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我就想知道
不知道怎么會產生這樣的?情緒。明明, 他不想和小信徒有什么的?。
一個下來收尸的?神,能對即將入土的?凡人,產生什么感?情呢?
就算不論這些,他們?之間也是不可能的?。
他和她實在是沒什么緣分。
硬說的?話, 也就是互相幫對方收尸的?交情。
他的?前世, 她幫他收尸, 她的?現世, 他給她送終。
如此,便兩不相欠了?吧。
雖然他的?確不想她再回到賀平安身?邊,但,但那并不是出于前夫的?考量。
只是因為不想她再回去?受人折磨。
無?關情愛。
他不喜歡宋禮遇這個老混蛋, 這樣喊自己的?小信徒,也不是出于對她的?占有欲。
而是,而是知道老混蛋心懷不軌。
換做世間的?任何一個女子遭遇這種事,他都?會對老混蛋有厭惡感?。
小信徒不應該在他這里如此獨特。
況且, 她也從未想過,要跟他怎么樣。
他們?之間的?前緣,好像只要她一離世, 就徹底斷得干干凈凈了?。
畢竟, 是她在強求, 不是他。她死后, 對他的?念想也就消散了?。
他就能回到天上,繼續(xù)原來的?生活。
這是他一直希望的?。
若說舍不得,自然是有的?。
怎么說, 她也供奉了?他三?十年, 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感?動。
但感?動歸感?動,這輩子已經過完了?。緣盡就是緣盡, 誰也不能再過多地牽扯些什么。
況且,這三?十年他在天上,也一直內心不安。
因為她在人間是這樣癡愚地拜祭他。
他只能逃避著她的?情感?,也不知道拿什么去?還。
她的?離世,或許對兩個人來說都?是解脫。
該了?結的?,終于能了?結了?。
他萬萬不能做出那種,強行將小信徒,留在自己身?邊的?事。
這在仙界,從未有人做過。他哪能開這個先例?
只有魔才干得出來。
他不會墜魔的?。
小信徒就跟他曾經為了?修道,所丟棄的?七情六欲一樣。
已經丟棄的?東西,絕不會再撿回來。
人也是一樣。
丟了?就是丟了?,沒有再續(xù)前緣一說。
盡管衡羿在院子里,給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建設。
終于說服了?自己的?內心,此番下來,為何會跟賀平安一樣暴躁發(fā)瘋。
可是聽到管家只讓小信徒進?去?,還是在院子里不管不顧地大?鬧了?起來。
一秒道心破碎。
“這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我們?明明是兩個人一起來的?,怎么只讓花大?娘一個人進?去??”
花祝年突然覺得好丟臉,這深宅大?院的?,哪兒哪兒都?這么安靜,他在這里吼什么吼?
她像教訓兒子一樣,對他訓斥道:“讓你?等,你?就等。吼這么大?聲,像什么樣子?”
“為什么不能吼?憑什么不讓我進?去?,誰不是大?老遠趕來的??再者說,你?自己進?去?,能做什么?”
“我們?來了?這么久,他一直閉門不開,非要讓人等!花大?娘,我看他不是什么好東西,這人不見了?,我們?走!”
衡羿在這里胡亂地發(fā)泄一通后,就牽起花祝年的?手?,要帶著她往外走。
他并不是出于私情,只是,只是感?覺不到尊重!
對,就是對方不尊重導致的?。
才不是因為他舍不得,讓她獨自去?見一個老混蛋。
花祝年這有正?事兒要做,哪能跟著他一起胡鬧。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你?還能不能消停了?,走這么大?老遠,不就是來見貴人的?么?要走你?自己走,拉著我干嘛?”
“他什么時候成了?你?的?貴人?你?到底看不看得清楚,你?的?貴人到底是誰?是誰一路陪著你?來到這里的??又是誰一路護著你?,免你?受到災民?的?驚擾?”
他們?這一路上,看到的?并不是繁華景象。
餓死的?,窮死的?,耍狠被人弄死的?,街上到處都?是。
說是滿目瘡痍,也并不夸張。
有些地方受了?災,是直接見人就搶的?。
花祝年也很同情那些人,可是她得去?京城。
泥菩薩過江,自身?都?難保。
那些災民?,如果住她家附近的?話,她應該會給他們?宣傳她的?信仰,誰信將軍,她就給他們?飯吃,這樣應該能拉來不少信徒。
衡羿想到,她連那種時候,都?在想給他攢供奉,就覺得她真是個奇女子。
有這份兒毅力,干什么干不成呢?別說他早已經回歸神位了?,就算沒回歸,以魂靈的?姿態(tài)存于人世間,恐怕有她這個小信徒在,也會被她硬生生地抬去?封神。
在路上的?時候,兩個人還不小心住過黑店,不留活口只留銀錢的?那種。
衡羿趁她睡熟后,施法將她轉移走的。
她一向?大?大?咧咧,睡醒后,都?沒發(fā)現換了?家客棧。
只是一個勁兒地催著他趕路。
這一路,都是他在護著她。
他也不是在邀功,只是若真的要說得上貴人,那怎么看,都?是他更像一些吧。
衡羿真的?會很在意這些講話的?細節(jié),他才不管那是不是小信徒,對老混蛋的?恭維之詞。
花祝年覺得衡羿真是隨時隨地大?小瘋。
她對他暗暗威脅道:“別逼我在最開心的?時候扇你?!”
“你?就是扇我,我說的?也是事實!我一路護送你?到京城,好吃好喝地伺候你?,不肯讓你?受一點兒委屈,不是讓你?去?見一個糟老頭子的?。”
剛說完,臉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花祝年揪著衡羿的?衣領,將他拎到一旁小聲道:“我來京城不就是見他的?嗎?你?是被鬼附身?了?,還是哪根筋搭錯了??現在對我來說,是最為關鍵的?時刻。人我馬上就能見到了?,你?別在這里給我瞎添亂。”
衡羿被打之后,并沒有清醒多少,反而更難受了?。
“我添什么亂了??這種老混蛋,有什么好見的??他只讓你?進?去?,他什么心思,你?不清楚嗎?”
花祝年被衡羿說愣了?,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
就是,又好氣又好笑的?感?覺。
“我都?五十歲的?人了?,他還能有什么心思?我又不是沒有男人!況且,他已經納了?三?十多房妾室了?,還能再把我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大?娘給納了??”
衡羿小聲嘟囔道:“也、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猛踹了?他一腳:“有個球的?可能!”
花祝年轉身?的?時候,衡羿喊住她道:“花大?娘,你?如今可是要高就了?。”
她怎么可能聽不出來,這是在諷刺她,氣得她反手?又給了?他一巴掌。
可能是力道太?大?的?緣故,直接將衡羿打得摔倒在地上。
花祝年蹲下又錘了?他幾拳,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找他做什么,為什么突然說這種奇怪的?話?”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
總是忍不住陰陽怪氣她,明明她并沒有做錯什么。
一路護送她,是他心甘情愿的?。
他也的?確早就知道,她要來見這個人。
可心里就是不痛快。
比他在天上看著她跟賀平安過日子,還要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的?來源很復雜,他一時也說不清楚。
通俗來講,他是她死去?的?白月光前夫,好不容易熬到她的?現任被抓了?。
結果,他這個前夫,要一路護送她到京城,再親手?把她交給一個心懷不軌的?老混蛋。
怎么總干這種把她送給別人的?事?
是個人都?干不出來。
他一個執(zhí)掌三?界的?神,居然還干了?兩次……
上一世,是他的?錯,他無?暇顧及她。
一門心思只想著做自己的?事,才導致她委身?于賀平安。
可現在他有時間了?,他是為她而來的?,怎么還是要眼睜睜地看她走向?別人?
送的?人若是好便罷了?,偏偏是個老混蛋。
雖然衡羿之前想過,如果換做他是小信徒,當初可能也會選宋禮遇。
但那是他不在的?時候!
是他已經沒辦法再陪伴她,她一個人窮困潦倒,流離失所,求助無?門的?至暗時刻。
可現在他已經出現了?,她也跟著賀平安苦熬了?三?十年。
宋禮遇的?作用不那么大?了?。
她今后的?時間,應該盡數給他。就不要再選宋禮遇了?,也別去?救賀平安了?。
既然她是他的?小信徒,那他就有權力管她。
衡羿無?法向?她解釋自己內心的?別扭。
畢竟他對她而言,并不重要。她也從未把他當回事兒過。
氣呼呼地憋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來一句:“我后悔了?,我不想讓你?去?見他。”
他說完還低下了?頭,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突如其來的?嬌羞。
關鍵是人還趴在地上呢,都?沒人扶他起來。
他自己也不起,就等著她扶他。
其實,有時候,真不能怪花祝年打衡羿。
對花祝年而言,村子里一大?堆男人,都?等著自己去?救。
只要救成了?,那村子里的?女人就不用守寡,被老光棍兒們?欺負。
她這一路上,雖然衡羿沒讓她受什么苦,可畢竟是年紀大?了?,趕了?一個多月的?路,說是身?心俱疲也不為過。
眼看著,人都?要見到了?,就差這么一哆嗦了?。
這后生突然對她發(fā)大?瘋,又是言語譏諷,又是陰陽怪氣,一個勁兒地攔著她見宋禮遇。
非要讓她功虧一簣,不揍他揍誰?
花祝年都?快被衡羿氣炸了?。
她原地轉著圈兒地暴躁道:“誰問?你?了??啊?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誰問?你?了??沒人管你?后不后悔!”
氣得她現在胸悶氣短的?,不得不倒了?好幾口氣,才扶著腰穩(wěn)住自己的?身?體,不甘心地又沖過去?,猛地踹了?他一腳。
因為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腳上的?水腫始終消不下去?,一時踹得勁兒大?了?,直接把腳上的?鞋子給踹爆開了?。
她的?襪子是豹紋的?。
那是在路過集市的?時候,她主動問?他要錢買的?。
他不記得她喜歡豹紋襪。
可她說,是為了?走路虎虎生風。
衡羿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這豹紋襪子,跟虎虎生風有什么關系。
原來是在這兒等著他呢。
哪怕是氣得鞋子都?踹爆了?,露出的?大?豹紋襪,也能震懾住他人。
唉,真是又心疼,又好笑。
花祝年絲毫不理自己踹爆開的?鞋子,繼續(xù)彎著腰對著地上的?人咆哮道:“你?的?意見對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我就沒在乎過任何人,你?又算什么東西?誰管你?怎么想的??啊?死一邊兒去?!”
衡羿在她轉身?之際,從地上爬了?起來。
之后,勇中帶慫,慫中帶勇地將她扛到了?肩上。
準備帶她離開。
宋禮遇在里面看了?半天好戲,哪兒能讓人走呢?
在一旁的?管家著急忙慌地去?攔人。
他要是連這點兒眼力見兒都?沒有,那就不能當天下第一權臣的?管家了?。
什么時候該讓兩個人鬧,什么時候該平息事端,如何讓屋子里的?老爺心情舒暢,這才是他要考慮的?第一要事。
花祝年罵罵咧咧地錘打著衡羿的?后背。
她感?覺再被他這么扛下去?,自己的?老腰就要斷了?。
痛得要死。
宋禮遇終于忍不住從屋子里走了?出來。
他看著自己朝思夜想的?人,被這后生扛在肩上,活像一只生猛有力的?豹子。
感?覺只要放下她,就能生吞人一樣。
事實也的?確如此,所以衡羿不敢放小信徒下來。
其實,他并不害怕被她打罵,而且無?論被她如何打罵,也并不會真跟她生氣。
可是,她不能當著老混蛋的?面,打他這個前夫!
按照人間的?婚姻制度,他要是小信徒逝去?的?白月光大?房的?話,那賀平安勉強算個不做人的?二房,可宋禮遇那個老混蛋連三?房都?算不上。
丟什么也不能丟了?面子。
小信徒在院子里打他,那是夫妻之間的?小把戲。
鬧得再大?,還不是被他帶走了??
可宋禮遇出來后,她要是當著小三?房的?面打他,那他這個大?房今后還怎么樹立威嚴?
雖然可能也沒機會樹立,但他就是不想她當著別的?男人的?面打他。
顯得他對她來說,好像一點都?不重要一樣。
正?因如此,衡羿才死不放手?,任憑她打罵,也要把她穩(wěn)穩(wěn)地扛在肩上。
宋禮遇先是著急地走到花祝年面前,一臉關切的?樣子。
“花小姐,我們?,好多年,不見了?。”
花祝年整個人倒懸下來,臉憋得漲紅,對著宋禮遇勉強地擠出了?一絲笑意:“是啊。宋大?人,你?快點讓他把我放下來,他要是不放,你?就找人揍他。”
這聲“宋大?人”算是喊到了?宋禮遇的?心坎兒里,他多少年都?沒這么舒服過了?。
曾經不肯向?他低頭的?人,當初看透了?他爹一通虛偽操作的?清高少女,今日也會在難堪至極的?時刻,喊他一聲宋大?人。
心里別提多開心了?,能聽她喊自己這么一聲,那真是給個皇位都?不換。
宋禮遇美滋滋地繞到衡羿面前,居然對著他行了?個禮。
見慣了?自家老爺一副威嚴相的?下人,還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和藹的?樣子。
衡羿沒理宋禮遇,懶得跟對方行禮。再者說,他一個大?房,對著小三?房行什么禮?
他擺出大?房的?威嚴說道:“讓開。”
宋禮遇并不知曉這兩個人的?前緣。況且,就算知曉又如何?
呵,像他這樣的?人,哪兒管什么大?房不大?房的??
他可是在明知道,花祝年都?跟賀平安成親了?,甚至流過一個孩子后。
還能顛兒顛兒地找上門去?,要她今后跟著他過的?男人。
世俗間的?倫理道德,宋禮遇從來就沒有當回事兒過。
況且,太?講道德的?人,也當不了?權臣。
宋禮遇如今到底是個沉穩(wěn)老練的?人,哪怕是在府里的?下人看來,自己被這個后生如此冷漠的?對待,也絲毫沒有甩臉色給他看。
臉上始終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樣。
衡羿其實在天上見過年輕時候的?宋禮遇。
一個陰暗又清秀的?少年。
說他陰暗吧,是受家庭影響,怎么也陽光不起來,不然也不可能因為花祝年冷冷譏諷了?他一句,就被他給看上了?,還要娶她。
可拋去?家庭因素外,宋禮遇不算長得難看的?男子。聽說,他媽媽之前就是當地有名的?美人兒。
所以,當時衡羿才不理解,花祝年為什么沒看上他。
即便是現在,宋禮遇看起來也跟尋常那些肥頭大?耳的?官員,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絲毫沒有發(fā)胖,目光中,年輕的?時候是畏縮和羞怯,現在卻是沉穩(wěn)和老練。
身?上還帶著濃重的?書卷氣,跟衡羿所想象的?奸猾權臣很不一樣。
衡羿覺得但凡喜歡小信徒的?男人,似乎都?是很懼怕歲月所帶來的?痕跡。
賀平安那個山野糙漢,明明一把年紀了?,卻鍛煉得一身?腱子肉。
每次做的?時候,都?要強行讓他的?小信徒摸他的?腰腹。
村子里的?女人,在閑聊時,調侃他的?小信徒吃得好。
可他知道,小信徒根本不想摸。
每當被調侃時,花祝年臉上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那種事對她來說,好似在應付差事一般。
別人都?說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也無?動于衷。
現在這個老年權臣,也是竭力保持著身?材,三?十年過去?,不僅沒有變油膩,還沉淀出了?一身?的?書卷氣。
真是閑得他們?蛋疼!
一天天地卷來卷去?,不知道在卷些什么東西。
卷半天他的?小信徒會看他們?一眼嗎?
不,并不會。
她的?心里,只有小泥人兒,也就是前世的?他。
再看他的?小信徒,活得面目全非,半點都?沒有要保持容貌和體態(tài)的?意思。
當然,也可能是沒有保持的?機會。
她一直,被賀平安有意無?意地摧殘著。
好像只要把她摧殘成一個體態(tài)臃腫,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就沒人再跟他搶了?一樣。
他看不得她身?上有一點光。生怕那點光,招惹來什么別的?野男人。
宋禮遇用寬厚長者的?姿態(tài),對衡羿殷切勸說道:?*? “年輕人,快把花小姐放下來吧。我看她臉都?漲紅了?,身?體已經產生不適了?。你?若是真的?關心她,就不要做這種讓她有苦說不出的?事。”
被扛在肩上的?花祝年,瘋狂點頭。
她現在的?確很難受。
可她一心只想著下來,哪兒知道這兩個男人之間,那些暗戳戳的?小心思?
她甚至至今都?沒搞懂,這后生為什么總是間歇性發(fā)大?瘋?
可男人總是最懂男人的?。
衡羿氣得冷笑一聲,他今天就光冷笑了?。
一腳踹到宋禮遇的?心口上,將他踹飛出去?老遠。
小三?房現在對他使的?招數,是當初他在賀平安面前用過的?。
無?非是想在小信徒面前,表現得自己體貼又善解人意,跟那些暴躁易怒,動不動就發(fā)瘋的?男人,一點兒都?不一樣。
可這些都?是他玩兒剩下的?!
飛奔過去?的?管家和下人,都?沒來得及接,就見他們?那個讓朝中人人聞風喪膽的?老爺,跺一腳都?要讓半個官場地動山搖的?權臣……
砰地一聲,重重地摔砸到地上。
飛揚的?塵土,升騰而起又緩慢落下,覆在了?他的?錦繡華服之上。
第052章 喝得整晚整晚地想她
經常踹人的朋友都知道, 在?踹出去的剎那,腰腹和肩膀也?會連帶著擰一下。
衡羿踹小三房的時候,是氣得狠了?,所以用了?很大的力氣。
結果, 肩膀的動作幅度過大, 導致被他扛在?肩上的小信徒硌到了?肚子, 直接吐了?出來。
不?僅吐臟了?宋禮遇的院子, 還吐了?衡羿一后背。
但這兩個人都沒空計較。
衡羿連忙將?小信徒放下來,花祝年暈乎乎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府里的管家和下人,此刻都聚集在?宋禮遇那里,要扶他起?來。
宋禮遇摔得骨頭都快散架了?, 還要強裝沒事。
他趴在?地上,頭還沒來得及抬起?來,就先顫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盡量用平穩(wěn)的聲音說道:“不?用扶我!快去看看花小姐怎么樣了?。”
花祝年的身?邊瞬間聚集起?了?很多人。
她挺難堪的, 嘴邊還有嘔吐物。
可能是家丁一下子過來得太多了?,讓她的呼吸有些不?暢,又扭過頭吐了?一地。
衡羿原本是將?小信徒抱在?懷里的, 看她往外側吐個不?停, 只能輕拍著她的背。
脾胃是身?體之本, 主?谷物的運化, 運化得好,就能將?氣血輸送全身?。
運化不?好,就會顯得病懨懨的。
因此, 人在?病重之際, 大多是吃不?下什么東西?的,就算吃了?也?會吐出來。
這就是表示脾胃的運化能力, 已經很弱很弱了?。
油盡燈枯,大抵如此。
花祝年吐了?一通后,覺得渾身?都沒什么力氣。
她下意識地枕在?了?他的臂彎中。
衡羿知道他的小信徒,一向?很愛干凈,剛想?用衣袖輕蹭去她嘴角的污漬,宋禮遇就踉踉蹌蹌地,從家丁中間擠了?過來。
宋禮遇使出陰損的小動作,不?動聲色地將?衡羿的手?扒拉開,拿出一方錦帕來替花祝年擦嘴。
哪怕他自己渾身?疼得要命。
錦帕上繡了?兩只栩栩如生的錦鯉,一只紅色,一只金色。
這是上好的蘇繡。
兩只魚兒傳神地宛若在?水中游蕩一般。
連蕩漾的波光,都繡得出來。
宋禮遇一邊輕柔地替她擦著,一邊跟她說道:“這帕子,用得還熟悉嗎?”
花祝年家道未曾中落時,是用慣了?好東西?的。
雖然已經幾十年不?用了?,可只要再一觸碰,仍舊感知得出來。
她微微地點了?下頭。
宋禮遇繼續(xù)說道:“這是三十年前?,你家從江南進的那批。花世伯的眼光一向?很好,當時可是賣得都脫銷了?。后來,幾經亂世,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江南的繡娘們流離失所,如今即便圣上有意重建織造廠,可是再也?看不?到這樣精湛的刺繡工藝了?。”
宋禮遇逮住機會,就敘舊套近乎。
衡羿冷笑道:“如此珍貴的東西?,你就這么糟蹋,還真是輕賤他人的辛苦。你知道,我的花大娘一向?討厭鋪張浪費的。”
宋禮遇當然聽得出來,這后生的話里暗帶鋒芒。
他老練地回擊道:“花小姐本來在?家里,也?是用蘇繡來擦拭的。再者說,像這樣的繡帕,我家當年買了?五箱。三十年來,搬了?無數次的家,別的都丟了?,唯獨這五箱繡帕沒丟。我既然有這個條件,何必要讓她降級生存?”
雖然宋禮遇一向?巧言令色,可是這次話的確是真的。
他當年不?只買了?五箱繡帕,幾乎是花家進什么,他就買什么。
也?不?是在?睹物思人,就是純純地賭氣。
或者說,哪怕被她拒絕,他也?還是希望她能注意到他。
而這三十年,從花家買的那些東西?,也?一直留存在?他的身?邊。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zhí)著所在?。
就像花祝年覺得小泥人兒,是自己在?亂世的支柱一樣,宋禮遇的支柱就是從花家買來的那些東西?。
官場的生活,并不?好混。
宋禮遇也?并非從未遭受過打壓,他也?有被欺壓到底的時刻。
可是,每次只要一看到花家的東西?,他就又重新充滿了?干勁兒。
從花家買來的物件,他明?知道可能花祝年碰都沒碰過,可只要多少跟她有點關系,就能給他足夠的慰藉。
總有一天,他要權傾朝野。他的威名,會長久地存于世間。
他要讓她后悔,就這么簡單。
管家將?晾好的黃山毛峰端了?過來。
宋禮遇接過,喂到花祝年嘴邊,讓她漱漱口。
這毛峰茶也?是有講究的,取得是最尖端的那一小截。
當初,花老爺剛進了一批茶,別的賣得都很好。
唯獨這黃山毛峰,喝的人少,買得人也?少。
甚至,有買走還退回去的。
毛峰的香氣清冽醇厚,本來是個新奇玩意兒。
可唯獨不?好的是,加水沖泡時,不?似其他茶葉,會舒展開來。
毛峰仍舊是卷曲的細長小芽。
若單單是細長小芽也?沒什么,那些喝慣了?徽茶的南方人,是見怪不?怪的。
每種茶都有各自的形態(tài),這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偏偏花家的商行,大多開在?北邊,再加上花老爺又是最先引進毛峰的人,沒人敢第一個吃螃蟹。
沒人嘗試倒也?罷了?,還偏偏遇上了?商業(yè)競爭,其他幾個茶行的老板,開始往外散播消息。
到處說,花家新進的黃山毛峰,里面有彎彎曲曲的茶蟲。
這南方都扔大街的玩意兒,卻被他花家弄了?來,低價買入,高價賣出。
這種傳言,按理說,不?該有人信的。
可偏偏,信的人不?少。
大家都把沖泡在?茶碗里,沒舒展開的毛峰嫩芽,當成了?一只只褐黃色的蟲子。
黃山毛峰本來是往宮里送的好東西?。
好東西?賣不?出去就算了?,還被人造這種謠言。
花老爺是個氣性大的人,說是要把毛峰燒了?,從今以后再也?不?賣了?。
可是花夫人,也?就是花祝年的娘親不?同意。
賣不?掉的東西?就毀掉,那是人干的事兒?
