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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陸鎮克制的是殺意

    陳王府。

    冰盤橫空, 月色滿庭,清幽靜謐。

    陸昀于午后回府,在屋里枯坐到一更天后, 心事重重地去見徐婉玥。

    他來時,徐婉玥正獨自坐在羅漢床上,垂首徐徐吃著一盞熱茶,眉目含愁。

    “郡王來了。”檐下侍立的婢女隔著門傳話。

    徐婉玥聞言, 隨手將茶碗擱在案上,舒展眉頭溫聲道:“請進來。”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身穿厚重冬衣的婢女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

    陸昀邁開腿, 信步踏入房中。

    徐婉玥轉過臉來, 抬眸望向他,和藹的目光中載著一抹審視,語調如常得道:“二郎來了, 我還以為,你明日一早才會來拜別我。”

    拜別二字傳入耳中,陸昀頓時便什么都明白了, 瞳孔微張,停下腳步傻站在原處怔了好半晌,卻是忘了向她行禮。

    “母親都知道了?”陸昀劍眉微蹙, 沉聲問道。

    徐婉玥頷了頷首,隨后用柔和的眼神示意陸昀落座,待他在對面的位置坐定后,方回答他的問題:“二郎當真以為, 你下獄的那幾日,我絲毫沒有起過疑心嗎?你阿耶可以命府上的人不告知我實情, 我亦可派信得過的人出府打探消息,是以你回府的前夕,我便已知曉此事。”

    徐婉玥說到此處,不禁微紅了眼眶,極力克制著不讓眼里的淚落出來,“那時候元日將近,你和你阿耶的良苦用心,我都知道;我亦不愿看到你們為我憂心的樣子,便只能選擇佯裝相信,素白方可不讓你們起疑,為我憂心。”

    徐婉玥待他從來都和親生的一般。陸昀耳聽她說完這番話話,心內五味雜陳。

    自他記事起,他就知道他的阿娘是阿耶的孺人而非王妃,再大些的時候,他讀了些書,也會因為自己不是母親親生而胡思亂想,擔心母親會不喜他、輕視他然而在日復一日的相處中,這些疑問最終都因她的關懷與呵護消散不見。

    他和阿耶自負地認為能騙過她去,殊不知她其實早已知曉,為著能讓他們父子安心,掩去悲痛裝作不知。

    這兩個多月以來,母親必定沒少因為他下獄左遷的事情暗自神傷罷。

    陸昀想到這里,一顆心有些沉甸甸的,不免暗自追悔,他該早些坦誠這兩件事,多在府上陪伴母親些時日的。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為了將此事瞞下,竟會選擇和三娘會離開王府;我聽府上媼婦說,三娘今日并未隨你一道過府,你與她之間,可還好嗎?”徐婉玥的一雙柳葉眉輕輕蹙起,問出心中疑惑。

    陸昀會在這時候過來,為的便是向徐婉玥坦白一切,坦白他要前往江州,坦白他已與沅娘和離,沅娘不會隨他一道去江州赴任,自然不會繼續欺瞞于她。

    “母親容稟,江州地僻,此一去,不知何時方能右遷回京,沅娘不比尋常女郎身子骨康健,某豈忍心讓她隨我去江州吃苦,是以給了沅娘放妻書,惟愿從此各安一隅,也不枉夫妻一場的情分。”

    即便陸昀與沈沅槿和離已有兩月,這會子冷不丁提及沈沅槿,他的心口仍是感到一陣石錘般的鈍痛,愈發情志難紓,鼻尖酸澀。

    徐婉玥對此事的認知與陸秩大差不差,皆以為是沈沅槿前去宮中求了沈麗妃的緣故,心中對她唯有感激,即便這會子聽說她與陸昀和離,亦不覺得她這般是薄情的表現。

    “這既是你和三娘深思熟慮過后的意思,我和你阿耶不會橫加干涉。此番你能從大理獄那樣的地方毫發無傷地出來,三娘出了不少力;母親和你阿耶都記著這份恩情,待你離京后,我們會多加照拂于她。”

    有了徐婉玥的這句話,陸昀頓時覺得心安不少,當即從羅漢床上站起身來,繼而雙膝跪地,情真意切地朝徐婉玥重重叩了一首,情真意切道:“母親多年來的養育之恩和這份恩情,某銘記在心,日后若能重返長安為官,必當盡心孝敬母親頤養天年。”

    徐婉玥連忙將他扶起,掩去眼中淚意,語重心長地道:“二郎快快起來,母子之間何須如此見外,你的一片孝心,母親都明白;家中有你的阿耶、阿兄和阿嫂在,必不會讓母親孤苦困頓,二郎著實無需為我懸心。日后到了江州,二郎為護佑一方百姓的耶娘官,可定要克己奉公,廣施仁政,造福于民。”

    陸昀隨即重重點頭,拱手抱拳道:“母親良言,某不敢忘,定當遵從。”

    徐婉玥心中寬慰稍許,沉默片刻,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起沈沅槿來。

    “這段時日你不在府上,我替你新制了幾身厚實的衣裳,大小是照著去歲冬日針線房量的尺碼做的,也不知你穿著是否還合身。”

    話畢,喚人進來,命去柜子里取昨日浣衣房送來的那幾身男郎衣裳。

    不多時便有婢女呈了托盤進前,陸昀垂眸看向托盤內做工精細的數件衣物,離別愁緒再次涌上心頭,雙眼通紅地將其收下,又與徐婉玥寒暄幾句,告辭離開。

    這一夜,不獨陸昀和陳王夫婦失眠,沈沅槿亦有些睡不安穩,翻來覆去好幾回,索性坐起來抱著雙膝發呆,至三更天方生出幾分睡意,闔目淺眠。

    翌日,沈沅槿睡到天曉,下床穿衣洗漱。

    辭楹知她今日定會去送別陸昀,故而也亦起了個大早,待拾掇齊整,煮些薄粥充做早膳。

    銅制的妝鏡前,沈沅槿將滿頭墨色的青絲綰成偏梳髻,描過眉后,簪了一支鎏金鸞鳥銜珠銀步搖并一朵妃色的通草山茶,待用完早膳方涂抹口脂。

    灞橋位于長安城東的位置,距常樂坊足有數里之遙的路程,是以沈沅槿欲要往巷口去雇輛車來,未料她才與辭楹出了門,未及去鎖上門,就見引泉已駕了車在院門外侯她。

    “奴奉郡王之命前來,敢問沈娘子和辭楹娘子可是要往灞橋去?”引泉跳下車朝沈沅槿和辭楹人行一禮,口中恭敬問道。

    沈沅槿隔著帷帽的細紗道了聲“是”,溫聲謝過引泉一句,并不過分拘束,攜辭楹上車。

    車廂外,引泉揚起手中長鞭,落在馬臀上催馬前行,載著人直奔灞橋的方向而去。

    時值冬末,灞橋旁的柳樹尚還未綠,便是細細地看,亦不過依稀可見點點淺青芽孢。

    彼時已有數輛高大的馬車停在灞橋的一側,沈沅槿掀開車窗的簾子遠遠望去,只覺心情沉重,眉頭緊鎖。

    但見前方一棵枯黃的柳樹邊,著一襲圓領長袍的陸昀佇立其下,翹首以盼。

    晨間的清風漾起層層漣漪,吹皺水面上倒映著的修長身影,越發襯得陸昀形單影只。

    遠處駛來的馬車漸漸近了,陸昀的心臟也隨之發著燙,加速跳動。

    前面架馬的人是引泉,加上今日清晨,他特意命引泉去接沅娘過來,想必現下車廂內應是有人的罷。

    陸昀滿心期待地盯著那駕馬車看,手心里因為緊張,生出薄薄的細汗,沾濕手里攥著的山茶花枝。

    那是今年春天開出的頭一批妃色山茶,乃是他臨出門前特意掐了最好最大朵的,想要親手為她簪上的。

    不遠處的一座客舍內。

    面頰陰沉的陸鎮漫不經心地把玩著一只白瓷小瓶,冰冷幽深的眸光凝于一駕馬車上。

    馬車緩緩而停,青色的布簾后伸出一只素白的纖手,身著藕荷色齊胸襦裙的女郎俯身而出,輕踩腳踏下車。

    那道身影,陸鎮再熟悉不過,正是與他顛鸞倒鳳過數次的沈沅槿。

    胸中翻涌的怒意無處宣泄,陸鎮的手指驟然收攏發力,緊緊握住那只裝著膏狀物的瓷瓶。

    看來今日,她注定是要好好哭上一場了。陸鎮望著這一幕,長睫微壓,眸底寒氣逼人。

    那邊,陸昀甫一看見令他朝思暮想多日的女郎,立時便喜上眉梢,縱使心中有再多的煩憂,這會子通通都拋至腦后,揚了聲調急急喚她,“沅娘。”

    沈沅槿見狀,亦是快步走向他,眼里氤氳著濕意,低聲喚他:“二郎。”

    “說來也巧,此花像是知道我很快就要要離開長安城了,竟在日前開出數多花來,還是你喜歡的妃色。”陸昀啟唇說著話,垂眸去看手中的山茶,掐去多余的葉子,小心翼翼地詢問沈沅槿道:“我想再替沅娘簪一回花可好?”

    在陳王府的那三年里,每每到了姹紫嫣紅的春日,陸昀時常會親手為她簪花。而如今,花朝節還未到,他卻要走了,從前那樣愜意甜蜜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沈沅槿想當將來上班的情景,不禁眸色微暗,勉強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將身子往他跟前傾,揚聲道了個“好”字。

    陸昀定睛細觀她的發髻,不多時便知簪在何處好看,在她的發上細細比劃一番后,信手將那朵山茶簪進她的發中。

    沈沅槿配合他的動作稍稍偏頭,而后撫了撫發上的花朵,一雙清眸望向陸昀,問他好不好看。

    沅娘生得極美,美到不像此間凡人,怎會不好看呢。

    陸昀迎上她投來的視線,癡癡端詳著她的一張臉,發自真心地道:“好看。”

    “沅娘可還記得,你我初見是在春日的橋山上,那日下著雨,我和張俸騎馬尋到那處避雨,正巧撞見你在檐下觀雨。”

    那其實不是她第一次見他,早在坊市上的時候,她就見過他了,她只是從未告訴過他;然而時至今日,早已沒有再告訴他的必要。

    沈沅槿朝陸昀點點頭,垂首從腰上解下一只湖藍刺仙鶴的荷包遞給陸昀,“我平日里忙于繪圖和制衣,鮮少會做這樣的精致小物。去歲永穆生辰,我難得一回給她做了只刺貍奴的荷包,哪知你見后喜歡得緊,便央著我給你也做一只當做今年生辰禮;只是你我皆未料到,我們的夫妻緣分會止于短短數月后。”

    陸昀雙手接過,如珍似寶地握在手里看了又看,接著低下頭小心翼翼地系在腰上。

    沈沅槿見他系的位置有些偏,主動伸出手幫他調整一二。

    鐘情摯愛的女郎近在眼前,他卻不能再以夫郎的身份與她擁吻親昵;此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陸昀不禁悲從心起,再難壓抑對她的滿腔愛意,牽起她的手,緊緊握在手里。

    客舍內,陸鎮將他二人的這番親密舉動看在眼里,滔天的怒意直沖腦門,就見他猛地踹開身前的桌案,立起身大步往外走,儼然一副動了殺意的模樣。

    太子殿下的臉色難看極了,眸底寒涼一片,似要結出寒霜,唬得人膽寒。

    姜川心驚肉跳地移開視線,埋頭跟上陸鎮的步子,默默替底下依依惜別的兩人捏了一把汗。

    沈沅槿和陸昀對此一無所知,這會子尤在四目相對,述說過往種種,難舍難分。

    陸鎮怒氣沖沖地行至樓下,大步出了客舍沖上前,他二人仍未有半分“收斂”,竟還從相顧追憶轉變為執手凝噎。

    當真是好一對苦命的鴛鴦!陸鎮早已下定決心要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眼見他二人如此心心相惜,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幾乎只在頃刻間,陸鎮左手握住玄鐵劍鞘的前端,大步流星地疾行過去,揚聲打斷這令人“動容”的畫面。

    “時辰不早,皇侄也是時候該啟程了!”

    陸鎮的話音還未落下,前來送別陸昀的一行人中便已有人發現他的存在,提醒其余的人一道過去行禮拜見。

    熟悉的男聲入耳,沈沅槿當即打了個寒噤,耳畔似又響起陸鎮那日的警告之言,頓時心生恐懼,忙不迭從陸昀的掌心里抽回手。

    陸昀則是如夢初醒,慢半拍地扭身去看陸鎮,沒再稱呼他皇叔,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冷冰冰的“臣見過太子殿下。”

    眼前的陸鎮橫眉立目,眸色深沉,周身透著股戾氣和陰鷙,似是極力克制著某種情緒,那副不善的樣子瞧上去,半點不像是來為陸昀送行的。

    沈沅槿垂下卷睫,看見陸鎮緊握住劍鞘的手,頃刻間頭皮發麻,一個可怖的想法在腦海里翻涌:陸鎮克制的是殺意。

    他想殺誰,她?陸昀?還是她和陸昀沈沅槿不敢再往下深想,語氣生硬地催促陸昀道:“二郎,時候不早,快些上車罷。”

    陸昀這時候也感覺到她在害怕陸鎮,就連說話的語氣里都帶了些擔憂和懇求;

    他怎忍心讓她為難,亦不愿讓耶娘、外婆和阿昭她們瞧出他與沅娘同太子殿下之間的糾葛,縱使心中有千般不舍,現下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走向馬車,立在車邊同眾人道出分別的話語。

    沈沅槿掩著懼意和不舍擠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朝陸昀揮手告別,陸昀便也笑著回應她,片刻后,踩著腳踏上車。

    在場眾人的目光皆定格在陸昀身上,獨陸鎮懶怠看他,帶著隱隱的怒火,旁若無人地走到沈沅槿身后,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耳語:“孤今日就在別院等著你,一個時辰后,你若不來,孤不介意去你房里槽你。”

    陸鎮將那個不堪入耳的字眼咬得很重,沈沅槿簡直氣到肝顫,猛地攥緊了袖口處的柔軟衣料,咬牙切齒地道:“我會準時到。”

    “孤今日心情著實不大好,娘子最好能言而有信;否則,你那從前的夫郎出得了長安,卻未必能平安抵達江州。”陸鎮陰惻惻地放完狠話,肆無忌憚地觸上她的腰肢,鼻尖在她的發上嗅了嗅,淡淡的桂花香,約莫是抹了桂花油疏發的緣故。

    大庭廣眾之下,他竟上手摸她,又靠得這樣近,沈沅槿當即繃直了脊背,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警惕地環顧四周,幸而眾人的關注點都在陸昀乘坐的那駕車上,暫且無人往她這處看。

    數丈外,陸昀在車廂內坐定,朗聲吩咐車夫啟程,而后抬手掀開車窗的簾子,望向窗外神情凝重的眾人。

    簾子揚起的那一瞬,沈沅槿立時警鈴大作,趕在陸昀探出頭前,低聲提醒陸鎮一句“此處人多眼雜,還請殿下自重”的同時,后退一步與他拉開段距離。

    莫說沈沅槿擔心被人瞧見,就是姜川眼看著陸鎮竟在外頭對從前的“臨淄郡王妃”這般舉止親近,亦不免感到緊張擔憂,盼著他能即刻恢復理智,趕緊離人遠些,免得落人口實,連累沈娘子那廂也不好做人。

    身前一空,微涼的冷風撲面而來,陸鎮被涼意刺得清醒了些,幽深的鳳目逡巡在女郎的發髻和后頸間,按捺住躁動的心思,一個轉身回到客舍,自去牽了馬出來,躍上馬背。

    姜川小跑著方勉強追上陸鎮的步子,待他走到馬廄旁解去栓住馬的韁繩,陸鎮那廂已然疾馳到百米之外了。

    車廂內,陸昀的目光遲遲不曾從灞橋邊移開,直至那些于他而言最為親密的人化作一個個小小的黑點,再也看不見了,他方依依不舍地落下車簾。

    心里空落落的,陸昀愁緒萬千,紅著眼自懷中取出徐婉玥親往大慈恩寺為他求來的平安符,來回看過幾遍后,小心翼翼地裝進沈沅槿送給他的荷包里。

    不多時,陸昀所乘的馬車越行越遠,漸漸消失在沈沅槿等人的視線中。

    徐婉玥在陸昭的悉心安慰下勉強止住淚意,讓陸昭和魏凜等人先上馬車,“我去同沈娘子說兩句話,隨后就來。”

    陸昭亦有話想要親口問一問沈沅槿,站在原地躊躇不決,魏凜順著她的視線上下打量了沈沅槿一番,烏黑的目格外在她的丹唇和桃花眼上停留了稍許時候。

    魏凜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出言勸身旁的妻子:“阿娘顯是有話要單獨與沈娘子說,宜娘何必在這時候跟過去,待阿娘說完,宜娘再過去不遲。”

    陸昭經他這樣一勸,隨他先上了馬車。

    陸昀的離去,最為傷心的人里除了日復一日看他長大的陳王夫婦外,當屬陸昀的外祖母趙夫人。

    趙夫人上了年紀,需得借助拐杖方能走穩步子,可即便如此,她今日還是親自前來送陸昀一程,并為他帶來許多實用之物,譬如衣物、藥包和細軟等物件。

    這些年來,陸秩一直深覺愧對于待他一片真心的秦淑則,自然也愧對她的阿娘趙夫人;如今他和淑則唯一的兒子又離了長安,叫他如何不傷懷。

    寒風料峭,陸秩擔心趙夫人的身子骨經不住,少不得過去勸她上車,早些回府安歇。

    另一邊,徐婉玥趕在沈沅槿上車前叫住她,面容慈祥地端詳著她,“好孩子,謝謝你能前來送別二郎;二郎心里牽掛著你,今日你若不來,他怕是不能安心地離開長安。”

    她的眉眼當真和藹極了。

    沈沅槿每每看到徐婉玥,時常會想起自己在現代的的母親;對于她,沈沅槿向來只有好感和親切,因道:“兒與二郎到底夫妻一場過,焉能不念半點情分;從前在陳王府時,王妃待兒甚好,王妃的這一聲謝,兒愧不敢受。”

    她們畢竟在一起生活過三載有余,彼此之間早已有了情分。若是可以,徐婉玥更希望聽到沈沅槿繼續隨陸昀那樣喚她母親,這樣一個好女郎,徐婉玥當真有些舍不得她離不開王府。

    然而離開是她的選擇,自己便該尊重她的選擇。

    大抵是知道她不會留下,徐婉玥思量再三,終究沒有道出挽留的話,只是言語關切道:“三娘與二郎雖已和離,但總還有情分在,三娘日后若有難處,盡可來府上尋我,我與二郎的阿耶斷不會坐視不理;再者,三娘身上若有何處不舒坦,或是缺什么,亦可前來府上告知,我會安排人處理妥當。”

    沈沅槿聽后,不好拂了徐婉玥的一片心意,當即點頭應下;當下與她寒暄幾句話后,怕誤了去見陸鎮的時間,尋了由頭先行離去。

    陸昭好容易等到徐婉玥轉身回來,卻不想,沈沅槿竟是頭也不回地上了車,引泉在她的吩咐下調轉車頭,原路而返。

    她人既走得這樣急,約莫是有什么要緊的事要去做,陸昭亦不好這會子追上去叫人停下,只得作罷,心內尋思改日再經由引泉去尋她的住處也無妨。

    陸昭正想著,就聽身側魏凜出聲道:“出來這好些時候,皎皎也該想你了。”

    皎皎是魏瑜的小字,今年才要滿三歲;陸昭在生魏瑜時損了身子,約莫很難再有孕,保齡侯夫人為早日抱上長孫,四處打探法子為她助孕,光是藥方子就不知讓陸昭喝了多少副

    天長日久,陸昭原本外向的性子自此內斂許多,不但因為府中眾人的言行益發理解公婆想要抱孫子的心情,甚至為此生出愧疚之心,盡量配合她的一些行為,唯獨在給魏瑜取小字一事上態度堅決,不讓取諸如“璋”字、“娣”字之類的字眼。

    “還是夫君心細,瞧我,只管顧著二兄和二嫂的事,一時竟差點忘了皎皎。”陸昭也是近日知曉陸昀和沈沅槿和離的事,一時還改不過來口,索性繼續稱呼她為二嫂。

    魏凜聞言,憶及臨淄郡王妃那張過于出眾的面孔,不動聲色地斂了斂目,沉吟十余息后,語氣平平地道:“回府罷。”

    馬車行駛至東市,沈沅槿便叫引泉回去,她自下馬雇來一輛驢車前往崇仁坊,走入蓮花巷,循著記憶找到陸鎮所在的那座別院。

    沈沅槿心中忐忑,惴惴不安地扣響院門。

    媼婦開了門,彎腰請她進去,沈沅槿便 跟在那媼婦身后,每走一步,心就下沉一分,待來到一間華麗的院落前,小腿開始發軟。

    沈沅槿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行至階下,又是怎么拾階而上,進了那道門的。

    陸鎮那張陰鷙無比的冷臉映入眼簾的那一瞬,沈沅槿驚懼萬分,腦袋里嗡鳴得厲害,幾乎要產生奪路而逃的想法。

    觀她驚恐至此,隱隱生出三兩分不忍和莫名的煩悶來,然而這兩樣情緒不能抵消他對她的怒火,她今日太不聽話,他該讓她好好長一長記性。

    “孤有沒有告誡過你,不許你再去見他?”陸鎮抬手支起她的下巴,語氣算不得好。

    “孤沒想到,你不但去見了,竟還與他舉止親昵。”陸鎮捏她下巴的手順著她的頸線向下,“你可知,孤看到他牽你手的時候,心中有多想將他的手砍了去,又有多想一刀結果了他?”

    “孤不殺他,全是看在你的面上。”陸鎮的手指隱入酥峰間,立時被溫軟包裹住,眼底的寒霜立時化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沈沅槿的玉望和渴求,“他若死了,你不會如現在這般乖乖地過來給孤弄。”

    “既是娘子勾出的火,自然該由娘子以身澆滅,若不然,孤亦不知自己會對他做出什么。”陸鎮認真感受過后,戀戀不舍地退出手指,轉而去尋她身上的衣帶,垂首逼近她的右耳,“今日時辰尚早,怕不是三回就能了事的,但愿娘子莫要哭得昏死過去。”

    第42章 這般喜歡他送你的花?

    是日金烏當空, 陽光透過窗上一格一格的碧紗篩進來,形成規則的菱形光斑。

    沈沅槿自知難逃一劫,索性視自己為木石死物, 別過頭,雙目無神地看著那些光斑。

    她這會子可操縱自己的思想和意識,然而身體的本能反應,卻是有些難以控制。

    那日在城外的別業, 她被擺弄得幾乎下不去床;在東宮的頭一回,更是幢得她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了一般,現下他只是在解她的外衫, 身體便已開始排斥他。

    “娘子身上陡得厲害, 想是知道怕了。”陸鎮一面冷聲說著話, 一面扯去女郎衣上的系帶,“娘子若是能早些知道害怕,乖乖地在家中閉門不出, 又何需承受孤的怒火。”

    話音落下,女郎的衣衫亦驟然墜落于地,露出里面的素白紗衣和藕荷色襦裙。

    豐白在前, 陸鎮深呼一口氣,暗暗吞口唾沫,堪堪停止解她衣物的行為, 埋首張唇。

    兩股淡淡的香味竄入鼻息,一道是她身上的女兒幽香,另一道,似是從她的衣物上散出的, 那個味道,他曾在太子舍人呈上來的舶來品中聞到過。

    陸鎮暫且從情.欲中剝離出來, 勉強勻出些思緒想了想,腦海里便浮現出名冊上出現過的“薔薇水”三個字。

    薔薇水的香味較為濃郁,不該如此淺淡才是。陸鎮思及此,便想問她今日是否用薔薇水熏了衣物,那薔薇水從何而來,又是以多少銀子購進。

    然而唇齒間酥雪實在香軟,陸鎮割舍不下,只能按下問她話的心思,待察覺到她墊著腳難以站穩時,索性勾住她的腰豎抱起她,讓她的腿環在他的腰上,邁開穩步走向不遠處的桌案。

    此種式樣,畫冊上出現的雖不多,卻也不是沒有,想是尋常男郎的體魄和氣力都不足以支撐,故而出現的少了些。

    陸鎮立在案前親吻沈沅槿許久,直至再難抑制腹下的燥熱,他方將懷中女郎輕放至案上,伸手去解腰上的蹀躞金帶。

    哐當一聲,金帶上的玉石與地磚相撞,寬大的衣袍立時變得松垮,陸鎮稍稍用力一扯,盡數扔到地上。

    著實不想看到陸鎮身上的丑陋之物,沈沅槿在他解開褲腰的瞬間急急閉上雙眼,抿住嘴唇偏過頭去。

    沈沅槿攥著案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放輕松些。

    陽光再度灑在不施粉黛的素面上,雙眼感受到光源,身前的那座高山似乎已經離開了。沈沅槿側耳聽著房里的響動,判斷陸鎮應是去別處取什么東西了。

    不多時,那些光線再度被遮擋,陸鎮取來一方錦盒和一只白瓷小瓶,先將這兩樣東西擱下,繼而去牽沈沅槿的手。

    她的手甚是白皙柔軟,攥在陸鎮的掌心里,小小的一只,令他愛不釋手。

    陸鎮極認真地把玩著沈沅槿的手,忽想起她今日晨間低頭為陸昀系荷包的舉動,心里又是一陣不得勁,欲要將不滿發泄在她的手背上,然而真將其送到唇邊后,卻又不忍用力,不過張唇輕咬兩下,很快轉變為珍視的親吻和舔舐。

    男郎的舌頭寬大濕潤,沈沅槿因他的這一行為蹙起雙眉,越發覺得他約莫是屬狗的。

    沈沅槿對于時間流逝的感知有所減退,并不知道陸鎮親了她的手多久,只是覺得豚下堅硬的木料硌得人難受,不自覺地挪動身軀調整坐姿,繼而讓自己舒坦一些。

    陸鎮因她的動作頓了頓,抬眸意味深長地看向她,忽地放開她的手去掀她的裙擺。

    沈沅槿不禁心生防備,下意識地去擋他伸過來的手。

    陸鎮強勢地攥住沈沅槿的手腕,將她的煺紛得更開,沉著聲調震懾她道:“娘子不讓孤助你適應一些,待會兒是想痛死?”

    頭先那幾次,沈沅槿沒有一次是輕松的,當下聽他這樣說,立時便清醒過來,沒再亂動。

    察覺到身前的女郎逐漸安靜下來,陸鎮抬起手輕撫她的發髻,溫熱的薄唇在她的額頭輾轉片刻,繼而沿著眉心和鼻梁緩緩下移,含住她的唇瓣。

    強勢地撬開沈沅槿的牙關,寬厚的舌長驅直入,鼻息間全是她的味道,似乎就連她的呼吸都是香甜的,陸鎮沉醉其中,細細品藏她的唇舌。

    此時此刻,陸鎮的右手也沒閑著,確認她的里褲疊在腳踝處后,勻出一指。

    沈沅槿隨即難耐地悶哼一聲,雙手抵住陸 鎮寬厚的膀子,想要出聲讓他蔓些,偏生口腔也被他堵死,說不出半句話。

    陸鎮不顧懷中女郎的反抗,又添一指。

    眼里的水霧聚成淚珠自眼尾滑落。沈沅槿拼命搖頭,死死掐住他的上臂,忽又驟然松開,脊背在他的另只手掌中發著燦。

    陸鎮趕在這時候離開她的唇,凝眸注視著她,直到她的呼吸歸于平穩,軟了身向后倒,他方一把摟住她的腰,動作輕緩地放她躺下,沉下頭去。

    重臺履懸于虛空,沈沅槿怔怔望著頭頂上方的房梁,不敢沉眸去看他的發冠。

    在那種難以自控的感覺再次襲來,沈沅槿抓住堆在腰際的衣料,咬住下唇。

    “好娘子,較出來。”陸鎮來不及咽下,一雙烏眸注視著她,低聲蠱惑她。

    沈沅槿理智尚存,不肯依從,越發用力地咬唇,竟是生生忍過,沒有透出一絲聲來。

    陸鎮未能聽到她的寅聲,心中有一瞬間的失落,然而很快,他便自行調整好了心態:今日的時間還很長,他會如愿聽到很多從她喉間溢出的悅耳聲音。

    陸鎮這般想著,旋即長臂一揮,拿來桌上的瓷瓶,利索地取下瓶塞,倒扣瓶身往指尖倒了些白色的脂膏,替她抹了。

    微微的涼意,沈沅槿擔心陸鎮對她用那起子亂七八糟的臟藥,神情擔憂地問他:“殿下使了什么?”

