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春又換(二)
大戰(zhàn)之后第三天。
這天天氣格外晴朗, 天上見不到一絲浮云,中午竟然稍熱。
一漁人提了魚簍釣竿出來,極目朝青峰山上的歸云山莊望去, 但見青峰山那邊安靜無比, 這才敢走出村子, 去溪上釣魚。
也不知這附近是不是有地火,即使深冬下雪, 青峰山這附近的溪水從不結(jié)冰,照樣流水淙淙。
漁人整了整魚線, 甩出釣竿, 一邊干活一邊埋怨道:“這些江湖人, 就是喜歡打打殺殺的, 害我?guī)滋觳桓页鲩T!
剛剛坐定, 一個轉(zhuǎn)頭,忽然看見旁邊草叢深處,伸出一只腳來。
漁人心下大驚,大正午的,卻感覺周身陣陣涼意,手一抖, 扔了魚竿, 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小心翼翼撥開草叢, 忍不住大叫一聲。
那是個人。
那人渾身濕漉漉的, 身上衣服已經(jīng)分辨不出顏色。不知是被溪水泡了太久,還是本就如此, 膚色白得病態(tài),雙眼緊閉, 睫毛很長,此時上面沾滿泥沙。
他唇角還帶著一絲笑意,臉上毫無猙獰之色,神態(tài)可稱之溫和安詳。
即便如此,乍見此人,漁人還是嚇得吞了口唾沫,躡手躡腳前去,先是用腿碰了碰他,見他毫無反應,再又靠近,手指放在他口鼻之下,不由得大驚,一屁股跌倒在地。
這人死了。
漁人緩了兩秒,重又看去。只見那人右耳朵上戴著一紫色蓮花耳墜,樣貌又生得十分漂亮,料想不是普通百姓,只怕是江湖人士,青峰山大戰(zhàn)時受了傷又跌入谷中,好好一個人就此斷氣,想到此,忍不住嘆了口氣:“造孽啊造孽!”
也不嫌棄他身上臟污,脫下身上衣服,替他蓋上。
這時余光中看見什么東西一閃,漁人這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還握著什么東西,翻轉(zhuǎn)過他手掌,只見他手心里緊緊攥著一塊玉佩。
那玉佩一看就是由上好的和田玉雕就,雕的是一只振翅欲飛的仙鶴。
漁人貪心頓起,看了看那人緊閉的雙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玉佩,道:“我替你收尸,這就算報答,好吧?”咽了口唾沫,朝那玉佩抓去。
不曾想那人五根手指如同五根鐵鉗,死死攥著那塊玉,漁人又是去掰他手指,又是使勁抽那玉佩,竟然紋絲不動。
漁人嘆了口氣,一抬頭,正對上那人唇邊微笑,想來這玉佩對他十分重要,嘆了口氣,道:“這也罷了!卑阉植氐奖澈,又回村叫了幾個青年,幾人一起,將那人葬在了桃膠村外。
半年之后。
一青衣人拎著招牌,招牌上繡著“神醫(yī)妙手,藥到病除”八個大字,腰間掛著一紫色蓮花玉佩,出現(xiàn)在一西南邊陲小鎮(zhèn)。
那人右足微跛,卻不拄拐,仍信步走于集市之內(nèi),走到集市盡頭,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坐了,伸直那條傷腿,閉上眼睛曬起太陽來。
有人在他攤前駐足,道:“當真藥到病除?”
那人緩緩睜開眼睛,看那病人一眼,道:“我這輩子,手下就死過一個人!
那行人道:“那好極了!你有這般醫(yī)術,師承何處?怎得做了這赤腳醫(yī)生?”
那人道:“在下一江湖游醫(yī),哪有什么師承?”目光掠過那行人的臉,忽然坐直了,湊近了他臉道:“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發(fā)黑,可是不祥之兆,要不要買點我的藥?”
那行人大驚失色,道:“此話當真?”
那人又笑著歪回躺椅上:“哈哈,騙你的!
