見好了。”

    “娘子在關心孤和孤,怎會是多話,孤倒盼著你能多說些這樣的話。”陸鎮說完,用沈沅槿擦過頭發的那條巾子去擦他的,待不滴水了,取來另一條干的巾帕,佯裝遞給她。

    沈沅槿沒想到陸鎮會誆騙她同她玩笑,果真抬手去接,就在她要碰到的一瞬,陸鎮忽地將其舉高沈沅槿不甘示弱,極認真地坐直身子伸長手去夠那湯勺,陸鎮便在這時找準時機,趁勢低頭去吻她。

    那巾子不知落到了矮塌的哪一處,燭火中唯有兩道癡纏的身影,男郎橫抱著女郎,臂彎溫柔地托住她的脖頸,女郎滿頭如瀑的青絲墜在他的 衣上,一雙赤足掩在裙下。

    為免她受涼,陸鎮的另只手掌去勾沈沅槿的腿,好讓她整個人蜷在他暖熱的懷抱里,強勢地主動她的唇舌,與她深吻。

    翌日,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沈沅槿戀床至巳時方醒。

    陸鎮此前外出公干多日,陸淵特意準了他一日假,是以今日不必上朝,也無需上值,格外多睡了會兒,于辰時二刻起身,穿衣洗漱后,在庭中練了大半個時辰的劍法。

    陸鎮推門時,剛巧碰上沈沅槿掀了被子,欲要下床解手。

    青衣婢女跟在陸鎮的身后進得門來,低垂著頭將銅盆放置在面架上,詢問沈沅槿可要送水進來伺候她洗漱。

    “不必伺候洗漱,只送些熱水進來即可。”

    那青衣婢女當即恭敬應下,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合上門。

    陸鎮確認那人已經走遠了,三兩下扯去被汗水浸濕的上衣,露出里面寬厚結實的胸膛,活似一只在密閉空間開屏的雄孔雀,只給自己心儀的雌孔雀瞧。

    他的身段,她早在情.事上見過多回。沈沅槿嫌他刻意,不過瞥了兩眼,穿鞋下床,勉強站定,接著慢吞吞地穿上陸鎮讓尚服局新制給她的衣裳。

    沈沅槿腿軟得厲害,才走了沒幾步就開始搖搖晃晃,陸鎮見此情狀,忙擱下手里的巾帕,大步上前攙住她,“娘子何須這般逞強,孤抱你去更衣室豈不省事多了?”說話間,放她在羅漢床上坐下,接著擦身,披上外衣。

    沈沅槿當下并不想領陸鎮的情,拋出冷冰冰的一句話:“殿下預備何時送我回去?若是太晚,同宿舍的室友會擔心我。”

    他的身形外貿竟還不足以引來她的側目嗎?陸鎮不滿于她的無動于衷,兩條鐵臂摟得更緊,讓她感受他的健碩軀體。

    莫名覺得陸鎮似乎有點幼稚,沈沅槿憤憤別過頭,不睬他。

    沈沅槿解了手后,陸鎮仍是充當“苦力”抱她回去,看她凈面洗漱,梳發簪釵,招呼她先用早膳。

    “乖乖用膳,孤待會兒親自送你回去練武術學畫畫都好。”陸鎮看著她碗里的餛飩馎饦道,也不知道她從哪里學來的這種吃法。

    一時飯畢,陸鎮信守承諾,扶沈沅槿上了一駕馬車,吩咐車夫去常樂坊蓮花巷。

    臨下車前,陸鎮還不忘悉心叮囑沈沅槿道:“娘子記得早晚都要擦藥,方才孤晨起時,已替娘子擦過,娘子約莫睡得十分香甜,只皺了皺眉,竟是未醒。”

    沈沅槿叫陸鎮說得又是一陣耳熱,低低道一句“知道了”,由他抱著下馬,叩響院門,步入其內。

    頭一回,陸鎮大剌剌地在趙伍等人的目光中抱著沈沅槿跨過院門,一路疾行回到原本屬于他自己的屋里。

    此間似乎無人真的歡迎他,陸鎮心里明鏡似的,正巧他也有事要回東宮一趟,當日便也沒再此地久留,當著辭楹的面匆匆吻過沈沅槿的額頭,奔出門去。

    方才娘子同殿下的那個吻不像是塵歸塵、土歸土前的吻,倒像是不得不暫時分離的纏綿吻……

    辭楹想到此處,心下不禁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耐心待那人走遠后,壓低聲音憂心忡忡地問:“娘子,殿下可會守約?”

    沈沅槿眸色微暗,搖頭,“他要納我為良娣。待處理好京中的一切事物,也該尋個時機離開了。”

    她的預感不差,太子殿下果真食言了;他強占娘子,害得娘子和郡王勞燕分飛還不夠,如今竟還要用權勢逼迫娘子做他的妾辭楹怒火上涌,氣得兩手發顫,垂頭憤憤咬著后槽牙,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現下不是她該被憤怒左右心緒的時候,娘子需要她的幫助。辭楹逐漸恢復平靜,重又抬眸望向沈沅槿,滿眼都是對她的心疼,輕聲問她:“娘子可打算帶上縈塵一起走?”

    沈沅槿沉思片刻,張唇答話:“縈塵無父無母,在京中并無牽掛,她會拳腳功夫,若是愿意隨我們一同走,自然更好;可她若不愿,我不會強人所難,理應放她自行離去。”

    說著話,自斟一盞放涼的茶水吃著解渴,“她是從陳王府出來的,又與我們相處了這好些時日,我信得過二郎,也信得過她,即便是她知曉了我們將要離開的消息,亦會替我們保守秘密,斷然不會告知旁人。”

    辭楹深以為然,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我與縈塵朝夕相對,先前在陳王府時,我便覺著她是個實心眼的可靠人。娘子既已下定決心離開長安,理當盡早過問她的意思。還有趙伍他們,娘子也得想法子盡快打發走。”

    身上酸乏無力得緊,沈沅槿緩緩點頭,“我省得,還要勞煩你去請縈塵過來一趟。”

    她脖子上的紅痕半分未消,尚還十分惹眼。辭楹知道那是何人弄上去的,暗暗握緊拳頭,把頭一低,道了聲好,起身出去。

    不多時,縈塵朝與辭楹一同返回屋里。

    沈沅槿讓人坐下,開門見山地挑明了縈塵心中的疑惑:“如你所見,我與太子之間的確不清白,可那些都不是出于我的本意,從前那些時候,我別無選擇,只能任他擺布。”

    “可如今,他要納我為妾。試想,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如何要去當那供人賞玩、不得自由的籠中雀。是以不久后,我會和辭楹會離開長安。郡王雖將你的身契給了我,可我從來沒有拿你當奴婢看待過,你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你的身契,我會交給你,不管你是離開,還是留下,我都不會橫加干預。”

    縈塵幼時便被陳王府的媼婦買來當成武婢調.教培養,絕非遲鈍木訥之人,沈沅槿口中的別無選擇,她其實一早就猜測到了。

    大理獄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又是被刑部的人拷問,郡王能夠安然無恙的出來,若非借助強大的外力,她想不到還能有什么別的緣由。

    這么十多年來,縈塵接受的思想從來都是護衛主子,忠于主子,陸昀既已將她的身契給了沈沅槿,那么沈沅槿便是她的主子,她怎能在這樣的節骨眼上背棄主子。

    更何況,與她二人相處的這段時日,她們待她甚是親切熱絡,連句重話也不曾同她說過,她非草木,豈會毫無感情,焉能眼睜睜看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踏上這充滿未知的險途。

    橫豎她早已無家可歸,而她們恰恰又需要有人相護,何妨陪在她們左右呢。

    縈塵乃是性情中人,如此思量一番,心內很快就有了決斷,當即朝她二人笑了笑,神情輕松地道:“我本就是無根之人,自己都記不得自己的來處,又能往何處去呢,郡王既讓我來娘子這處護衛,那么這輩子,我也只有跟著娘子了。”

    沈沅槿耳聽他如此說,忽然覺地得自己是否太自私了些,竟將她生生拉到了這條注定不會太平的坎坷路途上,自己若是一心想放她走,便不該與她說這樣多的話,只需直接將身契交與她,讓她另謀出路。

    想畢,強撐著起身去衣柜里尋來縈塵的身契,雙手交到她手里,同她坦言道:“說實話,我其實也無十成十的把握能夠平安地逃出長安城。陸鎮此人久經沙場,殺人無數,必定心思深沉,手段狠辣,若是讓他抓住,我亦吃不準自己會是什么下場。可是現在,你有自己的身契在手,可千萬要想清楚了。”

    縈塵重重點頭,“我想好了,不獨是為著一個忠字,也是為著情誼二字和自己的心意。

    忠,情誼和心意。沈沅槿咀嚼著這幾個字,心里感慨萬千,她想,接下來的日子,她該繼續教縈塵讀書識字,慢慢引導縈塵不必再為某個字,某個人而活,她只需為自己而活就好。

    此事兇險,沈沅槿當然不愿牽累她的朋友們,但在深思熟慮過后,擰眉正色道:“離開長安后,倘若那人追上我們,你立刻拿上金銀細軟帶著辭楹另走一邊,隱姓埋名,好好地活下去。逃開他的人是我,與你們無干,若是因此牽連到你們,我便是身死殞命也不能安心。”

    辭楹聽了她的這番喪氣話,當即對著地上連呸三聲,神色很是焦急地道:“呸呸呸,娘子渾說什么死不死的,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定能平安出城。”

    “方才就當是我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沈沅槿舒展眉頭,溫聲哄她一句,將重要的話重復一遍:“我現下只要你們兩個答應我,一旦途中生變,誰都不可管我,立刻另擇路走。”

    辭楹是陪著沈沅槿在一處長大的,從前在汴州的時候,她們住在一處朝夕相伴,同睡一床,沈沅槿教她識字讀書,在她生病時,亦會悉心地照顧她,是以她的心中,沈沅槿更像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早已超越了主仆的情分。

    她便是死,也絕育無能離開娘子身邊一步。這是她一早就下定的決心。

    沈沅槿從辭楹的眼神中讀懂了她的心意,即便是死,她也會和自己一同面對。

    真是個傻姑娘,這世上豈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她該嘗試著為自己而活才是。

    “從始至終,陸鎮不肯放過的人都是我。”沈沅槿悉心勸導她,“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真到了那時候,他要抓的人也必定是我,我若束手就擒,虛以為蛇繼續與他周旋,未必不能讓他放下戒備,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若是你們也被他抓住,他必定會用你們來牽制我,我再想帶著你們一起逃走,就真的難如登天了。所以于這件事上,請你們務必要聽我的,若是追兵趕到,你們一定要另走一邊。”

    縈塵深覺沈沅槿所言有理,加之畢竟比不上辭楹與她之間的情誼深厚,自然不似辭楹那般感情用事,當即點了點頭,理性道:“好,我聽娘子的。”

    沈沅槿注視縈塵一眼,沖她送去一個贊許的笑容,接著將目光移至辭楹的面上,平靜道:“辭楹,我相信你也會做出理智的選擇。”

    心內糾結萬分,辭楹對上沈沅槿滿含期待的雙眸,“娘子果真會想法子脫身嗎?我和縈塵該去何處等你?”

    沈沅槿默了片刻,而后輕蹙起眉頭,坦然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會逃出生天,去尋你們的蹤跡。西北的沙洲、金城,抑或是東南的泉州、蒲州都可,我暫且還未想好到底去何處,不過我可以答應你,定會在出逃前謀劃好一切事情。現下,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辭楹得了她的這番話,方覺心內安定一些,終是松了口,徐徐張唇道:“我答應娘子,若不幸遇到那樣的關頭,會與縈塵一道走。”

    她二人皆應了下來。沈沅槿最大的后顧之憂解去,開始思考接下來要做的事。

    她在羅漢床上思量數十息,拖著酸軟的腿腳起身來到衣柜前,尋出裝著金銀鋌的匣子,取出一塊五十兩的銀鋌。

    “我要去一趟東市的高記牙行,你們若無甚事做,可以隨我一道出去散散心。”沈沅槿嘴里說著話,將那又大又重的銀鋌揣進錢袋里,而后去取來帷帽帶上。

    縈塵乃是由人牙子養大賣人的,多少知道些他們素日里做下的勾當,聽沈沅槿有此話,當即便問:“娘子是要去那處買戶籍?”

    沈沅槿頷首答話:“正是。”

    “那,娘子欲要往何處去?”辭楹追問道。

    “湖南道,岳州。不知怎的,我常在夢里夢到那處,夢到洞庭的山水,甚是親切,一早就想去那處瞧瞧。”沈沅槿斷然不能直接告訴她們那處是自己上一世千年前的故鄉,便只能用做夢的借口混淆過去。

    岳州。這個地點對于辭楹來說并不陌生,在沈沅槿教她學過的諸多詩作中,就不乏有關于湖南道和岳州的。

    許是詩作中的文字為她繪就了一幅江南春色的畫卷,又或許是因為沈沅槿想去那處,辭楹下意識地覺得岳州是個不錯的去處,淺笑著附和她道:“岳州在洞庭之畔,亦是婉約水鄉,杜工部有詩云:‘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娘子曾與我說過的,這里的江南非是淮南一帶,而是湖南道。”

    “我從前隨口提的一句,你竟都還記得呢。”沈沅槿淺笑著說道,感嘆辭楹的好記性。

    辭楹也跟著現出輕快的笑容,語調輕快道:“不獨這句話,娘子同我說過的許多話,叫我看過的許多書,我都還記得。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夠日益理解娘子的諸多想法呢。”

    縈塵才剛識字不久,還沒怎么學過詩,讀過書,遂只是默聲聽她二人說話。

    不覺間,巷口已近在眼前。沈沅槿揮手雇來一輛車,三人坐定后,方告訴車夫地點。

    約莫兩刻鐘后,驢車在東市的某處街道前緩緩停下,沈沅槿付過錢后,先行下車,囑咐辭楹和縈塵在前頭的茶樓里等她就好。

    門庭若市的牙行內,精明的牙婆識人無數,只需一眼便覺她瞧著頗有幾分眼熟,似是日前同她問及過辦假戶籍的女郎。

    沈沅槿也不與人拐彎抹角,直截了當道:“我需要一張岳州的戶籍,這里是五十兩銀鋌的定金,待戶籍制出,我會帶來另外的五十兩。”

    第53章 我以為殿下不會來了

    原本只需八十貫錢, 她竟多開了將近三成的價錢。那牙婆沒想到沈沅槿會如此大方,當即滿臉堆笑地爽快應下:“娘子安心,至多半個月后, 保準會給娘子制出一張九成像的戶籍來。只是那戶籍需要寫上幾人,大致的年歲和相貌,還要煩請娘子一一道來。”

    她還有半個月的期限。陸鎮尚未擇定太子妃和其余妾室的人選,定不會這般快成婚, 只要不是從大明宮出逃,應當不會太過困難。

    沈沅槿思忖片刻,含笑道了聲好, 待牙婆取來筆墨紙硯, 研墨鋪紙后, 細細將辭楹和縈塵的“身份”說與牙婆聽。

    牙婆蘸墨后飛快落筆,寫完后,還不忘交給沈沅槿過目確認, 核對可有錯漏之處。

    沈沅槿雙手接過,當下垂首仔細看了好一會子,并未瞧出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 遂啟唇道:“無甚要修改的,就按紙上所寫的辦罷。若無他事,是否可以立下字據?彼此間也好有個憑據。”

    “正應如此, 便是娘子不提,老身待會兒也會提出來。”牙婆笑呵呵地又盯了置在案上的銀鋌兩眼,離開圈椅取來一式兩份的文書,快速填好內容, 遞給沈沅槿簽字畫押。

    沈沅槿仔細確認過后,刻意改變筆觸, 在留白處簽了假的名字。

    牙婆難掩笑意地收下銀鋌,起身親自將沈沅槿送到牙行外,看她緩步走遠后,方轉身回去。

    沈沅槿行走得時間長了,越發覺得腿間不大爽利,好容易來到辭楹和縈塵所在的茶樓,忙不迭喚來茶博士點了預先制好的茶果子和飯食充作午膳果腹。

    “娘子可將事情辦妥了?”辭楹凝眸看向沈沅槿,壓低聲問她。

    沈沅槿朝她點頭,自個兒斟了小半碗花茶飲下潤嗓,“只消半個月后便可拿到戶籍,應當來得及,正好也夠我將京中諸事處理完畢。屆時還要勞煩縈塵拿著字據去取了戶籍回來,再以此張戶籍去司門司辦一張過所。”

    縈塵擔心憑她識得的有限字數,難以勝任此事,不免有些猶豫,憂心忡忡。

    沈沅槿很快便瞧出辭楹在擔心些什么,微笑著溫聲鼓勵她道:“以你如今識得的字,看懂那戶籍和過所上的文字綽綽有余,著實無需太過擔憂,我相信你能做好。”說完,抬眸向她投去一道帶著安撫和信任的目光。

    縈塵與她對視數息,心內備受鼓舞,旋即支起下巴朗聲應答:“我會辦妥的。”

    邊上的辭楹耳聽得沈沅槿將事情安排妥當,安心不少,卻沒有搭話,只是默默在心里祈禱此番出逃能夠順暢無阻。

    不多時,茶樓內的女工提著食盒叩門,進屋后,打開盒蓋端出各色吃食往上桌布膳。

    沈沅槿也不扭捏,率先大方執起箸,叫她二人趁熱吃,而后夾了一筷子愛吃的炒菜。

    將要吃完前,沈沅槿記起家里還有三人未用膳,便又另外點了些茶果子、胡餅和畢羅,叫拿黃油紙包好了,外帶回去。

    東宮。

    陸鎮親自將少陽院附近除太子妃居所外的院落瞧了個遍,倒也勉強尋出一座既能滿足沈沅槿要求,又能讓他看得上眼的出來。

    “去尋兩個汴州來的工匠進宮負責此間的修葺事宜,務必添些汴州風致。”陸鎮今日心情不錯,一改往日里沉肅淡漠的模樣,僅是聲線平和地下達命令。

    那內侍忙恭敬應下,詢問陸鎮庭中可還要另外植些可供觀賞的花樹。

    陸鎮聞言,幾乎沒有片刻思考,脫口而出他認知里的、沈沅槿會喜歡的花:“山茶,牡丹,梔子;那邊的水渠里再植些菡萏。”

    張內侍將這些花樹默念數遍記牢了,又問主屋該布置成什么樣,簡單些還是華麗些。

    于是陸鎮又道:“一切比照太子妃的紫陽殿,小到茶具杯盤、妝奩銅鏡,一應都要挑庫房里最好的。至于太子妃的居所,不必特意過來問孤的意見,只叫他們好生修繕就是。”

    他的話音才剛落下,張內侍的眼珠便微不可察地向下沉了沉,有了應對的主意。

    將來入住關雎殿里的這位,必定是殿下放在心尖上的女郎,可得小心著伺候。

    陸鎮交代完,信步歸至少陽院,先去書房看會兒兵書,小憩一陣,便叫傳晚膳。

    及至傍晚,陸鎮往御花園里閑步消食,又練了半個時辰的拳法和劍法,便往浴房里沖涼,當日夜里早早安寢。

    翌日,沈沅槿晨起用過早膳,癡坐在羅漢床上發了好一陣子的呆,正為該如何不讓陸鎮起疑地放趙伍等人離開犯愁。

    她這廂還未想出辦法,姜川竟已架著一輛高大的馬車來她這處,叩響院門。

    趙伍從前并未見過姜川,自然不會貿然開門,待詢問過他姓甚名誰、有何事后,方來到檐下隔著門告知沈沅槿姜川的來意,討得她的示下后,這才請人入內。

    姜川未免沖撞到沈沅槿,沒有走到近處,而是在門框處遠遠立住,雙手抱拳揚聲道:“奴奉主上之命,為保娘子安全,特地過來接娘子去別院里住下。”

    此間獨有幫工的兩位女郎不知陸鎮的真實身份,趙伍則是聽見陸鎮自稱為“殿下”過,心中已然知曉他是太子,現下聽姜川如此說,當即便感覺他口中的主上就是太子殿下無疑。

    趙伍自知陸鎮和姜川都是他招惹不起的人,當下得了沈沅槿的授意后,退了下去。

    沈沅槿沒有料到這一天竟會來得這樣快,心道陸鎮昨日上晌之所以肯讓人送她回來,或者只是為著讓她回來收拾衣物細軟罷。

    他果然還是不放心她在此間住著,擔心她會欺騙他,想法子離開他;只有她處在他的人的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我和辭楹還有些東西需要收拾。”沈沅槿不欲在這時暴露縈塵,故只提了辭楹一人,欲帶她同去,“姜郎君恐怕還要在此間等上小兩刻鐘。”

    姜川見她應得這樣爽快,連忙陪笑道:“娘子言重了,那邊收拾出來給娘子住的院子大著哩,但凡是娘子能用得上的,盡可悉數帶上,不必太過著急。”

    沈沅槿聽了這話,旋即勾起唇角淺淺一笑,從容不迫地道:“好,此間是我的屋子,還要請姜郎君去廂房坐會兒罷。縈塵,你送姜郎君過去罷,再烹上一壺熱茶與姜郎君吃。”

    姜川先答謝一二,這才行禮告退,轉身踱出門去,跟隨縈塵的步伐走向廂房的位置。

    這邊,辭楹在沈沅槿的眼神示意下小心合緊門窗,取來裝細軟的布包袱,看著沈沅槿先將兩只巴掌大小的香囊放在了底部。

    那香囊里不獨裝著干花,還有坊間傳聞服下便可避子的紅花和使人昏睡的曼陀羅粉。

    這兩只香囊都是沈沅槿當著辭楹的面制作的,內里有什么,辭楹與她皆是心知肚明,也能更好地避免香囊不被人發現異樣。

    沈沅槿不緊不慢地收拾完衣物細軟,挑揀幾樣款式特別的首飾裝進紅木小匣中,一并擱在桌案上。

    屋內獨有縈塵和辭楹二人幫著她拾掇細軟,沈沅槿裝滿一匣銅錢,喚縈塵進前,交代縈塵暫且在此間看管錢物就好,待她尋到出逃的時機,會想法子提前告知縈塵她們在何處匯合。

    除此以外,沈沅槿還交代了旁的任務。縈塵記得很牢,壓低聲復述一遍后,讓沈沅槿和辭楹安心離去就好。

    至于趙伍等人,沈沅槿暫時還未想到恰當的理由打發他們離去,索性就讓他們陪著縈塵留在此處看家。

    沈沅槿安排好一應事務,告訴姜川可以啟程了。

    陸鎮的別院,沈沅槿去過不下三回,辭楹卻是一回也沒進去過,是以當她踏入其內的一瞬,不由小小的震驚了一會子。

    沒有想象中的雕欄玉砌、雕梁畫棟,反而明凈清幽、古樸素雅得緊,全然不像是太子會常住的別院,倒很像是文人雅士喜歡建在城郊的幽靜別業。

    辭楹默默跟在沈沅槿身后,隨姜川緩步進到一座素墻灰瓦、軒窗竹屋的院落里。

    沈沅槿駐足細觀數十息,但見院子里遍植小草名花,設有假山小橋,亭臺花榭,一派幽絕典雅的景致。

    姜川靜靜等候沈沅槿再次前行,張口問她:“此間幽靜,娘子瞧著可好?”

    “很好。”沈沅槿頷了頷首,淺笑著偏頭看向姜川,似乎的確很滿意這座院落的布置,“姜郎君有心了。”

    觀她不像是在說客套話。姜川豈敢獨自居功,忙替他家主子邀功,笑得眼如彎月:“若非殿下特意交代,奴即便再如何有心,也不知該在何處下功夫。”

    他倒是個極會替雇主說話的,平日里必定頗能討得陸鎮的歡心,是以陸鎮并未讓他凈身入宮,而是留他在此間伺候。

    沈沅槿沉眸笑了笑,提裙踏上石階,又問:“殿下今夜可會過來?”

    姜川還當她是頭一日過來,想要殿下陪她過夜,可偏偏,殿下那處尚還沒有透出要過來的消息。姜川擰了眉如實回答:“殿下今日不曾派人來別院傳話,約莫不會來。”

    他不來,看樣子,她得等上至少一日再同陸鎮討論趙伍等人的補償問題了。

    沈沅槿回過神低低應了一聲,在姜川彎腰請她進屋的動作姿勢下,跨過門檻。

    屋內的陳設偏古樸素雅,可那家具卻無一件不是充滿了質感。就拿那羅漢床上的小幾來說,必定是上好的紫檀木制成,其上雕刻的花朵更是栩栩如生;墻邊雞翅木古董架上的青白瓷擺件更不必說,尋常的宦官之家只怕是一件也難見到,更不必提案上純金制成的蓮花薰爐。

    于審美這一項上,陸鎮確是不差的。沈沅槿細細打量過里外間,便叫姜川領人退下,自行收拾取出包袱內的細軟放進衣柜里。

    她將那兩只香囊藏在匣子里,擱在衣柜的最底層。待與辭楹拾掇完后,落日已然西斜,姜川隔門問話,詢問她們晚膳要用什么。

    沈沅槿問了辭楹的意思后,只叫準備兩道菜,一葷一素就好。

    用過膳,沈沅槿在園子里逛了小半個時辰,復又回屋看書,聊以打發時間。

    那書顯然是陸鎮看過的,沒有一本是可以讓人放松心情的。沈沅槿看著看著便來了瞌睡,索性擱下書,轉而與辭楹閑話起來。

    待說到從前在梁王府時,廚房里那只名喚桂花的橘色貍奴,她二人皆是笑眼彎彎的。

    “娘子可還記得,有一回,桂花不知從哪兒抓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鼠,讓那鼠兒存著一口氣,生生留到娘子去給她喂食的時候,差點沒把娘子嚇得跳起來。”

    那畫面至今想起來還是歷歷在目。沈沅槿笑盈盈地點頭稱是,“忘不了忘不了。那小鼠動的時候,不知是誰嚇得攥緊了我的手,直往我身后躲呢。”

    女郎清脆悅耳的笑聲傳至隔扇處,不偏不倚地落到星夜前來的陸鎮耳中。

    窗外靜謐一片,院里無人發覺他的到來。

    “好呀,娘子奚落我。”辭楹佯裝與人動氣,伸手欲要去撓沈沅槿的腰窩,未料抬眸間,眼尾余光瞥見窗上陸鎮高大的剪影,忙偏頭去看,叫他唬了一跳,立時停了手上的動作。

    沈沅槿當即覺出不對勁,順著辭楹的目光看過去,柔和的笑容先是凝在臉上,后又消失不見。

    屋里忽然沒了動靜,陸鎮不難猜出,她們應當是發現了他的存在,信手推門入內。

    辭楹先沈沅槿一步反應過來,強壓下心中對陸鎮的懼意和憎惡,垂下頭屈膝行禮。

    陸鎮未看辭楹一眼,徑直走向沈沅槿所在的位置,沉聲讓辭楹退出去。

    辭楹怯怯對上沈沅槿的眼眸,得了她的示意后方肯離開。

    “姜郎君說,殿下今日不曾派人過來傳話,我以為殿下不會過來了。”沈沅槿狀似隨口一提。

    陸鎮凝起鳳目,直勾勾地盯著沈沅槿看,繼而彎腰俯身,抬起右手捧住她的半邊臉頰,“那么娘子心里,是希望孤來,還是不來?”

    沈沅槿稍稍傾身,將左臉從他的掌心里移開,支起下巴對上他的深眸,面容平靜地道:“此廂事上,殿下沒有提前與我商量,便我行我素地讓姜郎君帶人請我搬到此間住下,難道殿下竟還覺得,我的心里會沒有半點怒火地盼望著殿下過來嗎?”

    陸鎮見她神情嚴整,不由輕折起一雙斜飛的劍眉,輕起薄唇:“娘子心里有氣,只管沖孤撒出來,萬不可因此與孤生分。”

    “沖殿下撒氣?”沈沅槿輕笑一聲,眼波流轉間,用食指和中指指尖自他的下巴向下滑落,指尖擦過他的喉結時,明顯感覺到他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彼時的陸鎮微仰著首,張唇吐著熱氣,似在克制隱忍著什么,沈沅槿知他為何會有這般模樣,指尖便又來到他的衣襟處,溫軟的手掌貼了進去,細細摩挲在他的胸膛正中的位置,“殿下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身份貴重,我豈敢拿殿下撒氣?”

    熱意游走在四肢百骸間,陸鎮口舌生燥,忍得兩眼都要紅了,急急攥住沈沅槿作亂的那只手的手腕,小口喘著粗氣問她:“娘子這般,莫不是想要自行勾得孤毀約,還是說,娘子是想看孤壓抑難受的樣子?”

    女郎皮膚柔嫩,稍微用些力氣便能留下一道紅痕。陸鎮怕她吃痛,極力收著力道去攥她的手腕,不過堪堪收攏手指虛虛合攏,握住,移開。

    手腕被他制住也無妨,她還有旁的法子可以讓他難受。沈沅槿氣定神閑地看著他隱忍的模樣,抬起一條腿,用足尖繡鞋翹起的小角去蹭陸鎮微微彎曲的腿。

    他還不曾見過她露出這副單純無辜的表情,行那等勾人之事的模樣。她從前在閨房中,便是用的這等手段與陸昀調.情的么?

    妒火頓時襲上心頭,很快便與渾身的欲.火交織在一處,陸鎮再難忍耐,松開對她手腕的鉗制,轉而去攥她的腰肢,捧她的脖子,整個人俯下身去。

    她以前對陸昀做過有又何妨,從今往后,她能勾纏的男郎,唯有他。

    陸鎮低下頭顱,輕嗅著沈沅槿身上散出的淡淡幽香,溫熱的薄唇忽地貼上她的唇瓣,細細舔舐吮舀。

    頭一回,沈沅槿主動張開兩片溫軟的唇瓣,迎接陸鎮的侵占,與他唇齒相依,細軟的舌尖回應他的吻。

    感受到她的回應,陸鎮訝然地睜大了眼,甚至有片刻的失神,回過神來的那一瞬間,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一個想法:他現在正親吻著的女郎,心里是否也已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為了印證這個猜想,陸鎮忽地抱起她,快步走向里間的拔步床,放她倒進錦被中后,再次欺身而上,發狠吻住她的丹唇。

    沈沅槿察覺到陸鎮的意圖,為著不能讓他瞧出自己的破綻,只能強迫自己放輕松,繼續迎合他的吻,再次松動牙關,容許他施熱的大舌侵入她的口腔,勾纏她的舌尖。

    陸鎮顯然不滿于此,大掌去尋她的小手。

    從前他這樣做的時候,沈沅槿總是會本能地抗拒他,白皙的手指握成小小的拳,拒絕與他十指相扣。

    然而這一回,女郎像是轉了性,沒有過多的抵抗,任由他掰開她的手指,兩手交握。

    沈沅槿極力做出一副不厭惡他的親近和深吻的樣子,不知該安放在何處的長腿稍稍屈起,恰好落在他軀干的兩側。

    陸鎮嘗夠她的芳津和唇舌,薄唇吻過她的下巴,再是雪白的頸。

    僅僅只在數息過后,沈沅槿便輕寅出聲,仰起脖子,不自覺地扭了扭腰肢。

    陸鎮被她這樣一頰,脊背寸寸發麻,帳得他越發難受,偏他的唇也在這時候受阻。

    他要確認的事已經得到證實,眼下還有更要緊的事等著他的手去做。骨節分明的手指自沈沅槿的指間徐徐撤出,目標明確地奔著她的衣襟而去。

    女郎的外衫被他輕易解去,現出底下隱秘的訶子和雪膚。

    陸鎮很快尋到沈沅槿衣上系帶所在的位置,為避免扯壞了她的衣裳惹她不悅,只能耐心地收著力道將其輕輕扯開,凝眸細觀片刻后,便要埋頭。

    他曾親口說過,在大婚之前,他不會再動她。若只是交吻,她還可以忍,若再有旁的舉動,她不會容他胡來。

    “別。”沈沅槿幾乎是脫口而出,伸手推他粗壯的前臂,“殿下這般快就忘了前日在上房答應過我的條件,欲要再次失信嗎?”

    陸鎮似乎早料到她會有此問,心內早已有了應對的話語,隨即勾唇一笑,反問她道:“娘子可有規定何處能親,何處不能親?”