    陸鎮見她面露憂色,怕她多心憂思,少不得動動嘴皮子,給她吃下定心丸,“娘子莫要害怕,此物水潤,不但于娘子的身體無礙,還能讓你呆會兒少吃些苦頭。”

    話畢,又去打開那方錦盒,信手取了一只出來,仔細攏上。

    打從靠近她聞到她身上的幽香時,他就了,根本無需再用她的手多做什么。

    “心肝,看著孤。”陸鎮脫去沈沅槿腳上的重臺履和襪褲,接著讓她攀上他的肩膀,溫聲命令她。

    沈沅槿只管闔著目,沒有理會陸鎮的話。

    眼前的她好似一只不聽話的雀兒,陸鎮不大滿意,稍稍狠下心腸,想了對付她的法子。

    略扶一扶,重重挺邀。

    沈沅槿頓時脹得難受,眼里的淚越聚越多,雙手自陸鎮的肩上移開,繼而無力地撐在桌面上,腰背往后躲,煺也扭動著抗拒他。

    她既要自討沒趣,不肯乖乖聽話,他也沒無需太過縱著她。陸鎮稍一使力,拽住她的煺擱進臂彎里,傾身過去,益發兇狠地欺負她,直接到底。

    沈沅槿倒抽口冷氣,細白的雪頸隨之仰起,小手徒勞地抓住案沿,沒有睜眼去看陸鎮,亦沒有哀求,只是擰著眉艱難地承受他的磋磨。

    好一只有氣性的雀兒,卻不知她能挨到幾時。陸鎮鳳目微沉,眸色暗了暗,一面肆意撻伐施為,一面去解她匈前被系得像蝴蝶翅膀一般的衣帶,輕輕扯下,現出里面素白的訶子。

    那訶子上未繡一物,僅有竹葉暗紋為飾,應是精心紡織而成。

    綢布的白雖比不得她肌膚的白,但兩相映襯,越發惹眼,陸鎮看得眼神發直,滾了滾喉結,毫不留情地徒手撕開,大掌團團攏住。

    裂帛的刺啦聲在耳畔響起,沈沅槿此時自身難保,勻不出心思去想是哪件衣物壞了。

    陸鎮的身和心皆沉溺在她伸上,吐氣如牛,歡愉到尾椎發麻。

    “睜開眼,看孤。”感受到她在陡,陸鎮迫使自己停下,心說她若不傻,便該知道床笫間,她應學會順服他來讓自己好受些才是。

    她明明已經認命般地躺著由他掌控,他為何還要這般步步緊逼,就為了讓她親眼看他這個卑鄙小人是如何滿臉享受的嗎?他要做便做,她看不看他,又有什么要緊。

    沈沅槿著實不理解他于此事上與她較勁的點在哪里,對于這番話,仍是左耳進右耳出。

    他已給過她第二次機會,是她自己不懂進退,他不會再留情了。

    陸鎮被她毫不在意的態度刺著,攥緊她的腰,不待她平復下來,重了力道,繼續方才未完的事。

    桌案急劇搖晃,木制的桌腿與地磚相碰發出的嘈雜聲響,姜川在門外也能聽得真切。

    此時才剛過了晌午,離殿下出來尚還早。姜川捂嘴打了個哈欠,眼皮開始打架,遂往欄桿處坐了,忽視那些讓人浮想聯翩的聲音。

    屋內,女郎白皙的煺和男郎麥色的臂形成鮮明對比,晃晃悠悠地蕩在半空中,右腳上的重臺履將將掛在腳尖,搖搖欲墜。

    沈沅槿不知何時睜了眼,卻沒有看過陸鎮一眼,只是側臉貼著冰涼的桌面,皺眉看著窗臺上繁復的雕花,淺色的重臺履在這時候掉了下去,聲音很輕地落在陸鎮腳邊。

    陸鎮將要登頂,沒有心思去理會沈沅槿現下在看何處,若非一手還掐著她的腰,險些失控到將她幢出去。

    數十息后,沈沅槿聽見他低低吼了一聲。

    才過去了一回。沈沅槿累到手軟,根本不想動,整個人似一尾瀕臨死亡的涸轍之魚,聽天由命,呼吸淺淺。

    他今日是帶著情緒和火氣行那事的,沈沅槿只覺比上次在別業里還要難挨不少,疑心自己還能不能看到明日的太陽。

    陸鎮興致不減,當下沒有給沈沅槿太多的思考時間,很快便又使了新的,抱起她走到窗邊,讓她背對著他站好。

    沈沅槿很怕他在后面,一顆心開始止不住地發顫。

    陸鎮感覺到她在害怕,終究動了惻隱之心,又抹了些脂膏在指上,讓她轉回身與他交吻。

    抹完過后,示意她抬煺,容她適應一陣,這才讓她面向窗子,迫使她踮起腳站在他的腳背上,將她的手按到窗臺上。

    ……

    下晌悄然臨近,沈沅槿吃力地跪伏在褥子上,掌心的細汗洇濕布料,發髻早亂得不成樣子,陸昀為她簪上的山茶支撐不住,恰好砸到她的手背上。

    茶花墜落之處,未見一片花瓣,乃是整朵而落。

    沈沅槿眼尾的余光瞥見那朵妃色的花,下意識地想要將其拾起,卻又無能為力,只能用手背將其甩開些,不讓陸鎮沾染到它。

    她的這一細小舉動引起陸鎮的注意,憶起晨間陸昀為她簪花的那一幕,原本將要熄滅的怒火再次席卷而來,燒得他幾乎理智盡失,頓時按下她的腰讓她整個人都伏在褥子上,結實的胸膛籠罩住她,幾乎將她釘死。

    “這般喜歡他送你的花?”陸鎮在她耳邊說話,撿起那朵花捏成碎花扔至床下,“娘子有心護著他送你的花,這朵花可還受得住?”

    沾染了花香的那只手往下沉,捻住蕊玉。

    沈沅槿啟唇咬住手背,不知是第幾回失控發燦,眼淚像是斷線的珍珠串子,漱漱而落。

    好容易挨到三回過后,陸鎮方從她的身后離開。

    沈沅槿輕舒一口氣,疲憊地將臉埋在褥子里隔絕視線,呼吸又輕又淺。

    “先用膳不遲。”陸鎮道出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隨手別來一條被子蓋在沈沅槿的身上,披上外衣,揚聲喚來姜川。

    姜川斷斷續續地在美人靠上瞇了大半個時辰,聽見陸鎮的聲音后立時醒了瞌睡,他因知曉里面的情況,并不敢貿然入內,只站在門外問自家主子有何吩咐。

    “先送熱水進來,再去廚房傳膳。”陸鎮平聲說完,往床沿處坐了,俯身用指腹拭去沈沅槿眼尾的淚痕,再將她的鬢發捋至耳后。

    女郎約莫是累壞了,他才離了她不到小半刻鐘的時間,她便已闔上雙目沉沉睡去,眉眼亦微微蹙起,大抵是身上不大爽利的緣故。

    她太瘦了,那紅綾被蓋在身上,亦不過隆起小小的幅度。陸鎮撫上她的眉,正欲將其撫平,隔扇外傳來姜川輕輕叩門的聲音。

    陸鎮起身坐回外間,讓他進來,起身走到面架前,先從桶里舀一瓢水凈了手。

    春日未至,窗子開得不大,屋里的氣味還未散盡,姜川不動聲色地擰了擰眉,請陸鎮示下后,將窗子撐得開些,以助空氣流通。

    “這里無事,你先退下,叫廚房晚兩刻鐘后送膳過來。”陸鎮說完,將柔軟的綢緞巾子放進盆中沾濕。

    姜川始終低垂著腦袋,目不斜視得恭敬道聲是,躡手躡腳地本出門去。

    門軸轉動,合上。陸鎮坐回床邊,掀開被子的一角,拿熱巾子擦去滑膩物后,清洗干凈,敷在紅腫處。

    被中的女郎因陸鎮的舉動蹙了蹙眉,片刻后,似乎覺得溫熱處好受了些,舒展眉頭。

    陸鎮觀她不再皺眉,心里也跟著生起一抹熨帖感,恍然發覺,不獨是和她做時能感到饜足,與她在一處照顧她時,亦能得到滿足感,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陸鎮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怪誕的想法,他只知道,此時此刻,他是真的想要照顧好她。

    褪去衣物鉆進被窩躺在她身側,大掌覆在她的小覆上,極耐心地輕輕揉著,為她緩解周身的不適。

    不那樣對她時,她的覆竟是這樣萍,沒有半點異樣。倒也難怪她每每都哭得那樣傷心,想是稱得厲害。

    兩刻鐘后,婢女提了精美的雕花食盒進屋布膳。

    陸鎮熟練地落下床帳隔絕外界,令人布完膳后即刻退出去。

    沈沅槿睡得極沉,陸鎮這一嗓子絲毫沒有吵到她,仍是閉眼安心睡著。

    陸鎮擔心她餓著肚子,先行起身穿上衣物,這才去拍她的肩喚她起身,斷斷續續喊了她兩三回,她才勉強醒轉過來。

    沈沅槿睡意朦朧,頭腦不甚清明,吃力地睜開眼,昏昏沉沉地問:“現下是什么時辰了?”

    他這么大個人在她眼前,她喚得竟是旁人。陸鎮頗有幾分不滿地輕咳兩聲,面上喜怒不辨:“穿好衣服再用膳。”

    男郎低啞的聲音入耳,沈沅槿如夢初醒,忽略胃里空空的不適感,無聲沖人點了點頭,而后開始環顧四周開始尋找自己的衣物。

    陸鎮繃著臉去衣柜里尋來一套女郎穿的衣物,神情嚴肅地讓沈沅槿張開手試試是否合身。

    被窩外頭冷得不是一星半點,她再怎么厭憎陸鎮,現如今也犯不著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沈沅槿沒有丁點猶豫,依言照做。

    “孤還當你腦后生得盡是反骨,卻原來也并不全是。”陸鎮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衣袖,經她的手向臂上套,陰陽怪氣:“頭一回在案上時不過叫你睜眼看孤,你怎么都不肯聽;這會子要你抬手穿衣,你倒是肯聽了。”

    他這話說得小氣,沈沅槿沉下眼眸一言不發,態度平平地配合他給自己穿衣的動作。

    屋子外面落日西斜,絲絲縷縷的陽光,陸鎮助她穿好里衣里褲,再套上薄些的冬裙,打橫抱起她走到羅漢床邊,放她落座。

    陸鎮親自給她盛飯盛湯,又往她的碗里添菜,緩了緩面色平聲道:“娘子餓了一下午,耗去的氣力也多,先喝些熱湯暖暖胃罷。”

    此人正經說話的時候,道出的話語倒也不無可取之處。沈沅槿暗自想著,正好也有些渴了,手上酸乏,一只手竟不大能端得住那碗湯,故作鎮定地兩手去端,徐徐飲下半碗。

    陸鎮執箸吃著碗里的飯食,光明正大地拿眼看她,見她用兩只手端碗喝湯,就這樣還端得不大穩當,必定是手上沒有力氣。

    當真是個無甚用的嬌娘,才三回便已是這幅模樣,待會兒吃過膳,她又該如何承受。陸鎮凝眸想了想,卻并不打算因她體弱而作罷;她上晌去送別陸昀的這件事氣得他不輕,焉能如此輕拿輕放。

    沈沅槿喝完清香的雞湯,味蕾和食欲皆被打開,專心致志地吃菜吃飯,沒有理會過對面的陸鎮吃得如何,更不會瞧他,故而并未發現他在看她。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言地各自用膳,沈沅槿吃得慢,陸鎮吃過三碗飯,她還在吃那半碗飯。

    陸鎮甚是耐心地等她慢慢吃,待她吃完,往銅盂里吐出漱口的茶水,方問起吻她脯時就想問她的話,啟唇問她:“娘子可是用薔薇水熏了今日穿的衣物?”

    這人當真是生了只狗鼻子不成?她不過是在柜子里他的蓋過的被子上灑了些薔薇水,他竟也能聞到她的衣物上沾了薔薇水的味道。

    她自個兒穿的時候都不大能聞到,且她在身上穿了兩三個時辰,早該揮發完了才對。

    沈沅槿嫌他歸嫌他,倒還不打算在這樣的小事上與人扯謊,遂如實搭話:“我在衣柜里的被子上灑了些薔薇水,想是那水的香味留在了衣上。”

    被子,好端端的往被子上灑薔薇水作甚。陸鎮的思想再次跑偏,嚴肅發問:“是孤蓋過的那條?”

    沈沅槿懶怠掩飾對他的嫌惡,沖人頷首。

    陸鎮何曾被人這樣嫌過,莫說他如今貴為東宮,便是從前為梁王府嗣王的時候,天下間愿意嫁與他做孺人的女郎怕也數不勝數;唯有此女對他避之不及,甚至在他主動開口的情況下,仍是斷然拒絕。

    想要向她發發火,又覺得自己若是因為此等小事大動肝火,著實可笑。

    陸鎮壓下那股不悅,繼續問正事,“那薔薇水,娘子是從何處買來的?花了多少文錢?”

    沈沅槿道:“東市的集市上,具體在何處,我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那小販是推車售賣,想來不會固定在一處開攤;至于價錢,好似是一百五十文錢兩瓶。”

    市面上的薔薇水多在一百文錢左右一瓶,她僅用一百五十文錢買了兩瓶,價格便宜了四分之一,這批貨即便不是走私,怕也是避過了貢稅這一項的,甚至還可能是官中流出。

    趙國規定,海上的舶來品采取抽分和以金銀實物抵錢的方式進行征稅,前者是直接從船上貨物中抽取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間,根據貨物品類的不同采取不同的抽取比例;后者則是估算貨物總價后,取十分之一的稅錢,再以金銀實物的價值抵上沖做稅錢。

    珍珠、寶石、稀缺礦石和玳瑁等物因其價高,統一由市舶司上呈朝廷,通過專門的平臺和機構進行售賣。

    五大市舶司距離長安城俱在兩千里開外的地方,那些商人花這樣大的氣力將這些東西運至長安售賣,想來近處的市場已然飽和,且售價更低;若果真是如此,那么私底下流同出來的貨物,數量必不會少。

    看來,他該提前些時日出發前往明州了。陸鎮暗自下定了決心,又飲一口清茶仔仔細細地漱一遍口。

    沈沅槿枯坐了會兒,眼瞧著陸鎮沒有半點要叫人送她回去的意思,于是漸漸不安起來,等到天麻麻黑的時候,簡直如坐針氈,“殿下,天色欲晚,我該回去了。”

    “孤何時說過‘結束’二字?”陸鎮唇間微揚,輕嗤一聲,像是在聽到了好笑的話,凌厲的鷹目死死盯著她,“孤與你說的時‘先用膳’;豈有頭三遭做了三回,后兩遭便也只能做三回的道理?”

    陸鎮將“只”字咬得很重,落在沈沅槿的耳里足可用驚訝來形容。他每回都要許久才能出來,實在磨得她難受。

    她今日當真是怕了他了,安放在扶手上的右手開始發顫著收攏,攥緊,借力站起身就要離他遠些,“不行,我”

    沈沅槿一語未完,陸鎮立時一個箭步來到她身前,捧住她的后脖頸吻她,打斷她的話。

    手上提不起力氣,一切的反抗都是那樣蒼白而徒勞。舌尖被他咬住,沈沅槿的喉嚨只能透出些斷斷續續的嗚咽聲。

    陸鎮先把自己身上的衣物褪全了,讓她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深吻著她。

    夜里不比白日,怕她受涼,再加上她的衣裙不大好穿,陸鎮沒有將其扯去,只是摸到裙下的布料上,拉到膝下。

    橙黃的燭火中,陸鎮立在案邊,抱著她。

    沈沅槿從沒想過男郎還能站著

    顛簸感導致重心不穩,沈沅槿實在不能安心,害怕自己掉下去,只能環住他的頸項。

    他太強悍,體格比她大的也不是一星半點,她根本半點不是他的對手,才一小會兒便又開始止不住地抽泣落淚,恨不得就此昏死過去,總好過清醒地承受。

    陸鎮聽著那些低低的啜泣聲,莫名心生煩悶,擰眉默了默,終是軟下心腸好聲好氣地哄她:“娘子當真是水做的不成?落下這么多淚,也不怕哭壞了眼,孤容你去床上躺著,快別哭了。”

    沈沅槿頓時如蒙大赦,連連點頭。

    陸鎮趁勢就走,穩步在屋里來來回回走了三五圈,迫得沈沅槿又落了好些眼淚,哽咽著罵他狗東西舀他的肩,他方意猶未盡地放人躺下,垂首吻去她臉上的淚珠。

    如此又鬧過兩回,沈沅槿只覺得渾身上下沒一處是舒坦的,腰背酸痛,煺間最甚。

    陸鎮替她擦洗干凈,仔細查看一番,格外小心地涂抹藥膏。

    沈沅槿實在難受,不自覺地扭身抗拒他。

    陸鎮單手鉗制住她,面容嚴肅,“你受傷了。”

    他的語氣里帶著稍許擔憂,繼續道:“若不好生搽藥,明日怕是連床都下不來。”

    “這三日,你便留在此間好生將養,孤會每日過來為你搽藥。”

    她之所以會受傷,還不是叫他害的。

    沈沅槿滿腹的怨氣,態度堅決地拒絕,“不勞殿下費心,我自己也可上藥,我要回去!”

    陸鎮自認一心為她考慮,她卻不肯領情,頓生無處說理之感,氣頭上語氣便重了些:“你莫要仗著孤疼惜你,就失了分寸!”

    “疼惜我?你口中的疼惜我就是將我弄成這個樣子?陸鎮,在你眼里究竟當我是什么?是,我是同你立下過約定不假,可我不是你的玩物,更不該遭受你這樣的對待!”

    當她是什么,玩物嗎?陸鎮問自己。不,他從沒這樣想過,若只當她是玩物,又怎會心生憐惜,這般悉心地照顧她?

    “孤從未說過你是玩物。”陸鎮劍眉蹙起,手上搽藥的動作略微頓住,目光復雜地凝視著她,鬼使神差地道出內心深處潛藏許久、就連他自己都鮮少會去正視的念頭:“孤愿意給你名分”

    第43章 娘子要負責

    給玩物安上一個冠冕堂皇的名分就不是玩物了么?莫說是良娣、良媛, 就是當了太子妃又能如何呢?從此成為他一人的所有物,困于囚籠般的宮墻內,與旁人共侍一夫

    她才不稀罕這樣的名分。沈沅槿被陸鎮口中的話語惡心得不行, 甚至不等他把話說完,十分果決地拒絕:“我不愿意,不論是什么位份,我都不愿意。”

    常言道事不過三。這已是她第二回 好賴不分地拒絕于他, 從今往后,他決計不會再一廂情愿地對她提及此事;他還不至于賤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貼她的冷臉。

    陸鎮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陰沉下來,語調亦是冷得駭人, “你一殘破之身, 竟還對孤挑三揀四, 今日失了這個機會,但愿你將來莫要后悔!”

    沈沅槿聞言,旋即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沒有片刻猶豫,語氣堅定地道:“落子無悔,我只盼殿下能夠信守你我之間的約定。”

    “落子無悔”陸鎮自嘲般地輕聲笑了笑, 繼續指間替沈沅槿搽藥的動作,游刃有余地帶給她一些別樣的感受,信誓旦旦地道:“孤雖不以正人君子自居, 卻也不至卑劣到誆騙你一弱女子。”

    指尖的藥膏不多時便被旁的溫潤之物所替代,陸鎮唇畔笑意更深,有些戀戀不舍地收回手,垂下眼眸仔細瞧了瞧指上的滑膩, 意味深長地道:“孤說娘子是水做的,娘子不肯認, 這些又該怎么說?”

    沈沅槿知道聽得出陸鎮的弦外之音,當下只覺一陣臉紅耳熱,羞憤交加間,氣鼓鼓地瞪他一眼,裹著被子勉強坐起身子,欲要下床去取回她自己的衣物。

    雙腿酸軟得厲害,沈沅槿勉強穿上鞋,還未邁出步子便已有些打顫,不禁惱恨地暗罵陸鎮兩句,咬牙前行。

    忽想起她的訶子早被他撕毀了去。好在她今日是披了斗篷的,出去的時候只需將斗篷圍至身前,自可遮擋住。

    沈沅槿想到應對的法子,步履艱難地走向斗篷所處的位置。

    煺間酸脹,帶著微微的刺痛感,沈沅槿一時不察,蹙起眉頭低吟了一聲。

    陸鎮著實看不過眼,用巾子擦干凈手,上前攔住沈沅槿,態度強硬地抱她坐回床上,自去那邊替她速回衣物。

    他這里沒有女郎穿的訶子,獨有干凈的里衣里褲,還是她頭一次來別院時換下的。

    陸鎮懊悔沒有吩咐尚服局為她制兩件訶子出來,然而時下又沒有旁的法子,只得先拿了衣褲過去,服侍她穿上。

    沈沅槿將自己裹在被子里,遮去身前的大片誘人風光。

    陸鎮探手扒開被子,先幫她穿好里衣。

    女郎的身前沒有了訶子的束縛,玉兔和莓果便在素白的衣料下若隱若現,陸鎮見后只覺得口干舌燥,腹下竟是又生出一股邪火。

    窗外清光皎潔,夜色沉寂。

    此時此刻,屋子里亦是安靜到落針可聞,唯有陸鎮磨洋工似地給人系衣帶的悉索聲。

    沈沅槿嫌他系得太慢,頗有幾分不滿地抬眼看向他,未及道出催促的話,卻先瞧清楚了他眼里的欲

    此人當真是個下流沒臉的色.胚。

    沈沅槿抿抿嘴,沒好氣地打下陸鎮假裝笨拙的手,自個兒將衣帶系了,挪開腿上的被子,滿眼嫌棄地避開他的身形,接著奪過他搭在臂上的里褲,欲要自己穿。

    白生生的兩條煺再次出現在眼前,明明今日看過好些時候,然而這會子見了,還是沒出息地想要多看兩眼。

    陸鎮極力克制住想要吞唾沫的沖動,大掌一勾,將沈沅槿帶到懷里,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低頭吐著熱氣幫她穿褲子。

    女郎的肌膚柔軟光滑到不可思議,同他的那身皮肉相比,簡直一個天一個地,即便僅有手上那一小塊范圍的接觸,陸鎮還是止不住地心癢。

    若非顧及她的身子已無法承受更多,怕是早將她制住禁錮在他的胸膛下了。

    陸鎮努力調整呼吸,盡量讓那股火燒得慢一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助她穿好里褲。

    “我要回去,辭楹還在等著我。”沈沅槿從陸鎮的臂膀里掙脫出來,再次向他表明自己的態度。

    陸鎮見她態度堅決,擰眉思忖片刻后,選擇妥協,張口開出他的條件,“娘子回去住可以,不過從明日起,直至你大好,孤都要宿在你屋里,與你同睡一張床。”

    她只是想要回自己的家,這前提竟然是答允他在自己家里住上幾晚,天底下豈有這樣的道理。

    沈沅槿幾乎想也沒想,當即搖頭拒絕:“不行,那里不獨住著我和辭楹,另外還有兩位幫工的女郎,豈可隨意帶男人回去住下,殿下不在意自己的臉面,我還要。”

    于此廂事上,他已做出讓步了,她還真當他是什么好性兒的主?

    陸鎮立時因她的話來了脾氣,猛地立起身攥住她的手腕,“是老實宿在這里和孤同床,還是回去容孤在你屋里過夜,你自己選;孤的耐心向來不多,孤只數十個數,十個數后,娘子若是還不答話,孤就當你默認留在此間。”

    陸鎮說完,果真開始認真倒數起來。

    這人怎能霸道專斷至此!沈沅槿眉頭緊鎖,沒來由地生出一個不好的預感:即便她守信履行完五次約,或許也很難擺脫陸鎮。

    沈沅槿正想著,耳畔忽響起陸鎮低沉的語調,“四。”

    她不過分了會兒神,陸鎮就已倒數到了四。沈沅槿大腦飛速地運轉思考,她是萬分不愿陸鎮出現在她的家中、出現在辭楹和縈塵的面前的,可偏偏,她又在這時候想起他口中說過的那句“這三日宿在別院”。

    沈沅槿心中痛苦糾結,在陸鎮道出最后一個數字之前給出答案:“就在這里。我要給辭楹書信一封,煩請殿下讓姜川帶送去常樂坊,告訴辭楹我在這里三日,三日后自會回去,讓她無需為我擔心。”

    三日,確是他方才親口給出的天數。陸鎮沒有辦法否認,當即點頭應允,“好,就讓姜川前跑這一趟。”

    她愿意留在這里,他本該感到高興才是,可轉念又一想,她寧愿“違心”地呆在這里,也不愿他去踏足她的宅子,顯然是在避諱他。

    兩股截然不同的情緒在腦海里交織纏斗,陸鎮心里萬分矛盾糾結,眸色亦隨之變得微暗起來,煩躁地在沈沅槿的額上吻了一下平復心緒,接著為她披上外衣,轉身去書案處研墨。

    陸鎮親自研好墨后,板著臉抱沈沅槿過去,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繼而目不轉睛地看她提筆落字。

    他身上的壓迫感和男性氣息太過濃重,甚至還在散著令人難以忽視的熱氣,沈沅槿頓時變得如坐針氈起來,怎么也不能安心,草草落下“安好,三日后歸,勿憂”八個字后,用硯臺砸住信紙的一角,靜等墨水晾干。

    沈沅槿兩手擱在案上,挺直脊背,身子亦繃得極緊,似乎生怕后背和雙手觸碰到他。

    這般明顯的刻意為之,陸鎮豈會感覺不到。他與她明明已經有過那么多回,她卻還是這般疏遠嫌惡于他,叫他如何不難受。

    胸中堵了一口氣,悶悶的,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陸鎮無可救藥般地想要親近她,讓她身上沾染更多屬于他的氣息,就像草原上野獸標記自己的領地那樣。

    “沈沅槿,沅娘”陸鎮忍不住啟唇喃喃喚她的名字,而后便沉眸癡迷般地盯著她潔白勝雪的脖頸看,在沈沅槿震驚回首、看過來的時候,不由分說地扣住她的后腦勺吻住她。

    “沅娘”這兩個字豈是他這個爛人能叫的,他是存心要惡心她的罷。

    沈沅槿被迫在他的安排下轉過身,兩只手有氣無力地抵在他的肩膀上,奮力掙扎反抗于他。

    陸鎮強壯如虎,力氣亦大得似要越過虎牛,堅實的胸膛像極了一堵高墻,她的這點力氣猶如螳臂擋車一般,白費力氣不說,更添了他的興致,直吻得她大腦缺氧,全身酥軟。

    靈活的舌在她的口腔中輾轉勾纏,時而往里深邸,掠奪她的微弱呼吸,汲取她的清甜芳浸,似乎怎么都吃不夠。

    良久后,陸鎮方緩緩松開對她的桎梏,拇指指腹輕撫她紅腫的唇,語調里帶著濃烈的欲:“娘子今晚既不走了,這身衣裳不穿也無妨。”

    他這回沒再稱沈沅槿為“沅娘”,方才必定只是意亂情迷間胡亂叫的,當不得真。

    沈沅槿冷靜下來,打定主意不再提此事,心說她方才若出言制止,依陸鎮的性子,恐怕非但不會作罷,反而會愈加頻道地如此喚她。

    耳畔傳來陸鎮說話的聲音,“紙上的墨已干了,我明日就命人送過去。”

    “讓姜川去,殿下身邊的人,辭楹只認得他一個。”沈沅槿思緒回籠,再次提醒陸鎮。

    她說這話的語調還算溫柔,陸鎮聽著很受用,埋首將鼻尖埋在她的鎖骨處,啞聲道:“那就依娘子說的。”

    “娘子今日在屋里悶了許久,孤抱你出去走一走。”陸鎮一壁說,一壁橫抱起她朝雕花木門走去。

    出了門,高聲喊姜川滾過來,令他先安排人燒沐浴用的水,再去屋里取了書案上的信紙往常樂坊走上一趟。

    姜川抱拳恭敬應下,眼尾余光瞥見沈娘子綿軟無力地依偎在殿下的懷里,整個人在殿下身形的映襯下顯得只有小小的一團,卻不知是如何能應承殿下那般久的。

    他常收拾殿下的衣物,瞧清楚那褻褲,上的幅度”,絕非尋常男郎可比,差的不是一星半點,且又是出身行伍的練家子,體魄亦是十足十的強悍,便是落雪的天,也可赤著上身打拳練劍

    沈娘子應付殿下這幾遭,實在辛苦。姜川腹誹一番,自知幫不了她什么,唯有盼他家殿下能夠事中憐香惜玉,事后貼心照顧。

    檐下掛了燈籠,與那滿庭月色交相輝映,粉墻上橫著幾支花樹枝葉的影子,叫那晚風一吹,紛紛顫動起來。

    沈沅槿看后覺得有趣,微揚起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處。

    陸鎮觀察光源的方位調整位置,也讓他二人的影子倒映到那面墻上去,打趣她道:“娘子既喜歡看會動的影子,下次何妨在屋里燃上燈燭,孤讓娘子在上面,素白的床帳上也能映出人影來,娘子自可看個夠。”

    有道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陸鎮作為一只瘋狗,又能說出什么正經的好話來。

    沈沅槿直接無視了陸鎮的存在,不一會兒便看夠了,不自覺地輕輕揪住他的衣襟,眼皮發沉,泛起困來。

    陸鎮抱沈沅槿回屋,容她睡上一陣,待婢女叩門來報說熱水備好了,他才溫聲細語地喚醒她,帶她去浴房沐浴。

    浴房內,陸昀的動作嫻熟地解去她的衣衫,先用手試了試水溫,再將她放進浴桶里,往屏風那邊走。

    沈沅槿遲遲沒有聽見他推門出去的聲音,一顆心開始加速跳動,幾乎要懸到嗓子眼,“我自己可以的,殿下先回去歇息罷。”

    陸鎮不緊不慢地觸上腰上的蹀躞帶,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反問沈沅槿道:“娘子的煺都被孤軟了,手上也沒多少勁,怎的就可自行沐浴,待會兒又要如何出浴?”