既然賣不?掉,花夫人索性在?自家那些商行的外面,讓人支起?了?一個個茶攤。
主?供黃山毛峰,路上的行人若是渴了?,隨意來拿。
街上飄蕩著毛峰雅致而獨特的香氣。
可即便是這樣,因為毛峰的名聲已經壞掉了?,仍舊沒有人敢來嘗試。
就這樣擺了?五天,愣是沒送出去一碗,這對?花老爺而言,又是一記重擊。
自己辛辛苦苦挑選來的茶葉,沒有同好賞鑒就算了?,白給都沒人喝。
跟個老小孩兒一樣,氣得天天在?家嗷嗷哭。
花夫人聽得煩了?,脫下鞋底子來,給了?他兩巴掌,扇老實了?。
改成了?小聲嗚咽。
第七天的時候,天氣格外的熱,一個工人熱得都走不?回家去了?。
直接倒在?了?花家支的茶攤上。
伙計們當即給他灌了?幾口毛峰涼茶。
黃山毛峰在?熱的時候,是回味甘甜,可等放涼了?,甘中又帶了?一絲微苦。
夏天特別清火氣。
那個干苦工的人醒來后,又喝了?幾大碗,那叫一個身?心舒暢。
之后還叫了?一幫子工人來喝。
本來以為能將?毛峰生意盤活,結果其他幾個茶行的老板,又開始往外放消息。
下賤人才喝毛峰那種蟲蟲茶,上等人都不?喝。
花老爺氣得想?找上門去鬧,要是一起?干毛峰生意,他也?不?是不?能分利益,但是別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真沒見過手?段這么臟的。
生意人罵生意人就好,罵死?了?也?不?冤枉,干嘛罵他的顧客?
可是被花夫人勸住了?。
花夫人說,公道自在?人心。
沒有人永遠是上等人,也?沒有人永遠是下賤人。
給人分三六九等的,本來心就是不?正的,何必跟那樣的人置氣?
其實,就算再傻的人,這時候也?看出來,這是商戰(zhàn)了?。
強行的以茶葉分級的路子,并不?能真的讓所謂的上等人有優(yōu)越感。
反而讓人反感。
人多少都是有些沽名釣譽的。
擁有的資源越多,越是要表現得與民同樂。
首當其沖的,就是當時的縣令,也?是宋禮遇的爹。
他是個極會作秀之人。
特地選了?個大熱天,還是干苦工的人,都聚集在?茶攤的時候,去喝花家的毛峰涼茶。
自此,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嘗試,眾人口中所謂的蟲蟲茶。
以前?是只有下賤人才喝。
現在?是不?去喝一口,仿佛就不?是上等人了?一樣。
花家的毛峰生意就此盤活。
從前?那些沒拿到貨,排擠花家的茶行老板,也?紛紛登門拜訪。
生意人是沒有長久樹敵的。一起?賺錢,對?大家都好。
花老爺也?并沒有多計較,畢竟,誰活著不?是為了?口吃食呢?
但他之前?也?確實嗷嗷哭了?幾天,還被自家夫人抽了?幾鞋底子。
因此,他跟那些茶行老板商定?完價格后,還有個附加條件。
讓他們也?在?各家鋪子外頭,支起?一個茶攤子,讓大家喝半個月再說。
花老爺這么做也?有自己的道理。
那些干苦工的人,是給劉財主?家里修別院的。
平日里又苦又累,也?沒個休息的地方。
工期還有半個月,反正自己也?支了?這么長時間茶攤了?,索性,就支到大家完工。
其他的茶行也?一起?支,這樣人人都有茶喝。
所謂的爭端,往往因資源稀缺而起?。
真想?有一個世道,讓大家都可以快快樂樂地賺錢。
不?用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下作到面目全非。
花祝年爹娘,沒有等來那樣的世道。
但他們在?自己的能力范圍內,盡量在?構建讓人人都能吃肉喝湯的生意秩序。
其中辛酸淚水是有的,止淚的鞋底子也?是有的。
花家看似是花老爺在?做主?,可精神內核全靠花夫人支撐著。
無論是不?許銷毀茶葉,還是堅持支茶攤,三天不?行就五天,五天不?行就七天,七天不?行就九天,九天再不?行……就一直支撐到茶葉煮完為止。
就算沒有路人喝一口,毛峰清透的香氣,也?要在?街上鋪散開來。
世上人都說生意人,大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實則是沒什么氣節(jié)的。
可是,花夫人不?同。
她不?是那些尋常的生意人,但凡經她的手?,精挑細選的貨,就算是沒一個人買,她也?要將?貨的作用發(fā)揮到極限。
不?會隨意對?待。
這是對?自己品味的尊重。
別人說她花家,弄南方沒人喝的蟲蟲茶來賣,她就偏要方圓十里的人,都能聞到黃山毛峰的香氣!
那不?是蟲蟲茶。
它有名字,是花家不?遠萬里,從徽州的黃山上,花大價錢選來的黃山毛峰。
這么看,花祝年的偏執(zhí),其實是受娘親的影響。
認準了?的事,就是認準了?。
她覺得好,那就是好!管別人說好不?好干嘛?
而正是出于如此固執(zhí)的性情,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給明?明?已經被定?罪行刑的薛塵,收碎尸、塑泥像、藏于柜間、日夜供奉……
薛塵被行刑那天,天下人皆唾棄他。
雖然不?明?所以,也?并沒有親眼看到他的那些罪證,但就是要遵從刑場的基本禮儀唾一口。
恨不?得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他死?后無法安寧。
只有她,怕他孤魂無依,要給他封神。
她是那樣不?懼世俗的言論,堅定?地站在?他這邊。
哪怕在?他死?后的三十年,都不?曾拋棄于他。
這種對?自己所認定?之事,認定?之人的偏愛,真是像極了?她的娘親。
花夫人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花家的茶葉,就是好!沒問題!
明?珠從來不?會因為蒙上塵埃,就喪失光彩,塵埃就是塵埃,怎么掩蓋得住明?珠的光彩?珍饈也?不?會因為無人品嘗,就失去食物原本的味道。
物件的價值,由它本身?而定?,只是顯露得早晚而已。
世人不?識貨,那是世人的事。
連這點底氣都沒有,還做什么生意?
自己對?自己的品味都不?自信,是沒辦法篩選出好的商品的。
當日,別說是有宋縣令做帶頭者,第一個去品鑒茶攤上的毛峰茶。
就算是一直不?被人所接受,只能白送給做苦工的人,她花家進來的毛峰,價值也?絲毫不?會有所貶損!
這個地方的人聽信流言不?識貨,下次她就賣去更遠的地方。
總能在?這世間的某一處,既尋得品茶的知己,又能打開銷量。
毛峰的口感,不?似茉莉般濃烈,也?不?似鐵觀音般清淡。
可以說,味道剛剛好。
別的茶喝幾杯就膩了?,毛峰卻每一泡都有每一泡的味道。
而宋禮遇知道,花祝年是喜歡喝毛峰的。
尤其是泡過幾次的毛峰。
這是,他從花家的下人那里,所打聽到的事。
此后的三十年,他喝的,也?一直是黃山的毛峰。
宋禮遇每次喝的時候,都會想?象,花祝年拈著茶杯,閑適喝茶的樣子。
他當初沒少喝她家的茶,喝得整晚整晚地想?她,想?得睡不?著覺。
如今,她也?終于能喝一口,他家的茶了?。
宋禮遇顫抖著手?,將?茶水喂了?進去。
一來,是想?她念起?,當初是他爹宋縣令,拯救了?她花家的毛峰生意,為毛峰打開了?上等人的銷量。二來,為的就是想?聽她一句夸贊。
他這也?是上好的黃山毛峰。
花祝年是能嘗出來,這是黃山毛峰的。
花家敗落后,她就再也?沒喝過。
可是,她也?是一瞬間,就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和娘親。
那是為她遮風擋雨的人。
許多人可能覺得,老年人自從到了?一定?年紀之后,眼里和心里就只有自己的兒孫小輩了?。
極少再想?起?自己逝去的爹娘,顯得自己還未長大一樣。
可實際上,并非如此。
就算是年紀再大的人,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在?最為無助的時刻,也?是會想?起?自己的爹娘。
哪怕,他們已經不?在?了?。
爹娘相繼離世后,這世間的風雨,自此,都是她自己一個人擔著。
爹爹是走南闖北的生意人,娘親是整個花家的精神支撐。
他們都是很厲害很厲害的人。
唯獨她,在?亂世混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既沒能改變行業(yè)的秩序,也?沒能照顧好自己。
爹娘離世前?曾說過,他們在?這世上最寶貴,最珍惜的,不?是家中的萬貫錢財,而是她。
錢沒了?,他們一點兒也?不?心疼,本來就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
可唯獨她,掉一滴眼淚,他們都恨不?得宰了?那個讓她流淚的人。
爹娘要她務必好好活著,哪怕隨波逐流,昧著良心也?要往上走!千萬不?要受一點苦。
否則,就是對?不?起?爹娘,也?是在?剜逝去爹娘的心。
花老爺和花夫人,對?自己女?兒的擔憂不?是白來的。
他們就怕她太過堅守內心,忘卻了?在?世上生存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道德,不?是義氣,不?是清高,是徹底地屈服。
可如今,她都一把年紀了?,三十年的時光,都在?山野間度過,在?廚房和家務中消磨。
甚至還要遠上京城,來向?故人求情。
想?想?就覺得愧對?他們。
毛峰涼茶入口后,激起?了?過往的回憶。
內心兀地涌起?一股疼痛,急火攻心,花祝年又偏過頭去吐個不?停。
茶水吐了?出來,膽汁也?吐了?出來,滿嘴都是苦澀的味道。
淚水淌了?下來。
她不?想?哭,只是嘔吐的連帶反應。
宋禮遇看起?來有些無措,他沒想?到會給她喝吐。
衡羿一把將?他手?中的茶碗摔了?出去:“你給她喝的什么東西??”
宋禮遇還沒來得及開口,花祝年自己抹了?把嘴后,回過頭揪了?一下衡羿的衣領,有氣無力地對?他說道:“是我愛喝的黃山毛峰。”
衡羿要將?她抱走,她死?也?不?肯,哭著罵他:“你這個腦子壞了?的后生,就不?要再給我添亂了?,快跟宋大人賠禮道歉。”
花祝年不?想?再讓兩個人產生什么爭端。她是來求人的,不?是來打人的!
方才,宋禮遇聽花祝年喊自己宋大人,覺得身?心舒暢。
可現在?卻覺得莫名地諷刺。
別看宋禮遇娶了?這么多房妾室,可他實際上,是從沒跟女?人真正談過任何一場感情的。
以至于,他在?官場上老練,可是面對?心上人,卻不?知道該怎么潤物細無聲地討好。
只知道財大氣粗地展示自己的實力。
他的確想?要她后悔,也?確實想?引誘她。
可是并沒有想?過傷害她。
他再怎么壞,也?只傷害官場上的男人,從來不?會傷害女?人。況且,還是他一直埋藏在?心底,不?敢去想?,從未得到的女?人。
其實,他留下的那家商鋪,早在?他們二人離開后,就急匆匆地過來跟他通過氣了?。
說他等了?三十年的人,終于肯來見他了?。
宋禮遇在?府里好一通準備,特地好言遣散了?一堆在?外院等候的官員。
那群人大多都是輾轉托了?幾層關系,就為了?見他一面,每個都備了?厚禮。
可他今天,只想?見她。
宋禮遇內心酸澀到了?極點。
仿佛又回到當年在?街上,被她冷冷譏諷的場景中,而他一如當初那般欣賞她,情不?自禁地顫聲說道:“花小姐,我們是舊相識,別喊我宋大人了?,你喊我禮遇就好。”
第053章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
宋禮遇對花祝年的感情, 同賀平安一樣,也是極為復雜的。
或者說?,比賀平安還要復雜許多。
賀平安對花祝年是又愛又恨,愛到?極致, 也恨到?了極致。
純粹, 但窒息。
可宋禮遇內心對她?的情感, 并不似那般濃烈和極致, 反而在?無數雜亂的態(tài)度中反復橫跳。
總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初見時,聽到?她?譏諷自己, 他覺得?無比震驚。
按理?說?,商賈之家出來的子女,理?應比官宦之家更為圓滑才?是。
別的孩子還在?撒尿和泥的時候,那些商賈之家的子女, 就已經算盤打得?溜響了。
什么樣的人適合攀附,什么樣的人要遠離,家里不出意外都會教。
世間最難尋得?卻也最為珍貴的錢脈, 就是人脈。
別看他爹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 可是, 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那跟土皇帝也沒什么區(qū)別。
權力大得?出奇,能調動的資源,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況且, 宋家世代為官, 不僅他爹是官,他家的所有?親戚都是。
遠赴京城做官的也不在?少數。
這個縣令的官職, 是他爹特意選的。
因為這里有?礦。
那些皇親國戚,誰不想分一杯羹?
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搞礦的生意人是他爹的狗,他爹是皇親國戚的狗。
吃得?苦中苦,方為狗上?狗。
宋禮遇從小就看到?家中,有?各行各業(yè)的生意人進進出出。
其中,自然包括花祝年的爹爹,他的花世伯。
他見慣了他們柔順處下,卑微討好?的樣子,那些可都是富甲一方的生意人,可到?了他爹面前,誰不是把?話說?得?軟和又棉當?
他爹的權力究竟有?多大,只有?借光使用到?權力的人才?知道。
可在?借不到?光的人眼中,也就是個小縣令。
有?一道看不見的厚壁。
宋禮遇覺得?花祝年應該懂,她?沒理?由不知道她?爹是如何巴結自己的爹。
也沒理?由不清楚,他爹是能決定他們這些生意人生死?的關鍵。
可怎么,怎么會從她?嘴里,聽到?那種話?
偏偏她?還不是說?與他聽的,只是為了提醒自己的小丫鬟不要受騙。
而他分外敏感,剛好?聽到?了而已。
她?怎么敢的震驚、十分難解的疑惑、被她?說?中的憤怒、無法反擊的膽怯……如果只是這些,倒也罷了。
可他偏偏除去?這些情感之外,還生出一絲欣賞和傾慕。
他一邊覺得?,就連你爹都在?我?爹面前,上?趕著攀附送錢,一副諂媚至極的狗樣。
你一個靠家里養(yǎng)的千金小姐,卻公然在?大街上?跟丫鬟,這樣出言嘲諷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是不是活膩歪了?花家還想不想在?這個地界上?混?
你爹的商行會長頭銜,到?底是誰暗中支持的,為什么每次有?商鋪出事,都是你爹出錢去?擺平的,一個低賤的生意人,哪兒來那么大的面子,心里就真沒點兒數?
可一邊又忍不住去?想,不是,你這個小姑娘,到?底想干嘛啊?
連我?都不敢忤逆我?爹,不敢質疑我?爹的權威。他讓我?出來搬書,明知是作秀,我?也得?照做,可你就這么又冷又直地說?出來了?
啊?
天神?降世,也不過如此吧。
花祝年是宋禮遇看見的第一個,不把?他當回事兒,不把?他爹當回事兒的人。
甚至,也不是不當回事兒,他能覺察到?,這已經是厭惡的狀態(tài)了。
宋禮遇一直以來的家庭環(huán)境,是相當壓抑和沉重的。
這也是他變得?陰暗的原因。
爹對他的要求很嚴格,他從來沒有?反抗過。
根本不敢。
他所有?的榮光,都跟爹有?關。一旦反抗,就什么都沒了。
就這么說?吧,宋家的高宅大院,看起來風光。
可實際上?,里面就跟熱帶雨林中的腐臭沼澤地沒什么兩樣。
每個人都躺平享受那份溫軟和舒適,只微微仰著頭,留著兩個鼻孔出氣。
從不肯睜眼看世間。
睜開眼也沒用,又能看得?到?什么呢?
天空都被古老而粗壯的樹木枝葉遮蔽了,樹的根系盤根錯節(jié),最遠的可蔓延萬里。
久處在?遮天蔽日的環(huán)境下,浸泡在?里面的人,身上?爬滿了沼澤地中特有?的蛆蟲。
宋家的每一個人,都能清楚地感知到?,蛆蟲蠕動在?身體的每一處。
卻毫無辦法。
他們走不出沼澤地,也沒人想走?出去?,更不想撣落滿身蛆蟲,周身的血肉逐漸被浸得?軟爛,仿佛已經跟腐臭沼澤融為一體。
那天在?街上?見到?花祝年,就像潮濕陰暗的沼澤地中,穿破遮天蔽日的厚重枝葉,突然照過來一束強光一樣。
晃得?他失了神?。
他想把?她?娶回家,想她?在?泥濘之地,救贖他。
就算娶回來后,她?每天跟他吵架,激烈而暴躁地打罵他,他也開心。
那天,她言語刻薄又犀利,讓他意識到?,原來這世間,是有?人敢反抗的。
不是每個人都必須陷在沼澤地里,忍受蛆蟲漫爬。
他把?她?當成?救他出沼澤的唯一希望。
清秀少年好?像又記起了自己,本該是什么樣子。
他本不用跟爹一樣冷血陰暗的。
可到?頭來,她?終究還是沒去?救他。
她?根本看不上?他,越是看不上?他,他就越是歡喜,甚至是狂喜。
狂喜到?變態(tài)的那種。
又痛又暢快,像是把?傷疤撕開,任由蛆蟲啃噬一般。
因為,她?離他越遠,就是離沼澤越遠。他想看看,沒有?活在?沼澤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們的理?念從一開始就背道而馳。
他就那樣陰暗地看著她?,幽深的目光幾乎將?她?吞噬。
可她?,連跟他目光的碰觸都沒有?。
宋禮遇在?夜里嚎啕大哭過無數次,每次哭到?沒了氣力后,都會趴著桌子狂笑?。
好?啊!真不愧是他喜歡的人!
半點都不喜歡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如今,世人皆知她?不過是一個山野村婦,是最不起眼的那種女人。
況且,她?已經老了,喪失了唯一的生育價值后,于庸碌的世俗規(guī)則而言,是再沒什么用處了。
整日里,也就伺候男人,洗衣做飯,才?勉強看到?一點兒她?的價值。
而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攀附者如同過江之鯉。
無論是權力還是資源,他都已經到?了所積聚的巔峰時刻。
無數的世家大族,想把?女兒送給他,可他只要自己挑選的,就像當初的她?一樣。
在?場的人除了管家,沒有?人知道花祝年對宋禮遇的重要性。
她?是穿透那遮天蔽日,枝葉脈絡的強光,是他清澈美?好?,有?力跳動的心臟。
在?山野間,遺失了三十年。
他記得?她?所有?的喜好?,熟悉她?如同熟悉自己的心臟。
每當從過往那些老物件中,尋得?幾分對她?的念想,都會讓他覺得?胸腔那處空蕩蕩的地方,有?什么在?隱隱跳動,越跳越快。
于虛無的幻想中,做一場極致的迷離之夢。
不過,宋禮遇和一般的癡情男子所不同的是,他也有?著自己的堅持和傲氣。
她?的確是他的心臟,可若是她?不愿意跟他,不肯向他低頭,那這顆心臟,他也不是不能剜出來。
一個對自己狠到?極致的人,是沒什么事情做不成?的。
他找過她?一次,可絕不會找她?第二次。
并非礙于世俗倫理?。
而是,他在?等她?向自己低頭。
宋禮遇想,他應該恨她?。
就因為她?當時沒有?救他,讓他終日浸泡于泥沼中,血肉剝離,蛆蟲滿身。
她?是那樣吝嗇,連一道目光,都不肯給他。
現在?,他終于等來了他的心臟。
這顆心臟,飽經風霜,卻還是那么鮮活有?力。
他愛她?的一切。
心臟已經紆尊降貴地回來找他了,他怎么肯再放她?離開?
這三十年,他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樣,依循著父輩所教他的那些東西,帶領著自己的龐大家族,翻過尸山,趟過血海,才?有?今時今日的地位。
陰暗潮濕,腐成?一堆蛆蟲爛肉的宋禮遇,已經三十年沒被陽光照耀了。
不過,沒關系。
不晚,不晚。她?什么時候來找他,都不算晚。
那不肯妥協(xié)的三十年雖然遺憾,可他還會跟她?有?很多個三十年。
他要求得?長生,同她?一起長生。
天下間的財寶都盡收他囊中,想來長生應該也不算難事。
他終于,要帶著她?,共赴沼澤了。
天上?的那群神?仙,自從衡羿下凡后,沒事兒就在?背后蛐蛐他。
大家都覺得?他這次遇到?的坎兒,極為難過。
甚至都有?點兒同情他了。
真不能怪他放不下……
別說?他在?天上?看了自己的小信徒三十年,但凡在?人間跟花祝年有?過牽扯的男人,誰不是想了她?三十年呢?
朝堂之上?運籌帷幄的權臣,極致冷血的政治機器一個,早就連半點兒人性都沒了,卻還空洞地記著她?的每一份喜好?。
就連明明已經得?到?她?的賀平安,這三十年也從未松過一口氣。
大晚上?睡著覺,都怕她?跑了。
還要下意識地摸摸她?的耳垂,看看她?在?不在?,然后再一把?抱進懷里。
這三十年,怎么看,衡羿都是最克制的那個。
至少沒直截了當地找上?門,明目張膽地搶奪人家的妻子。
讓她?以后跟他過。
但現在?來看,估計也快了,難說?。
他們三個人之間的姿勢,目前來看,很難啟齒。
花祝年被衡羿憐惜地抱在?懷里,宋禮遇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
想要伸手接過來,衡羿又不肯放手。
兩個男人含情脈脈,你爭我?奪……只有?花祝年屏蔽一切,獨自無望又暴躁。
她?用所剩無幾的氣力,揪著衡羿的耳朵,一個勁兒地逼著他跟宋禮遇道歉。
衡羿嘴就跟縫上?了一樣。
沒有?說?道歉,也沒有?說?不道歉。他好?像還挺享受被她?揪著耳朵訓的。
或許,在?花祝年看來,這是母親在?教訓兒子的姿態(tài)。
可衡羿并不這樣認為。
他不過是在?逗她?,看誰犟得?過誰。
就犟。
兩個人之間,有?種別人怎么也擠不進去?的氛圍。
就連宋禮遇方才?的那句飽含情意的話,讓花祝年改改稱呼,她?也無暇回應。
他這次并沒有?跟她?客套,她?卻當成?了一句客套話。
三十年過去?了,她?對他,仍舊有?很重的疏離感。
況且,對花祝年而言,逼這后生道歉才?是正經事。
宋禮遇跟他爹一樣,有?點兒權?*? 力,就非要用上?,還要往死?里磋磨人。不上?供就做不成?生意。
更何況,現在?的他,已經不是有?點兒權力了。
這后生若是將?宋禮遇得?罪得?狠了,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哪有?一上?來就得?罪人的?
她?也是服了。
其實,花祝年跟宋禮遇沒成?,宋禮遇的爹要占很大一部分責任。
但凡他爹不那么向下壓榨,她?不會連見他一面都不肯。
可這也不能全怪宋禮遇的爹。因為當時的王朝氣運,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大家都是忙著向下壓榨的。能撈多撈,大撈特撈。
花祝年改變不了天下大勢,并且當時由于人生閱歷的不足,行事也異常偏激。
將?對當下形勢的厭惡,全然加劇在?那個一縣之主身上?。
所以才?顯得?她?的拒絕,尤為不正常。
別人都上?趕著,想要登上?這艘船,偏偏她?轉身就走?。
關鍵這船還是特意去?接她?的。
許多人都猜測,她?到?底為什么不上?宋家的船。
猜了無數個可能,連她?喜好?女色都傳出來了……就是沒人猜她?是看不上?宋家的家門。
若是傳出去?,都要笑?死?了。
商賈之家還有?什么資格,去?挑人家官宦之家?