    那日夜里,她的確沒有對親吻的范圍做出規定。沈沅槿詞窮語塞,不免哽住,然后抵住的素手卻遲遲沒有收回,仍舊阻攔著他。

    “心肝肉。”陸鎮啞著嗓子低聲喚她,語調里似乎還帶了些討好和懇求的意味,“孤只親一親,不做別的。”

    陸鎮一面說,一面輕輕移開沈沅槿的手,強勢地壓在身下的被子上,沉下頭去。

    他的手上布滿常年握劍留下的繭子,委實有些粗糲磨人,沈沅槿被迫與他十指相扣,自然是感受到了。

    然而下一瞬,那些不適立時就被旁的感覺所取代,整個人都被脯上的酥麻感和癢意牽動。

    “殿下!”感覺到陸鎮的唇在下移,沈沅槿低呼一聲,急急去按他的膀子,這才驚覺他竟不知何時松開了她的手。

    陸鎮在覆上稍作停留,兩只大手觸上她的裙腰,不顧她的反抗輕松解了去,隨手扔至床尾,分開。

    沈沅槿扭著邀并攏,然而她煺上的力道豈能撼動陸鎮鐵鉗一樣的手,根本毫無作用。

    陸鎮讓她全然展現在他眼前,灼灼目光匯于一處,呼吸蹙重道:“沅娘乖,孤不會讓你難受。”

    他的話音落下后,沈沅槿許久都沒能再道出一個字來。

    長久的沉寂中,屋內獨有隱隱氺聲和女郎細碎的寅聲。

    沈沅槿的一雙清眸氤氳著,側過頭將半張臉埋在被子里,某些時刻,攥住被子的手指愈加收攏,牢牢攥緊,再之后,又是一陣放空,燦栗,大腦空白到無法思考。

    陸鎮忍至極限,胡亂剝去身上衣物,而后將其隨意丟至床帳外,抬手。

    饒是春末還算不得熱,沈沅槿仍是出了一身細汗,鬢邊的碎發混著汗珠貼在臉頰上,不大舒服。再次平復下來后,陸鎮離她遠了些,主導著她翻了個身。

    這一回,細密的吻落在了她的腰背上。沈沅槿依然無需做什么,只軟綿綿地伏在錦被上,仿若一朵蔫了的白花。

    陸鎮努力良久,奈何收效甚微,無奈之下,只能求助于人。

    “沅娘發發善心,助助孤,也好早些安歇。”陸鎮將人拽起,按在懷里,抓了她的一只小手過去,讓她的腦袋靠在他的肩膀處。

    手心發著燙,攏不住,沈沅槿不滿地瞪他一眼,卻只能看到他的側顏。身心都在熬油似的煎熬著,直至聽到他發出那道熟悉的聲音,忙不迭收回手。

    “娘子今夜可洗漱過了?”陸鎮不緊不慢地拿巾子擦拭臟污,再是穿衣。

    沈沅槿搖頭,“還未。”

    正中下懷,陸鎮面上笑意更深,“不曾洗過也無妨,孤讓人備了熱水,正好與娘子一道沐浴。”

    想起上回在浴房里發生的事,沈沅槿頓感一陣頭皮發麻。雖說他今夜的確沒有做到最后一步,可也把她折騰得夠嗆,細算起來,也是大差不差了。

    她實在有些累,眼皮都在打架,婉拒道:“我累了,想要早些睡,明日再行沐浴不遲。”

    沈沅槿話畢,恰到好處地打了個呵欠,整個人往被子里鉆。

    陸鎮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主兒,霸道地將沈沅槿撈出來,見招拆招地道:“娘子想睡便睡,孤伺候你就是。”

    身上不著寸縷,沈沅槿羞憤地捶打他的膀子,提醒他:“殿下作甚,我還沒穿衣……”

    一語未完,陸鎮就已順手扯了床褥裹住她,打橫抱在懷里,痞笑著問她:“這樣可擋嚴實了?”

    沈沅槿沒想到陸鎮竟會這么簡單粗暴地解決這個問題,當下也懶得再去理會他,氣鼓鼓地閉上眼養神去了。

    陸鎮抱著她出了門,吩咐婢女鋪上新的被褥,徑直朝此間的浴房而去。

    千算萬算,唯獨算漏了那浴桶的大小,因是給女郎用的,不比他院里的大,兩個人坐得很是勉強,只能同向而坐。

    陸鎮坐在沈沅槿身后,替她涂抹澡豆。

    水面的熱氣蒸騰而起,陸鎮身上的溫度亦有些燙人,沈沅槿幾乎如芒在背,哪里還能有半點睡意。

    豚被膈著,沈沅槿差點繃不住喊他滾出去,因他沒做什么出格的舉動,便也忍下了。

    陸鎮仔細洗去她身上的泡沫,用她洗過的水囫圇清洗一番,抱她出浴,擦身穿衣。

    單手托抱住她,另只手提著她的重臺履,穩步返回屋里時,床上已鋪了一床新的褥子。陸鎮彎下腰,用另只手掀開被子,放她躺進去,在她眉心落下一個淺淺的吻,跟著鉆進被窩。

    “沅娘可消氣了?”陸鎮尋了個舒服的抱姿,很是自然地手擱在沈沅槿的酥雪上。

    沈沅槿這會子背對著陸鎮,看不見他,沒好氣地反問道:“殿下不信任我,只管由著你自己的心意讓姜郎君接我來了此處,還對我做了那樣的事,竟還覺得我會消氣嗎?”

    他讓姜川去接她過來這里,除卻想要讓她住得更舒適安全些,也的確有擔心她會離開,想要讓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會用“不信任”來形容他如此待她的心思,倒也不算是污蔑了他。

    陸鎮無從反駁,只能顧左右而言他,絕口不提信任的問題,“這座院落里的一應物件都是頂好的,又有諸多婢女媼婦可供娘子驅使,孤的本意是想讓娘子住得更好些。”

    沈沅槿卻不肯就此揭過這個話題,執著地道:“我如今已經在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殿下的疑心也可消了。”

    來她屋里前,陸鎮曾向姜川問過沈沅槿來時的表現,姜川道:沈娘子并未推拒,答應得很是爽快,當日收拾過細軟后,便帶著辭楹一道過來了。

    辭楹是隨她從汴州來到長安,陪她一塊兒長大的,她肯帶上辭楹,應是卸下了心防的。陸鎮心中為之一動,像是有什么東西壓在胸口上,惹得他一陣呼吸不暢,懊悔自己不該那般疑心她的。

    陸鎮的額頭貼在沈沅槿的綢發上,愧疚道:“是孤不好,從今往后,孤再不會如此了。孤會全心全意地信任沅娘,疼愛沅娘,斷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等你進了東宮,便是太子妃亦不能給你氣受,孤會時時護著你。”

    沈沅槿對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不屑一顧,可她好不容易才勾起他的這一絲愧疚和信任,豈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泄氣掉鏈子。

    “殿下說的可都是真心話?莫不是哄我的?”沈沅槿回過身來,借著月色憑感覺與陸鎮對視,雖看不清他的臉,但因知曉他的夜視能力過人,眸子里滿含期待之色和柔情蜜意。

    晚風拂動輕薄的床帳,清泠的月光落在沈沅槿的面上,頗有幾分昏暗不明。

    陸鎮勉強看清了沈沅槿的臉,迎上她投過來的目光,只覺她的眼眸仿若夜幕中照亮前路的明星,引得他挪不開眼。

    四目相對間,陸鎮溫柔地撫上沈沅槿的臉,語氣堅定地向她保證:“方才所言,一字一句,皆是出自孤的真情實感,絕無半分虛言,更不是哄騙娘子,孤會用行動證明給娘子看。”

    他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罷,沈沅槿從沒想過與他共度一生,自然不會在乎;她現在要做的事情是營造出郎情妾意的假象,讓他放下戒備,從而為自己贏得出逃的機會。

    逃離的決心絲毫沒有因為陸鎮那番“掏心窩子”的話而動搖,相反,她只要想到自己一旦進了東宮,就將成為他的籠中鳥雀,簡直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沈沅槿不敢再往下深想,手心覆在他捧自己臉那只手的手背上,用臉頰輕蹭他的手心,似為難又似憂愁,柔聲問他:“殿下這般霸道,事先不與我商量便將我接到別院住著。倒要我如何安置那兩位在我家幫工的女郎和看門的郎君?”

    陸鎮很快被她蹭得手心生熱,那道熱意直透著皮肉刺進皮肉里,好容易被他壓下的那團邪火重又襲來,滾動喉結,輕呼一口濁氣后,眼里的欲便再難掩藏。

    想要讓她看見他這副身體對她的喜愛和渴望,又怕會嚇著她,討她嫌。幸而她這會子看不清他那落了俗套的目光,陸鎮無需刻意隱藏,就那般任由欲望在眼里肆意流轉,壓抑住多余的聲調,“這有何難,沅娘何須為這樣的小事犯愁。每人給一百兩銀子,再讓姜川為他們安排新的去處。”

    這原是他惹出來的事,由他善后也是應該的。莫說是一百錢,他就是愿意給一千兩,她也不會替趙伍三人嫌多。再者,他三人的去留是他安排的,總不會再懷疑至她頭上。

    陸鎮臉上的溫度仿佛升高了些,沈沅槿與他相處過多回,很快便已猜出這其中的緣由,不由暗暗笑他也就這點出息了。

    沈沅槿心內鄙夷陸鎮,面上卻無半分表現,同他講道理:“縱有旁的去處,也該問問他們的意思,萬不可強人所難。此事不必操之過急,等過段日子,我還要回去一趟,同他們言明此事。”

    陸鎮心里存著歉意,此時此刻,自然她說什么就是什么。

    他該珍惜眼前人。陸鎮在心里默念一遍,“好,沅娘且先睡下,孤還有事,需得出去一趟,不必等孤回來。”

    他要出去做何,沈沅槿焉能不知,讓他提燈出去,仔細看路,接著背過身,朝里睡了。

    她在關心他。陸鎮別提多開心,就連心里都是暖絲絲的,坐起身道了句“遵命”,吻了吻她的脖頸。

    ……

    陸鎮在浴房里紓解完,又拿冷水洗了洗,歸至里間。

    他的步子邁得很輕,近于無聲,被窩里的女郎睡得正香甜,沒有絲毫察覺。

    翌日天未明,陸鎮便已起身洗漱,用了兩張胡餅充饑,當即騎馬進宮。

    沈沅槿一覺睡到辰時,窗外天色早已大亮,晨光透過窗子照進來,盡是暖白的光線。

    辭楹昨夜睡得早,先她醒來。一刻鐘前,便有婢女詢問辭楹今日早膳備些什么。

    因沈沅槿早膳向來吃得清淡,辭楹只叫備下碗餛飩和水煮蛋就好。

    “娘子起得正是時候,我讓廚房做了你愛吃的餛飩。”辭楹端水進屋,沈沅槿習慣性地道聲謝,自行穿衣凈面。

    沈沅槿拿干帕子擦過臉和手,坐在妝鏡前疏發,問她吃過了沒。

    辭楹定定看她,不緊不慢道:“不曾用過,我叫了兩碗,待會兒陪娘子一塊吃。”

    她二人說了會兒話,沈沅槿將頭發盤成單髻,未及簪上喜歡的發釵,就聽外面有人來扣門,道是早膳備好了。

    沈沅槿扯著嗓子讓人進來,定睛一瞧,竟是瓊芳,辭楹腳傷臥床那兩日,還是姜川帶她和嵐翠過來幫著照顧過辭楹。

    瓊芳恭敬地喚了沈沅槿一聲沈娘子,放下食盒開始布膳,桌案上不獨有兩碗餛飩和兩顆水煮蛋,另有一碟醬肉和畢羅。

    沈沅槿吃不了那么多,便叫明日起少送兩樣吃的東西來。

    辭楹夾了塊肉餡的畢羅泡在湯里吃,詢問沈沅槿今日可要外出,也好提前叫姜川尋人去套車。

    沈沅槿拿勺子舀一顆餛飩,低頭吹了吹,“去東市的鋪子里尋劉二娘和高三娘罷。”

    “夏日將至,娘子是想看看她們新制的夏衣如何了?”辭楹將畢羅按在湯面以下,問出心中所想。

    沈沅槿嗯一聲,讓辭楹先吃碗里的熱乎東西,不然待會兒畢羅該泡脹了。

    次日,沈沅槿攜辭楹往東市的鋪子走了一遭,直至臨睡前,陸鎮的身影都未出現,然而她今日外出的行蹤,陸鎮早在傍晚時便已得知。

    此后數日,沈沅槿幾乎間隔一天便往名下的三間鋪子走上一遭,陸鎮那處每日都會收到她的消息。

    這期間逢清明那日,沈沅槿去橋山上的金仙觀為祭拜耶娘的牌位。

    四月初九,因明日休沐,陸鎮加緊處理完部分公務,趕在宮門下鑰前奔出宮門。

    他來時,沈沅槿正在燈下畫花樣子。

    陸鎮并未出言打斷她,而是立在她身側靜靜看她畫完一朵芍藥,這才往她對面的位置坐下。

    沈沅槿擱下筆,卻并未行禮,只給了他一句遲到的問候:“殿下來了。”

    陸鎮并不計較她的不守規矩,反是夸她畫的牡丹甚是好看,不比長安城中有名望的丹青手繪出來的差。

    沈沅槿大大方方地受下他的夸獎,體貼地詢問他可用過晚膳了。

    “孤急著來看沅娘這段日子過得如何,出了書房就往這處來,還不曾用過。”

    “公務固然重要,殿下多少也該顧及著自己的身子一些才是。若是沒有康健的身體,倒要如何理事呢?殿下進屋前,可命人去廚房傳膳了?”沈沅槿說這話時,雙眸微沉,眸底恰到好處地流露出一絲疼惜之意。

    難得一回聽她口中道出關心他的話語。陸鎮的整顆心都變得熨帖起來,“娘子這樣關切孤,孤很受用。娘子且安心,便是為著喂飽娘子,孤也會好生愛惜這副好身子。”

    沈沅槿耳聽陸鎮越說越沒個正經,提筆蘸墨,繼續畫她的芍藥花去了。

    兩刻鐘后,仍是瓊芳送了飯食進來。

    陸鎮讓放到一邊的桌案上,離了羅漢床過去那邊用飯。

    夜色漸深,陸鎮漱過口,喚人進來撤去碗碟。因夜里動筆傷眼,拿走沈沅槿手里的兔毫,邀她去園子里走走。

    沈沅槿正好也有些眼酸,便隨他去了。

    陸鎮手里提著一盞明亮的羊角燈驅散黑暗,狀似不經意提起她這些日子的行蹤:“孤聽姜川說,沅娘這幾日常往成衣鋪里去。”

    沈沅槿預感陸鎮應已知曉了那三間鋪子都是她開的,并未出言欺瞞,反而表現出信任他,拿他當親近之人看待的模樣,直言道:“良娣不可隨意出入宮門,將來我入了東宮,再想親自打理手底下的鋪子怕是很難了,少不得要提前妥善安排好一應事務,這才去得勤了些。”

    說完,佯裝忽想起什么事來,撇了撇嘴,使小性似的拿話刺他,“殿下有此言,莫不是又在懷疑我別有用心了?”

    陸鎮唯恐她誤會他的心意,對他感到失望,傷了彼此的情分,急忙否認,“孤若懷疑沅娘別有用心,早該限制你的行動,而非容你自由出入府門。”

    “原來竟是我自個兒多心,險些誤解了殿下待我的心意么?”沈沅槿莞爾輕笑,伸手去觸陸鎮的腰背,“那么,我該如何補償殿下才好?”

    補償。結合她手上不規矩的動作,陸鎮很難不往男女之事上想,不一會就因她指尖畫圈的動作亂了呼吸。

    陸鎮捉住她作亂的那只手,輕輕握在手里,“沅娘這是從何處學來這些勾人的東西?”

    這些二字,不獨是指她今夜的舉動,還有上回他來別院時,她將手心按在他的胸膛上,細細摩挲……

    沈沅槿瞬間老實,沒再動一根手指,裝傻充愣,“我并沒有做什么,殿下何來此問?”

    小白兔越發會撩撥人了。陸鎮向來不是會虧待自己的主兒,她既勾出他一身火來,自當為他善后。

    “沅娘不老實,孤今日要好好罰你。”話畢,停下腳步,在她還未及反應過來時,改用左手提燈,稍稍俯身,右手使力,抱起她。

    視線陡然高出一大截,沈沅槿毫無防備,不免心顫,幾乎是本能地在陸鎮顛手讓她坐穩些的時候,緊緊環住他的肩脖。

    他似乎很喜歡用各種各樣的手法抱她,甚至是她。沈沅槿將手環在他的脖頸處,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鎮,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陸鎮一路折返回去,進門的時候,悉心提醒沈沅槿小心碰到頭。

    門框近在眼前,不必他說,她也知道自己該低頭。沈沅槿將身子伏低一些,下巴貼在他的肩膀上。

    陸鎮嘴上說著要罰她,然而將人放下后,卻是先從剛才用飯的那張桌案上取了一方錦盒來,“這是孤讓司寶司制給你的金步搖,上頭的花是你喜歡的山茶,你瞧瞧可還合眼。”

    他先前送過她不少東西,那支薔薇步搖這會子還在她的妝奩里吃灰呢。不過今時不同往日,未免他察覺出異樣,免不了是要做做樣子的。

    沈沅槿如是想著,無奈接過那方錦盒,信手啟開,立時便被吸引住目光,盯著那上頭的片片純金花瓣看了許久。

    如此精湛的手工藝,足可用巧奪來形容。沈沅槿心中的感嘆,眼里的那抹驚喜之色不全是演出來的。

    沈沅槿像是害怕自己會把那朵金花弄壞,小心翼翼地去觸碰那些花瓣,發現是穩固的后,這才堪堪安下心來,將其取出,拿在手里仔細觀賞。

    從她的面部神情不難判斷出,她是喜歡這支步搖的。陸鎮取來妝臺處的螺鈿銀背銅鏡擱在小幾上,“孤來幫你簪上可好?”

    沈沅槿自那泛著金黃的步搖中回過神來,沖他微微一笑,柔聲道了個“好”字。

    陸鎮細心地先調整好銅鏡的位置,再將那步搖簪進她的發髻中,甚至動手理了理上頭墜著流蘇,與她一道看向鏡中的女郎。

    無需沈沅槿開口問他好不好看,陸鎮那廂便已藏不住話,托住她的腰豚,抱她到與自己持平的高度,認真端詳著她,借物贊她:“這支步搖單看雖也不差,終究還是在沅娘的發上更顯華美貴氣,不似凡間俗物,倒像是天宮神妃所配之物。”

    這番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沈沅槿聽著怪不習慣的,沒打算放在心上,嗔怪他道:“從前竟未發現,殿下原來這般會哄女郎。”

    她的話,既對,又不對。陸鎮蹙起眉頭,糾正她說錯的地方:“旁的女郎孤還不放在眼里,孤只哄你一人。”

    他那廂正含情脈脈地表白他的心意,沈沅槿想起的卻是另一樁并不適合在此時提起的事,直言不諱:“殿下選妃的日子定下了嗎?”

    陸鎮眸色微沉,深感方才暗嘆她會勾人的結論下早了,即便心里不滿于她對自己的忽視,還是乖乖回答,“擇了本月的廿四。”

    沈沅槿聽了,面上沒有半分吃味的表情,不甚在意地話鋒一轉,“婚姻大事,當事先告知長輩知曉,如今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只有姑母和永穆了,在殿下選妃前,我也該進宮提前知會她一聲;再有,殿下選妃的前,我想去金仙觀為已逝耶娘打醮三日,以資冥福,同時也為姑母,永穆和殿下祈求平安。”

    他雖排在了第三位,總算也有他的一席之地。陸鎮心里免不了有不甘和哀怨,但不多。

    “沅娘只想著為孤和麗妃母女祈福,就不考慮考慮自己?”陸鎮擰眉反問,無比認真地添上一句:“孤的沅娘也要安康喜樂才是。”

    他的眼神里沒有半分哄騙之色,約莫是真心實意地盼她能安康喜樂。沈沅槿提醒自己不能被他帶偏話題,一雙清眸直勾勾地注視著他,極盡溫柔,追問:“殿下應是不應?”

    陸鎮沉浸在她賜予的溫情里,根本沒有拒絕她的辦法,“這兩樁事,孤都應了,姜川會安排好一切。這個答案,神妃娘娘可還滿意?”

    沈沅槿主動環上他的脖子,不吝表達她的謝意,“謝謝殿下。”

    “既然要謝,光是嘴上說說可不行。”陸鎮掂了掂手,將她托舉至更高的位置,深邃的星眸仰視著她,嗓音低沉:“今夜神妃娘娘可愿讓孤一親芳澤?”

    第54章 殿下不信任我

    若要計劃能夠順利推行下去, 是該給他一些甜頭繼續穩住他。

    左右在陸鎮身邊的時間只剩這最后十幾日,暫且咬牙忍過這一回,就當作是被狗咬了一口。

    沈沅槿將心一橫, 伸出手去捧住陸鎮的臉,再用溫軟的唇瓣覆上他的薄唇,算是默認他今晚可以親近她。

    女郎的丹唇香軟瑩潤,柔柔貼上來的那一瞬, 陸鎮立時就亂了呼吸,胸膛起伏,就連耳根都開始發燙。

    沈沅槿向來不大會主動親吻人, 便是從前在陳王府時, 素來都是陸昀取悅于她, 故而此刻她也只是蜻蜓點水般地在陸鎮的唇上停留片刻,很快離開他的唇,凝視他的眼眸。

    她的吻像是導火索, 登時便燒得陸鎮渾身血液沸騰,三五個箭步跨到床邊,放她躺在鋪平的被子里, 接著欺身而上,薄唇湊到她的耳垂邊,吐著熱氣啞聲道:“沈沅槿, 今晚是你先勾的孤。”

    屋內燭火未熄,橙黃的燭光映在陸鎮五官分明的臉龐上,四目相對間,沈沅槿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欲和隱忍。

    他雖不是什么好東西, 卻生了一張極俊俏的臉。沈沅槿勉強說服自己放寬心態,也好讓接下來的事能后進展地稍稍輕松一些。

    畢竟, 若無潤澤,必定是艱難的,吃苦受罪的還是她。

    陸鎮觀她一副引頸待戮的凜然模樣,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縱然接下來的事是她自己默許了的,他卻覺得自己不該背棄與她之間的約定。

    當初她提出成婚后才可以同房的條件時,是他自己點頭答應了的,他已經毀過一次約了,豈可再如此行事。

    “娘子還像上回那樣,只用手幫幫孤便可。”陸鎮一面說,一面抬手去解她的衣裙。

    在她身上予取予求過多回的一個人,竟會主動放棄這樣的大好機會。沈沅槿疑心自己是不是在緊張的狀態下聽錯了,低頭看向他忙碌的雙手,輕輕問了一句:“殿下說什么?”

    陸鎮輕松解下僅剩的一根衣帶,雙耳結不復存在,齊胸裙的裙頭很快被他扯開,下墜,內里掩藏的訶子一覽無余,直入眼簾。

    眼前的風光令他愣了會兒神,緩緩啟唇答話:“孤說,娘子用手就好。”

    男郎說這話時,顯然有在克制著什么,就連英氣硬朗的面上染了些紅霞。

    他今夜的這般做派,倒真是有些出乎沈沅槿的意料之外。

    沈沅槿沉吟片刻,待思緒回籠后,身上那件僅存的素色訶子也已消失不見。

    初夏的晚風貼在沈沅槿白皙細膩的皮膚上,帶著點點涼意,不禁令她微蹙起眉頭。

    陸鎮輕撫她的兩團酥雪,繼而深深埋首,微微的癢隨之而來,熱意漸漸取代涼意,直至整個人都輕輕顫栗。

    “陸鎮。”沈沅槿的大腦接近空白,僅存的那點神智尤在算計陸鎮的喜好,嘴里喚出了更為親密的稱呼,繼而扣住他的脖子和后腦勺,示意他的手凍得莫要太筷。

    陸鎮張唇銜了珠玉,沒有功夫回答她的話,只得佯裝聽從,容她緩上片刻,繼續施為,直至讓她徹底失了神燦了身,整個人癱軟在他的伸下。

    沈沅槿登臨仙境需要用到的時間遠不如他的,這才小半刻鐘,她便卸了一回。

    陸鎮隨即動作溫柔地撈起沈沅槿抱在懷里,大掌攥緊她的腰,另只手則是捧住她的脖頸,嗓音喑啞地提醒她道:“現下該到娘子的手辛苦了。”

    斜坐在他的煺邊,他的覆離得很近,沈沅槿可以想象到只要她稍加低頭就能看見的場景,那樣的東西著實嚇人得緊。

    紅到發紫,沈沅槿愈發揚起下巴不去看他,趁勢將臉貼在陸鎮寬厚而溫暖的胸膛里,抬起于他而言小小的一只手,憑感覺摸索著去尋他的。

    還未靠近便已感受到濃烈的熱氣,沈沅槿霎時間臉紅到耳熱心跳,咬一咬牙,閉上眼將其攏住。

    她的手心是溫軟的。陸鎮的喉嚨里溢出一個低低的音調,跟著微仰起頭,闔上雙目認真地感受她。

    “沅娘,心肝肉,再些。”陸鎮幾乎是顫著聲調懇求她。

    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樣,肯做到如此,已是很不容易了。沈沅槿扭捏著不肯依從陸鎮,依舊照著她自己的感覺來。

    會打罵女人的男人向來都是他最看不起的。陸鎮這會子說不得她,更不舍得動她一根手指,偏她這樣慢悠悠的態度實在讓他煎熬,只得將原本放在她邀上的大手移到她的右手手背上,完全包裹住,助著她凍。

    在沈沅槿看來,這樣的事著實無甚意思,是以沒多大會兒,她就開始消極怠工,上身雖還伏在陸鎮懷里,麻木地由他掌控,心思卻早已不在這上頭,神游天外。

    不多時,陸鎮敏銳地察覺到懷中女郎的變化,直覺自己方才忽視了她,另只手支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仰起頭,迎接他送來的緋色雙唇。

    今夜的陸鎮很有耐心,待她格外溫柔,如同在慢慢地研一塊墨,引導她逐漸張開牙關,主動與他唇齒相依,舌尖勾纏。

    陸鎮寬厚的舌掃過她口腔的每一處,不斷地往里探,似要將沈沅槿呼出的氣息都一并吞吃入腹,堵得她只能用鼻息勉強換氣。

    手腕逐漸酸麻,沈沅槿嘴里說不出話,無論怎么努力發出的也只是哼哼聲。

    陸鎮在這時忽然停下吻她,安慰她筷了。

    沈沅槿還未及搭話,雪白修長的脖頸便已被他吻住。

    他的吻在向下游移,鎖骨處亦不能幸免。

    對時間的感知不斷鈍化,沈沅槿不知自己被他親了多久,終歸是免不了留下紅痕的。

    許久后,沈沅槿耳畔響起野獸的一聲低吼,右手總算得到解脫。

    陸鎮在她耳邊吐氣如牛,待平復下來后,又在她的額頭上落了一吻。

    有一些濺到她的手和煺上,沈沅槿蹙起眉,催促陸鎮快些去取巾子沾了水來擦干凈。

    陸鎮動作麻利地照她的話做,先擦去她的,再是他自己。

    沈沅槿以為此廂事畢,總算可以消停休息了,然而她正要扯被子,陸鎮卻是一把摟住她的腰,讓她半跪著撐在褥子上,背對他。

    “還要再辛苦娘子一回。”陸鎮呼吸沉沉,略帶愧疚和懇求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不是,這才多大會兒,這人怎的又……沈沅槿屬實無奈,由他按著邀,親吻她的背。

    這晚鬧到月上中天,夜色深沉,陸鎮方叫送水進來,伺候她洗漱過后,奔著浴房去了。

    生生用涼水壓下那股邪火。

    身上清清爽爽的,沈沅槿一夜好睡,至次日她起身時,陸鎮早在庭中練了好一陣子的拳腳功夫。

    嵐翠進來伺候她穿衣梳發,問她要用什么早膳。

    沈沅槿這段日子吃多了湯湯水水,便叫了畢羅和包子。

    嵐翠那廂領命去了,不多時,瓊芳送了一壺放至溫熱的滾水進來。

    彼時房門大開著,沈沅槿執起白瓷蓮瓣杯碗握在手里,徐徐吃著潤嗓,正巧可以看見陸鎮高大的身影揮動拳頭的英姿。

    臨用膳前,姜川眼尖地端了一盆溫水送進來,立在檐下告知陸鎮待會兒該用早膳了。

    陸鎮流暢地收住動作,大步流星地進到屋里,揚聲吩咐姜川關上門,在他主動開門前,不許任何人進來。

    里衣濕了大片,混著汗水半貼在布滿緊實肌肉的身軀上,山峰般起伏的飽滿線條若隱若現。

    他的那點小心思,沈沅槿焉能不知,就那般神情自若地看著他脫下外衣,毫不吝嗇地展現出里面充滿野性和力量感的胸肌和腹肌。

    如沈沅槿所料,下一瞬,陸鎮果真淺笑著好聲好氣地同她提出要求:“昨夜是孤伺候娘子睡下,今晨可否勞煩娘子為孤擦擦汗?”

    擦汗不是主要目的,要她近距離地看看和感受一下他的那副好身體才是最要緊的。沈沅槿沒有推辭,抬手接過他遞來的巾子,沾濕后擰至半干,動作輕緩地為他擦身。

    男人大多都是吃軟不吃硬的,陸鎮亦不能免俗。沈沅槿在他的兩塊胸肌間細細摩挲,時而用指尖輕觸,惹得陸鎮臉都快紅了。

    眼瞧著他自討苦吃的樣子,沈沅槿半點沒有手下留情,靠他更近,繼續用手指撩.撥他,近到丹唇幾乎要貼近他的胸膛,呼出的氣息絲絲縷縷地撲至他的皮肉上。

    陸鎮看出她的意圖,恨不能立時辦了她,偏生用膳的時間到了,不忍心餓著她。

    “夠了。”陸鎮及時按下沈沅槿那只作亂的小手,長腿一屈坐在圓凳上,語調克制:“前面孤自己來,沅娘替孤擦背就好。”

    看他主動低頭認栽,沈沅槿這才肯放他一馬,沒再捉弄他,老老實實地去擦他滿是刀劍傷痕的背部。

    那些傷痕或長或短,都算不得淺,幾乎每一道都看得人心驚肉顫,不敢想象若是落在自己身上會是如何的痛楚。

    沈沅槿眉心輕折,佯裝關切地問他道:“陸鎮,這些疤可還會痛嗎?”

    陸鎮沒想到她會有此問,心里暗爽,怕她難受,面上云淡風輕,“有兩道最深的偶爾會在陰雨天痛,不過不打緊,孤在戰場上受的傷多了,那點痛不算什么。”

    他在寬慰她,怕她傷心難受。沈沅槿捕捉到他語氣里的情緒,很快做出相應的反應,湊近那道最深的刀疤,輕輕吹了吹,甚至恰到好處地紅了眼圈,“必定是痛的吧,怎會無知無覺呢。”

    女郎的語調又輕又低,陸鎮疑心她是不是快哭了,忙不迭轉過身,擁她入懷,狹長的鳳目凝視著她的清眸,安慰她:“早就不痛了,孤是說著哄你玩的,萬不可當真。心肝肉,快別胡思亂想了。”

    沈沅槿在他懷里緩緩點頭,嗔怪他一句:“往后不可再開這樣的玩笑,我是會當真的。”

    陸鎮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肩上,溫聲哄她:“是孤不好,大清晨惹得娘子難受,孤讓沅娘捶打出氣可好?”

    她還餓著肚子,誰有閑心打他。沈沅槿險些被他氣笑,精準地踩住他的爽點,直呼他的名字:“陸鎮,我餓了。”

    “孤讓姜川再去廚房催催。”陸鎮溫聲說完,輕撫一把沈沅槿快要餓癟的肚子,抱她坐回羅漢床上,取來一件干凈的里衣胡亂穿了,出門去喊姜川。

    姜川還未奔出院門,就見瓊芳領著兩個婢女提了食盒往這邊來。

    沈沅槿只要了兩樣 吃食,然而呈上來的碗碟卻是將整張小幾擺得滿滿當當,除正餐外,還有她愛吃的糖水和糕點。

    甜食吃多了于身體無益,沈沅槿只在飯后用了兩口杏仁酪和一塊玉露團,即便這樣,仍是撐得胃里不大舒坦。

    陸鎮看她用手心揉著肚子,不由想起事后,她也會有這樣的動作。她的胃口還是這般小,別處也是如此,每回都會撐到。

    看她這樣,陸鎮不免心疼,懊悔不該讓叫廚房做這么多東西,可事到如今,后悔也無用了,唯有吩咐姜川弄些消食的茶水送來。

    太子殿下跟眼珠子似的疼惜沈娘子,姜川哪敢有絲毫怠慢,忙去泡了山楂陳皮水奉至沈沅槿跟前,得了陸鎮示下后才敢退出去。

    陸鎮盯著沈沅槿飲下半盞,陪她說了會兒話,感覺約莫她克化了一些后,朗聲提議:“難得今日無事,日頭也不大,孤與娘子去別業騎馬賞景可好?”