    話音落下,衣袍也隨著蹀躞帶的消失而松垮,陸鎮三兩下除干凈,踏進浴桶中。

    水位因他的到來驟然升高,漫過肩膀。沈沅槿忙不迭扶住桶壁撐住身子向上,瑟縮著往后退,一臉防備地注視著她。

    那桶顯是按照陸鎮的高大身量特制而成的,沈沅槿獨自泡在里面不免覺得空曠了些,他這會子進來,既不逼仄,也不留空,正好。

    陸鎮低頭看向沈沅槿,二人四目相對間,陸鎮冷不丁被她的眸光刺到,毫無預兆地突然發作,將人拽進懷里,下巴貼著她的綢發,手往下探,“娘子這幅樣子,孤又豈會禽.獸到對你做什么,不過是為著服侍娘子沐浴。”

    他會不會對她做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他的手的確不老實。

    沈沅槿及時握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學著他的口吻:“殿下方才口口聲聲說自己不做什么,這只手又該怎么說?”

    她竟學他說過的話來堵他的話。

    陸鎮又是氣又是笑,語塞好一陣子,索性也不去反駁她的話,對著她瑩潤白嫩的肩吻了下去。

    這人今天怎的沒完沒了了。

    沈沅槿氣到發抖,掙扎著想要起身,陸鎮被她蹭得熱意翻涌,不得不制住她,轉過她的身子與她面對面。

    “孤原本只是想抱抱你、再親一親你,誰讓娘子這般勾人”陸鎮低啞的嗓音里夾雜著克制,忽地攥住沈沅槿的手。

    “娘子要對孤負責的。”陸鎮一臉“委屈”,寬大的大掌裹住她的手背帶著她凍,另只手摟抱住她的背,繼續吻她的肩。

    鬧過一回,沈沅槿的右手徹底沒了力氣,手腕酸麻,好半晌才緩過來。

    陸鎮極認真地在她身上的每一處涂抹澡豆,洗凈后,抱她出浴,擦身穿衣,回屋抹藥。

    床帳內,陸鎮將紅綾被蓋在她身上,一條胳膊放在她的腦后讓她枕著,另一條則安放在她的腰上輕輕拍著,哄她睡覺,“娘子安心睡,孤不會再亂動。”

    沈沅槿被他禁錮著瘋鬧了一個下晌不止,現下早累得眼皮打架,幸而被窩里足夠溫暖舒適,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便沉沉入眠。

    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依稀記得天未亮時,陸鎮好似給她上了藥,她那時太困,沒怎么理會他,幾乎只在他手指離開的瞬間便又睡了過去。

    稍有動作便能感覺到較為明顯的不適,肚子也疼,沈沅槿灰心地想:她這一整日或許都很難下床了。

    床上的活動范圍太有限,這一日像是有三日那么長,沈沅槿一個人枯坐到夜里戌時二刻,聽見婢女傳話說太子殿下回來了。

    陸鎮忙碌一天,是以進來時的面色瞧著就不大好,可在看到沈沅槿的那一瞬,立時緩和不少,坐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她纏吻,待吻夠了,方問她要不要如廁。

    沈沅槿不想麻煩此間的婢女媼婦,盡量減少飲水和如廁的次數,他沒提這一茬的時候還好,當下聽他有此問,立時點了點頭。

    陸鎮知她臉皮薄,因道:“你若不想用恭桶,孤抱你去更衣室也無妨。”

    “我還是去更衣室。”沈沅槿低下頭,聲如蚊蠅。

    陸鎮抱沈沅槿去更衣室,待她出來,便又抱著她回去,小心翼翼地安置到羅漢床上,“乖娘子,孤今晚還要將娘子洗干凈擦藥。”

    陪她下了兩盤雙陸,觀二更將至,命人送水進來,認真清洗了,執起燭臺增亮,細細查看。

    雖還腫著,卻是比昨日好了許多。陸鎮動作輕緩地抹完藥,與她抵足而眠。

    第二日夜里回來亦是如此待她。

    到了第三日夜里,陸鎮見她煺間好的大差不差了,跪坐到床尾便要解渴。

    沈沅槿攥住軟枕分散那些不由自主的異樣感覺,忍著吟聲勉強擠出簡短的一句話來:“明日上晌,我也該回去了。”

    陸鎮不滿她在這時候說這樣掃興的話題,偏他現在又說不出話,讓她紛更開,仲邸。

    呃。沈沅槿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記激得發出動人聲調,不自覺地仰起脖子,收攏手指,煺也跟著河上。

    大煺內側的肌膚險險貼在耳上,陸鎮的血液都為之沸騰,抬手將其往兩邊按,掌心細細地摩挲著,不多時便出了滿頭的大汗。

    沈沅槿不敵他的手段,不到半刻鐘便渾身輕燦起來,那期間大腦空白一片,整個人不受控制地陡。

    陸鎮心滿意足地滾了滾喉結,薄唇上尚還瑩潤一片,不待沈沅槿平復下來做些什么,傾身下去與她交吻。

    覆上不大舒坦,沈沅槿知道那是何霧,但他實在太沉,根本撼動不了分毫,喉嚨里只能發出嗚嗚咽咽的細碎聲響。

    正無計可施時,陸鎮忽抱她坐起身,就像他兩天前說的那樣,讓她在上面。

    檀口被他占據著主導權,沈沅槿依然說不出什么完整有用的話,那團東西也沒消失,就貼在她的豚下。

    沈沅槿不知自己被他親了多久,身上突然一涼,陸鎮離開她的唇,薄唇向下,盤起腿讓她往后坐,接著生生扯爛布料,抓了她的一只小手過去。

    手里黏糊糊的,沈沅槿極嫌棄地瞪了瞪他,啟唇就是一句“我要凈手”。

    陸鎮還沒夠,不敢馬虎,按下她的肩示意她無需動,自去面端了盆清水送來她面前。

    沈沅槿仔仔細細地清洗一遍,還未及擦手,陸鎮便已將銅盆擱到那邊的月牙凳上,幾個箭步回床,要她背對著他。

    兩天前他才弄了那么多回,今日又不滿于一回,如此頻繁,他也不怕身體垮掉,折壽。

    膝蓋開始微微發痛,沈沅槿開始不耐煩地催促他,陸鎮亦好不到哪里去,手都快麻了,安撫她伏在褥子上,空閑的手輕撫她的背。

    極致的白和他的麥色,著實讓他有些移不開眼。

    陸鎮又開始低低喚她娘子、心肝。后背的某些地方變得溫溫的,沈沅槿厭惡極了,偏又不好亂動,怕別處也沾上,讓陸鎮去尋巾子來。

    陸鎮將巾子打濕,悉心清醒干凈后,拿了那條被他扯壞還未洗過的訶子往浴房里去,如此又一回,方舀水沖了個冷水澡。

    等他歸至里間,沈沅槿已自個兒穿好里衣,側躺著睡著了。

    躡手躡腳地鉆進被窩,尋個舒服的姿勢,同前兩晚一樣,抱著她睡。

    因著這些天不必早朝,陸鎮起得略晚了些,因是卯正,天還未亮,屋里黑漆漆的,摸索著起身,摸來火折子,點亮一盞燈臺擱在凳上,悉心為她涂抹藥膏鞏固。

    沈沅槿昨夜睡得早,不怎么困,少不得被他的舉動鬧醒,徐徐睜開眼,本能地擠他出去。

    手指發燙,陸鎮劍眉微蹙,闔目深吸口氣,聲調壓得很低,“乖娘子,放松些,孤是疼惜你,今日再擦些藥,明日便能好全了。”

    他的動作極輕,似乎不是有意吵醒她,亦不是在輕薄于她。

    沈沅槿漸漸平復下來,配合著稍稍張煺。

    陸鎮用指尖在外面薄涂一層,而后將她的里褲拉回腰上,不緊不慢地系著帶子,幽幽張口:“孤不日便要離京一段時日,怕是許久不能來尋娘子。”

    他要離京。沈沅槿的腦海里回蕩著這句話,真心期盼他能晚些回來,這段時日,她實在疲于應付他,無端好好歇上一歇。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應,陸鎮心中隱有幾分失落,想起她待會兒就要走,終是厚著臉皮向她討話:“娘子就沒什么想和孤說的?”

    話音落下,沈沅槿怔了怔,無甚想說的,嘴里敷衍他道: “殿下一路平安。”

    他想聽的不是客套話。陸鎮莫名涌起一股離愁別緒,從被窩里牽了她的一只手出來,放在他的心口上,喃喃低語道:“孤好似,有些離不開娘子;娘子在長安城中閑來無事時,也想一想孤可好?”

    離不開她。沈沅槿甫一聽到這句話,立時驚得睜大雙眼,瞳孔翕張,僵硬地抽回手,“殿下該起”

    余下的字眼還未道出,陸鎮溫熱的薄唇便覆了上去,指節分明的大手愛撫著潔白圓滾的玉兔,纏得沈沅槿不自覺地夾住被子。

    珠玉被溫熱裹住的時候,女郎唇間溢出聲來。

    姜川看眼案上的更漏,往這處來喊人,才剛做了個叩門的姿勢,就聽里面傳出了可疑的聲音,及時收回手。

    沈娘子這一關,殿下約莫是過不去了。姜川暗自忖度,垂下眼睫,無奈地在檐下侍立。

    陸鎮在房中纏著沈沅槿親昵許久,極限穿衣洗漱,甚至來不及用早膳,大步流星地奔出府,騎馬進宮。

    他走后,沈沅槿懶洋洋地賴了將近半個時辰的床,起身后由人伺候著穿衣疏發,不多時,又有婢女送來色香味美的飯食。

    用過早膳,沈沅槿一刻也不想多留,當即出了門,撞見姜川在廊下侯她。

    姜川那廂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禮,面容平和地道:“殿下命人為娘子備了馬車,娘子乘車回去,既可省時又可省力。”

    陸鎮下達的命令,姜川他們不得不從,沈沅槿自知無法拒絕,也不想為難他們,點頭應了。

    崇仁坊至常樂坊僅有兩刻鐘的路程,沈沅槿坐上車,沒事就發發呆愣愣神,掀開簾子瞧瞧外面,時間過得倒也快。

    辭楹足足等她三日,見到她歸來的那一刻,差點紅了眼眶。

    沈沅槿牽她的手往屋里進,自個兒斟一盞熱茶吃了起來,補充水分。

    辭楹擰眉盯著她脖子上還未全然褪去的痕跡看,關切問道:“娘子這三日過得可還好?殿下他又,欺負你了嗎?”

    說到又字的時候,辭楹自己都頓了一下。

    “殿下”二字入耳,沈沅槿重又想起陸鎮這幾日的反常,先時嫉妒陸昀,再是喚她沅娘,今晨竟還說他有些離不得她,想讓她也想一想他

    他既能做出欺男的事,焉知就不會做出毀約霸女的惡劣行徑呢?

    她也是時候該為自己準備好一條后路,一條可以遠離陸鎮的后路了。

    第44章 陸鎮,你究竟在發什么瘋

    沈沅槿的名下現有五間成衣鋪, 三間開在長安城中,另外兩間則是在百里外的華州;原本籌備開去洛陽的鋪子因為陸昀下獄一事而擱置,如今陸鎮又纏住她不放, 近期內自然無法重新著手去辦了。

    暫時開不了新店倒也無甚妨礙,唯獨她攥在手里的那五間鋪子,不得不未雨綢繆;倘若陸鎮毀約,欲強納她為妾室, 那么長安她必定是不能再呆了,從此隱姓埋名,到那時, 成衣鋪的運轉還需有人維持, 否則, 她從前雇來的那些女郎便會面臨失去營生的困境。

    或許她不該把情況想得這么糟,不論怎么說,宮里的沈麗妃還是她的姑母, 永穆是她的表妹,陸鎮再如何專斷獨行,上頭總還有圣人可以壓制, 如若她去求助姑母和圣人,未必會毫無作用。

    強取豪奪侄子的妻子為妾,這樣的事情若是傳揚出去, 于皇室的聲譽亦是有損,圣人當真能做到全無顧忌嗎?

    沈沅槿將好的情況設想一番,同時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逃出長安,另尋歸處。

    倘若真的到了這一步, 她該提前安頓好手底下的五間鋪子,讓鋪子里的繡娘和幫工能夠繼續營生。

    東市的鋪子里, 黃蕊堪當繡娘之首,那處的賬房娘子亦是經營管理的一把好手,只需加以引導,必定能夠維持各鋪的合理運轉。

    眼下最大的問題是,若她走了,鋪面上新的衣物該由誰來設計。

    即便陸鎮愿意守約,她不必遠走他鄉,但一個人的能力終究有限,若想讓鋪子走得更長遠些,少不了需得引入新鮮血液,讓鋪內的成衣款式和風格更為多樣,吸引顧客。

    故此,不論她將來是走是留,為了鋪子的持續發展考量,眼下尋一兩個有天分、跟著她學習設計衣物樣式和畫花樣子的女郎之事,也是時候該加緊提上日程了。

    沈沅槿打定主意,便與辭楹商議該去長安城中的三間鋪子里貼上招收學徒的啟事了。

    她的這個決定來得太快太急,即便她只說了是為著以后開更多的鋪子做準備,辭楹聽后仍是敏銳地生出一絲懷疑和憂慮:娘子或許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那件事迫使娘子不得不開始考慮手底下五間鋪子的將來。

    辭楹想到此處,心中便隱隱覺得:此事約莫與太子殿下脫不開干系。

    又想:娘子既然不愿與她明說,她便是問了,娘子也只會拿旁的話來搪塞她,她又何必給娘子出難題;若情況真個到了那個地步,她多早晚是會知道真相的。

    “娘子預備何時去鋪里?”辭楹只裝作全然信了沈沅槿口中的話,趁勢詢問道。

    “等再過兩日罷。”沈沅槿低頭飲一口茶,溫聲道:“春日將至,待過得幾日,我將畫冊畫完,正好一并帶過去。”

    辭楹聽后,旋即點頭附和。

    沈沅槿便又問:“我不在的這幾日,屋里可有出什么岔子?”

    “一切都好。”辭楹說著話,提起茶壺往她的茶碗里也續上茶水,沉吟片刻后,獨將縈塵拎出來說:“我瞧著縈塵是個實心眼的,且又十分關心娘子的安危,每日都會問我是否知曉娘子去了何處,又道,倘若四日后娘子還不回來,她便要去報官云云。”

    沈沅槿靜聽辭楹說完,想起陸昀曾親口說過,縈塵會使刀劍和拳腳功夫,乃是不可多得的武婢;倘若縈塵果真如辭楹說得那般可靠,日后逃離長安的時候,或可帶她一起離開。

    古代社會,男郎孤身行走在外尚且不易,更遑論自己和辭楹是兩個全然沒有半點武力值的女郎,無疑更為危險,可若是有縈塵在,她們的安全會有保障得多。

    只不知到了那日,縈塵是否會愿意隨自己和辭楹一起走;她若不愿,焉能強求于她,放她自行離去也就是了。

    沈沅槿想畢,復又執起茶盞,張唇道:“我這會子既已回來,她也能安心了。待會兒咱們出去買些魚肉,晚膳大家在一處用罷。”

    辭楹沒有異議,陪沈沅槿說會兒話,兀自取來一百錢裝進荷包里。

    沈沅槿早將辭楹視為這個世上最為親近的人之一,于錢物數量一事上從不瞞她,也不怕她會亂花錢,故而開鎖的鑰匙向來是她們兩人各拿一把。

    短暫的休息過后,沈沅槿便攜辭楹出門,在庭中照見縈塵,為著讓她安心,也叫上她同去,親口告訴她自己無礙。

    三人信步行至巷口,等來一駕驢車,乘車去附近的集市上。

    這一趟足足等了超過一刻鐘,辭楹著實覺得不大方便,便提議道:“等下半年買座大些的宅子,也該買兩匹馬養在后院了,人少時便騎馬,人多了又可套車。”

    這兩件事能否實現,取決于陸鎮是否會守約。沈沅槿尚還無法下定論,沉默著不說話。

    辭楹觀她面色微凝,極反常地沒有搭話,心中疑慮更甚,愈加斷定她這三日與太子殿下之間,約莫是發生了什么不同尋常的事。

    時下多想無益,辭楹暫且拋卻煩惱,下車后助著沈沅槿挑選食材。

    當日花出去八九十文錢,滿載而歸。

    三人廚房,辭楹和縈塵給沈沅槿幫忙打下手,小一個時辰后,桌案上便擺滿了各色菜品,辭楹招呼眾人坐下一起用膳,甚至還給每個人準備了一小杯葡萄酒。

    沈沅槿不大能吃酒,但像溫和些的果酒,偶爾飲一兩杯也無甚妨礙,便也取來一杯徐徐吃著。

    一時飯畢,她二人請來幫工的兩名女郎當即手腳麻利地撤下杯盤碗碟,自去廚房洗碗;那守門的男郎趙伍略休息一會子,抬起扁擔去外面挑水。

    屋內,沈沅槿看辭楹做了會兒女紅,取來硯臺研墨,沾濕畫筆后擦去多余水分,蘸墨繪畫,直畫到二更天將至方洗漱寬衣。

    東宮。

    陸鎮處理完公務,天色已深。

    三四日不曾宿在少陽院,非但沒有半分掛念,反有幾分想往別院去住。

    別院的一切都比不得少陽院里的生活條件,但因曾有他放在心上的女郎在,只覺哪里都好,便是想起那張不夠寬敞的胡床,都能叫他心生歡喜,回味與那女郎在上頭顛鸞倒鳳時的暢快,以及抱她入睡時的心安。

    懷里藏著她的訶子,陸鎮不舍得讓人洗,更舍不得扔掉,草草洗漱過后,躺在床上輕嗅,仿佛她還在身邊一般。

    陸鎮的呼吸逐漸沉重起來,而后難以自持地沉下手去。

    窗欞處透進來的晚風吹起輕紗制成的輕薄床簾,身形壯碩的男郎側躺在床榻之上,那床腿不知怎的搖晃起來,夾雜著男郎沉悶而米.且重的喘聲,時不時地又傳出低聲喚人的音調。

    意亂情迷間,陸鎮的意志都變得薄弱起來,直面內心的真實想法:想見她,想要她,想與她在一處,那僅剩的一次根本不足以讓他厭倦她、放開她。

    “沈沅槿”陸鎮忘情地喊出女郎的名字,沉著聲調嘶吼一聲,而后大口吐著濁氣。

    褥子沾濕大片,手上也有,陸鎮在軍中糙慣了,身側沒有愛干凈的女郎拘束著他,無甚顧忌,自然不做理會,不多時便闔目睡去。

    翌日五更,陸鎮起身后,喚來內侍進殿伺候,以赤金冠束發,身著絳紫色圓領廣袖朝服,乘攆去宣政殿早朝。

    明堂上,戶部侍郎吳灃奏明州一帶鹽政稅收有作假之嫌,陸淵聞此消息,即刻命兩殿司指揮使田茂奉旨前往查探。

    當日散朝后,陸鎮往太極殿面見陸淵。

    父子二人于殿中談過政事,陸淵問及他與沈沅槿的事。

    “時漾。”陸淵難得一回喚陸鎮的小字,語氣里添了三分不常有的慈愛,“自元日過后,沈麗妃的內侄女已許久未再進宮,麗妃和你阿妹都很記掛她。依朕看,你若對那沈氏女有意,何妨將人納入東宮,無需大張旗鼓,只給個昭訓、承徽的位份即可。”

    為著那位沈麗妃,他那一貫心狠無情的阿耶竟能同他道出這樣的話來,竟像是不甚在意太子納從前的侄媳為妾之事傳揚出去,京中宗室世家、平民百姓會如何編排皇室了。

    沈沅槿與陸昀和離乃是他一手促成,何況他又占了她的身子,為給她名分,遭受指摘無可厚非,他認。

    然而陸淵讓他納沈沅槿為妾,并非出于對他的疼愛,而是為了方便沈麗妃和陸綏能夠時時見到沈沅槿;陸淵僅僅為了能讓沈麗妃開心,竟可做到不顧皇家顏面,當真讓人大開眼界。

    倘若沈沅槿不是沈麗妃的內侄女,身為東宮太子的長子欲要納二嫁之身的侄媳為妾,憑陸淵的脾性,為免皇室蒙羞,讓她悄無聲息地消失也不無可能。

    他的這位好阿耶,對他的阿娘無情,對如今的崔氏無情,卻唯獨對一個二嫁的婦人動了真情,唯恐她和他們的女兒有半分不順心;而他作為陸淵的嫡長子,現下竟也對一嫁過人的婦人上了心……

    如此看來,他們父子,不獨在性情和行兵打仗上共通之處,于此事上,更是出奇的相似。倒也不怪乎,世人常言他是陸淵的幾個兒子里,最像他的。

    當真要背棄誓約,強納她嗎?陸鎮心中掙扎矛盾,萬分糾結。

    他是一人之下的東宮太子,想要什么樣的絕代佳人沒有?天底下不知有多少未曾嫁過人、比她年紀輕的女郎愿當他的良娣,可她卻那般果斷決絕地拒絕了他兩回,他該食言,拋下臉面,做一個卑鄙小人強迫于她嗎?

    天平的兩端是私欲和理智,陸鎮一時間實在很難抉擇,哪怕陸淵也支持他將沈沅槿納入東宮,他亦無法下定決心。

    “非是某不愿,實乃此女高潔性烈,不愿與人為妾。”陸鎮劍眉折起,如實告知陸淵。

    不愿與人為妾,多么耳熟的一句話。幾乎只在頃刻間,便將陸淵的思緒拉回到多年前的汴州。

    他與沈蘊姝的頭一次,并不是發生在回京后的梁王府,而是在汴州的沈府里。也正因如此,多年來,他每每想起那日的情形,總是愿意格外多縱容和疼惜她些。

    原來這世上,不獨父子之間會有相似之處,姑母和侄女亦會有。

    即便不愿又能如何呢?她的姑母如今還不是成了他的女人,與他生兒育女,身和心皆是獨屬于他一人的。

    陸淵撫了撫掌,笑陸鎮年輕。

    既是親眼看上的女郎,若是不能弄到手里好生受用,心里始終都會扎著一根刺;與其讓那根刺生生刺到自己心癢難耐、夜不能寐后再出手,不若從一開始就使出雷霆手段讓其認命,成為自己的掌中之物。

    “扎進心里的刺,又豈是那樣容易拔除的。時漾若不能讓自己得償所愿,那根刺便會始終伴隨著你,越陷越深。”陸淵點撥完,旋即抬手輕拍陸鎮的肩,令他退下。

    越陷越深。呵,他又豈會是那等一味沉湎于女色、因女色而亂了心智的庸人。

    對于陸淵的話,陸鎮有些不以為意,甚至無法理解像他阿耶這樣心狠手辣的人,竟也會因為一個婦人屢次讓情感占了上風。

    “阿耶早些歇息,某先告退。”陸鎮抱拳行過禮后,腳下無聲地退了出去。

    陸鎮一路歸至東宮,先往左右春坊各走一遭,待安排好宮中事務,回少陽院用晚膳,叫心腹收了幾套常服放進包袱里,便往御花園里閑步消食。

    明日便是正月廿五,驚蟄日,屆時雷鳴蟲醒,冬去春來。

    園子里有不少花樹打了花苞,水邊的迎春甚至零零星星地開出些黃燦燦的花朵,即便是在黃昏的微光下,亦能現出勃勃生機。

    陸鎮賞景徐行,躁動的心卻是一刻也沒靜下來過。

    “妾遙祝殿下一路平安”。多么簡短敷衍的一句話。他不日便要離京數十日,她卻吝嗇地不肯道出一句他想聽的話來哄哄他。

    廣袖下的兩手緊握成拳,面色亦算不得好看。陸鎮又行百余步,轉彎步入一處花圃。

    道路兩旁的花圃里植了牡丹、繡球、芍藥和山茶等花卉,旁的花尚還只是抽出了綠色的嫩芽,獨那山茶花色濃烈,大朵大朵地開在枝頭,泥上不見半朵花瓣,約莫剛開沒多少天。

    陸鎮在那片山茶花海前駐足停留,腦海里猝不及防地浮現那日在灞橋,陸昀為沈沅槿簪花的場景。

    那一日,她不但任由陸昀與她親昵,甚至還送了荷包給他

    胸口氣悶,陸鎮無法抑制地泛起了酸意,無處發泄妒火,只螺絲拳頭照著路邊的桃樹重重砸了幾下,而后徑直朝尚服局走去。

    陸鎮面頰陰沉,尚服局的女史遠遠瞧見他,忙不迭去尋尚服前來迎接。

    姚尚服和司寶、司衣等人匆匆而來,下拜行禮過后,請陸鎮入內安坐,命人奉茶。

    “不知殿下親自前來,可是對今春的服制有何要求?”立在下面的姚尚服恭敬問道。

    陸鎮搖頭,調整好情緒,旋即緩了緩面色,語氣如常地道:“去歲歲末,你們制的女郎衣物很好,只照著那尺碼新制四套春裙,兩套藕荷,兩套天青,兩種顏色齊胸、齊腰各一套。另外再制兩條訶子,無需繡什么特別的圖案,穿著柔軟舒適就好。”

    太子殿下在外面養了女郎,時常在宮門落鑰前出宮,這在宮中早已不是秘密,從今日殿下交代的事來看,約莫尚還只有那一位,且還寵愛得緊,否則又怎會細心到連訶子都要舒適為主的,而非是在布料上繡一些更能激起男郎興致的圖案。

    姚尚服恭敬應下,便見上頭端坐的太子殿下指了指馮司寶,令她再制一支山茶花釵,金鳳步搖,花樹鈿頭。

    話音落下,女史奉茶入內,還未送到陸鎮手里,他便起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眾人忙又將人送到尚服局外。

    太子殿下待人素來高高在上,冷淡異常,卻不知在那位被他金屋藏嬌的女郎面前會是怎樣的一副面孔。

    馮司寶暗暗想著,斂目低眉,越發重視這樁差事。

    陸鎮回到東宮時,天已麻麻黑了,各處宮門將要下鑰。

    他方行至少陽院,便有內侍迎上前,行過禮后隨他進殿,問及明早出行的事宜。

    彼時,窗外昏暗一片,宮娥正拿火折子點燈籠,陸鎮漫不經心地答了兩句,拔出架子上的玄鐵劍奔出門 ,在庭中練起劍法來。

    殿下約莫是有心事,每一次出劍瞧上去都比先前凌厲許多,活像是在發泄某種情緒。

    張內侍手持拂塵立在檐下看了一會兒,正猜他會是為了何事如此,就聽叮當一聲,整把劍脫手而飛,直直撞向高墻,生生在上面擊出一道裂縫,而后墜落于地。

    “備馬,明早讓人在別院侯著。”陸鎮沉聲撂下一句話,往殿內去擦身更衣。

    陸鎮換一身玄青色翻領常服,按轡上馬,疾馳出去,趕在下鑰前出了宮門。

    常樂坊。

    屋內燃著燈輪,沈沅槿另外點亮一盞燭臺放在小幾上,屈膝坐定后,盡量坐直身子,繼續完成飯前擱置下的圖稿。

    辭楹用熱水泡了決明子送進來與她吃,“娘子用了一日的眼,喝些決明子水罷。”

    “謝謝。”沈沅槿扭頭笑看向辭楹,抬手將其接過,放到嘴邊吹了吹,飲過兩口后擱下,重又執筆。

    辭楹從書架上尋來未看過的話本,往沈沅槿對面的位置坐下,正要翻開細來看,忽聽門外趙伍高喝一聲:“什么人!”

    沈沅槿心頭一緊,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來不及深想,急急擱了筆,起身下床。

    一切發生得太快,結束的也太快,五大三粗的趙伍被陸鎮輕松制住,正要大聲喊來周圍鄰里幫忙,陸鎮先他一步將他劈暈過去。

    匆匆趕來的縈塵面對對方強大的氣場,絲毫不怯,兩手握拳,架勢就要上前與人搏斗。

    沈沅槿擔心陸鎮發現縈塵會武功,連忙拉住她,將她牢牢擋在自己身后,朝著階下的陸鎮怒斥道:“陸鎮,時下已入了夜,你來我家發什么瘋?!”

    陸鎮沒有因她口中不敬的話語動氣,直言不諱道:“孤想見你。”

    沈沅槿被他的話哽住,好半天才注意到他腳邊的趙伍,質問道:“你把他怎么了?”