可她?就是看不上?。
不僅看不上?,當時已經憤怒到?,但凡她?有?把?劍,會點功夫,就將?那群倚勢欺人的狗官都給砍了。
可是,她?即便拿得?動劍,也進不去?那戒備森嚴的深宅大院。
但那種骨子里的反叛,終究是難以磨滅的。
她?并不是不想過好?日子。
只是,靠著魚肉百姓換來的日子,那算什么好?日子?
不過是,為非作歹,逞惡行兇而已。
然而,拒絕宋禮遇的花祝年,當初在?家里的日子,雖然照樣過,可在?外面的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
她?幾乎淪為眾人的談資和笑?柄。
沒什么人理?解她?。
嫁過去?,就能一世無憂了。
還能保花家在?生意場上?,過得?順風順水。
不知道在?堅持什么?
她?甚至被當成?了反面教材,被那些待字閨中的長輩反復講述。
千萬不要像她?一樣。
而與此同時,在?較為遙遠的某一處村落里,也有?一例反面教材出現了。
有?一個少年,家里在?被連番欺辱后,在?屢次求助無門時,連殺了跟案件相關的八十幾個官員,殺得?頭發(fā)絲上?都是血。
亂世用重典,越是壓不住的時候,就越要狠壓。
于是,他被送上?了斷頭臺。
那個人,是薛塵。
他像是她?某種意志的化身,撿起她?提不動的劍,殺盡一切的蠅營狗茍。
可她?是在?他死?去?的很多很多年后,才?知曉這件事的。
或許,真的有?冥冥之中的緣分吧,他們連骨子里的反叛都那么像。
兩個反面教材,竟然是這個亂世,最把?百姓當人的人。
可惜,下場都不太好?。
一個早早離世,污名滿身,一個嫁為人婦,半生煎熬。
對于仍舊活在?世上?的花祝年來說?,沒有?人能代替薛塵的位置。
就是他本人,衡羿仙君來了,都不行。
那種于無望絕境之中,靠著為人的信念,殺出一條血路的極致生猛,不是被閹割掉七情六欲的神?所能比擬的。
她?此生再也不會遇到?像他那種,明明什么話都不說?,就只是看到?對方做的事,就已經能了解彼此全部意圖的人了。
作為一個殺了八十幾口,魚肉百姓官員的“嗜血好?殺”之徒,他自然理?解她?為什么拒婚。
而拒婚的她?,在?很多年后,自然也知道,他當初為什么會殺那么多人。
從來都無關情愛。
他們是彼此反抗意志的繼承者和實現者。
哪怕兩個人并不熟,甚至連話都沒說?過幾句。
月老當初給他們寫下的姻緣,就是一起起義造反的兄弟,亦師亦友的同僚,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給對方的默契戰(zhàn)友,最后,才?是至親至疏的夫妻。
但可能是天不遂人愿,上?一世的薛塵,從第一步就選錯了。
自此,一步錯步步錯。
后來,受刑的薛塵,倒是提前回歸了神?位,放下人間的一切,重新成?為執(zhí)掌三界的神?。
卻苦了花祝年,自此卻再也找不到?精神?高度共鳴者,又被賀平安囚困占有?了三十年。
無邊的銳氣被歲月消磨,每磨去?一分,都是挫骨的疼。
她?的反骨,終于快被磨沒了。不然,也不會前來求人。
花祝年跟宋禮遇,從三十年前的想法就不一樣,沒有?一刻同頻過。
到?現在?依然不同。
宋禮遇知道花祝年來找自己后,滿腦子想的都是孤傲者低頭,撿起破碎的白月光那類……
他覺得?她?是來跟他,破鏡重圓的。
花祝年想的是清湯大老爺,能不能給小民條活路?
甚至是一心想著,到?時候怎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讓他幫著她?把?人給救了。
至于別的,再沒什么了。
她?在?他面前,始終是非常謹慎的。
除了,吐臟了他家的里院,還狼狽地躺在?院子中間。
其他的,做的應該也還算妥當……吧。
花祝年見衡羿這個不懂事的后生,死?也不肯道歉。
只能主動代他,向宋禮遇道歉。
可她?剛說?出一句:“宋大人,這后生,你看著他是個正常人,實則他是真的腦子壞掉了。”
衡羿就忙不迭地接話道:“是啊。當初我?就說?不來,你非要來。現在?好?了吧,被人晾在?外面這樣久,吐得?——”
花祝年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想要伸出手打他,可她?吐了半天,體力跟不上?。
如果不是被他扛吐了,她?也不至于狼狽至此。
等她?恢復好?了的,對他拳打腳踢一頓。
被小信徒眼神?警告的衡羿,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
他看到?她?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她?在?強撐。
宋禮遇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臉色的變化。
之前還張牙舞爪地像一只暴躁的豹子,現在?像可憐的小病貓。
“不妨事的,我?沒往心里去?。”
雖說?這是場面話,可花祝年隱約覺得?宋禮遇給自己的感覺,似乎跟之前有?些不一樣。
但她?又想不通,究竟是哪里變了。
如果非要說?的話,那就是更讓她?捉摸不透,更可怕了。
她?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真心話。
這都給他踹成?那樣了,她?聽聲音就覺得?疼。
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再次跟他賠禮道歉的時候,宋禮遇突然岔開話題說?道:“我?不知道,你現在?已經喝不慣毛峰了。”
宋禮遇其實本質并沒有?任何變化。
他是個很小氣的人。
小氣到?,不想跟花祝年聊別的男子,這后生算什么東西?也配參與到?他跟她?的談話中?
他們已經三十年不見了,明明有?很多話要說?的。
比如,她?求他娶她?。
或者,哪怕是不直白地求他,只要稍稍暗示一下,他都會遣散妾室,娶她?進門。
若是她?臉皮薄,說?不出口,實在?不行,他主動講也是可以的!
他們都錯過了三十年了,就不要再磨磨蹭蹭了。
其實,宋禮遇也挺可憐的。
他所謂的彼此錯過,實則是花祝年的不聞不理?。
如果說?他算是一個翻身機會的話,那她?是連考慮都沒考慮過的。
對他而言是錯過,對她?來說?,是拒絕了一個大麻煩。
花祝年字字斟酌著說?道:“我?喝得?慣,只是,只是,被這后生硌得?難受勁兒還沒下去?,不舒服才?吐了出來。”
衡羿本想拆穿她?,可是一想到?,她?正努力地跟故人建立起聯(lián)系。
就只好?忍了下來。
不過,忍得?好?辛苦啊。原來人間的男人,親眼見證自己的妻子,跟覬覦她?的男人說?話,會是這么不舒服……
宋禮遇的管家是人精。
總是能適時地幫宋禮遇表現,并且理?由找得?恰到?好?處。
宋禮遇沒真正地談過感情,可管家是談過的。
他端了三雙鞋子出來,不動聲色地湊到?了宋禮遇身旁。
宋禮遇之前是看到?花祝年的鞋子壞掉的。
只是,一直沒什么勇氣幫她?換。
這下有?了管家的推動,他小心地跪到?她?旁邊,從托盤里拿出了最左側的鞋子。
花祝年在?衡羿懷里嚇得?一激靈,連忙掙扎著坐了起來。
“宋大人,這可使不得?。我?自己來就行。”
但可能是起來得?有?些猛了,搞得?她?又想吐了。
下意識地偏過頭吐了一下。
衡羿將?她?抱進懷里后,還將?她?的腿圈了回來。
他冷聲道:“不穿你這里的鞋,我?們自己有?帶。”
花祝年可能對穿鞋這件事不太敏感,可衡羿是敏感的。
只有?丈夫才?會給自己的妻子穿鞋。他覺得?這小三房,肯定是在?要名分。
可他這樣說?著,宋禮遇還是不管不顧地,將?花祝年那雙踹爆開的鞋子脫了下來。
她?身體不舒服,需要一個支撐,衡羿要先顧她?,只能穩(wěn)穩(wěn)地讓她?靠著,不好?再有?太大的動作,因此沒能阻止宋禮遇手上?的動作。
她?的腳因為水腫,看起來比一般人的腳要大。
襪子上?的豹紋,都被撐得?很開。
宋禮遇看著手邊的豹紋,仿佛在?握一只豹子的腳。
他笑?著對她?說?道:“你喜歡豹子?明天我?讓你打一只給你,剝了皮給你,你喜歡什么,就讓人給你做。”
花祝年擺了擺手:“不用!我?就是看便宜才?買的。”
她?總不能說?,是因為自己沒怎么求過人,擔心見了他發(fā)怵,所以買雙豹紋襪,想穿著提提氣。
本來是穿在?里面的,沒想到?鞋子會爆開。
提氣沒提成?,倒是先讓豹紋襪透氣了。
花祝年看起來挺彪悍,但沒有?了爹娘的保護,賀平安也被抓走?了,如今只有?她?自己,她?當然是害怕的。
至于那個后生,她?沒把?他當成?什么依靠。
非親非故的,誰給你依靠呢?
衡羿看著宋禮遇,一直握著小信徒的腳不松手,他覺得?這個人好?怪啊。
這跟自己看賀平安那時的感覺還不一樣。
賀平安至少有?個名分,是跟小信徒成?過親的。
可以說?,是他默許她?選的二房。
這個宋禮遇,什么名分都沒有?,在?這里表現得?如此殷切做什么?
他厲聲斥責道:“你要是沒想幫她?穿,就放開。那么長時間,在?那里愣著做什么?”
哪料宋禮遇握著花祝年的腳,完全把?衡羿當成?了透明人,絲毫不理?會他的話。
反而突然坦蕩地對花祝年說?道:“我?喜歡看你踹人,以后,你也可以踹我?。”
“啊?”
花祝年接二連三地受到?了驚嚇,她?知道求人很難,但沒想到?會這么難。
還要滿足對方如此變態(tài)的需求……
宋禮遇繼續(xù)坦誠道:“還有?,我?剛剛看你打他,我?也很喜歡!以后,你也要打我?,像打他那樣打我?。”
他的意思是,以后他們生活在?一起,他是任打任罵的。
但可能表述得?有?些奇怪,導致花祝年有?點兒慫了。
賀平安,要不就,不救了吧。
太嚇人了。
她?用力踹了他一腳,才?將?腳從他手中掙脫開。
之后,連滾帶爬地從衡羿懷里躥了出來。
剛想跑,又被人拽了回去?。
她?以為是宋禮遇,沒想到?是衡羿。
“你想走?,我?抱你。”
“抱你個頭啊!兩個人跑不是更快嗎?”
兩個人大聲密謀,在?宋禮遇七進七出的宅院里,逃出去?的事。
宋禮遇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
他明明是在?哄她?,讓她?以后放心地跟著他。
她?為什么要跑?這次,不就是來投奔他的嗎?
還是老管家上?前對她?安撫道:“花小姐,你別怕,我?家老爺的意思是,讓你把?這里當成?家,怎么對別人,就怎么對他。”
花祝年慌張地點了點頭。
本想說?,自己沒事了,要走?了,結果管家又對她?提醒道:“你們二人,大老遠來一趟,應該是有?事要找老爺的吧。”
猶豫之下,她?又一屁股坐回到?地上?。
衡羿生硬地搶過宋禮遇手中的鞋子:“我?給花大娘穿。這一路上?,她?彎不下腰,都是我?給她?穿的。”
然后,尷尬的事,發(fā)生了。
她?的腳水腫得?厲害,哪怕碼數是對的,也還是穿不進去?。
管家就是看見她?腳有?些腫脹,才?拿了三雙鞋子出來,看看哪雙比較合適。
宋禮遇又拿了另外一雙,想要給她?試,花祝年接了過來:“我?自己來。”
還是穿不進去?。
衡羿看最后只剩下一雙,其實他不想給她?穿宋禮遇送的鞋子。
可是,又怕宋禮遇搶先拿給她?試穿,只好?搶過來給她?穿。
沒想到?這次的倒是很合適。
管家在?一旁提醒道:“老爺,這本來是進貢給皇后的,被您給扣了下來,特意留給花小姐穿。這些年,您看見什么好?的東西,都會想著花小姐。”
聲音不大不小,不僅宋禮遇聽得?到?,花祝年和衡羿也聽得?到?。
宋禮遇仍舊跪在?地上?,望著她?腳上?的那雙鞋子出神?。
確實好?看。
以前沒覺得?這鞋子有?什么,但穿在?她?的腳上?,好?像找到?了原本的位置一樣。
他雙手撐著地,恍然間抬起頭看著她?,神?情激動地說?道:“花小姐,宮里那位皇后配不上?這樣好?的東西,只有?你才?配。以后,你想要什么,盡管開口,我?都給你弄來。”
貪這么多,終于找到?了歸屬感。
宋禮遇有?種第一天,才?當人的真實感。
之前讓那些妾室肆意揮霍,看她?們臉上?明媚的笑?,可不知怎地,他心里始終高興不起來。
原來是沒找對人。
花祝年想脫下這鞋子,她?不喜歡穿本來是別人的東西。
可就在?她?用手去?脫的時候,宋禮遇忽地按住了她?的腳:“別、別脫。再穿一會兒,我?想看。你若是不喜歡這雙,我?讓人帶你去?庫房挑。”
“不用了。”
幸好?當初沒嫁過去?。
不然,之后,應該過得?也是這種日子。
心里堵得?要命。
他家搶百姓的錢財來供給她?,她?用著不舒服,他搶皇后的鞋子給她?穿,她?穿著也不舒服。
花祝年試探地問宋禮遇:“你剛剛說?,我?要什么,你都能弄來,是不是真的?”
宋禮遇點了點頭,等待著她?開口。
“就是,我?——”
她?還沒說?出來,宋禮遇對她?建議道:“不如我?們先進去?說??你剛剛吐了他一身,讓這后生也換身衣服。”
花祝年點了點頭。
衡羿死?抱著不肯松手讓她?走?。
“花大娘,你可別聽他的話。看起來,他好?像在?為我?著想一樣,但他就是想找機會,跟你獨處。他就不是個好?東西!”
本以為自己說?完,又會挨打的。可突然聽小信徒說?道:“我?沒多少氣力,再被你消耗了。你聽話,不想換衣服,就在?外面等。”
宋禮遇不是好?東西,是花祝年在?三十年前就知道的事。
他不是壞了一天兩天了。
村子里的柳春人好?,吳凝人也好?,王寡婦也好?,村醫(yī)兩口子更是活菩薩……
可是他們一輩子,都只能待在?村子里生活。
賀平安和那些男人被抓,光是靠著他們這些人好?,是不會感動上?天,撤銷處死?令的。
可見,人好?沒用,得?有?權。
第054章 你沒錯
她在村子里的家, 不?遠處有座山。
自亂世起,山上就埋了很多欺負百姓的流兵,各個鎮(zhèn)子上往那兒埋的都有,大?家都是趁天黑偷摸兒去。
林子里有一種黝黑細長的尖頭毒蛇。
原本細得跟筷子一樣, 既長不?長, 也長不?壯。
那是以前生態(tài)環(huán)境還好的時候。
不?過, 自從山里埋的尸體越來越多, 這些尖頭蛇可?算是找到了吃食。
每當有新的尸體埋進去,那些蛇在林子里游蕩個幾?天,就能長碗口般粗壯,跟人的脖子粗細差不?多。
三角的腦袋也被滋潤得油光锃亮, 張開大?嘴對著人哈氣的時候,嘴邊黑色褶皺都撐成了近乎透明的薄膜。
村民們?說,那蛇吃了埋下的腐尸后,身上附著了流兵的怨氣, 所以才?會迅速長大?。
也就是說,流兵借蛇還魂了。
一時間,那種對于禍害死后, 還要作?亂人間的恐懼, 彌漫在整個村子里。
可?賀平安不?信邪。
他自己就是個很邪性的人, 心想?, 別?說是沒還魂這一說,就是真的有,他再弄死他們?一次, 也不?是不?行。
以至于村民都說, 賀平安那種人,魔嚼了硌牙, 鬼見了害怕。
每次看見一條,他就戳死一條。
照著七寸處,一鐵鍬猛戳下去,肉哧硌黏的。
毒蛇連死都是張著嘴的,仿佛要吞下這世間的一切一樣。
有對百姓的不?屑,對被殺的屈辱,還有無盡的貪婪……
無論是欺負百姓的流兵,還是如今身居高位的宋禮遇。
他們?在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一個仗著手里有刀,一個仗著手里有權,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傲氣,從來不?曾面?對權勢者出現過,而是獨獨對著底層特供。
他們?心里的想?法就一個,我弄你可?以,你弄我,就是以下犯上。
但山野糙漢賀平安不?管這些,他媽的,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你不?讓我過安穩(wěn)日子,我也得跟你大?干一場。
在家里的時候,賀平安沒從讓花祝年遇見過那種尖頭蛇。
哪怕他家離后山很近。
甚至,林子里的尖頭蛇被殺得都有了靈性,一看見賀平安就躲,看見花祝年也躲。
宋禮遇就跟變異的尖頭粗蛇一樣,貪婪又高傲,不?容別?人觸犯威嚴。
讓人看一眼,就從心底涌起一股惡寒。
本來,花祝年待在山野之間,是一輩子都不?用見他的。
躲他都來不?及。
可?她沒辦法,這不?是,遇上事兒了么?
賀平安跟那些男人不?能冤死,村子里的女人也不?能被老光棍兒欺辱。
活在亂世的人,已經過得很苦了,她不?能讓各家的情況變得更糟。
她當然很早就看清了宋禮遇的真面?目,怎么可?能會被他的一點小恩小惠感動?
況且,她對于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極度的厭惡。
和當年一樣。
可?正如爹不?得不?跟宋縣令打交道一樣,她如今,也要走上爹的老路了。
但心里,還是很怕的。
比山林間突然竄出來一條,碗口粗的尖頭毒蛇還怕。
所以,她讓這后生在外?面?等,希望待會兒,他能給?她收尸。
她會盡最大?能力去求情,但如果還是救不?下來。
那就不?救了,她就弄死宋禮遇!
好像,也不?虧。
其實,花祝年和宋禮遇,是沒什么私人恩怨的。
宋禮遇甚至深愛了她三十年。
可?惜,她根本不?在乎。
在磋磨人的亂世她也活夠了,沒有在大?街上逮住達官貴人就殺,已經算很仁慈了。
宋禮遇是百官之首,既然接了百官欺壓百姓后所供奉的福,那就要接來自最底層百姓的怒!
但他并不?知道她這樣恨她。
也更未料到,已經成為百官之首的他,會比之前那個縣令之子,還要讓她看不?上。
宋禮遇仍做著跟花祝年破鏡重?圓的夢。
這天下間,沒有什么東西,是他如今不?能得到的。
更不?要說,是一個山野村婦的心。
他自認能徹底馴服她。
他會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她的面?前。
讓她見證他的權勢,見證他的輝煌。
跟她共享,他的一切。
他是真心的愛,她也是真心的恨。這怎么不?算某種程度的真心換真心呢?
衡羿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小信徒,被小三房請了進去。
不?知道對方要使?什么狐媚招數來引誘她。
他跟個門?神一樣,在門外氣呼呼地等著。
可?是,越站就越覺得氣不?過,甚至有種很屈辱的感覺。
他想起自己曾輪轉的某一世。
當時,也是亂世。
百姓都活不?下去了,只有鎮(zhèn)壓百姓的人能活。
又是趕上荒年,顆粒無收。
那一世,他投生為一個苦命的女人,而他的丈夫,就站在門?外?,等他跟里面?的男人做。
做完了,男人出來,會給?丈夫一些錢。
他們?就能用錢買些小米,熬些米糊糊,給?家里的孩子吃。
那時,衡羿滿心都是對門?口丈夫的恨。
恨他的無能,恨他賣妻子,恨他養(yǎng)不?起孩子還要生!
可?此刻,他覺得自己的角色,好像跟那一世的丈夫也沒什么區(qū)別?。
無論是方才?的喧鬧,還是此刻的寂靜,大?家都忽略了一個人。
那個坐在秋千架上的小姑娘。
她始終都靜靜地坐在那里,看著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
從容地像個局外?人。
不?過,她到底是宋禮遇的妾室。
是宋禮遇在天下女子中?,所挑選出來的。
他挑剩下的,才?會往宮里送。
若是沒有過人之處,也不?會被宋禮遇留在身邊。
況且,還這樣年輕。
小姑娘對他人情緒的感知極為敏銳,她知道站在門?口的這個男人生氣了。
可?能,下一秒就會不?顧家丁的阻攔,沖闖進去。
她微蕩著秋千,對著后生招了招手道:“薛公子,你過來。”
衡羿不?理她。
不?過,他倒覺得好奇,他在人間的化名是薛凡,就連小信徒都沒喊過幾?次。
這個女子是怎么知曉的?
思來想?去,只有進京城的路上登記過兩?人的名字。
原來,從那時候,就被人盯上了么?
宋禮遇還真是怪惡心的,要把小信徒身邊的每個男人都查個遍。
小姑娘見對方不?理自己,索性換了個方向坐秋千。
“我叫囡吉。這名字是家人算過的,說是只要把我送去一個四四方方的地方,就能保一家吉祥。小的時候,我一直不?知道,自己會被送去哪里,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這里。所以,薛公子,你不?必覺得我是老爺的妾,就對我懷有敵意,我也是身不?由己。”
衡羿驀地冷笑一聲道:“誰問你了?”
他也是跟著小信徒學會了。
遇到不?想?理的搭話者,就說一句誰問你了?
根本沒人在乎囡吉是怎么來的這里。
就像,小信徒,根本不?在乎,他后不?后悔一樣。
囡吉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
平時,她也被送去陪過別?的王公貴族,老爺的妾本來就是干這個的。
基本上,她說兩?句,對面?的男人,就會露出真面?目,一邊憐惜,一邊上她。
男人不?都是這個樣子嗎?
今日,老爺見這么重?要的客人,她不?是平白?被留在這里的。
可?能是看她跟薛凡的年紀相仿,再加上又比較善解人意,所以才?會獨獨挑了她過來,讓她拿下他。
老爺不?想?那位花小姐身邊,再出現別?的男人。
囡吉見薛凡如此回應,再裝下去也沒什么意思,索性頗為直白?地說道:“你就放心吧,我家老爺從來不?強迫女人,他只讓女人心甘情愿地跟他。”
衡羿不?喜歡聽這樣露骨的話:“你跟我說這個做什么?我又沒問你。”
“你雖然沒問我,但我看得出來,你很擔心她。所以就想?勸勸你,那位花小姐沒事,你不?用這么緊張。”
“我沒緊張。”
囡吉腳尖輕點著地,一下又一下,秋千上晃動的鈴鐺,聲音清脆,很好聽。
“其實,我家老爺,挺好的。他是,我們?家的大?貴人。家里人說,貴人是不?常有的。只會在某一刻,短暫地出現,所以要用盡全力,讓貴人多陪我們?久一些。只要我能長久地把貴人留住,我家就會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
衡羿看了囡吉一眼,想?說些什么,又覺得還是算了。
不?是什么人都會聽他的話。
況且,每個人的路,應該怎么走,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這世間有無數的道理在規(guī)勸世人,又何需他苦口婆心地去勸?
囡吉笑吟吟地說道:“我知道你沒問我,但我就是看你投緣,想?告訴你這些。可?能在你眼里,我家老爺是搶走花小姐的壞人,但他在我眼里,就是貴人。”
衡羿終于忍不?住說道:“他貴什么?如果沒有他的推波助瀾,這個世道本不?應該這么亂。你家人在良好的晉升機制下,也未必需要他的提攜。他不?過是把資源全都掠奪了,指縫間露出一點,還要你家人拿最寶貴的女兒來交換,這就是貴人了?這是禽獸!”
囡吉是一直活在夢里的人,她不?是很想?清醒過來。
醒過來有種痛感,而她很怕疼。
她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反駁衡羿:“就算如此,又怎么樣呢?現在朝政還不?是老爺把持著。弄不?過人家,就要跪下來叩拜。我只是,選了一種比較輕松的生活方式而已,又有什么錯?”