    騎馬是一項實用的技能,何況她也有許久不曾騎過馬了,正好借此機會溫習一二。

    沈沅槿沒有拒絕,笑著點頭應下。

    昨日夜里她睡覺的時候,發髻還是他解的,山茶步搖此時還躺在小抽屜里。陸鎮見她發上僅有銀釵和鈿頭為飾,自去拿了步搖過來,親手為她簪在發髻上。

    “胃里可舒坦些了?”陸鎮呵護有加地扶她起身,細心問她。

    早膳所用之物并無難以克化的,加之她吃的著實算不得多,又喝了有助于消食的陳皮山楂水,這會子已經不難受了。沈沅槿點如實道:“好多了。”

    陸鎮主動去牽她的手,“既好些了,這便出發罷。”

    “好。”沈沅槿隨他一道邁開步子。

    陸鎮很是樂意遷就她的步伐,特意將步子邁得很小。

    “城中車馬擁擠,待會兒到了別業,再騎馬不遲。”陸鎮說著話,牽她上車。

    他思量得很周全,沈沅槿又道了句好。

    半個時辰后,馬車抵達陸鎮的別院。

    上回來這里時,頭一天,沈沅槿哭得跟個淚人似的,而那始作俑者,這會子正旁若無人地抱她下車。

    很快便有侍從牽了幾匹駿馬過來供他二人挑選。

    陸鎮一一打量過后,目光落在事先讓人準備好的罕見三花汗血馬上,即便很想將它交到沈沅槿的手里,還是讓她自己挑選。

    去歲在驪山時,沈沅槿險些墜下馬背,或多或少留下了心理陰影,是以只想挑一匹性格溫順,不甚高大的馬兒。

    沈沅槿朝那些馬兒投去目光,登時便被一匹體態勻稱、淺金毛色的汗血馬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果斷選擇那匹馬兒:“我想要騎這匹馬,可以嗎?”

    陸鎮會心一笑,沒有急著搭話,只是伸出雙臂托住沈沅槿的腰豚,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到馬背上,“孤既讓你自己選,自然是娘子選哪匹都可。能討得娘子喜歡,倒也不枉孤特意將它留著給你。”

    白馬、黑馬、棗紅色的馬,沈沅槿都曾見過,獨這金色的馬,尚還是頭一回見;那馬生得四肢修長,通體的淺金短毛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健康 的光澤,委實招人喜愛。

    沈沅槿忍不住伸手去撫那馬兒的鬃毛,難得一回在陸鎮面前展現出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溫聲問他:“殿下可要與我賽上一場馬?”

    現下因是沈沅槿在高位,陸鎮少不得昂首看向她,眼眸含笑,“孤還從未與沅娘賽過馬,求之不得。”

    “那,殿下要挑哪匹馬呢?”沈沅槿一路撫摸到馬背處,眼里寫滿了躍躍欲試。

    “膘肥體壯,就它吧。”陸鎮拍了拍一匹黃驃馬的腹部,旋即按轡上馬,指著前方約定好終點的位置,氣定神閑道:“娘子來數數吧,孤讓你三個數。”

    沈沅槿轉過頭瞥他一眼,挑了挑眉,半開玩笑似的口吻:“殿下如此這般,究竟是在討好我,還是小瞧我?”

    陸鎮臉色微沉,一本正經地反問她:“孤以為,孤討好的很明顯,娘子竟看不出?”

    他這話著實曖昧,沈沅槿輕咳一聲,刻意回避,話鋒一轉:“我要數了,五個數。”

    “五…四…一”她的話音落下,身下的汗血馬也跟著飛馳出去。

    陸鎮等她跑出去一段,讓了不止三個數后,方揚鞭催馬,黃驃馬似離弦的弓箭,跑得極快,不多時便追上了前方的青騅馬。

    擔心她的馬兒跑得太快會讓她想起在驪山上的事,陸鎮并不敢追得太緊,終究是放緩速度,只在最后百米的時候將她甩在身后數米的距離。

    陸鎮在終點等著她,看她勒馬停下后,調轉馬頭面向她,“賽馬是沅娘提出來的,現下輸了,可想好要給孤什么彩頭?”

    沈沅槿撇了撇嘴,問:“殿下什么都不缺,還要向我討東西不成?”

    “沅娘會做荷包,也給孤做一個可好?”陸鎮在心里暗暗惦記她那日在灞橋送給陸昀的荷包許久了,怎奈先前一直沒有借口問她要,今日好容易逮著機會,又豈會輕易放過。

    沈沅槿凝神想了想,不記得他有佩戴荷包的習慣,大抵是眼熱她曾給陸昀送過。

    男人的占有欲和勝負欲有時候真的很莫名其妙。沈沅槿以為看透了他的心思,大發慈悲般地應下來,“我會盡量在去金仙觀前制好。殿下也莫要忘了答應我的事。”

    陸鎮喜上眉梢,“既是沅娘耳提面命,孤豈敢忘。”

    二人騎著馬沿湖走了好半晌,不覺間到了晌午,姜川過來尋他們,道是午膳已經備好。

    “回去用膳罷,省得待會兒又有人該捧著肚子喊餓了。”陸鎮打趣她道。

    一時歸至別院,他二人在一張桌上用過午膳,陸鎮又陪沈沅槿打了會兒庭中新架起的秋千,抱她回到里間,擁她入眠。

    待沈沅槿睡醒后,陸鎮說要舞劍給她看,又說要教她一些簡單的招式強筋健骨,連哄帶騙,終是哄得她試著提了一下他的劍。

    實在太重重,單是提起來就夠吃力的了,更別說揮動。沈沅槿只覺他是在拿她消遣,撂下劍,轉身就要走。

    陸鎮伸手攔住她,一把摟住她的腰,帶著她去折了一支長度適中的樹枝,“不逗你了,孤是真的想要好好教你。”

    說著話,將那樹枝放到她的手心,讓她握住,掌心包裹她的手背,貼緊她的腰背,帶著她揮舞樹枝。

    他出招的動作又快又穩,步子邁得極快,沈沅槿很難跟上,不過勉強維持著步伐不亂,沒有倒下罷了。

    大抵是察覺到她她的吃力,陸鎮一手托抱起她,一手執著樹枝在地上繪了一只簡筆畫的兔子。

    “不知孤畫的這只小兔,是否能入丹青娘子的眼。”陸鎮改為讓她側坐在自己的臂彎里,問她。

    沈沅槿朝地上看了過去,頭一回發現,原來陸鎮還會畫畫,那只兔子雖然畫得不怎么好,但卻出奇地傳神,甚至還有幾分可愛。

    “照殿下的基礎和天分,假以時日,應當能超過八歲孩童。”有道是禮尚往來,沈沅槿也借著機會笑盈盈地打趣他一回。

    “娘子過獎了。”陸鎮對上她的明媚笑顏,沒有半分要反駁的意思,仿佛她口中道出的話語果真是在夸贊他一般,“后院有溫泉浴間,方才出了一身汗,該去洗洗了。”

    此話一出,沈沅槿不禁打了個寒噤,再笑不出來,掙扎著就要從陸鎮懷里離開。

    陸鎮看著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卻是將她抱得更緊,“待會兒還有諸多事要做,沅娘還是省省力氣的好。”

    他的精力旺盛得可怕,沈沅槿在他的唇和手下被折騰到沒了力氣,手腕都變得酸麻,以至于返程的路途中,沈沅槿一路上都是昏昏沉沉的。

    陸鎮觀她累極,當日夜里再無半分出格的舉動,早早陪她睡下。

    又過三日,沈沅槿算算日子,便讓姜川套車,自個兒回了趟蓮花巷的宅子里,壓低聲詢問縈塵可有順利拿到戶籍。

    縈塵將其拿給沈沅槿過目。

    沈沅槿努力回想她曾見過的真戶籍,著實看不出這張假戶籍有什么破綻,低聲交代她道:“陸鎮允我四月二十三去金仙觀打醮,我會想法子迷暈陸鎮派給我同行的侍衛,你只需拿著過所和金銀細軟在金仙觀下的客舍等我和辭楹過來找你匯合;二十四是陸鎮選妃的日子,即便侍衛清晨醒來,在選妃結束前,都無法將消息告知陸鎮;即便他知道了,也不可能在皇后和一眾貴女的眼皮底下離開。”

    縈塵靜聽沈沅槿說完,末了方點頭道:“好,我今天就拿這份戶籍去司門司辦理過所。只同那處的官員說族中親人突發病癥急于返鄉,多使些銀子盡早拿到過所。”

    沈沅槿聽后覺得可行,嗯一聲表示贊同,接著又道:“再過一兩日,陸鎮的手下會為趙伍他們安排新的去處,未免他起疑心,這處你不能住了,還要委屈你雇車帶上金銀細軟去城中安全些的客舍暫住幾日。”

    當下交代完縈塵,又去尋了趙伍三人說話,告知他們將會得到一百兩的補償,再是詢問他們可愿由姜川為他們安排別的地方營生。

    趙伍是男郎,沒有太多顧慮,一口應下,另外兩個女郎則是婉言拒絕,聽她們的口氣,約莫是想用那一百兩銀子自己開間鋪子。

    沈沅槿對她們想法表示肯定,提醒她們千萬控制好本金謹慎些,離了此間。

    回到別院后,沈沅槿將縈塵和另外三人的想法告知姜川,囑咐他務必辦妥。

    三個女郎都不愿由他安排新的去處,他看起來那么不像好人嗎?姜川蹙起眉頭,自我打趣般地暗暗想了想,朝著沈沅槿恭敬道聲是,“奴定會將事情辦妥,沈娘子只管安心。”

    劉蕓和高怡蕙精心設計、親手打樣的十余款夏裙已于數日前面世,沈沅槿往各處鋪子去過兩回,銷量都還不錯,她與辭楹混在購買衣物的女郎群里,也聽見了幾句她們的評價。

    頭一回讓她們挑大梁,雖有不足,然而能做到如此,已是很不錯了。

    沈沅槿心中為她們感到高興的同時,也為不能親口向她們當面言明自己即將離去的事情而感到遺憾。

    她這廂心事重重地歸至房中,徐徐取來筆墨紙硯,為她二人留下書信一封,給黃蕊那封,則是讓辭楹親筆書寫的。

    沈沅槿將名下五間鋪子的契書尋出,連同兩封信一并裝進一封小匣子里,預備明日再去店里一回,后日進宮面見沈蘊姝。

    次日,沈沅槿上晌外出,午后歸來,告知姜川,她明日要進宮去見沈麗妃。

    陸鎮自將她接來別院后,連夜命人將她與臨淄郡王和離的消息快速散播出去,并從陳王一脈的玉牒中除名,但因她是沈麗妃的內侄女,內侍省那邊不敢怠慢,是以流程走得很快,第二日晌午,沈沅槿順利坐上進宮的馬車。

    拾翠殿。

    沈蘊姝歪靠在引枕上,手里捧了一本李商隱的詩集,許是心里著急快些見到沈沅槿,看得并不十分認真,看不進去多大會兒便又開始往門框處瞄兩眼。

    她的小動作被云香看在眼里,打著團扇的手稍稍緩了動作,“麗妃何必如此心急,二娘子這會子約莫已經快到了也說不準呢。”

    沈蘊姝被人看穿心思,怪不好意思的,索性擱下書,撫了撫高高隆起的孕肚,“我不是心急,只是太久沒見她,著實想她得緊。”

    她這廂話音方落,就聽隔扇外頭傳來宮人的傳話聲:“稟麗妃,沈三娘子來了。”

    沈蘊姝喜出望外,忙叫請進來,趕在她屈膝行禮,讓她無需多禮。

    “上回見面,還是在三月天里,這一轉眼都快到五月了。”沈蘊姝示意她在自己對面的位置坐下,淺笑著感嘆道。

    沈沅槿因她的話沉了眸,目光落在她的孕肚上,想到她將來分娩時,自己不能陪伴在她身邊,免不了一陣愧疚,又怎忍心告訴她這可能是她們最后一次見面了。

    不敢抬眼看她,生怕自己會落下傷懷的眼淚,“我這不是來看姑母了嗎,姑母必是因著在孕中的緣故,格外多愁善感些。”

    沈蘊姝撫著孕肚無聲默認,“這孩子比永穆活躍太多,經常踢我呢。待它降生,二娘便又要多一位表兄弟姊妹了呢。”

    沈沅槿跟著去看她的孕肚,點頭附和,“姑母這胎瞧著似乎比尋常婦人懷胎七月時的大了些,可千萬多加注意。”

    “圣上也這樣說,吩咐了內侍省格外注意我的飲食,還叫云香她們每日陪我出去走走;圣上得空時,也常往這處來。”

    不知從何時起,沈蘊姝提起陸淵,面上竟也帶了些許溫情和笑意。

    如此看來,陸淵待她的確很是不錯,從前的無奈妥協,到如今竟也能結出這樣的“善果”來。

    “我今日前來,不獨是來探望姑母,亦是有事要單獨說與姑母知曉。”

    云香聞言,立時向沈蘊姝投去詢問的目光,沈蘊姝沖她點點頭,示意她領人退下。

    沈蘊姝略微調整坐姿,“現下只有你我姑侄二人了,二娘有什么話,盡可說與我聽。”

    沈沅槿眼神飄忽,執起茶盞掩飾內心的不舍和猶豫,徐徐飲下兩口溫熱的清水,幽幽開口道:“姑母,我不日便要離開長安前往西北,尋訪繪制壁畫的大師修習精進繪畫之法,約莫三五年后方歸。”

    自她來到長安后,對于筆墨丹青的喜愛,沈蘊姝都看在眼里,即便是她與陸昀成婚的那三年多里,亦不曾放下過畫筆,繪畫約莫早已成為了她生命中難以割舍的一部分。

    她與自己不一樣,自己這一生都只能困在這座隔絕外界的宮墻之中,她不是誰的妻妾,不是誰的阿娘,尚還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若能用三年五載去追尋她想要完成的事,何嘗不是一種福氣呢。

    沈蘊姝堅定尊重她的選擇,隨即頷首道:“這既是二娘想要做的事,姑母便沒有阻攔你的理由。只是西北路途遙遠,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需得有人互相照應著,最好再尋兩個會些拳腳功夫的妥當人同去。”

    “姑母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沈沅槿悉心寬慰她,“況且還有辭楹和一位身手不錯的女郎與我同去,路引也已辦好,我們走官道,只在白日趕路,太陽下山后便去驛站、客舍投宿,必不會讓自己身處險境。”

    “我如今身處內宮,也不能親去灞橋送一送你,你離開長安前,還會來看看我和永穆嗎?”沈蘊姝想到她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偏生自己還不能親去送她,不由鼻尖一酸。

    自沈沅槿穿越到此處后,與她相處時間最長,最為親密的長輩便是沈蘊姝,她的心中,沈蘊姝是原身的姑母,也是她的姑母,是她在這異世,為數不多交付真心的親人。

    若非陸鎮逼她至此,她又怎舍離開沈蘊姝和陸綏遠走他鄉。

    腦海里浮現出陸鎮那張令人惡心反胃的臉,沈沅槿又是一陣悲憤交加,勉強擠出一抹笑,“我如今不再是臨淄郡王妃,想要進宮不比從前容易,姑母若是舍不得我,我今日趕在下鑰前出宮,陪你和永穆吃個晚膳可好?”

    “只吃晚膳怎夠。”一個下晌太短,沈蘊姝實在舍不得她,破天荒地提出要去向陸淵討個恩典,“姑母派人去請圣上來這處用晚膳,再向他討個話,留你在宮里小住兩日可好?”

    沈沅槿心里覺得此舉不妥,又恐自己若是拒絕,會讓她心生懷疑,因道:“若是圣上允準,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我要離京之事,還請姑母不要外道,永穆面前,也請姑母晚些時候再行告知。另外,我名下的五間成衣鋪的契書都在這里,鋪里的諸事我俱已安排妥當,姑母只需收下契書,安排專人每月對賬,去鋪上收錢就好。”

    “不成,這些鋪子都是你的心血,豈可白白給了我。”沈蘊姝推辭著不肯收下。

    為說服她收下,沈沅槿不得不換一套讓她更容易接受的說辭,柔聲同她撒嬌:“姑母就當是幫我代為看管打理,這幾年進項的銀子就當是給姑母的管理費,等我回來,姑母再將契書還我可好?”

    如是又勸一回,沈蘊姝方肯答應,將那裝著契書的匣子捧在手里看了看,又聽沈沅槿道:“這里面還有兩封書信,煩請姑母本月月底派人去對賬時,代為轉交給東市鋪里的黃蕊。”

    沈蘊姝一并應了,問沈沅槿可還有什么私密話要說。

    沈沅槿搖搖頭。于是下一瞬,沈蘊姝喚人進來,命她去紫宸殿一趟,若是圣人不忙,請他來拾翠殿共用晚膳。

    紫宸殿。

    前殿內,陸淵手執朱筆批閱奏折。

    內侍隔著殿門傳話,道是麗妃宮中的宮人前來討他示下。

    陸淵稍稍抬眸,問是何事。

    “麗妃想請圣上去拾翠殿用晚膳。”

    請他去用晚膳,這還是她自進宮后的頭一回,上一回應還是在梁王府的時候,她為了她那內侄女親自去請的他。

    陸淵落筆的動作變得緩慢起來,沒有過多的思量,“準了。”

    約莫一刻鐘后,沈蘊姝那處便得了消息。

    過了酉時,陸綏散學歸來,見沈沅槿也在,喜上眉梢,沖著她飛奔而去。

    陸綏還沒同她說上幾句話,陸淵也來了。

    眼見沈沅槿也在,陸淵微不可察地擰了擰眉,臉色微暗。

    她果真,又是為著她的內侄女才肯主動喚他過來。這回會是因為何事?

    陸淵莫名涌起一抹酸意,在沈沅槿向他行完禮后,板著臉問了句:“來瞧你姑母?”

    沈沅槿沒有半分畏懼,平聲答話:“是。”

    陸淵瞥她一眼,自行落座,一陣短暫的沉默后,仍未讓她平身。

    沈蘊姝有些坐不住,欲要說些什么,陸綏先她一步開了口。

    “阿耶怎的不讓表姊平身?”陸綏笑盈盈地嬌聲提醒,既輕松緩解了尷尬的氣氛,又不至揭陸淵的短,觸怒龍顏。

    陸淵緩了緩面色,沉聲發話:“平身,坐吧。”

    沈蘊姝偏過頭,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望向陸淵,溫聲細語地問:“我與二娘許久未見,想留她在宮里小住兩日,不知圣上可否允準。”

    這點子小事,也值當她放下身段派人去請他過來,他還以為,她會為她那內侄女求些什么。

    “麗妃鮮少求過朕什么,朕允你就是。”陸淵迎上沈蘊姝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道:“短短兩日怕是短了些,或許不久后,你們便能常常相見。”

    沈蘊姝聽不出他這番話里的意思,沈沅槿卻是不寒而栗,直覺陸鎮欲要納她為良娣的事,或許也是陸淵樂意看到的,他知曉沈蘊姝與他做妾并非心甘情愿,也知曉她在沈蘊姝心里的分量,他給不了沈蘊姝正妻的位置,將沈蘊姝困在他的后院中,所以,他希望她能成為陸鎮的妾室,這樣便可常來拾翠殿里陪伴沈蘊姝,帶給沈蘊姝一絲聊勝于無的慰藉。

    他們父子,當真是一脈相承的自私自利。

    沈蘊姝還在云里霧里,陸淵那廂再次道出沈蘊姝聽不太明白的話語,沈沅槿則是聽得清楚明白,他在警告她,莫要在沈蘊姝面前胡言亂語。

    沈沅槿大方應對他的不客氣,“圣上提點的是,姑母身懷七甲,自當事事小心謹慎。”

    這頓飯,沈沅槿吃得不大自在,總算御膳房的廚子手藝很不錯,菜品大多都好,倒也沒餓著自己。

    是夜,陸鎮在少陽院沒得到消息,沈娘子在拾翠殿歇下,兩日后才能回別院住。

    她們姑侄情深,陸鎮沒有多心,忙碌三日后,抽出時間去別院看她。

    屋內燈火通明,沈沅槿一手拿著繡繃,一手拿針刺繡。

    陸鎮習慣了她忙完事后理會他,自顧自地坐在她對面,把頭一低,靜靜看她落針。

    心尖上的女郎就在眼前,朝堂諸事帶來的煩惱都在這一刻拋至腦后,取而代之的是寧靜閑適,恬淡靜好。

    良久后,沈沅槿放下繡繃,揉了揉發酸的脖子,“殿下忙完了?”

    陸鎮見她在揉脖子,輕嗯一聲,走到她身后,移開她的手,代替她揉,問她力道如何。

    沈沅槿指導兩句,閉上眼養了會兒神,脖子是不酸了,陸鎮的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專挑她的敏.感處。

    “殿下。”沈沅槿不喜他的親近,本能地往后躲。

    陸鎮追隨過去,輕捏她的下巴,拇指指腹擦過她的唇瓣,俯身咬了咬她的唇瓣,親吻。

    此后五日,陸鎮隔天就會來到別院過夜,那繡繃上布料逐漸被繡上圖案,再到被縫合成荷包的形狀。

    第七日,沈沅槿收完針腳,將荷包送給陸鎮交差。

    陸鎮拿在手里看了看,始終忘不掉沈沅槿在柳樹下為陸昀系上荷包的那一幕,重又塞回到沈沅槿的手里,“不系在腰上怎知好不好看,沅娘為孤系上可好?”

    沈沅槿嫌他事多,轉念一想,明日便是去金仙觀打醮的日子,不想惹他不快,節外生枝,少不得彎下腰替他系好。

    “好了。”沈沅槿后退一步,讓他自己看看喜不喜歡。

    陸鎮心滿意足地瞧了一會兒,上前便去勾沈沅槿的腰,“沅娘做的荷包,孤很喜歡,這幾日辛苦你了。”

    說著話,頭顱越壓越低,顯是要去吻她。

    沈沅槿趕忙抬手蓋住他的唇,提醒他到:“殿下難道忘了,明日我要去金仙觀打醮三日,今日要齋戒沐浴的。”

    陸鎮不信鬼神,但因她在意,總要顧及一些。無法與她親近,陸鎮委屈地垂下長睫,“沅娘回來后,可會補償孤?”

    她不會再回來,又何來的補償。沈沅槿面容平靜地收回手,從容不迫地繼續誆騙于他:“會的。早些安置罷,我明日還要早起。”

    卯時,天還未亮,陸鎮便已起身洗漱,交代姜川千萬保護好沈沅槿,出府上朝。

    姜川早在兩日前詢問過沈沅槿可要提前清場,沈沅槿不想到妨礙到旁人,只說挑選一間幽靜些的客房即可。姜川又去問過陸鎮的意思,征得他的同意后方敢照做。

    沈沅槿抵達金仙觀時,一切事宜俱已準備妥當,她先去各處拜過神官,添了香火,再去道場觀瞻道長打醮,又以吃不慣這里道童烹的茶為由,叫辭楹去烹茶。

    姜川本還留著心眼子,但見沈沅槿吃著那茶無事,自個兒也嘗了嘗,果真無事,這才叫那七個暗衛也吃。

    這一日相安無事的度過,姜川安排人明日上晌將消息遞進東宮。

    第二日,沈沅槿上晌抄經,下晌去觀打醮,茶水仍是辭楹烹的,無甚特別之處。臨近飯點,告知姜川,今日晚膳讓廚房只做畢羅就好,省得麻煩人家。

    此番前來金仙觀打醮,姜川依照陸鎮的命令,足足帶了七人,且個個都是從小培養起來,以一當十的暗衛,同死士大差不差。

    若是不能將人一舉迷暈,她與辭楹,絕無成功逃脫的可能。

    畢羅出鍋后,姜川先盛了一些送去沈沅槿那處,沈沅槿當著他的面吃了兩口,直夸好吃,讓他不必在跟前伺候,也去用晚膳。

    姜川叫來那七個暗衛,讓他們快些盛了餅去庭中吃完,仍舊像昨日那樣輪流守著值夜。

    他未料想到,畢羅吃了干口,需要飲水解渴,而那制作畢羅的面粉里,也在今日下晌被辭楹在烹煮茶水之時尋到機會,添了些蒙汗藥進去。

    沈沅槿才剛當著姜川的面吃了兩口畢羅,不知是否會有影響,抓來一把甘草放在咀嚼良久,確認自己沒有頭昏腦漲的跡象,這才將其吐出,忐忑不安地靜待時間的流逝。

    窗外漸漸沒了動靜,沈沅槿推開門,就見那那七人俱已倒下,唯獨姜川不見蹤跡。

    沈沅槿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整顆心臟都在狂跳著,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冒險,焦急萬分地四處去尋姜川的蹤跡,終是在后院通向更衣室的地方發現了他。

    未免被人發現,沈沅槿和辭楹合力將他拖回后院,看他似乎尚存神智,試著用她在電視劇里看到過的方法用力劈了劈他的后脖頸,但那似乎并沒有多少用處。

    這樣的狀況下,這個辦法越是沒有作用,沈沅槿的心里就越是焦急,連帶著大腦都有些轉不過彎來,思考不了問題。

    幸而辭楹急中生智,取來袖中手帕塞進他嘴里,又扯下他長衫上的褲腰帶,屈起他的腿,牢牢束住他的手腕和膝蓋。

    沈沅槿看著辭楹動作,漸漸找回理智和思考的能力,強迫自己保持鎮定,“我先去那邊牽馬,你處理好這里的事去外面等我。”

    一路來到直奔馬廄所在的位置,這時候也顧不得害不害怕,直接挑選最為健壯高大的一匹馬牽了出去。

    辭楹抱了細軟出來,沒等一會兒,就見沈沅槿牽著一匹高頭大馬走出來。

    天邊落日西沉,往來此間的善信早已下山,道觀外靜悄悄的,不見一人。

    沈沅槿心跳如雷,極力克服障礙,按著馬轡翻上馬背,朝辭楹伸出手,拉她上來。

    “坐穩了。”沈沅槿提醒辭楹一句,旋即夾緊馬腹,催馬前行。

    馬兒臀部吃痛,登時飛奔出去,沿著下山的山路一路疾馳。

    獵獵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刮在臉上帶來微微的刺痛感,然而那些風聲和刺痛感在高度的緊張感和緊迫感面前,仿佛都變得不存在了。

    此時此刻,沈沅槿能夠聽到和感知到的,唯有她的心跳聲和腦海里繃緊的那根弦。

    第55章 合該由他這位飼主親自追回

    此間山路難行, 馬兒前行的速度自是變得緩慢下來。

    即便沈沅槿這會子再如何緊張不安,卻也知曉安全為重的道理,只是緊緊握住韁繩, 并未強行迫使馬兒跑快。

    約莫一刻鐘后,她二人一路暢通無阻地行至橋山腳下。沈沅槿攥緊韁繩調轉方向,馬兒便朝著前方紅幡飄揚的客舍而去。

    彼時,客舍一樓的廳堂內, 縈塵在此等候多時,壺中的茶水都已放涼。

    縈塵心中惴惴,愁眉不展, 就當她要再次起身去檐下望遠時, 忽聽客舍外傳來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沈沅槿將馬栓在庭中的樹干上, 快步走到廳堂內。

    “娘子。”縈塵一見著她,忙不迭立起身來朝她二人揮手,而后將人迎到堂中, 帶她們到樓上的客房內換衣服。

    酉正將至,她們需得盡快趕到鄠縣的驛站內落腳。

    沈沅槿心跳如擂鼓,幾乎是爭分奪秒地脫去外衣, 待換上一身樣式普通的粗布衣裳后,又拿姜黃粉將整張臉涂黃,再戴上帷帽。

    未免陸鎮憑著物件尋到她們三人的蹤跡, 她們換下的這身衣物暫且扔不得,只得先裹成一團塞進包袱里。

    如此一來,三只包袱都被塞得滿滿當當。

    金銀和過所、戶籍是最緊要的東西,縈塵悉心地用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 而后裝在包袱里進行偽裝,由她貼身攜帶;其余的兩包細軟和備用藥物則是由沈沅槿和辭楹帶著。

    沈沅槿收拾好行李, 偏頭去看床邊的縈塵和辭楹,“事不宜遲,咱們快些動身離開吧。”

    只要還在長安的范圍內,沈沅槿懸著的一顆心怎么都落不下來,雙手緊緊攥住懷里的包袱。

    辭楹聞言,快速檢查一遍屋子里是否有遺漏的東西,確認該帶的和不能留的都已經收進包袱后,跟隨沈沅槿下到一樓。

    柜臺處,縈塵付過這兩日的房錢,自去后院的馬廄里牽了自己的馬,壓低聲詢問沈沅槿接下來該往何處走。

    呆在長安的數年間,沈沅槿曾來過金仙觀多次,早將附近情況摸清楚,便是這間客舍,她亦來用過幾回午膳,知曉官道所在的位置。

    沈沅槿先牽了辭楹的手助她坐上馬背,對著縈塵道:“先上官道,去鄠縣。”

    她們要去的地方是岳州,應往南邊的柞水縣才是。

    縈塵乍一聽有些摸不著頭腦,然而此時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早些遠離長安才是最緊要的事,是以見沈沅槿調轉馬頭后,連忙催馬跟上。

    一行三人緊趕慢趕,終是在天幕完全黑下來前抵達鄠縣外的客舍。

    因此間是京都下轄的縣,來往的商旅頗多,房源頗為緊俏,她們來時,僅剩下一間房。

    縈塵多付了一些銅錢將其訂下,伙計看在錢的面上,也不過分追究她們是三個人,當即笑呵呵地取出鑰匙,領著她們上樓。

    沈沅槿和辭楹還不曾用過晚膳,現下安定下來,胃里便鬧將起來,餓得厲害;待問過辭楹和縈塵的意思,下樓向店家叫了三碗馎饦和一壺熱茶送上來。

    不多時,便有茶博士手持托盤送了吃食和茶水進屋。沈沅槿與人道了謝,招呼她二人過來吃東西。

    三人填飽肚子后,縈塵方向沈沅槿問出心中疑惑,“娘子要去岳州,緣何是往西邊的鄠縣走?”

    沈沅槿憑借著學生時代的地理知識和對趙國地圖的記憶,略思量片刻后解答她的疑問:“陸路難行,不若走水路來得便利,再者,陸路需要通過的關隘遠多于水路,更容易暴露行蹤。鳳縣的嘉陵江匯入的正是揚子江,溯江而下,便可至洞庭。”

    話畢,縈塵心中有了數,這才安下心來,三人又說了會兒話,去樓下打水洗漱。

    房間里僅有的那張床不甚寬敞,至多能容下兩人,沈沅槿便讓辭楹和縈塵在床上睡,她則將羅漢床上的小幾移開,另外取出五文錢問店家多討來一床被子蓋著,將就睡下。

    辭楹二人眼見沈沅槿往被窩里躺下,知道拗她不過,便也沒再勸。

    這一晚,沈沅槿睡得極不安心,中間約莫醒了兩次不止,只在四更天時瞇了一會兒;至天將明時,她便再無半分睡意,先行起身。

    昨兒夜里睡下時,她們三人都未換寢衣,是以這會子身上的里衣皺得不成樣子。

    沈沅槿將衣物理好,套上昨日那身粗布衣裙。

    縈塵和辭楹先后聞聲而動,顧不上用早膳,擦把臉后便拾掇起來。

    沈沅槿先她們一步收拾完,便去到樓下,詢問店家有什么可以盡快吃到的早膳。

    店家道:“現下只有蒸餅和畢羅,馎饦和餛飩怕是還要等一會子。”

    逃亡在外,自是一切從簡。沈沅槿和店家要了三份蒸餅,又讓拿油紙打包三份畢羅,自個兒端了現成的吃食上樓。

    三人迅速解決完早膳,下樓去后院的更衣室解過手,帶上包袱退了房間,騎馬走關刀離開鄠縣。

    身體素質再好、再強壯的馬兒,連續快跑都會吃不消,為了確保馬兒的體力和健康,是以官道上,每隔三十里便會設有一座供人和馬休息的驛站。

    約莫兩刻鐘后,供人休息的驛站近在眼前,沈沅槿能夠感覺到身下的馬兒已經疲累了,即便心中想要遠離長安的心思再如何焦急,也需得讓馬停下,等它休息好,恢復體力。

    近處的草地早被別的馬兒吃得不剩多少,瞧上去稀稀疏疏的,沈沅槿擔心她們的馬兒會吃不飽,交代辭楹看好東西,同縈塵一道牽著馬去遠些的地方吃草。

    遠處連綿起伏的高山上,耀眼的烏金緩緩升起,朝霞點綴在天邊,橙紅一片。

    沈沅槿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片尚還不算刺眼的金光,黛眉微蹙,暗暗祈禱她們此番能夠順利在后日抵達鳳縣。

    縈塵看了會兒山,又去看沈沅槿,一眼便瞧出她有心事,約莫是在擔心此次出逃會否成功,少不得寬慰她幾句:“從昨日到現在,一切都進行地很順利不是么?娘子莫要胡思亂想,我們定能在鳳縣登上南下的船只。”

    這樣的境遇下,恰當的語言無疑是可以帶來希冀和力量的。

    沈沅槿聽后心頭一暖,暫且壓下胸中焦慮,抬眸看向縈塵,舒展眉心,柔聲道:“日頭漸漸大了,馬兒約莫還要吃上一陣子,去樹下坐坐罷,省得叫太陽曬紅了臉,難受。”

    “好。”縈塵跟隨沈沅槿的步伐走到一棵常綠樹下,未免她再陷入到方才那樣惶惶不安的情緒中去,主動尋找話題閑聊同她起來:“辭楹是陪著娘子一塊兒長大的嗎?”