    “孤只是讓他暫時昏睡一兩個時辰,死不了人,也傷不著他。”

    陸鎮說完,伸腿將趙伍踢開些,踏上石階走向沈沅槿,全然不把縈塵和辭楹看在眼里,上手便去撫摸沈沅槿的臉頰。

    “孤想你了。”陸鎮垂下頭低喃一聲,察覺到沈沅槿身后的婢女似乎對他的到來反應很大,約莫還想對他動手,遂錯開些視線欲要審視于她。

    沈沅槿立時緊張得不行,甚至都能隱約聽見自己蓬勃的心跳聲,忙掩著憂色去抵陸鎮的胸膛,“陸鎮,你究竟在發什么瘋,打暈了我家的門子不夠,還要嚇暈在我家幫工的女郎不成?”

    她的手又小又軟,雖隔著衣料,陸鎮仍能感覺到那股軟意和暖意,再顧不上去瞧除她以外的任何人與物,單手將她抱起,讓她坐在自己臂彎里,薄唇湊到她耳畔低語:“讓她們離開,孤可原諒她們的無狀。”

    莫說是縈塵,便換成是幾個身強力壯的武林高手,大抵都不夠陸鎮看的。

    沈沅槿毫不懷疑辭楹和縈塵若是不肯走,陸鎮這只瘋狗是能做出讓她們像趙伍一樣昏睡過去的事的。

    “縈塵,他不會傷我,你和辭楹先扶趙伍去門房里躺著,而后自行回屋……”歇息二字還未說完,陸鎮那廂便已迫不及待地邁開步子,再用另只手去護沈沅槿的發頂,讓她低下些頭,防止她的頭被門框碰到。

    縈塵到底是從陳王府出來的,見證過沈沅槿與陸昀琴瑟和鳴的恩愛日子,當下眼睜睜地看著從前的臨淄郡王妃竟被夫婿的皇叔輕薄,焉能不憤懣,當下腦子一熱,不顧對方的東宮身份,便要追進房將人解救出來。

    辭楹恐她氣昏了頭沖動行事,著急忙慌地合上門將人往自己屋里拉,關好門窗語后勸她道:“娘子和太子之間的事,不是憑你我能夠解決的,我知道你在憤怒什么,可你若是被憤怒驅使,非但幫不到娘子,只會讓娘子和你自己都受到傷害。于此事上,娘子是有苦衷的,她與太子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且耐心再等上些時日,娘子很快就要擺脫他了。我們現在最應該做得就是相信娘子,聽娘子的話,只當那人從沒來過此間。”

    縈塵猜不出辭楹口中的苦衷是什么,但因她道出的話語情真意切,慢慢平靜下來。

    憑她的身手,如何能從久經沙場、健壯如虎的太子手里救出娘子,只會讓自己身陷險境,甚至連累到陳王府里的眾多人罷了。

    縈塵的眸光黯淡下來,想起尚還倒在地上的趙伍,提醒辭楹她們該去拖他回門房了。

    此時此刻,陸鎮正坐在羅漢床上,斜抱著沈沅槿與她交吻。

    沈沅槿的后脖頸枕在他的臂上,不似站著仰頭承受他的吻那般費脖子和體力。

    男郎的指尖不覺間觸上女郎的衣帶,輕輕將其扯開,露出內里的純色訶子,大掌隔著柔軟衣料揉捏,引得懷中女郎悶哼出聲。

    陸鎮聽了那道異樣的聲音,暢快到脊椎發酥,順勢解去那層布料,溫熱的薄唇下移,吻住一邊,舌尖打圈。

    指節分明的大掌越發不安分,沉入裙襟之中,觸上女郎的綢庫。

    沈沅槿眼眸氤氳,微微仰起下巴望向陸鎮,唇齒間沁出的熱氣撲到他的脖頸和下頜上,有意向他確認一件事:“殿下今夜可是來向我討最后一次約的?”

    第45章 憋死他最好

    女郎的話音落下, 陸鎮指尖的動作便隨之一頓,凝眸地注視著她,遲遲未曾應答。

    窗外夜色漸濃, 約莫過已了戌正。

    屋子里靜悄悄的,唯有細碎的風聲不時傳入耳中。

    陸鎮漆黑的瞳孔里映著沈沅槿的身影,此刻,世間萬物于他而言仿佛都不復存在了, 滿心滿眼都是她。

    她是這樣讓人癡迷沉醉,僅僅五次怎夠?陸鎮暗自忖度著,漸漸壓下那些旖旎的心思。

    他該謝謝她方才提醒了他, 及時讓他停了下來;若非如此, 待數十日后, 他從泉州公干歸來,豈不是再無來此處尋她的理由。

    陸鎮在沈沅槿略帶探究和疑惑的眼神中,伸手替她整了整裙衫, 抱她走到妝臺前,放她在月牙凳上落座,而后往妝奩里尋來馮司寶制作的那支薔薇金步搖。

    “孤自那夜將這金步搖送與娘子后, 許久未見娘子簪過它,可是有何處制得不合娘子心意,讓娘子不喜?”陸鎮一面問她話, 一面躬身彎腰,十分細心地將那發簪往她的發髻上簪。

    沈沅槿猜不透陸鎮有此問的心思,搖頭坦率道:“這步搖制得甚好,我也沒有不喜, 只是瞧著太華麗了些,不大有用得上的時候。”

    用不上。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如今不是郡王妃, 就無需時常佩戴華麗之物了么?

    陸鎮微皺了皺眉,沉目俯視鏡中女郎的素面,真心實意地道:“便沒了郡王妃的名頭又如何,什么華麗不華麗,不過一支步搖,哪里值當娘子如此小心謹慎,何需挑時候用。娘子既夸它好,孤便叫尚服局的司寶多制些金釵送與娘子,娘子幾時簪都使得。”

    沈沅槿聞言,不禁暗自腹誹:她與他非親非故,平白送她這么多東西叫怎么一回事;何況,她從陳王府離開,除去她耶娘就給她、姑母送給她的嫁妝外,陸昀還另外分了不少錢物給她。

    她可不稀得拿陸鎮的東西,省得履行完同他的約定后,他好以此為借口糾纏不清。

    沈沅槿心中雖如此想,嘴上卻是不提一字,生怕陸鎮聽后過度聯想,疑心她還惦記著陸昀和臨淄郡王妃的身份,若是因此激起陸鎮作為一個男人的好勝心和占有心,依他的瘋勁,怕是又要在房事上磋磨于她。

    晚風從撐開小半的窗臺處吹進來,燭臺上的火苗啪一聲爆了下,燭火亂竄,光影搖曳。

    銅鏡中映著陸鎮的一段身影,沈沅槿瞧不見他的臉,但能隱約感覺到,陸鎮似乎正在看著她。

    彼時的沈沅槿幾乎如芒在背,那些晃動的光線絲毫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只是那般脊背僵直地靜坐在妝鏡前。

    陸鎮則是老老實實地垂手而立,聚精會神,目光如炬,像是在欣賞一幅名家所繪的美人圖,難得一回沒有動手動腳。

    兩人就那般一個坐著,一個站著,皆是看向黃銅鏡面,緘默無語。

    有她在身邊,便不做那事,亦可讓人覺得心情愉悅。陸鎮心中熨帖,忍不住抬手撫上她的發髻,再是發間的步搖和其上墜著的流蘇,捧住沈沅槿的臉頰細細看過一回,斂目問她是否喜歡珍珠。

    珍珠潔白圓潤,光澤柔和,從古至今,頗受女郎追捧,沈沅槿亦不能免俗,遵從內心的想法,沖陸鎮點了點頭。

    陸鎮的手不知何時移到了沈沅槿柔軟的耳垂上,似在確認她的耳上到底有無耳眼,可惜他反復摸了數遍,仍是沒有尋找到到半點耳眼存在過的痕跡。

    既戴不了南珠耳珰,那便讓她戴南珠項鏈、手串和嵌南珠的釵冠好了。陸鎮心中有了主意,因道:“娘子生得膚白勝雪,孤思來想去,唯有合浦的南珠方能相配。”

    珍珠首飾,沈沅槿的妝奩里并不多見,是以佩戴的時日就要少些。因陸昀知她喜歡素凈透亮些的東西,送與她的物件多為玉飾和水晶,譬如被她特意放在妝奩最底下一層的岫玉青蓮釵,便是陸昀跑遍東市從胡人手里買下的一塊玉石,親手繪下圖紙找城中有年紀的匠人耗費數日制成。

    從前在陳王府時,沈沅槿常簪那支玉釵,然而自與陸昀和離后,許是潛意識里擔心自己會觸物傷情,再沒有簪過它。

    沈沅槿猶還記得,那日本該休沐的陸昀一早便出了府,大半日后方回,中伏的天,熱得他滿頭大汗,臉頰曬得通紅,那塊玉被他寶貝般地揣在懷里,為了給她驚喜,藏好后神秘兮兮地不給她看。

    往事重又浮現在腦海中,沈沅槿不由目光微沉,略有些失神,直至耳畔再次傳來陸鎮磁性的聲音,“上元那夜,孤未能與娘子共賞花燈,不若今日陪娘子去夜市走上一遭?”

    沈沅槿的思緒毫無征兆地被陸鎮打斷,頓時便回過神來,丹唇翕張就要拒絕于他,然,陸鎮的那句詢問更像是走個過場,還不等沈沅槿給出答案,他便已行動力超強地打橫抱起了她,邁開大步。

    “夜里吹風,冷”沈沅槿的大腦飛速運轉,想了個借口試圖阻止陸鎮接下來的舉動。

    “娘子勾住孤的肩。”陸鎮不認為冷會是什么問題,垂首在她的耳邊道了這樣一句話,繼續往里走。

    察覺到他撤開左手虛虛擱在她的后背,沈沅槿害怕自己會掉下去,繼而本能地伸手去勾住陸鎮的脖頸,垂下頭埋在他的胸膛里,讓自己的重心穩固一些。

    陸鎮沒想到她會將兩條藕臂都攀上來,頓時覺得胸中暢快無比,唇角微揚,淺笑著打趣她道:“孤的氣力非尋常男郎可比,便是只用右手也能抱得住娘子,斷不會讓你墜下,不過是怕顛著你,這才讓你勾住孤的肩。未料娘子竟畏高至此,兩只手都用來摟住孤了。”

    沈沅槿的確有些恐高,在她還未穿越前,每每遇到有空中棧道的景點時,她寧愿在景區的其他地方眼巴巴地等著親朋,也不肯去試著走上幾步,就連買房子也不愿挑中高層。

    他這會子冷不丁被陸鎮說中心里恐懼的事物,且還是以玩笑的口吻,沈沅槿一陣耳熱氣堵,雖不好直接撒開陸鎮的手,腦袋卻沒再倚著他的胸膛。

    陸鎮因她的這一舉動自毀失言,放下身段給人賠起不是來:“孤并非真心想拿娘子取笑,實是 一時口快,惹得娘子不高興,娘子可打孤罵孤,只是莫要因此疏遠了孤。”

    她從不曾待他親近過,也犯不著疏遠他,只等五次過后便塵歸塵土歸土,從此再不與他相干。

    沈沅槿偏頭看向一邊,沒有理睬陸鎮。

    陸鎮見她不肯再理會他,臉上漸漸沒了笑意,懊悔好端端的為何要逞口舌之快去招她;他這廂暗暗嘆息一聲,走到衣柜前打開柜門,從里面取來一條薄厚適中、春秋用的披風套在沈沅槿身上,仍是橫抱著她。

    待出了門,陸鎮便囑咐辭楹出去栓門。

    此人當真厚顏,辭楹又不是在他手底下討活的,他倒指使起人來了。

    沈沅槿抬起眼皮瞪陸鎮一眼,正要說些什么阻止他的無狀,就瞥見辭楹從房里出來。

    “孤陪你家娘子去夜市上逛逛,今夜不回這里,你可早些睡下。”陸鎮說完,拾階而下。

    今夜不回。陸鎮的這話說得極有弦外之音,沈沅槿下意識地以為他是要在今晚與她完成五次約,不免心神微動。

    然而想到這次過后便有可能擺脫他,即便再怎么不喜歡與他做那事,當下還是生出些許僥幸和如釋重負的感覺來。

    忍過這一次,且忍過這一次。

    沈沅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這樣告訴自己,探出頭去看檐下的辭楹,勻出一只手伸出五根手指提示她,自己馬上就要完成與陸鎮的約定了。

    “我明天一早就回來,你和縈塵先睡下。”沈沅槿說完,陸鎮便已走到院門前,調整姿勢用單手托住她的豚腰,另只手取下門閂。

    陸鎮此人生得極為高大健壯,平日里所乘騎的馬兒也比尋常的馬要高大許多,沈沅槿僅僅看上一眼,就皺起眉疑心自己能不能單單靠著馬鐙跨上馬背。

    “娘子可是害怕了?”陸鎮借著月色看清女郎的眉眼,輕輕放沈沅槿落地站穩,盯住她的眼低聲問她。

    她又不需要騎這樣的高頭大馬,何必去費那個心思。沈沅槿當即矢口否認,“不怕,我又不是沒騎過馬,殿下何以如此輕看于我?”

    本是想關心她,竟是又惹得她聽出這樣的歧義來。這一回換陸鎮不說話了,只是低下頭顱默默將那披風替沈沅槿系好后,抱起她小心翼翼地安置到馬背上。

    安置好沈沅槿,陸鎮方按轡上馬,兩條粗壯的胳膊很是自然地貼著她的腰側向前,旋即握緊韁繩,催馬前行。

    溫香軟玉在懷,又是令他上了心的女郎,換成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男郎,大概都很難做到毫無旁的念頭。

    自沾染過她后,陸鎮非但不像從前那樣禁欲,反成了重欲之人,且那欲僅僅是對著懷中女郎方有用,除她以外,管是環肥燕瘦,清純嫵媚,竟無一個能讓他起那般心思的。

    有些時候,陸鎮也會凝神細思,暗道這小娘子莫不是往他身上使了什么巫蠱術不成,自己這幅身子怎的就這般離不開她,只想與她做,明明短短兩月前,她還曾是陸昀的妻,是他的侄媳

    陸鎮想得入神,一時不察,任由身下的戰馬如往常那般疾馳,差點沒把沈沅槿顛得眼冒金星。

    耳畔的風聲呼嘯而過,女郎鬢邊的碎發被吹得緊緊貼著臉頰,步搖上的流蘇一下又一下地打在陸鎮寬厚的胸膛上,不多時便勾得他心里癢癢的。

    沈沅槿對此一無所知,只覺豚被磨得難受,胃里也不大舒坦,沒一會兒便有些招架不住,伸手也去攏那韁繩,回首去看陸鎮,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被那些風聲蓋過去,“太快了,殿下慢些。

    她在說這句話時,腦海中絕無半分銀思邪念,然而落到陸鎮耳里,卻是勾起了他的齷齪心思:她若能在床上哀求著道出這句話,他大概會想要死在她身上。

    戰馬放緩了奔跑速度,陸鎮亦將那些不合時宜的念頭從腦中驅逐,揚起聲調聲問她:“方才是孤思量不周,忘了娘子不比孤這樣的粗人硬朗,現下的速度可還好?”

    沈沅槿頷了頷首,默默握緊韁繩平復身體的不適,暫且沒有心情搭他的話。

    不舒服的感覺還沒有完全消失,沈沅槿很快又陷入另一個困擾之中,陸鎮竟在這時候了,同去歲在驪山上時的那回一般無二。

    這廝腦子里成天想的都是什么,騎馬的時候也能這樣。沈沅槿都快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正常人,總這么著,身體當真不會垮掉嗎?

    太膈了,又熱又達,實在叫人難以忽視。沈沅槿心中不滿,又不好開口同陸鎮講明了;再者,她便是說了約莫也無多大效用,畢竟那物不會很快恢復如初。

    橫豎是在外頭,他總不至于毫無顧忌地尋個漆黑的巷子按著她要。沈沅槿現下對男女之事沒有一點想法,自然也不會難受,心說就讓陸鎮自個兒忍著好了,便是憋死他也無妨。

    她必定感覺到了,她會如何想他?拿他當滿腦銀邪的瑟魔?

    陸鎮的靈臺內混亂一片,極力克制著那股火氣,想要離她的后背遠些,卻又貪婪地割舍不掉,只勉強維持住原狀。

    好容易挨到東市口,馬兒由奔跑變為行走,陸鎮溫柔地提醒沈沅槿千萬握緊韁繩坐穩了,繼而離鐙下馬,走在前面為她牽馬。

    頭先不曾發現,這會子在馬上看他,這才驚覺他竟有戰馬一般高。沈沅槿不知怎的合計起陸鎮的身高來,這才驚覺她竟只在陸鎮肩膀下一點點的位置,此人高她不止三十公分,約莫能有三十多。

    陸昀雖矮了陸鎮一小截,但一米八出頭總是有的,細想起來,陸趙宗室的男郎體格似乎都比較高大;先祖趙武帝更是驍勇善戰,一統天下,想必也是位身形高大的男郎了。

    沈沅槿正胡思亂想間,馬兒已經步入東市,周遭變得熱鬧喧囂,人頭攢動。

    他二人的相貌放在整個長安都是極出挑的,落在行人眼中,仿若一對神仙眷侶。

    回頭率太高,沈沅槿頗有幾分不好意思,漸漸地低垂下頭,心內暗道出門前該戴上帷帽遮住臉才是,讓他們只看陸鎮就好。

    陸鎮回頭瞧見沈沅槿跟那珍獸園里愛埋頭的鴕鳥似的,連帶打量周遭一圈,很快便知癥結所在,先去一處近些的酒家給伙計一些銅錢,囑咐一番,軟硬兼施,這才栓了馬。

    那伙計觀他通身的貴氣,不怒自威,腰上又懸著金魚符,想來是個大人物,哪敢怠慢,忙恭敬應下,讓他在三更前來此處取馬即可。

    沈沅槿立在酒樓外等他,陸鎮一刻不停,朝她款款而來,神情自若地去牽她的手。

    “殿下做什么?”沈沅槿掙扎著不肯給陸鎮牽手,反而板起臉沖他發問。

    陸鎮對她的問句置若罔聞,強勢地掰開她的手指,十指交握后,他方開了口:“既是出門在外,娘子喚我大郎就好。”

    他的五指像鐵鉗一樣牢牢鉗住,沈沅槿掙脫不開,也懶怠在這時候同“他”白費力氣,只得由他去了。

    長安城的夜市歷經數十年,早已維修得完備許多,不僅可去茶坊、酒樓吃茶飲酒,還可聽曲看戲,逛街夜游。

    街邊小販形形色色,叫賣聲不絕于耳,出售的商品種類繁多,縱然不是元日、上元等佳節,街道上亦是行人如織。

    攤位上有卷發碧眼的波斯商人用蹩腳的長安官話推銷各色寶石,陸鎮淡淡掃視一眼便知是殘次品,是以十分看不上眼,牽著沈沅槿的手快速走了過去。

    陸鎮如同腳下生風了一般,走得飛快,沈沅槿自然難以跟上,更別提好好看一看集市上出售的東西了。

    這廝是趕著去投胎不成,哪有半點逛街的樣子。沈沅槿忍無可忍,不想繼續慣著他,忽地停下腳步,面色一沉,語調一點也不客氣:“殿大郎只管走那般快,倒要叫我看得清什么?與其如此,不若早些回去歇著,何必白費這個功夫。”

    她的身量放在女郎里面算是高挑,然而在陸鎮的面前顯然就不太夠看了。沈沅槿心中的怨憤更甚。

    陸鎮長睫微壓,深邃的目光逡巡在沈沅槿那一襲妃色的齊腰裙上。

    裙下的那雙煺他是見過多次的,的確比他的短了一大截,跟不上他的步伐并不奇怪。

    “方才行得快了些,原是我考慮的不周,我向娘子道歉,還請娘子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遭。”陸鎮放低身段,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哄她,“我走慢些,娘子想看什么,我就陪娘子看什么,這樣可好?”

    沈沅槿敗了游玩的興致,即便陸鎮主動低頭認錯,仍是不想睬他,氣鼓鼓地兀自往前走。陸鎮觀她肯繼續走了,忙跟上去。

    街邊有人售賣陶俑和瓷擺件,沈沅槿不愛那些個瓶瓶罐罐,但卻被角落里的幾只動物形狀的小擺件吸引了目光。

    陸鎮略看一眼,只覺那些瓷的成色實在算不得好,便欲問她想要什么窯、什么樣式的瓷器,他都可為她尋來。

    然,他的話還未道出,沈沅槿便自行從攤面上取了一只鴨蛋大小的青釉小兔捧在手里,露出了今天晚上在陸鎮面前的第一抹笑意,足可用清澈明亮,笑眼彎彎來形容。

    沈沅槿急需拉一個熟識的人炫耀一句這只兔子可愛嗎,偏她身邊獨有陸鎮在,不得不生生將那句話咽下,問攤主一共多少文錢。

    那攤主是個實誠人,眼看她喜歡的不行,也沒有漫天要價,給出合理的價格: “十文。”

    沈沅槿聽后,沒有二話,伸手就去摸腰上的錢袋,恍然發現自己是被陸鎮“劫”出來的,根本沒想到還要帶錢袋。

    窘迫著,不舍著,沈沅槿糾結是還回去還是向陸鎮借十文錢,正這時,身旁的陸鎮大手一揮,扔出二三十枚銅錢出去,語氣平平地沖那攤主道:“這些都是付給你的錢,不必點數。”

    沈沅槿聽到陸鎮聲音的那一瞬時,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是精神出了什么問題。

    陸鎮,偏頭看他,故作從容地欲要道謝,卻被陸鎮搶先一步開了口:“娘子很美,笑起來的時候更美,這只瓷兔子讓我看到了娘子的笑顏,非是用錢可買來的,娘子無需同我道謝。”

    他的眼神里滿是真摯,是真心在夸贊她,也是真心實意地告知她不必道謝,沈沅槿沒有同他客氣,盛下他的好意,破天荒地與他分享起她的喜悅來:“殿下不覺得,它真的很可愛嗎,小小的一只,圓圓滾滾的,雖沒有繪出眼睛鼻子,但是這雙長耳和圓乎乎的尾巴就足夠傳神。”

    “可愛。”陸鎮一貫對動植物無感,之所以能答出這兩個字,非是覺得那瓷兔可愛,而是覺得那捧兔之人可愛。

    得了陸鎮肯定的話語,沈沅槿越發歡喜,如珍似寶地將那瓷兔放在掌心,一遍又一遍地溫柔撫摸,幾乎要將其捧熱。

    此間的珠寶首飾,陸鎮很瞧不上,獨有那些手工制成的絨花、通草花還算看得過眼。依稀記得,她從前在梁王府時,常戴這些花兒。

    那攤主是個眼尖的,瞧出陸鎮有駐足停下的心思,只當他身側年輕貌美的女郎是他的新婦,滿臉堆笑地沖人招攬起生意來:“郎君留步,某是揚州來的手藝人,在此處賣了十余年的絨花,樣式和顏色都是極好的,保管你家娘子能挑到喜歡的。”

    “你家娘子”四個大字說得甚合陸鎮的心意,果真因那男郎的話語停下腳步,將沈沅槿讓到攤位前,“娘子遠幾朵吧,若是都喜歡,孤我全買給你使得。”

    沈沅槿嫌他寶氣,他縱有錢全都買下來,她還沒處放那么多絨花呢。“我選幾朵就好。”

    說完,回憶辭楹和縈塵日里喜歡穿什么顏色的衣裙,替她二人各選兩朵,再是她自己和宅內幫工的那兩位女郎的。

    一番挑選下來,攤主那處也算出了價錢,裝好絨花,報給陸鎮一個數字。

    陸鎮不但爽快,且還十分大方,直接從錢袋里取出一兩銀子,告知對方不用找。

    一兩銀子足夠再買下很多朵絨花了,攤主過意不過,又塞給沈沅槿幾朵,另外尋來一朵妃色荷花式樣的絨花,“這朵花的顏色稱娘子裙衫的顏色,郎君何妨為娘子簪上一朵。”

    陸鎮抬手接過,耐心地在沈沅槿的發髻上比劃一陣,斜簪在步搖的對側,由衷贊她道:“這花的顏色襯你的皮膚和氣質,好看。”

    “大郎”這樣的稱呼略顯親近了些,沈沅槿怪不習慣的,索性只與人說了簡短的“謝謝”二字。

    陸鎮不稀罕旁人謝他,可當這個字從沈沅槿口中道出,還竟是生出些糾結來,既盼望她能看見自己待她的好,又不希望她對自己太客氣。

    若是她能再親近他一些就好了。

    陸鎮暗暗地想,主動去替那包絨花,另只手重又去握她的手。

    沈沅槿一手被他牽著,一手攥著小瓷兔,又行數百步,被一座可觀看皮影戲和傀儡戲的茶樓吸引,不自覺地放緩步子。

    “娘子想進去看看?”陸鎮為討好她,主動發問。

    “嗯。”再次被他猜中心思,沈沅槿聲如蚊蠅地答了話。

    陸鎮牽她的手就往里進,張嘴就占她的便宜,“想看便看,你家男人有的是錢。”

    “你,”沈沅槿有些氣結,“你不是……”

    沈沅槿否認的話語還未道出,便有伙計將人往里請,詢問他二人要看皮影戲還是傀儡戲。

    陸鎮扭頭看向沈沅槿,示意她來決定,沈沅槿沒再糾結于他的那句戲言,答話:“皮影戲罷。”

    “皮影戲左邊請。”

    他二人來得晚,前面的位置早叫人坐了,幸而今夜的第三場戲才開場不多時,沈沅槿接著往下看了小半刻鐘,也能摸透開場劇情。

    故事講得是前朝時的一位進士迎娶了青梅竹馬的表妹王珍娘,后珍娘家道中落,又只生了個女兒,進士的耶娘處處瞧珍娘不順眼,縷縷興風生事,那進士非但不從中調和,一味愚孝和稀泥,反責怪珍娘不識大體,珍娘不堪忍受,負氣回到娘家,進士的阿耶便欲挑唆進士另娶于他前途有益的官宦人家之女,那進士良心倒還有些良心,并未聽從;似這般又過得三年五載,真娘的阿弟從軍立下軍功,重振門楣,進士的耶娘尋上門去“真誠道歉”,驚訝地發現珍娘誕下的男嬰已快五歲,一家人從此重歸舊好。

    沈沅槿很不喜歡這個結局,散場過后,沒有片刻的停留,擰眉走出茶樓。

    “娘子何故眉頭緊皺,王生與珍娘破鏡重圓,得意白首,豈非美事一樁?”陸鎮觀她面色不佳,心中不解。

    沈沅槿沒有正面回答,語氣中帶著情緒:“碎掉的鏡子,便是勉強修復,又焉能恢復如初?其上的裂痕,條條道道,都是不可抹去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王生若是真心愛重珍娘,又怎會舍得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耶娘欺凌于她?在我看來,他口中對珍娘的情與愛,不過是自我感動、沽名釣譽罷了,當真虛偽。”

    陸鎮聽了她的長篇大論,心中越發看不透她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女郎,緣何會有這般多離經叛道的想法;千百年來,女子從來都是出嫁當從夫,當賢良淑德,當懂進退識大體,豈可一味使小性子,只顧自己。

    “王生的耶娘固然有錯,可……”陸鎮一語未完,沈沅槿便出言打斷他的話,“殿下想說珍娘也有錯處對不對?錯在不該有違抗夫君和公婆的想法,錯在不該有自己的思想,錯在不該拿自己當一個獨立的人看對嗎?”

    他才說了半句話,她怎的就突然發作,說起話來夾槍帶棒的。陸鎮沒把她的胡話聽進心里,不欲同她就此事鬧不愉快,話鋒一轉,“出來許久,不若去樊樓吃些東西可好?”

    她剛才在對牛彈琴些什么。沈沅槿氣也被他氣飽了,自嘲地輕笑一聲,面無表情地道:“天色不早,再往樊樓里去,夜該深了。”

    沈沅槿說話間,隨著人流徐行至茶樓外,忽被一輛馬車吸引目光,只因那簾子掀起的一角后,現出一張讓她頗感熟悉的臉。

    男郎堪堪對著奔來車前的女郎說了一句簡短的話,很快落下簾子。

    單從五官上來看,很像魏凜,不可排除是那人長得像他,抑或是她看錯了。

    沈沅槿暫時還得不出答案,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珠圓玉潤的女郎必然不是陸昭。

    馬車離開以后,沈沅槿還是楞楞看著那處。陸鎮猜測她應該也看到了,沒有多言。

    沈沅槿憶起陸昭常在她耳邊提及魏凜的耐心細致,一時間也不大相信他會明目張膽地來接外室;況且,一夜未歸,他又該如何向陸昭解釋?

    但愿是她看錯了吧。沈沅槿自我安慰著,漫無目的地被陸鎮牽著原路返回。

    才剛走了小半刻鐘,沈沅槿的腳后跟隱隱透出些不適感來,又行一會兒,那痛感不斷加重,不禁減緩速度。

    陸鎮像是忽然開了竅,主動迎合她的步伐,強迫自己走得再慢點,關切問道:“娘子可是走累了?”