“你沒錯,但你不?要勸我賣妻子!”
衡羿一不?小心說了真心話。
她本來就是他的小妻子,只是他沒辦法陪伴她,也,也救不?了她。
現在,更不?能推她進火坑。況且,她沒多少時間可?活了。
亂世的人,需要共擔業(yè)力,沒有一個是過得好的。
當初犯錯的人雖然是少數,但因為大?多數人的默許,所以天道降下了懲罰。
不?然,眾生還以為,截了天道降下的氣運會沒事呢。
可?怎么會沒事呢?
江山不?斷地易主,于百姓而言,不?過是換了一撥人欺負他們?。
當初天道選定?的帝王,被人間做法斬了。這是因。
后來,一直沒選出合適的帝王,導致誰都想?上去撈一把,造成了三十年的亂世。這是果。
當初,他被斬過一次,上天降下天雷,結果讓當時的帝王知道了他有氣運在。
為了破他身上的氣運,保留老舊的規(guī)制,他們?聚集天下的術士,借助歪門?邪道,大?擺風水局,來跟上天對抗。
就是想?再撈幾?年錢。
五馬分尸的馬,是薛塵帶兵打仗時,跟將士們?親手養(yǎng)的戰(zhàn)馬。
行刑那天,馬被喂了劇毒,吃下去后,會狂躁異常。
當時的環(huán)境,之所以天陰地沉……是欽天監(jiān)特地選的遮天蔽日之期,意圖躲過上蒼的監(jiān)管。而善用奇門?遁甲的術士,在刑場布了“剝困風水局”,將刑場挖地三尺,讓百姓站在上面?觀看,對他進行一場極致的唾罵。
操縱人心的惡,讓他見證世人的癡愚,來滅他對人間的悲憫,令他心死。
為了剝奪他的氣運,困住他的靈魂讓他不?得上天告狀,永世不?得超生,這些人可?唯是煞費苦心。
如果他不?是下凡歷劫,被這般做局,即便有氣運加身,最終也是會魂飛魄散的。
偏偏,這不?過他千萬轉世中?,體察人間的一世而已。
但他的小信徒并不?知道。
她以為他真的會無法投胎,努力地收集他的碎肢,生怕他魂魄散去,緊急讓人塑了泥像。
還跟他的尸體,成了親,妄圖用自己的念想?留住他。
她是這個世間唯一跟他有關系的人了。這份關系,還是在他死后,她強求來的。
她為他做了很多事。
哪怕,他們?生前只是說了幾?句話。
可?她就是相信他,永遠都相信他。別?人想?推他下萬丈深淵,她偏要送他去九重?天。
真是固執(zhí)又狂熱的小信徒啊。
神是永遠不?會和凡人計較的。
回歸神位的他,對人間也并無怨懟。
他不?跟傻子較勁。況且,早點回去,他也樂得輕松。人間太苦了,根本救不?過來。
那群人只慶幸于砍了他的氣運,哪里看得到將來三十年的亂世?
他死后不?久,那個王朝就覆滅了。之后,就都是短命的王朝。
當日那些被忽悠著唾罵他的無知百姓,根本不?會知曉他們?對他的怨,成了亂世的幫兇。
正如沒人在乎他的生死一樣,百姓也成為了沒人在乎的人。
那些設局的江湖術士是很陰毒的。
之所以,聚集百姓去那里唾棄他,就是為了迷惑上天,防止上天將災難單單降與?他們?這些參與?者。
他們?設這個局,就是利用百姓想?過安穩(wěn)日子的心理,將天下人拉扯了進來。
這不?是帝王薄情要殺你。
是百姓要殺你,是民心要殺你,是天下大?勢要殺你。
你是反臣,雖然有平外?亂的功勛加身,可?你犯上作?亂,想?讓百姓再度陷入戰(zhàn)亂之中?,為了一己私欲意圖謀反,不?惜讓天下人都流離失所。
這難道不?該被人唾棄嗎?
不?該殺嗎?
當然該殺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殺他實在是一件大?好事。
可?偏偏他沒想?過反。
要反早趁亂反了,還需要平外?亂之后再反?
圖什么!
天下間的百姓,雖然可?憐,但畢竟參與?其中?,因此沒有人是無辜者,除了他的小信徒。
可?小信徒還是不?得不?跟這群人共擔業(yè)力。
她本來就來自人間,不?像他有神的背景,無法像他一樣逃脫。
如果有魔來為害人間,人間的力量無法制止,那是衡羿要管的事。
可?現在,是人間自己在互害。
他沒辦法插手。
就連,像囡吉這般苦命的女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這怎么管?
人心都跟?*? 著世道一起亂了,亂成一鍋粥了。
趁熱喝了吧。
他只想?陪小妻子到人生終點,當她兒子給?她養(yǎng)老送終。
至于亂世怎么平定?,人間自己瞎折騰吧,他也沒有特別?好的辦法。
就連天道都沒選出人來,人間的百姓只能自己選,這就導致百姓一次次,被上去的帝王背叛。
起義時說得好好的,跟他干,相信他,上去如何如何。
等上去了,還是老一套。
以至于,百姓對起義這件事,都已經不?那么興奮了,疲了,只想?過自己的日子。
囡吉聽到薛凡的話,并不?覺得有什么。
她笑了笑道:“真有意思啊,還真是讓老爺猜對了。”
衡羿一時失言后,耳尖有些發(fā)紅。
“我不?是說她是我的妻子。我是說,這種行為,就跟賣妻子一樣。你明知道,她家里有男人。她跟他一起過了三十年,沒理由要破壞人家的家庭。”
他現在就是瘋狂往賀平安身上推。
不?過沒多大?用處,宋禮遇根本不?在乎花祝年有沒有男人。
宋禮遇的妾更不?在乎。
有男人怎么了?男人算什么東西?她見過主動把妻子送給?老爺的男人也不?少。
那些男人從來沒把家里女人當回事兒,女人又干嘛把家里男人當根蔥?
況且,薛凡就這么待在花小姐身邊,不?也是一種變相地破壞人家庭?
真可?笑。
都是明知花小姐有家庭,卻覬覦花小姐的野男人,誰又比誰內心干凈?裝什么良家男人?
囡吉蕩著秋千說道:“我家老爺跟我說,能大?老遠陪著花小姐來京城的男人,不?是得失心瘋了,就是暗暗愛慕她的人。我問老爺,為什么是暗暗愛慕?”
她說到這里,刻意賣了個關子,沒有再說下去。
衡羿忍不?住問道:“為什么,你倒是說啊?”
囡吉低頭一笑:“你這不?還是問我了?不?過,為什么你問我,我就要說呢?”
衡羿不?再說話,他現在心亂如麻,不?適合跟這里的人有過多的交流。
囡吉見他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便也不?好再逗弄他。
“老爺說,你若是明確表示心意,花小姐是斷然不?肯讓你跟著的。她應該是把你當兒子,對你壓根沒那種想?法。”
“也不?一定?。”
“一定?的。花小姐此次是來找老爺的,見過老爺這樣權傾朝野的男人,哪里還看得上你這個后生呢?任你再年輕又怎么樣?天下間年輕的男子多了,可?是權勢滔天的人只有老爺一個。”
“薛凡,我不?怕告訴你,老爺安排我在這里,就是為了說服你。其實呢,我并不?知道,花小姐明明都是一個小老太了,到底為什么還會讓老爺那般執(zhí)著,但我想?她應該是有很獨特的地方,才?讓人難以忘懷。可?她畢竟是老爺的人,你就不?要和老爺爭了。”
“再者說,十六歲和五十歲,你應該懂得怎么選的。選我的話,保你仕途一路風順。而且,你放心,跟了你,我就再也不?跟別?人了。我家也是官宦之家,又做過老爺的妾,今后在官場上,老爺勢必對你諸多照應,說起來,還是你賺了。”
衡羿淡漠道:“你說得我都心動了。”
“是吧。我家老爺就是這樣的好人,從來不?奪人妻子,只會交換。”
他垂眸看著她:“你也覺得這樣很好么?”
“當然很好啦。這樣我就只陪你一個人,不?用再流轉于其他男人之間。”
“可?惜,我拒絕。”
“拒絕?你為什么要拒絕?難道你嫌棄我?我告訴你,我沒嫌棄你就是好的,你有什么資格嫌棄我?就算我跟過別?的男人又怎么樣?花小姐不?也是被人睡了大?半輩子嗎?”
“你誤會了。我從來不?覺得,被送來送去,或者被迫跟各種男人睡的女人,是應該被人嫌棄的存在。”
衡羿輪回轉世時,曾當過那樣的女人,所以深知其中?苦楚。
囡吉不?解地問他:“那,那你,為什么不?答應?”
“我跟她,是姻緣天定?。”
囡吉本來心里挺難受的,一聽這句話,突然破涕為笑。
“什么姻緣天定??她都跟別?人過了三十年,還跟你姻緣天定??”
是的,即便他倆沒過過一天日子,那也是姻緣天定?。
世間的女子那么多,什么樣性情的都有,可?也只有一個花祝年。
哪怕她如今變得市儈又暴躁,可?也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
他還是那么喜歡。
況且,他不?覺得如今的她有什么不?好。
五十歲的小老太怎么了?
人家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沒有吃任何人的大?米,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也不?欺凌弱小,看見欺負人的就去罵,罵得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不?能幸免,這不?是很好嗎?
至少,懂得保護自己。
小信徒還是老姐妹兒的精神支柱。
干事兒穩(wěn)準狠。
光他,就被她安排人強上了兩?次。誰有她能耐呢?
他現在想?起來,確實覺得氣,但也不?得不?服。哪怕她炸裂之語頻出,說他不?是男人,是一塊兒肉。
衡羿雖然是執(zhí)掌三界的神,但并沒有道德方面?的潔癖。
他覺得,為非作?歹的人那么多,偏偏還受到了世人的奉承和肯定?。
還不?是因為對方有權勢。
那不?如公平一些,他的小信徒給?自小看著長大?的小姑娘,搶個男人來上,好像也沒什么問題。
就是下次,選別?的男人就更好了。
別?逮著他一個人薅了。
說出去,怪丟人的。天上的神都看著,他快沒臉見神了。
屋子里的兩?個人,本來談的還是好好的。
只是花祝年沒怎么講話,大?部分都是由宋禮遇來說。
突然,從里面?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聲音,隱約聽得出來有激動難抑的哭腔。
被花祝年氣哭的宋禮遇,終于卸下全部的偽裝,變成了當年那個自卑又不?甘的傻小子。
他可?真是太氣了。
沒想?到她一把年紀,還是這么不?知道天高地厚。
“你給?我看他?你還敢給?我看他?你說你把他拿出來干嘛?啊?”
“你竟然敢?guī)е麃碚椅遥磕阒?知道,當初我去找你的時候,村子里的人,都怎么說你跟他的事?”
“人們?都說,你是個十足的瘋子!跟死人成親,在現任丈夫的房子里,供奉前夫。打著信仰的名義,夜夜跟鬼私通。就因為這個,你丈夫總是打罵你。”
“說實話,我根本不?在乎,你為了生計嫁人幾?次,但你心里不?能有人,你明白?嗎?我這輩子,他媽最想?弄死的人就是他!可?惜他死的太早了,我都沒機會弄!”
第055章 剛剛她罵他的時候
一個?絕望而癡愚的?山野村婦, 另一個?不?過是一灘爛泥。
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的?會客廳。
是他太縱了她。
宋禮遇話語間,滿是對花祝年和小泥人?兒的?鄙夷。
當然,還有發(fā)瘋的?嫉妒。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會比不?過一個?小泥人?兒?
這三十年, 她不?肯來找他, 居然一直都把小泥人?兒帶在身邊。
她該不?會以為, 在這個?亂世, 一個?破泥人?兒,真的?能救她吧?
真是荒唐!太荒唐了!
不?能怪宋禮遇發(fā)火,賀平安也因為小泥人?兒發(fā)了三十年的?火。
其實?,就連衡羿剛下來的?時候, 也是為小泥人?兒發(fā)過火的?。
她只喜歡前世的?他,讓他嫉妒得發(fā)狂。
花祝年活了五十年,倒也不?是沒?聽別?人?對自己發(fā)過火。
不?過,她是個?很拿自己當回事兒的?人?。
聽出別?人?對自己和薛塵的?鄙夷后, 她就忍不?住要反駁。
她看著氣得滿臉漲紅的?宋禮遇,指腹無意識地輕捏著包裹著泥像的?紅布,沉靜地對他問道:“宋大人?, 你掰過苞米嗎?”
宋禮遇氣歸氣, 可他畢竟是愛的?。
只是生氣, 又不?是不?愛了。
此刻聽到她問自己苞米的?事, 再一想到她剛剛吐過,就以為她是餓了。
他彎下腰關?切地對她問道:“你想吃苞米嗎?我現在就讓人?去煮。”
平心而論,他對她算是很好的?。如果不?是她那樣固執(zhí)的?話, 兩個?人?應該是能好好生活的?。
可偏偏她比誰都固執(zhí)。
宋禮遇的?真心, 再一次被狠狠踐踏。
“我在家里的?時候,丑時一到, 就去掰苞米。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是這樣。”
宋禮遇滔天的?怒火,瞬間熄滅。
他其實?,一直都很心疼她。
“丑時,那是大半夜啊。”
“就是在夜里才好掰,田地里涼風陣陣,一點兒也不?熱。白天掰的?話,日頭太毒了。大半夜能掰三畝地呢!而且,苞米不?好放,多放一天,就變得不?那么甜。夜里摘好,清晨商販收了去賣,苞米葉上都帶著露珠,次次都能賣個?好價錢。”
宋禮遇誤會了花祝年的?意思,他以為她是想吃新鮮的?苞米。
“我這就讓人?給?你掰新鮮的?去。”
說著就要出去吩咐人?。
花祝年在后面喊住他:“我不?想吃苞米,也沒?有那么餓。”
宋禮遇又像只急躁的?狗子一樣,沖回到她面前:“那你跟我說苞米干嘛?”
“宋大人?,你是百官之首,百官的?首級都在你的?一念之間。在你看來,你當然有瞧不?起我一個?山野村婦的?權力。可在我看來,你砍官員,跟我掰苞米,也沒?什么不?同?。況且,你砍的?官員,也未必有我掰的?苞米多。”
宋禮遇訝然道:“這,這怎么能一樣呢?”
花祝年低頭冷笑:“怎么不?一樣?官員吸百姓的?血,苞米吸土壤的?養(yǎng)分,官員跟苞米一樣沒?什么思想,唯一的?價值,就是斬了之后,成為另一個?人?的?政績。你們在朝堂上糊弄來糊弄去,你方唱罷我登場,甜頭也不?會給?百姓半分。我掰個?苞米,至少幾天的?家用就出來了。不?干人?事兒的?官員,用處還沒?我家的?苞米大。”
花祝年的?話很砸人?。
我是靠自己的?雙手活著的?,不?是靠你們這些吸百姓血的?官員活的?。
你沒?資格瞧不?起我。
莊稼人?不?瞧不?起你們這些,受人?供養(yǎng)的?狗官就是好的?。
宋禮遇的?臉色變了又變。
他在她身旁坐下來,耐著性子說道:“花小姐,我沒?有瞧不?起你,剛剛發(fā)火是我失態(tài)了。我只是,不?想看見?這個?小泥人?兒。”
話是這么說,但他剛剛,確乎是有瞧不?起她的?。
倘若今日將?小泥人?兒拿出來的?,是王公貴族,宋禮遇勢必要吹捧一番。
就算是一灘爛泥,也會吹捧到天上去,而不?是發(fā)火。
花祝年理直氣壯道:“明明是你跟我訴苦,說自己這三十年來在朝中的?不?易,無力改變現狀的?窘困,我才給?你拜將?軍的?,你怎么還不?領情呢?”
當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足夠強大的?時候,她說什么都是有所?依循的?。
花祝年是薛塵最為狂熱的?小信徒,無時無刻不?在跟人?宣傳他,甚至是為他正名。
但宋禮遇想要的?,從始至終都不?是這個?!
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哪用得著拜什么小泥人?兒?
跟花祝年說自己的不易,實?際上,是為了洗白,讓她不?要那樣排斥自己。
方才,宋禮遇原話是這么說的。
“這三十年,我也幾經浮沉。想過改變,但終究毫無辦法。我也不喜歡那些手段,可是又能怎么辦呢?”
花祝年知道宋禮遇一向虛偽,可是見?他所?說的?話,又覺得似乎有幾分真心。
她認真地勸他道:“如今,你已經是百官之首了,說是權力的?頂端也不?為過。如果從你這里開始變法,還是能有所?改變的?。”
宋禮遇本來也只是隨便說說,他從來就沒?想真正地改變過什么。
哪知道她竟然當真了,一時語塞。
但讓他更沒?想到的?是,她居然把小泥人?兒取了出來。
從包袱里取出來的?時候,一柄扇子掉落,宋禮遇彎腰從地上撿起。
打開一看,扇子上,畫了兩條錦鯉。
一條紅色,一條金色。跟他之前拿的?蘇繡手帕上面,所?繡的?圖案是一樣的?。
他理所?當然地誤會了她對他有情。禮遇,鯉魚……她果然一直念著他。
宋禮遇剛剛就在自己愛意最濃的?時候,眼睜睜地看著花祝年,把他撿起的?扇子放進包袱里,然后從里面拿出來了一個?小泥人?兒。
大有一種?從云端陡然墜落的?失重之感。
他當然會暴跳如雷,大發(fā)脾氣。
“你若是不?相信的?話,不?如你拜拜我的?將?軍?他有求必應,每次都很靈。只要內心堅定,就沒?有做不?到的?事。”
花祝年是認真在宣傳的?。
她一視同?仁,不?分場合地給?人?傳……
管你是跟她一樣的?山野村婦,還是位高權重的?達官貴人?,她都有十足地底氣,讓你了解一下她的?將?軍。
順便勸你也信。
心誠則靈。
她覺得,只要宋禮遇愿意就此改變,那這世道就一定能改。
當然,拜拜她的?將?軍就更好了。
薛塵是很好很好的?人?,定會保佑他變法成功的?。
但她忽略了,宋禮遇不?過是在假意哄她,甚至帶了點紆尊降貴。
宋禮遇看不?起她的?一切。
看不?起她此時的?身份,看不?起她所?堅守的?東西,看不?起她自甘墮落……
最看不?起的?,就是她瘋瘋癲癲地,到處帶著個?小泥人?兒跟人?宣傳。
他再次翻臉道:“我為什么要拜他?我為什么要靠他保佑我?況且,我為什么要變法改革?這個?混沌的?世道對我來說,很好,大好特好!你混不?好,是你沒?本事。更重要的?,是你沒?有眼光!當初,你要是跟我走,哪里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花祝年拍著桌子一怒而起:“我這樣怎么了?我吃的?每一粒米,都干干凈凈。我沒?有吃別?人?的?血淚,我吃的?是自己的?血淚。從來沒?有對不?起人?過,至少晚上睡得安穩(wěn)。”
她只會因為自己受苦,覺得辜負了爹娘的?期望。
但從來沒?有覺得現在這樣,有什么不?好。
因為,這是她在當時的?處境下,所?能選擇的?唯一出路了。
況且,她就算是當山野村婦,也有在好好照拂著身邊的?人?。
不?讓大家輕易掉一顆眼淚。
她踩的?是日月朗照的?地,頭頂的?是浩氣長存的?天。
不?像他們這些擺威弄權的?官員,踩的?是下級的?頭,頂的?是貴人?的?跨。
花祝年只是覺得農婦的?身份,所?照拂到的?人?太少。
但從來沒?有因為農婦自卑過。
她反而覺得自己很驕傲,在家的?時候,她從來沒?種?過地,沒?收過麥子。
也算是,學?會了簡單地生活技能。人?來這個?世間,本就是要體驗的?。她體驗到了之前從未有過的?生活。
宋禮遇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反復維護自己的?正確性:“就是因為如此,你過得才這么慘!沒?人?幫你,你才天天抱著個?破泥人?兒當救贖,當寶貝。三十年的?時間,我在上天,你在下地。”
“一個?破泥人?兒有什么好在乎的??他連自己都保不?住,更不?可能保護你。你從來都不?知道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永遠是那么偏執(zhí)。但凡你當初不?那么討厭我,現在一品誥命夫人?就是你。你也不?用在山野間待三十年!”
宋禮遇痛恨花祝年的?癡愚,也為她感到惋惜。
可他終究是愛她的?。
怎么可能不?愛呢?年少時沒?有得到的?人?,到老心里都會惦記著。
況且,他知道她當日并?非是討厭自己,而是看不?上他家里的?做派。
他們之間的?姻緣,完完全全是被家里人?耽誤的?!
明明是他爹做下的?錯事,跟他有什么關?系?
她怎么就不?能分開來看?討厭他,討厭到,連見?一面都不?肯?
“我為什么不?能討厭你?那個?鎮(zhèn)子上,我最討厭的?人?就是你們家里人?。看見?我爹在那里點頭哈腰地獻金,看見?你爹手底下的?人?到處打著法令的?名義作惡,我恨不?得你們這些人?死!”
她果然,還是這樣地厭惡他。三十年過去了,居然一點都沒?變過。
宋禮遇像是為自己辯訴一樣,心痛難忍地說道:“當時又不?單單我一家這么做。自上而下,皆是如此!這是世道的?問題,你怎么能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我家人?的?身上呢?誰不?是為了活著?你不?喜歡你爹在我爹面前點頭哈腰,難道我爹在那些皇親國?戚面前,就能腰桿兒挺直了嗎?大家不?都這樣活著嗎?就不?能相互理解嗎?當初嫁給?我有什么不?好?嫁給?我,你爹不?就不?用點頭哈腰了嗎?”
花祝年氣得胸腔都在顫動,她扶著桌子同?他對峙:“我理解你祖宗十八代!我嫁你老祖宗,當你老祖奶奶!非逼我罵街!你愿意讓你爹當狗,我不?愿意!雖然我沒?辦法改變,但我不?像你,我從沒?覺得這樣做對。我也不?是獨獨針對你們家,我是說,所?有欺凌百姓,不?讓人?安穩(wěn)過日子的?狗官,都該死!”
“不?知道你天天在那深宅大院里,到底出去看過沒?有?夏天容易走水,上邊下令,每間鋪子備上存水的?缸,一個?缸不?過幾文錢,為了百姓的?安全,本來是好意,可你們下邊兒他媽的?怎么執(zhí)行的??啊?你敢說嗎?讓商鋪里的?生意人?,去買你爹指定的?花紋兒水缸,一個?水缸五十兩銀子,小生意人?賺一個?月,都他媽逼的?賺不?回來!利用上頭的?生產條文,為你自家撈錢,你們家可是撈幾把夠了!”
“我爹為什么在你爹面前點頭哈腰,你心里就真他媽的?沒?點兒逼數?他總要為那些小生意人?尋出路,好談歹談,才把水缸的?價格降到三十兩,就這還是我家今后水路上的?生意,得讓你家分一杯羹,才勉強給?那些小生意人?求換來的?恩典。”
“還有,你爹手底下的?人?,天天在大街上溜達,就看哪家店鋪干不?下去,哪家店鋪新開張。你知道那是在做什么嗎?舊店鋪開不?下去,要摘牌子,新店鋪開張,要換新牌子。摘牌子得交摘牌費,人?家都生存不?下去,準備回家種?地了,哪有那個?閑錢,給?你家交摘牌費?新?lián)Q的?牌子,要交上牌費,人?家剛做生意,哪有錢呢?你們搜刮民脂民膏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百姓怎么活?這都是你爹弄出來的?黑令!”