    沈沅槿的腦海中沒有半點關于原身的記憶,原身在幼時經歷過的諸多事情,都是辭楹后來告訴她的;似乎自原主記事起,辭楹就一直在原主身邊照顧起居。

    即便后來,原身的阿耶去世,叔伯苛待原身,辭楹始終都在原身身邊,這也是為何,沈沅槿在進京后,只有辭楹相伴左右。

    “我耶娘離世得早,又無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辭楹是同我一起長大的,這些年來,她就像是我的親人一般。如今,我的身邊除辭楹外,還有你,自然也會視你如親友,往后不必再稱我為娘子,只叫我二娘就好。”

    縈塵在陳王府時沒有家人和朋友,當下聽了沈沅槿的這番話,不禁心口一暖,笑著搭話:“好。”

    金仙觀。

    姜川那廂因用下的胡餅最少,先于那七個暗衛清醒過來。

    他還記得,昨日下晌,在他還未徹底昏睡過去前,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眼瞧著自己被沈娘子和辭楹拖到這里,辭楹甚至還拿他身上的腰帶綁住了他的手和腳……

    是以他這時候醒來,仍處于寸步難行的狀態。

    他為何會倒下,辭楹又為何要綁住他的手腳。這其中的緣由,不言而喻。

    姜川想到此處,登時有如晴天霹靂一般,努力想要張開嘴喊人進來救他,偏生口里被辭楹塞了巾帕,發不出半點聲音。

    辭楹綁他的姿勢實在刁鉆,姜川手腿酸麻得厲害,整個人都歪倒在地上,只能全身齊齊發力才能勉強慢慢朝前挪動。

    良久后,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終究還是映入眼簾,那七個身強體壯的暗衛也被藥倒了一地,瞧那架勢,應當不會很快醒來。

    不消再想,這一切的一切,必定都是那位沈娘子做下的無疑了。

    姜川著實想不明白,殿下給了沈娘子旁人求也求不來的良娣位份,素日里又對她百般呵護,她究竟為何要背棄殿下,費盡心思地從此間逃出。

    然,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姜川冷靜下來后,努力抬頭去看天邊的烏金,根據太陽升起的高度,姜川猜測,現下約莫是辰時。

    或許觀眾道童久不見他們派人去廚房取飯食,會來此處問詢。姜川思量一番,只能耐心等待觀中的道童道長能夠早些發現他們。

    又是小半個時辰過去,如姜川所料,因今日是打醮的最后一日,張道士那廂見他久久不來,喚來道童過去問話,聽那道童答說今日不曾見那處來人取齋飯,不由心下生疑,又叫那道童去客房處看看。

    那道童應了一聲,一路行至姜川等人的居所,因不見半道人影,遂往這邊過來。

    當下叩了幾遍門,卻始終無人應答,那道童沒來由地心生不安,忙一路小跑著去尋師兄,引人過來砸開院門。

    師兄弟二人推開門的那一瞬,只見庭中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的人。

    姜川手腳皆被牢牢縛住,他二人在門框處瞧見這一幕,忙不迭奔上前去,待解開姜川的束縛,緊接著又去探其余幾人的鼻息,確認他們都還有氣、應只是被人下了蒙汗藥后,方舒了一口氣。

    姜川忍著痛從泥地上站起身子,踉踉蹌蹌地走到房中,空蕩蕩的屋子里哪還有半道人影。

    沈娘子她,果真是跑了。最后的一丁點希望破滅,姜川不敢去設想殿下知曉后會是怎樣的雷霆之怒,心涼到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腿也跟著發軟。

    姜川勉強扶住桌案站穩了,極力克制心中的慌亂讓自己鎮定下來,忙奔出門喚道童過來,擰眉問:“二位道長,觀中可有甘草?”

    因著下山買藥多有不便,加之觀中不乏通曉醫理的道長,是以常用的藥材,觀中也會備有一些。

    那道童便道:“煩請善信在此稍候片刻,吾去取來。”

    姜川凝重的目光匆匆掃過倒在地上的七名暗衛,臨走前,復又開口囑咐道童道:“煩請取到后,以沸水熬成濃汁,給他們灌下。待人醒來,告知他們速速下山回府。”

    交代完,一路快馬加鞭趕回城中,直奔崇仁坊而去。

    大明宮。

    陸鎮自入主東宮后,一貫勤勉,即便今日是他選妃的大日子,仍是先往宣政殿上過早朝,這才返回少陽院更換常服,用了早膳。

    一套流程下來,巳時將至,按照昨日的時辰算,今日來回話的人似乎晚了些。

    陸鎮莫名有些心緒不寧,信手執起茶盞徐徐飲著溫熱茶湯,等人過來回話。

    殿外,張內侍在檐下左等右等,始終不見陸鎮出來,打發身邊的黃門去看過時辰后,不得不自個兒壯著膽子叩響殿門,捏著細尖的嗓音提醒殿中人:“殿下,現下已是巳時,皇后與眾位女郎約莫也快到清輝閣了。”

    太史令測定的時辰不好輕易耽擱,陸鎮眉頭微蹙,擱下手中茶盞,起身出了殿門。

    張內侍眼見陸鎮板著臉出來,旋即不動聲色地拿眼打量他一番,發覺他非但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還隱有幾分提不起興致,立時低下眉眼,恭敬地朝他行過禮后,也不多話,彎腰請人上攆。

    陸鎮上了步攆,沉眸盯著敞開的院門看了幾息,仍不見有人來,遂傳令下去:待會兒若有人來回話,叫在書房外侯著他。

    此番前去清輝閣,張內侍是要隨侍的,故而并不好應答,只給手底下最看好的黃門遞個眼色,那黃門會意,忙不迭屈膝應下。

    見陸鎮收回目光后,張內侍忙揚聲吩咐起攆,抬攆的人才剛邁出數十步,忽聽后方傳來一道急促的男聲,喚的是“殿下”二字。

    那人才喊了一聲,下一瞬便被人捂了嘴。

    張內侍的耳力不比久經沙場的陸鎮,當下聽得并不真切,只默默回頭去看,欲要確認究竟是自己聽錯了,還是有哪個不長眼的膽大到敢在宮道上攔住殿下的步攆。

    他那廂還未看清,步攆上的陸鎮沉聲道了句“停下”。

    胸中那股不安的情緒越發濃重,陸鎮將手搭在扶手上,緩緩收攏手指,命令張內侍:“不缺這一小會兒功夫,去傳他過來回話。”

    張內侍低垂著頭恭敬道聲是,快步折返回少陽院的宮門外,親自領著那小黃門過去面見陸鎮。

    前來回話的小黃門約莫是一路跑來少陽院的,額上尚還掛著豆大的汗珠,臉色瞧著也不大好,應是確有什么要緊的事要稟告太子殿下,情急之下才會在宮道上大聲喊人。

    張內侍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非是用人精二字就足以形容的,但見那小黃門只是上前去行個禮的功夫,他便已帶著抬攆的黃門和幾個宮人退到一邊去了。

    “可是別院那處出了何事?”陸鎮擰眉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臟也跟著顫了一下。

    小黃門低垂著頭,越發不敢抬頭去看端坐于步攆之上的陸鎮。

    汗珠順著他的額角滑下,有的流進眼里,刺得眼球酸痛,還有一些黏黏膩膩地貼在臉上,不甚舒服,然而他這會甚至不敢伸手去擦,只哆嗦著顫聲答話:“稟殿下,姜郎君派人傳話進來,說是,說是別院里的娘子,在金仙觀不見了蹤跡……”

    不見蹤跡,她竟跑了!且還是在他滿心想要給她一個僅次于太子妃的名分,風風光光地迎她進東宮的節骨眼上。

    那日親口答允她的三個條件,他都一件不差地悉數尋到了,這段時日里,他們明明相處得十分親密愉悅,他與她親近時,她也會主動勾纏住他,捧住他的臉,輕撫他的胸膛,大膽犯上地喚他的名諱。

    卻原來,她費盡心思營造出來的這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用來哄騙他的手段罷了,為的就是騙取他的信任,從而讓他放松戒備,再在適當的時機,逃出生天,給他重重一擊

    此女竟敢如此戲耍于他!陸鎮火冒三丈,面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冷了下來,手指緊緊攥住扶手,眸底的寒光似要結出冰霜,周身的低氣壓更是讓人不敢直視。

    小黃門察覺到他的目光壓了下來,緊張到腿腳都在發抖,后背冷汗連連。

    “什么時候的事?”陸鎮冰冷的聲調自步攆上傳進他的耳中。

    “姜郎君言,約莫是昨日下晌晚膳時分,娘子用蒙汗藥迷倒姜郎君和侍從,從金仙觀中逃課出去。”小黃門說到后面,聲音越壓越低,頭也越埋越深,到最后,幾乎是聲如蚊蠅,他心中對回明此事的懼意,可見一斑。

    昨日下晌,她倒很會挑時候,大抵是以為摸透了他,篤定他不會為了她放棄今日的選妃;只可惜,她賭錯了,她對他的了解還遠遠不夠。

    他非善類,她膽敢如此戲耍挑釁于他,他必會使出雷霆手段,讓她付出相應的代價。

    陸鎮闔上雙目深吸一口氣,生生壓下胸中滔天的怒火,再睜眼時,只是一臉沉肅地將張內侍喚至跟前。

    “速去清輝閣告知皇后,便說孤有要事亟待處理,選妃一事,改日再議。”陸鎮說完這兩句話,再無只言片語,徑直去衛率府里調動太子親兵。

    張內侍眼睜睜看著陸鎮越走越遠,想到皇后費心籌備多時的選妃宴,殿下僅僅撂下一句話便連面都不過去露一下,頓時覺得頭頂的天都要塌下來了。

    另一邊,清輝閣內,崔皇后等人皆已抵達候多時,然而左等右等,沒等來主角陸鎮,卻是等來了他身邊侍奉的張內侍。

    “老奴拜見皇后殿下,皇后殿下萬福。”張內侍朝著崔皇后彎腰屈膝,恭敬行禮。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張內侍到底是在太子身邊伺候的內侍,崔皇后心中即便再如何不滿,還是維持著雍容的氣度,揮手讓人起身,面容平靜地問:“緣何不見太子前來?”

    張內侍握著拂塵的手心微微出汗,面上從容不迫,彎著腰張口答話:“稟皇后殿下,太子殿下突逢要事急需處理,不能前來,選妃一事,需得改日再議。”

    從前在梁王府里舉辦的相看宴,他中途離開也就罷了;如今她不僅是趙國的國母,還是他名義上的母親,她辛苦操持的選妃儀式,他說不來就不來,未免也張狂了些。

    崔皇后暗暗咬牙,面上仍是掛著端莊大方的笑容,佯裝心平氣和地道:“公事大于私事,太子素日里幫著圣上分憂,想來是被朝堂上的公事絆住了腳。諸位女郎從宮外趕來,雖見不著太子,用些美食茗茶,賞景怡情也是好的。”

    此話一出,底下待選的女郎可謂心思各異,但無一不是回以一笑,齊聲道了句是。

    張內侍不好在這里多呆,當即行禮告退。

    崔皇后看著張內侍的背影,忙示意身后的心腹進前,壓低聲音耳語道:“速速派人去查,太子今日急著去做何事。”

    別院。

    姜川在照壁前站一會兒走一會兒,累了就去山石上坐坐,如此循環往復兩三回,可算把人給盼來。

    只是他沒想到,來的“救兵”不是旁人,正是太子本人,且他的身后還跟了不少身披甲胄的親兵。

    殿下他今日,不是要在宮中選妃嗎?姜川心里十分不解,卻又不敢過問他的事,驚惶地迎上前。

    此時的陸鎮薄唇緊抿,劍眉蹙起,足可用臉色鐵青來形容。

    殿下的周身全是低氣壓,必定是動了極大的怒火。姜川心中驚懼,耷拉著腦袋不敢說話。

    正這時,陸鎮率先開了口,聲線冰冷地道:“將事情的經過說給孤聽,事無巨細。”

    姜川聞言,直直朝著陸鎮跪了下去,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重又回憶一遍昨日的情形,惴惴不安地將昨日發生的事情向他一一道出。

    陸鎮捕捉話里的重點和關鍵詞,細想一番,不難推測出她是早有預謀。

    去金仙觀里打醮只是借口,那期間想法子從那處出逃才是真;至于那蒙汗藥,大抵是在他回到長安前就買來的,因她進了別院后,每回出府都有不下三人跟著,根本沒有機會在那時候明目張膽地弄來蒙汗藥。

    在趙國的土地上,不論是走水路還是陸路,過所都是必不可少的。陸鎮不認為沈沅槿會明目張膽地用自己或是身邊人的身份去辦過過所,若要順利掩人耳目,必定是要捏造一個假的身份。

    戶籍。陸鎮很快聯想到這樣東西,揚起聲調喚了衛延過來,令他速速領二十人去城中的各大牙行清查近來辦理假戶籍的情況,又命姜川去查引泉、黃蕊等人近來可有托關系幫人辦理過所。

    馬廄里僅僅少了一匹馬,定然是她與那不會騎馬的婢女同乘,那么戶籍和過所上,會僅有她們主仆嗎?

    陸鎮回想起蓮花巷的宅子里,曾給沈沅槿幫過工的那四人里,除開那兩個幫工的女郎,另有一男郎和一女郎都會拳腳功夫,男郎在姜川的安排去了別處做活營生,而那女郎則是只收下一百兩銀子。

    思及此,陸鎮忙又喚回姜川,叫他一并查查那四人現下可還在長安城中。

    晌午,衛延先行前來向陸鎮復命。

    陸鎮看著那沓厚厚的紙,繼續等待姜川那處的消息遞進來。

    結果與他料想的大差不差,那兩個幫工的女郎在長安城中有耶娘親人,好端端地呆在家里,那男郎則是在新的主家上工,獨那會些拳腳功夫的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不知去向;引泉那處亦無甚特別的動向,近兩個月里,并未托人辦過什么過所。

    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郎逃亡在外,又豈會輕易冒著巨大的風險帶上關系不熟的人。如此看來,她們應當是三人同行了。

    陸鎮剔除掉無用的,留下可疑的,理清過后,騎上馬親自往司門司走了一遭。

    此番大概是上天都在助著他,僅有兩人用假戶籍在近日辦了過所,且其中一人是正常辦理,還未來取。另一人則是使了銀子加急辦理,于四日前取走。

    答案顯而易見,那一份被人取走了的就是她辦的。

    據那冊子上所載,那份過所的去向地是岳州。陸鎮將自己代入到沈沅槿的角色和境況,同樣傾向于走水路。

    傾向而非確定。陸鎮為求萬無一失,令衛延和姜川去南下的官道上截堵,他則另領一隊人走鄠縣往鳳縣的方向去追。

    午后的周至縣郊。官道兩旁佳木蔥蘢,鳥啼深樹,沈沅槿呼吸著林間的清新空氣,腦海里繃了許久的琴弦音這才得以松動些許。

    再有三十里路便可抵達眉縣。

    沈沅槿掀開帷帽的一角,拿手遮陽看了看西斜的落日,沉重的心情逐漸歸于寧靜。

    酉時二刻,客舍近在眼前。

    沈沅槿收攏韁繩,勒馬緩停,讓辭楹去訂兩間房,她則與縈塵將馬牽去馬廄,又拿出幾文錢向店家買來兩把草料喂給馬兒吃。

    初夏的天,酉時的太陽還未全然落山,沈沅槿打了溫水進房擦身沖涼,又將里衣洗了晾在后院曬干。

    客舍里幫工的女郎送了熱騰騰的飯食上樓,沈沅槿笑著迎人進屋,幫著她布好膳。

    三人圍坐在八仙桌執箸用飯,總算可以暫時先松一口氣,靜心享受這段無需趕路的閑適時光。

    后方的鄠縣官道上,一座毫不起眼的客舍內,陸鎮領著親兵大步入內,詢問店家昨日傍晚過后,可有女郎牽馬前來投宿。

    掌柜見他腰懸金魚符,他身后的士兵更是個個手持兵刃,必是朝中正三品上的官員無疑,焉敢有半分欺瞞之言,忙不迭取來登記住客信息的冊子,如實稟明:“昨日戌時,確有三位女郎來小舍投宿,牽了兩匹馬”

    看來,他的猜想不差,她的確是想乘船經嘉陵江匯入揚子江,走洞庭湖至岳州。

    陸鎮看著冊子上沈沅槿留下的假名,陰沉著臉問她三人是何時走的。

    因她三人是住的一間房,且又是最早下樓退房的,掌柜腦海里頗有幾分印象,細細回憶一番,顫聲答話:“約莫,是在卯正后。”

    陸鎮聞言,便在心內合計起來:白日里走官道,入夜后不趕路,照每三十里一歇算,她現下應是在眉縣附近。

    逃出囚籠野了一日的小獸,合該由他這位飼主親自追回,加以馴服,磨掉野性才是。

    陸鎮問到有用的消息,當即領兵撤出客舍,躍上馬背,每至一處驛站便換乘一匹快馬,連夜奔至眉縣。

    翌日,晨曦初露,東方漸白。

    沈沅槿被樓下的響動吵醒,還不待弄清楚發生了什么,又聽樓梯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那道聲音由遠及近,在她的房門前停下,下一瞬,有人叩了叩門。

    緊接著,一道男聲傳入耳中,“女郎醒醒,樓下來了好些官差,道是奉命前來追捕長安城里出逃的逃犯,此間住店打尖的客人,不論男女老少,都需驗明身份,還請女郎移步。”

    是他追來了,竟這樣快,她精心策劃多時的這一切,就這般被他識破。似有什么東西在腦子里砰的一聲炸開,耳邊全是的嗡鳴聲,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變得模糊、扭曲起來。

    恐懼、焦急、不安、憤恨、無力……數種復雜的情緒交纏在心頭,沈沅槿如墜冰窟,忍不住地渾身顫栗。

    “女郎?”門外的茶博士似是擔心她沒聽見,旋即拔高音量,重又喚了她一聲。

    這道聲音讓她的思緒回籠了一些。沈沅槿極力保持平靜,站在門后答話:“我知了,穿好衣物便下去。”

    茶博士聽見沈沅槿的回音,方轉身走向下一間客房。

    為今之計,唯有搏一搏陸鎮對她這副身子還有多少沉溺與留戀;或許,她還有機會可以為辭楹和縈塵拼出一條生路來。

    沈沅槿雙手握成拳頭,暗自下定決心,堅毅的目光隨即落在案上的茶具上,邁開虛浮沉重的步伐,隨手執起一只茶盞,再將其重重摔在地上,彎腰拾了一片鋒利的碎瓷藏進袖子里。

    客房外的過道上,沈沅槿同辭楹和縈塵二人碰了面。

    沈沅槿將她二人引到過道盡頭,壓低聲:“回房去將你們的細軟和金銀帶上,我會想法子讓那人放你們走,你們騎馬改去西北,過段時日你們走遠后,我會伺機盡快從他的身邊逃離,屆時,我們再在約定好的地方匯合。”

    辭楹一遇著在意之人的事情就容易感情用事、有失理智,即便沈沅槿親口向她二人保證會去沙州尋她們匯合,可陸鎮此人素來霸道執拗,自是擔心沈沅槿的安危,故而頗為猶豫不決,倒是她身邊的縈塵是個拎得清的,當即便朝沈沅槿點了點頭。

    沈沅槿瞧出辭楹的擔心和猶豫,故作輕松輕松地寬慰起她來:“阿楹,這件事,我們不是早就約定好了嗎。我會努力活下去,你們也一定要平平安安地離開這里,如此方能有我們再相見的那一日。”

    說完,頭也不回地邁開步子,走下樓去。

    轉角處的樓梯遮住沈沅槿的身影。縈塵反應過來時下還不是她們悲傷難過的時候,忙不迭拉著辭楹原路返回房內,取來兩只包袱,將裝著細軟、輕的那只遞給辭楹。

    辭楹還未從方才的那一幕里走出來,呆呆立在門框處,縈塵怕她想不明白,牽起她的手與她對視,輕聲問她:“這是我們三個先前就說好的,我們不能失信于二娘,不是嗎?”

    經她如此一問,辭楹方回了些神,忍著眼淚接過她遞來的包袱,跟著她下樓。

    彼時,客舍的一樓廳堂聚了不少人,人群正中,陸鎮大剌剌地坐在圈椅上,幽深的目光掃視著堂中驚惶不安的眾人。

    沈沅槿的身形和五官早已深深印刻進陸鎮的腦海之中,任憑她如何偽裝,必定能辨出一二。

    不是她,廳堂中的這些人都不是她。陸鎮漆黑的鳳眸里透出一絲不耐,沉聲質問店家:“人可都到齊了?”

    掌柜擦了擦額上的汗珠,斜眼去看身側的茶博士。

    那茶博士忙道:“三樓還有幾位客人。”

    陸鎮眉眼微折,循著聲看過去,正要叫茶博士上樓再去催人,眼尾的余光便瞥見了樓梯處一抹高挑的身影。

    素衣女郎款款而來,高高梳起的墨色綢發中,僅有一支銀簪為飾;她的面上未施粉黛,宛若一朵清水芙蓉,天然去雕飾。

    在場眾人無不因她的姿容側目驚嘆,委實很難將她與朝廷緝拿的逃犯聯系在一處。

    沈沅槿迎著眾人的目光徑直走向陰晴不定的陸鎮,她的面上沒有表現出半分對陸鎮的恐懼之色,只是平靜地同他談判,“此事皆系我一人所為,與辭楹她們無關,你放她們走,我自會隨你回去。”

    她憑什么認為,她在膽敢背棄他后,他還會對她心生憐憫。

    陸鎮的一雙鳳目死死盯著她,怒火和惱恨在胸□□織纏繞,折磨得他險些在人前失控,生生憑著僅存的一絲理智壓下那股禁錮住她的沖動。

    “區區一逃犯,有什么資格同某談條件?”陸鎮并未在大庭廣眾之下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端坐在那兒,冷冷地反問她一句,卻又不給她回答的機會,讓店家疏散無干人等回房后,瞥一眼身側的親兵,面容冷峻地沉聲下令:“來人,速速將此三人拿下。”

    “不許動她們!”沈沅槿猛地將藏于袖中的右手抬起,亮出那塊鋒利的碎瓷,繼而抵在自己的脖頸上,神情鄭重道:“我說了,只要你放她們走,我就跟你回去。否則,我便血濺當場!我說到做到。”

    為了兩個婢女,她竟會用自己的性命來威脅他。陸鎮胸中火氣更甚,然而眸底閃過一抹的慌亂之色卻又將他的在意暴露無遺。

    別。他本能的反應是想說這個字的,可話到嘴邊,那句關切終究還是被憤恨所取代,“你當真以為,你能威脅得了某?要死就死得……”

    干脆些三個大字還未出口,眼前的女郎驟然將碎瓷往里割了一些,皮肉劃開的那一瞬,立時便有殷紅的血珠順著瓷片涌出。

    血液刺激著視覺神經,陸鎮清醒地認識到,他不想失去她。

    再沒辦法自我欺騙,陸鎮額上青筋凸起,幾乎是嘶吼著喊沈沅槿停下,“住手!”

    陸鎮急急起身,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緩緩走向沈沅槿,低聲下氣地穩住她的情緒:“沅娘,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我現下就放她們走好不好?來人,速速去牽馬來。”

    沈沅槿信不過他,身護著才剛從樓上下來的辭楹和縈塵退到門外,再次堅定地向陸鎮言明,她此番定要親眼看著她二人離開此間方可罷手。

    眼見沈沅槿的神情越發激動,那瓷片似又扎得深了些,陸鎮心中焦急萬分,連連點頭答允她的話,任由她護著辭楹和縈塵出了客舍,坐上馬背。

    “安心去吧,我們都會平安無事的。”沈沅槿抬眸望向馬背上的二人,不舍地道出分別前的最后一句話。

    辭楹的眼里早已蓄滿了淚,在縈塵催馬前行的那一瞬奪眶而出,淚落不止。

    太子肯為二娘做到這個份上,定然不會舍得傷她,更遑論要她性命。

    縈塵看得頗為透徹,并不過分擔心沈沅槿的生命安危,故而相比起辭楹的傷懷萬分,縈塵心里縱然也有不舍,到底沒有在沈沅槿的面前落下淚來,只是忍著鼻酸催馬前行。

    馬兒跑得飛快,沈沅槿注視著她們離去的方向,衷心期盼她們能夠順利抵達千里之外的沙洲,過上無拘無束、安穩自在的日子。

    官道上的黑點越發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經由這件事,陸鎮對自己的耐心和包容心有了全新的認識,他從未想過,自己竟會被一個小小的女郎拿捏,受她威脅,做下這樣荒唐的舉動,生生看著隨她出逃的從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跑掉。

    陸鎮不恥于這般沉迷美色的自己,心里很不得勁,不由暗暗與自己較勁,掙扎良久后,別扭又惱恨地來到沈沅槿身前,試圖去奪她手里的那塊碎瓷片,冷言冷語:“人已看不見了,沅娘也該信守承諾,適可而止,莫要太過失了分寸。”

    沈沅槿忍著痛感和無力感后退一步,拉遠她和陸鎮的距離,不卑不亢地道:“不許派人去追她們,殿下若是那樣做了,我定不會再茍延殘喘。”

    此女當真是得寸進尺!陸鎮氣又不打一處來,臉色鐵青,朝她厲聲呵道:“沈沅槿!”

    “同樣的把戲用兩次,你就那樣自信自己在孤心里的分量,以為孤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你色令智昏?!”

    他憑何要聽她的。陸鎮心有不甘得緊,更無法容忍自己竟真的為她鬼迷心竅至此,放走了助她脫身的兩個幫兇。

    “衛延,速速帶人去追!”陸鎮狠下心腸,揚起聲調。

    “不行!”沈沅槿急忙出言阻止衛延,繼而轉臉去看陸鎮,紅著眼眶問他:“是不是只有我以命相抵,才能令你消氣,才能讓你放過她們?”

    她不過是想借此試探他的底線和心意,妄圖拿捏他罷了。她那樣堅韌隱忍的一個人,陸鎮不信她會真的不要性命,加之尚還在氣頭上,一時口不擇言起來:“你若當真不惜命,當初失了貞潔時便該尋……”

    貞潔,這個吃人的世道加注在女性身上,用來馴化和束縛女性的東西。

    當初分明是他不顧禮義廉恥,用強權逼迫于她,讓她淪落為他身下見不得光的禁.臠一般的存在,真正臟的人是他,而非她。可他如今,竟還有臉提這兩個字,可還有心?可還有半點身為人的良知。

    沈沅槿忽感悲從心來,有那么一瞬,她是真的存了死志的,可一想到辭楹和縈塵還面臨著即將被追捕的困境,不得不堅強地重拾起活下去的信念,嘴里喃喃低語:“是啊,我早該去死的,我若再脆弱一些,當初早早地尋了死,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場。”

    陸鎮聞聽此言,非但沒有半分憐憫,反是下意識地當她是在虛張聲勢,正欲出言嘲諷一番,然而下一瞬,沈沅槿手起瓷落,鋒利的瓷片劃破薄薄的皮膚,鮮血頓時泊泊而出,渾然不似先前那樣只是沁出細小的血珠。

    她的脖頸很快便被鮮血染紅,陸鎮心下一緊,頓時慌了神,箭步上前摟抱住她的腰,右手死死按住她還在流血的傷口,似責備又似質問:“沈沅槿,你怎么敢!”

    “怎么敢尋死?”沈沅槿能感覺到鮮血貼著肌膚流進衣里的感覺,忍著刻骨的痛楚勉強擠出一抹訕笑,有氣無力地拿話刺他的心窩子:“骯臟卑鄙的人從來都是你,不是我。若是她二人為我所牽累,我定會以命相抵。”

    流出的鮮血像是將她的精氣神也一并帶走了,無力感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沈沅槿幾乎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事物,若非強撐著一口氣,險些闔目栽倒下去。

    一旁不知是該帶人去追,還是留在原地靜觀其變的衛延看得呆若木雞,他從未想過,素來不近女色的殿下大費周章地領了親兵前來追捕的會是一位女郎,而非窮兇極惡的逃犯;這便罷了,竟還當著這么多親兵的面,與那女郎上演了一出恨海情天的戲碼。

    懷中女郎的眼皮已經處于打架的狀態,陸鎮害怕她睡過去便再醒不過來,滿臉焦急地打橫抱起她,緊緊摟在臂彎里。

    此時此刻,他的心里縱有再大的怒火和恨意,這會子也暫且全都放下了,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地安撫她:“孤答應你, 孤不派人追她們了;沅娘乖,千萬別睡,孤這就帶你去城中看醫工,不會有事的。”

    “衛延,進城后速去尋一輛寬敞的馬車來。”陸鎮一面說,一面將人抱上馬背,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前方的城門。

    第56章 娘子莫不是還想嘗一嘗下獄的滋味

    晨間涼爽的清風吹動衛延的衣擺, 初聽到陸鎮的這個命令之時,不禁有一瞬間的愣神,心中暗道:殿下此行該帶上的人是從前貼身伺候他的姜川才對。

    眉縣。

    看守城門的郎君盡職地攔下陸鎮一行人, 欲要查看過所。

    陸鎮心急如焚,無心與那城門郎多言,直接亮出懸在蹀躞帶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在他跪地行禮前用眼神示意他不可聲張, 張口問他距離此間最近的醫館位置。

    城門郎畢恭畢敬地給陸鎮指明了去醫館的大路,還未及向他問聲安,陸鎮便已催馬前行, 揚塵而去。

    小半刻鐘后, 陸鎮勒停戰馬, 抱著沈沅槿步入醫館內,找來館里最好的醫工。

    干凈整潔的診療房內,陸鎮憂心忡忡地看著中年醫工為沈沅槿的傷口止血。

    那醫工為沈沅槿擦洗傷口時, 刺骨的痛意疼得她眼圈發紅,眼眶氤氳。

    坐在一旁的陸鎮看不過去,起身坐到她沈沅槿, 大掌握住她的手,意在讓她掐他的手分散些注意力,以減輕她的痛楚。

    沈沅槿方才流了不少血, 更兼一路奔波勞累,那里還有多余的力氣去掐陸鎮,這會子就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困難,默默別過頭自己忍痛。

    醫工仔細清理完沈沅槿的傷口, 又用細軟的紗布將其包扎好,取來紙筆開了消炎鎮痛的方子, 遞給陸鎮去外邊的柜臺處抓藥。

    “幸而傷口不深,未傷及動脈,否則染紅的便不止衣襟了,也挺不了這好些時候。”

    醫工說完,陸鎮懸在心口的那塊大石這才落了地,當下長出一口氣后,破天荒地與人道聲謝,伸手接過那張方子遞給身側的侍從,令他去取藥,他則小心翼翼地抱起躺在榻上虛弱無力的沈沅槿。

    沈沅槿傷口處抹了藥,緩過來許多,已不似方才那般刺痛難受,手上也漸漸恢復了一些氣力,輕輕攀住陸鎮的膀子維持身體重心的平衡。

    醫工的話尚還回蕩在腦海中,陸鎮后知后覺得回過味來,旋即斂目沉眸,緊緊俯視著懷里的沈沅槿,意味深長地問她道:“沅娘是收著力道劃傷脖子,你其實,一早就算準了孤會心軟對不對?”

    沈沅槿聞言,不緊不慢地微抬起一雙清眸,神情自若地迎上他的目光,明知故問:“那么敢問殿下,我這是算準了嗎?”