    沈沅槿搖頭,“這鞋是新制的,才穿了兩日,想是今天走得太久,有些磨到腳跟了。”

    “娘子將腿抬起些。”陸鎮發話間,竟是朝她單膝蹲下,動作輕柔地將她抬高的那條腿上的繡鞋稍稍拉下一些,而后起身張開雙臂,打橫抱她入懷。

    他的步子落得雖穩,終究還是不可避免地略有顛簸。那繡鞋掛在腳上輕輕晃動,無端叫人聯想到某些情景。

    陸鎮滾動喉結吞咽唾沫,那股自下馬后就潛藏在體內的邪火再次被勾了起來。

    第46章 心癢難耐地縮短與她的距離

    想吻她, 想要她,想與她做盡親密的事。然,他若真的那樣做了, 待從泉州回來后,他便再無理由去尋她。

    陸鎮內心萬分煎熬,渾身上下亦是燥熱難耐,某一瞬, 他想起那日在太極殿里,陸淵同他提起過的那根刺,忽然很想拋卻理智, 當一個言而無信的混賬。

    清醒克制, 何嘗不是一種自苦。憑他的權勢地位, 想要留住一個女郎在身邊又有何難?他既占了她的身子多回,早已是她的男人,唯有迎她進東宮, 方是對她負責

    可偏偏,她不要他負責,不愿做他的良娣;正三品良娣的位份未能入她的眼, 多得是出身名門的女郎愿意爭上一爭,他又何必自甘墮落,巴巴去貼她的冷臉。

    抽絲剝繭, 終是理智占據上風,陸鎮堪堪壓下想當混賬的心思,但卻壓不下煺間的那股邪火。

    那火蔓延至別處,燒得陸鎮周身越發燥熱,  那些升騰而起的熱氣隔著衣料傳到沈沅槿的肌膚上,立時讓她渾身為止一顫, 脊背發麻,原本沉靜的神情變得防備起來。

    這是外頭,沈沅槿唯恐他會若獸.性大發,將她扯去暗巷做那事,不免緊張,手心也跟著出汗,搭在陸鎮肩上的那只手洇濕陸鎮后頸處的衣料。

    陸鎮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衣料被她攥得緊了些,稍稍垂下頭,朝她的面上投去探究的目光, 果見她眉頭微蹙,丹唇微抿,顯是有些擔憂和恐懼的情緒在心頭。

    “娘子在怕什么?”陸鎮死死壓制著體內那些不合時宜的反應和情.欲,勉強用正常的語氣問她話。

    沈沅槿不但面軟,且還面薄,焉能說得出“怕他在外面對她那樣”的話來,只別過頭避開他沉下的雙眸,變相地提醒他萬萬不可以在外面,“我累了,快些回去罷。”

    她的小腦袋瓜里都在想什么,他便再不是東西,又豈會在外頭銀裕上腦,毫無顧忌地對她做出那些個出格的事情來。

    陸鎮差點被她的話氣笑,哽了好半晌后照著她豚輕輕拍了一下解氣,湊到她耳邊低聲問她:“娘子往日里竟當我是那等色裕熏心的銀魔不成?”

    沈沅槿私心里很想反問他一句:你難道不是?然而這樣問話勢必會惹他生氣,沈沅槿著實不想再承受他的怒火,若是今日夜里他又行上五回,她明日該如何回去?便是回去了,豈非還要辭楹照顧她起居?

    “我不是,那個意思。”沈沅槿婉言否認,因為扯謊的緣故,說話都結巴起來。

    陸鎮瞧出她的窘迫,不難猜出她大抵是在說假話誆騙他,背地里指定那樣想過他不知多少次了,遂有意唬一唬她,嘴角揚起,笑得惡劣:“扯謊可不是好習慣。娘子不乖,待會兒到了孤的別院,孤還要像上次那樣桿你四回,保準讓你明日下不來床。”

    此話一出,沈沅槿簡直忍不住地想要對陸鎮口吐芬芳,轉念一想,只要明日能順利地從這段不能見光的關系中解脫出來,莫說是承受四回,他就是精力旺盛到一晚上做更多回,她也會咬牙挨過。

    她的大好人生,決計不該因為陸鎮這個爛人的糾纏而毀掉。

    沈沅槿極力抑制住內心的苦澀和恐懼,面上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終是未發一言。

    沒有聽到設想中的軟語相求,陸鎮本應感到些許失望,可不知怎的,見她這般堅韌要強,心上的那根刺似又扎深了些,越發覺得懷中女郎是位有血有肉、性情直率的,喜歡便是喜歡,不喜便是不喜,譬如她在面對陸昀和他時截然不同的態度。

    他見多了溫柔端莊、循規蹈矩、沒有脾氣的女郎,亦見過被家中嬌寵長大眼高于頂、明艷嬌縱、看人下菜碟的,可唯獨沒見過她這樣會彎腰笑著與貍奴說話,會在無人處拾起泥中落花串成花環,會在雨天將自己僅有的傘給了婢女遮風擋雨,會在與她毫不相干的婢女受屈后盡力相助,她的眼中,似乎人與世間萬物都是和諧平等的,人亦不是貴賤有等的,她不會在他和陸淵面前諂媚,亦不會在婢女媼婦面前頤指氣使……

    她從前在汴州時,究竟過得都是什么樣的生活,竟能叫她生出這樣多異于常人的想法來。

    陸鎮心中萬分不解,卻也沒再繼續深想,橫豎只要他喜歡就夠了,又何必在意她的那些思想和言行舉動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酒家越發得近了,路邊飄來肉餡餛飩的清香,頭先打從這里過時,兩個人肚里還未空,并未仔細去聞,這會子在夜市上逛過許久,消耗些體力,再次聞到那味兒,感受就全然不同了。

    “難得出來逛一回夜市,娘子可想用些餛飩?”陸鎮問。

    堂堂東宮太子,竟也會屈尊降紆在路邊攤吃東西?沈沅槿大感震驚,幾乎就連瞳孔都在微微震顫,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支起下巴看他,不敢置信地反問道:“殿下是要在前邊的攤位上去吃?”

    陸鎮不置可否,重復剛才的問題:“娘子可要用?”

    她沒走多大會兒,回來這一路都是陸鎮抱著她走過來的,加上他本就夜里吃得很少,是以胃里其實不餓,約莫也吃不下幾個,偏他嘴里問出的話和鼻息間的香味勾起了她肚里的饞蟲,自然也想用上一些解解饞。

    “也好。”沈沅槿念在他抱自己一路著實耗費不少體力,沒有戳破他其實更想吃的心思,只頷了頷首淡淡道出這兩個字來。

    夜色漸深,街上行人不比來時那般多,但那攤位上卻還坐著不少人,想是味道不錯。

    沈沅槿心中隱隱期待著,就聽陸鎮揚聲要了三碗餛飩,而后將她放在椅子上坐定。

    不消多想,除她那碗,另外兩碗必定都是陸鎮的。沈沅槿看了眼前方不遠處的酒家,問出自己的疑惑,“我從前一直以為你只會去樊樓那樣的地方用飯食。”

    陸鎮聞言,卻是沖她勾唇一笑,“我在軍中的時候,鮮少能吃到餛飩馎饦,大多時候吃得是畢羅、胡餅這樣的干糧,炒菜和燉肉湯那是小捷后方能吃上的;若有深入敵軍腹地之時,用清水燙草木樹葉吃的時候亦不少。倘或能在軍中用上一碗餛飩,將士們別提多高興。”

    他原來一直都是與將士們同吃,并未行使他貴為長平王的“特權”。沈沅槿對他的看法稍有改觀,但不多,不論他從前在軍中時如何,都消減不了他帶給她的傷害。

    沈沅槿正想著,忽被兩道不懷好意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沒來由地想起在現代時看到過的一些新聞報道,立時警惕起來,想要與背對他們的陸鎮換個位置。

    陸鎮從她的眸子里讀出了擔憂和厭惡之色,她不會突然對他生出這樣的情緒,那么便只有可能是旁人惹得她如此。

    “娘子莫怕,有我在,沒有任何人能欺辱你。”陸鎮低聲安撫完她,猛地回首,很快便將一雙凌厲的鷹目鎖定在兩個膀大腰圓的漢子身上,立起高山般的身軀來,原本還不算嚇人的眸子亦在頃刻間充滿了警告的意味。

    那兩個漢子見了他的真容和氣度,直覺他是惹不起的人物,驚出一身的冷汗,忙不迭賠個笑臉,而后迅速低下頭老老實實地去吃碗里的餛飩。

    陸鎮勉強壓下火氣,轉過身坐到對面位置,以便注意他們是否還敢再向沈沅槿投去那樣猥瑣的目光,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輕輕摩挲,語氣不善地道:“他們若還敢看你一眼,我不會輕饒。”

    他的話音方落,攤主端了煮好的餛飩上來,沈沅槿道聲謝謝,拿勺子舀起一個送到唇邊吹氣。陸鎮卻不像她這細致,勉強能做到不那么狼吞虎咽罷了。

    她身邊有陸鎮在,那兩個漢子就敢那樣看她,若換做是孤身一人的女郎,他們還不定得猖狂成什么樣。沈沅槿心中感慨,自是吃得更慢,陸鎮兩碗都快用完,她才吃下幾個。

    那兩個漢子懼怕陸鎮,沒多大會兒就往桌面上放下六枚銅錢離開了。

    攤主將銅錢放在手里,來回數了三遍,足有八枚,竟正好是兩碗的錢。

    他兩個是這一代出了名的地頭蛇,向來是吃幾碗都只給一碗的錢意思意思,今兒這月亮是打東邊出來了不成?攤主心下頗感納罕,那錢掂在掌中,竟覺有些許燙手,好半晌才將錢放進框中的錢袋里。

    起身來付錢的陸鎮恰好將這一幕看在眼里,開口同那攤主攀談起來,打探出那兩人在此間的聲名狼藉和諢名。

    卻原來,他兩個早不是頭一次色瞇瞇地盯著女郎看,從前有許多回,甚至還曾對孤身來此的女郎動手動腳過,只那些女郎多是外出做活養家糊口的,有時下工晚了來他這里用餛飩充饑,為著自己的名聲不敢言語,只忍氣吞聲地自行離去避開他們也就是了。

    除這樁事外,他二人素日里不知在小商小販那里占了多少便宜,偷雞摸狗的事約莫也沒少做。

    陸鎮暗自記下,將錢付給攤主,返回去。

    方桌這邊,沈沅槿堪堪吃過半碗后便再也吃不下了,拿巾子擦嘴。

    陸鎮在她身側立柱,索性假裝沒帶,伸手鎮靜自若地奪過她巾帕,也擦了擦,淺笑道:“回去洗干凈再還你。”說罷,攏放進袖子里。

    沈沅槿忘記自己的腳后跟磨破了皮,陸鎮那廂尚還記得清楚,在她起身前抱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的酒家,放她坐穩,這才解了栓馬的繩子,躍上馬背。

    不同于來時,陸鎮將馬兒奔跑前行的速度控制得很好,身前女郎漸漸困意上涌,靠在他的胸膛里淺眠睡去。

    她的呼吸均勻綿長,陸鎮稍稍垂首,將鼻尖埋在她束起的高髻上,桂花油的香味旋即縈繞在鼻息間,無端讓人聯想到一些旁的幽香芬芳。

    她整個人都是香香軟軟的,不像他,一身粗硬的皮肉,每日都要勻出時間提劍練功,若是不勤加沐浴,大抵會有一些不大好聞的味道。為著不被她嫌,自在夢中與她做過后,生生養成了勤沐浴、勤換衣的習慣。

    好在一切都不是徒勞無功,每回親近她,她從未說過他身上不好聞,在這一項上,他勉強,也還算能配得上她罷。陸鎮的一顆心熨帖著,下意識地看她更近,想要留住這時刻,行得又慢了些。

    一刻半鐘后,陸鎮收攏韁繩,勒馬停下,輕拍沈沅槿的肩膀溫聲喚醒她。

    沈沅槿被他喚醒,徐徐睜開惺忪睡眼,聽見陸鎮交代她:“娘子坐穩了,我先下馬。”

    現在不是在坊市里,四下并無生人,陸鎮大抵還未走出剛才的角色,仍是對著沈沅槿自稱我,而非孤。

    沈沅槿頭腦尚還混沌著,并未聽出不妥,只是頷了頷首,啟唇道出一個“好”字。

    戰馬高大,倘若不小心摔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陸鎮為保她的安全,啰嗦著又向她確認一遍,這才敢先行下馬,而后轉身面向她,朝她伸出兩條粗壯的手臂,悉心提醒她:“娘子小心些。”

    沈沅槿騎在馬上,不免高出陸鎮一截來,似這般近距離地處于高處與他對視,于她而言還是頭一遭,先前他讓她站在羅漢床上吻她時,整個人亦不能與他持平,坐在桌案上時亦是他高

    原來在高處看他,是這樣的感覺。沈沅槿俯視著他,遲遲沒有要從馬背上下去的意思,陸鎮見狀,只當是她怕摔,眸中沒有半分不耐,唯有關切和仔細,“不用怕,我會接住你。”

    他的手臂隱在廣袖之下,但從衣料撐起的幅度,不難看出那臂上蘊藏著怎樣的力量,足以帶給馬背上的女郎百分百的安全感。

    “你再靠近些。”沈沅槿居高臨下地發號施令,話一出口,她自己先驚了一跳,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讓她驚訝,陸鎮竟是乖乖地又前移一小步,輕聲細語地問:“這樣娘子可還怕?”

    “不怕。”沈沅槿懷疑自己是不是沒睡醒,怔怔搖頭,緩慢地傾身去搭他的肩。

    女郎的葇荑觸及肩部的一瞬間,被需要的感覺占據所有的思想,陸鎮鼓勵她跳下來,再穩穩接住她。

    他的胸膛和女郎的雪脯緊緊相貼的那一瞬,陸鎮突然很想吻她,很想很想,薄唇下壓,將要吻到她的時候,忽地想起在街邊小攤吃的肉餡餛飩,生生壓下那股欲念,就那樣托住她的豚,豎抱著她進府。

    知他要來,姜川一早就命人備好了洗漱用的一應物件,就連沈沅槿的那份也備下了。

    陸鎮用的東西全部都大她一號,洗腳用的銅盆更是大她許多,她現在正用的盆給他當洗手盆約莫也只是勉強夠用。

    沈沅槿從來都是自己洗腳,婢女遞來干凈的帕子,她怪不好意思的,笑盈盈地道聲謝后,自己擦干水漬,穿進陸鎮讓人給她備的白綾鞋里,竟是出奇的合腳。

    好奇他是怎么知道她腳的大小的,疑惑問道:“這鞋制得將將好,殿下是拿尺子量過我的鞋不成?”

    陸鎮搖搖頭,抬起手掌,坦然道:“娘子的足將將能到孤的中指處,寬度僅有手掌的一半,又何須再去量娘子的鞋。”

    沈沅槿不記得他什么時候握過她的足,大膽猜想是趁她睡覺后偷摸上手的。心中暗罵他一聲“變.態”,擱了帕子便要去倒水。

    “這樣的瑣事豈需娘子親自來。”陸鎮出言打斷她的動作,三兩下擦了腳,將她的那半盆水倒進自己的大盆里,吩咐陳川端出去去倒了。

    沈沅槿看他彎腰端盆,心里過意不過,想要說點什么,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陸鎮觀她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出言減輕她的心理負擔:“他每月五貫的月錢,只需在此間守著,一月里也伺候不了孤幾回,若是這樣的小事都做不得,豈不白拿那五貫錢?”

    每月五貫錢,每年就是六十貫錢,這還不算陸鎮平日里賞他的。二十貫錢就足夠儉省些的平民百姓家一年的花銷了,這樣算來,陳川一個人一年的收入足夠三個家庭生活一人

    若只是這樣的工作強度,這錢掙得的確容易了些。

    如此計算一番,沈沅槿的心里方好受了些,執起青瓷五瓣茶碗去吃杯中的清茶。

    那清透的茶湯吃進嘴里不苦,透著茉莉的清香,想是沒有與茶葉一同泡制的緣故;沈沅槿拿起壺蓋往里看了看,果見水面上浮著數朵泡開的干茉莉。

    許是后日就要離京的緣故,陸鎮今日夜里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她,一口氣飲下大半碗茶湯,擱下茶碗道:“怕你吃了茶夜里睡不好,特意叫人泡的茉莉花茶。”

    沈沅槿聽后,無甚特別的感覺,淡淡嗯了一聲,將壺蓋歸位,繼續吃茶。

    陸鎮陪她靜坐,似乎一點也不急著做那事,這與頭先幾次的他相比,太不尋常了。殊不知他這時候越是表現得半點不急,沈沅槿心里就越是沒底,憂心他又在渾想什么新的招式對付她。

    不多時,外頭傳來三更天的打更聲。沈沅槿碗里的茶也吃得差不多了,陸鎮站直身子,薄唇輕張:“安置吧。”

    “嗯。”此時此刻,屋里獨有她和陸鎮兩個人,除了點頭答應,再沒別的話要與人說。

    行至床邊,陸鎮讓她先上去,緊跟其后鉆進被窩,勾了她的腰攬在懷里,埋頭去吻她的后脖頸。

    沈沅槿閉上眼,如林中無知無覺的木石死物,靜待狂風驟雨的降臨。

    單是吻她的后頸又怎么會夠。陸鎮難耐地翻過她的身子,撐起身將她的腰肢困在自己的雙臂之間,吻上她的唇瓣。

    難得一回,他的吻緩慢而溫柔,耐心地輕輕撬開她的牙關,將他的舌送進去,勾纏,邸弄。女郎唇齒間的茶香味還未散盡,陸鎮細細品嘗,像是在飲一盞世間上最為香甜的花茶,吮吸舔舐,愛不釋口。

    想要與她十指相扣,又怕失去支撐后壓著她,只能抱她坐起身來,屈起膝,讓她坐在他的腿上,將她的右手按在他的心口處。

    男郎的心跳雄渾有力,一下又一下地傳導至她的掌心,著實燙手得緊。

    沈沅槿怕熱,也不稀得感受他的心跳,掙扎著想要從他的掌中抽離,然,非但未能剝離分毫,反叫陸鎮愈加燥熱起來。

    那火甚至燒得他都快要忘了這將會是最后一次,著急忙慌地用另只手去解她的里衣,將其滑至肩下,釋放出其下掩藏著的酥雪。

    白得晃眼,陸鎮從她唇上移開,餓狼撲食般地吞下。

    她的手終于被松開,一時間竟不知該放到何處,難耐地擱在他的膀子上,揪住衣料。

    她在忍。陸鎮知道她在忍什么,壓抑什么,她所忍耐和壓抑的,正是他此時最想聽的,焉能任由她咬緊牙關。

    佘尖圍繞珠玉打著圈兒,緩而重,極力討好她。

    陸鎮酥了半邊身子,大口喘著粗氣按下手,指尖觸到施施的涼意。薄唇驀地離開,湊到她的耳畔吐著熱氣道:“娘子情動了。”

    沈沅槿羞憤交加,別過頭不去看他。

    “娘子羞什么?孤已了多時,若是像娘子一樣扭扭捏捏,豈不該像高昌國進貢的鴕鳥那樣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土里。”陸鎮一面張唇說著惱人的渾話,一面去解自己的。

    僅在短短的十數息后,沈沅槿重又躺到褥子上,陸鎮往后挪了挪,跪下,屈起她的煺,俯身吻住。

    隔得遠了些,沒辦法用她的手,只湊合著能用自己的。

    ……

    她是精疲力竭,他卻還精神著,心癢難耐地縮短與她的距離。

    “殿下今夜可是來向我討最后一次約的?”女郎那日夜里問他話的聲音在腦海里驟然響起,陸鎮心頭一顫,懸崖勒馬,及時撤開。

    陸鎮重新穿好褲子,讓她先睡,披了外衣大步奔出門去。

    都到這一步了,他還能讓自己不被情.欲裹挾而停下,真是夠狠。如此看來,他必定是不舍得在今日用去這最后一次,結束掉這段關系。

    浴房內,陸鎮近兩刻鐘后勉強紓解出來,歸至房中時,沈沅槿已沉沉睡去。

    陸鎮輕手輕腳地摸到床上,因怕吵醒她,不敢造次,只側躺著圈住她的腰腹,眷戀地埋頭,將下巴抵在她的肩上。

    翌日天還未亮,陸鎮從她身側醒來,盯著她的睡顏看了好一會,戀戀不舍地吻了吻她的眉眼,穿鞋下床,兀自穿戴齊整,洗漱用膳過后,離了別院,騎馬進宮。

    婢女來喚沈沅槿起身,伺候她洗漱,束完發后,姜川奉陸鎮之命,親自領著兩個十五六歲的婢女進來布膳。

    昨日夜里在集市上買的東西,此時正靜悄悄地安放在桌案上,沈沅槿用過早膳,先將那只瓷兔握在手里,正要去拿那些打包含的絨花,就聽姜川來報說,馬車已經套好。

    沈沅槿不欲多留一刻,當即便說要回去。姜川恭敬應下,引著人往府門外走。

    姜川看著婢女扶她上了車,揚聲吩咐車夫啟程,一路行至常樂坊外,沈沅槿掀起車簾給人指路。

    辭楹一早用過馎饦充饑后就在庭中等她,聽見門外傳來叩門聲,忙問是誰,待聽到沈沅槿的應答聲后,越過趙伍,先他一步開了門,將人讓到院里。

    “娘子可算回來了,我們都掛念著你呢。”辭楹很是親昵地挽她的手,嘴里開始碎碎念。

    沈沅槿點頭示意自己知道她和縈塵的心思,話鋒一轉道:“昨兒夜里我去夜市上,給你們帶了絨花,快叫她們三個也來瞧瞧喜不喜歡。”

    一時縈塵等人都往她屋里來,沈沅槿將那些絨花分給她們,便又去趕稿,自不必細說。

    又過得一日,陳川忽然前來拜訪,送來女郎用的青黛、脂粉、養顏膏和澡豆、皂角等物,除此之外,另有好些新鮮的瓜果蔬菜、點心干貨、兩尾活魚、宰好的雞鴨……

    “殿下今晨離京,短期內約莫趕不回來,特遣奴來送些日常使的東西和吃食過來;這方盒子是殿下命奴親手送與娘子的,還請娘子務必收下。”

    沈沅槿婉言拒絕,終是架不住姜川的再三懇請,只得收下,看著他帶來的人將那些食材往廚房里送。

    縈塵瞧出她與陸鎮的關系并不簡單,想要問問她,偏又開不了口,只愁眉苦臉地時不時盯著她發愣。

    沈沅槿認為現在還不是向她和盤托出的時候,當下寬慰她幾句,讓她回屋歇著。

    入夜后,沈沅槿方擱筆休息,想起白日里姜川送來的那方盒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將其打開,但見里面放著的一串紅豆手串和一枚白玉鏤雕魚蓮佩。

    紅豆乃是相思之物,玉佩則可作定情之物。陸鎮將這兩樣東西同時送她,著實很難讓人不多心。

    他應是在借著這些物件暗示她,他不想讓他們的關系止步于五次約,他想要與她更進一步,想要將她納入東宮。

    若真是如此,她該加緊為自己鋪好退路。沈沅槿下定決心,次日便托引泉打探城中擅長作畫的女郎。

    洛陽。

    陸鎮與田茂在鬧市碼頭匯合,乘船前往大運河的最南端,杭州。

    第47章 由不得她不答應

    二月上旬, 江州。

    陸昀一行人連日奔波,在城中尋一間干凈些的客舍住下。

    隔壁住的約莫是兩位前來此處游學的郎君,正商討著明日途經廬山, 留宿一日再往白鹿洞書院去。

    陸昀心情郁郁,這一路不知經過多少風景名勝,大抵都只有在初見的那一瞬能夠令他開懷些,不多時便又恢復到神情落寞的模樣。

    那侍從雖比不得引泉時時在陸昀身邊伺候, 到底也是護衛了他十數年的,他與郡王妃成婚的那三年,明眼人都能瞧出他待郡王妃的一片真心, 那三年, 他應是最快意舒闊不過的, 焉會如現在這般意志消沉。

    外頭傳來扣門聲,袁泰過去開門,將提著食盒的伙計讓到屋里, 看他取出飯食往小幾上放好,招呼陸昀來用膳。

    桌上飯菜的數量還同先前趕路的那些日子一般無二,雷打不動的一葷一素, 另間屋里的兩位隨從亦然。

    袁泰不是錦衣玉食長大的,吃著這兩樣菜倒沒什么不好,就怕出身宗室的陸昀吃不慣, 未曾想,他雖瞧著精神頭不大好,飯食卻用得極好,是以勞頓多日, 除疲憊些,身上并無旁的病痛。

    “方才奴與店家打探, 再有一百多里就是彭澤,廬山在江州以南,不過四五十里地,兩處相距二百里,待到了梅雨時節,雨水多,郎君可在公假日前往一觀。”袁泰替他盛飯,嘴里無話找話,意在給他解悶。

    廬山。陸昀想起詩中那疑是銀河的瀑布,暫且拋卻憂愁,用過晚膳,與袁泰往客舍外去閑逛消食,觀賞一番有別于蘇杭的江南風光。

    夜市獨在長安、洛陽、揚州等幾處繁盛的地方有,江州入夜后,同前朝一般,仍有宵禁。

    彼時時辰尚早,天邊泛著點點紅霞,緋色的余光鋪在河道上,照得河面碎金粼粼。

    背光處的河水碧綠如鏡,映著岸邊舒展腰肢的斜柳和花樹,美如畫卷。

    細觀近處,可見水上建筑和岸上道路先以石磚鋪就,覆上沙石,再以石板相筑。遙岑遠目,皆是白墻灰瓦整齊排列,小橋流水點綴其間,蔥蘢佳木遍植于地,亭臺樓閣臨水而建,似一幅名家繪就的潑墨山水畫。

    陸昀見了這番景象,心中惆悵消散些許,與袁泰走走看看,閑話一陣,趕在宵禁前返回客舍,問店家借來筆墨紙硯,一并入賬。

    這一路上的見聞,陸昀皆記錄成文,還給沈沅槿和耶娘寫了數封信,只等平安到了彭澤赴任,便經驛站寄回長安。

    包袱里滿滿當當放滿了書信,陸昀擱下筆等墨干,解開包袱,看著那些書信,憶及在長安城中的過往,心中五味雜陳,待將今日所書的信紙放進去,洗漱安寢。

    翌日卯正起身,早膳用了八分飽,啟程趕赴彭澤,晌午在官道旁尋個空曠的地方坐下,以干糧充饑,緊趕慢趕,終是于酉時抵達。

    姚縣丞等人早在城門處恭候他多時,聽見城門郎來報說:臨淄郡王到了,忙不迭迎上前來,拱手抱拳,屈膝下拜:“卑下見過臨淄郡王。”

    陸昀扶人起身,朗聲道:“某如今是彭澤縣令,諸位無需喚某郡王,便以官職相稱即可,亦無需行此大禮,只用叉手禮互相見過就好。”

    當日在縣令府住下,沐浴更衣過后,早早睡了,次日準時去縣衙上值,聽縣衙的主簿和縣尉報告此前諸多的工作事宜。

    忙碌三兩日,陸昀方逐漸將當地的基本情況和各項工作理順了。

    轉眼到了花朝這日。沈沅槿早在日前就尋到了兩位頗有天賦的女徒,陸鎮亦在草長鶯飛的杭州下船,改為騎馬陸行。

    沈沅槿領著人去花神廟外采風,坐在樹下寫生,畫下春日美景,待回去后再行取材。

    她身側專心落筆的兩位女徒,一個喚做劉蕓劉二娘,一個喚做高怡蕙高三娘。

    辭楹和縈塵都不是繪畫的料子,看她們花了一會兒,便拿團扇到野花叢邊鋪蝶去了。

    縈塵到底是自幼習武的,辭楹比不得她身手敏捷,體力亦比不得她,才撲了小兩刻鐘中不到,便已氣喘吁吁,尋了一處草地坐下,手里提著竹編的燈籠狀小籠子,透過空隙看里面被困住的蝴蝶。

    辭楹看得正入神,忽聽從那邊過來的縈塵道:“那邊好多女郎在挑菜,等你歇好了,我們也去摘些帶回去做成炒菜和菜湯吃,嘗個春日的鮮兒。”

    野菜也不都是苦味的,仔細分辨,也有鮮嫩滑口的。辭楹沉吟片刻,點頭應下,待歇得差不多了,將裝有蝴蝶的小籠子交給沈沅槿保管,又和縈塵去遠處挖野菜了。

    大半個時辰后,辭楹和縈塵挖了好些野菜回來,足足裝滿她二人帶過去的兩個竹籃子。

    沈沅槿忙于收尾,一時間沒有功夫同她二人說話,待畫完后,她方放下畫板,將工筆放進盛有水的筆筒中,翻看她們挖的野菜,口中振振有詞,不吝夸贊。

    “多虧了你們,今日的晚膳算是有著落了。”沈沅槿取出一把野菜,說這個用來炒肉,又拿起另一種葉子窄些的,道是用來打湯,最后挑出一把胡蔥,“這個用來炒雞蛋最香。”

    辭楹得意洋洋,放下竹籃,又去拿那裝蝴蝶的竹編小籠,“娘子再看看我今日抓的蝴蝶,有粉色的,白色的嗯,還有黑色的。”

    沈沅槿認真看過,也沒有冷落了她身邊的縈塵,與她說了幾句,看她二人放飛蝴蝶。

    蝴蝶雖只可活數日,若是將它們關起來,怕是連一日都難活,辭楹和縈塵本也就是抱著抓來打發時間的心態,從沒想過要傷它們的性命,見它們不復抓來時那樣有活力,無需旁人提點什么,自個兒便知該放飛它們了。

    樹蔭下,劉蕓和高怡蕙筆還未停,沈沅槿耐心等她二人畫完,互相鑒賞點評完,邀她們去家里共用晚膳。

    春日的午后,惠風和暢,暖陽宜人,雇車往來花神廟的女郎絡繹不絕,沈沅槿很快便尋到一輛馬車,招呼劉蕓她們上車,望常樂坊而去。

    辭楹在外叩門時,趙伍正在庭中劈柴,是常茹過來開得門。

    “娘子和兩位阿姊回來了。”常茹是個愛笑的女郎,旋即笑盈盈地將人往里面讓,待看到沈沅槿和縈塵身后還有兩位女郎,因問道:“這兩位是?”