“若是不?交,就百般找茬兒。什么牌子上的?字兒不?協(xié)調,牌子的?位置要么太高要么太低,影響街上的?市容,影響你爹個?爛幾把,影響你媽個?老逼!我再說一次,我不?是針對你爹媽,我是說,所?有跟你家有關?系的?人?,都是有點兒權力,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雜交種?!你們家里的?每一個?人?,仗勢欺人?都不?是一天兩天了!天天你們一家人?吃得肥頭大耳的?,養(yǎng)出來一群草菅百姓的?豬狗。”
“還有仗著你爹聲勢的?閑散官差,每當他們逢年過節(jié),去讓小生意人?上供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把他們的?頭砍下來,高掛在鋪子門口?,掛到風干,以儆效尤!看這些人?還敢不?敢再進門要私供!”
“憑什么只能你們,動不?動就用砍頭來嚇唬老百姓,老百姓為了生存就不?能反制?小商販們又不?是不?交稅,交完稅,本來就沒?剩幾個?錢,還要再給?你們上私人?供奉。他媽的?,活在這個?逼世道真是屈辱至極!你們這群老狗逼日出來的?爛玩意兒,能不?能去糞坑里淹死啊?也讓這天下人?痛快痛快!”
花祝年好一通痛罵,罵得自己胸都不?悶了。
本來她一進這會客廳,就覺得一陣胸悶氣短,怎么待怎么不?舒服。
抬頭一看,原來是房頂故意弄低了。
她之前在花家的?時候,聽過爹趴在娘懷里嗷嗷哭。
每次只要從宋縣令家里回來,都委屈得嗷嗷哭,爹當時都是她這般年紀了。
說是覺得壓抑,頭上的?房頂子,能把人?給?壓死。
再也不?想去宋縣令家里了。
那時候,養(yǎng)在深閨的?花祝年,不?懂爹的?屈辱。
她不?懂房頂子,不?是一般高嗎?為什么宋縣令家里的?,會讓人?覺得壓抑。
直到來到宋禮遇的?會客廳,她才終于切身體會到這份壓抑。
壓抑的?不?是房頂子,是對方滔天的?權勢。
壓得人?透不?過氣,壓得人?痛不?欲生,壓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偏偏他們還覺得自己特別?有理。
花祝年用水腫的?腳,踩下宋禮遇送她的?鞋子,用腳尖勾著往上一挑,將?鞋子挑上了他的?房頂。
宋禮遇知道她一向無禮,這可是當初在他爹只手遮天的?鎮(zhèn)子上,都敢對他出言不?遜的?女人?。
可他沒?想到,她居然還敢在他這里,這樣撒野。
“你、你這是要干什么?”
花祝年鬢邊的?發(fā)絲泛著冷冷銀光:“我不?喜歡你這房頂子,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給?拆了。原來不?能啊,看來你這鞋也沒?那么好,連房頂子都戳不?破。”
宋禮遇氣得差點吐血:“你把鞋給?我穿上!”
“我為什么要穿?光腳又不?是走不?了路?”
況且,她也不?是光腳,她穿了豹紋襪的?。
花祝年一氣之下,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就往外走。
全然忘記,自己來這里的?初衷,是來求人?的?。
有時候脾氣上來了,怎么壓都壓不?住。
宋禮遇在她身后急得跳腳。
“你給?我站住!我讓你站住!”
花祝年才不?站住,撒了野就要走,反正她罵痛快了。
三十年都沒?這么痛快過。
這群狗娘養(yǎng)的?狗官,還是日子過得太舒服了。
宋禮遇看著花祝年的?背影。
明明,她都已經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了,可不?知道為什么,卻給?他一種?野豹子的?感覺。
不?是因為她穿豹紋襪,剛剛她罵他的?時候,他都怕她一口?吞了他。
那種?來自最底層最生猛的?憤怒,他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住。
可,可是,他還是愛她。
特別?是,看見?她一點兒都沒?變,他覺得自己要愛死了。
他終于知道,她不?僅僅是討厭他,厭惡他,還恨不?得他死。
還罵他是老狗日的?……
真難聽,但他也是真喜歡。
這臭老娘們兒也太猛了。
在山野間待了三十年,都沒?磨平內心的?不?甘。
妥妥地一個?反賊!
愛上反賊,是權臣的?宿命。
宋禮遇理不?直氣不?壯地走到她面前,攔住她的?去處。
他沉聲對她恐嚇道:“你知不?知道,就憑你剛剛的?那些話,我就能在你出門后,定你的?死罪。我讓你比薛塵死得還慘!除非,你——”
他后面的?話還沒?說出來,臉上就猛地挨了一巴掌。
花祝年個?子小小的?,還是跳起來打的?。
宋禮遇這一生,除了被爹打過,就沒?再挨過打了。
這回花祝年不?白來啊,真是不?白來。
可算是滿足他挨打的?心愿了。
經年的?愛,遇上經年的?恨。
總有一個?要低頭。
哪怕他們勢同?水火,總有一方,冒著堙滅的?風險,竭盡全力地想再靠近一點。
在朝中呼風喚雨的?老年權臣,頭一次被年少摯愛逼得紅了眼睛。
他癲笑著低頭湊過去,死不?要臉地說道:“來來來,你再打幾下,讓我也好好感受感受你的?痛快!”
她可以罵他貪,罵他狠,罵他迂腐,罵他勢力,但他捧給?她的?愛是真的?,被她棄如敝履也是真的?。
他的?心被她的?話,刀得血肉模糊。
偏偏,他理解她的?憤怒,因為當初他爹那些人?,就是那么做的?。
他爹所?犯下的?罪孽,百姓求助無門的?苦難,全被她活生生地看在眼里,她應該也同?那些人?一起掙扎過。
花祝年終究是不?一樣的?。
當時的?人?都以嫁給?他為榮寵,甚至覺得攀上了他爹,就能跟著他爹一起為非作歹了。
只有她,認真地想過,那么做,是不?是不?對的?。
他看到了她的?獨特和桀驁。
從此,就記在了心里。
如果是大街上,聽到隨便一個?潑婦罵大街,那他可能會微皺著眉頭遠離。
可那個?人?,如果是花祝年,他就會張開懷抱,對她說,快來我懷里。
宋禮遇低了很久的?頭,都沒?再等?來花祝年的?第二巴掌。
她對他,又惡心,又害怕。特別?是,他湊過來的?時候,就像一只碗口?粗的?尖頭毒蛇,壓在她身上一樣。
她現在只想離開這里。
“讓開。”
“走什么?你不?是心里不?痛快嗎?給?你機會痛快,你還不?要?”
推搡之間,花祝年的?小泥人?兒差點掉落。她連忙當寶貝似地抱住。
宋禮遇一直都很小心眼兒,剛才就是為小泥人?兒跟她吵起來的?。
現在看到這個?,更覺得氣了!
他一把搶奪過她的?小泥人?兒:“你帶著他有什么用?他都死了三十年了!除了給?你滿臉滄桑和白發(fā),他還能給?你什么?只要我在一天,像他這樣的?人?,就永無出頭之日。他們永遠是工具,用了就扔的?工具!”
花祝年見?薛塵在他手里,一時慌了神,踮起腳要奪過來。
宋禮遇見?她這樣在乎這個?破泥人?兒,一氣之下,給?她摔了個?粉碎。
花祝年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一樣。
她已經是油盡燈枯了,可以說最后一口?氣,就是靠小泥人?兒吊著的?。
宋禮遇剛想得意地說些什么,心口?處就一陣劇痛。
他低頭一看,那柄畫著錦鯉的?扇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戳進了他的?心口?。
進來時,是檢查過有沒?有帶兵器的?,畢竟他惜命。
可他沒?想到,她改造了那柄扇子。
那扇子上,畫著兩條鯉魚。
他還以為,她是愛慕他,在向他示好。
原來這扇子,是用來殺他的?。
痛快啊,他多少年沒?這么痛快過了。
宋禮遇猛地往前湊了湊,讓她扎得更深了一些,他獰笑著看著她:“你想這一天很久了吧。沒?殺成我爹,殺我也好啊!”
此刻的?花祝年已經搖搖欲墜了,再加上他猛地往前頂了一下,她連扇柄都快拿不?住了。
下一秒,直接暈倒在地上。
第056章 你想認誰當夫君
小泥人兒是不能摔碎的。
一碎, 花祝年就?醒不過來,處于瀕死的狀態(tài)。
不是因為年老的緣故,而是在她剛嫁給?賀平安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的情況了。
她又做夢了。
這次, 是真的有人給?她托夢。
是她的爹娘。
他們哪怕去?世了這么多年, 可仍舊沒有投胎。
因為累世積累的功德, 這兩口子生于盛世之中, 死于亂世之初。
算是沒受過多少苦的。
而之后的幾十年,也是大亂世。福德深厚之人不生亂世,除非是去?救世的。
可他們身上,又沒有救世的任務在, 就?一直在地府里待著。
花老爺找了個記賬的活兒,每天?就?是記功德,扣功德。
分毫不能有所偏差。
有人功德扣完了,就?該死了, 有人功德記夠了,就?該成仙了。
雖說他目前是地府的小官兒,不能有所偏私。
前世事, 已經不應再理。可他有時候, 也忍不住翻看?女兒的命簿子。
一直在扣功德, 連她喝口水都扣……
為此, 花夫人還去?問過地府里管事兒的。
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弄錯了?絕世大惡人也沒這么扣功德的啊!
結果人家說,像這種降世就?有任務在身的人,一旦人生軌跡跟天?命所背離, 肯定是比尋常人扣得要多的。
就?算你什么都沒做, 也是照樣哐哐扣。
上天?安排的最大,沒完成上天?的任務, 只顧著過自?己的小日子,那肯定是不行的。
所以才會連她喘氣都扣……
真是痛苦啊。
花夫人也在地府里有所任職,她是去?接嬰靈的。
也就?是接一些?,沒能生下來的小嬰兒,抱著它們來地府。
花祝年流掉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她夜里含淚去?接的。
按理說,不應該再惦念前塵往事。
可她畢竟養(yǎng)了她二十年,怎么可能不惦念呢?
每次想女兒了,花夫人就?罵花老爺。
不過,她也罵不了別人,別人也不給?她罵,誰像花老爺這么縱著她?
花老爺每次一被罵就?嗷嗷哭,邊哭邊拿著筆給?世人增減功德。
一邊哭一邊干活兒,用工作來逃避打罵。
地府里的同?事都說,花夫人比那鬼差還厲害,不讓花老爺偷一點懶。
看?見女兒受委屈,就?打罵丈夫的習慣,花夫人從陽間一直帶到了陰間。
可畢竟陰陽兩隔,他們是沒辦法再給?女兒些?什么的。
就?連托夢,也?*? 是有限額的。
這次終于能兩個人一起?了。
托夢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不能說陰間的事,只能講前世未了之事。
花老爺和?花夫人坐在花祝年的床頭,無限愛憐地看?著自?己的孩子。
花老爺靠在花夫人肩上,小聲?地說道:“我家姑娘,連皺紋都長得這么好看?。”
花夫人自?豪道:“那是,你不說是誰生的!”
花祝年經常因為自?己沒能達到爹娘的期望而愧疚,但在花夫人和?花老爺心里,只要她過得開心快樂就?好。
他們甚至一度很佩服自?己的女兒。
因為這老兩口,都是向世道屈服了一輩子的。
雖然?賺了不少錢,可是想起?在世時那些?憋屈事,就?覺得心里久久不能平靜。
他們永遠不會怪女兒不肯妥協(xié),哪怕他們確實希望她能過得好一些?。
但,她若是實在不肯,他們也不會逼她。
那宋禮遇的確是個厲害人物,但也的確不是個好東西。
花老爺當初的確想過攀附,后來被花夫人罵了一通,罵改了。
他也漸漸地意識到,有些?事,自?己能忍,女兒就?也能忍受。
可實際上,人生閱歷不一樣,承受程度也是有所不同?的。
花老爺做生意的路上,見了很多人,坦白講,宋縣令還是他所遇到的人里比較好的。
宋縣令只是想分一杯羹,但人家也不是不辦事兒。
有些?貴人是想奪你家產,隨便定個罪,就?把你弄進去?了,連反手?的余地都沒有。
所以,在那般的世道下,也不能怪宋禮遇覺得委屈。
他認為花祝年只是沒有遇到更壞的,所以才覺得他爹是個絕世大壞蛋。
等她接觸到更遠的人,那才是真正黑不見底。
他始終認為,從上到下一脈相承,她不應該對一個相對來說,還算比較好的官宦之家,如此嫉惡如仇。
宋禮遇知道自己的爹,有時候,也是給?別人辦事的。
不聽話,就?沒命,不辦事,就?被拉下馬。官場上的事,怎么能單單以好壞來論呢?
花祝年還是太淺薄了,不過沒關系,他寬恕她。
宋禮遇一直覺得花祝年對自?己有所偏見。
可他對她,又何嘗沒有呢?
內心截然?相反的觀念,才是兩個人無法在一起?的根源。
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
再怎么愛,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尊重?,始終是針鋒相對的鄙夷。
她鄙夷他家倚權欺人,他鄙夷她有福不享。
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如果宋禮遇是尋常清白人家的男子,那或許花祝年會多看?兩眼。
畢竟,他少時的模樣,是連衡羿都承認的清秀。
可偏偏他出身官宦之家,那她是一眼也不會看?的。
花老爺生前并不知道,她是這樣地看?不上宋家。
以至于死后,花夫人天?天?打罵他,說他一天?天?地,就?知道哭哭哭,哭得女兒不想嫁人。
花夫人覺得是花老爺受了委屈,還喊出來,才導致女兒對宋家的成見那么大。
可實際上,花祝年平日里也是見識過,宋禮遇一家欺負人的。
不單單是聽見花老爺趴花夫人懷里嗷嗷哭。
但不管怎么說,花老爺內心終究是愧疚的,花夫人也覺得愧疚。
他們覺得自?己只教給?她如何做一個人,卻沒教給?她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邊感?嘆于她的倔強和?固執(zhí),一邊又心疼她為此所付出的代價。
沒有爹媽是不疼孩子的,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甚至想永遠將她護于羽翼之下。
哪怕一輩子不嫁人,就?跟個小泥人兒過日子,也沒什么。
花家養(yǎng)得起?她,也護得住她。
可偏偏趕上了亂世,家道中落后,他們夫妻二人又雙雙離世。
孤女在亂世漂泊,多半是沒什么好下場的。
唉。
花夫人和?花老爺,是知道花祝年喜歡小泥人兒的。
可能世人都覺得她瘋了,但他們不這樣認為。
女兒精神有個寄托也好啊。
喜歡誰都好,他們是不介意的。
只要她喜歡的那個人,正直又善良,管他是人還是鬼,是金身還是泥身。
他們已經沒辦法再陪著她了,讓小泥人兒陪著她,哄她開心也好啊。
賀平安雖然?是他們名義上的女婿,可老兩口從來沒承認過。
他們也更喜歡小泥人兒。喜歡薛塵,但不喜歡衡羿。
花祝年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爹娘守在床邊。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到他們了。
身子感?覺輕飄飄的,一晃就?起?來了,自?己不是快要死了吧……
“爹,娘,我是不是要死了?你們來接我了么?”
花夫人連忙將她抱進懷里:“沒有,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
花祝年依偎在娘的懷里,同?她說笑道:“娘,我現在,看?起?來,比你還要老了。”
“老了也好看?,我姑娘是最好看?的。剛剛,你爹跟我還說,連每一絲皺紋都長得那么好看?。這是誰家的姑娘啊,怎么那么會長呢?”
花祝年埋頭在花夫人的懷里,哭笑不得。
花老爺在身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們托夢的時間不能太長,不然?對女兒的身體有影響。
女兒身體已經很差了,他們把該說的說完,就?得快點兒走了。
花老爺只能不斷地扯花夫人的袖子,暗示她,讓他也說兩句。
好不容易來看?女兒一次,不能她一個勁兒地說。
花夫人給?了他一胳膊肘子,給?他杵老實了。
花老爺一邊委屈,一邊在花夫人的后面,探出個頭小聲?說道:“女兒啊,爹這回來,是想跟你說個事兒。”
花祝年抹了把眼淚,從娘的懷里起?身:“什么事啊?”
她以為爹會說,讓她不要再碰小泥人兒的事。
正心驚膽戰(zhàn)的時候,突然?聽爹說道:“女兒啊,那小泥人兒很好,爹挺喜歡的。你別管別人怎么說,你想認誰當夫君,就?認誰當夫君。”
花祝年看?了娘親一眼,花夫人摸摸她的頭:“你爹是真喜歡。他在下邊兒,到處說那是他女婿。那個賀平安,他不認的。”
花祝年一時覺得賀平安有些?可憐。
她一直覺得村子里的人,暗暗嘲笑賀平安,是因為他們不懂她對小泥人兒的感?情,跟男女情愛沒有關系。
但沒想到,連爹娘也覺得,她在婚后還是心屬薛塵。
“賀平安,也很好。我們……”
她本來還想再為賀平安辯解些?什么,可是一想到過日子的事,很難說得那么清楚。
所以,就?咽下了要說的話。
花老爺繼續(xù)說道:“嗐,別管他好不好的吧,我跟你娘這是不在你身邊,若是在你身邊,讓你跟宋禮遇一樣,招他幾十個俊美?的男子來入贅,也不是難事。你想喜歡幾個,就?喜歡幾個。”
這老兩口一向開明?,不然?也不會在生前,始終支持女兒的選擇。
她不想成親,他們就?好好地在家里養(yǎng)著。
可有朝一日,若是她同?時喜歡上了很多人,那也不用有心理負擔。
他們一直是很寵很寵她的,也希望她享受男色,被男人伺候。
不怎么正經的老兩口,把自?家女兒給?說得臉紅了。
花祝年好長時間都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夫人輕捧起?她的臉:“女兒啊,讓自?己過得輕松一點吧。”
花祝年看?著娘溫柔的眼睛:“我現在,也很輕松。我,我很好。”
花老爺忍不住說道:“我跟你娘,是希望你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背負我們的不易和?委屈。那對我們而言,都是前世的事情了,你是可以忘記的。”
“況且,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做生意就?是要跟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官吃商,官吃民……自?古以來,皆是如此。鎮(zhèn)子上的那些?小生意人,他們現在都不一定活著了,也有開幾天?鋪子,就?關門了的。你不用把他們的辛酸,記在心里。就?連他們自?己,都未必記住呢。”
“人若是總記著所受過的苦,是沒辦法好好活下去?的。大家都是一邊受,一邊忘,永遠不要回頭想。”
花祝年堅毅的目光中,露出濃重?的悲憫之色:“就?是因為沒人記住,我才要替人記住。因為他們處于弱勢,又開門做著生意,總是被人看?作有點小錢,所以就?理應被官差索要供奉嗎?當差的跟匪徒有什么區(qū)別?宋禮遇他爹做的就?是不對,他就?是在欺負人,我為什么不能記住?”
“你不是也經常回家跟娘哭嗎?在別人手?底下乞討食物的滋味好受嗎?乞討半天?,只是為了他爹不從中作梗,可本來,生意上的事,他爹就?不該參與,不是嗎?”
花老爺嘆氣道:“話是這么說,但人家就?是天?,是鎮(zhèn)子上所有人的天?。我們到哪一步,說哪一步,好嗎?這并不是很好的世道,沒有良好的規(guī)則去?制約,只能想辦法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生存。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就?連那些?小生意人,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這是我們都已經習慣的事。”
“年年,爹娘希望你活得輕松快樂,而不是背負著別人的因果生活。我們受再多的苦,那是我們的事,和?你沒有關系。”
他們很心疼自?己的女兒,根本不想讓她記太多過去?的事。
執(zhí)念除了給?人徒增煩惱,幾乎是沒什么用處的。
有時候,忘記,真是一個很重?要的能力。
花夫人知道花祝年的心結在哪里,她勸她道:“你別覺得你爹哭唧唧的,就?覺得他好像如何受委屈了一樣。他本身就?是個愛哭的人,跟旁人沒什么關系的。”
說完又給?了花老爺一肘子,花老爺在后面連連稱是。
“姑娘啊,爹從小就?愛哭,做生意后,賺錢也哭,不賺錢也哭。跟你娘成親當天?,我也是哭得嗷嗷的。因為我是被她強迫成親的,當時我根本不喜歡她,誰都知道她家在江南,有暴打自?家男人的傳統(tǒng)。我哪兒愿意天?天?挨打?可沒辦法,她看?上我了,非要跟我成親。我還逃過婚呢。后來被抓了回來,成親那天?晚上,她揍了我一宿!”
花夫人回頭就?是一巴掌:“你跟孩子說這干嘛?你愛哭就?愛哭,關我打你什么事兒?我不打你,你就?不愛哭了?讓你跟孩子解釋,跟宋縣令的事兒呢,老是扯我干嘛?”
花老爺捂著臉委屈道:“我這不是還沒說到呢么,你看?看?你,著什么急啊?”
花夫人往他大腿根兒上猛掐了一把,提醒他想著點時間。
他們不能留太久。
花老爺的心驀地痛了一下。
其實,他們總是提醒女兒不要總是記著之前的事,可自?己又何曾忘記過呢?
就?是輪回多少世,她也是他們的女兒呀。
其實,花夫人和?花老爺,從來沒指望過自?己的委屈被人在意,或者說被人記住過。
可女兒都記住了。
不止她被他們好好地愛著,她也有在好好地愛他們。
這老兩口甚至覺得,今后就?算是再度轉世,再有多少個孩子……
可能都不會遇到這么愛自?己的女兒了。
花祝年的愛,永遠赤誠熱烈,氣勢如虹。
不會因為歲月和?世道而有所消減。
給?爹娘的愛是這樣,給?薛塵的愛也是如此。
被她愛過的人,真是有難了。
只要是被她這么癡愚地愛一次,今后就?很難再接受別人的愛了。
那些?摻雜著自?保、利益還有無限算計的愛,也太膚淺,太平凡了。
被如此執(zhí)著的人,不計代價地強制愛著,就?算有一天?她不強制愛了,人生也總覺得缺了點兒什么。
無論是花祝年的爹娘,還是如今的衡羿,都是吃過這種苦頭的。
怕她愛得太過,又怕她突然?不愛了。
花祝年在愛的方面,擁有著絕對主?動的權利。
哪怕是賀平安天?天?發(fā)大瘋,她也是沒辦法再給?他一星半點的。
不是他不好,而是,愛不起?來了。
花老爺無奈地為宋縣令辯解道:“你看?,你娘天?天?把我打哭,也不能說你娘是個壞人不是?宋縣令有他自?己的處世方式,他、他人真不能算壞的。而且,也不能全怪他。其實,宋禮遇說得沒錯,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他們家,算好的了。”
其實,宋縣令好與不好,已經不重?要了。
他主?要是不想女兒背負著這些?仇怨,再同?宋禮遇相處下去?。
沒必要的事。
為了他們這些?故去?的人,哪里值得呢?
花祝年冷冷一笑:“所以,那個王朝才會完。”
花夫人輕摸著她的白發(fā)道:“是啊,那都是前前前前……朝的事情了。你就?不要記在心里了,也別替我們委屈什么,更別替當時的百姓難過。已經,沒什么人計較了。”
花祝年看?著娘親和?藹的面容:“你們來看?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嗎?”
花老爺點了點頭:“之前只知道你不喜歡宋禮遇,不知道你心里這么恨他。爹娘想你過點好日子,別為了我們,委屈了自?己。”
花祝年不禁苦笑道:“你們在下面,還是這么擔心我啊?看?來我真是一個,不讓人省心的女兒。”
花夫人心疼道:“你要是會照顧自?己,我們也不會這么放心不下。年年,別為別人活,要為自?己活呀。”
他們老兩口一直覺得,是自?己害了女兒。
當初,要是不教她那么多明?理的東西就?好了。
人不明?不白地活,也不是活不下去?,干嘛一切都要想那么清楚呢?