    陸鎮簡直要被她的這句話給氣笑,冷冷收回視線平視前方,一字一句地立下誓言:“從今往后,孤不會再信你嘴里的半個字,你休想再騙孤。”

    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無論陸鎮認或不認,是直面抑或逃避,傳達出來的意思表示并無太大分別。

    沈沅槿身心俱疲,沒再去搭理陸鎮道出的話,而是靜默無聲地合上雙眼,休息養神。

    陸鎮已然不在乎沈沅槿對他的態度,打橫抱起她穩步踱出診療間,將方子拿與藥柜前的藥童抓藥,吩咐侍從付錢。

    待藥童配好藥,拿黃紙包了,再將涂抹的藥膏一并包進去,交給陸鎮的侍從,衛延那廂也已駕著馬車趕到此地。

    陸鎮沒有片刻停留,抱沈沅槿上車,讓去近處的寬敞客舍內稍作休整,又命人熬藥喂沈沅槿吃下。

    當日在城中用過午膳,稍作休整后,方啟程走官道返回周至縣。

    因沈沅槿傷口未愈,每日都需吃藥換藥,陸鎮一行人來時僅用了不到一日,回到長安則是足足用了兩日半的時間。

    這期間,他二人心里皆存著火氣,并不怎么同對方說話,是以馬車內大多時候都是寂靜無聲的;因陸鎮每日都會親自給沈沅槿換藥,監督她吃藥,衛延等人便極有眼色地沒有過問和提及任何有關于沈沅槿的事。

    太子連著三日對外稱病,不見人,不早朝,不理事,加之選妃那日上晌,諸位貴女連他面都未見著,京中的權貴圈里免不了又是好一陣子的流言蜚語。

    別院。

    姜川因為沈沅槿出逃一事而擔驚受怕,已有三日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熬到這日午后,眼皮沉重得厲害,便去榻上淺眠。

    他方睡下不多時,忽被外頭一道略顯急促的拍門聲吵醒瞌睡。

    “郎君,殿下歸來了。”進來傳話的乃是二門外的小廝。

    姜川迷迷糊糊地聞聽此言,頓時清醒過來,睡意全無,整個人跟鯉魚打挺似的自榻上站起身來,失了慌張地整理好衣衫,忙不迭快步走出門來。

    “殿下是一個人回來的,還是與沈娘子一道回來的?”姜川問出眼下于他而言最為緊要的問題,畢竟這將關乎到他待會兒該以什么樣的表情和情緒去迎接陸鎮的到來。

    那小廝拿袖子擦去額上的細汗,氣喘吁吁地回答道:“殿下是抱著沈娘子進府的。”

    福生無量天尊。殿下總算是將沈娘子給追了回來,他們這些池魚的性命暫時可保了。

    姜川默默在心里將能想起的神官通通拜了一遍,接著腳下生風地朝上房走去,將將趕在陸鎮來到正房前趕到階下,靜候他與沈沅槿的到來。

    陸鎮甫一踏進院門,姜川就瞧出他的臉色不大好,約莫是怒火未消;沈娘子的面上亦是一副死氣沉沉、悶悶不樂的樣子

    兩人間的氣氛太過壓抑沉悶,姜川緊張到手心發汗,只能佯裝鎮定,恭敬地朝人屈膝行禮:“殿下,沈娘子。”

    “速去將偏房的瓷具、尖銳物統統換掉,屋內不許出現一切可能傷到人東西,若她身上有半分損傷,孤決不輕饒。”陸鎮一面沉聲下達命令,一面拾階而上,他這會子沒什么耐心地一腳踹開偏房的門,抱著沈沅槿大步往里進。

    陸鎮的這番話里聽不出什么情緒,然,姜川知道,他的面上越是表現得平靜如水,內里就越是驚濤駭浪。

    姜川篤定,沈娘子此番出逃,殿下胸中的怒火斷然不會輕易平息,這往后的日子,沈娘子怕是還有得熬。

    但愿沈娘子經此一事,能夠早日變得安分守己,安生過日子,也好少吃些苦頭。

    姜川想到此處,暗暗嘆口氣,張口喚來瓊芳和嵐翠,吩咐她們撤去屋里的一應危險物件,就連銀針發簪這樣的小物件也不忘交代她們一并取走。

    陸鎮將沈沅槿放到里間的床上,不發一言地退回外間,待瞧見嵐翠和瓊芳后,下令除解手沐浴外,不許沈沅槿踏出房門一步,不許與她說話,用膳也只能一個人在屋里。

    “下晌會有太醫過來替她診治,在她傷好前,定要讓她好好吃藥擦藥。”陸鎮交代完瓊芳,頭也不回地踱出門去,離了別院。

    姜川立在檐下目送陸鎮負手離開,萬分感激他沒有追究自己和那七名暗衛的疏忽大意,心內的重壓卸下后,專心于工作,依照陸鎮的叮囑又調來一波人守在上房附近。

    屋內的尖銳物和瓷器用具很快便被收拾一空,吃茶喝水用的碗盞亦換成了木質的,就連案上的銅鏡、妝奩等物也被撤走。

    沈沅槿目光落在桌角上包裹著的厚實綢布,頓時感覺自己像極了一只被人困在囚籠里的鳥雀,就連生死都不能由她自己掌控

    好在辭楹和縈塵逃了出去,沒有同她一起落到這座死氣沉沉的牢籠里,她們的人生還有諸多希望。

    此時此刻,沈沅槿心中祈愿的事,唯有她們能平安抵達沙州。

    沈沅槿在心里默默祈禱一陣,眼皮越發沉重起來,橫豎她被關在這里也無事可做,索性褪去身上的外衫,穿著里衣躺進被窩里睡覺,放空自己的大腦不去想任何事。

    這邊,陸鎮打馬回宮,他還未及踏足少陽院的范圍,便有黃門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地奔到他面前,神情急切:“稟殿下,圣上這兩日約莫每日都要派三撥人前來詢問殿下是否回宮,約莫是有要事等著殿下前去面見呢。”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手握兵權、年親力壯的太子,哪個有了年紀的老皇帝會不忌憚。此番他私自調動太子親兵追出城,鬧出這樣大的動靜,那老匹夫定是要向他興師問罪的。

    陸鎮看清那黃門的樣子,不知他叫什么,只依稀想起他好似是張內侍的愛徒;陸鎮轉瞬調轉馬頭,嘴里撂下一句“孤知了”,徑直望紫宸殿而去。

    外殿的書房內,陸淵手持朱筆批閱奏折,不知是何地的刺史奏了何事,看得他眉頭直皺,批復的筆力更添一絲躁意。

    陸淵忍著火氣批完這張折子,猛地擱下狼毫,抬手揉了揉隱隱抽痛的額角。

    正這時,殿門外侍立的內侍隔著門傳話,道是太子前來求見。

    堂堂一國儲君,想要什么容色身段的女人沒有,竟為了一個已非完璧的婦人動用親兵,就連太子妃也顧不得選了

    他從前竟未發覺,他的這位長子竟還是個世所罕見的情種。陸淵想到此處,只覺好氣又好笑,停下按壓額頭的動作,令那內侍請人進殿。

    內侍輕輕推開殿門,隨后退到一旁,請陸鎮入內。

    陸鎮信步邁進殿中,站定后漫不經心地朝著陸淵施了一禮,“阿耶。”

    陸淵聞聲抬眸,凌厲的眸光落至陸鎮身上,眼底含著慍怒,板著臉令他跪下,擰眉沉聲喝問:“太子在擇妃之日私自調遣親兵奔出城去,眼里可還有朕這位阿耶?”

    帝王的話音落下之后,陸鎮只是從容不迫地掀開衣袍的一間,面對著陸淵直勾勾地跪了下去,他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立體的五官上無半分驚懼和追悔之色,張唇不卑不亢地道:“那日事發突然,情況緊急,未能提前過來親口知會阿耶一聲,還望阿耶海涵。”

    不成器的孽障,他做下這等強拆夫妻、霸人身子的丑事,逼得人逃出城去,竟還有臉說是緊急之事。

    陸淵氣得脖子漲紅,倏地自禪椅上立起身來到陸鎮跟前,鳳目里似要迸出火來:“大郎口中的情況緊急,竟是指沈氏女離京一事嗎?你莫要忘了,她曾是你的侄媳!”

    “沈氏女?”陸鎮輕嗤一聲,望向陸淵的眉眼冷了幾分,當即反唇相譏:“阿耶的麗妃莫不是沈氏女?她在入王府前,難道不是二嫁之身?于此廂事上,阿耶與我并無分別。”

    “逆子!”陸淵似是被陸鎮戳中了他的痛處,瞬間變得暴跳如雷,額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哽了好一會兒才堪堪道出這么兩個字來。

    陸鎮耐著性子聽他罵完,只面不改色地繼續跪著,以退為進,幽幽啟唇道:“阿耶還有什么不稱心的,不妨趁著這檔口一并說出來,兒子定會洗耳恭聽。”

    若再說下去,倒顯得像是他這位做阿耶的在忌憚親子的權勢,借由此事發泄不滿似的。

    陸淵強忍著怒火坐回龍椅上,終是選擇對此事睜只眼閉只眼,皺眉道:“起來吧,將事情善后得妥當些,萬不可落人口實。麗妃宮里,朕不希望有半點風言風語透進去。”

    “我省得,謝阿耶體諒。”陸鎮依言起身,抱拳又行一禮,而后一路疾行出了紫宸殿,親自去到太醫署請他用慣的心腹王太醫出宮為沈沅槿診治。

    當天下晌,王太醫仔細看過沈沅槿脖子處的傷口,改進了先前那醫工開的方子,取出一罐新的藥膏給她用。

    一晃數日過去,因每日都有人監督沈沅槿用藥,是以她脖子上的傷口逐漸結了痂,形成一道細長的紅痕。

    屋里沒有鏡子,沈沅槿已經許久沒有看過自己的臉了,那道傷的樣子,她亦不曾見過。

    被關在這里的頭兩三天,她還能通過睡覺來緩解無趣和無人說話的寂寥感,到了第四日第五日,她只能掐著手指數著頭發絲勉強度過;待熬到第六日,整個人對于時間的感知都逐漸變得遲鈍起來,每日不知自己是睡的時間久,還是醒著傻坐發呆的時間久,這種籠中囚徒般的生活壓得快要喘不過氣來,唯有在看到瓊芳和嵐翠二人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一絲活人氣,感覺到她還是一個人,而非木石死物。

    梅雨季將至,城中的天氣越發濕熱起來,沈沅槿這處沒有盤發的發簪,是以每日洗漱梳發過后,她的滿頭青絲便會被此間的媼婦僅用一條短小的發帶綁住,整把披在后背。

    每當那媼婦走后,她都會在月牙凳上一個人枯坐好半晌,要么就是蜷身在羅漢床上,用手指沾水在小幾上胡亂寫字。

    午夜夢回間,沈沅槿也會陷入沉沉的夢境,夢到她與辭楹、縈塵在月牙泉邊閑步賞景,在石窟里觀賞供養人壁畫,在鳴沙山上凝望滿天星河

    那些場景,都是她生活在現代時,曾經親眼見到過的。

    偶有一日,沈沅槿甚至還在夢中見到了闊別已久的陸昀;即便只是在夢境里,他待她還是那樣地溫柔體貼,悉心地為她簪花描眉,研墨洗筆,陪她逗貓串花,游玩采風。

    倘若沒有陸鎮,他們本該是一對令人稱羨的神仙眷侶,她也不會被困于此,不得自由。

    她好恨。沈沅槿幾乎是紅著眼自夢中醒來,雙手抱膝坐在床上,將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垂下頭崩潰大哭。

    彼時天還未亮,嵐翠自更衣室出來,打窗下路過,聽見沈沅槿的抽泣聲,不由眉頭一蹙,很想進去瞧一瞧她,可鑰匙并不在她手里,姜郎君也曾親口交代過此間眾人,不許同她說無關的閑話。

    嵐翠做不到當作沒聽見,怕她做什么傻事,安靜地立在窗邊聽了好一會兒,直到掌事的媼婦起身出房,里頭的哭聲方漸漸停歇。

    沈沅槿來到門框處扣門,告知屋外的人她要去更衣室解手。

    嵐翠忙走到門邊朝內答話:“娘子且等一等,我去尋李媼取鑰匙。”

    “嗯。”沈沅槿似乎漸漸習慣了不說話的生活,每每張口,都跟惜字如金似的。

    不多時,嵐翠取來鑰匙,開了門上的鎖,放沈沅槿出屋解手。

    沈沅槿面容憔悴地緩步而出,就見李媼站在嵐翠身后,隨嵐翠一道跟在自己身后,警惕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她。

    陸鎮為了困住她還真是煞費苦心,院里院外各一撥人,各府門處必定也增派了人手。她是什么神通廣大、能夠上天入地的能人異士不成,值當他費這樣大的功夫。

    沈沅槿自嘲般地想了想,勉強加快步伐朝更衣室去。

    嵐翠暗暗凝眸打量沈沅槿,觀她身形消瘦,行動間似弱柳扶風,活像一盞骨架單薄的美人燈,似乎一場狂風驟雨便足以毀去她。

    殿下那樣的身量體格,一只手就能握住她的大半邊腰,若是強迫娘子行那事光是想想就怪讓人心驚膽寒的。

    嵐翠不忍再往下深想,趕忙打住紛亂的思緒,耐心等待沈沅槿出來后,攙扶她回房。

    至早膳時分,沈沅槿依舊只用了小半碗甜粥和半個豆腐包,午膳稍微好些,用了半碗飯,晚膳則是幾乎沒怎么動筷子,大抵是有些食欲不振。

    嵐翠憂心忡忡地同姜川說過幾回,姜川聽后,也曾命人出府請醫工前來瞧過,醫工開了補氣固本的方子,姜川叫人每日煎藥給沈沅槿腹下,奈何收效甚微。

    約莫那湯藥的苦味苦到了心窩子里,娘子愈發不愛吃東西,也不愛表露自己的情緒,都快不成活人樣了。嵐翠得看越發揪心,每日都會仔細留心沈沅槿的狀態。

    似這般熬油的日子又過了幾日,沈沅槿傷口處結起的血痂開始掉落,露出內里新長出的粉肉和稍稍凸起的疤痕。

    姜川便又叮囑嵐翠每日的早中晚都要替沈娘子涂抹去疤的藥膏,嵐翠點頭應下,勤勤懇懇地抹了兩三日,這天傍晚,陸鎮來到別院,一進門令她退下。

    然,她才心神不寧地從沈娘子屋里出來不到一刻鐘,忽聽那邊傳來女郎摔打物件和喊人滾出去的尖銳聲音。

    無人敢靠近那處的門窗去聽究竟發生了何事。想也知道,殿下特意在這時候過來別院,總不會是為了坐在床榻上與沈娘子夜聊。

    瓊芳面上沒什么表情,嵐翠則是滿臉的愁色 地看著案上的燭臺,眉頭緊鎖,約莫是在擔心房中女郎的處境和將要面對的事情。

    里間,陸鎮傾下身強勢地制住沈沅槿的雙手,將她的手腕交疊在一處高舉過頭頂,單只手按在被子上,讓她整個人都被他的身影所籠罩。

    “孤已忍了十數日不碰你,使小性也該有個限度,讓孤滾出去?你怕是忘了,這里究竟是誰的地屆,你又是什么身份!”

    陸鎮橫眉立目,沉聲說話間,另只手去解腰上的蹀躞帶,全然不顧沈沅槿的掙扎和反抗,用那帶子輕而易舉地縛住她的手腕。

    他眼里的滿是不加掩飾的欲念和怒意,沈沅槿驚恐地扭動身軀,垂死掙扎般地咒罵道:“陸鎮,你放開我!你不是丈夫,你不是人,你不能這樣對我,滾開!”

    女郎激動的話語在耳畔響起,陸鎮不為所動地俯視著她,像是在欣賞獵物瀕臨死亡時的恐懼,待欣賞夠了,便粗.暴野蠻地將其禁錮住,隨時準備飽餐一頓。

    “告訴孤,你為何想去岳州?”陸鎮無事沈沅槿對他的抗拒,指尖觸上她的衣襟,惹得她渾身止不住的顫栗。

    千年后的岳州是她家鄉,陸鎮還不配知曉這件事。

    沈沅槿惱恨至極,多看他一眼也嫌臟,厭惡地別過頭,謊話脫口而出:“并未特別的原因,我喜歡杜工部的那句“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加之汴州去不得,隨心在辦理過所時上填了岳州。”

    她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何況洞庭湖畔乃魚米之鄉,亦是江南水鄉,陸鎮雖未全信,卻也不是半分不信,幽深的鳳目如鷹隼般死死盯住她,追問:“你的理由就這般簡單?”

    沈沅槿偏頭注視著床帳,語氣堅定:“殿下便是再問百遍千遍,我的回答依舊如此,我喜歡前朝詩人口中的岳州,在不敢冒險返回家鄉、且又不知該去何處之時選擇了岳州,于殿下而言很難理解?”

    陸鎮聽后沒有答話,而是沉默著剝去沈沅槿的外衣,也不知是否信了她口中的話。

    “第二個問題。”陸鎮話鋒一轉,探究的目光落在沈沅槿線條柔和的側臉上,“隨辭楹一同離去的女郎是否是陸昀送與你的武婢。”

    送。沈沅槿不喜歡這個字被用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縈塵她不是沒有生命和思想的物件,不是可以被隨意送來送去的。

    沈沅槿對他這番充滿冒犯的話充滿了憎惡,“殿下心里早有了答案,又何必明知故問。”

    “好一個明知故問。”陸鎮心中窩火,扳正沈沅槿的臉要她與他對視,捏著她的下巴冷聲道:“為了逃出去,你還真是費盡心思,只可惜,你太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輕看了孤的能耐。如今被孤追回,你可有什么要為自己辯解的?”

    陸鎮口中的那句看輕了他的能耐,沈沅槿著實無法反駁,只能牢牢記在心里時時誡勉自己。

    十余日過去,想必辭楹和縈塵已經走遠,沈沅槿料想,該是她為自己打算的時候了。

    “自古成王敗寇,于此事上,我無話可說。”沈沅槿做出一副落魄認命的樣子,語氣沉沉地道。

    她連騙取他的信任逃出城的事都敢做,與野性難馴的山貍奴無異,陸鎮不認為她會這樣輕易跟人服軟,旋即凝眸緊緊盯住她的雙眸,輕車熟路地摸到她訶子上的系帶處,“現下知道害怕了?晚了。”

    他想看到的,無非是她對出逃一事的后悔之色和懼意。沈沅槿大腦飛速運轉,揣摩他的心思,反應極為迅速地換了副表情,伸手去抵他壓下來的膀子,眼眸微濕,輕聲問他:“殿下便只會用這樣的事來折磨我?”

    陸鎮動作粗.暴地扯開訶子的衣帶,沉眸下看,但見雪白一片,又有粉梅點綴其上。

    “不用這樣的事,娘子莫不是還想嘗一嘗下獄的滋味?”陸鎮呼吸發重,反問。

    下獄也好過承受他的獸行。沈沅槿心中這般想,口中卻不能這樣說,佯裝驚懼地輕輕搖頭,眸子里的晶瑩越聚越多。

    陸鎮對上她盈淚的清眸,終究還是心軟,并未懷疑她此時的恐懼和害怕是裝出來騙他的,“不想下獄?知錯了?”

    沈沅槿先是點頭,再又是搖頭,倒叫陸鎮的情緒跟著起伏不定來。

    “不想下獄,可是出逃一事,我并無錯。”沈沅槿采用的策略仍是同他說半真半假的話。

    陸鎮聽了這話,不由心生好奇,撂下一句“愿聞其詳”,目光肆意游走在她身上。

    沈沅槿看來,此刻的陸鎮同花樓內欺辱女郎的瓢客無異,簡直惡心到想吐,強忍著反胃緩緩開口陳述他的罪行:“我本是陸昀的正妻,是堂堂正正的臨淄郡王妃,然而殿下卻趁人之危,先是逼迫我與夫郎和離,強占我的身子,后又毀約欲那我為妾,叫我如何不恨?我之所求并非富貴榮華,而是可以隨心而活,離開你,我可以憑著自己的雙手過得很好。”

    陸鎮偏執地將一切的原因簡單歸為她想要太子妃之位,在他的認知中,無人會真的不喜權勢富貴,自然意識不到,沈沅槿話里話外之意,乃是不愿出賣身體和靈魂去換取這兩樣東西,她更想要的是身體的支配權和自由權。

    “娘子瞧不上良娣的位份,所求又并非富貴榮華,既如此,孤便讓你好生嘗一嘗貧苦無依的滋味。”陸鎮克制著原始的欲.望,滾了滾喉結自她身上起開,“孤再給你最后一次機會,等你幾時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處境,不再肖想太子妃之位,低頭服軟,孤還會像從前一樣待你,予你錦衣玉食,寶物香車。”

    沈沅槿再一次深深體會到了雞同鴨講的無力感,橫豎“服軟”的時機未到,越性閉上眼不去看他,勾了被子過來將自己蓋個嚴實。

    陸鎮壓著怒火又看被中的女郎,終究不舍將她關至不見天日的牢獄中,臉色鐵青地奔出房去,喚了姜川進前。

    “另外收拾出一間屋子,除開床榻和條案外,無需擺放旁的物件,一日三餐不必見葷腥,亦不用派人伺候她起居,只用貧苦人家的份例待她即可。”

    姜川摸不透他這又是在和沈娘子鬧得哪一出,但因知曉他的脾性和手短,哪敢在他面前多言半句,忙點頭恭敬應下。

    陸鎮眉頭緊皺,未看姜川一眼,不讓任何人跟著,獨自負手離去,騎馬返回宮中。

    姜川辦事效率極快,當日下晌便已按照陸鎮的要求收拾出一間不甚寬敞的屋子出來,在沈沅槿用過晚膳后便讓人挪了過去。

    步入房中的那一瞬,沈沅槿看著眼前幾近家徒四壁的環境,不禁被氣笑了,不知他是怎么能想出這樣的法子來的;他憑什么認為,她不能用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而是要依靠男人才能平安富足。

    且耐心熬過這段時日,若他還割舍不下她,必定會再來主動尋她,屆時她再適當服軟取信于他想法子逃出去;如若割舍下了,時間一長,姜川等人有了新主子,必定會對她這一沒名沒分的外室放松戒備。

    沈沅槿數著手指過日子,至小半個月后,久不見葷腥的她便有些吃不消了,越發感覺身體虛乏,整個人都懨懨的。

    陶壺里粗茶泡成的茶水已經放涼,沈沅槿往碗里滿上一小半,輕抿一口解渴后繼續盯著窗外光禿禿的庭院發呆,心中計量著辭楹她們走到了何處。

    彼時,距離長安千里之外的會州。

    官道旁的一座五層樓高的客舍內,皎潔如練的月色爬上紅木窗臺,映得滿窗清泠的白,寧靜恬淡。

    辭楹和縈塵跟隨一支胡人商隊在此地落腳一眼,明日繼續啟程沿肅州、甘州前往沙洲。

    這支商隊乃是她二人在鳳翔城中苦等了兩日,精心考察挑選后,向商隊的東家兼領隊請求同行,并許以豐厚的報酬方尋得庇護。

    領隊的東家魏二娘是一位有著胡人和漢人血統的高挑女郎,她雖是偏漢人的長相,卻也保留了胡人高鼻大眼、身量高挑的特點。

    縈塵觀她腰上懸著一柄嵌寶石的短匕,舉手投足間頗具英氣和力量感,就連幫著搬動大宗物件上樓亦不在話下,必是練家子無疑了,且除她外,另有兩位魁梧健壯的郎君保護商隊貨物和人員的安全;加之她待手底下的男郎女郎皆是和善有禮的,縈塵對她頗有好感,跟在她的商隊后頭走了足有兩三日。

    那魏二娘一早就覺出后面有人跟著,但因是兩個手無寸鐵且又面善的女郎,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并未出言驅趕。

    縈塵由此認定魏二娘是值得信任之人,辭楹亦不欲白享商隊的庇護,于第四日的清晨,早早在客舍一樓侯著她與商隊的人下來用早膳,言明自己的用意。

    魏二娘年過三旬,因出身微寒,更兼是女兒身,為養下這樣一只商隊往返于西北和長安、洛陽等地販賣貨物營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和虧,這世上人情冷暖,她經歷的夠多了,是以素日里頗有能幫就幫,量力而行的善心,與人方便。

    她因見辭楹和縈塵同為女兒身,誠心尋求庇護同往沙洲去,又這樣信得過她,甚至不惜以重金為酬,必定是有什么非去不可的緣故,自是不忍拒絕,稍作思索后便答允了她們的請求。

    此番去往西北的路上,風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如今日這般順利投宿,且還不用三五個人擠在一處,可以擦身和換洗衣物,委實算是很不錯的境遇了。

    這段時日以來,辭楹經過縈塵為期十幾日的手把手親身教導,她已大致學會了騎馬,只要不是疾跑的狀態,她都能輕松應對,是以在前來會州的途中,縈塵另為她挑了一匹性格溫順的馬兒買下。

    西北的夏日天氣干燥,風沙較大,白日趕路的時候,她二人都會學著魏二娘等人用紗巾裹住發頂和面部,防止皮膚曬傷和刮傷。

    縈塵在客舍后院沖完涼,胡亂洗了里衣晾在庭院里,上樓回到房中。

    一推門,就見辭楹正癡坐在燈下發呆,目光無神,約莫是有心事。

    “累了一日,既洗漱完了,怎的還不睡?”縈塵執起茶壺倒上一碗涼茶,溫聲問她道。

    辭楹收回思緒,支起下巴望向縈塵,愁眉苦臉:“這段日子,我的心里總是不能安定。一晃二十余日過去,也不知二娘她如何了,她現下孤身一人,如何斗得過那人,我擔心”

    擔心她會吃苦受罪。辭楹擔心的,亦是縈塵心中所憂,然而眼下絕不是她們該灰心喪氣的時候,因勸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眼下我們能做的,唯有不辜負二娘的付出和期盼,平安抵達沙洲。二娘心性堅韌,聰慧隱忍,必定會想法子保全自己,尋得良機脫身出來。再者,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說不準二娘她也會如咱們這般,遇到貴人相助呢。”

    那人是當朝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什么樣的貴人才能助得了娘子?辭楹得不出結論,為著能讓縈塵安心,也讓自己心里好受些,只能勉強將她的話聽進耳里,寬慰自己莫再多想。

    “夜色深了,吹燈睡下罷,明日還要早起。”辭楹稍稍舒展眉頭,起身執了燭臺,與縈塵一道走向床榻,而后吹滅燭火,伸手擱在床邊的矮凳上。

    此間的夜里不似白日那般干熱,涼爽晚風透過窗子的縫隙吹進來,甚至還帶了些微微的冷意,需得在膝蓋和腹部處蓋上一條薄薄的毯子防止受涼。

    縈塵應是連日趕路累極了,不多時便沉沉睡去;睡在她身側的辭楹雖也累,終究放心不下沈沅槿,臨近子時方勉強入睡,偏又做了噩夢,睡得并不安穩。

    翌日晨間,她二人起身后匆匆用過早膳,去樓下收了晾干的衣物裝進包袱里,騎上馬背隨商隊繼續向前趕路。

    沈沅槿渾渾噩噩地睡到日上三竿,嵐翠怕她餓著,輕輕叩響房門,揚起些聲調喚她起身,確認她已醒來后,叫來李媼拿了鑰匙,送水進去。

    不過短短十幾日,沈娘子瞧著似是又瘦了一圈。嵐翠擔心長此以往,她的身體會吃不消,是以用過早膳后,往姜川跟前走了一遭,言明此事。

    姜川那廂并不敢貿然叫廚房添些葷菜,恰逢明日休沐,便打算差人傳話至東宮討個示下。

    酉時二刻,陸鎮處理完公務,自左春坊而出,行至少陽院外,張內侍領著兩個黃門迎上前,道是晚膳已經備下,可要傳膳。

    陸鎮近來悶悶不樂,似乎恨不能時時刻刻忙于政務才好,是以張內侍同他說話時十分小心謹慎,待聽得他應聲后,忙扭頭給身后的黃門遞了眼神過去。

    張內侍默聲跟在陸鎮身后,推了殿門便叫宮娥去沏明前的紫陽茶送進來。

    宮娥奉了熱茶進來,又有宮人提著食盒魚貫而入,布好菜后,張內侍便在陸鎮的示意下領人出去,退守在殿外。

    案上的碟盤內皆是美食珍饈,陸鎮看著那道沈沅槿愛吃的葫蘆雞和粉蒸排骨,先夾了兩塊放進碗里,再是他自己常吃的炙羊肉和四寶燒鱸魚。

    明明都是色香味俱全的肉菜,陸鎮卻覺得食之無味,腦海里再次浮現出從前在別院里陪她一起用膳時的景象。

    她本就生得瘦弱,每日粗茶淡飯,天長日久,如何經受得住。思及此,陸鎮越發心神不寧,胡亂用了一碗飯填飽肚子,擱下筷子漱口凈手,便令張內侍叫人去牽馬。

    陸鎮躍上馬背,一路疾馳出宮,來到別院時,天已麻麻黑了。

    姜川走在前面引路,心驚膽戰地詢問陸鎮可要在沈娘子屋里留宿。

    陸鎮面沉如水,目視前方僅僅燃了一盞昏黃燭火的陋室,沉聲道:“不必,孤只是來看看她過得如何。”

    窗紙上并無半道人影,陸鎮料想她約莫是無事可以打發時間,早早地睡下了。

    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瞧一瞧她,忽刮起一陣風來,吹得庭中樹葉沙沙作響,屋里的窗子顯然未關,那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引得屋內的光線忽明忽暗。

    擔心夜里的冷風灌進去,屋中的女郎會受涼,陸鎮順應本心拾階而上,揮手示意此間的守衛和婢女無需行禮,輕輕推門入內。

    燭光下,沈沅槿的半截身子伏在案面上,雙目微闔,呼吸輕淺。

    女郎發上未簪一物,及腰的青絲僅以發帶束成一股,貼在后背。

    陸鎮注視著她的睡顏,只覺她又消瘦了些;不知她在夢里遇見了什么不好的事物,兩彎黛眉微微蹙起,大抵睡得并不安穩。

    沈沅槿左手的左手搭在條案邊緣,陸鎮探出手,輕輕撫上她的手背,頓時感受到一陣微微的涼意。

    應是叫那晚風吹得。

    陸鎮走到窗邊將其合上,取來一件尋常布料制成的褙子蓋在她的后背,終是沒有喚醒她,無聲退了出去。

    檐下,姜川見他信步出來,正要鼓起勇氣告知他沈娘子的近況,陸鎮搶先一步開了口:“明日起,早膳和午膳都要見葷腥。孤那日氣急說了重話,你也頭昏腦熱了不成,由著人消瘦下去?”

    這話說得無禮又霸蠻,姜川心里委屈又無奈,但更多的是感到舒了一口氣,總算不用再擔心沈娘子的身子會消受不住了。

    殿下他,終歸還是疼惜沈娘子的。

    “此事確實奴伺候不周,請殿下責罰。”姜川心里有了底,坦然向他討罰。

    陸鎮自知錯不在他,是以并未罰他,當日夜里在別院宿下。

    次日天光大亮,姜川送了早膳入內。

    陸鎮問他沈沅槿那處是否已經送了膳食過去,姜川答話道:“娘子那處,送的與殿下一樣的吃食。”

    紅絲馎饦熱氣騰騰,碟子里的醬肉香氣撲鼻,油煎的雞蛋金黃酥香,陸鎮因道這三樣東西必定夠她吃了,方才安心動了筷子。

    這邊,沈沅槿多日不見葷腥,眼前的這頓豐盛早膳只有可能出自陸鎮的授意,那么昨日夜里為她關窗披衣的人,大抵也是他吧。

    或許用不了多少時日,他便會再次主動來尋她,給她臺階下。

    第57章

    陸鎮獨坐著用過早膳, 姜川捧了痰盂與他吐去漱口的茶水,待他往盆中凈過手后,默默退到一邊, 聽他示下。

    “她今日的早膳用得如何?”陸鎮沉著聲調發問,欲要掩蓋話語間的關切。

    姜川一聽便知陸鎮口中的她字指代何人,隨即恭敬答話:“回殿下,沈娘子今日用了半碗馎饦拌醬肉, 煎蛋也吃了大半塊,應是用得不錯,果了腹的。”

    陸鎮聞言, 輕輕嗯一聲, 想要過去看看她, 卻又拉不下臉,只別扭地往她從前居住的偏房里走了一圈,又靜坐一會兒, 慢悠悠地起身離開。

    殿下巴巴地大晚上過來,明明去了沈娘子的房中卻又沒有留宿,今晨還關心她的飲食, 姜川焉能揣摩不出他的心里在想什么,自是“貼心”地給他尋個理由:“前兒伺候沈娘子的嵐翠道是娘子瞧著氣色不好,人又消瘦, 怕是于身子康健有礙;奴本想著趁今日休沐,差人告知殿下討個示下,可巧殿下昨夜就來了,何妨過去走上一遭?”

    “也好。”陸鎮順著姜川遞給他的由頭, 信步出了院子。

    主仆二人一路行至沈沅槿的居所外,守門的護衛下拜行禮, 請人進去,陸鎮便叫姜川也不必跟著,自個兒邁進門去。

    窗邊,沈沅槿靜坐在月牙凳上,無聲望向窗外,不知是看在庭中的草木,還是旁的什么。

    陸鎮站在門框處,雙方都知曉對方的存在,卻又無人同對方說話,陸鎮沉默良久,終是先開了口,“半月過去,娘子可想清楚了?”

    男郎磁性的嗓音入耳,沈沅槿方循聲看去,答非所問:“陸鎮,你不能這樣一直關著我。”

    她的面上滿是委屈和沉郁,瘦削窈窕的身形與那寬大的條案形成鮮明的對比,哪怕她此時不施粉黛,未梳發髻,身著尋常布料制成的裙衫,亦難掩她的傾城容色。

    陸鎮再難抑制連日對她的思念,哪怕她不肯親口道出他想要的答案,他也不在乎了,幾個箭步上前抱住她,自顧自地曲解她話里的意思:“娘子不想被關在此間,必定是知曉了住在上房的好處。是孤不好,不該讓你在此間受罪,只要你愿意,孤即刻就可送你回去,我們還像從前一樣,你的吃穿用度,你的屋里的一切都會是最好的。”

    沈沅槿沒有抗拒他的擁抱,而是耐心聽他說完,答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陸鎮,我想吃葫蘆雞,古樓子,玉露團,還有桃子了。”

    陸鎮聞言,沒再過分糾結她這話里的意思,而是自行說服自己,她是個有些脾性和風骨在身的,必定拉不下臉來道出依附于人的話語,是以才這般拐彎抹角;她若不愿接受他,該是嫌惡地推開他,嚴詞拒絕才是。

    邏輯自洽,陸鎮略一使力橫抱起她,“孤這就讓人去買來你愛吃的,今日一整日的時間,孤都會陪著你。”

    沈沅槿強忍著心中對他的厭惡,似是認命般地點了點頭。

    這日過后,兩人之間仿佛回到了陸鎮離京去往明州前的那段日子,陸鎮送來別院的珍寶,倒比送去東宮的還要多。

    至五月初一,端陽將近,天氣漸熱。

    陸鎮休沐而來,進了門便開始往沈沅槿身上貼,很是貼心地詢問她的意思:“難得今日吹風,日頭又不大,孤帶你去別業散散心可好?”