    沈沅槿聞言,這才想起忘了介紹,綻唇一笑柔聲答話:“她們是我新收的兩位女弟子,劉二娘和高三娘。”

    常茹聽后,忙與人見禮,劉、高二人亦回以一禮。

    因今日是花朝節,常茹和崔秀一早就在庭中的花樹上掛了彩色繡帶,出得門后,陪各自家中阿娘和姊妹拜過花神,用了午膳方回到這處,廚房里的食材還是托趙伍去集市上買回來的。

    沈沅槿幫著摘了些菜,另做一道野蔥炒蛋,回屋陪著劉蕓和高怡蕙說話,討論工筆畫法。

    飯畢,沈沅槿指點完她二人的畫作,便叫回去試著畫兩幅花樣子出來,至于衣物的設計圖紙,倒不必急著上手。

    花朝節前夕推出的十二款花神系列的成衣賣得甚好,每間鋪子預先制出的十套不出一日便已買完,節前一日,亦不知接待了多少客人,且成交率頗高,接下來的一月,各處鋪子里做工的繡娘怕是有得忙。

    兩日后,明州城。

    刺史彭博親往城門迎接陸鎮和田茂一行人,在府中設宴款待。

    陸鎮并未太子身份示人,而是充做田茂的侍衛;此番他悄然離京,除少數知情人外,其余人等皆以為他是往荊南道監察軍務去了。

    田茂好美色,素有風流的名聲在外,彭博提前打探過,是以今夜設下的晚宴上,特意命人從教坊司中請來數名花容月貌、風華正盛的歌舞伎。

    “人人都道江南好,依某看,這明州城中的風光,半分也不比江南差。”田茂約莫十分滿意今日的夜宴,扯起嘴角看一眼對面的彭博,摟了身姿曼妙的緋衣女郎坐在他的腿上,低頭去飲那女郎遞來的美酒。

    陸鎮生得高大魁梧、英氣逼人,單是往那一站便威嚴自顯,著實很難不引人注目,但因他扮演的是侍衛的角色,倒也無人懷疑他的身份,只當是田茂帶出來的精精銳;彭博見田茂對他很是客氣,平日里大抵很是倚重他,故而并不敢怠慢于他,也給他設了一個相對靠后的座位。

    席上男郎多半都有貌美的女郎相陪,彭博亦不例外,只不似田茂那般對人動手動腳的,不過讓人做些斟酒添茶的瑣事便罷了。

    田茂眼見陸鎮坐在后面,怕人疑心他的身份,并未多言什么,然而想到以他的身份坐在那處,心內終究是覺得慢待了他,忍不住朝他投去打量的目光,欲要看看他面上是否有不悅之色。

    陸鎮進入角色的程度遠比他想象中的要深,非但面上不見半分不悅或是不耐,反是目光炯炯地盯著門框處看,唯獨沒有去看席上翥鳳翔鸞,折腰翹袖的舞姬一眼。

    蕭蕭琴聲中,彭博順著田茂的視線看見了陸鎮,觀他至多二十有五,肩寬腰壯,正是血氣方剛、精力旺盛的時候,身邊又豈能缺得了女色……彭博自詡深諳人心,擅于逢迎之道,當即抬手捋了捋下頜處那一縷半長不短的胡子,偏頭給身側的女郎遞了個眼色,又看了看陸鎮所在的位置。

    青衣女郎會意,款款起身,一雙玉手執起青釉長頸執壺,朝著陸鎮徐行而去。

    是夜,冰盤如晝,照亮三清,皎潔如銀的月光落了滿窗,陸鎮凝眸而視,腦海里沒來由地浮現出沈沅槿的身影,想起某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她的玉手按在窗臺上,回首淚盈盈地望向她

    陸鎮吞口唾沫,飲下杯中美酒,強迫自己想些正經畫面,于是思緒又來到離京前最后一次見她的那日夜里,他與她在月色下攜手同行,他在路邊為她簪上絨花,她則眉眼含笑地向他展示那只瓷兔。

    他這廂正神游天外,那青衣女郎已然來至他的身前,垂眸看一眼他的手中如也的高足銀杯,溫聲細語地問:“郎君可要添些酒?”

    飄忽的思緒驟然被拉回現實,陸鎮怔了片刻,意識到那道聲音不是朝思暮想的女郎發出的,竟是連目光都沒偏一下,惜字如金般地冷聲拒絕道:“不必。”

    青衣女郎容貌姣好,豐盈窈窕,鮮少遭人拒絕過,便有那等自恃清高、沽名釣譽的,亦免不了多看她幾眼后方才裝模作樣地委婉拒絕,獨有他,竟是看都未看她;

    偏他通身都透著股生人勿近、說一不二的氣場,倒叫她下意識地退避,不敢再勸,不一會兒便自行離去了。

    待那女郎走后,陸鎮自個兒提前案面的烏銀蓮花紋自斟壺,滿上一杯,仰頭一飲而盡。

    田茂將他的這一舉動看在眼里,神情自若地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既然是給人打圓場,也是借機道出他心里藏了許久的實話:“裴侍衛這人什么都好,唯獨在女色一事上不開竅,尚未娶妻,并非有心辜負彭刺史的一番美意,還請彭刺史勿怪。”

    彭博聽了,只覺此人性情著實古怪,哪有男郎到了二十幾歲還不近女色的,不娶妻,他的耶娘竟也能容得下他如此荒唐行事。

    兩殿司乃是直屬圣人心腹,內攝禁衛,外掌監察,多行隱秘刺探之事,直接上呈圣人,權勢頗大,朝中重臣尚且不敢輕易得罪,何況他一地方官乎。

    彭博在官場上摸爬滾打近二十年,早練就一副摧眉折腰的本領,對著田茂執起鎏金葡萄紋高足杯,臉上陪笑道:“田指揮使言重,裴侍衛年紀尚輕,又得指揮使青睞,自是前途無量,便是晚些娶妻亦無甚妨礙。”

    年紀尚輕。陸鎮簡直想發笑,歷朝歷代的太子,豈有二十又七還未娶妻的;便是尋常人家的郎君到他這樣的年紀,也該興趣妻子,兒女繞膝了。

    此人為著巴結田茂,竟能說出這樣的鬼話來,當真可笑。陸鎮垂首執杯,背著人微不可察地輕嗤一聲,繼續飲酒。

    一場晚宴下來,窗外夜色已深,風撫庭花,萬籟俱寂。

    婢女提燈在前引路,彭博送人出府,再三挽留,終是未能將人留下。

    田茂坐進馬車里,陸鎮騎馬走在前頭,隨行侍從緊跟在車后,竟真有幾分像是田茂的貼身侍衛。

    陸鎮信不過彭博,自然不會在住在刺史府,另外尋了一處僻靜宅子,皆由自己帶來的數十人把守各處。

    翌日上晌,田茂往署衙查看近年鹽稅賬冊和相關文書資料,單從他的表現來看,確是前來巡鹽的無異。

    至掌燈時分,田茂向陸鎮匯報今日所查賬冊的結果,確認此間鹽政并無太大問題。

    鹽稅雖也不輕,但相比起市舶稅收,終究是小巫見大巫,倘若走私一事也有彭博參與在內,他倒是個腦子靈活,懂得取舍的。

    陸鎮鳳目微斂,手里把玩著一柄刀鞘做工精良的短匕,沉聲吩咐:“派兩個妥當人去查查彭博和賈賢在明州的私宅和別業分別位于何處,另外再將他二人素日里交好和交惡的官員列成名單,若有與他二人皆無私下往來且有清廉官聲在外的官員也一并記下;這兩樁事機密,務必小心查探,莫要走漏了風聲,打草驚蛇。”

    “卑下當竭盡所能,定不辱殿下之命。”田茂恭敬應下,在陸鎮的示意下默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陸鎮全神貫注地又捋一遍思路,再將田茂告知他的話一并串聯,提筆蘸墨,往白色的宣紙上落下幾個人的名字,又是圈又是連,直坐到二更天方寬衣上床去睡。

    這一整日都無暇去想遠在長安的女郎,時下安了枕,方得空一心一意地思念于她。

    不知她在長安過得可好,可有好好用膳睡覺,可也似他現在這般想起過他。

    陸鎮回憶著與她的過往,從最初被她在花樹下靜坐串花、吸引目光的那一幕開始,到后來與她的多回纏綿,樁樁件件,他都記得清楚,就好似深深刻進了腦子里一般,抹不掉、放不下。

    他才離了她不足二十日,可他卻覺得仿佛有二十個月那樣長;在馬上和船上趕路的日子,他沒有一日真真正正地停止過思念她,她的身影總是會在毫無預料的情況下出現,輕而易舉地占據他的全部。

    在那長達十多日的思想斗爭中,他幾乎快要被胸中的私.欲淹沒,理智逐漸占了下風,想要納她的心思越發濃重,對于她,他約莫真的是個卑鄙小人,無恥混賬。

    陸鎮在胡思亂想中眼皮愈重,不多時便陷入沉沉的夢境之中。

    眼前是白茫茫、霧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瞧不真切,陸鎮皺起雙眉,大抵快要覺出自己是在做夢,然,就在這時,前方傳來女郎清脆上揚的聲調:“大郎。”

    這個聲音,陸鎮認得。原本暗沉的眸光瞬間被點亮,變得含情脈脈,循著那道熟悉的女聲看過去,遮擋視線的白光和霧氣漸漸散去,大明宮的一隅清晰地現于眼前。

    女郎彎腰俯身,手執團扇撲向一朵盛開的妃色牡丹,抬首望向他所在的方位,又喚他一聲:“大郎,你來猜猜這蝶是什么顏色的可好?”

    她的甜美笑顏躍入眼簾,陸鎮的呼吸都為之一滯,心跳得厲害,他在極度的欣喜中聽見自己僅僅說了個“好”字,而后便大步走向她,竟是忘了答什么顏色。

    待走到她身邊,女郎笑盈盈地讓他再靠近些,俏皮地催促他道:“大郎還沒說什么顏色哩。”

    陸鎮只覺她的眼眸仿若天幕上最明亮的那顆星,水盈盈,亮晶晶,又似盛著春日里山澗深處的一汪泉水,清澈明凈,令人矚目。

    此情此景,只想沉溺在她的眉眼和笑意里,幾乎要喪失思考的能力,對視間癡癡道出“清亮”二字。

    “大郎又說胡話,哪有清亮色的……”女郎嗔怪的話語還未道完,陸鎮便已抱起她,覆上那兩瓣翕張的丹唇,粗大的舌趁勢探進她的檀口中,勾纏她的舌尖。

    女郎手中的團扇因他的動作驟然掉落,砸在地面發出細碎聲響,那只樟青鳳蝶沒了外界的禁錮,煽動翅膀自花叢中飛走了。

    陸鎮自知是在夢境中,可即便是在夢里,她的唇還是那樣軟那樣潤,令他不可救藥地沉迷其中,難以自持、無法自拔。

    “阿耶,阿娘,你們在做什么?”花叢后的草地上竄出一個垂髫。

    陸鎮叫那道突然出現的孩童聲唬了一跳,當即離了女郎的唇,卻不舍得放她從自己懷里下去,腦子里還未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嘴上卻是鬼使神差地道出謊話:“你阿娘唇角不舒坦,阿耶只是替她吹吹。”

    女郎又羞又惱,旋即伸手去推打他的膀子,曼聲斥他:“快些放我下來,一把年紀的人了,當著孩子的面也沒個正形。”

    這是他們的孩子。即便明知這不是真的,陸鎮還是感到欣喜若狂,他很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孩子的相貌和衣著,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看清。

    也罷,是男是女都無妨,只要是從她肚里出來的血脈,他都會喜歡。陸鎮沒再堅持弄清楚那孩子的性別,即便是在夢境中,他還是對這個孩子產生了天然的親切感和好感。

    “阿耶,你快些放阿娘下來,我們要去放紙鳶了。”

    陸鎮耳聽得自己被孩子排除在外,皺眉道:“單要你阿娘去,不要阿耶?”

    “宮人們都說,阿耶每日都有許多事要做,不讓我打擾阿耶。”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平日里心系國事,諸事繁忙,而今入夢,旁人對他也是此種印象,倒也符合常理。

    陸鎮忽有些擔心自己能不能當好一個稱職的阿耶,輕嘆口氣道:“今日無事,阿耶陪你們一起放紙鳶。”

    他心中想的是要放紙鳶,可不知為何,那場景一轉,竟是他身處大殿之內,坐于圈椅之上,書案上兩一沓奏折。

    屋內燈火通明,陸鎮隨手拿起一張奏折翻開來看,卻又好像根本看不懂上面寫了什么,四下靜悄悄的,一道人影也瞧不見,心煩意亂地站起身走到門框處,新手推門,才剛邁出一步,畫面又是一變。

    不似方才的大殿那般明亮,獨有內殿燃著一盞碧紗燈臺,稍顯昏暗的橙黃燈光中,寬大的胡床上,美婦單手撐首而臥,微微闔目,似在等待著什么人。

    陸鎮腳下無聲地走上前,佇立在床前以眼為筆,描摹勾畫著她的身形和輪廓。

    “沈沅槿。”陸鎮低沉的語調中夾雜著濃重的思念之情,盯著她看了數十息后,在床沿處坐下,大掌撫上她的臉頰。

    女郎睡得極淺,他的掌心又十分燙人,很快便被他撫醒,徐徐睜開朦朧睡眼,無甚意識地憑著感覺喚他:“大郎。”

    美人初醒的慵懶情態勾得他挪不開眼,喉頭也跟著一緊,呼吸變得灼熱,順從此刻的心意改了對她的稱呼:“沅娘。”

    “我在。”女郎的一只葇荑貼上他的手背,臉頰在他的掌心里輕輕剮蹭,回應著他。

    渾身的血液都被她的這一舉動燒滾,沸騰叫囂,迫切地想要和她親昵,把他的都給她。

    “我們再給孩子生個阿弟阿妹可好?陸鎮的大掌順著女郎脖頸往下沉,隔著衣料輕輕揉了揉,吐氣如火地問她道。

    話音落下,不待女郎給出答案,兀自去尋她衣上的系帶,毫不費力地將其解開,正要埋頭去銜,忽腳下一空,夢境便戛然而止。

    陸鎮渾身燥熱,出了一頭的細汗,覆下支起偌大的一團,薄被鼓起;偏頭望一眼床帳,外面已然天光大亮,竟是一覺睡至日上三竿。

    憶及昨夜的夢境,陸鎮才恍然發現,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早就不想守約了,不想與她止步于短短的五次,他要光明正大地做她的男人,供她依靠,與她朝夕相對,生兒育女;便是做一個食言的卑鄙小人又如何,比起失去她,這點面子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儲君,亦是將來的新帝,他會給她無上的寵愛,許她妃位甚至是貴妃位,他們的孩子會是尊貴的皇子皇女,享盡人世間的富貴榮華,平安喜樂,順遂一生。

    她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納她為良娣這件事,不由她抗拒。似她這般貌美柔弱的女郎,又入了他的眼,合該由他精心呵護,養在宮殿里享福,食珍饈,著華服,佩金玉,何需在外拋頭露面、勞累奔波。

    他不奢求她能立時原諒他的言而無信、霸道專橫,但終有一日,她會明白他這樣做,也是為著她好;嫁與他做良娣,實是她眼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陸鎮靜心思量過后,自覺邏輯融洽,納她一事,待他返回長安,便會親口告知于她,由不得她不答應。

    長安。

    沈沅槿許久不曾進宮,終是引起沈蘊姝的注意,特向陸淵討了話,請他派人去接沈沅槿入宮一敘。

    陸淵疼惜她孕中難受,焉能忍心看她每日心事重重,便派出得力人通過引泉尋到沈沅槿的住處,接她進宮,再三叮囑她千萬莫要在沈蘊姝面前胡言亂語,惹她傷懷。

    陸淵原來一早就知道陸鎮對她做過的事,說不定,當日她去求他時,他避而不見了也是為著助他的“好兒子”做成此事;若要向沈蘊姝言明陸鎮對她犯下的逼迫和欺辱之事,在他口中竟成了胡言亂語!

    他們父子,還真是一脈相承的厚顏無恥。

    沈沅槿心中不屑,垂首微不可察地嗤笑一聲,而后揚聲同那內侍道句“我知了”,信步下攆,跨過拾翠殿的宮門。

    第48章 叫朕五郎

    殿內, 沈蘊姝正拿小剪子修剪一束緋色芍藥的枝葉,見沈沅槿被人迎進來,忙擱下剪子, 起身下床,上前去牽她的手,招呼她往羅漢床上坐下。

    姑侄二人隔著一張紫檀木的雕花小幾相對而坐,旋即吩咐云意另外去烹一壺茶送來。

    陸鎮外出公干已有二十日出頭, 沈沅槿無需費心應付他,整個人的精神頭比他在長安時好了許多 ,夜里睡覺亦是安穩不少, 加之今日有意裝扮過, 她這會子的模樣落在沈蘊姝的眼里, 可謂容光煥發。

    見她沒有因為陸昀的離開過分傷懷損及自身,沈蘊姝方覺安心一些,溫柔如水的雙眸凝視于她, “臨淄郡王離京前往江州赴任一聲,我已聽說了。二娘或許是為著此事煩憂,這才多日不曾進宮見我和永穆?”

    沈沅槿連日沒有進宮, 有陸昀被貶之事的緣由在里頭,但這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時候, 她是被陸鎮折騰得不想見人。

    陸鎮對自己做下的那些惡事,便是沈蘊姝知曉了又能如何,她身居后宮、無權無勢,能夠依仗的唯有陸淵的寵愛, 難道要她為了自己去開罪陸淵父子嗎?

    何況,她的底子本就羸弱, 如今又懷著五個月的身孕,因著陸淵身量高大的緣故,那胎兒約莫骨架也比尋常胎兒大些,那肚子瞧上去倒像是要趕上旁的婦人六個月大,是以身子益發沉重,整個人瞧上去也很是辛苦,沈沅槿焉能忍心讓她為自己煩憂傷懷?

    沈沅槿長睫微壓,斂目沉吟片刻,順著沈蘊姝的話頷了頷首,唇間道出的話語半真半假:“二郎此去江州,不知何年方得歸,為著不連累我,出獄后便給了我放妻書,讓我安心留在長安城中”

    “我其實,從始至終都沒有對他動過心,哪怕他對我那樣好,甚至于子嗣一事上亦是聽從我的意愿,可我心中產生的也僅有感動而已,這三年多來,我對他的感情更像是親人之間的;每當我想起這些,都會覺得這樣對他很不公平,夫妻之愛,本應是相互的。是以他給我放妻書時,我并未拒絕,反而感到些許的輕松,他若能尋到一個與他相愛的妻子攜手到老,會更好。”

    沈蘊姝雖與陸昀接觸不多,但從他能說服家中雙親風風光光地迎娶二娘進門,提親和歸寧那日在她面前亦是態度恭敬謙和,在她隨圣人離京前往幽州前的那段時日里,每回二娘挑在休沐日來梁王府探望她時,陸昀那孩子不是備上厚禮陪二娘一起來,就是從忙碌中抽出時間親自來王府外接二娘回去,二娘面上洋溢的笑臉是發自內心的

    若他沒有被貶謫,二娘就那般相濡以沫地繼續同他在這長安城中過下去,又未嘗不是一種安穩平淡的幸福呢;嫁過人的獨居女性的諸多不易,沈蘊姝是經受過的,自然萬分不愿沈沅槿也去親身領會,可事已至此,她能做得唯有開解于她,讓她開懷些。

    沈蘊姝心中唏噓不已,伸出右手去牽沈沅槿擱在小幾邊緣的左手,另只手去拍她的手背,語重心長地寬慰她道:“此廂事上,二娘與臨淄郡王都無錯,明月尚有圓缺,況人事乎?昨日之日不可留,當下和將來如何才是最要緊的,二娘該向前看才是。”

    陸昀被貶一事固然讓她難受,然而眼下,真正讓她倍感頭痛的是陸鎮此人,她原以為隨著五次約的尾聲到來,陸鎮對她的興致會興致大減,卻不想,他非但沒有于床事上表現出絲毫倦怠之意,甚至可以為了多與她相處,生生壓制住那些肉.體上的玉望;他約莫是頭腦不清,陷入到這段關系的泥潭中了……

    若真是如此,五次約結束后,陸鎮可會愿意放過她,不再來尋她?沈沅槿忽覺細思極恐,連帶著手臂上都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不想在沈蘊姝面前露出愁容,她忙將那些想法驅逐出腦海,及時打住,擠出一抹看似從容的淺笑,俏皮的口吻讓她安心:“沈麗妃提點的是極,兒豈敢不從。”

    沈蘊姝乍一聽沈沅槿稱她為“沈麗妃”,除卻不適應外,感覺上也很奇怪,翹起食指指尖在她眉心點了點,莞爾一笑打趣她道:“二娘跟誰學得貧嘴貧舌?我可要向他討回從前那個嬌憨可愛、惹人喜歡的二娘。”

    沈沅槿作勢往后躲了躲,調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姑母只管像在汴州時那樣戳我的額頭,也不怕落在人眼里,編排我還沒長大呢。”

    單從她此時眉眼俱笑的樣子來看,的確不像是會自苦的,沈蘊姝的一顆心松快了些,卻又想起另一樁事來,笑容微凝,雙眉輕蹙,正色問她:“你既與臨淄郡王和離了,現今住在何處?可安全,一應物件都有嗎?”

    沈沅槿聞言,當即如實答話:“我和辭楹離開陳王府后,在常樂坊里賃下一座三進的宅院,另請了兩位女郎在院里做活,一位男郎看守防衛。此外,二郎還派了一位會拳腳功夫的女郎過來,自然是安全的。至于素日里要用的物件,集市上都可買來,姑母著實無需為我們憂心。”

    耳聽得沈沅槿說有安全的地方住,沈蘊姝方舒展眉頭,可畢竟只有一個看家護院的男郎和一個武婢,她這心里還是放心不下,因道:“不若我去同圣人說說,求他……”

    她的話還沒完,沈沅槿便知她后半句要說的是什么,無非不就是求陸淵派個武藝高強的人保護自己的安全,她為自己做的夠多了,著實不想她再低聲下氣地去求陸淵;

    再者,陸淵對于陸鎮所做之事一直都是知曉,且從頭至尾都沒有制止過,他派來的人,誰能保證不會行監視之舉。

    “姑母。”沈沅槿出言打斷她的話,拒絕地干脆,“我不希望你為我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我現在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郎了,我可以靠自己的雙手掙錢,可以照顧好自己,也懂得想辦法保護自己的安全;所以姑母,你不必為我懸心,也不要思量過多,你現在最該做的便是靜心養好身體。”說到此處,看一眼她隆起的肚子,眼神里閃過一抹憂色:“闖過這道難關,平安健康地生活下去。”

    此間的所有人都在關心她肚子里的龍胎,唯有她和永穆會擔心她的身子,或許圣上也是關心的,可那又如何,這個足可讓她去鬼門關里闖上一趟的孩子,是他帶給她的。

    她能明顯得感覺到,這胎懷的與永穆那胎不大一樣,大抵是這個孩子更隨它的耶耶,很是活躍,四月末的時候就開始踢她;她比懷永穆時的胃口要好,雖也有刻意控制飲食,到底比頭胎吃得多些,她人沒怎么發胖,倒是孩子長得比尋常胎兒大。

    沈蘊姝想到此處,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撫凸起的肚子,期盼它也能像永穆那般順利地降生,不要讓她吃太多苦頭,她舍不得永穆,也舍不得二娘,她還要陪她們度過很多年歲,看永穆長大成人,看二娘成為富甲一方的女商。

    “我會的,三娘無需為我憂心。”明明只有簡短的三個字,然而沈蘊姝說這話時,喉嚨倒像是有什么東西堵著似的,原本是想笑一笑的,臉上浮現出的卻只有一抹憂色。

    沈沅槿見了,莫名心慌,還欲說些什么,忽聽殿外傳來篤篤的叩門聲,是云意烹好熱茶欲送進來。

    “進。”沈蘊姝聲調微揚,方才那抹異色已然消失不見,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貫溫柔沉靜,和藹親切的神情。

    云意不知她與陸昀已經和離,還是稱她為“郡王妃”,讓她嘗一嘗這靳門團黃可還合她的口味。

    沈沅槿雙手接過,送到唇邊仔細吹了吹茶湯,抿了兩口輕輕咽下,細細品味,啟唇贊道:“清香馥郁,回甘綿長,確是好茶。”

    沈蘊姝聽了,便也管垂首去飲杯中的清水,“三娘既吃著好,不妨帶些回去,我在孕中吃不得茶,白白放在那里,沒得浪費了。云意,你讓人去將那茶都包了來,暫且放來我這里,省得待會兒忘了。”

    姑侄說著話,就聽黃門細尖的聲音傳入殿內:“圣上駕到,永穆公主到。”

    酉時未至,他們父女二人今日竟回得這樣早。沈蘊姝放下手中的掐絲圓花金杯,僅僅是抬眸望向門框處。

    陸綏許久沒有果見沈沅槿,當下見她也在,喜上眉梢,幾乎要走在陸淵前頭。

    沈沅槿從容不迫地立起身來,端莊大方地朝著陸淵和陸綏屈膝施禮。

    陸淵道句“平身”,而后屏退左右,徑直走到沈蘊姝身邊坐下。

    陸綏挨著沈沅槿坐了,面露疑惑,小大人似的擰眉道:“阿姊許久不來看我和阿娘,可是要將我們忘了不成?”

    “永穆這樣聰慧可愛,阿姊怎會忘了你。”沈沅槿耐心哄她,“實是前段時間諸事繁忙,未能勻出時間來看你。今日來得匆忙,未及給你準備什么,下回阿姊進宮,帶些你從前喜歡的小陶人,再替你縫制兩套衣裙可好?”

    四年過去,陸綏還是喜歡玩一些精致小巧的物件,認真點頭,“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陸淵大概是覺得她們表姊妹在此處打擾到他和沈蘊姝獨處了,便說御花園的牡丹開得甚好,吩咐宮人帶她二人去賞花。

    陸綏進學一日,早累得頭脹眼酸,聽了陸淵的提議,亦覺甚好,遂邀請沈沅槿去御花園:“阿姊,我們去編花籃、穿花環可好?”

    “好。”沈沅槿看到陸淵就他的好大兒,加之她也不想在這兒礙人眼,自是點頭答應。

    她們走后,屋里便只余下陸淵和沈蘊姝。

    陸淵差點又用“你那內侄女”來指代沈沅槿,但因要顧及她孕中容易多思,硬是在話未出口前及時咽下,攬她入懷,下巴虛虛抵在她的肩上,“二娘同你說了什么?”

    他稱她為二娘,不是臨淄郡王妃,亦不是在梁王府時的你那內侄女,沈蘊姝覺得他應是在她之前就知道了陸昀與二娘和離一事,或許是怕她多心,這才沒有告知。

    “只說了她與臨淄郡王和離之事,妾身安慰了她一番。”沈蘊姝盡量坐直身子,回望他,“圣上先于妾身知道,對不對?”