花祝年拿下娘親的手?,小心地捂在手?中:“娘,你的手?,好涼啊。”
花夫人笑了笑:“畢竟,不是人了嘛。你娘我在下邊,也是個厲害人物呢。”
花老爺碰了碰她:“不讓說下邊的事兒,你怎么老記不住?”
花祝年用力地攥了攥娘的手?:“你們好好在下面過你們的吧。以后,不用來看?我了。也,也別擔心我,別心疼我。我不想,你們在下邊還為我這么操心。”
花老爺又忍不住哭了。
“你這話說的,爹娘就?你一個孩子,不擔心你擔心誰?人活著,不就?活個念想嗎?我們老兩口在下邊也沒什么事兒干。”
陰陽兩隔的人,在勸彼此,不要惦念自?己。
可是,每一句勸告,都是惦念。
他們都希望對方迎接新?的生活,可實際上,沒有人能真正放得下些?什么。
花祝年嘆了口氣:“我不是因為你們,才討厭宋禮遇一家的。”
“爹知道,所以爹勸你,不僅別在意爹娘,也別太在意當時跟我們在同?一處境的人。那些?都塵歸塵,土歸土了。沒什么用的。活下來的人,好好活著,才是正理啊。爹娘不想你累,不想你哭,不想你跟這個世道過不去?。”
花祝年執(zhí)拗道:“可是,就?算什么都不為,單單為我自?己,我也不喜歡宋禮遇,就?是不喜歡宋禮遇!我不喜歡所有像宋禮遇一樣的人。這個世道就?是讓他們這些?人敗壞的。你們知不知道,我捅了他一刀?不知道他死了沒有,若是沒死,那真是便宜他了。”
守在一旁的宋禮遇,躺了五天?才醒,剛醒就?被人扶著過來,關心花祝年醒了沒有。
沒想到聽見了她的這番夢話……她怎么就?這么恨他?
氣得他捂著滲血的心口大罵:“反賊!你倒是醒過來,再捅老夫一刀啊!老夫敞開了心窩子讓你捅,捅得死才算你好本事!”
衡羿在一旁悠悠地說道:“別白費力氣激她了,我說過,你不給?她捏好小泥人兒,她是不會醒過來的。”
當初他剛下來就?吃過這個虧,結果被賀平安手?把手?教著捏小泥人兒。
非要捏好了,她才醒。
所有不信這個邪的人,都會遭到小泥人兒的制裁。
以至于,他都懷疑,小泥人兒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邪祟存在。
怎么會跟她的生命聯(lián)系得那樣緊密?
可他不只一次地偷偷檢查過那個小泥人兒。
并沒有什么異常。
就?是很普通的粘土制作的。
每個害她昏迷不醒的男人,最后都得捏好小泥人兒來哄她。
不得不承認她信仰的存在。
就?連他這個真神也不例外,薛塵甚至還是他的前世。
他連否定自?己的前世,否定她對自?己的執(zhí)著,都不行。
但凡想親自?破除她癡愚的人,摔一回小泥人兒就?老實了。
能有什么辦法呢?
任你是天?天?狠著勁發(fā)大瘋的人,還是已經歷劫歸位的神,都得把親手?摔碎的東西,再親手?給?她捏起?來。
別看?宋禮遇現在不信邪,他看?他這絕望心碎的樣子,也快了。
很快就?會求他,教他捏小泥人兒了。
第057章 他要是都不怪你
小信徒癡愚歸癡愚, 但是他?們這幾個男人,硬生生地摔碎人家所珍愛的東西,實在是非常非常不尊重人的行為?。
無論是出于怎樣的心理,都不應該那樣強勢地對待, 一個可憐而無所寄托的女?人。
衡羿也是在看見小信徒的爹娘, 對待小泥人兒的態(tài)度后?, 才意識到自己之前錯得有多?離譜。
不能打?著為?別人好的名義, 去?傷對方的心。
況且,他?們這幾個人,摔她小泥人的目的,并不純粹。
說起來是為?了她好, 實際上,更多?的是嫉妒。
怎么會不嫉妒呢?
一個陪了她三十年,都沒能被她這樣珍惜,一個看了她三十年, 還是小泥人兒的原身,一個等了她三十年,也換不來她一點?目光。
見過小泥人兒的每一個人, 都快嫉妒瘋了。
其他?兩個是凡人, 嫉妒好像也正?常。
衡羿自知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緒,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一邊感念于她對小泥人兒的供奉, 一邊又為?自己已經不再是薛塵而生氣。
花老爺看到宋禮遇在女?兒床前發(fā)瘋,血呼呼地往外冒。
他?無奈地說道:“可、可不管他?對我們如何,對你總是好的。你們這小一輩, 不要?背負老一輩的因果。若是能好好相處, 就該好好相處才是啊。”
花老爺其實相對于把女?兒交給衡羿,他?還是更放心宋禮遇。
衡羿作為?神明, 是沒有什么人味兒的。不然?,也不會無動于衷了三十年,等到女?兒快死?的時候才下?來。
老兩口都不喜歡衡羿。
哪怕他?現在的位置,已經很高很高了。
他?們是生意人,還是更喜歡能給自己帶來實惠的人。
不是他?們目光短淺,而是,他?們知道,那個冷情冷性的衡羿,只?會溫和地看著女?兒死?,然?后?說一句這是她的命數。
至于其他?的,實在是指不上他?。
宋禮遇雖說算不上什么好人,但是只?要?他?對女?兒好,那就是讓人放心的。
老兩口對衡羿這個老神仙,多?少心里是有些怨氣的。
但他?們從?來不明說,還是保持了生前不跟任何人樹敵的生意人本性。
可一旦有所選擇的話,那是絕對不會讓女?兒選衡羿的。
三十年都過去?了,他?早干嘛去?了?
宋禮遇這三十年跟女?兒鬧成這樣,至少情有可原,那是女?兒不愿低頭,不是宋禮遇沒去?找。
可他?衡羿,從?凡間弄個人上天,就那么難嗎?
就算不把女?兒弄上天,他?下?來陪她三十年,照顧她三十年,又有損他?什么道行了?
單單是在上面看著,等女?兒把一輩子都過完了,他?再下?來給她收尸,那還有個屁用啊!
這一生不就這么錯過了?
真是修道把腦子都修壞了,沒人味兒的壞東西!
花老爺和花夫人,終究沒有神性,他?們也不想有。
他?們就想痛痛快快地吃肉喝酒,把人間的日子過美了就行。
女?兒已經不剩多?少時間了,可能是出于對衡羿的嫌棄,他?們并不想他?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花夫人跟花老爺想的是一樣的,都是急于將衡羿這個老神仙,驅離自己女?兒身邊。
可人家畢竟是神,他?們這兩個地府的小官兒,也不好跟女?兒明說什么。
誰知道衡羿是不是小心眼兒,到時候再隨便找個理由,送他?們去?亂世投胎。
只?好暗戳戳地提醒女?兒,宋禮遇雖然?做人不太行,但只?要?對她好就行。
花夫人認真地對女?兒勸道:“你怎么跟賀平安處,就怎么跟宋禮遇處。賀平安難道還不如宋禮遇?而且,你捅他?一刀,他?要?是都不怪你,不如你就嫁了呢?”
別管真嫁假嫁,總之離衡羿越遠越好。
老兩口現在看見這個老神仙,死?皮賴臉地跟在女?兒身邊就生氣。
他?又不是前世的薛塵,一個高高在上不理世事的神,下?來追著瀕死?的凡人伺候,有什么意思?賤不賤?
孩子快死?了,你知道來奶了。
年年才不要?你呢。
老兩口也是有點?骨氣,但不多?的人。
他?們就是寧愿選一個無惡不作的宋禮遇,也不想選不愿意破壞一點?兒規(guī)則的衡羿。
規(guī)則之內的愛,算什么愛呢?
不過是,有所取舍,而他?們最寶貝的女?兒,是被舍棄的那個。
他?就在天上好好履行神職吧,不必突然?良心發(fā)現一樣,陪在女?兒身邊。
看起來,好像是臨終關懷。
把女?兒托付給誰,也不托付給他?。
這老神仙就是個大神經。
可是花祝年聽到爹娘勸嫁的話,突然?一口氣梗了上來。
她本來好久好久不見他們了。
但沒想到,到頭來,居然?,還是為了勸她嫁宋禮遇。
她又是委屈,又是生氣。
“賀平安怎么可能和宋禮遇一樣?賀平安就是沒什么文化,行事稍微粗魯了些,可他?比宋禮遇好太多?太多?了。宋禮遇就不是人!”
“我不可能跟他?好好相處的,我一天也處不下?去?。我半點?都不喜歡他?,就是搭伙過日子都過不成!他?仗著自己擁有的一切,就知道欺負人。他?從?來沒有把不如他?的人,當成人過。我都已經五十歲了,怎么還是要?面對你們的說親?”
花夫人見女?兒的情緒有些激動,連忙順著她的心口說道:“不是勸你嫁人,就是不嫁他?,你跟著他?生活,也比你回去?好呀。人活著,不就是要?盡量讓自己活得舒適嗎?”
“我在山野間待三十年,就是跟他?這種人生活不下?去?!如果在最后?妥協(xié)了,我這三十年就像個錯誤,像個笑?話!憑什么呢?憑什么我堅守了一輩子,到老還要?在他?手底下?討食吃?他?算什么東西?也配我去?哄著他??”
“不,我絕不!”
花老爺見怎么勸都沒用,索性也就不再勸了。
他?們還是跟三十年前一樣,盡最大的努力,想說成她跟宋禮遇這段姻緣。
但她若死?也不愿意,那,那就只?能算了。
就老一輩看女?婿,跟女?兒看女?婿,角度總是不同的。
他?們是喜歡薛塵,但薛塵已經死?了。
衡羿這個老神仙,他?們又看不上,就宋禮遇還順眼些。
至少,知根知底的。
最起碼,今后?沒有人再欺負她了。
老兩口煞費苦心,也是統(tǒng)統(tǒng)白費,真是沒什么辦法。
把女?兒惹哭了還要?哄。
花夫人將花祝年抱進懷里:“好了,別哭了。爹娘不勸你這些了,但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呀。”
“我一直,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花夫人想到女?兒身上的那些傷口,心疼得要?命。
但凡賀平安是個做人的,他?們也不會讓她改嫁宋禮遇。
花老爺見女?兒一直哭,只?能找了個由頭來哄她:“那個,我們在下?面,見過薛塵的。”
花祝年一聽到薛塵兩個字,便止住了哭聲:“他?沒有去?投胎吧?”
“沒有沒有。我們也就見了一下?,他?就被召喚走?了。平時呢,他?就待在小泥人兒里。”
花祝年突然?又忍不住痛哭出聲:“我就知道他?在那里面,可是小泥人兒被宋禮遇那個王八蛋摔壞了!”
花夫人連忙安慰她:“沒事的,薛塵現在已經很厲害了,他?有時候在那里面,有時候也在別的地方。不只?你給他?攢功德,他?自己也有在攢呢。”
花祝年哭著問?道:“那,那他?,快要?封神了嗎?我覺得他?應該封神的。人間不容他?活著,我要?為?他?找個能容他?的地方。”
花老爺和花夫人,不禁和站在一旁的衡羿對視了一眼。
他?們是真的不喜歡他?,不過保持著生意人的圓滑性子,還是點?頭示意了一下?。
花老爺輕撫去?女?兒臉上的淚水:“他?啊,就快了,還差一點?點?,你要?再堅持一下?啊。你應該能見證他?封神的,等他?封神后?,第一個來見的人,肯定是你。他?一定很感謝你,這么多?年還記得他?。”
花祝年抹了把淚:“不用他?感謝,只?要?他?好就行。我真的特別想看他?封神!我不能讓那些人,那么欺負一個好人,用殘忍的方式弄死?他?不夠,還要?讓他?連胎都投不成。我一定,會送他?封神的。”
她始終在以自己的方式,對抗著那些欺負過薛塵的人。
哪怕已經沒什么人記得他?了。
可只?要?她記得,他?就不那么孤單。
花夫人忍不住問?她道:“薛塵最后?是封神了,你呢?你怎么辦呢?”
花祝年思索了一下?,低下?頭笑?了笑?:“我,我那時候,應該不在人世了吧。”
花夫人心疼道:“你就沒想過,給自己也封個神嗎?人間這么苦,別再投胎了。你,你要?不到時候,跟薛塵說說,看他?能不能帶帶你呢?”
哪個爹娘不想看孩子過好日子?
在人間的時候,他?們想女?兒跟宋禮遇,好歹宋禮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不在人間的時候,他?們想衡羿能撈她一把,把她接到天上去?,哪怕,他?們不太喜歡那個老神仙。
花祝年搖了搖頭:“不用了,他?封神是他?的事,跟我沒有什么關系。”
花老爺急聲道:“這怎么沒有關系呢?如果不是你這么幾十年如一日地供奉他?,他?怎么可能封神?就算不念別的,總得念你供奉他?的情意吧。”
這話是說給那個老神仙聽的。
花夫人看得出來,女?兒臉上有些不自在,就捏了花老爺一把,讓他?別再說下?去?了。
“沒關系的,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想跟他?提這件事,那就不提了。只?要?你,心里不委屈就行。”
花祝年重新鉆進娘的懷里:“我不委屈。送他?封神,是我的心愿。心愿達成后?,我也就該走?了。坦白講,這個世間,并沒有如何負于我,我也不曾守護過何人。”
“我只?是和蕓蕓眾生一樣,努力地活著而已。如果我封神的話,這是不公平的。我不能維護了一輩子的公平,最后?到我自己身上,突然?鉆了封神的空子。那我和宋禮遇有什么區(qū)別呢?”
如果說,花祝年是薛塵未曾謀過幾次面的知己的話,那她現在已經是衡羿的知己了。
只?有她理解他?,理解他?所做的一切。
包括,對她人生的漠視。
衡羿是真的很喜歡他?的小信徒啊。
可喜歡歸喜歡,他?也的確沒辦法幫她什么。
好像就,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稍微做點?別的事,就會有所偏頗。他?不能帶頭壞了規(guī)矩。
花夫人和花老爺托夢的時間到了,漸漸地消失在花祝年的夢里。
花祝年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回到了枕頭上。
明明上一刻,她還在娘親的懷里。之后?,就是一片黑暗。
她大部?分時間的夢境,總是如此。所以,才會期盼薛塵能給她托夢。但如果他?太忙的話,也沒關系。
她也可以獨自面對黑暗。
宋禮遇幾乎聽完了花祝年講的所有夢話。
給自己聽得又氣又急。
哪怕是大夫在一旁給他?包扎著傷口,他?都不帶消停半分的。
宋禮遇跟管家吩咐道:“給我把全國?最好的名醫(yī)都搜羅過來,我就不信弄不醒她!”
衡羿坐在小信徒的床前,替她輕撫去?眼角的淚水。
他?愛憐地看著她,希望她醒過來,也希望她睡下?去?,一直睡到他?去?接她。
其實,花老爺和花夫人說的話,他?不是沒有考慮過。
但他?找不到那樣做的理由。
在人間受苦的人,不只?有小信徒一個,他?不能因為?她是他?的妻子,就給她什么特殊的待遇。
他?有提點?過她,讓她下?一世去?修道。
世世修,總有再見面的一天。
可是,他?看她似乎興趣不大,并且,連投胎的意愿都沒了。
三天過去?了,全國?的名醫(yī),都被加急的馬車,帶著往這邊趕。
可是對于花祝年的病癥,大家都束手無策。
甚至,礙于宋禮遇的權勢,都沒有人敢對他?說真話。
大家都裝作不知道花祝年時日無多?,生怕這個起死?回生的重任落自己身上。
瞞著花祝年的病情,宋禮遇頂多?給他?們的任務,是讓她醒過來。
可一旦讓他?知道,床上的人沒幾天可活了,那他?們這些大夫就要?遭老罪嘍。
宋禮遇身上的傷口,用的是最好的療傷藥,兵營里重傷的將士都用不到的那種。
愈合得很快,沒幾天就好利索了。
他?還準備再給她捅幾下?子呢。
左等她不醒,右等她也不醒,最后?實在沒辦法了。
只?得跟衡羿一起,坐?*? 在大太陽底下?,捏小泥人兒。
捏到一半,宋禮遇看著薛塵的面容,碰了衡羿一下?:“后?生,你說,我就真不如這玩意兒好看嗎?”
衡羿笑?了笑?:“花大娘不喜歡你,又不是因為?你長得不好看。你就是長得好看,她該不喜歡你,還是不喜歡你。”
宋禮遇皺著眉頭:“她就是不喜歡我,也不會喜歡你!你都能當她兒子了,圖什么啊?跟狗屁膏藥似的待在她身邊,也不嫌丟人。”
衡羿捏著小泥人兒說道:“宋大人不也是娶了三十多?房妾室嗎?其中,還有年紀跟我相仿的。怎么,只?許你找小的,不許我花大娘找小的了?”
宋禮遇氣道:“我沒說不讓她找小的啊。我說的是你,恬不知恥!喜歡一個都能當你娘的人,我要?是你啊,我都臊得慌。”
衡羿不急不躁道:“可惜,你不是我。我至少能陪花大娘走?這一路,你呢?你只?會挨她一刀。”
宋禮遇不甘示弱道:“挨她一刀怎么了?老夫樂意!這是老夫的榮幸!老夫感到非常開心!想這一刀,想了大半輩子了,終于來了,可舒服死?我了。”
他?一邊說,一邊捏得小泥人兒更起勁兒了。
花祝年醒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那張討厭的臉。
手邊剛想摸個什么東西打?他?,就感覺自己懷里抱著一尊小泥人兒。
宋禮遇諂媚道:“花小姐啊,這小泥人兒,我給你捏好了,你莫要?生我的氣了。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叨擾了薛塵哥哥。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兒,給他?嗑幾個賠罪!”
衡羿在一旁冷聲道:“你可別拜了,受不起。搞不好,還損薛塵的功德呢。人家只?接受虔誠的供奉,不接受虛情假意地跪拜。”
花祝年一聽,可能會影響薛塵封神,轉頭對衡羿說道:“后?生,你快把他?趕出去?,別讓他?臟了我這地。”
宋禮遇委屈巴巴地說道:“花、花小姐,這里,是我家啊。”
花祝年掙扎著從?床上起身:“是,這是你的地界。我馬上走?。”
她沒準備再跟他?說救人的事。
畢竟,她剛捅了他?一刀,他?不殺那些人就是好的,怎么可能幫她救呢?
宋禮遇連忙上前扶著她躺下?:“你現在剛醒,身體還虛著,我怎么能讓你這個時候走?呢?”
花祝年不想他?碰自己,打?了他?的手一下?。
宋禮遇收回手后?,又變了一副嘴臉:“況且,你現在是反賊!為?了百姓著想,我也不能放你離開。萬一,你起義了怎么辦?這會兒起義的可不少,朝廷天天在抓人,我現在先把你給抓了,到時候,就不用再抓了。”
“我反你八輩兒祖宗!宋禮遇,你這個老不死?的,又開始亂拿權壓人了。看不慣你欺負人,就是反賊了?那當初到處作惡,欺壓百姓,把王朝作完了的人,是什么?你說啊!”
宋禮遇說不出話來。
花祝年冷笑?:“你不說,我替你說。他?們是權勢的守護者。跟你一樣,是敗類!”
他?也不想跟她吵,可他?也是有尊嚴的,哪容得下?她這么諷刺他?。
“是!我是敗類!可我這個敗類,比你混得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你現在遇到難處了,還不是要?來求我?來求我這個天底下?最大的敗類!你不求我,他?們就得死?!”
在等她醒來的這些天,衡羿已經告知了宋禮遇,花祝年的來由。
不是來求他?收留,而是有事相求,有人要?求他?救。
宋禮遇聽完,心里雖然?難受,可終究她還是來找他?了。別管為?了什么吧,只?要?來了,他?就不能讓她走?。
在他?說出這些話后?,花祝年忽地看向了衡羿。因為?她并未對宋禮遇講過具體是什么事。
沒來得及。
可他?此刻卻已然?知道了,那必定是他?告訴他?的。
衡羿倒也沒有遮掩,直接承認了。
“花大娘,是我告訴宋大人的。我們此行,不就是為?的這個嗎?有些事,還是說清楚比較好,不然?,他?還以為?你要?嫁給他?呢。”
第058章 別人五十而知天命
衡羿知道在小信徒捅完宋禮遇后, 再跟他說這些,他是勢必不會救賀平安他們的。
本來,他也沒?準備讓那些人得救。
衡羿不喜歡殺戮,任何名義上的殺戮, 包括他當年的那些……
可他也知道, 賀平安那些人, 當時是沒?有?辦法才?殺人的。
正如他當時沒?辦法一樣。
于人間的角度而言, 那是快意?恩仇,是被逼至絕境后的反抗。
但是從天的視角看,是在無止境的資源爭奪中,用盡手段的自相殘殺。
人間本就是如此。
眾生都?在激烈的對抗中, 被無望磋磨著。
這也是衡羿始終不想小信徒,去救那些人的原因。
他不想她到死,都?在絕境中對抗。
正如她爹娘所希望的那般,過?得輕松一些不好嗎?
她已經離開?那個困了她三十年的村子了。
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可以?永遠不再去見賀平安和那些人。
至于她的那些老姐妹兒,當初他蒸好饅頭來找她時,已經把她們湊到的錢, 放回到柳春那里了。
他的小信徒, 不欠任何人的。
她是可以?放下一切, 快快樂樂地, 跟他一起生活下去的。
花祝年在被宋禮遇訓了一通后,突然間變得像個做錯事?的孩童一般。
她的心,從來沒?有?這般慌亂過?。
如果她是個光棍兒就好了, 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沒?有?要救的人,也沒?有?要求他的事?。
那樣的話?, 她不只能捅他一刀,還能捅他千千萬萬刀。
人在沒?有?念想,沒?有?寄托的時候,無論做什么都?是很硬氣的。
可偏偏,偏偏她有?。
花祝年這個懟天懟地的小老太,頭一次被宋禮遇壓得說不出話?。
她甚至,開?始害怕。
害怕宋禮遇會因為她捅了他一刀,不僅不去救賀平安那些人,反而徹底斷了他們的活路。
花祝年害怕別人因她而死。
她,她是來救人的,不是來殺人的。
宋禮遇本來也只是想壓制花祝年一下,但半分都?沒?有?要折磨她的意?思。
她是他此生未曾得到過?的摯愛,是陰暗溝渠中倒映的冷冷明月,是任何人都?無法超越的存在。
他哪里舍得折磨她呢?
宋禮遇輕握住她的手說道:“花小姐,我不是個小氣的人。那些人,我救。”
這下,不僅花祝年震驚,連衡羿也震驚起來了。
向來小氣的人,居然說自己不小氣。
宋禮遇的指腹輕揉著花祝年手心的硬繭,卻讓她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
感覺自己像被蛇咬住了。
她想逃。
可是,卻不能。
宋禮遇認真地說道:“兵營里都?是咱自家人。我有?個侄子,是驃騎大將軍,救人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兒。”
為了不引起花祝年的反感,他特意?解釋道:“我那侄子,也是立過?赫赫戰(zhàn)功的。不是我找關?系安排的,他是自己打上去的。”
衡羿毫不留情?地拆穿道:“別往遠了說,就說近十幾年吧,哪里打過?什么勝仗?他上哪兒立的戰(zhàn)功?”
宋禮遇轉過?頭,看向衡羿,陰沉地說道:“年輕人,如果不知道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不該說話?,那就不要說!若是讓人都?看出來,你做人還差點火候,最后鬧笑話?的也是你。”
宋禮遇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被各種長輩教訓過?來的。
如今他終于也到了教訓年輕人的年紀,可以?大大方方地當人野爹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衡羿只是看著年輕,實?際上已經不年輕了。
若是論起厚臉皮來,宋禮遇還真不一定比得過?。
衡羿直接將小信徒的手,從宋禮遇手中爭搶過?來。
他緊抱在懷里:“花大娘,我們不求他。求人一次,就要時時念著對方的恩。你同他對抗了一輩子,萬不能在最后妥協(xié)。可別真讓他等到了,他算個什么東西呢?”