    陸鎮扶正她的脊背,改了個抱她的姿勢,大掌托住她的豚腰舉到與他視線持平的位置,對上她的眼眸。

    他的動作干凈利落,變得太快,毫無防備的沈沅槿受到驚嚇,一雙盛著盈盈秋水的桃花眼睜圓了些,更添三分俏麗之色。

    她的眼睛像是日光下明亮的寶石,陸鎮看得呆在那里,只覺神魂俱蕩,直至沈沅槿又拿手掄起拳來錘他,他方神魂歸位。

    “勾住孤的脖子。”陸鎮出言提醒她,輕輕掂了下右臂,好讓她坐在他的臂彎里高出他一截,接著脫出左手虛握她的腰。

    所處的位置太高,沈沅槿許久沒有被他這樣抱在身上,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不適應蓋過對他的排斥,本能伸出手地去環他的脖子。

    肌膚相貼處像是有螞蟻在爬動,陸鎮貪婪地感受著她的柔軟和溫度,左手沿著她的脊背攀援,最后停在她的后腦勺上,稍稍扣住,讓她略低下頭,仰首吻住她的唇,舌往里探。

    陸鎮極愛親吻她,沈沅槿對此似乎也已習慣,麻木地承受著他的親近,手和唇皆未給他任何回應,直到被他親得臉紅耳熱,大腦缺氧,那人才肯罷手,意猶未盡地盯著她微微發腫的唇瓣看。

    外頭天色尚早,陸鎮的薄唇湊到沈沅槿的耳畔,“春日里沅娘騎過的那匹三花汗血馬體格健壯了些,待會兒見了它,也不知娘子是否還能認得出來。”

    他口中的三花汗血馬是一匹極罕見的金馬,放眼整個長安怕也尋不出三五只來,自是給沈沅槿留下了深刻印象。

    “記得,殿下一直將它養在別業嗎?”

    陸鎮悉心解答她的問題:“那處寬闊,草地豐茂,足可養上幾匹駿馬。”

    沈沅槿在別院里憋悶了多日,眼下有機會外出透透氣,自然不會拒絕,何況要讓陸鎮減少對她的疑心和戒備,隨他外出游玩也是很好的機會。

    “殿下的別業在城外,還是早些去吧。”

    陸鎮當即喚來姜川,吩咐他去備車。

    馬車顛簸,陸鎮也不管沈沅槿答不答應,坐進車廂后就將她撈到自個兒腿上坐著,哄她睡覺。

    沈沅槿坐車時容易瞌睡,陸鎮才哄她沒一會兒,睡意便已上涌。

    陸鎮耐心等她睡熟一些,讓她的腦袋枕在他寬厚的胸膛里,寬大的雙手則是護在她腰腿上,以此來減輕馬車帶給她的顛簸感。

    沈沅槿睡了一路,在馬車減速將要停下的時候,朦朦朧朧睜開了惺忪的睡眼,待眼睛適應光線后,發覺自己睡在陸鎮身上,幾乎彈跳般離開,坐到一邊。

    陸鎮的半邊身子被她枕得發麻,少不得在有限的幅度內掄動胳膊緩解一二,不多時,馬車停穩,姜川取來腳踏,請他二人下車。

    沈沅槿滿頭青絲未束,僅以一根赤色的發帶扎起,方才在陸鎮懷里睡了一覺,早亂作一團。

    車內沒有銅鏡,沈沅槿瞧不見自己的頭發是何樣子,但從手感判斷,情況必定不容樂觀;她的發質不錯,無需借助梳子也能打理好,索性解下發帶,以五指為梳,旁若無人地順起發絲來。

    陸鎮見狀,揚聲讓車外的人等著,而后靠近沈沅槿,按下她的手,將她的墨色綢發攏在一處,學著她張開五指的樣子輕輕為她打理頭發,溫聲細語地問她痛不痛。

    他的動作極盡溫柔,并無不適之感,沈沅槿感覺不到痛意,便如實搖了搖頭,亦未出言阻止他為自己梳發的舉動。

    此情此景,任憑數年前年少氣盛的陸鎮如何想破腦袋,大抵都無法料想到,他有朝一日竟會如此耐心地為女郎打理頭發。

    “發帶。”陸鎮一手將她的頭發捏成團握攏住,另只手稍稍伸到她的腰腹前,聲線柔和地向她討要東西。

    清風吹起對面車窗的簾子,燦燦金光沒了遮擋,一齊隨風灑將進來,正正落在沈沅槿的裙擺和衣袖上。

    沈沅槿揚起手,將手里的發帶遞給陸鎮,柔軟的衣料因她手臂抬起的幅度落下一截,露出不飾一物的潔白手腕浴在金光中。

    陸鎮所有的視線皆于頃刻間匯聚在她的皓腕上,依稀想起曾在這處見過茉莉花串、金銀鐲子等物,到如今,她竟什么都不愛戴了。

    沈沅槿舉著手,見他遲遲未將那發帶取走,不由擰眉問他:“怎么了?”

    女郎那帶著疑惑的話音在耳畔響起,陸鎮的思緒方才回籠,自她的手中接過發帶,在發上纏繞三圈,繼而循著記憶扎成一對蝴蝶翅膀的樣式。

    耐心替她扎好發后,陸鎮便立起身來,目光再次落于沈沅槿的手臂之上,接著牽起她的一只手,拉她起身,啟唇不吝夸贊她道:“沅娘子的手腕潔白纖細,想來不論是金銀還是玉器,戴在腕上,皆能相得益彰。”

    馬車高度有限,沈沅槿想要站直身子尚且勉強,更遑論牛高馬大的陸鎮,但見他這會子彎曲著腰身,低垂下頭顱,一雙狹長的鳳目定定看向沈沅槿,含情脈脈。

    沈沅槿怕撞到頭,只敢貓著腰站,兩個人手掌相貼,對視的瞬間,沈沅槿條件反射般避開,斜眼看向前方,抽回手,邁開步子就要往外走。

    他眼里的情意沒有得到她的任何回應。陸鎮沒有時間為此沮喪,他得跟上沈沅槿的步伐,忙不迭轉過身,掀開車簾鉆出去,再將他的左手遞給沈沅槿。

    指節分明的一只大手出現在眼前,沈沅槿微微一怔,猶豫片刻,終究只是虛虛扶住他的胳膊,并未去牽他的手。

    出了車廂,視線一下子變得開闊明亮起來,天空、山川、草地、湖泊接連映入眼簾,而那座近在眼前的別業亦被打理得干凈如初,半點不似長期無人居住的宅子,想是有人長期在此看守打理的緣故。

    陸鎮率先踩著腳踏下車,待她賞完景后,方再次牽住她的手,目不轉睛地護著她下來。

    沈沅槿才剛站定,還未及從陸鎮手里抽回手,便有侍從牽了兩匹馬來,恭敬詢問陸鎮是這會子騎,還是過會兒騎。

    陸鎮偏頭去看身側的沈沅槿,將選擇權交給她。

    沈沅槿禮貌性地看向那青衣郎君,溫聲道:“過會子罷。”

    陸鎮聞言,朝人揮揮手示意他牽馬去馬廄,而后吩咐身后的姜川將吃食送進屋里,垂下手攬著沈沅槿的腰肢往院子里進。

    一時進了屋,隨行的婢女提了食盒魚貫而入,取出其內的各種吃食,足足擺滿了大半張桌子。

    沈沅槿看了只覺浪費,因道:“他們一路隨行一路想來也累了,這么多東西,如何吃得完呢?何妨揀幾樣殿下愛吃的出來,余下的便賞與下面的人吃罷。”

    本就是帶她出來散心的,陸鎮十分樂意聽從她的話,眼睛釘在她身上,滿眼寵溺:“娘子看著挑就好,你吃什么,孤便吃什么。”

    他既如此說了,沈沅槿也不跟他客氣,只擇出四碟吃食,欲轉移陣地到羅漢床的小幾上,陸鎮會意,沒有傳人進來侍奉,而是隨她一起端碗碟過去。

    二人坐定后,陸鎮方喚人姜川進來,叫撤去桌案上的吃食,分與底下的仆從吃。

    沈沅槿吃得又慢又少,陸鎮一一看在眼里,不免懸心,暗想都怪他前段時間不許她見葷腥,又久不來看她,竟叫她消瘦至此。

    養好身體非是一朝一夕之功,萬不能操之過急。陸鎮雖明白此道理,可眼見她吃得那樣少,還是忍不住勸她再吃兩口。

    沈沅槿只肯給他兩分薄面,勉強多用了幾口碧玉梗米粥后,便用清茶漱口。

    飯畢,陸鎮陪她坐在庭中的花架下曬太陽吹秋風,看頭頂的藍天白雪,倒也舒暢愜意。

    待胃里的食物克化一些,陸鎮命人去牽他的馬來,扶身旁女郎起身,先抱她坐上馬背。

    戰馬高大健壯,便是多伏一人亦不再話下,何況沈沅槿還那樣清瘦。

    陸鎮的雙手穿過沈沅槿的腰身兩側來到她的身前,牽起韁繩,夾緊馬腹,無需借助馬鞭就可催馬前行。

    擔心沈沅槿久未活動筋骨,身子會吃不消,少不得小心控制好馬兒的速度,盡量叫她少受些顛簸。

    二人靠得極近,沈沅槿未束的長發便也貼在陸鎮的胸膛處,有些被風吹起,拂在陸鎮的脖頸和臉頰上,帶來微微的癢意。

    鼻息間不獨是清新的空氣,還有女郎身上的幽香,若非是在騎馬,陸鎮當真想閉上眼好生聞上一陣子,抱住她偷偷親香。

    思緒變得旖旎起來,陸鎮策馬的速度越發緩慢下來,恰好沈沅槿也有些受不住顛簸,索性叫他停下,言她想要去湖邊走一走。

    陸鎮收攏韁繩,吁一聲讓馬停下,離鐙下馬,朝沈沅槿伸出雙手。

    沈沅槿攀上他的膀子輕輕一跳,陸鎮眼疾手快地環住她的腰,順勢在原地轉了幾圈,不等她反應過來推拒他的親昵,兩手托抱著她,讓她坐在他的臂上,高出他半個頭。

    這樣的高度,沈沅槿幾乎是本能地環住陸鎮的脖子尋求身體的平衡和安全感,不敢亂動。

    “過會頭不暈了,孤再放娘子下來。”陸鎮支起下巴同她說話,舉起另只手撫了撫她的鬢發,很是自然地將其捋到而后。

    縱然隔著衣料,大腿外側的肌膚還是能感覺到他掌心的熱意,沈沅槿不知道他單手抱得吃不吃力,只覺得他像是一根粗壯高大的火柱,似乎還有陣陣熱氣散發到她的身上,致使她目眩轉好的速度都變慢了。

    馬兒乖順地跟在陸鎮身后,無需陸鎮去牽韁繩,自行跟隨他的步伐。

    陸鎮尋了片茂盛些的草地,讓那馬兒自己過去吃草。

    沈沅槿眼看著馬兒乖乖聽話走遠,驚嘆于那馬竟如此通人性,倒也難怪能成為隨陸鎮出生入死的戰馬。

    行至好走些的小徑上,陸鎮方舍得放沈沅槿下來,唯獨她的手,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沈沅槿嘗試數次擺脫無果,只能由著他去了。

    風從山里刮來,吹皺滿湖的秋水,粼粼波光似化作耀眼碎金,惹人注目。

    陸鎮見沈沅槿不說話,便主動找了些話題與她說,譬如他上回見到永穆時,永穆是何模樣,長多高了,再如太傅是如何評價她的學業之類的云云。

    沈沅槿靜靜聽他說著,雖則心里在意,面上仍舊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也不搭他的話。

    回去的時候,還是他二人同乘一匹馬,區別在于途中陸鎮擔心她受累,主動勒停馬,讓她一人安安穩穩地坐著,他則下了馬,為保萬無一失,親自為她牽馬,勻速前行。

    歸至別業,烏金隱有西墜之意,陸鎮問她可還有力氣與他賽馬。

    沈沅槿連連搖頭,只說去牽了那三花馬來去山腳下走走就好。

    耳聽她還肯再隨他外出,陸鎮喜上眉梢,眼底的笑意掩也掩不住,陪她去馬廄內牽來三花馬,笑著讓她給馬兒起個名字。

    這是第二次同它見面了,上回都還沒來得及給它起名,這回是該補上。

    沈沅槿輕撫馬兒頸部被精心修剪成三瓣的鬃毛,聚精會神地想了半晌,放緩步子,偏頭看向汗血馬,捏了捏中間那縷鬃毛:“鹓雛,或者,金桃?”

    沈沅槿只將重點落在金色的特點上,并未思量過多深層次的意義,陸鎮那廂則是替她想周全了,一臉認真地道:“金鳳鹓雛,性高潔,此馬通體淺金,倒也相配。康國曾于貞觀年間進獻金桃,大如鵝卵,新奇神秘。娘子喜食桃,金字又貼切,依孤看,這金桃二字似乎更有靈氣。”

    耳聽得陸鎮同她一樣更偏向于起金桃這個名字,他解釋得也挺像那么回事的,沈沅槿當即定下它的名字,“那便,金桃罷。”說著話,忽頓住腳步,湊到馬兒高高豎起的耳朵邊,喃喃低語:“從今往后你有名字了,就叫金桃好不好?”

    陸鎮饒有興味地看她同馬兒說話,非但半點不覺得突兀,反而是在她的話音落下后彎腰低頭,靠近馬嘴,有模有樣地“聽”了數息,“孤聽見了,它說好,它往后就叫金桃,是獨屬于沈沅槿的金桃。”

    在親眼看見、親耳聽見前,沈沅槿怎么也料想不到一貫自視甚高的陸鎮竟還會有這般“幼稚”、“童心”的舉動,此時此刻的他,像極了憧憬童話世界的小孩子。

    沈沅槿忍俊不禁,不由偷偷勾了勾唇角,扭過臉莞爾一笑,在意識到惹她發笑的人是陸鎮后,旋即止住笑意,恢復到面容沉靜的狀態。

    “娘子方才笑了。”陸鎮簡短的一句話便打破了沈沅槿的僥幸心理,叫她變得有些耳紅臉熱。

    “我沒有。”沈沅槿頃刻間矢口否認,然而在這樣的氛圍下,卻又顯得那么蒼白無力。

    陸鎮揚唇淺笑,鳳目彎成玄月,順著她的話哄她:“娘子說沒有便是沒有,都是孤自個兒看花了眼。”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的緣故,沈沅槿感覺陸鎮的目光似乎就沒怎么從她身上移開過,牽著韁繩的手出了一層細汗,做出不茍言笑的樣子和腦海里微繃的弦都耗費了她的大量心神和精力,故而步行兩刻鐘后,不免生出一身薄汗來。

    陸鎮將兩匹馬交給隨從牽走,也不避諱還有旁人在,抬手便用指腹擦去沈沅槿鬢邊的細汗,刻意壓低聲音:“好容易來一趟,且先泡過溫泉,再省得回去后還要在夜里沐浴。”

    想起他在浴間里做過的事,直覺告訴沈沅槿,她不能依他,于是轉身欲走;

    奈何陸鎮那廝動作更快,不由分說將人扛在肩上往后院去,在浴房門外交代姜川尋兩個婢女去備衣物。

    騰騰熱氣自水面散出,褪去衣物亦不會覺得冷,陸鎮先將自己剝去上衣試了試體感,確認不會冷到沈沅槿后方敢去褪她的。

    女郎的裙擺頓時散落于地,陸鎮在這時候停下,在她錯愕的眼神中,將頭壓得更低,吻在她的脖頸處,毫不費力地扯開她的上襦。

    他的口腔溫暖如往昔,沈沅槿嚶嚀一聲,胡亂去抓他的腰背。

    陸鎮如餓狼般汲取,沒大會兒便與她坦誠相見,豎抱起她踏進浴池中。

    池中溫泉堪堪漫過陸鎮腰腹,沈沅槿雙腿環在陸鎮腰上,少許池水沒過她的腿,送來陣陣熱意,蒸騰而起的霧氣貼到肌膚上,不多時便化作細密的小水珠,鬢發處的水漬不知是水霧多些,還是細汗多些,沾濕碎發。

    陸鎮的唇流連在她的一雙酥雪上,遲遲不舍離開,直至沈沅槿腰腿酸乏,擔心他這般下去會發腫,頗為抗拒地去推他的膀子,用委婉的說辭讓他停下,“熱,別這樣抱我。”

    掌心尚還輕攏著另一捧得閑的白雪,陸鎮牽動手指揉了揉,發出滿足喟嘆,離了莓果后緩緩抬首看向沈沅槿,“這便嫌熱,待會兒下到水里,又該要孤抱了。”

    陸鎮說罷,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下來,待她站定后方敢離手,低頭看著她的一張素面和肩背,淺笑著問:“后背難以涂抹澡豆,此處便由孤來替娘子涂抹可好?”

    沈沅槿下意識地覺得他心里沒憋好事,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后,自行走到池壁邊去尋池外的澡豆。

    因著身高差導致的視線差,沈沅槿看東西霧蒙蒙的,陸鎮那廂則是很快看見了澡豆,長臂一揮將其取來,幾個箭步來到沈沅槿身后將她困在自己的身軀之下,俯身貼近她的耳朵,低聲耳語:“孤先尋到了,娘子當真不考慮讓孤助一助你?”

    水霧的熱氣和他身上的熱氣一同襲來,無法忽視的熱意滾燙,沈沅槿頓覺渾身無一處不燙,尤其是臉和耳朵,紅得如同西域供上的鮮紅林檎。

    “不,唔……”沈沅槿想也不想,丹唇翕張便要拒絕,怎奈陸鎮太過霸道恣肆,竟是直接將澡豆擦在她的腰窩處,異樣的觸感惹得她驚呼一聲。

    陸鎮聞聲,手上動作一頓,擰眉關切問:“我沒用力氣,疼?”

    沈沅槿頗有幾分光火,回過頭來看他,迎著他的目光回去,不疾不徐地道:“殿下動手便不能提前告知一聲嗎?既不想理會我接不接受,緣何要多費唇舌問我這一句?”

    他總是好心惹她生氣。陸鎮懊惱又委屈,低聲下氣地哄她,“是我不好,娘子莫要生氣。”說著話,握住沈沅槿的胳膊,引導她抬手搭在湯池的邊緣處,“孤會小心些,不會弄疼你。”

    看在他認錯態度還算良好的份上,沈沅槿到底沒再與他置氣,既然無法拒絕陸鎮的“好意”,索性將下巴擱在交疊的手臂上,闔目養神。

    陸鎮認認真真地將澡豆涂抹在她后背的每一寸肌膚上,再用手澆水沖洗掉泡沫。

    加有花露的澡豆清洗過后不獨可以潤澤肌膚,還可留下清淺香味,陸鎮攥住沈沅槿白皙的肩,指腹輕輕摩挲著,只覺細膩柔滑更甚于沐浴前。

    陸鎮欲念漸起,垂首吻上女郎另一側的肩頭,大掌也開始不安分。

    沈沅槿被他吻得一個激靈,立時意識到不對勁,忙不迭轉過身,手肘向后去抵他的胸膛,問得直白:“殿下可帶了魚鰾進來?”

    女郎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四目相對間,陸鎮傾下身,兩手撐在池壁上,逼近她,將她困在自己身前的方寸之地,“孤不在這里弄你,此番便由孤來取悅你可好?”

    “不好。”沈沅槿拒絕地干脆,側過臉去推陸鎮的手臂,想要離他遠些。

    陸鎮尤不死心,大掌已然不知何時摸到她的煺艮處,稍稍往上,獻了一指。

    熟悉的侵襲感,沈沅槿本能地收謹,卻是令他被的感覺更甚,“娘子這般反應,孤只想得寸進尺。”一面說,一面絞凍,惹得沈沅槿眉頭皺起,卻不知是難受還是舒坦。

    “別”沈沅槿在他將要添指前疾呼一聲,卻未能阻止他,光潔修長的脖頸隨他的動作微揚起弧度,陸鎮的吻也在這時候壓下來。

    捧住她的后腦不讓她躲,繼而撬開她的牙關,長舌占據她的口腔,溫柔輕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極盡纏綿,再無半分初時的橫沖直撞、霸道恣肆。

    沈沅槿叫陸鎮吻得頭昏腦熱,身子發軟,不多時便有些站不住,無處安放的手只能往他的背上攀,喉嚨里透出的寅聲亦被他的唇舌堵住,取而代之的是親吻聲和水聲。

    女郎抓撓他的力道大了些,身子也在往后躲,陸鎮知她將要如何了,極力克制著離開她的唇,抽回手一把托抱起她,利落地放她在浴池邊緣坐下,放低身段,讓她的膝彎在肩上,大掌攥住她的腰不讓她逃避。

    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沈沅槿無處可躲,更不好意思去看他在埋頭做何,兩手捏在池壁和臺子的交接處,指尖發著白。

    若只是不想發出聲音,沈沅槿尚還能咬牙忍耐,然而當大腦陷入一片空白后,伸體不受控地輕燦,丹唇微張,令人耳熱的聲調溢出喉嚨,直聽得陸鎮血脈賁張、心癢難耐。

    陸鎮愈加口干舌燥,重重吞一口唾沫,待沈沅槿神智回籠,討好于她又飲了一回解渴,方舍得抱她坐到階上一同泡澡。

    “難受,娘子也疼一疼我。”陸鎮吐氣如火,許是有些意亂情迷,我字和孤字開始交替出現。

    胸口起伏得厲害,他的樣子克制又隱忍,偏偏眼里的欲騙不了人,他口中疼指的是什么,沈沅槿與他經歷過多回,怎會不知。

    “殿下自己又不是沒有,沒有”手沈沅槿做不到像他那般沒臉沒皮,說不出那樣露骨的話,挪動位置想要離他遠點去洗頭發。

    她才挪了一丁點,陸鎮便追了過來,抓住她的左手往他那邊帶,“好娘子,只這一回。”

    ……

    “沅娘,好沅娘。”陸鎮在她耳畔低低喚她,將要登頂的那一瞬,吻住她的耳垂,忽又張唇大口吐氣。

    不知陪他在水里坐了多久,沈沅槿手酸腿麻,腦子也有點暈乎乎的,大抵是泡太久的緣故。

    陸鎮理虧,主動幫她洗發,饒是還沒消下去,這會子也不得不生生忍了。

    接下來的擦身穿衣,于陸鎮而言也未嘗不是一種折磨,忍得額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好容易伺候沈沅槿包好頭發穿好衣物,他才騰出手腳顧他自己。

    “娘子晚膳想用什么?”陸鎮強迫自己心無雜念地穿好衣物,坐到她身邊,自她手里拿過巾子繼續幫她擦發。

    此間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又豈是她想吃什么便能有什么的。

    沈沅槿心說他約莫只是隨口一提,反問他:“殿下今夜欲在此處過夜?”

    陸鎮耐心地用巾子從發端擦到發尾,想著答話:“娘子若是想在這里住下,倒也不無不可。孤叫人去附近村莊買些瓜菜回來下鍋便是。”

    此間在城外,附近又有村莊,沈沅槿敏銳地察覺到,從這里逃出去,會比城中的別院容易許多,狀似不經意一問:“殿下不怕耽誤明日的早朝?”

    陸鎮擦發的動作一頓,“娘子這是擔心我耽誤早朝,還是不想與我共處一室?”

    “自是擔心殿下會耽誤早朝。”為著哄他,沈沅槿違心搭話。

    陸鎮聽后,果真心里暗自舒爽,眉眼處是掩不住的笑意,“無妨,孤明日早起兩刻鐘,快馬加鞭進城即可。”

    此話正中沈沅槿下懷,旋即做出選擇,“那便宿在此處吧。”

    話音落下,陸鎮面上笑意更深,繼續專心致志地替沈沅槿擦發,待擦得八成干了,牽她的手出了浴房,去外面吹風,順便再看一看金桃。

    金桃的一身淺金短毛著實吸睛,沈沅槿臨上車前,立在夕陽下撫摸它的鬃毛和背部;金桃頗通人性,感受到她流露出的喜愛和善意,靜靜佇立,還會慢悠悠地擺動尾巴。

    陸鎮饒有興致地站在馬車旁看沈沅槿和金桃“聯絡感情”,仿佛茫茫天地間,眼前唯有那一人一馬;風撫衣動,長發及腰的女郎似天界降臨的溫婉神女,擁有著與動物溝通的能力,此時此刻,她正于他這位凡人面前施展這種能力。

    他溫和深邃的眸光一刻也不曾移開過,沈沅槿便是再如何遲鈍,這會子也察覺到了,下意識地回首循著那道視線看過去,果見陸鎮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殿下?”沈沅槿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

    陸鎮被她的聲音拉回現實,自知方才有些失態了,恐她見笑,忙應答一聲,問她可是有何事。

    沈沅槿朝人搖搖頭,沉吟片刻后,忽又莞爾一笑道:“沒什么,就是覺得此間住著極舒坦,又有金桃早,有些不舍得離開。”

    陸鎮瞧出她的笑容里似有不舍和留戀,因問:“娘子喜歡這里?”

    沈沅槿聽此一問,撫摸金桃鬃毛的動作微微頓住,旋即點頭如搗蒜,語帶遺憾:“喜歡,只是殿下素日里公務繁忙,大抵不能常往這處來。”

    此間環境清幽,他從前也極愛往這處來放松身心。陸鎮不忍她失落,聲線溫和地安慰她道:“娘子既喜歡,往后孤得閑時,多帶你來這處看金桃可好?”

    倘若可以,自然是她自個兒來這里最好。然而凡事過猶不及,現下還不是她向陸鎮提及此事的時機。沈沅槿心中有了計較,少不得頷首應下:“好。”

    當天在別業用了晚膳,入夜后,陸鎮陪沈沅槿坐在花架下觀賞滿天星河,只是看著看著,他的手便撫至沈沅槿的發上,再是耳垂、脖頸

    “好娘子。”陸鎮久未與她親近,熱意襲來便再 難克制。

    正房內,姜川那廂早心細如發地在案幾上置了一方錦盒。

    陸鎮抱著沈沅槿進房,未及吹燈便開始將人往門上抵,讓她踮起腳站在他的鞋背上承受他的熱吻。

    后背貼在隔扇上,沈沅槿被他牢牢禁錮著,除卻承受他的熱情,再無別的辦法。

    陸鎮的唇舌嘗到了甜頭,腹下卻是越發煎熬起來,那股子燥意再無法抑制,急急抱了她往案邊走,自盒中取來一物,解下腰上的蹀躞帶,物盡其用。

    “娘子乖,將煺搭上來。”陸鎮伸出一臂供她安放,另只手攥她的邀。

    太久沒有接鈉過他的,沈沅槿立時便秤得眼盈珠淚,兩只素手死死掐住他的膀子,分散那些難耐。

    二人衣衫未退,似乎只是在緊緊相擁,然而女郎喉間帶著哭腔的聲調卻并不清白,淚珠自眼尾緩緩而落。

    陸鎮聽她哭得可憐,垂首吻去她的淚痕,安慰她去榻上后小心地豎抱起她,省得她再從頭挨一回。

    沈沅槿躺在榻上,用最初嘗試過的方式承受陸鎮。

    良久后,窗外刮起一道疾風,兩桿翠竹交纏相依,忽又被一陣急雨淋濕。

    陸鎮睜開眼自女郎的肩窩里抬起頭,相視數息后復又垂首去吻她,接著取來一只新來讓她趴伏在柔軟的褥子上。

    他的重量是兩個她不止,怕押著她,兩條結實有力的出壯手臂撐在她的肩膀兩邊,低頭親吻她的脖頸,沉邀。

    沈沅槿的半張臉埋在軟枕里,大多時候都是緊緊攥住床上的被褥,某些著實難忍的時刻,她亦會回首去推陸鎮肌肉鼓起的邀覆。

    每到這時,陸鎮便會抓住她的手按到一邊低聲哄她,要她受下。

    案上燭臺從一更天燃至二更天過方被陸鎮吹滅,窗邊和地上皆有他們的足跡,陸鎮細細回味一二,擁著懷中女郎入眠,渾然不知懷中的沈沅槿其實一直未睡,盤算著如何想法子從此間逃出去,直三更天方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睡到天光大亮,陸鎮那廂先領一隊人進城,趕在早朝前抵達大明宮;姜川和余下的侍衛等人隨沈沅槿返回城中,歸至別院。

    初夏的長安尚還不熱,沈沅槿每日上晌在園子里走走停停,迎風賞景,下晌便在屋中讀書作畫,入夜后又有嵐翠陪她玩雙陸,加之陸鎮近段時日忙于政事,未能勻出時間出宮尋她,倒也得了十日的自在。

    一晃又是三五日過去,陸鎮踏著月色而來,他來時,已過了一更天,沈沅槿沒想到他會在這時候過來,正要去浴房沐浴。

    十數日不見,陸鎮進了門就上前抱住沈沅槿,下巴抵在她的發髻上,輕聲細語地道:“孤明日要外出公干,約莫小半月后回京。”

    沈沅槿靜靜站在原地由他抱著,待他抱夠了主動松開她,方告知他自己要沐浴,不讓他跟著去。

    陸鎮也怕鬧得晚了影響她瞌睡,待她洗完后,涂抹澡豆將自己洗得香香的,回屋抱了她就往榻上倒。

    連哄帶騙行了三回,沈沅槿只覺今晚這個澡算是白洗,明晚需得再洗一次才行。

    沈沅槿側躺著搭了一條胳膊在陸鎮的胸膛上,與他閑談幾句,狀似不經意地提起金桃,“殿下,我有些想金桃了。”

    陸鎮肩膀太寬,不大好側睡,故而平日里多時平躺著睡,因沈沅槿在他身上搭了一條胳膊,順勢貼她更近,打開話匣子:“孤從前往你跟前送了不少東西,還未曾有這樣讓你上心的,金桃能得你喜歡,倒也不枉我費心尋了它來;你既想它,待孤公干歸來,正好能得一兩日閑,孤與你去別業見它可好?”

    沈沅槿怕他變卦,忙不迭抬眸望向他,追問一句:“殿下此話當真,不是哄我?”

    “孤上月就曾說過不會再騙娘子,反倒是娘子你,誆騙于我,巴巴從金仙觀逃了出去。”陸鎮給她吃下定心丸的同時,還不忘同她翻舊賬,也算是變相地提醒她,她外出的這段時日,莫要再癡心妄想著能從別院里逃出去。

    沈沅槿焉能聽不出他的話外之音,便也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思:“若非殿下,我怕是難得一見金色的馬,更遑論擁有,還可自行給它起名。殿下且安心外出,我會在此間等著殿下回來。”

    陸鎮的一顆心因她的這句話變得舒服熨帖,伸出手穿過她的脖頸和枕頭之間的縫隙摟住她的肩,繼而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頭發,嗓音溫柔地哄她睡覺:“娘子受累了,早些睡吧,孤會早些趕回來見你。”

    第58章

    次日天光微亮, 陸鎮便已自行醒來,身側的女郎睡得正香甜,女郎那條原本搭在他胸膛處的纖細手臂這時候下沉到了他的腹肌處, 左腿則是微微屈膝貼在他的大腿上。

    陸鎮輕輕移開沈沅槿的手,而后支起小半邊身子凝眸注視著她的睡顏。

    她的睫毛纖長卷曲,肌膚白里透紅,鼻子和唇瓣皆是小巧玲瓏, 陸鎮看得癡傻,徐徐探出手移到她的面前,這才驚覺, 她的臉竟還不及他的巴掌大。

    仔細一想倒也不奇怪, 畢竟他的手掌足可包裹她的整個后腰, 甚至還有超出的一截指節,她的小腹,他的掌心便能覆蓋。

    被中的女郎放在女人堆里尚還算是高挑, 然而與他相比,還是顯得嬌小了些。陸鎮這會子看著她,只覺得她無一處不好, 著實叫他喜愛得緊。

    女郎呼吸勻稱,陸鎮忍不住垂下頭去吻她的額頭,原本只是想要親一親她的額頭和眉心, 然而薄唇移至眉心時,那個淺吻便一發不可收拾,順著她的鼻梁繼續想去,覆住她的唇。

    似有什么東西撬開了她的牙關, 要她張唇,隨后又霸道地埋了什么進去, 濕熱寬厚,不容忽視沈沅槿原本平穩的呼吸被陸鎮生生攪亂,睡意漸無,不多時便緩緩睜開了惺忪睡眼。

    陸鎮沉醉的面孔直入眼簾,沈沅槿的大腦飛速運轉,極力克制著腦海中推開他的念頭,將心一橫,卻是反客為主,一個側身將他壓到身下。

    頭一回,心尖上的女郎肯回應他的吻。沉浸在這個吻里的陸鎮甚至覺得,她對他,或許并非毫無情意。

    心甘情愿被她凌駕在身上,陸鎮抬手扣住她的后腦勺,舌尖不斷往里探,順應本能強勢地加深這個吻。

    熱意滾燙,不多時便詆在女郎的煺上。

    這里沒有阻隔的東西,沈沅槿慌忙躲開,伸手去推他的肩,欲要從他身上起開。

    陸鎮焉能不知她這是嚇到了,短暫地離開她的唇,溫聲寬慰她:“孤不動你,只是想親親你,那處晨間是容易這樣,娘子莫怕。”

    話畢,轉換位置,換她躺著,他則撐著身子再度吻下去。

    漸漸地,身上的衣物消失不見,陸鎮退到了床尾,后又抱她去案邊,尋來魚鰾后,終是沒有放過她。

    陸鎮做著欺負人的事,嘴里卻是低聲下氣,“過會孤便要離京,著實舍不下沅娘,沅娘莫要惱我可好?”