    不知怎的,她的一雙清眸望向他的時候,他竟會有一瞬間的慌張。大抵是對她上了心的緣故,總想著能少騙她一些。

    陸淵目光微有閃躲,“朕也是在他離京后從宗室口中得知的。”

    如他所料,沈蘊姝對他的這番說辭沒有半分懷疑。

    她這般輕信于人,純良柔弱,偏又生得國色天香,若無他相護,只怕為她那亡夫守過三年后,便會被那沈氏兄弟拿去巴結旁的權貴,年歲不定大他多少,亦不會如他這般珍惜她、疼愛她。

    陸淵自認為那日在沈府里就那樣要了她做得無錯,心里也不發虛了,調整她的坐姿,讓她側身坐在自己腿上,依偎在他胸膛,一手讓她摟她,一手撫上她的孕肚,暫且卸下帝王的威儀,輕聲細語地同懷里的婦人解釋道:“朕是怕你聽了擔心,這才沒有告知于你。”

    “這么多年以來,圣上待妾身和永穆之心,妾身都看在眼里,妾身萬分感激。”

    許是類似的套話說得久了,沈蘊姝早已變得麻木,甚至連自己聽著都快信了。

    “朕不要你的感激。”陸淵在她的額頭上吻了吻,繼而去掌心去覆她的心口,認真無比地道:“朕只想要姝娘的心,要你平安康健地陪著朕到白頭。”

    沈蘊姝心緒復雜,仍是本能地順應他的話:“妾身是圣上的麗妃,人是圣上的,心自然也會是。”

    陸淵從不覺得沈蘊姝會扯謊騙人,毫不懷疑她說這句話時的“真心”,當下重又輕撫她顯懷的肚子,“姝娘,朕覺得它會是個皇子,朕會為它安排好一切,讓它一生無憂。”

    是男是女,她都無所謂,能平安生下來才是最要緊的。

    沈蘊姝不以為意,由著他跟個頭一兩回當阿耶的青年郎君似的在她孕肚上下功夫,甚至有些泛起困來。

    陸淵努力堅持許久,奈何它在肚里睡熟了,幾乎沒怎么動,等他從這個想法里剝離,收回手,這才發現懷中婦人已然睡著。

    便容她睡睡吧。陸淵稍稍調整坐姿,人往引枕上靠,合上雙目,陪著她一起睡。

    窗外烏金西墜,內侍輕聲叩門,詢問圣上可要在此處用晚膳。

    陸淵睡得淺,恐懷中婦人被吵醒,只是無聲默認。那內侍一早料到他會留下用膳,不過走走過場問上一嘴,遲遲未聞里面傳出聲音,亦知自己該如何做。

    酉時二刻,宮人們簇擁著陸綏回宮,沈沅槿本欲同沈蘊姝告辭后自行離宮,卻在殿門外被宮人攔下,陸綏亦不得入內。

    永穆回來了,想來飯食也快備好了。陸淵低聲喚醒沈蘊姝,垂首認真地替她整理好衣衫,又理好自己的,這才讓放人進來。

    陸綏小跑過去,興高采烈地將自己編得小花籃遞給沈蘊姝和陸淵看;陸淵也很樂意哄女兒開心,面上現出和藹的笑容,夸她心靈手巧,花籃里插的花既鮮艷又好看。

    陸淵似乎只會在她們母女面前露出溫和的一面。沈沅槿想起在梁王府時,她曾在皇后的院里見過陸淵父子,即便是同時面對妻子和長子,陸淵面上的神情亦是肅穆持重的。

    深宮中,帝王的寵愛是不可或缺的。沈沅槿衷心希望,陸淵的這份寵愛能夠持續的時間長些,保她們母女平安。

    一家三口共享天倫,沈沅槿著實不知該如何自處,來到沈蘊姝和陸淵面前,正要行禮告退,就聽陸淵先她一步開口,竟是留她共用晚膳。

    聽上去是好言好語地留她,實則與下達命令無異。沈沅槿拒絕不得,只得留下。

    這頓晚膳,沈沅槿吃得并不舒心。

    沈沅槿告辭離去前,陸淵為討沈蘊姝歡心,特意叫人給她備下步攆。

    來時沒有,去時竟有了。且還是當著沈蘊姝的面親口賜下。

    英雄難過美人關,這句話放在陸淵身上或許也適用。

    沈沅槿看透陸淵的那點小心思,只覺如此甚好,他的心里有她們母女,那么她們在這深宮里,才會無人敢欺,過得滋潤。

    步攆漸行漸遠,陸淵陪沈蘊姝去御花園的一隅漫步消食,天麻麻黑了方歸;宮人點亮整座宮殿的燈輪,陸淵先檢查完陸綏的功課,叫人帶她回寢殿安歇,這才敢與沈蘊姝親昵溫存。

    他將耳朵和臉頰貼在她的肚上,頗有耐心地感受孩子在她肚里的動靜,耳上被踢一腳便足夠讓這個平日里不茍言笑的嚴肅帝王笑得如孩童一般,激動地告訴沈蘊姝,孩子踢他了。

    沈蘊姝早被它踢過多回,聽后不覺有什么,斂目低眉,指尖捻起一塊糕點小口吃著。

    陸淵雖心疼她懷孕辛苦,又怕她吃多了夜里不克化,更擔心孩子太大,將來生它的時候她要吃苦,便也只能狠心不讓她再去拿第二個,喂她喝些水后,吻住她的唇。

    太醫說過,孕肚也要適當運動,有利于日后分娩。陸淵對這句話牢記在心,極懂分寸地用手助她做些出汗的活動。

    “圣上。”沈蘊姝眼底濕潤一片,發髻微亂,喘著氣推他的肩。

    陸淵緩了緩力道,“姝娘,叫朕五郎。”

    沈蘊姝別過頭,克制著那些讓人臉紅耳熱的寅聲,勉強擠出兩個字眼:“五,郎”

    “姝娘真乖,朕會好好疼你。”陸淵話畢,不等沈蘊姝思考出他話里的意思,金鑲玉的發冠便往下沉。

    明州。

    陸鎮微服外出一日,果在一些大街小巷中尋見低于市場價的薔薇水、香料、玳瑁和珍珠等物;隔天,田茂從曬鹽場歸來,將探查的情況告知陸鎮。

    “彭博并無私宅,只在東城外二十里地開外有一處別業;賈賢在城中仁安坊置有一座四進的私宅,里面養著一位外室,卑下認為,賈賢縱有賬冊,不大可能會放在有外室的私宅里。賈賢雖是市舶使,可主政的畢竟是刺史和節度使,若無當地主政者的支持,他又焉能有膽量如此行事。會不會,賬冊藏在彭博的別業里?”

    陸鎮鳳目微凝,沉吟片刻,幽幽啟唇道:“凡事不可妄下定論,先派人去他二人的私宅、別業里仔細翻找。另外,孤在海匯坊發現一喚作“安養庫”的地方,有手持兵刃的侍衛把守,往來之人亦是腰懸魚符,約莫是當地主政者所設,你去好生打探一番。”

    田茂恭敬應下,問及旁的問題,陸鎮一一示下,“此番前來明州,設的名目既是鹽政,自然是要往明州下轄的各縣走上一遭,如此方能讓那心懷鬼胎之人放下戒備。”

    諸事皆已商定,陸鎮令人退下,又叫備水,門被合上的那一瞬,自衣襟里摸出那日在夜市攤吃餛飩時,刻意從沈沅槿手上順來的手帕,細細打量。

    那方帕子的左下角繡著一支樹枝,其上并排站著三只白乎乎、圓滾滾的長尾山雀,甚是可愛。

    陸鎮凝神看著,憶及那夜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他說過洗干凈后會還給她,可事實上,他根本不打算還,離京前夜,內直監命宮人將那洗凈熏香的手帕呈至他手中時,他想也不想地揣進自己的包袱里。

    騎馬趕路的時候,他不敢帶在身上,唯恐會掉了,他此時也不在長安,倒要去何處再尋一方她用過的帕子來。

    陸鎮越看越覺得珍貴,好半晌才舍得撒開手,仔細放回包袱里。

    夜里沐浴之時,免不了又是動用五指,紓解過后,出浴穿衣,盼能再夢女郎一回;不想非但今日沒再夢到她,此后兩日亦是如此,雖則他每日晨起時也會心有不甘,但在用過早膳外出的那一刻起,還是很快放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中去。

    田茂那邊另外派出與他身量相似的下屬頂替他往各縣去巡鹽了,是以在彭博、賈賢和其他明州官員眼中,田茂這幾日都不會在明州城中。

    這日傍晚,田茂打馬而歸。

    陸鎮先他一步回府,正要要晚膳,索性讓他坐下一起用。

    飯畢,田茂謹慎地環顧四周,確認屋里無人,門窗亦是關緊,方壓低聲音道:“彭博的別業和賈賢的私宅,卑下皆已與人細細查過,卻無可疑物件,亦無賬冊一類的東西。”

    “殿下讓卑下查的安養庫已有消息,乃是節度使周瞻在明州所設,打的名目是用市舶司的稅銀供養長安宗室。”

    明州安養庫供養宗室。陸鎮認真回憶戶部在正月呈上的浙東道的賬目中,的確是有這么一項,每年所繳納的供養宗室的賦稅約在二十到二十五萬貫之間。

    二十萬貫絕不是一個小數字,以整個明州的人口和土地,若不是靠著市舶司,怕是連十萬貫都難以達到陸鎮直覺花賬是從安養庫里走的。

    他今日還從城中百姓口中打探到越州在兩三年里皆由募兵的行為,而朝廷此前并未下達過要增加浙東道兵力的旨意,此事約莫是節度使周瞻私下所為,且脫不開明州的財政支持。

    前朝因藩鎮割據而亡,他的祖輩,趙朝的武帝便是河東節度使出身,耗時二十余年方結束了亂世一統天下,趙武帝未免趙國像前朝一樣產生割據局面威脅到朝廷,逐步自各鎮節度使手中收回了財政權和行政權,軍權亦有半數收歸朝廷,擴大監軍的職權,進一步強化對節度使行為的制衡和約束。

    倘若周瞻果真聯合彭博和賈賢大行走私之舉、挪用市舶稅,再將數以萬貫計的錢用于私屯民兵,妄圖割據,罪同謀反,依律當斬。

    此事機密,陸鎮不放心旁人去辦,欲明日與田茂喬裝一番,親往越州查探。

    陳設古樸簡潔的正房內,沈沅槿獨坐在燈下看書到二更天,沐浴過后,吹燈安置。

    自陸鎮離開長安后,沈沅槿入睡總是格外快,翌日睡到自然醒,整個人的氣色都好了不少。

    唯獨今日夜里,她竟是做起了噩夢。

    她被幽暗叢林中的兇惡異獸追趕,慌不擇路間被逼至懸崖邊,異獸張開鋒利的獠牙朝她撲來,害怕到心顫,就連身后是懸崖也忘了,方退了一步便腳后一空,整個人直直往下墜。

    風聲在耳邊呼嘯,刺得耳膜生痛,口鼻呼吸不暢,像是有冷氣不斷地往身體里灌,一切的感覺都是那樣真實,沈沅槿甚至快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疑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忽然間,那種疾速下墜的感覺消失了,似有什么東西穩穩托住了她,帶著她向上。

    沈沅槿本能張開雙手牢牢抓住,說不出那感覺是冷是熱,是軟是硬,茫然地睜開眼,一團碩大的黑色便躍入眼簾。

    方才的兇惡異獸十足嚇人不假,然而眼前這條黑色的不知是龍還是蛟的生物帶給她的恐懼也不到哪里去,沈沅槿害怕到大腦混亂一片。

    “娘子。”黑龍巨大的腦袋朝她靠近,對視的一瞬間,沈沅槿只覺像極了某個人看她時的炙熱目光。

    沈沅槿又驚又怕,似乎嚇到連話也不會說了,心中猶豫著要不要撒開手,那黑龍忽地化成人形,崇山一樣的身形凌于空中,緊緊抱著她。

    那張臉,赫然是陸鎮的。

    第49章 沈沅槿仿佛身處云端,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陸鎮托抱著她……

    沈沅槿仿佛身處云端, 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陸鎮托抱著她,讓她不至下墜。

    夢里的世界沒什么邏輯可言, 陸鎮既能由龍化人,又能以人身置身空中。

    “娘子。”陸鎮無比眷戀地低聲喚她,一手護住她的后背,一手攥緊她的腰肢, 薄唇貼近她的耳垂,氣氛霎時間曖昧至極。

    沈沅槿脊背繃直,想要推開他, 又怕自己會墜下去, 只能暫且由他禁錮。

    陸鎮似乎并不滿足于這樣抱她, 大掌順著側邊的腰線前移到她的覆上,按住,輕聲同她耳語:“孤想要你, 僅僅五次怎夠,孤要你為孤誕育子嗣,讓你生生世世都在孤的身邊。”

    誕育子嗣。僅這四個字就足以讓沈沅槿頭皮發麻, 腹下也因他掌心的熱意發緊,顧不得身下是萬丈懸崖,不管不顧地推打他的胸膛和膀子:“不要, 你放開我!”

    陸鎮輕而易舉地按下她的肩,讓她的右臉臉頰貼在他的心口處,沈沅槿的覆上不再是掌心傳來的熱氣,而是更為炙熱的。

    “要不要, 放不放,娘子說了不算。”陸鎮的語氣不似剛才那般溫和輕緩, 而是帶著桀驁和霸道,不容她拒絕。

    陸鎮挺背,壓她的腰窩,口中的話語愈發惹人惱怒:“它想你了,娘子應當能感覺到。”

    又膈又燙,沈沅槿無論如何不肯依從,唯有奮力掙扎反抗,斥責于他:“放開我,你這無恥禽”

    “娘子今日著實不乖,該罰。”陸鎮話畢,重又化身黑龍,騰云駕霧地攜著她飛向青山之巔的巢穴。

    沈沅槿嚇得不敢睜眼,不知他飛了多久,待落地后,緩緩睜眼,但見烏金高懸,白玉浮云,遠方青山如黛、峰巒翡翠,近處佳木蔥蘢、裊裊繁花、蔓蔓青蘿,時有白鳥飛過,清風拂面,一派生機勃勃、明凈清幽的景象,沈沅槿呼吸著此處滿是花草清香的空氣,只覺心曠神怡,靈臺清明,疑心自己是不是進入了書中描繪的修真界。

    “娘子可看夠了?”身后驟起的男聲毫無預兆地打斷她的思緒,緊接著,一雙鐵臂攀上她的纖腰,控制她轉過身面對他,托住她的豚,讓她的煺懸在他的腰際,忘情地低頭去吻她的丹唇。

    女郎綠發堆云,膚白勝雪,端的是仙姿玉貌,風華絕代;山間的風吹動她身上輕而薄的衣衫,一時間裙裾紛飛,發上步搖微微搖晃,宛若降臨凡塵的神女。

    腳下是盈盈碧草,陸鎮制住神女,屈膝抱她坐在草地上,撬開她的牙關,大舌霸道地往里探,兩手亦未閑著,有條不紊地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雄壯的麥色胸膛。

    沈沅槿被他吻得大腦空白,雙眼迷離,直至衣衫退到肩下,微風帶來點點涼意,她方清醒一些,拼盡全力地伸出手去推打他。

    陸鎮全然不顧她的抗拒,大手扯開那件外衫隨手扔到一邊,輕松解開里面的齊胸襦裙,垂頭就要去唅。

    沈沅槿見狀,幾乎是手腳并用,反抗得越發厲害,揚起聲調怒斥他:“別碰我,滾開,滾開啊!”

    許是她的情緒太過激動,還不待陸鎮對此做出反應,夢境在這時候戛然而止。

    不獨是額上和鼻上,就連后背也出了一層細汗,沈沅槿掀開被子散熱醒神,唇間大口地喘著粗氣,極力安慰自己方才那一切不過是夢,陸鎮眼下不在長安,不用怕的。

    心跳逐漸歸于穩定,沈沅槿的思緒卻并沒有得到預想中的平靜,這已經是不知第多少次擔心陸鎮會毀約,且比以往任何時候的感覺都要強烈。

    她必須盡快為自己安排好后路。

    除安排手下的幾間鋪子外,更為重要的是過所和戶籍,若是沒有這兩樣東西,她和辭楹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彼時,天邊才剛泛起魚肚白,沈沅槿再無半分睡意,起身下床,穿好衣物,推門出去。

    未料辭楹竟是比她起得更早,正拿水瓢往水缸里舀水。

    沈沅槿沒有上前去驚擾她,而是獨自走到庭中透氣,望向天邊那一一輪還未全然沉下的清冷孤月。

    就在不久前,千里之外的明州城內,陸鎮仔仔細細地喬裝打扮一番,單從相貌上看,儼然成了一個中年莊稼漢子的模樣;他身側的田茂亦然。

    他二人牽馬出城,經過城門郎的盤問后,步行一陣后方躍身騎于馬背之上,走官道去往越州。

    彼時,節度使府。周瞻得到密信,信上大意為田茂一行人前來明州,并非只為鹽政。

    周瞻將那信紙在燭火上燒成灰燼,想起明州城的安養庫,蹙起眉高聲喚人進前,親令其親去明州一趟,務必提醒賈賢和彭博小心行事,加強安養庫的戒備。

    越州與明州相去不過三百里地,陸鎮同田茂緊趕慢趕了一整日,終是于次日的晌午前,順利憑借手中的路引進入越州城中。

    浙東軍的駐扎地不難打聽到,倒是周瞻前兩年所募的數千民兵被安置在何處,需得費心探查一二。

    長安,司門司。

    沈沅槿先以自己的名義辦了一張去往江陵的過所,再叫辭楹以她的名義另外辦一張到海州的過所,待將申請文書填寫好遞交給相應的官吏,信步離開。

    沈沅槿雖未言明為何要辦過所,辭楹大抵也能猜到問題是太子殿下身上。

    “娘子想要離開長安?”辭楹靠近沈沅槿,壓低聲音問出心中所想。

    沈沅槿眉眼微垂,“尚不一定,究竟要不要走,還得看那人回來后的態度。古人有句話叫有備無患,早些做好準備總不會吃虧。若是任由事到臨頭,再想做什么都晚了。”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辭楹忽然很想追問她一句:太子殿下他,果真是要毀約么。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若真是問了,豈非明知故問,真真蠢材。

    橫豎娘子去哪兒,她就跟去哪兒,她這一生,都不會與娘子分開的。辭楹暗下決心,止住這個話題,話鋒一轉,扯到今天晚膳吃什么的問題上。

    有道是民以食為天。這句話在辭楹身上體現了個十足十。她與辭楹都不是做飯的料,好在家里幫工的兩個女郎是,每頓飯食都做得色香味俱全。但凡陸鎮那廝不毀約,她都舍不得就此離開長安,離開姑母和永穆。

    好端端得怎地又想起他。只要他出現在她的腦海中,她的心情就準好不了。

    沈沅槿輕嘆口氣,將他的名字驅逐出腦海,投入到辭楹問的今晚吃什么的問題上去。

    “去買些新鮮個大的河蝦,晚膳做紅絲馎饦吃可好?”沈沅槿思忖片刻后,溫聲提議道。

    辭楹甚是喜歡吃蝦,將剔好的蝦肉揉進面里做成馎饦又鮮又香,是她最喜歡的吃食之一,聽后焉能不高興,當即便喜上眉梢,連連點頭稱好。

    她二人主意已定,自去集市上買來一斤鮮活的河蝦歸家,當日用過晚膳后,沈沅槿算算日子,馬上就到月底了,遂打算放開手,讓她看好的柳五娘全權打理二月份三間鋪子的賬目,如此方能讓她快速成長。

    屋子里靜悄悄的,沈沅槿于一盞明亮燈燭下畫孩童式樣的衣裙設計圖,辭楹則坐在她對面看新買的話本,外頭傳來二更天的梆子聲,沈沅槿這才意識到夜已深,提醒看那話本入迷的辭楹該是時候洗漱休息了。

    辭楹被書中的女主人公氣到心堵,急需同沈沅槿好生嘮嘮,因道:“今夜我與娘子睡在一處可好?”

    細細回想,上回同辭楹睡一張床說這話一起入睡,似乎已經是在梁王府的時候了。沈沅槿亦有心事想要和她說,自是點頭答應。

    江陵和海州非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不過是她拿來迷惑陸鎮的。她就是再怎么蠢笨,也知道絕不能拿自己和辭楹的名義去辦過所,那樣與自行告知陸鎮自己的逃亡路線無異。

    她需要的是假身份和假戶籍,再通過假戶籍去辦理一張真的過所,如此一來,陸鎮尋到她的去處的概率便會大大降低。

    沈沅槿告知辭楹她改日要去城中的牙行一趟,辭楹幾乎一瞬間就想到了她是要去給她們買回假身份,辭楹擰眉暗道:她和娘子終究是不會耍刀弄棍,甚至連一丁點拳腳功夫都不懂的女郎,孤身行走在外,不知要面臨危險,若無人保護,約莫很難走遠。

    “縈塵那處,娘子可已經通過氣了?”辭楹下意識地捻起一縷頭發絲繞在指尖上,擰眉憂心忡忡地問她。

    沈沅槿望著頭頂上方的紗帳,雙眸定于一處,目光微暗,都懷疑他可能也不是啥正經人:“事情尚無定論,暫且無需說與她知曉,沒得害人白擔心一場。此事許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你也莫要過分放在煩憂,人要開開心心的比什么都強。”

    說到做人要開心,辭楹忽想起方才看的那讓人火大心焦的話本,這會子也是不吐不快,只一味地黏著沈沅槿口若懸河,約莫到了二更三刻才漸漸止住,打著呵欠合上雙目,晚沈沅槿一些入眠。

    且說陸鎮那邊,田茂扮成前來越州軍營尋親的老者,順利打探到周瞻私自募來的那支軍隊的所在地,周瞻為其起名西倉營,位于城西十里外的一處河谷旁,靠近水源,又可開墾農田自給自足,除甲胄和武器略比東郊營差些外,訓練強度卻是大差不差。

    短短兩三年便能招募來近萬人之眾,若是朝廷放任其發展壯大,一但消息傳開,引得下設有市舶司的其余四道爭相效仿,難保不會引起東部沿海地區先后形成新的割據勢力。

    事關重大,陸鎮不敢有絲毫耽擱,次日清晨快馬加鞭返回明州,二人緊趕慢趕,終是在城門關閉前進了城。

    歸至府上,天已麻麻黑了,陸鎮移伸出手去面上偽裝,命人備水。

    趕了一整日的路,只晌午在官道旁的驛站里用了兩碗馎饦,這會子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也不挑吃的,廚房里送什么來便用什么。

    陸鎮正大快朵頤地吃著,不知怎的想起那戰馬駙他疾馳一日,暫且放緩用膳的速度,看向門框揚聲喚人進來,讓去馬廄處傳他的話,喂給它吃雙倍的糧草,明日休整一日。

    田茂素來散漫,沒有太多講究,那些個“食不言寢不語”的條條框框束縛不住他,叫了下屬在一起用膳,一邊動箸夾菜,一邊問起安養庫的事。

    “稟指揮使,彭刺史那處約莫是聽到了什么風聲,突然于昨日加強戒備,增派了近半數的人手;我與崔舟在戒嚴前的夜里潛入過兩回,東西次房、主房的一二層皆無可疑之處,獨三層正中的一間暗室外有人輪流站崗,且時時有人在各處巡邏。”

    田茂吃菜的動作一頓,立時變得警覺起來,沉聲朝人發問:“左少使何時返回?”

    左少使謝煜年輕有為,是兩殿司的新一代中田茂頗為看好的男郎,大有將其培養為下一任指揮使之意,此番特意帶他出來歷練,便是為著這個緣由。

    青衣下屬道:“今日晌午來的信上說,左少使今日去寧海縣,約莫明日午后便可歸來。”

    寧海縣,若是他記得不差,縣內除有曬鹽場,各類礦場亦是十分豐富,大趙鹽鐵官營,明州于鹽政上雖無差錯,卻不知這鐵礦上可有私采私鑄之舉。

    一時飯畢,田茂前去拜見陸鎮,將安養庫加上戒備一事如實稟告。

    陸鎮聞言,沉眸默了默,良久后方徐徐張唇道:“周瞻遠在越州卻能有所警覺,約莫是在朝中有推手和襄助之人,孤的行蹤不日或許也將暴露,安養庫的賬本需得盡早取出。”

    他的前半段話,田茂亦不難猜出,只這后半段,他卻未能及時想到,登時眉皺如川,“賬本之事,卑下自會想法子取來。卑下現下最為擔心的是,周瞻既敢私自屯兵,他日事情敗露,是否會狗急跳墻,危及殿下。”

    陸鎮面容沉靜,一副胸有成竹一態,食指指尖扣在圈椅的扶手上,不緊不慢地道:“一群毫無作戰經驗的烏合之眾,尚還不足為懼,浙東軍四萬人,周瞻手下自行掌管的不過兩萬。他若公然謀反,淮南、江西、福建三道必然群起而攻之,焉有勝算?不若取了你我性命來得輕巧。”

    田茂心中嘆服,頗有幾分自愧不如,因道:“依殿下所言,咱們這處也需得增派人手加強防備了。”

    陸鎮平聲下達命令:“傳孤令,巡邏改為三輪倒,務必保證每個侍衛的睡眠和精神都要充沛,以防對方夜里縱火。”

    “殿下思量周全,卑下定不辱殿下之命。”

    陸鎮斂目輕嗯一聲,繼續寒暄兩句,便讓他無事的話可自行回去安歇。

    眼下來看,浙東的情況,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的多。陸鎮手肘撐著扶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揉上鼻梁,額角有些隱隱抽痛。

    若是能見一見她、抱一抱她就好了。陸鎮沒來由地想起與沈沅槿相處時的溫馨愜意,只要在她身邊,什么樣的煩惱都可暫且拋卻,整個人都是舒暢快意的,這世上除她以外,再無任何人可以讓他如此身心放松。

    他早該在長安城中的時候就意識到這一點的,平白錯過了那樣多與她表明心意的機會,他是那樣離不開她,那樣想要身邊有她,他是真心實意地期盼她能成為他的良娣,給予她尊貴的身份和富貴榮華,讓任何人都不敢輕視于她。

    他必須得到她,哪怕他要暫時成為她眼中言而無信的卑鄙小人。陸鎮想到此處,猛地睜眼,忽然間覺得頭也不那么痛了。

    再耐心些。陸鎮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訴自己,等過段日子回到長安,他就可親口向她言明了。

    一切如陸鎮所想,周瞻那處得到的第二封密信便是陸鎮根本不在青州公干,極有可能與田茂一道來了明州。

    相貌或可作假,但是身形卻不那么容易作假,似太子和圣人那般的身量,放眼整個周朝怕也尋不出幾個來,他只需向彭博去信一封便可確認此事。

    隔天,明州來信,信上的領累足以證實太子就在明州,且是對外宣稱是田茂的侍衛。

    陸鎮和田茂自轉運使季遠府中而出,吩咐田茂往刺史府走上一遭,只說他們不日便要離開明州,欲在明日順便去市舶司瞧瞧,待回京后也好多些話稟告圣人。

    刺史府。

    彭博眼見那位高大如山的“侍衛”不在,少不得問上一嘴,田茂淺笑著道他有些水土不服,這兩日身上不大舒坦,故而并未隨侍。

    “原是如此。”彭博跟著笑了笑,又問她:“指揮使查了這好些日子,各縣也都去了,可有查出不妥之處?”

    “彭刺史將明州治理得甚好,不獨鹽稅無差,各處曬鹽場打理得亦是井井有條,實無錯處可挑,想是戶部看岔了眼,某回去必當如實稟告圣人,彭刺史治鹽之嚴謹。”

    田茂含笑說完,垂首飲一口茶潤喉,擰眉沉吟數息后,復又開口回答道:“明州市舶司乃是我朝武帝時所設,歷經百年不衰,每日往來貿易船只之多,足可填滿整個港口,不知刺史可否做個中間人,帶我等小輩前去觀摩一番,開開眼界?”

    周節使所言果真不假,他此行巡鹽是障眼法,查市舶司才是真。好在節使有先見之明,市舶司內存放的賬冊都是精心平過帳的,管他從前查獲多少賬,必定瞧不出半點破綻。

    彭博滿是橫肉的臉上不見半分驚慌之色,兩眼笑成一條縫隙,“指揮使言重,明州市舶司相比泉州等地并無過人之處,皆是仰仗朝廷扶持方得以保全,豈敢擔得觀摩二字。不知指揮使欲要何時前往?”

    田茂心說糟糕,方才忘了問殿下什么時辰,可事到如今,總不好把問題拋回給對方,只得自行挑了個相對適當的時間,“巳正。”

    彭博好笑應下,恭維他一陣,聽他說要走,滿臉堆笑地將人送至府外,待馬車走遠,面上的消息立時消散不見,命心腹去市舶使賈賢府上傳話。

    田茂馬不停蹄地回去后,顧不上用晚膳,立馬跑去陸鎮面前稟告差事辦的如何了。

    他來時,陸鎮正把玩著一方錦帕,是素白色的,因隔了些距離,只能隱約看見上頭好似繡著什么圓圓的東西,像是三顆白白的浮元子;他想再看清些,陸鎮卻在這時候寶貝似的將其收回袖子里,欲蓋彌彰般地輕咳一聲,一本正經地問:“事情可已辦妥?”

    田茂行過禮后,點頭答話,“辦妥了,定在明日巳時。”

    陸鎮提起茶壺自行續上一盞茶,執起茶盞送到唇邊,徐徐開口:“可用過晚膳了?”