衡羿此刻,特別想帶著自己的小信徒離開?這里。
她現在內心是沒?什么支撐的,他很害怕她為了那些人就此妥協(xié)。
宋禮遇那種人,哪里會白幫人呢?
可不等花祝年回應,宋禮遇就繼續(xù)說道:“花小姐,你捅我一刀的事?,咱們可以?了,畢竟,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不應該牽扯到別人。但是,這人我不白救。”
花祝年聲音干澀地說道:“這后生家里有?錢,你問他要。多少他都?出得起,你先?把人救了再說。”
衡羿看小信徒就這么把自己賣了,他真的要鬧了。
把他賣給魯絨絨就算了,畢竟那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可她居然要把他賣給宋禮遇,就為了救賀平安那些人。
衡羿不禁惱怒道:“我沒?錢,有?也不給他。這人,他愛救救,不救拉倒。我的錢,只給你花。若是為了旁的人,一個子兒我也不出!”
宋禮遇陰滲滲地笑了一下,他湊到她床邊,諂媚道:“花小姐,我不要錢,我要人。老夫雖然娶了三十幾房妾,但還從未有?過?正妻。”
不只花祝年在堅持對一個人的愛,宋禮遇也在堅持著。
他覺得自己配得上她,甚至,他覺得她會感動。
當初,在他還往上爬的時候,有?過?很多次機會,做那些位高權重者的乘龍快婿。
可是,他都?拒絕了。
就是為了今天,親口告訴她,他一直給她留著位置。
花祝年重重地捏了衡羿的手一下:“后生,扶我起來。”
衡羿雖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仍舊老老實?實?地照做。
他托著她的腰,將她扶坐了起來。
宋禮遇以?為花祝年要抱自己,他的懷抱已經向她敞開?了。
哪料花祝年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抽了宋禮遇一巴掌。
他本來在床邊坐著,她一巴掌下去,直接給他抽到了床下。
挨打的那半張臉,瞬間腫脹了起來。
花祝年在床上氣得發(fā)抖,指著宋禮遇的鼻子罵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我都?五十歲的人了,你在這里羞辱一個老太太?”
是的,她覺得是羞辱。
哪怕宋禮遇問她要錢,她都?不會憤怒至此。
可偏偏,他要的是她。
雖說一把年紀改嫁,倒也不是多有?悖倫理。
但她根本不想嫁他!
別人五十而知天命,她五十被迫改嫁老王八。
哪有?這么折騰老太太的?
啊?
真是喪心病狂!
宋禮遇輕撩起衣袍,跪著走到了花祝年的床前。
他懇切道:“我不是在羞辱你,我確實?,想娶你。我有?多愛慕你,你看不出來嗎?我們本來就錯過?了三十年,當初如果不是因為家里,你怎么可能對我有?那么大的偏見?倘若,倘若你救我一次,這官兒我不做都?行,我愿意?跟你歸隱田園。花小姐,我愿意?的。”
花祝年又給了他一巴掌:“你愿意?你大爺!做什么要我救你?你自己不知道對錯,執(zhí)迷不悟到現在,非要拉著我做什么?你想歸隱就歸隱,不想就不想,說得好像你有?今天,全是拜我所賜一樣。”
宋禮遇被打爽了。
他是真覺得爽,多少年沒?人這么打過?他。
“花小姐,你說的對。我有?今天,是我自己墮落,跟你沒?關?系。可我心里,一直念著你。”
衡羿氣得想捂住小信徒的耳朵,他的暴躁小豹子可聽不了這種話?。
花祝年確實?聽不了。
她揚起巴掌又想打他,卻被宋禮遇一把抱住手。
他微揚起臉,湊了過?去,拿著她的手猛烈地往自己臉上抽打著。
一邊挨打,一邊教她道:“花小姐,你得用力。”
花祝年瞬間抽回了自己的手,猛地踹了他一腳。
宋禮遇癡癡地又想抱她的腳,嚇得她連滾帶爬地躥到衡羿背上:“快快快,背我走。這老東西瘋了!”
衡羿感覺小信徒軟趴趴的,突然躥上來特別可愛。
只是剛想背著她離開?,跪在地上的宋禮遇,突然低著頭沉聲說道:“你敢走,他們必死!”
衡羿冷淡道:“死就死,反正砍得也不是我花大娘的頭。跟我們有?什么相干?”
花祝年卻出溜一下,從他的背上滑落下來。
他沒?能背住她,連忙回過?頭去看,卻只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宋禮遇起身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對花祝年說道:“你好好養(yǎng)病,我去挑個黃道吉日,用最高?規(guī)格的儀仗迎娶你過?門。”
之后的幾天,宋禮遇沒?再來找過?花祝年。
聽說是遵循成親習俗,婚前男女不能見面。
當然,更多的可能,是怕花祝年抽他,也怕再把她氣哭。
花祝年雖是醒過?來了,可身體仍舊不太好。
越來越愛曬太陽了。
不曬太陽,她身上的舊傷容易疼。
花祝年靠在宋禮遇給她打造的藤椅上,衡羿蹲在她一旁,像只懶洋洋的小狗,陪她一起曬太陽。
眼看著成婚的日期就要到了,衡羿忍不住問她道:“花大娘,你真的要嫁給宋禮遇么?”
“嗯。”
“那你心里愿意?嗎?”
“愿意?。”
“可為什么,我覺得你不愿意?呢?”
“我愿意?不愿意?,有?什么打緊的?這世?界上的事?,從來都?由不得我愿不愿意?,就這么忽地一下子罩過?來了,讓人難以?掙脫。”
衡羿小聲道:“花大娘,我?guī)闼奖及伞N矣?的是錢,夠我們花好一陣子了。”
花祝年從藤椅上起來,垂眸看著蹲在自己身邊的衡羿:“別在這里發(fā)癲。你跟我私什么奔?等我完婚后,他肯放人了,我就帶你回家,讓你跟絨絨成親。”
衡羿抬起頭問道:“他會放我們回家嗎?”
“都?完婚了,干嘛不放?再說了,他不放,我怎么知道他有?沒?有?救人?我肯定是要回家看看的。”
衡羿驀地想到了什么,他試探地問她道:“那回去后,我們,還回來嗎?”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和小信徒想到一起去了。
借回家的理由開?遛。
才?不要和宋禮遇那個人過?日子。
花祝年又躺回到藤椅上,說了幾個字——
落葉歸根。
她已經老了,又是病痛加身,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幾天了。
等他們回到村子里的家,應該也就到了她死的時候了吧。
還回來干什么呢?
她嫁宋禮遇,是為了救人,又不是真的要當他的夫人。
年少時沒?有?做的事?,老年更加不會做。
花祝年住的地方,是宋禮遇單獨辟出來的院子。
本來只有?他們兩個人住。
可是,卻突然聽到了哭喊聲。
聲音凄厲又絕望,她聽得很揪心:“扶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衡羿搭了把手過?來,像個小太監(jiān)一樣。
兩個人剛走到門口,就看到宋禮遇給了一個女子一巴掌。
還往她嘴上猛地踢了一腳。
“誰讓你穿這襪子的?你跟她學什么?還敢來這里鬧,你鬧個什么勁?”
衡羿看眼前這位女子,穿得的確跟他的小信徒剛來的時候差不多。
一身邋遢的乞丐服,外加一雙豹紋襪,還有?開?了口的鞋子。
花祝年心里憋了口氣,轉過?身在院子里東走走,西走走,衡羿都?快跟不上了。
“花大娘,你找什么,我?guī)湍阏摇!?br />
花祝年最后,從園子里,硬生生地拔了根竹子出來。
她扛著竹子出去了。
竹葉在她的身后輕晃,斑駁的影子,映在了墻上。
衡羿緊跟在她的身后,生怕她有?個什么閃失。
若是扭了腰,他可不想讓宋禮遇幫她揉。
宋禮遇看見花祝年過?來,下意?識地以?為她是要打自己的妾。
半點兒都?沒?護著。
“她擾了你的清凈,你打她是應該的。她學你,是東施效顰,我最看不上這樣的!”
哪料花祝年強撐著一口氣,舉起竹子來就照著宋禮遇的頭上砸去。
竹子雖細,卻非常有?韌勁兒,打起人來很疼。
宋禮遇的臉上瞬間起了一道紅印。
這若是去上朝,可有?的被人關?心了,他還能怎么說,被自家夫人打的,哪能真生氣。
宋禮遇捂著自己的腦袋陰笑道:“好好好,打得好。沒?累著吧!要不我找個人替你打?”
其實?,他就是喜歡逗她。
他想這樣的日子,想了三十年了。
花祝年舉著竹子就開?始追著他打,從巷子這頭打到那頭,從里院打到外院……
宋禮遇邊跑邊笑,衡羿在小信徒身后跟著。
他想勸她別打了,宋禮遇就是故意?在激怒她,可是她越是打不到她,就越是生氣。
最后花祝年體力不支,一下摔倒在門檻處。
宋禮遇心疼了,連忙回過?頭去扶。
可算是讓她逮住他了,花祝年爬起來就拿竹子打他。
力氣大到連竹子都?給打劈了。
宋禮遇被打得滿地亂爬,邊爬邊笑。
他是喜歡她的,被她打也喜歡。
可花祝年對他,只有?厭惡。她恨不得打死他。
沒?有?人會喜歡強迫自己的人。
那種高?高?在上,居高?臨下的強迫,最是讓人感到磋磨。
他永遠胸有?成竹,氣定神閑,覺得你會答應他開?出的一切條件。
偏偏,結果也如他所料。他像是她人生的掌控者,這是花祝年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控。
宋禮遇挨打是樂意?的,可他也不光總是挨打,也要討回些什么來。
他將竹子猛地往自己的方向一拽,花祝年瞬間被他拽倒在懷里。
宋禮遇翻了個身:“花小姐,別打了。”
他一邊說,還一邊去摸她腳上的鞋子。
“你還是穿上了我送你的鞋。”
花祝年踹了他一腳,他不為所動,反倒逼得更近了些。
“等成親后,我就把妾都?遣散了,我們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再也不讓任何人來打擾我們,好不好啊?”
衡羿氣呼呼地跟過?去后,隨手抓了條蛇,把蛇往宋禮遇的脖子上一纏,就將他從小信徒身上拎了起來。
一把年紀了,還在這里欺負人。
宋禮遇也不知道自家的院子里哪兒來的蛇,倒是花祝年被蛇嚇得不輕。
她親眼看著那條蛇纏住了他的頸,離自己還那樣近。
衡羿在她身后解決著宋禮遇,花祝年踉踉蹌蹌地往前走著。
她不想再回頭看一眼,覺得心里不舒服。
那位被打的女子,仍舊趴在她院外里巷的地上。
她上前抱著對方的腰,將她扶了起來,像扶起當日被賀平安打的自己一樣。
女子看著約莫三十歲的年紀,頭發(fā)凌亂,哭得梨花帶雨。
“你這個老妖婆!現在跟我充什么好人?如果不是你,我們這些姐妹們,也不會沒?有?去處。搶了人的吃食,還來這里裝好人,呸!惡心!”
花祝年看著對方的目光,飽含了對未來的懼怕。
她知道,她跟她一樣,是不把男人當回事?的,只是當做吃飯的工具。
看她的年紀,應該挺早就跟了宋禮遇,沒?怎么吃過?苦。
花祝年主動搭話?道:“你也喜歡這樣襪子嗎?我那兒還有?雙虎紋的,我沒?穿過?,送給你。”
“誰要你送?我自己會買。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存了什么心思,你對老爺勾勾丟丟的,就是為了自己霸占他!到底是你有?本事?,五十歲的老妖精了,還這么不消停!來別人家里勾引男人。”
“你也不看看你如今的樣子,大肥屁股水桶腰,臉上的皺紋都?能夾死蚊子,皮膚松弛得像沙漠,頭發(fā)上的色兒跟烏雞一個樣,真是不知羞恥!自己還挺有?本事?,勾著個后生不撒手,讓兩個男人為你爭風吃醋,你現在很得意?是么?”
第059章 是我們的大姐
夜里, 燭火搖曳,衡羿乖巧地坐在小信徒身邊,讓她給自己涂藥。
他跟宋禮遇從?晌午打到傍晚。
宋禮遇這個老東西?使詐,起?初還不讓下人摻和, 后來發(fā)現打不過他, 喊了一幫下人過來打他。
他這才跟那些?人打了個平手。
衡羿是?不會為小信徒打架的, 所?以那時?候, 他更像是?前世那個直直愣愣的薛塵。
他才是?真正地同她錯過了三十年。
兩個人都覺得遺憾的事,才是?遺憾。只有?一個人覺得遺憾,那是?自作多情。
其實,他們之間相隔的, 又?豈止是?時?間呢?
仙凡有?別的界限,浩渺遙遠的九重天,他是?天上人,她是?地上仙。
此世了結后, 她再也?不會記得他,下一世,她的執(zhí)著就會給別人了。
衡羿在小信徒給自己涂藥的時?候, 環(huán)顧著房間里這大大小小的禮品, 大多都是?女人用的東西?。
除去珠寶首飾之外, 還有?一些?補品之類的。
“花大娘, 你是?怎么讓宋大人的妾室們送你這些?的?”
他記得,晌午的時?候,那個女人還在跟她鬧。
無所?不用其極地貶低她, 仿佛真的不要命了一樣。
想必其他妾室, 對她也?是?有?恨的。
花祝年一邊涂藥,一邊隨口說道:“我說不會讓宋禮遇遣散她們, 除此之外,還私下讓宋禮遇在原有?的家用上,再給她們每人每個月多加一百兩銀子。”
人只有?在很憤怒的情況下,才會做出過激的舉動。
因此,聽到對方說她的那些?話時?,她并不會覺得生氣,反倒能感知到對方的走投無路和癲狂。
她也?有?過很多那樣的時?刻。
特別是?在見到宋禮遇之后,總是?被他逼得發(fā)瘋。
這不是?她的情緒不穩(wěn)定,只是?太委屈了。
宋禮遇的那個妾,想必也?是?這樣吧。
沒招誰沒惹誰,突然?家里來了個老太太,自己和小姐妹們就要被趕出去了。
都沒地說理去。
既然?沒地說理,似乎只能發(fā)瘋。
衡羿以為他的小信徒,被人那樣辱罵會生氣的。
他知道她性子一向?暴躁,沒想到這次會處理得這樣妥帖。
他輕喃道:“這樣真好?,大家都不用走。”
“是?啊。這是?我爹教我的。有?時?候,看到別人對自己態(tài)度不好?,不一定是?對方做錯了,要看看是?不是?自己吃多占多,把別人逼至絕境了,能退則退,當讓則讓。況且,花的也?是?宋禮遇的錢,放著河水干嘛不洗船呢?”
衡羿忍不住笑道:“花老爺,還真是?窩囊了一輩子呢。”
別人都說在這世上混,要不擇手段,要無所?不用其極,寧愿弄死對方,也?要讓自己有?口吃食。
只有?花老爺在那里認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占得多了,讓別人沒得賺,所?以才會受到攻擊。
家業(yè)是?在一次次知進退的圓滑中,壯大起?來的。
他也?不是?懦弱,就是?比較了解人性。
并且,加以利用。
“我有?時?候也?覺得他窩囊,不過,對上是?很憋屈的窩囊,可對下卻是?很溫和的窩囊。他不像宋禮遇,媚上欺下,我爹是?既哄上邊兒,又?哄下邊兒,平等?地對每一個人窩囊。”
花祝年說著說著,把自己也?給說笑了。
她也?是?沒見過那么窩囊的人,受了委屈就只能趴在娘的懷里哭。
其實,從?之前茶葉的事情上,也?能看得出來。
花老爺的確是?個極窩囊的人。
茶行的人都那么整他了,可他最后還是?跟大伙一起?賺錢。
誰都知道壟斷的利益更大,但他還是?不愿意那么做。
花老爺哪怕是?對給自己使壞的人,也?有?種哄小孩兒的感覺。
大有?一種,“給你也?分點兒,別不開心啦,我們一起?賺錢呀”的哄人感。
而那種善于哄人的寬厚和博愛,在花祝年的身上也?有?所?體?現。
可能是?,他們都覺得,資源緊缺,互相殘殺,從?來不是?人的錯。
宋禮遇的小妾,聚在一起?說小話。
“你覺得,她真的能放過你嗎?你都那么說她了!”
“對啊,你要是?單純地看不起?她就算了,可你是?又?學她,又?看不起?她。要是?我,早跟你罵起?來了。”
“聽說,她是?個脾氣挺暴的人,對著老爺都能下得去手。以后我們的日子還好?說,畢竟沒怎么得罪她,可你怕是?難過了。”
幾個小妾,你一言,我一語地就把花祝年,描述成了一個手段毒辣的陰損大魔頭?。
那個跟花祝年產生爭執(zhí)的小妾,在一片嘰喳聲中,冷靜地出聲道:“其實,我最初也?很擔心,但是?,她說——”
“說什么?”
“她說,如果她是?人的話,那肯定會生氣。因為,她有?尊嚴,性情暴烈,受不了委屈,不能挨我那么罵。”
其他的小妾紛紛說道:“看吧!我就說吧,她肯定不會放過你的,你以后得小心著她點。”
那位小妾擺了擺手道:“哎呀,我還沒說完呢。你們著什么急啊?”
“那你倒是?說啊,她除了這個,還說什么了?”
“她還說,如果她是?天的話,就不會生氣,反而會容納。”
“為什么啊?”
“因為,從?天的視角往下看,就會覺得,這個人是?我的孩子,那個人也?是?我的孩子。天,希望自己的孩子有?飯吃,有?衣服穿,并不會因為看著這個孩子,學了另一個孩子的什么,就會生氣。天只會想,活著是?很好?很好?的事,希望大家都能活久一點。做人太委屈了,她想做天。”
一個小妾忍不住對她諷刺道:“她不過是?說些?場面話,你就覺得她原諒你了?可連老爺都說你是?東施效顰誒。”
家中妻妾不和,多是?男人無德。
哪怕別人竭力想再挑起?她跟花祝年的爭斗,此刻她也?是?不想再斗的。
“不勞你們操心,她為這個已經安撫過我了。她說,她不是?西?施,我也?不是?東施。她只是?一個為救家人,不得已改嫁的老太太,而我,只是?一個想活下去的女人,讓我別聽老爺的狗叫!”
說著她自己也?笑了出來。
別的小妾隱隱有?些?嫉妒,畢竟,這回她去找花祝年的茬兒,就是?她們這些?人挑唆的。
哪料她這么快就跟花祝年處成姐妹了。
這怎么行呢?
“她理解你,她容忍你,說不定是?裝的呢。反正,我沒見過這么大度的人。你們見過沒有??”
“沒有?,她又?不是?活菩薩!不過是?一個粗魯的老太太。看著,都有?老人味兒了。”
“白?白?胖胖的,跟個面團兒一樣。咦,反正我不喜歡她。”
跟花祝年有?過交集的小妾,猛地拍了下桌子:“你看看你們說得這是?些?什么話?就算她不是?菩薩,她也?是?個很靈的人。她跟我說,只要我跟她一起?虔誠拜祭那個小泥人兒,老爺就會給全院的女人漲家用。結果怎么樣?我跟著她拜了拜,到了下午老爺就說,給咱們每人每月漲一百兩!說到底,我們都沾了小泥人兒的光。”
一個小妾不情不愿道:“沾光就沾光唄,我們不是?也?送禮物過去了嗎?又?沒白?沾她那份光。等?哪天,我也?去拜拜她的小泥人兒,讓老爺把我抬成夫人。我倒要看看,她那個小泥人兒,是?不是?真的那么靈。”
另一個小妾插嘴道:“我覺得是?靈的。搞不好?這回,她就是?靠著拜小泥人兒,才讓老爺娶她的。”
“那這也?太靈了吧!她比我娘的年紀還大五歲,就這么水靈靈地當上正妻了?”
“等?哪天,要是?能把她那個小泥人兒偷來就好?了。”
那個三十多歲的妾,從?椅子上站起?來,對著眾人教訓道:“以后,她就是?老爺的夫人,是?我們的大姐,我不許任何人忤逆她。”
花祝年在替衡羿上好?藥后,他低頭?穿著衣服。
領口處沒有?整理好?,她伸手替他撫平。
衡羿看著自己的小信徒,燭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看起?來柔和又?慈祥。
他溫聲喚她道:“花大娘。”
花祝年收拾著藥酒,不耐煩地回道:“干嘛?”
“你能不能,不嫁宋禮遇?”
幾天后,婚禮如期舉行。
宋禮遇用了最大的排場,來迎娶他年少時?的摯愛。
他終于,等?到了她向?自己屈服。
光宴席就擺了八百多桌。
他這回收禮,可是?大收特收了。
宋禮遇覺得花祝年旺他。僅僅這一場宴席,至少五年的家用就出來了。
連皇親國戚都來捧他的場,此刻,是?宋禮遇最風光的時?候。
也?是?在場官員到的最全的時?候。
衡羿在一旁喝悶酒,上回小信徒跟賀平安的喜酒沒喝上,這回他也?是?喝上了。
不白?來啊,真是?不白?來。
就是?不知道為什么,這酒喝下去,是?苦的。
囡吉坐到衡羿的身旁,一邊給他喂酒,一邊寬慰他的心。
這是?老爺交待的任務。
如果她辦得好?,那她爹今年就能升。
賓客們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仍舊覺得不盡興。
大家都稱贊宋禮遇重情重義?,不負幾十年的等?待,終于抱得美人兒歸。
囡吉捏著酒杯的手都酸了,就這么一杯一杯地喂酒,也?沒見衡羿有?什么醉態(tài)。
周圍的喧囂和他沒有?關系,他一心想著那晚小信徒問?自己的話。
當然?,是?他先問?她的。
“你能不能,不嫁宋禮遇?”
“要不你跟我一起?,把那個兵營一鍋端了?順帶我們再起?個義??最好?是?把天下打下來,然?后從?上到下整頓軍紀,不許他們再欺負百姓。擾民者,斬。雖然?我已經五十歲了,但也?不是?提不動刀。”
衡羿沒辦法回應她?*? 。
如果是?薛塵,會答應她。可他已經不是?薛塵了。
天道并沒有?給他平亂的任務,只讓他照看三界,防著魔界出來鬧事而已。
可魔界自從?上衡仙君墜魔后,已經近千年沒有?出來作亂過了。
除非,天道在人間選出新的帝王,需要他幫助時?,他才能出手。
現在這世道亂成這樣,胡亂起?義?的話,只怕會更亂。
到時?候生靈涂炭,不是?白?白?地死人么?
衡羿不是?凡人,他要考慮的事情,比凡人更為復雜。
因此,不能答應她。他甚至,連騙騙她都不能。
那晚,他沉默了很久。
最后還是?花祝年拍了他的頭?一下,替他解了圍。
“我知道你是?個拿筆的書生,家里又?不缺吃穿,是?沒必要起?義?的。只有?走投無路的人才會起?義?。別擔心,我就是?,逗逗你。”
不會有?人跟著她起?義?的。
她已經是?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太了。
還有?誰會相信她呢?
有?誰會相信,一個五十歲的老太太,會帶著他們打天下呢?
她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才跟這后生,只是?說笑而已。
外面宴請的那些?賓客,難道就真的那么崇拜宋禮遇嗎?
不見得吧。
那么多人被他壓著,心中有?恨的大有?人在。
可不是?照樣要來這宴席上,恭喜他娶妻么?
恭喜的不是?宋禮遇,是?自己今后的仕途,還有?不被排擠的可能。
誰來了,誰不來,宋禮遇哪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不然?怎么擔得起?呼風喚雨的權臣之名呢?