    沈沅槿被他欺負得說不出完整的話,眼里盈潤一片,淚珠墜落。

    陸鎮處在興頭上,順勢抓了沈沅槿推打他的手放到唇邊,溫柔地舔舐親吻。

    昨夜那場已經累得她腰腿酸痛,現下他又這樣,沈沅槿直覺今日怕是很難下床,幸而他今晨克制著只行了一回,穿好衣物后便叫嵐翠等人往浴房里備熱水,服侍她沐浴。

    陸鎮見她白皙的手腕上僅僅戴了一只菡萏玉鐲,因問:“孤前些日子命人送來的鐲子,就沒有一個能入娘子眼的?”

    沈沅槿根本沒有細看他送來的東西,恐他起疑,少不得尋個由頭:“殿下送的自然都是極好的,我只是不知挑哪個好。”

    陸鎮幫她穿衣,“不若孤來替沅娘挑選。”

    說完,抱她去妝鏡前坐下,打開妝奩細觀其內的各色首飾,挑了一只嵌珍珠寶石的金手鐲和白玉扭絲紋鐲,像是要將她的兩只手都戴得滿滿當當的。

    嵌了珠石的鐲子不好融,沈沅槿將那白玉鐲同菡萏鐲戴在一處,另外挑了兩只雕花金鐲戴在另只手上,如此方將陸鎮糊弄住。

    二人正說著話,外頭傳來篤篤叩門聲,細細一聽,乃是前來送早膳。

    因陸鎮未給她穿訶子,沈沅槿有些羞于見人,錘了陸鎮一下讓他抱她去里間躲躲。

    陸鎮瞧見沈沅槿羞赧的模樣,抱起起身后,照著她的臉頰又親一口討要好處,這才肯挪動步子。

    用過早膳,陸鎮也到了該出門的時候,他因掛念沈沅槿難以行動,親自將她抱進浴房,叮囑嵐翠和瓊芳兩個仔細伺候她沐浴更衣,這才依依不舍地退出來。

    陸鎮大步流星地行至府外,臨上馬前,再次交代跟來送行的姜川不可放松戒備,務必將沈娘子伺候好了。

    這段時日,他二人關系緩和,府上伺候的人心情輕松不少,姜川亦不例外,又見沈沅槿每日皆是安安靜靜地在二門內呆著,漸漸覺得她這回應是肯安生同殿下過日子了。

    陸鎮并未松口允她獨自外出,是以沈沅槿每日的活動范圍僅限于別院,各處院落和園子池塘早叫她逛了多回,不免心中無趣,遂操持起老本行,提筆作畫。

    她這廂設計了不少花樣子和衣裙出來,便要開始制作衣裙,庫房里不缺各式各樣的布料,就是這針線和剪子,因陸鎮特意吩咐過,她的屋里已經許久不見這些東西。

    這日午后,沈沅槿午睡醒來,叫嵐翠去請姜川過來一趟,姜川來后,恭敬行了一禮,問沈沅槿可是缺什么東西。

    沈沅槿啟唇直言道:“姜郎君,我想要一些布料,各色絲線,還要針和剪子。”

    姜川聞言,不禁有些犯難,因殿下曾下令撤去一切可能損傷娘子貴體的物件,便是那簪在發上的步搖金釵,都是揀了尾部較粗的送來,吃茶用飯的器具則是金銀制成的。

    “請娘子恕罪,這幾樣東西,沒有殿下的示意,暫時不能給您送來。”姜川低垂著頭,婉言拒絕道。

    沈沅槿明白姜川的難處,不再與他為難,只叫他添些畫筆和畫料即可。

    肅州。

    上晌日頭不大,晨間的微風吹在身上,尚帶著點點涼意,辭楹披了一條薄厚適中的淺綠色帔子在肩上,帶上細軟下樓用早膳。

    縈塵今日穿了一身耐臟的褐色坦領,同辭楹在一張桌上用過早膳后,付過住宿和吃飯的錢,攜手出了客舍。

    辭楹動作熟練地按轡上馬,隨商隊朝著西北進發。

    過了肅州,再有七百里便是沙洲。

    方圓數十里皆是紅柳叢生、布滿粗砂和礫石的戈壁灘,忽而一陣響鈴的駝鈴聲響起,眾人循聲看去,但見不遠處的沙丘后走來一支騎駱駝的胡人商隊。

    魏二娘往來西域、沙洲和長安、洛陽等地十數年,不僅精通趙國官話,沙洲語亦不在話下,甚至就連西域各國中版圖較大的康國、高昌國等國的語言都略通一二,當下抬手協助刺眼的陽光,望一眼碧藍的天空,大致判斷出現在的時辰后,只身迎上那支商隊,與人攀談起來。

    不一會兒,魏二娘歸隊,道是再往前走十幾里路,有一家供人休息吃茶的小店。

    西北地廣人稀,往來其間的大多是商隊和旅人,不比中原那般便利,三十里設一驛,在此處,五十里地能碰到一個歇腳用飯的地方就算運氣好。

    近一個上午沒有好好休息過,魏二娘指著前方的小一片胡楊樹林,讓眾人過去歇腳,兩刻鐘后,繼續前行,在康國商人告知她的那家小店用午膳。

    辭楹渴得喉嚨發干,才剛坐下,立刻點了一杯杏皮水,一股腦喝完后,又叫了第二碗。

    縈塵雖也覺渴,卻比辭楹克制許多,端著碗做到魏二娘身邊,豎起耳朵津津有味地聽著魏二娘同旁的商隊里的人閑聊,仿佛她也聽得懂沙洲話似的。

    辭楹見狀,也跑過來湊熱鬧,拿胳膊肘輕輕撞縈塵的小臂,低聲問她:“你聽得懂她們在說什么?”

    縈塵默了默,茫然搖頭,“聽不懂。”

    話音落下,辭楹噗地一下笑了出來,“看你一臉認真的樣子,我還以為你聽得懂。”

    “現下聽不懂,總有能聽明白的時候。”縈塵信心滿滿,目光堅定,“待日后我們在沙洲安定下來,我還想隨魏二娘去西域經商。”

    辭楹沒有這樣遠大的志向,她只想在沙洲開間鋪子站穩腳跟,一門心思地等待沈沅槿依照約定來沙洲尋她,她們一起過上衣食不愁的富足日子。

    “如此也好,你和魏二娘她們外出經商,我便在沙洲安心等你歸來過元日,聽你同我講路上的見聞和趣事。”

    她二人說話間,廚房內飄出新出爐的古樓子和胡餅的香味,辭楹肚里的饞蟲被勾起,頓時餓得不行,坐回自己的位置托腮翹首以盼,等著伙計端來食物。

    眾人用完膳,休整一番,頂著烈日繼續趕路,于天黑前趕到官道旁的客舍住下,一夜無話。

    轉眼到了五月下旬,陸鎮自華州返回長安,先進宮去陸淵跟前復了命,未及沐浴休整便往別院來尋沈沅槿。

    陸鎮緊趕慢趕步入房中時,沈沅槿正坐在貴妃榻上吃他命人送來的華州鮮桃,清甜的汁水縈繞在唇齒間,周身的暑氣似乎都消散了一些。

    “沅娘。”陸鎮沒再喚她娘子,而是用了更為親密的沅娘二字。

    沈沅槿吃桃看書的動作一頓,一時不察,書從手里滑落出去,掉在地上,卻是不知方才看到了那一頁。

    “殿下。”沈沅槿拿著桃的手懸于半空,卻是沒有要將桃子放下的意思,抬眸與他對視一眼,旋即又要去吃手里的桃。

    她的唇上沾了桃子的汁水,越發顯得她唇色清潤,陸鎮箭步上前,拿開她手里的桃放回鎏金海棠盤里。

    “殿下……”這是何意四字還未道出,陸鎮便已吻住她的唇,汲取她唇齒間混著果味的清甜芳香。

    他今日趕路趕得急,約莫出了一身的汗,沈沅槿心中萬分嫌惡,可為著叫他放松戒備,現下也不得不承受他這突如其來的親近,仰著脖子辛苦承受。

    許是怕她仰久了脖子疼,陸鎮收回按在案上和扶手上的雙手,攥住她的腰提抱起她,接著轉身坐下,讓她坐在他的腿上,低頭吻她。

    陸鎮吻了她好一陣子才舍得離開,盯著她微微發腫的丹唇夸贊道:“時人皆道華州的桃甜,私以為,沅娘的唇更甜。”

    他身上太熱,又不曾沐浴,沈沅槿實在有些受不了,無視他那番沒羞沒臊的話,伸手推他的膀子催促道:“大熱的天,殿下快些去浴房洗洗吧。”

    知她愛潔凈,委實是這些天太想她了才未顧得上沐浴就來尋她,她方才能忍住沒推開他,已是給他極大的面子了。

    陸鎮心里暗爽,乖乖地放開沈沅槿,出了門直奔浴房而去,叫姜川送來兩桶涼水就開始擦洗身子。

    姜川在浴房門外靜候陸鎮出來,如他所料,殿下出門后一見著他,就開始詢問沈娘子這段時日在府上的情況。

    “沈娘子身體安康,一切都好,每日除了用錢睡覺逛園子,便是提筆作畫與嵐翠她們玩笑。再有就是,前幾日沈娘子向奴要布匹和針線等物,奴記著殿下的命令,沒有給沈娘子送去。”

    布匹和針線,陸鎮料想,她應是想要縫制衣物罷;從前在王府時,她就曾給麗妃母女制過衣裙,只不知這回是要給誰制衣。

    陸鎮沒有當場給出示下,而是啟唇道了句“孤知道了”,話鋒一轉讓姜川去備車馬,待會兒啟程去別業住上兩日。

    姜川領命去了,陸鎮則是大步流星地返回沈沅槿房中。

    這邊,沈沅槿經陸鎮鬧那一回,再沒了吃桃的心思,撿起地上的話本重又看了起來,小一刻鐘后便開始眼皮發沉,直至淺淺睡去。

    她才睡了沒一會兒,陸鎮便已折返回來,見她睡得香甜,腳下無聲地放下窗欞處的簾子,遮住陽光,而后坐到榻尾,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活像一塊望妻石。

    陸鎮守著沈沅槿睡到自然醒,姜川那廂便也在檐下的美人靠上侯了半個時辰。

    沈沅槿甫一睜開睡眼,就見陸鎮朝她傾下身來,兌現離京前的諾言:“娘子上回說想金桃了,不若這會子就出城去別業。”

    “殿下方才一直在守著我睡么?”沈沅槿看他坐在床尾,約莫沒空余的地方給他休息,遂有此問,也是為著讓他以為,她有在關切他。

    陸鎮一連數日沒怎么睡,加之晨起趕路,當下捏了捏鼻梁緩解疲憊,沖她輕輕點頭,“許久不見娘子,孤想多看看。”

    沈沅槿瞧出他眼里的困意,坐起身對上他的眼眸,小小的手掌主動去撫他臉頰,溫聲細語地道:“待會兒上了車,殿下也睡睡吧。”

    “好。”陸鎮按住沈沅槿的手背,讓她的手心在他的臉上多停留些時間,蹭她的手心。

    沈沅槿被他蹭得手心發熱,正好她也有些口渴了,便要抽回手,發現抽不出來后,便道:“陸鎮,我渴。”

    “孤抱你過去喝。”陸鎮雖放開了她的手,卻又很快勾住她的腰,將她橫抱在懷里,走到羅漢床邊,放她坐下,往小幾上的金碗里添了溫水。

    沈沅槿雙手接過,飲下兩口解渴,詢問陸鎮要不要喝一些。

    她的本意是讓他自己另外倒一碗,陸鎮裝作不懂,奪過她喝剩下的送入口中。

    罷了。沈沅槿懶怠與他計較太多,看一眼窗外隱有西斜之意的烏金,問:“殿下可讓人備下車馬了?”

    陸鎮聽出她話里的催促,取來她的繡鞋蹲下身極耐心地為她穿好,“一早就令姜川去辦了,知你心急,現下便乘車過去罷。”

    沈沅槿才剛睡醒,身上沒什么勁,朝著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抱她,“殿下可還有力氣抱我?”

    陸鎮稍一用力便將她整個人擁在懷里,接著用右手單手抱起她,另只手扶她的腰,抬首仰視處在上方的她,沒臉沒皮地道:“不僅有力氣抱你,還有的是力氣弄你;在華州的這段時日,孤每日都在想你,想弄你。”

    這人說起渾話來著實惹人厭。沈沅槿聽不下去,索性別過頭不去看他。

    陸鎮見狀,立時就明白過來她是不喜在青天白日聽到這樣的話,怕真的惹惱了她,再不敢順著心意胡亂說話,“好娘子,孤不該說這樣的話,娘子掐孤的肩出出氣可好?”

    沈沅槿不想再與他糾纏,緩了緩面色道:“我沒生氣,快些走吧。”

    在陸鎮看來:她肯和他生氣,他哄一哄,她又好了,像極了尋常夫妻相處中會發生的的事。或許等日子再長些,她便能接受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良娣了。

    陸鎮陷入到自己給自己編織的甜蜜期望中,淺笑著抱她出門,在府門外坐上馬車。

    姜川向城門郎出示證明物件,那城門郎當即便恭恭敬敬地放了行,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山腳下的別業,車輪緩緩停下。

    陸鎮倚著車壁睡了大半程路,在馬車停下的那一瞬,敏銳地清醒過來。

    沈沅槿不愿連累任何人,是以從未想過取陸鎮的性命,但就沖著他在有侍衛護送的情況下還能如此警覺,不由設想哪怕是他在完事后他睡著了的情況,從床褥下摸出刀來刺殺他也未必能成功。

    她這邊胡思亂想著,陸鎮已經站起身一手挑開車簾,一手朝她遞過來牽她下車。

    沈沅槿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從腦海里驅逐出去,握住他遞來的那只大掌,隨他一道踩著腳踏下車。

    金桃養在后院的馬廄里,姜川自個兒去后院牽了它出來,滿臉堆笑道:“金桃是殿下送給沈娘子的馬,此間的小子沒有不盡心照顧的,沈娘子您瞧瞧,它的毛色多好吶,養得膘肥體壯的。”

    沈沅槿聽出姜川話里的恭維,隨即微微一笑以示“開懷”,伸手去撫金桃油亮柔順的鬃毛,笑眼彎彎地看向陸鎮:“殿下今日可要與我賽上一場?”

    陸鎮對上她看過來的清眸,眉宇間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沒有片刻猶豫地點頭應下,“求之不得。只是下晌的涼白沖了。”

    沈沅槿沒有察覺他的弦外之音,動作輕快地躍上馬背,居高臨下地俯視陸鎮,體會一把沖他發號施令的滋味:“大郎也快些上馬吧。”

    陸鎮還是頭一次聽她當著姜川等人的面喚他大郎,此刻非但不覺她在以下犯上,反而很是驚喜,樂意對她俯首陳臣,“娘子的示下,某豈敢不從。”

    話畢,快速翻身上馬,握住韁繩,為了討沈沅槿歡心,讓她來數數。

    二人約定以遠處的湖泊為終點,待沈沅槿數到一,身下的馬兒飛奔出去。

    上回陸鎮放水尚還贏了她,這回則是直接落在她后面,待瞧見沈沅槿氣憤地指出他沒有盡全力同她比賽后,勾了她的腰將她往他的懷里帶,讓她穩穩當當地落在他的馬背上。

    此人的臂力簡直大得可怕。沈沅槿還未及驚呼出聲,陸鎮便已再次夾緊馬腹,催馬前行,傍晚的獵獵夏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發上步搖搖晃不止,隨著風聲絲絲縷縷地灌進陸鎮耳中。

    陸鎮沉浸在懷中有她的世界,盼傍晚能夠再長一些,卻又矛盾地期望夜晚能夠快些到來,他想與她共浴,身體力行讓她知曉,在華州公干的這段日子,他不曾有過旁人,他是那樣抓心撓肝地記掛著她。

    身下高大強壯的戰馬在陸鎮的驅使下疾跑許久,沈沅槿由起初的不安漸漸變得適應,甚至感到頗有幾分解壓,直至金桃的身影再次出現在視線中,他方勒馬徐行。

    陸鎮率先下馬,問沈沅槿可有何處不適后,抱她坐回金桃背上,走在前面為她牽馬。

    那戰馬跟了陸鎮多年,彼此之間早已默契,無需牽繩,只需虛張聲勢做一做拉繩的動作,它便自己跟在陸鎮身后走著。

    沈沅槿見了很是新奇,不由問上一句。

    難得她肯主動問他話,陸鎮笑著答話:“待娘子與金桃熟識后,彼此信任,也可如此。”

    同金桃熟識到彼此建立信任,此生怕是難以實現了。沈沅槿不喜陸鎮不假,可金桃,她是真心喜愛,想到她與金桃之間的緣分大抵不會長久,自是生出一抹傷懷,復又去撫摸它的脖頸。

    陸鎮遲遲沒有得到沈沅槿的回音,還當是他哪句話說得不好,惹她不高興了,忙回首去看她,“娘子莫不是以為我在誆騙你?”

    沈沅槿調整好思緒,矢口否認:“大郎多心了,時下天色將晚,我只是有些餓了,想用晚膳。”

    陸鎮聞言,并未起疑,加快腳下步子,安撫她道:“姜川知曉娘子的口味,今日晚膳做的都是娘子愛吃的。”

    姜川在別業外左等右等,可算把人盼來,道是飯食都已備好,就等他們回來才好布膳。

    陸鎮令人牽馬回去,抱了沈沅槿進屋,陪著她細嚼慢咽,直到天麻麻黑了方用完。

    夏日炎熱,引了溫泉的浴房里熱氣騰騰的,陸鎮不用擔心沈沅槿受涼,越發沒個顧忌,哄著她在房里行了幾回,直到饜足了才開始替她擦身洗發。

    沈沅槿癱軟得跟個沒骨頭的面人似的,渾身上下再使不出一絲氣力清理自己,只能由著陸鎮擺弄她,所幸陸鎮那廝早已輕車熟路,不多大會兒便將她渾身上下收拾得妥妥當當,抱她回屋睡下。

    陸鎮精力太過旺盛,饒是沈沅槿那處抹了消腫的藥,一時半會還是不大舒服,尤其始作俑者還在邊上躺著,愈加難以入睡。

    她今晚的小動作較往常多了些,陸鎮察覺到她多半是沒有睡著,試探性地低低喚了她一聲,果見她有所反應,于是啟唇又問:“睡不著?”

    沈沅槿越性吸口氣睜開眼,點了點頭。

    陸鎮得了她的回應,想了法子提議道:“不若我唱《綿州巴歌》哄娘子入睡可好?”

    他的嗓音聽著不錯,唱歌約莫不難聽,何況他口中的這首童謠,她也不曾聽過,便道了個好字。

    “豆子山,打瓦鼓……下白雨,娶龍女。”

    一首童謠唱下來,沈沅槿越發睡不著了,她如何也想不到,聲線磁性的陸鎮唱歌竟會時而像鋸木頭,時而像牛叫。

    “大郎,我困了。”沈沅槿說完,還不忘有模有樣地掩著口鼻打個呵欠。

    陸鎮以為是他唱歌的功勞,不禁自鳴得意,輕輕拍著懷中女郎的肩背,溫聲細語地道:“早些睡吧,明日上晌帶你去喬村逛逛。”

    沈沅槿頷首嗯了一聲,合上雙目強迫自己入睡,生怕陸鎮提議再唱一遍。

    翌日,沈沅槿睡至日上三竿方醒來。

    陸鎮在庭中練了大半個時辰的功和拳,見嵐翠端盆進屋,知是沈沅槿起身,這才收了動作。

    沈沅槿鮮少會讓人服侍洗漱,但因陸鎮昨晚按著她要了多回,身上委實難動,眼下不得不由她嵐翠伺候。

    嵐翠才剛將帕子擰至半干,陸鎮后腳便跟進屋,自她手中取來帕子,令她退下,親自服侍沈沅槿凈面刷牙。

    想起昨晚他曾說要帶她去喬村,眼下看來是不能夠了,她這一覺睡下來,腰腿間的酸乏絲毫未減,不免灰心喪氣,“托殿下的福,我這兩日怕是都要在床上歇著了。”

    陸鎮將盆挪到一邊,取來羅襪和重臺履替她穿上,眼眸里帶了些自責,“好沅娘,是孤不好。孤答應帶你去喬村,便不會食言,沅娘行動不便也無妨,孤抱你去便是。”

    話到這個份上,沈沅槿不好再拒絕,與他一起用過晚膳,由他抱著坐到車上。

    夏日晨間的微風吹在身上甚是清涼,陸鎮又不大喜歡乘坐馬車,因辭楹不在沈沅槿的身邊,怕她一個人坐在車廂里,是以并未選擇騎馬。

    馬車抵達喬村后,侍衛便隱入人群之中,恰逢今日村里有集市,往來人口絡繹不絕。

    陸鎮詢問沈沅槿喜歡豎抱還是橫抱,沈沅槿心說陸鎮豎抱她時,她頭頂的高度還要高過陸鎮一截,實在太過招搖,還是橫抱得好。

    沈沅槿言明她的喜好,陸鎮旋即打橫抱起她,邁著穩步下車,徑直踏進集市。

    鄉間集市不比城中熱鬧,販賣的東西也更為單一粗放,陸鎮按照沈沅槿的指示吩咐姜川買了些新鮮的瓜兒菜兒啊的,民間手工藝人制作的棕編蟲鳥、朱纏小框等物,吃了酒釀米糕,于午時乘興而歸。

    陸鎮抱她這好這時候,雖不怎么累,總歸是出了一身的汗,當日夜里不叫嵐翠瓊芳等人伺候她,他自抱她去浴房一起沐浴。

    第三日,陸鎮上晌陪她去乘舟游湖,晌午用過午膳,又與她午睡半個時辰,至下晌方歸至城中,當夜仍宿在沈沅槿屋里,翌日騎馬進宮。

    陸淵見他春光滿面、神清氣爽,便不難猜出,他前兩日都與麗妃的內侄女在一處。

    而后的日子,陸鎮十天的日子出去休沐日,倒有一小半的日子都在宮外,是以月余后,京中權貴圈中便有流言傳出,道是太子殿下在宮外藏了一貌美外室,時常留宿。

    沈蘊姝鮮少關心外界的事,并未聞此消息,更不知他們口中的太子外室,是她除陸綏外,最為在意的內侄女沈沅槿。

    這月余間,陸鎮每逢休沐日便會帶沈沅槿去別業看金桃,隨著陸鎮重新構建起對沈沅槿的信任,她也逐漸得到了剪子和針線的使用權,以及每月出府三日的機會。

    這三日里,沈沅槿并未表現出任何試圖脫離婢女媼婦的舉動,甚至親手給陸鎮縫制了一套衣袍和一雙鞋墊。

    陸鎮將其寶貝般地安置在衣柜里,唯有在休沐日出宮來見沈沅槿時才舍得穿上,怕她繡多了花樣子傷眼,只說她肯畫出來讓繡娘繡在他的衣上便很好了。

    時間一晃到了七月,乞巧這天,陸鎮暫且擱置手上的公務,提前小半日出宮去陪沈沅槿過節。

    灞河水畔,行人如織,車水馬龍,沿途小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沈沅槿買來河燈放至水面,撥動水面助其漂得遠些。

    陸鎮雖不信神佛,亦不會寄希望于虛無縹緲的神明和祈愿,因沈沅槿喜歡,便也陪著她一起放了一盞蓮花河燈,將他的許愿機會一并給她。

    夜市上每走十余步便會出現一個不同的小吃攤,沈沅槿因有陸鎮在身邊,買來幾樣吃食,皆是嘗了幾口便拿給陸鎮吃,陸鎮也不挑食,她給什么,他便照單收下,全部吃完。

    臨近二更,沈沅槿和陸鎮歸至別院,途經園子,于月色下漫步。

    風兒撫動枝頭的花朵,空氣中暗香浮動,皎潔的清光灑落下來,垂茉莉的花影映在素白的矮墻上,似一副注入了生命的水墨圖。

    沈沅槿駐足觀看,在陸鎮跟著停下腳步后,忽勾了他的脖子讓他低頭,隨后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落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個吻。

    陸鎮從未想過沈沅槿會主動親吻他,兩個人的唇瓣相觸的那一瞬,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在她腳跟回落后,又是一陣大腦發懵,待反應過來他如今并不是在做夢后,旋即沉目去攥她的腰,要她再次踮起腳,溫熱的的唇瓣壓下去,深吻住她。

    沈沅槿沒有半分抗拒,主動張唇迎接陸鎮的侵占,舌尖勾纏時,雙手攀上他的后背。

    此時此刻,陸鎮只想奉她為女皇,虔誠地彎下脊梁單手豎抱起她,另只手護住她的后背,讓她處在上方,仰頭繼續與她交吻。

    兩人的體溫和呼吸都在變熱,若非擔心看不見腳下的路摔著她,陸鎮當真想親抱著她走回去。

    極力克制著腹下的邪火結束這個吻,改為橫抱著她健步如飛地回到房中,沉聲令姜川領著人退到院外后,進了門就開始解身上的蹀躞帶和衣物。

    “時漾,我好似有些心悅你了。”沈沅槿跪坐在他腿上,雙手環住他的頸項,違心地說著動人的情話。

    陸鎮被情.欲和自信所裹挾,根本無心去分辨她這話是真情還是假意,大掌小心翼翼地按她的邀,在她全然受下他的后,吐氣如火地搭話道:“我知道,沅娘嫁與我,做我的良娣可好?”

    “好”沈沅槿勉強擠出一個成調的字,后面的音調很快便被寅聲取代。

    她的聲音動聽極了,又是處在上方,僅僅是略一收緊,陸鎮差點出來。

    陸鎮極力克制住那股不合時宜的沖動,好容易壓下去后方舒展眉頭,待沈沅槿在他懷里燦伸后,便要改個位置。

    沈沅槿平復后,頭腦尚還有些空白,陸鎮便起身握她的腰,悉心引導她:“沅娘乖,轉過去可好?”

    沈沅槿轉過身去背對陸鎮,攥住背靠,跪在軟墊上。

    “好沅娘,任何人都越不過你去,我會好好疼你。”陸鎮從后方抱住她,猛地鋌邀,力道漸重,直迫得沈沅槿落淚如珠。

    又三日,七月十一。

    沈沅槿仍與陸鎮往別業去看金桃。

    不同于以往,沈沅槿在離去前流露出濃重的不舍之情,神情凝重道:“進了東宮后,就不能時常出宮來看金桃了。”

    陸鎮聞言,忙安慰她:“沅娘多慮,你在東宮,它自然也可在隨你進宮,宮中也有馬場,我會命人妥善安置它。”

    沈沅槿聽后,先是舒展眉頭,片刻后,重又微蹙起眉心,傷懷道:“雖是如此,我與金桃在別業相處多時,宮中的馬場終歸是不同的;殿下允我每月可出府三日,我這月只出了一次,余下兩日,殿下可否讓我住在別業?”

    話音落下,陸鎮沒有立刻給出答案,而是負了右手在背后,若有所思。

    “殿下這是疑心我有不軌之心嗎?”沈沅槿狀似失落一問,也不喚他陸鎮,時漾,或是大郎了,“既如此,我還是隨殿下一道回去罷。”

    陸鎮想說自己并無此意,卻又覺得這樣的說辭有些蒼白無力,索性不發一言,牽了她坐上馬車。

    沈沅槿告誡自己要沉得住氣,當下沒再繼續提此要求,而是默聲隨他上車。

    此后的十日里,沈沅槿的表現同先前一般無二,只在七月二十這日夜里,陸鎮來時表現得較為欣喜,翌日晨間去往別業時,沈沅槿還同他有說有笑,臨到下晌,她又變得沉悶起來。

    陸鎮焉能看不出她還在為著上回的事不開心,轉念一想八月初他便要再次選妃,屆時擇定了太子妃,他便該給予未來太子妃一定的尊重,不可再如此隨意地出入宮禁。

    如此一來,他能陪她來瞧金桃的次數屈指可數。

    想來她也是想到了這一層,這才如此放不下罷了。陸鎮思量一番,歇了今日回城的心思,松口額道:“今夜我陪你在此間歇下,明后兩日,我留下的暗衛會護你周全,若有什么事,盡可告知姜川處置。”

    陸鎮喜歡在浴房里行那事,今日夜里也不例外,沈沅槿隨他踏足浴房后,唯恐明日下不來床,變著法兒地向他討饒,又用手撩撥他一回,終是以三次結束。

    第二天,陸鎮天未亮時起身穿衣,仔細交代姜川和暗衛頭領一番,僅帶了兩個侍衛動身回城。

    這一日平靜無波地過去,姜川本以為在別業的第三天也會這樣相安無事,卻不曾想,更深露重時,沈娘子居住的那間屋子冒出了點點火光,數名暗衛蜂擁而至。

    第59章 想是沈娘子趁亂騎了那馬逃了出去

    窗臺下, 一襲深灰衣袍的沈沅槿以沾了水的帕子捂住口鼻,靜待暗衛離開后院,方踩著圓凳摸黑爬出窗子。

    左腳有些崴到, 疼得眼里一陣濕潤,沈沅槿生生忍住,并不敢發出半點聲來。

    庭中,眾人忙作一團, 打水的打水,踹門的踹門,沈沅槿隱入黑暗中一路小跑至后院, 確認后門的守衛也趕去救火后, 手忙腳亂地取下門栓, 深深凝視金桃一眼,牽了另外一匹馬出去。

    姜川往自己和欲要上前踹開門的暗衛身上澆了滿身的冷水,那暗衛讓他推開些, 聚力后狠踹兩下,那木制的房門便應聲而倒。

    屋中火勢不大,且只集中在外間, 各處擺件都被精心挪開過,十余桶井水澆下去,火勢很快得到控制。

    “速速去里間扶沈娘子出來。”姜川一面說, 一面遞了兩塊沾濕的巾子給嵐翠和瓊芳二人。

    嵐翠二話不說,當即從姜川手里接過那巾子捂住口鼻步入里間,沖著床上隆起的弧度喚了兩聲娘子。

    然而數息過去,床上的那道弧度卻始終毫無反應, 亦無人回應她。

    瓊芳叫那余煙嗆得眼眶濕潤,擰眉耐著性子又喚一聲, 仍未有任何回應。

    嵐翠見狀,不禁慌了神,忙不迭上前去掀被子,這才發現,那被中的哪里是人,只有幾件沈娘子穿過的衣物。

    嵐翠一時想不出這其中的緣由,整個人呆愣在哪里,還是她身邊瓊芳反應過來不對勁,拽著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郎君,沈娘子她,不在屋里。”瓊芳懷著忐忑的心情說完這話,旋即拿開覆在口鼻上的巾子,撫著胸口大口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

    什么叫沈娘子不在屋里。姜川的腦子一時間也有些轉不過來,欲再問上瓊芳一嘴,又聽后門的守衛來報說:“姜郎君,后院的門被人開了,馬廄里的馬也少了一匹。”

    那火是如何來的,門又是開的,兩廂事疊加在一處,姜川頃刻間便明白過來,當下只覺晴天霹靂,險些踉蹌著站不住身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快速做出決斷的,扶著柱子下達指令:“你們隨我進去將屋子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你們,速速循著馬蹄足跡的方向去追人。”

    姜川領著嵐翠等人進到屋中里里外外地查看一遍,確認沈沅槿的確已經不在此間后,越發心神不寧起來。

    時下城門已關,倘若天亮前不能將沈娘子尋回,勢必要派人遞信進宮,一旦殿下知曉了此事,不定會生出怎樣的滔天怒火,屆時,他們這一干人怕是都脫不開干系

    姜川想到此處,后背冷汗直流,止不住地頭皮發麻。

    今夜的月色不甚明亮,大片的陰云遮住空中玄月,沈沅槿聽著自己的心跳聲穿行林間,待騎馬出了林子,她不敢有片刻的耽擱,勒停身下的駿馬后離鐙下馬,驅使馬兒繼續跑向斜前方的村莊,她則重新隱入林間,避開人形小道順著河流的流向繼續往前跑。

    怦咚怦咚,她的心跳聲一刻不歇,腳下的步子亦一刻不停,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漸漸地,陰云散去,冰盤照亮大地,沈沅槿借著月光避障,前行的步伐稍加輕松了些。

    身后未聞半道人聲或是馬蹄聲,沈沅槿多次回首確認后,便萌生了停下腳步歇上一歇的想法,然,陸鎮帶給她的恐懼和厭憎感著實太過強烈,即便她現下已經累到腿軟,卻還是一刻也不敢停。

    恍然想起自己在現代時看到過的有關于從詐騙分子手里逃脫后狂奔數百里返回家鄉的新聞,沈沅槿頓時有了實感,再不敢有停下來歇一歇的想法。

    原本窄小的河流在某一處匯入了大河,沈沅槿拾起幾塊石頭投入河中試過深淺后,根據流向選擇了擼起褲腿脫鞋過河。

    當天邊微微泛起魚肚白時,沈沅槿依稀看見前方有一處古渡口。

    渡口處攏了幾條小船,沈沅槿思考著要不要過去坐船,就見其中一條船上有人在向她招手,待走近些,映入眼簾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的中年婦人,用著本地的鄉音向她招手,滿臉堆笑道::“小娘子,去鎮上逛集市嗎?正好差一人哩,你上船了,船家耶耶就可開船啦。”

    沈沅槿非是此間人,不知她口中的鎮上哪個鎮,她只知道,她需得跑得再遠些,而她的體力所剩無幾,顯然是不能再用兩條腿跑了,遂朝人點點頭,低垂著頭踏上船只,也不去問船家船錢多少。

    中年婦人乃是與人結伴而行的,見沈沅槿悶悶地不說話,并未過多理會她,別過頭與身邊一年歲輕些的婦人說話去了。

    約莫半個時辰后,船家將船攏案,沈沅槿頂著一張涂得暗黃的臉下了船,跟著其他人給了船家三文錢。

    彼時,宣政殿內,陸淵身穿繡滿龍紋的明黃長袍端坐于檀木金漆的龍椅之上,百官按品階各著異色的朝服,手執笏板直背而立。

    有道是君心難測,世事易變,去歲歲末才被貶謫至江州彭澤任縣丞的陸昀,現下竟又得到了圣人的親口夸贊。

    陸昀千辛萬苦遞上來的折子言明:經他輾轉多地親自查探后,彭澤確有一連兩年遭遇旱災之情形,然,去歲秋日征收的賦稅已叫當地百姓苦不堪言,今歲著實再無力承擔賦稅,懇請朝廷免去彭澤百姓一年的賦稅。

    陸淵準了陸昀的折子,并在今日的早朝親命戶部撥下銀錢,降下圣旨令彭澤所在的州府協助賑災,另外提拔兩位外放的士族子弟的官職,右遷京中。

    當日散朝后,陸淵留陸鎮在紫宸殿議過事,在陸鎮告辭離去前,有心點他,大意是:陸昀可在離了那沈氏女后,一心撲在政事上,他也合該如此,萬不可被女色擾了心智,做出糊涂事來。

    若要說到女色一事上,以他這些年來對麗妃的寵愛程度,如何不算沉溺?自身不正,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陸鎮并未將他的話聽進耳里,只是一味沉默著沒有給出任何回應,在陸淵看不過眼地揮手示意他退下后,默聲退出殿去。

    他的一番良言相勸怕是又被當成了無用的耳旁風,他這長子倒是隨了他年輕時候的脾性。

    陸淵苦笑一聲,無奈地輕嘆口氣,手握成拳抵了抵發酸的眉心提提神,重又提起朱筆加緊批完折子,好早些趕去拾翠殿里陪沈蘊姝母女一起用晚膳。

    東宮。

    趕來報信的黃門心急如焚地立在宮門處等待陸鎮回宮,一見著陸鎮,忙不迭上前行禮,顫巍巍地將人往假山后引。

    陸鎮觀他面露惶恐不安之色,想起上回沈沅槿出逃一事,前來傳話的黃門也是這般神情焦急,不禁心生不安,擰眉問:“可是宮外發生了何事?”