    晚膳。殿下竟會關心他用沒用膳,田茂頓感受寵若驚,心說還是頭一回見到會關心人的太子殿下,怔了一會兒后方搖搖頭,如實回答:“還不曾用過。”

    “哦。”陸鎮低低應了一聲,原形畢露,“孤已先行用過,你可退下了。”

    田茂又是一陣發楞,意識到自己有些自作多情,尷尬地道句“卑下告退”,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自去廚房找吃的。

    他走后,陸鎮重又取出那方手帕,握在手里細細摩挲,幻想著撫她唇和手時的觸感。

    陸鎮鮮少晚起,睡至卯正,兀自提了劍,在庭中練劍,他嫌那劍比不得他擱在東宮的玄鐵劍重,練上兩刻鐘便沒了興致,改為打拳。

    此時雖是春日,清晨的風尚還有些微微的涼意,陸鎮因使了不少力道,出了一身的汗,那些豆大的汗珠順著流暢的肌肉線條往下墜,洇濕褲子,索性去浴房里沖個涼,換上干凈的衣物后出來。

    田茂在屋里等了他一刻鐘不止,同為男郎,他豈不知晨起時一同醒來的還有什么;殿下約莫也是為著泄火,這才練了那好些時候的刀劍和拳腳功夫。

    這么多天沒有女郎近身,殿下不憋得慌才有鬼了。他與殿下不一樣,他在成婚前也是走馬章臺過的,后來成了婚,家中有一賢妻和兩美妾,是以于那廂事上,他經歷的多了,現下到了不惑之年,自然收心不少;只是殿下正是血氣方剛的時候,卻不知如何忍得過。

    田茂胡思亂想著,盤算是否要從教坊司里給殿下尋一個尚還是完璧的清客來消消火,陸鎮那廂已在小廝的通傳聲中邁進屋中。

    他雖年長殿下十多歲,可那樣的話,他一個大他一輩的下屬不好貿然開口,只能旁敲側擊地問他這段日子睡得可好。

    陸鎮僅僅道出“尚可”二字。

    田茂絞盡腦汁,又想出另外的說詞:“那,殿下就沒有夢到些什么?”

    隨著田茂話音的落下,夢中人的容顏逐漸浮現在眼前。陸鎮有一瞬間的失神,隨后便反應過來他有此問,意欲何為。

    陸鎮并不遮掩他在想長安城中的那位女郎的事實,冷聲提醒他道:“孤想要的不是此間的女人,田指揮無需費這個心思。”

    殿下只是不想此間的,不是不想。聯想到那日在彭博府上殿下的表現,田茂倒真的有些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樣的女郎,竟能讓殿下對明州城中諸多的貌美女郎都毫不動心。

    田茂想得入神之際,已有婢女提了食盒進屋里布膳。

    巳時未至,彭博前來接人,田茂往市舶司走了一遭,所見的賬冊確無任何端倪。

    出來之時,時辰尚早,彭博堅持要送他回府,田茂沒有拒絕,狀似隨口留他去府里吃茶,此舉可謂正中彭博下懷,自然不會拒絕。

    彭博走后,田茂方去尋陸鎮復命,將今日在市舶司的見聞說與陸鎮聽。

    陸鎮久久未發一言,等開口時,唯有淡淡的一句:“安養庫那邊,這兩日便可動手。”

    烏金西沉,月出滄海,窗外的天光漸漸黯淡下來,星河點綴著漆黑天幕。

    安養庫內,一道高昂的男聲打破寂靜的夜,幾乎所有的兵力都在頃刻間趕往一處,唯有三樓的那間暗室門前的兩個護衛紋絲不動。

    田茂攜謝煜打頭陣,僅僅數個回合后便放倒兩人,破門而入,命其余人等守在樓梯口。

    怕燭火引來人,只能用火折子抹黑搜尋賬本,幸而他們干這行的尋找賬冊的經驗十分充足,趕在下面亂糟糟的人前返回前,順利拿到了幾本最有可能是賬本的冊子出來。

    等到賈賢和彭博匆匆趕來時,庫房中尚還有人正在點錢數,賈賢忙問:“出了何事?”

    為首的護衛道:“稟明公,兩刻鐘前,巡夜的守衛發現兩個潛入庫房的黑衣強人,下走帶人趕來時,他們的同伙放倒了幾個守門的弟兄,還弄滅了各處檐下的燈籠,致使整個院子漆黑一片,獨有去點亮火把照明,等有光時,那伙強人竟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用蠢材!”賈賢登時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氣得臉色鐵青,質問他道:“只怕他們并非是為著銀錢而來,主屋三樓那邊可有人去支援?”

    那護衛這時才清醒過來,驚覺他們可能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暗室內的東西比庫房的銀錢更為重要,那是連節度使每回過來都會耳提面命的,他怎的就給忘了!都怪他眼皮淺,一心只知銀錢珍貴,那樣的情況下,竟將暗室里也有東西忘得一干二凈。

    眼下再說什么都晚了,趕緊過去查看才最緊要。那護衛請罪過后,忙不迭領人朝暗室趕去。

    當三樓的景象映入眼簾,賈賢和彭博二人如遭雷擊,險些兩腿一軟,當場昏死過去。

    城西的一處客舍內,陸鎮退下夜行衣,認真翻看每一本冊子,再翻到第四本時,喜上眉梢,“速速謄抄一份,由謝煜帶原冊領二十精銳墜繩出城,走杭州乘船先行返回長安上呈圣人;孤即刻書信一封,蓋私印,登船前務必盡早交到淮南節度使沈潭手中。”

    謝煜不過二十又二的年紀,還是頭一回接下這樣的重任,除倍感榮幸外,亦覺身挑重擔,憂喜交加地屈膝領命。

    長安。

    沈沅槿步入一間口碑頗好的牙行,詢問辦理“黑戶”之事。

    第50章 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

    沈沅槿著一襲緋色華服, 束高髻,簪步搖,雖以帷帽遮面, 卻難掩通身的清貴氣質;那牙婆是人精一般的存在,一眼便瞧出她必是不缺銀錢使的主兒,當即滿臉堆笑地請人去安靜的雅間里說話。

    “不知女郎親自前來,所為何事?”牙婆將人讓到圈椅上坐定了, 開門見山地問。

    沈沅槿也不與那牙婆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道出心中所想:“妾欲辦一張假戶籍,可有法子辦成?”

    趙國對于戶籍的管理十分嚴格, 又豈是那樣容易造假的;且長安城乃是天子腳下, 自然管得更嚴, 幾乎每年都會查出一批無戶籍或是使用了假戶籍落腳的人。

    牙婆想到此處,不免面露難色,顧左右而言他, 擰眉問:“娘子不是長安人氏?”

    沈沅槿在長安住了數年,然而說話時的腔調還是保留了一些汴州的特點,那牙婆乃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 即便沈沅槿說得是字正腔圓的京中官話,她仍是能聽出沈沅槿并非長安人氏。

    “妾的確不是在京中長大。”沈沅槿大方承認。

    牙婆聞聽此言,幾乎都要肯定她是欲要辦一張長安的戶籍, 就在牙婆欲要張口拒絕時,又聽沈沅槿道:“不過妾此番前來,并非是為著辦長安的戶籍,而是想要辦別處的。”

    只要不是長安戶籍都還好說。牙婆觀她發上步搖是用赤金制成的, 就連其上的流蘇都是用得珍珠和寶石,即便不是京中人氏, 想來也是出自遷居長安的富賈之家,因問道:“不知娘子口中的別處是?”

    沈沅槿從容不迫地道:“不消何處,橫豎只要離長安遠些即可。”

    牙婆眸光微沉,思量片刻,隨即緩緩張口:“若是要揚州等地的,自然會貴些;尋常的縣城,價錢要略低些。我只怕娘子覺得為難,并不敢直接報價。”

    沈沅槿看向牙婆,“老媼但說無妨。”

    她的話音才剛落下,牙婆又是一陣沉默,半晌后朝她伸出八根手指頭,輕輕道出“揚州”二字。

    沈沅槿不難料想到,那必定不會是八貫錢,“八十貫?”

    牙婆聞言,當即點了點頭。

    “那各州下轄的縣呢?”沈沅槿追問道。

    牙婆減去一根手指。

    一張州里的戶籍便要八十貫錢,足夠長安周邊的五口之家生活四年,的確不是個小數目。若是她這會子還身在汴州的沈府,怕是連八貫錢都拿不出。

    “妾知了,勞煩您耽擱事與我說這好一陣子話,若有需要,我會再來。”沈沅槿自錢袋中抓一把銅錢擱在桌上,莞爾一笑道:“這些錢就當是我請您吃茶的錢了。”

    沈沅槿說完,起身與那牙婆屈膝施一禮,轉身離開。

    錢袋里還有半袋銅錢未用完,沈沅槿留好雇車回去的錢,往集市上去買旁的東西。

    當日歸至家中,天邊的烏金已有西沉之意;正房內,辭楹執起茶壺,倒一盞熱茶端給沈沅槿解渴,而后又將三本賬冊遞給她,“這是賬房的柳五娘才剛送來的,偏巧那時候娘子不在屋里,我便先收下了。”

    沈沅槿嗯一聲,抬手接了過來 ,隨意翻開幾頁,發現每一頁的右下角都有批注,或注明無誤,或寫明何處有誤,可謂細致入微。

    “她可有說什么?”沈沅槿一面問,一面走到書案前,拿起算盤開始逐頁核對。

    辭楹跟隨她走到書案前,靜立在她身邊看她撥動串珠,答話道:“五娘說,這月入賬的錢是上月的兩倍不止,大抵都是多在娘子新推出的那幾款春裙上。”

    說起今年的新款,沈沅槿便又想起新收的學徒劉蕓和高怡蕙來,好奇她們裁剪學習得怎么樣了,于是又問:“明日隨我去東市的鋪子一趟可好?”

    辭楹素來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今日沈沅槿外出沒有帶她,她這會兒心里和身上正不舒坦呢,聽沈沅槿相邀,當即喜上眉梢,點頭應下。

    這一日,除開用晚膳外,沈沅槿的左手幾乎就沒怎么離開過算盤,至月上中天,她還未算完,忽覺腹下一陣隱隱的抽痛,不大舒服,不得不暫且擱下帳冊,去衣柜里尋來月事帶,匆匆去更衣室里換上。

    沈沅槿自更衣室內出來,自個兒舀水凈了手,又往廚房里去尋熱水泡干姜砂糖水。

    那干姜砂糖水實際上有無用處暫且不論但因喝下去后胃里暖暖的,身上也能暖和些,是以每次的頭一天,沈沅槿都會喝上一碗。

    她這廂端碗進屋,姜味飄到辭楹鼻息里,辭楹知她是來月事了,連忙起身,進前端過沈沅槿手里的碗,另只手牽住她往羅漢床上坐好,溫聲細語地道:“我去取個湯媼給娘子暖暖肚子。”

    辭楹說完話,抬腿奔出門去,在水房里往湯媼里灌了好些燒滾的沸水進去,擰好蓋子,再用布仔細包好,提回屋里,送到沈沅槿的手上。

    “謝謝你,辭楹。”沈沅槿習慣了與人道謝,即便她與辭楹很是親密,每每還是會同她道聲謝。

    辭楹抿唇一笑,學著她曾說過的話嗔她,“什么謝不謝的,怎的這般客氣起來。”

    沈沅槿見狀,便也順著辭楹的話言笑起來:“這原是我從前說慣了,并非有意要與你生分,難為你大人有大量了。”

    二人說著話,辭楹想起她方才說明日要去東市的鋪子里瞧瞧,偏她的月事就在這時候來了,免不了要推上一日兩日的。

    辭楹將那只盛著砂糖水的碗往沈沅槿跟前推了推,示意她趁熱喝下,“娘子且好生養著,莫要太過操勞,這賬本和鋪子,過兩日再看也是一樣的。”

    沈沅槿重又端起碗,笑著道了句“好”,垂首去飲碗里的姜糖水。

    窗外夜色漸深,沈沅槿洗漱一番,用沒熱水泡腳,抱著溫暖的燙媼躺進被窩里睡下。

    時值三月一日,正是陽春時節,天已不算冷了,沈沅槿因胃寒,又是小日子,少不得蓋得厚實些,不消半個時辰便悶出一身不知是熱汗還是冷汗的細汗來。

    小腹里像是有一柄小刀在緩慢攪動,沈沅槿睡得不甚安穩,總是醒一會兒睡一會兒,挨到子時過后,那痛感減退,方覺好睡了些。

    明州。

    一座四進的宅院內,十數名黑衣死士施展輕功,躍過高墻。

    矮榻上,陸鎮蜷身屈膝而臥,睡眠極淺。

    晚風吹在隔扇上,發出細碎聲響,某一瞬,窗臺被人撬開,一道精瘦高挑的身影潛入其內,哐一聲,短刀應聲出鞘,朝著床上拱起的位置狠刺過去。

    阻力太輕,刺進去的太過容易,蒙著面的黑衣死士頓時覺出不對,急忙伸手掀開被子,定睛一瞧,床上躺著的哪里是什么活人,分明是具干草制成的假人。

    黑衣死士心下一緊,急急回身,在陸鎮執劍刺來的前一刻,提刀奮力去擋。

    刀劍相撞的鏗鏘聲當即迸發出來,在這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洪亮。

    那死士雖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終究不敵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的陸鎮,臂力更無法與陸鎮相提比論,不出十招便已處在下風。

    田茂那處也遇到了相似的情況,正和另一名黑衣死士廝殺在一處。

    正房外,陸鎮的侍衛和兩殿司的人相繼趕來,兩波人兵戎相見,打斗聲此起彼伏。

    陸鎮無心戀戰,故意賣對方一個破綻,趁他聚力下狠手揮來一刀時,雙手持劍護在身前,施展內力,用了七分的力道生生劈斷死士手里的刀,在他錯愕的目光中,將人重重一腳踹飛出去。

    那些死士顯是沖著陸鎮和田茂而來,陸鎮還未及上前補刀,又有兩人沖他而來。

    陸鎮面上不見半分慌亂,三兩個箭步上前,對著地上的死士一劍封喉,再以迅雷之勢回身,以那帶血的長劍穩穩抵擋住身后襲來的兩個死士。

    “殿下!”陸鎮的暗衛在這時林寂拼殺進來,欲來助他。

    陸鎮眼尾的余光瞥見他的身影,啟唇揚聲道:“區區兩人,孤應付得來,速去田指揮使處相助。”

    林寂登時道聲是,還未退出門去,忽聽里間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聲,頃刻間又有什么東西落到地上,鮮血噴涌而出。

    一番廝殺下來,陸鎮的劍上和衣上皆沾了不少殷紅的血,另一人眼看昔日的同伴痛失一臂,怒意蓋過了陸鎮帶給他的驚嚇和震懾,連著數刀刺向陸鎮。

    失了右臂的死士趁他二人顫斗之際,忍著劇痛去拿落在地上的武器,陸鎮余光瞥見,一個閃身上前,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臟,一擊斃命。

    陸鎮接連斬殺兩人,非但不覺半分疲累,反漸漸找到些戰場上的狀態,像是殺紅了眼,精神飽滿地主動迎上僅存的那一人揮來的殺招,輕松抵擋,僅在數十息后,將其斬于劍下。

    主屋外,田茂和林寂等人正與那些黑衣死士拼殺,陸鎮滿身殺氣地從屋內沖將出來,提劍直取緊盯田茂不放的死士而去,三兩下逼得人左右躲閃,刀法漸亂。

    房屋四下皆于天黑前用水澆濕,自然難以點燃,加之陸鎮早料到周瞻等人會派人行刺,侍衛們潛藏在各處,皆穿了厚重的護甲,那些死士眼見點不著火,一時心急,難免弄出旁的動靜,侍衛們便聞聲沓來。

    短短半刻鐘后,黑衣死士幾乎盡數倒地。

    陸鎮迅如雷電地挑開林寂的劍,留下了最后一人的性命,板著臉沉聲吩咐道:“堵住他的嘴。”

    田茂在兩殿司當差多年,平素里探查隱秘之事時見多了意欲咬舌自盡的人,是以趕在陸鎮吩咐前,他便已經從撩起衣袍撕下一角,將那團衣料在死士的口中塞了個嚴實。

    翌日,田茂遇刺重傷之事傳至府外。

    彭博、賈賢和李監軍等一眾明州的官員前來探望,觀他面色蒼白,腰上和臂上都纏著帶血的紗布,好言留他在明州養病幾日。

    田茂假意聽從,彭博那廂又以保護他的安全為由,欲留明州城中的士兵守在府外,圍在他身邊猶如眾星拱月的明州官員們紛紛應聲附和,大有以為你好的借口變相逼迫田茂答應之勢。

    名為護衛,實為軟禁。田茂又豈不知彭博等人打得是什么算盤,撫著心口就要拒絕,然而他的話還未出口,就被一小廝打斷,“稟指揮使,幾位明公,淮南節度使沈公到。”

    沈潭年方三十,當年老節度使故去,他能順利繼任,陸鎮父子出力不少,沈潭感念恩德,素來衷心于他父子,去歲陸淵打著清君側的旗號起兵,沈潭是頭一個響應的,且不遠千里送去糧食補給。

    屋外傳來門軸轉動的聲響,眾人循聲看去,沈潭邁著沉穩的四方步進門,環顧四下,只見明州官員俱在,獨不見陸鎮,擰眉問道:“某聽聞太子殿下微服造訪明州,特來拜見護衛。不知殿下何在?”

    “沈節使,孤在此。”一道雄厚而又磁性的男聲傳入眾人耳中,無需動怒,便能威嚴自顯。

    陸鎮已然褪下侍衛所著的衣衫,著一襲玄色的翻領長袍,以鑲嵌珠玉的赤金冠束發,腰懸玉契和金魚符,通身的威儀和貴氣。

    那日在彭博府上偽裝所繪的粗眉、烏紫唇和黑黃臉亦被洗去,露出原本是麥色皮膚、五官硬朗的一張臉,但見其上生著劍眉星目,高挺鼻梁,淺緋薄唇,端的是豐神俊朗,龍章鳳質。

    在場之人,除田茂和彭博等人毫不意外,其余人等皆是驚愕地看向門框處的來人,心思各異。

    李長史曾在京中為官,對陸鎮腰上象征太子身份的玉契最為熟悉,他最先反應過來,忙不迭跪地下拜,引得眾人也跟著下跪,異口同聲地道:“卑下見過太子殿下,沈節度使,殿下萬福,沈節度使萬福。”

    陸鎮不緊不慢地讓眾人起身,而后邁開大步徑直走向羅漢床邊,彎膝坐下,雙眸直勾勾地落于站在一處的彭博和賈賢身上。

    “昨夜有二十余人行刺,田指揮使身負重傷,孤的侍衛和兩殿司的人中亦不乏負傷者,孤特意留下一活口,從他嘴里問出了背后指使之人,乃是明州主政的彭博和市舶司使賈賢,此乃他的認罪文書,畫了押的。”

    此間除陸鎮外,權位和官職最大的便是沈潭,彭博和賈賢雖著急,到底在明州從政多年,仍是極力保持著鎮靜,只能像眾人一樣靜觀沈潭雙手自陸鎮手里接過那文書,仔細閱覽過后,越過他二人,送給李長史。

    李長史亦是市舶稅的受益者,多年來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雖不曾上報朝廷,卻從未想過做出冒犯天家的事,更遑論行刺于太子,那可是要掉腦袋的重罪,他不過貪財了些,還不至于為了掩蓋貪墨的罪行如此瘋魔。

    他二人竟膽大妄為但行刺太子和朝廷命官。李監軍看著那白紙黑字,鮮紅的手印,登時驚出一身的冷汗,萬望此事千萬莫要牽連到他身上才是。

    一邊的李長史則是佯裝鎮定地將文書傳給身側的人,心里開始默念起各路神佛來,期盼他們能保佑他。

    半刻鐘后,文書重又回到沈潭手中。

    沈潭眼神討過陸鎮示下好,朝著彭博和賈賢冷冷發問:“二位明公還有何話要說?”

    賈賢那廂倒還算相對冷靜,彭博則是跪倒在地,顫巍巍地為自己和賈賢辯解,“殿下明鑒,卑下焉能驅使死士,定時那人死到臨頭,胡亂攀咬于卑下和市舶使。”

    “死士?”陸鎮冷笑一聲,沉著聲調發問:“彭刺史如何知道那些人是死士?這兩個字,孤可是一字未提。”

    彭博頓感說錯了話,不禁心下大駭,立時驚懼得出了一頭的細汗,強行替自己描補,解釋方才的話:“卑下,卑下只是猜測,殿下的侍衛和兩殿司的人皆是千挑萬選,尋常刺客又豈能近得殿下和指揮使的身。”

    “孤未想到,彭刺史不但極會逢迎,竟還如此能言善辯,這樁事你不認,那這賬冊上的數目,你與市舶使應還認得一些吧。”

    陸鎮說完,偏頭遞給身側侍從一個眼色,不多時便有人手拿賬冊踱步進來,朗聲念起賬目上的數字。

    在場的明州官員大多都變了臉色,轉運使和司馬在那話音落下之際,便又雙膝跪地,直言他二人早已發覺彭博和賈賢互相勾結,侵吞市舶稅,暗自提高舶來品抽分比例做假賬,乃是迫于彭賈的淫威方一直隱忍不發,又言彭賈在私下里與節度使周瞻來往頗為密切,此事約莫也離不開周節度的授意和支持。

    明州官員嘩然,那等與彭賈二人有所牽連的心內懼怕不已,而那遭受打壓,取來與賈賢二人不合的則是暗暗得意,保持中立的則希望自己不要被此事牽連上一星半點。

    “圣人命孤微服查訪明州市舶稅一事,如今人證物證俱在,孤自有權處置。”陸鎮幽深的目光自彭博和賈賢身上淡淡掃過,忽地揚起聲調:“來人,速將彭博和賈賢拿下!”

    如今沈潭領兵前來,他手下的明州兵自是不敵淮南軍。彭博只得認命,由人扣押。

    陸鎮暫領淮南軍將刺史府和市舶司團團圍住,待查明彭賈二人與周瞻勾結的罪證后,重又前往越州。

    他與沈潭方至節度使府外,就聽府內哭聲一片,周瞻竟于今晨被府上婢女發現死于內室,書案上留有遺書,乃是畏罪自盡。

    明州城中設有周瞻的眼線,他必是知道自己此番逃不過了,故此選擇自行了斷。

    陸鎮神情微凝,并不認為周瞻會服毒自盡,全然是為著逃避罪責,大抵是還有旁的人希望他去死。

    依大趙律,謀反者抄家,處斬刑,父、十五歲上親子處絞刑,不滿十五者,流放崖州。周瞻的耶娘俱早亡,幼子年方十三,一但謀反罪定,長子和次子必將殞命,或許是為了這根獨苗,他才會甘愿一人赴死。

    陸鎮上前看過周瞻的尸身,親眼確認他已斷氣,田茂匆匆從王監軍那處過來,道是王監軍昨夜自縊而亡,人早涼透了。

    監軍原是為著制衡和監督節度使所設,乃是由朝廷派出,周瞻既能讓王監軍為他所用,想來那背后支持周瞻之人,絕非朝中閑人,必定身居高位。

    節度使周瞻與王監軍俱死,一時半會兒間,怕是難以挖出那幕后之人。

    陸鎮在越州逗留三日,處理好相關事宜,押送彭博和賈賢等涉案人前往杭州登船之日,謝煜已帶著原賬冊返回長安,上呈至御前。

    私自屯兵無疑會觸犯帝王的忌諱,陸淵雖廣施仁政,卻非良善之輩,豈能容忍,當即宣御史臺、刑部和大理寺重臣前往紫宸殿覲見,共商此事。

    十日后,船只在潼關的渡口靠岸,又兩日,車馬抵達長安。

    陸鎮先往紫宸殿討陸淵口諭,后親自將彭博等人送至大理獄,探過大理寺卿的口風和圣人對此案的態度,出了大理寺,按轡上馬,并未返回東宮,而是望別院的方向而去。

    別院內,姜川清閑了多日,常往自家跑,今日晌午自家中返回后,因昨夜照顧家里女娃受了些累,這會子正優哉游哉地窩在藤椅上吹風睡覺,還未瞇著,就見一小廝小跑著進來,傳話道:“殿下回來了!”

    姜川耳聽得此言,險些以為自己是在睡夢中,忙抬手掐自己的手背一把,感覺到痛意后,方能確認這不是夢。

    “速速命人備熱水,殿下必定是回來沐浴的。”姜川這會子也不知自己如何就想到了沐浴這廂事上,莫名吩咐出這樣一句話。

    那兩個小廝著急忙慌地喚來兩個婢女去燒熱水。幸而那缸里的水都是昨天才打來的,尚還余下很多,無需現去另打。

    姜川打發人去烹陸鎮素日里常飲的顧渚紫筍,又叫去房里準備殿下穿的里衣和常服。

    院里眾人忙作一團,陸鎮已信步行至院外,跨過院門,姜川忙不迭奔上前,滿臉堆笑:“奴恭賀殿下平安歸來,殿下一路辛苦了。”

    陸鎮僅僅瞥他一眼,便叫備水。

    姜川恭敬答話:“奴不知殿下今日前來,并未事先備好熱水。水還在爐上燒著,約莫還要一會子。”

    “無需熱水。”陸鎮大半日都在東奔西跑,忙碌多時,出了一身的汗,且他急于去見心上思念多日的女郎,哪里還有閑心等爐上的水燒沸,“也不必倒在浴桶里,裝上兩大桶涼的送去浴房就好。”

    姜川聽陸鎮說起過他在軍中的事,便是大冷的天也能用冷水洗漱沖澡,時值陽春三月,又是下晌,太陽大,約莫無甚大的妨礙。

    爐上的四壺水才燒了半熱,姜川先打進桶里,空出的再用涼水填滿,與小廝一道提進浴房,擱在屏風后。

    陸鎮叫姜川在浴房外守著,兀自脫衣,舀水,洗發,擦澡豆,再用水洗凈,洗到某一處時,忍不住放縱數十息,緩緩閉了眼,滿腦子里能想到的獨有一人。

    若非怕她嫌他,當真不想巴巴跑來這里沐浴。陸鎮并未過分沉溺于快意里,克制著自那欲中剝離出來,再用巾子裹住滴水的發,擦干身上水漬,三兩下穿好里衣,披了外袍自浴房而出。

    彼時,姜川就勤勤懇懇地守在門外,好容易陸鎮出來,十分周到地將那盛有巾帕的托盤呈至陸鎮跟前。

    陸鎮將其取來,換下那條早已被濕透的巾子,自行擦發。

    些許零落的水珠順著脖頸沒入衣襟底下,微微的癢,像極了某些時刻沾濕胸膛的汗珠。陸鎮坐在床邊,曬著午后的暖陽,足足用了三條巾子放勉強擦到半干。

    姜川雙手奉茶給他,偷摸打量他,壓低聲試探性地問:“殿下今夜可要宿在別院?”

    陸鎮接茶的動作隨之一頓,沉默良久后,到底還是接了那盞茶過來,面上氣定神閑地道:“孤待會要外去一趟,讓人將屋里布置得好看些,再帶她們離遠些。”

    布置得好看些,如何才算好看?

    姜川還是頭一回聽他提這樣的要求,不禁泛起難來。偏陸鎮從來都是不容人拒絕和質疑的主兒,姜川便是心有疑惑,這會子在他面前也不得不點頭應下。

    陸鎮用了極大的耐心等待頭發在太陽底下晾干,待姜川尋來婢女替他束好發后,天邊的火珠已有西斜之意。

    府門外,小廝自馬廄中牽了高頭大馬出來,陸鎮躍上馬背,疾馳至常樂坊,拐進巷子。

    頭一回,陸鎮出現在沈沅槿的宅院前,沒有選擇翻墻,而是規規矩矩地叩響了院門。

    隔門問話的人是趙伍。

    陸鎮極力克制住破門而入的沖動,道出的話語里是藏不住的霸道和偏執,“進去告訴沈娘子,要么她自己出來,要么某闖進去。”

    他說話時的氣勢太足,趙伍不由自主地被他震懾住,透過門縫偷偷看他,登時想起那日夜里被他打昏的情狀,嚇得心神俱顫,忙去正房門外回明了他的話。

    他竟回來了。沈沅槿驚訝之余,亦有幾分慌亂和煩憂,為免他來此間發瘋,只得緩緩起身,忐忑不安地朝屋外走。

    “娘子。”辭楹憂心忡忡地喚她一聲。

    沈沅槿腳步微頓,回首看她,悉心囑咐:“無妨,他為著的無非那事,若我外出,今夜不必等我回來。”

    辭楹無奈點頭,放下手里針線,下塌穿鞋,送她出門。

    短短小半刻鐘,陸鎮卻覺得仿佛有數個時辰那樣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足夠他煎熬,他亦不知自己哪來那樣多的耐心,竟能老老實實地等她慢吞吞地從門后出來。

    沈沅槿顫巍巍地推開門,在見到陸鎮的那一瞬,忍著對他的懼意和厭惡,囁嚅著翕張唇瓣:“殿”

    下一個字還未成調,陸鎮便已傾身朝她揮出結實強壯的長臂,勾住她的腰肢,稍稍用些蠻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整個人帶到馬背上。

    臉部朝下地橫在馬背上,著實不大舒服,沈沅槿氣得狠了,剛要開口罵他發瘋,又覺身下一空,還不待她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陸鎮便已助著她調整好姿勢,穩穩地坐在馬背上。

    “孤想你了。”陸鎮寬厚的胸膛緊緊貼住沈沅槿的后背,兩手圈住她的腰肢握起韁繩,“很想很想。”

    沈沅槿感覺到他的下巴又湊近了些,溫熱的唇幾乎貼到她的耳上,極盡曖昧的一句話砸進她的耳里:“今夜,孤怕是不能放你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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