你問?那些?低階官員們想反么?
自然?是?想的。
可是?大家都拖家?guī)Э诘模瑳r且反了還不一定成功,有?可能到最后混得還不如現在。
算了吧,瞎活吧。
其他地方,倒是?有?起?義?的。
不過人家只要精壯少年,沒人要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
知道的,以為她是?去起?義?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去吃干飯的呢。
五十歲真是?人生的分水嶺啊。
孩子生不出來,對男人來說沒有?價值。起?義?沒有?人要,嫌她拿不動刀。
在這個亂世,五十歲的女人,好?像就只剩給男人洗衣做飯,還有?等?死了。
囡吉在給衡羿喂酒的時?候,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下巴。
她承認,有?引誘的成分在。
衡羿驀地出聲道:“你的指尖,有?些?涼。”
囡吉低頭?一笑:“在這里坐了這么久,確實有?些?冷。”
下一杯酒,他沒有?再喝,扶著桌子站了起?來。
“她,她應該,也?很冷吧。”
囡吉把酒杯往桌上一摔:“花小姐不冷,老爺應付完賓客,就過去暖她去了,暖她一整晚呢。”
衡羿被囡吉抻著衣袖又?坐了回來。
他,他不知道,他們今晚,會不會在新婚之夜做。在他的印象里,一般夫妻之間,到了一定的年紀,好?像,就不太會做了。
主要是?女子的欲望沒那么強,男子的倒是?一直都很強烈。
他在天上看小信徒跟賀平安做,感覺她不是?很喜歡這種事。
像是?在應付差事。
不知道,跟宋禮遇會怎么樣。
他們,他們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做。
宋禮遇既然?喜歡她,那就不應該強迫她做。
況且,小信徒的身體?又?不好?。
他這一路上,好?不容易才把她養(yǎng)得胖了些?,別,別再給她做瘦了。
囡吉似乎看出了衡羿的擔心,她拈著酒杯喝了一口道:“你放心吧,今晚,他們是?一定會做的。”
衡羿忽地看向?她:“你,你怎么知道?”
“給花小姐這么大的名分,不就是?為了名正言順地做嗎?不然?,你以為是?為了什么?老爺又?不是?傻子,難不成是?娶個菩薩回去供著啊?”
“你不是?說,你家老爺,從?來不強迫人嗎?”
“他是?不強迫啊。但他會跟你談條件,花小姐為了什么嫁給他,到最后就會為了什么跟他做。不過,老爺技術還不錯,你不用擔心花小姐會不舒服。況且,她又?不是?沒跟別人做過。”
衡羿氣道:“跟別人做過怎么了?跟別人做過,就默認也?能跟其他的人做嗎?你把她當什么人了?”
可能是?他的聲音有?些?大,鬧得周圍的賓客頻頻回頭?看他。
不知道他是?哪里來的后生,居然?敢在宋大人大喜的日子撒野。
囡吉小聲道:“你急什么呀?我又?沒說別的。我的意思是?,她經歷過這種事,不會像沒經歷過的那樣害怕。”
衡羿的目光中滿是?心疼:“這對她來說,只會是?噩夢重演。怎么可能會不害怕?這是?二次傷害!”
“一個老太太,應該沒事的。可能早就不在乎了。”
“怎么會不在乎?老太太怎么了?老太太就能被人隨意強迫嗎?老太太到底為什么要被你這么說?她是?老了就變成男人了嗎?只要是?女人,都不喜歡被強迫的!怎么可能會因為年紀的增長,而對這種事滿不在乎呢?老太太本來正是?享清福的年紀,卻遇到這種被人強迫的事,這才更可悲吧。”
囡吉也?是?有?苦說不出,她能怎么辦?
總不能真順著他的話說,說花小姐今夜一定很難熬,說不定會痛苦得要死。
到時?候他再一個氣不過,沖進房間把人搶了出來,那老爺就要怪罪她了。
她只能大事化小了說啊,真是?有?病,怪她干嘛!
這又?不是?她的真心話,她也?是?女子,難道不知道被人強迫的感覺嗎?
神經。
宋禮遇在外面應付得差不多了,就準備入洞房了。
衡羿一直在一旁幽怨地盯著他。
知道的,是?他搶了他的小妻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跟他是?相好?……
就連宋禮遇的那些?妾室,今天都是?高?高?興興的,從?沒掛過臉。
宋禮遇離開后,衡羿也?隨即起?身。
囡吉連忙再次拖拽住他:“你不能去的。老爺說過,讓我看好?你。今晚,你要是?想人陪,我們就一起?做個伴兒。”
“放手。”
囡吉猛烈地搖頭?,死也?不肯放開他,就那樣緊緊地抱著:“花小姐已經是?老爺的夫人了,你就別再想著她了。況且,她現在也?未必看得上你,你也?給不了她這樣大的排場,更無法給她什么名分。你如今半點權力都沒有?,只不過是?出身商賈之家。你怎么就,這樣看不清自己呢?你跟我,都是?無所?依靠的人,我們應該互相配合,抱團取暖才是?。”
第060章 老登
坦白講, 最初小信徒對他的情感?,和塵世那些癡男怨女之間的并?無?不同。
如果這種庸俗而平凡感?情,到薛塵生命的結束,就隨之終止的話, 那衡羿也可以很輕易地放下。
畢竟, 他直到死前, 都從未真正地在?意過她。
一直, 一直都是?,她的一廂情愿。
他真正在?意她的那一刻,是?在?他死后。
一抹單薄的紅色身影,在?偌大的刑場上, 拖著個破爛的木筐,一邊哭一邊撿他的碎肢。
血液漫流得?到處都是?,她竟然一點兒?也不害怕。
也不覺得?丟人。
原來真的有人愛他至此。
已經回歸神位的衡羿,對于她的癡愚, 又是?嘲笑又是?看不起。
他看她憐惜地去?撿他的那些碎肢,就像看一只卑賤的螻蟻,去?搬運珍愛的蜜糖一般。
只有她在?乎。
皮囊而已, 連他自己, 都是?不在?乎的。
人間像個巨大的垃圾處理場, 于他而言, 不過是?在?成山的垃圾中?滾了?一遭。
他終究還是?要回天上的,那些癡愚的人只能留在?人世掙扎。
可衡羿沒有料想到的是?……
她的癡愚像一柄利劍,刺穿了?他麻木冷硬的心臟。
也擾亂了?他平靜無?波的神仙生活。
他的確是?被她從天上, 生拉硬拽下來的。
把他弄下來后, 她又不管他了?。
還要當?著他的面改嫁他人。
她總是?讓他見證自己的無?能和迂腐。
讓他明明靠得?很近,卻不得?不在?造化弄人中?, 一次次失去?她。
他的心被她弄得?七上八下的,她反倒就這樣平靜地嫁人了?。
宋禮遇輕撫著花祝年身上的咬痕,那是?另一個男人在?她身上留下來的。
“疼嗎?”
“不疼了?。”
“我問的是?當?時,疼嗎?”
“不記得?了?。”
她對這種事總是?很麻木的。
宋禮遇以為這樣就能擊垮她的心理防線,讓她主動?對自己訴說這三十年來的委屈。
可她什么也沒說出口,就只是?那樣平靜而淡漠地望著他。
像望著一棵待掰的苞米。
她的目光沉靜如秋水,他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并?不是?他。
就算想的不是?他又怎么樣?他不還是?得?到了??
還有誰能跟他爭呢?
這個當?初最看不上他的人,如今還不是?要在?他的身下承歡。
他要在?一寸寸撫摸中?,一點點碾碎她的尊嚴。
宋禮遇閉上眼睛,虔誠地去?吻她的心口的傷疤,臉上卻突然挨了?一巴掌,還被她踹下了?床。
花祝年從床上起身,將衣服整理好:“不行,我真忍不了?。”
宋禮遇坐在?地上,從震驚到憤怒,又從憤怒到委屈,最后直接痛哭出聲?:“連賀平安那種山野糙漢你都忍得?了?,到了?我這兒?,怎么就忍不了?了??”
花祝年頭疼道:“他至少沒欺負過老實人,他媽的,你們一家都在?欺負人,你到現在?還在?欺負人,我一想到你收那么多禮錢,我就受不了?。”
宋禮遇在?地上急得?跳腳:“我禮錢退回去?還不行嗎?”
花祝年搖頭:“不行不行。我真受不了?。忍耐這種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萬九千九百九十分是?真的沒辦法。我半點兒?都忍不了?。宋禮遇,我太?討厭你了?。”
“我一想起你欺負人的那張嘴臉,就討厭得?要命。你知道今晚我最想干什么嗎?外?面是?官員來得?最齊全的時候,我甚至想一把火把他們全燒了?!”
宋禮遇坐在?地上妥協(xié)道:“你想燒也行,現在?把他們全燒了?,明天就會有新的人頂上來,斂財工具而已,沒人當?回事兒?。我?guī)湍惆阉麄內珶??”
花祝年搖頭:“不是?燒不燒的事兒?。就是?弄死,我也得?在?戰(zhàn)場上弄死他們。哪能把人騙過來喝喜酒,最后一把火全把人燒死呢?”
她不干那種缺德的事。
所以,有些事就只是?想想而已。
可她確實討厭宋禮遇,本來以為自己能接受的。
但最終發(fā)現,是?真的不行。
根本無?法忍受。
她還是?想弄死他。
這話說出來,雖然有些不情理,但她確實想弄死他。
想弄死跟他一樣的人,她真的沒辦法跟他睡。
睡著睡著,她都怕忍不住再?捅他幾刀。
宋禮遇紅著眼睛,坐在?地上,開?始了?對花祝年的終極嘲諷:“你怎么這么不知好歹?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嫁給我,又有多少人為了?求我,甘愿做到何種地步?”
花祝年坐在?床上無?奈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但我真的沒辦法。要不你弄死我算了?。就算有再?多人想嫁你,有再?多人想求你,這跟我有什么關系呢?”
這件事兒發(fā)展到現在的地步,她也覺得?挺尷尬的。
她以為自己可以忍受,就像忍受賀平安一樣。
可是?,賀平安雖然混蛋,卻是?梁山好漢一般的人物。
他只欺負惡霸,越惡的,他越欺負。
宋禮遇也太不是個玩意兒了?,專門欺負拖家?guī)Э诘睦蠈嵢恕?br />
花祝年沒辦法忍受跟他一起睡,她恨不得?弄死他。
這真是?沒辦法妥協(xié)的事情。
宋禮遇看著花祝年為難的樣子,心中?突然覺得?一陣羞愧。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讓她討厭。
可如果他不做那些事的話,又怎么可能有今日的地位?更加不可能逼她跟他成親。
所以,說到底,宋禮遇是?不后悔的。
他只覺得?花祝年揪著過去?的一點小事不放,實在?是?不識抬舉。
“那你想怎么辦?這婚都結了?,酒席也辦了?,你總不能再?跟我和離。我告訴你,我絕不接受!我也是?有尊嚴的。”
花祝年頭疼地說道:“我知道,你有尊嚴。可是?誰沒有呢?我真的不行,你要覺得?沒面子,你就弄死我。我也是?爛命一條,不怎么在?乎的。”
宋禮遇沒有辦法,最終別過頭去?,無?望地輕喃:“我可以等。”
花祝年思索道:“那我明天想回家。”
宋禮遇震怒:“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遛!”
“不是?,這么多天了?,我總得?回去?看看,你到底有沒有幫我救人。萬一沒救,我不是?白嫁了?嗎?”
宋禮遇冷笑一聲?:“你爹是?生意人,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你這樣精于算計女人,什么時候白嫁過?哪次不是?為了?更重要的東西嫁人呢?著急忙慌地嫁賀平安,就是?為了?盡早讓薛塵入土為安,瘋狂收集薛塵的魂魄,生怕他魂飛魄散無?法投胎。”
“在?尋常人看來,你不過是?為了?有個供奉他的地方,為的那間書房才嫁的賀平安。為了?那些嫁人,半點兒?都不值得?。可我知道,你實則是?為的薛塵封神的微渺希望,才當?機立斷地選擇嫁人。你早就看出來,刑場上被人擺了?風水陣,時間很重要,而你等不得?。”
“你根本不在?乎自己嫁給誰,賀平安那么珍惜你,娶到的也不過是?一副皮囊。你虧什么啊?你什么時候虧過呢?你的心多珍貴啊!還不是?全由你自己做主?說給誰就給誰,說不給誰就不給。我都如此待你了?,你還是?討厭我,還是?想弄死我。你難道不是?在?踐踏我的心?只有你對薛塵的感?情,是?感?情,我對你的就不是?嗎?”
“就因為我壞,我貪,我打壓下屬,我草菅人命,我賣官鬻爵,所以我的感?情就一文不值,活該被你這樣踐踏,是?嗎?你覺得?我沒有人味兒?,所以從來不拿我當?人。可我對你究竟如何,你心里就真的半點兒?都感?受不到?”
花祝年坦誠道:“宋禮遇,我感?受得?到。可是?,我覺得?惡心。我沒辦法跟欺負人的人生活在?一起。那樣,我好像,好像是?你的縱容者一樣。其實,今天,我就很不開?心。我覺得?是?因為我的存在?,才讓那些人來給你送禮金。我來京城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災民,誰手里有多少錢呢?就算是?官員,也是?要過日子的。大家卻攀比著來給你送錢,看誰送得?多。這全都是?因為我跟你成親。”
宋禮遇突然原地癲狂道:“不是?!他們送禮金,是?因為我的權勢,不是?因為你跟我成親,你根本不必為此感?到自責。他們有事相求,才會如此諂媚。這和你是?沒什么相干的,我當?年也是?這么諂媚著過來的。我有今天,不欠任何人的。你干嘛要心疼他們?”
花祝年低頭道:“不管你怎么說,我確實沒辦法接受你。你身上沒有半分好的地方,雖然過去?了?三十年,可仍舊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宋禮遇忽然從地上起身,沖到她的床前,掐住她的頸說道:“你信不信,我能弄死你。我甚至,根本不用給你加什么罪名,我就可以悄無?聲?息地弄死你。我甚至可以虐待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不是?覺得?我沒人味兒?嗎?我就沒人味兒?給你看!”
花祝年輕笑道:“你弄死我又怎么樣呢?我又不怕死。這種話,你用來嚇嚇你的下屬就好了?。弄死我,也不會讓我對你的印象改變半分。我這回來,就沒想過活著回去?。我知道,你本來就是?這樣不容人冒犯的人。”
“在?你眼中?,我對你處處是?冒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只不過是?表達對你的不喜歡,而這是?我本來就該有的權利呢?你還是?跟當?初一樣,當?初我拒絕你,都說我是?看不起你,你爹大發(fā)脾氣,可是?你有沒有意識到,我是?有拒絕的權利的。商賈之家怎么了??商賈之家的女兒?不算人嗎?對你就只能接受嗎?”
“我有不喜歡你的權利,有不接受你的權利,有討厭你所作所為并?指出來的權利。這對我而言,并?不是?在?冒犯,我只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而已。”
“為什么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就一定要臣服于你呢?你吸了?那么多人的血才有今天,我為什么要喜歡一個吸血的惡魔?為了?共享你的榮華富貴嗎?當?初我花家也不是?沒有,我享受過,坦白講,并?不是?很在?乎。榮華富貴,半傾豪宅,萬貫家財……都是?于頃刻間消散的東西。我為什么要為了?這些,扭曲自己的心,去?跟你過日子?”
宋禮遇沒想到都成親了?,甚至還是?在?他們的新婚之夜,自己都能被她這么一通訓。
她不給他碰就算了?,怎么訓他跟訓狗一樣?
他氣得?嘴唇發(fā)白,渾身顫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來拿捏她,只能松開?了?掐住她的頸。
可是?片刻后,又拍著床板狂怒道:“那群人你到底還救不救了??”
花祝年閉上了?眼睛:“救。”
宋禮遇重新攥住她的手:“既然救,你就應該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么。為你相公寬衣!”
花祝年忍了?忍,用蒼老的手摸上了?他的衣領。
最后還是?沒忍住,隨手抄起旁邊的枕頭來打他:“老登,我寬你爹個頭!我是?讓你救人,這人你難道不該救嗎?但凡皇帝老兒?頂點用,我就去?告御狀了?。明明讓上面查一查,就能查清楚的事,我本來不用托這個關系。”
“他們又沒有做錯什么,本來就應該活著,還不是?你們這群勢大壓人的狗官鬧的?怎么維護我正常的權利,也成了?求你辦事?如果不是?你們不許告狀的法令,我哪里用得?到求你?說到底,還是?你的問題。”
“早就應該放的人,非要卡著不放,不是?有病是?什么?我為什么要因為你的權力嫁給你?你們這群狗官不做人,為什么要我一個小老百姓來承擔?我拿回我應得?的東西,救本就不該死的人,還要出賣自己給你睡,這還有沒有天理?啊?”
花祝年一邊罵,一邊拿著枕頭呼呼地楔宋禮遇。
宋禮遇被打得?趴在?床上,喘不過來氣。一個勁兒?地直哭。
“你一把年紀還這么暴躁,小心到最后沒人娶你!”
“娶不娶有什么重要的?我本來也沒跟賀平安和離。揍死你個老登!”
花祝年把宋禮遇狠揍了?一通,才出溜一下從床上滑了?下去?。
這個老王八蛋,身子骨真結實,累死她了?。
宋禮遇從床上爬起來,踹了?她的肩膀一腳:“滾上來睡覺!”
花祝年回過頭,拖住宋禮遇的腿,往下猛地一拽。
砰地一聲?,摔了?個響的。
宋禮遇摸著自己的后腦勺上的血,終于過上了?幻想中?的,雞飛狗跳的婚姻生活。
他躺在?地上,看著花祝年道:“你干嘛這么欺負我?就算我爹欺負過你爹,可我爹也給你爹利益了?啊!我又沒有欺負過你,你對我,是?不是?心太?狠了?些?”
“你明天放我走,讓我看看人到底救沒救,我就不欺負你了?。”
宋禮遇冷笑一聲?:“這人我要是?救了?,你還回來嗎?”
花祝年心虛道:“回來啊!干嘛不回來?這大宅院我挺喜歡的。”
宋禮遇沉默良久后,終于松口道:“好,明天派馬車送你回家。你在?家里見完了?該見的人,可千萬記得?回來啊。”
花祝年此時也終于松了?一口氣,對他應付道:“記得?記得?。”
“上床睡覺。”
“我不跟你一起睡,你上去?睡吧。”
宋禮遇扭過頭看了?她一眼:“我不跟老太?太?置氣,也不搶老太?太?的床睡。你快上去?睡吧。”
花祝年上去?后,一鋪被子砸了?下來,剛好砸到宋禮遇的臉上。
他輕喃道:“你還是?愛我,心是?騙不了?人的。”
花祝年將紅帳子放下,又從里面扔下去?個枕頭給他。
“我確實討厭你,但一碼歸一碼,謝謝你把床讓給我。”
宋禮遇笑道:“不應該啊。按你這個臭脾氣,你應該說,這本就是?我的床,你這個老登,給我下去?!我拿回自己的床,有什么不對?老登,受死吧!”
花祝年不再?理他,打人也挺累的。
她不喜歡身上的紅色喜服,成親的喜服她穿了?三次。
一次是?嫁薛塵,一次是?嫁賀平安,一次是?嫁宋禮遇。
她也沒想到,自己能成三次親。
就在?花祝年快睡著的時候,宋禮遇突然出聲?問道:“夫人。”
“干嘛?”
“其實,你是?不是?,就是?喜歡死了?的男人?”
“為什么這么說?”
“你看啊,當?初薛塵就死了?,你為了?埋他,委身于賀平安。現在?又為了?差點被斬的賀平安,委身于我。你總是?在?快失去?的時候,才醒悟自己是?愛那個人的。”
花祝年困得?要命,打了?個哈欠道:“別逼逼賴賴的瞎矯情了?!我才不是?那樣的人呢。給薛塵封神,是?因為我覺得?他就該封神。救賀平安還有那些男人,是?我覺得?他們不該死。我對抗的,只是?這個規(guī)則缺失的世道而已。憑什么幾條法律條文,就讓我身邊的人死去?呢?”
宋禮遇頭一次羨慕賀平安:“你喜歡賀平安嗎?”
“不喜歡。”
“你真絕情啊,人家護了?你三十年,你都不考慮一下再?說。”
“別打擾我睡覺,人老了?,覺多。”
宋禮遇又問道:“那你喜歡我嗎?我真覺得?我比賀平安好太?多了?。”
花祝年被他一次次問得?煩了?:“你,賀平安,我都不喜歡。別再?問了?。就算你倆差了?十萬八千里,我也還是?不喜歡。”
宋禮遇無?奈道:“那,有一天,要是?我死了?,你也會為我求情嗎?”
帳子里的人久久沒有回應。
宋禮遇喊了?她一聲?:“夫人?”
“別吵,我在?思考。”
又過了?好一會兒?,宋禮遇忍不住問她:“你思考好了?嗎?”
“要看你是?為什么而死的。”
“要是?為天下蒼生呢?”
“那我肯定會為你求情的。你要是?死了?,我也給你塑個小泥人兒?,助你封神。”
宋禮遇躺在?地上,抱住枕頭笑了?很久。
“可惜我不會誒。我永遠不可能為別人而死。我永遠不會讓你見證我的死亡。有本事的男人,才不讓女人為自己奔波。可見,賀平安和村子里的那群男人,都是?沒什么本事的,要你一個老太?太?來——”
宋禮遇的話還沒說完,帳子里已經傳出了?鼾聲?。
他輕掀開?帳子,看見花祝年睡得?四仰八叉的。
宋禮遇忍不住用手去?撫摸她的白發(fā):“你要是?早點跟了?我,也不至于這樣操勞。可是?,我怎么覺得?,就算你白發(fā)蒼蒼,我也還是?挺喜歡的?”
花祝年迷迷糊糊中?,一拳打了?過去?:“別煩我睡覺。”
宋禮遇躺回到地上。
不管怎么說,人他也是?娶到了?啊。
開?心啊,開?心。
衡羿一夜無?眠。
他本來可以施法去?看,小信徒跟宋禮遇有沒有睡的。
但是?,忽然就不敢看了?。
他怕自己接受不了?,可是?,又從心底里認為,他們應該是?睡了?。
衡羿不斷地提醒自己,此番下來,只是?給她收尸的。
并?不為別的事。
至于,她為了?救誰,要跟什么人睡,都是?她自己的事。
這不是?他所能干涉的。
他已經回歸神位了?,不能再?以人的立場來考慮問題。
做人太?痛苦了?,還是?做神好,可以什么都不用管。
他不想因她,再?牽扯入紅塵之中?。
不就是?跟人睡了?嗎?
他的小信徒,想跟誰睡就跟誰睡。
只要不跟他睡就行。
總之,他是?神,他不能為了?她,失去?了?做神的資格。
小信徒是?很癡愚的。
他并?不能真正地拯救她,就好好地為她收尸好了?。
既然不能給她任何念想,那似乎也不能攔著她去?跟誰睡。
衡羿自我調節(jié)了?一整晚,終于把自己給調節(jié)好了?。
要么怎么說他能忍呢?
能在?天上忍三十年,就看著小信徒跟賀平安做,愣是?不肯下來的人,真是?一點兒?人味兒?也沒有。
所以,才能做神。
神職,的確比他的小信徒更重要。這是?衡羿確認過無?數次的事。
而且,這本來就是?她一廂情愿,他是?不用為此付出什么代價的。
當?然,她也可以選擇,不愛他。
那樣的話,他也會輕松很多。就連她死,他也不會傷心。
有什么好傷心的呢?
她,他從來就沒有得?到過。
跟那些凡間男子有所不同的是?,衡羿也從未想過要得?到她。
不過是?,過客。他才,不在?乎。
她愛跟誰睡跟誰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