    那黃門低垂著頭,一顆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遲疑片刻后方鼓起勇氣緩緩開口道:“稟殿下,姜郎君一早遞了話進來,道是別院里的那位娘子昨夜在自己房中放了一把火,趁亂跑了出去。”

    陸鎮叫那消息砸得有些不敢置信,呆呆站在原地愣了數息,待反應過來他聽到了什么,立時變得怒不可遏,臉色鐵青,他的雙手緊緊握成拳,咬牙切齒道:“她竟敢如此戲耍于孤!”

    黃門嚇得渾身發抖,雙腿一軟直直跪在地上,將頭埋得很低,“殿下息怒”

    陸鎮未看他一眼,帶著滿腔的怒火抽身就走,自去馬廄內牽來一匹戰馬,領了一隊人馬急急奔出城去。

    與此同時的集市上,沈沅槿買了遠行必備的常用藥,畢羅胡餅等干糧,又去成衣鋪里買來一身男郎穿的圓領長袍套在身上,拿木簪束了發后,墊高鞋底扮成男子的模樣。

    時下城門和宮門皆已開了,陸鎮約莫已經知曉她出逃的消息,各處渡口和城門都是不可踏足的地方,便是這座鎮子,她亦不敢久留,跟在幾個香客身后去山上的道觀或是寺廟里避避風頭。

    別業。暗衛們大多都去追尋沈沅槿的蹤跡了,嵐翠等人在屋里干著急,獨姜川一人在庭中惴惴不安地來回踱步,靜候陸鎮駕臨。

    遠方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揚起漫天塵土。

    姜川聽聞此聲,忙走到院門處伸長了脖子往外看,果見陸鎮一行人騎著高頭大馬疾馳而來。

    “殿下。”姜川垂下眼簾,急急迎上前去。

    空氣中彌漫著難聞的焦糊味,陸鎮離鐙下馬,面頰陰沉,“她是如何逃出去的?”

    姜川驚惶到手心生汗,雙膝跪地請罪后,硬著頭皮據實相告:“昨夜子時,暗衛發現沈娘子所處的居所走水,進屋撲火救人之際,卻見屋中空無一人,四處遍尋不得娘子,正這時,又聞后院馬廄傳來馬蹄聲,奴等追出去時,那匹馬兒已經跑遠,想是沈娘子趁亂騎著那馬逃了出去。”

    原來乞巧那日,她主動親吻他,口口聲聲說心悅于他,與他做盡親密之事,都只是她為了此次的出逃計劃,誆騙于他的。

    她待他,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真情,甚至不曾有過幾句真話,可笑他叫她騙了一次,竟還會信她第二次。阿耶所言不假,他當真是叫豬油蒙了心,色令智昏!

    陸鎮怒極反笑,只是那笑容不見半分喜色,唯有猙獰和憤恨,下一瞬,他沉聲喚來左衛率府副率衛延,“速領孤的親兵去各處傳傳孤的口諭,長安百里之內的各處城門、渡口一律戒嚴,凡出入城門之人皆需以清水凈面,仔細核查戶籍、過所,若有形跡可疑、雙十年歲的孤身女子,一律不得放行,待比照過孤晚些時候下達的畫像,確認非畫中人,方可放人。”

    衛延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那位纖瘦弱質的女郎竟能在短短三個月后便再次從太子殿下的手心里逃脫;更無法想明白,殿下分明待那女郎不差,不獨叛逃的重罪輕拿輕放,且還金尊玉貴地嬌養著,時時出宮探望陪伴,就連這處私密的別業亦是給她住著,她究竟還有何不滿之處,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殿下的忍耐力,觸碰他的逆鱗,豈非自尋死路。

    姜川看著衛延調轉馬頭離了別業,正要詢問陸鎮接下來他該做些什么,陸鎮先他一步開了口,命令道:“速速回城去尋擅繪人像的丹青手,務必將她的相貌繪得像些,再送至各處城門、渡口。”

    上回沈沅槿出逃,至少還有岳州這個指向地,如今她就這般漫無目的地偷跑出去,一時半會兒,倒叫他往何處去尋。

    陸鎮胸中怒火分毫不減,現下又添幾分憂慮,數種不同的情緒纏繞在心頭,刺得他額角抽痛不止,只想快些抓她回來泄憤。

    這一次,他定不會再對她心慈手軟,似她這樣野性難馴的小獸,便該以囚籠困之。

    此生此世,只要他不放手,她就休想逃出他的掌心。

    拾翠殿。

    近來一個月,因沈蘊姝的產期將至,陸淵每日下晌都會專程來她這處一道用飯,已有許久不曾在旁人宮殿中過夜,皇后那處亦僅有一兩次。

    沈蘊姝不大習慣有人在邊上伺候她添茶夾菜,陸淵為著遷就她的習性,每當來她的宮里用膳時,便會令殿中的宮人通通退出去,親自執箸往沈蘊姝和陸綏的碗里添菜。

    不加糖的粳米粥香軟可口,沈蘊姝混著菜吃,一碗下腹便覺飽了八分,待用清水漱過口后,拿巾子擦去唇間的水漬。

    陸淵擱了碗筷端詳著她,見她嘴角沒擦干凈,取來她手里的巾子,細心將其擦去,“才吃了飯,動一動有助克化,朕扶你去后院走走消食可好?”

    后院離前殿不遠,花圃里植了許多草木花卉,有景可賞便不會無聊;若是累了,還可及時回來歇下。

    沈蘊姝思量一番,頷首應話,“好。”

    陸綏因還有課業要做,便沒有跟著過去,如此倒是正遂了陸淵的意,叫宮人們離遠些,途中有幾次停下步子,俯身同沈蘊姝親昵。

    陸淵春秋正盛,體格尚還強健,抱起孕晚期的沈蘊姝亦不在話下,他二人出門游玩小兩刻鐘,沈蘊姝便覺身體沉重,腰腿酸乏,陸淵不由分說橫抱起她,邁著穩步抱她回去。

    圣上在外是何種模樣,拾翠殿里的宮人并不熟知,但在此處,圣上沒少當著人的面抱起沈蘊姝,是以早就司空見慣,遠遠立住朝人行過禮后,目送他二人走過。

    入夜后,陸淵陪著沈蘊姝玩會兒雙陸,宮人送了熱水進殿,云香服侍她洗漱完,陸淵便叫掌燈,與她同床共枕。

    次日晨起,陸淵怕擾了她的睡眠,躡手躡腳地走到外間更衣凈面。

    至下晌,沈蘊姝午睡過后,云香奉了溫水進來,拿秤桿支起半邊窗子通氣,又往她腿上蓋了一張小毯子防風,這才去筐里取來繡繃、針線等物,坐在榻邊的月牙凳上做針線活。

    沈蘊姝稍稍挪動身子,探出頭來看那綢布上的圖案繡得如何了。

    云香不知她此胎懷得是男是女,是以男孩和女孩用的肚兜和小帽,她都做了一些,現下繡的圖案是一只小老虎,瞧上去應是做給男孩用的。

    沈蘊姝的目光落在那只可愛的小虎上,笑盈盈地夸贊云香的繡功愈發進益了。

    她二人在殿內有說有笑,云意摘了兩枝秋海棠打窗下經過,聽見這陣笑聲,加快步子歸至殿內,談笑幾句,將那秋海棠拿給沈蘊姝看。

    沈蘊姝雙手接過,拿在手里觀賞一二,溫和的眸光在博古架上掃視一圈,最終落在一只越窯青瓷美人觚上,越性下榻穿鞋,自去那博古架前將其取來。

    她已到了孕晚期,加之腹中胎兒較大,不免腳步沉沉,云意唯恐她有什么閃失,忙不迭從她手里拿了那美人觚過去,另只手攙扶著她往回走。

    貴妃榻近在咫尺,云意才剛松一口氣,還未放穩那只美人觚,忽被沈蘊姝抓緊袖子,險些被她帶得跌倒在地。

    毫無預兆的抽痛感侵襲而來,沈蘊姝疼得雙腿直發軟,整個人抑制不住地往下墜,很快便出了滿頭的汗。

    云意很快便意識到她這是要發動了,忙叫云香過來搭一把手,揚聲喚了旁的宮娥進來,又叫去請太醫和穩婆。

    這邊書房內,陸淵還未批完折子,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乃是拾翠殿的宮人來報,麗妃要生了。

    陸淵聞言,心中焦急萬分,這會子也顧不得桌案上堆如小山的折子,不等宮人備好龍攆,大步流星地奔著拾翠殿而去。

    拾翠殿中的宮人們忙作一團,熱水一盆又一盆地送進殿中,沈蘊姝撕心裂肺的哭聲自殿門后傳出,聽上去比她生陸綏時還要凄楚,陸淵立在門外聽著那些聲音,一顆心如同針扎般難受。

    陸淵才聽了十數息便已方寸大亂,喝退眾人后,拔腿就往里產房里進。

    沈蘊姝痛到面色發白,唇上也無甚血色,溫熱的眼淚與豆大的汗珠混在一處滑進衣襟里,沾濕了大片衣料。

    “姝娘。”陸淵幾個箭步踱到床邊,大掌握住沈蘊姝虛弱無力的素手,不再以朕自稱,“姝娘不怕,我在這里陪著你,你和孩子定會平安無事的。”

    不多時,崔皇后匆匆趕來,聞聽圣上絲毫不顧及自身呆在產房里,心中著急之余,又覺荒謬至極,產房污穢,容易沖撞男郎之身,從古至今,便是皇后也不見得能得帝王做到如此,何況里頭生產的女郎僅僅是妃位。

    沈蘊姝這胎的確生得艱難,足足過了大半日方開了十指,后續的過程亦不順利,饒是那穩婆頗有經驗,這時候也拿不定主意,當下與女醫商議過后,讓沈蘊姝服了補氣的湯藥,改為站立生產。

    一時間,產婆和宮人忙得不可開交,崔皇后等人趁此機會又勸陸淵一回,沈蘊姝也強撐著一口氣叫他去外頭等著就好,陸淵不欲添亂,方勉強答應,起身出房。

    產房里的動靜鬧到次日上晌方漸漸停歇,陸淵便也跟著擔驚受怕多時,一夜未眠。

    在沈沅槿生產前,陸淵盼她能給他添個健健康康的皇子,可這會子聽著她的哭聲,他忽然覺得,有無孩子都不要緊,他要的是她能活,能在他的面前平安康健地活著。

    若是可以重來,他定不會讓她懷上這個孩子,生生受此大罪;是他太過狂妄自大,以為宮中醫工醫術精湛,她定會平安無事,卻全然忘了,婦人分娩生產,本就是一只腿踏進了鬼門關……

    時間每流逝一分,陸淵的愧疚心便沉重一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向神佛祈愿,盼她能夠安然無恙。

    陸淵的煎熬在已時中止。

    屋里傳出孩子的啼哭聲,陸淵再難壓制迫切想要確認沈蘊姝安危的心思,再次沖進產房,不由分說奪來宮人手里濕熱的巾子,低下頭擦去她臉上和脖頸處的濕汗。

    年紀輕些的產婆用溫熱的水將孩子洗干凈后,用柔軟的綢布包好,恭賀的話語還未及出口,那年歲長些的產婆便神情緊張地驚呼起來,忙叫女醫進前,道是麗妃血崩了。

    沈蘊姝身下的褥子很快被鮮血染紅,陸淵的視線略往下移便可看見,那抹血色紅得紅得刺眼,陸淵于人前大驚失色,心中煎熬更甚,幾近紅著眼喚來女醫為她醫治止血。

    女醫仔細查看過沈蘊姝的情況,忙叫弟子開了膠姜湯,她則從藥箱中取出銀針,刺在相應的穴位上幫助止血。

    崔皇后兀自在角落里坐下,靜觀事態發展,看似面露愁容,眼底卻又透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緒。

    女醫和宮人們忙至晌午,沈蘊姝身下的血方才止住。

    她因失血過多,巴掌大的臉上蒼白如紙,整個人昏睡過去,唯有點點微弱的呼吸跡象昭示著她才剛從鬼門關里撿回了半條性命。

    外間,宮娥出來向崔皇后報喜,“稟皇后殿下,麗妃的血已止住了。”

    崔皇后面上喜怒不辯,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右手稍稍收攏,旋即舒展眉頭,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溫聲道:“止住就好,如此便可保性命無虞。”

    話畢,徐徐立起身來,進到里間探望昏睡的沈蘊姝一番,向陸淵道了喜,告辭離去。

    因此間人多眼雜,女醫有意往輕了說,大致告知陸淵沈蘊姝的身體狀況后,退到外間待命。

    陸淵心有余悸地伸出食指在沈蘊姝的鼻前探了又探,感受到氣息后,手心又在她的心口上感受她的心跳,再三確認她性命無虞后,他方稍稍安下心來。

    云香抱了孩子來給陸淵看,陸淵并不在意是男是女,略掃視一眼,命她抱孩子去偏殿好生照料,而后屏退眾人。

    待殿內只余下他與沈蘊姝兩個人,陸淵信手接下腰上佩了多年的雙螭海棠黃玉,隨后虔誠地放在沈蘊姝的掌心,用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這枚玉佩護佑了朕多年,從今往后,它也會護姝娘平安康健。”

    陸淵說著話,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取來一張矮凳坐下,半張身子趴在床沿處看著她睡方能感到安心。

    沈蘊姝是在累極,這一覺睡到傍晚方醒轉過來,撕裂的痛楚幾乎令她下身麻木,她這會子就是想動一動雙腿都不能夠。

    陸淵問她渴不渴,沈蘊姝有氣無力地點點下巴,陸淵便叫她躺著別動,自去外間倒了一杯溫水進來,細心地試過水溫后方敢送與她喝。

    當晚喂她用了一碗肉羹和蒸蛋,又叫宮人帶陸綏和小皇子進來看她,聽她眼皮沉重,哄她入睡后,去外間細問女醫她的身體情況。

    女醫道:“麗妃本就身子孱弱,不似尋常女郎那般康健,此番難產血崩,自然損傷不輕,更兼時有郁癥,萬不可再行受孕,亦不可憂思過重,情緒起伏過大。”

    郁癥。她在他身邊,原來并不開懷嗎?陸淵在心里問自己,卻又自欺欺人地給出否定的答案,她會對他笑,會在床笫間喚他五郎,她若不喜在他身邊的日子,又如何會與他生兒育女?

    陸淵沒再往下深想,應承下女醫的話后,叫她只管挑最好的藥材用就好。

    不出小半日,沈麗妃誕下一子的消息不脛而走,次日早朝,陸淵下旨大赦天下為小皇子和麗妃積福,并晉封沈蘊姝為貴妃。

    圣人寵愛幼子,其母又是寵冠后宮的貴妃,于將至而立尚無子嗣的太子而言,無疑是一個潛在的威脅。

    這般淺顯的道理,陸鎮又豈會看不明白,他本該對此生出憂慮和危機感,可眼下,他卻根本無心去想這些,只因數日過去,長安周邊各縣皆未有沈沅槿的消息傳來。

    他不能再這樣的等下去了。周邊各縣既然都未有她的蹤跡,那么便可說明,她尚還在長安城外的范圍內,他只需調用人馬搜尋各處村鎮,便可將人捉拿回來。

    陸鎮暗自下定決心,出了少陽院直奔衛率府而去。

    第60章

    沈沅槿出逃當日, 暗衛在別業附近的一處村莊前將她騎過的駿馬尋回,后進村挨家挨戶打探,并未有見過她的村民;若非暗衛尋過來得及時, 就連那馬,都因周遭無人,險些被村中一天不亮就起身干農活的莊稼漢子給順手牽羊了去。

    她這次倒是小心謹慎得多,就連棄馬而走不惹眼都考慮到了。

    陸鎮一路心事重重地來衛率府, 衛延等人正在校場上操練士兵,見他前來,便叫士兵自行操練一刻鐘, 與府率過來迎接陸鎮。

    “殿下。”二人一齊朝陸鎮下拜施禮。

    陸鎮叫起身, 令他二人各點一百人出來, 共二百人分成十支隊伍,去長安下轄各縣搜查,以鎮為重點, 并讓各村里長上報近日進村的外鄉人員名單。

    這般大的陣仗,若無名目,豈非惹人非議。衛延心中存了疑慮, 當下并未急著領命,而是委婉言明,陸鎮聽后亦覺有理, 略思量片刻便有了對策,待將名目告知他二人,歸至東宮寫下追捕文書,大意是他的別業失竊, 后經查證乃是一女婢攜物而逃,為追回寶物, 故多方追捕。

    通緝令下達的第二日,衛延領一百人搜查長安以南的各縣。

    咸陽城外,一座規模不大的寺廟內,沈沅槿扮做香客添過香火錢后,向主持提出借住幾日;主持觀她身形單薄,眉宇間隱約有一股貴不可言之氣象,加之寺中尚有一兩間寮房,便讓人住下。

    沈沅槿在此間住了兩日,忽聞圣人喜獲麟兒、大赦天下的旨意,便知定是沈蘊姝產下,況未聞喪音,想來是母子平安,不免心中高興,身心愉悅,那粗茶淡飯吃在嘴里,倒比在別院里的山珍海味還要可口美味。

    寺中環境清幽,松柏翠綠,沈沅槿每日早膳過后便會去后山閑逛一會兒,待香客漸多,為答謝收留之恩,都會去寶殿內燒香拜佛添香火錢,有時還會隨著人去禪房聽禪。

    日子就這般平靜地又過了兩日,第五日上晌,她從禪房聽禪出來,走在她身前的一個中年婦人對著迎面而來的另一位年歲相仿的婦人招手道:“嬸子今日怎來得這樣晚?師傅的禪已說完了。”

    那婦人聞言,嘆口氣搭話道:“你還不知道呢吧,今兒一早鎮上就來了官兵挨家挨戶搜查,道是太子的別業失竊,丟了一樣極貴重的寶物,太子動了怒,前兩日下了通緝令,正在京畿周遭四處拿人呢,這會子該是也快查完了,只不知可有拿到人,會不會往這寺中來尋人。”

    “官爺的心思,咱們哪能知道呢。只是說句不該說的,我若是那賊人,必定一早跑遠了,還能留在長安附近的縣鎮上動著人來捉。”

    對面那婦人聽后笑了笑,“嬸子糊涂了不成,若無過所、戶籍在身,如何走得出去呢。”

    二人說著話,相攜離開。

    沈沅槿不敢有半點賭的心思,一旦那些官兵來到此間,等待她的結果必將是暴露無疑,即便這處再如何好,時下也不得不離開。

    她心中打定主意,忙不迭回到寮房收拾好一應東西,辭別了主持,去山上暫避一晚,只等他們去了別處,明日便可下山去鎮上采買東西,尋一間客舍住下。

    沈沅槿走后院的偏門離開寺廟,頂著烈日翻過山頭,欲在太陽下山前尋到一處安全些的山洞露宿一晚。

    這邊,衛延攜畫像來到此間寺中。

    主持攜眾僧迎出來,來此禮佛的眾香客亦被聚集到庭中,一一辨認畫像上的女郎,仔細瞧過,皆是連連搖頭。

    衛延的阿娘信佛,早年間他也曾隨寺進寺禮過幾回佛,知曉許多寺廟都有寮房供香客休憩或是留宿,因問主持,近幾日可有前來留宿的。

    主持執著佛珠的手向一側傾了傾,“近來留宿過的多是常來此間聽禪的香客,這兩日陸陸續續離開了兩三人,尚還居住的二人便是這兩位,并無形跡可疑之人。”

    衛延心中亦覺沈沅槿不會巴巴地在一個地方久留,這三日以來,他領兵查探的寺廟和道觀也有三五個了,皆是一無所獲,是下對這主持的話并無半分懷疑,緊著時間下山,去下一個鎮子。

    不知另外幾支隊伍查得如何了。衛延擔心查過一遍后還是尋不見人,屆時又該如何是好呢?

    烏金西墜,紅霞染紅天邊。

    沈沅槿尋到一處隱蔽山洞,去林間撿來樹葉、茅草等物鋪在地上,入夜后又將包袱里買來的一套衣物蓋在身上御寒,倚著山石淺眠。

    石頭硌人,沈沅槿不曾吃過最這樣的罪,斷斷續續地醒了數次,好容易熬到翌日天邊泛起魚肚白,強打起精神避開那座寺廟繞遠路下山。

    她不敢貿然進鎮,在周圍觀察良久,確認鎮上已無官兵,這才敢混入人群中。

    村子里多是熟人社會,若是突然來了外人,極容易引起本村人的注意,故而沈沅槿不敢往周邊的村里去,只在鎮上的客舍住下。

    此后數日,陸鎮得閑時,亦會親 往領兵搜尋沈沅槿的蹤跡,奈何二十個縣通通查過一遍后,仍無任何蛛絲馬跡。

    崔皇后為他擇定的第二個選妃日愈發近了,陸鎮根本無心在這時候擇定太子妃,每日皆是悶悶不樂的,有時他甚至會想,沈沅槿莫不是真有什么天大的能耐,已然離開長安的范圍跑遠了?

    這樣的的心思一旦萌生,每過一天沒有她的消息傳來,他的這份心思便篤定一分,至八月初一,將通緝令的范圍下達至大半個趙國。

    沈沅槿無法脫出大長安的范圍,便只能盡可能地走遠些,待旁敲側擊大逃出搜查的官兵已經離開咸陽縣,她方敢離開此間,走鄉間小道前往下一個鎮子落腳。

    陸鎮戴在她的手腕上的兩只金鐲子皆被她取下藏在包袱里,只等過段時日風頭過了,她便尋個鐵匠鋪將其融成金塊典當成錢。

    這日傍晚,陸鎮神情凝重地出了宮,踏足別院,步入沈沅槿曾住過多日的那間偏房。

    屋中的一切陳設皆未變,衣柜里尚還有她穿過的衣物,妝奩里存放著她的首飾,通草花顏色如舊,然而會將它們簪在發上的主人卻已不見蹤跡。

    陸鎮抬手輕輕撫過她最喜歡的一朵妃色牡丹,將其捻在手里沉目細觀,睹物思人。

    她不愿在他身邊,不愿做他的良娣,他偏不讓她稱心如意,偏要將她困在他的股掌之間。

    陸鎮偏執地這般想著,將那花兒放回妝奩里,當晚在偏房宿下,獨自睡在那張他們顛鸞倒鳳過多次的拔步床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逃不掉的。陸鎮合上雙目,心下已有了新的主意。

    轉眼到了八月初九,再有一日便是太子擇妃的吉日。

    六尚正為此事忙碌時,東宮忽傳來消息,道是殿下身體抱恙,不能出席選妃,日期還需得再往后挪一挪。

    崔皇后聞此消息,一口銀牙幾乎都要咬碎,但因她在人前素來是一副端莊和善的樣子,這會子再如何怒火中燒,亦不得不勉強自己擠出一抹溫和的笑,語氣如常道:“太子身體為重,自不必急在這一時,還要煩請大監代為替本宮轉告太子安心養病,擇定太子妃的日子另外再測就是。”

    張內侍當即用細尖的嗓音恭敬應下,“皇后殿下折煞老奴了,殿下一片慈母之心,老奴定會將殿下的話帶到。”

    八月十一,休沐日,本該在病中的陸鎮頭一次出現在了教坊司。

    能夠出入教坊司的,皆是宗室亦或是世家權貴,是以陸鎮的身影甫一出現在坊中時,在場眾人無一不感到訝然。

    太子殿下既這般快便厭倦了那房貌美妾室,昨日不去擇太子妃,反倒是往教坊司里尋花問柳來了。

    原本還有說有笑,與花娘摟摟抱抱的眾人忙不迭起身下拜,畢恭畢敬地道:“卑下見過太子殿下,殿下萬福。”

    陸鎮輕啟薄唇,喚人平身后,跟在阿姨身后走進二樓最為奢華的一間廂房里。

    阿姨滿臉堆笑地將陸鎮請到羅漢床上坐了,又叫人去泡最好的茶送來,“不知殿下喜歡什么樣的女子?”

    “桃花眼,遠山眉,膚白腰細,清麗些的,孤不喜歡那等妖妖調調的女郎。”陸鎮脫口而出便是沈沅槿那一掛的。

    阿姨眼珠轉了轉,不多時便已有了兩個人選,“去請玉娘和月娘過來。”

    那青衣婢女道聲是,自去尋她二人來此間面見陸鎮。

    她二人一前一后步入廂房內,在阿姨的眼神示意下,對著榻上的貴客施禮。

    陸鎮不過淡淡掃視她二人一眼,隨手指了其中一個,喜怒不辯地道:“明日孤會派人來接她過府,她的身契和贖身的銀兩,自會有人辦好。”

    阿姨本以為陸鎮只是來過個夜,若是滿意了,再包個一年半載的,萬沒想到他竟是直接將人要了;說實在的,玉娘不輕易接客,便是彈個小曲陪人小酌幾杯便能掙來不少貫錢,但凡陸鎮是個郡王,她都不會放人。

    時下再懊悔推薦了她來也晚了,阿姨只能忍痛割舍,恭敬應聲是,詢問陸鎮今夜可要宿在此處。

    陸鎮雖則是做戲,也需得做全了,當下點頭嗯一聲,阿姨便叫人抬熱水進來,討得陸鎮示下后,“識趣”地退出去。

    “妾身先俯視殿下更衣罷。”玉瀾說著話,上前便要去解他外袍上的蹀躞金帶。

    “不必。”陸鎮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避開她伸過來的手,即便他并不打算碰她,卻也沒想過自己的身體竟會如此排斥旁的女郎湊近。

    玉瀾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對待她的客人,她在教坊司里是容貌可排在前三位的女郎,何曾叫人躲避過,若非對方是太子殿下,她定會認為他在假正經。

    “殿下?”玉瀾不知是否是自己做得不對,試探性地喚他一聲,欲要讓他告知自己她該怎么做才對。

    陸鎮頗有幾分不自在地將手負至身后,喜怒不辯地道:“孤今日有些疲累,你去床上睡下,孤在榻上睡就好。”

    玉瀾為他那不怒自威的神情和氣勢所震懾,即便心中不解,亦不敢多問什么,徐徐挪動步子走到床邊,惴惴不安地脫鞋上床。

    “今夜之事,孤不希望傳出去半點風言風語。”

    他口中的風言風語,應是指的他未碰她罷。玉瀾不知他巴巴跑來教坊司里演上這么一出是為著什么,不禁疑惑更甚,微蹙起眉答話:“妾身知了,必不會外道半個字。”

    陸鎮巾子沾水凈了面,吹滅燭火后和衣而眠,臨近子時方陷入夢境之中。

    說來也奇,他那日在別院不曾夢到朝思暮想的女郎,這會子進了教坊司,面對那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嬌娘毫無興致,反是在夢里與那叫他愛也不是恨也不是的女郎相會。

    “殿下。”女郎拈花微笑,要他幫她簪花。

    陸鎮帶至夢中的恨意與怒火皆因這一個微笑消散不見,如一條親人的犬科動物大步走向她,接過她手里的妃色山茶,小心翼翼地簪進她的發中。

    “沅娘。”陸鎮輕輕抱住她,很想說出那句“我很想你”,然而殘存的理智和尊嚴卻又不允許他這樣說,他的雙手不斷收攏,將她牢牢禁錮在他的懷抱中,喃喃自語道:“孤定會找到你,你逃不掉的。”

    女郎不解地睜大雙眼,抬眸與他對視,欲要開口說些什么,陸鎮卻是趁勢低下頭,攥她的腰肢迫使她踮起腳尖,接納他落下來的深吻。

    呼吸漸重,他想更進一步,夢境在這時戛然而止,是姜川叩響了雕花木門,擱著門提醒他該起身穿衣洗漱,進宮早朝了。

    陸鎮揉揉鼻梁醒神,將自己的神智從那些旖旎思緒里剝離出來,下榻自行整理衣冠。

    他這一夜蜷在榻上睡得不怎么好,手腳叫有些酸乏,拉伸手臂舒展舒展筋骨后方推門而出,交代姜川在此處善后,面色從容地離開教坊司。

    有道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陸鎮根本就沒想不透風,就那般在眾目睽睽之下進了教坊司,自是不出兩日便傳得權貴圈子人盡皆知。

    陸淵聞此消息,氣又不打一處來,當日下晌便叫人去請東宮陸鎮來紫宸殿面見他。

    父子二人甫一見面,陸淵便將手里墨汁為干的狼毫往他身上砸,氣沖沖道:“選妃的前一日,你稱病將選妃日延后,后一日便又出入教坊司留宿,將人贖了出去,你這般胡作非為,可還記得自己是一國太子?”

    陸鎮也不躲,任由那狼毫擲在身上,留下大片墨跡,“正因我是一國太子,才不能容忍旁人一再誆騙于我,沈氏女,我是一定要將她尋回。我雖不知道她是如何騙過貴妃的,可若是她就此失了蹤跡,阿耶以為年頭長了,貴妃會不會為她擔心,心悸難安呢?”

    是了,他怎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姝娘的內侄女在頭一次出逃前曾在姝娘宮中留宿兩日,她那時,必定是同姝娘說了什么的。

    那日姝娘分娩后,女醫告知他的話,他一日也不曾忘,以她如今的身體狀況,萬萬不可在經受那樣的打擊。

    陸淵找到此處,終是妥協,“只這一個便也罷了,教坊司那樣的腌臜地,萬不可再去。”

    “謝阿耶體諒,只贖出她一人便足矣。”陸鎮面無表情地說完,也不管陸淵有無旁的話,“阿耶若無他事,某便先行告退。”

    陸淵經他方才那樣一提醒,心中存了疑慮,并未留他,在他前腳剛走,便往拾翠殿而去。

    陸鎮出了紫宸殿,一路歸至東宮,喚來張內侍問話:“孤依稀記得,英國公府似有一位鬧著要出家修道,不欲嫁人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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