行人氣得用手指他,道:“你!”但見那人毫不在意,又一轉(zhuǎn)念,想到此人并非本地口音,便問道:“喂,我聽你不像本地人,怎得到了這偏遠地方來?”
那人搖搖頭笑道:“我馬上也要走啦。這地方?jīng)]有我要找的人!
行人本就心中有氣,聽他這么說,故意道:“這天下之大,找一個人上哪找去?就算那人死了,你也未必知道!”
那人笑道:“他沒那么容易死!
行人說完,見他神色依舊淡淡笑著,又感歉疚,想了一下道:“那你要找什么人?說來聽聽,說不定我曾見過。”
那人笑道:“我在找一個耳邊戴著蓮花耳墜,下頜尖尖的人!
又過一年。
那年開春,柳枝抽出新芽,青竹居的桃花樹也長了新葉。
這天驚蟄剛過,歸云山莊的劍陣便動了,謝夭帶人趕去,卻在劍陣里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孩,身上穿得破破爛爛,像是拾荒而生,誤打誤撞上了青峰山,又一腦門撞進了劍陣。
謝夭揮揮手讓眾人散了,把這小孩給撿回去了。
當天晚上,謝夭和李長安面對著這小孩面面相覷。
李長安道:“這誰?”
謝夭搖搖頭:“不知道。”
小孩看著他倆,臉一紅,脖子一梗,大聲叫道:“我叫葉小五!”
謝夭故作驚訝道:“嚯,這個好點,這個知道自己名字!
李長安白他一眼,道:“謝白衣,你怎么又撿回來一個?”
謝夭笑道:“什么叫又呀?”
李長安幽幽地盯著他,道:“你要收他做徒弟?”
謝夭站起來,按了按后腰,骨頭喀嚓響了一聲,這才道:“你讓我歇歇吧。”
李長安笑道:“誰撿回來的誰負責啊!
謝夭擺擺手道:“養(yǎng)活你一個就夠難的了,這輩子養(yǎng)你一個也夠了!
他又想了一下,哄騙道:“小孩可好玩啦,這個給你玩!
葉小五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帶到了歸云山莊,又這么三言兩語,拜了李長安師父。后來他知道,這個黑衣服的,是歸云山莊莊主,那個白衣服的,是自己師祖。
不知不覺,葉小五就在歸云山莊待了一年。
這年冬至,弟子間流水席照舊,葉小五跑去山下吃了一場,又倒騰著兩條短腿撲撲騰騰地跑回青竹居,等著吃第二頓。
屋內(nèi),謝夭和李長安正自收拾東西。倆人已經(jīng)習慣了桃花谷、歸云山莊兩邊住,這是剛從桃花谷回來沒多久,行李什么的還都隨意放著,沒來得及收拾。
謝夭從包裹里拿出一摞摞的劍譜,又打開欣賞一番,忍不住贊了一聲,感嘆道:“長安,你畫得真不錯,有徒如此,夫復何求啊?”
李長安看他一眼,沒理他,兩根手指從包裹里夾出來一份信件,問道:“這是什么?”
謝夭抬眼看去,只見信封上赫然寫這幾個大字——“江南落花堂收!
謝夭忽地想起了什么,忙道:“別看。”伸手便欲搶去。
李長安一個轉(zhuǎn)身,避過謝夭這一手,反手把信封撕開了,一邊撕一邊奇怪問道:“這是你當年在望城寫的家書?還是我給你寄出去的那封?”
謝夭“哼哼”兩聲,沒吭聲。
李長安笑道:“那有什么不能看的?你在里面罵我了?”
謝夭笑道:“你還真說對了!
李長安笑道:“我看看你怎么罵的!闭f著,把信紙從里面抽了出來,展開信件,卻見第一句話寫著:“長安,是我啊!
李長安一怔,抬起眼看他,道:“你當時……這家書是寫給我的?”
謝夭笑了笑道:“我當時想了一圈,沒想到寫給誰,只好寫給你了!
這時屋外褚裕叫道:“出來吃飯了!”
謝夭一伸手把家書從他手中抽了出來,道:“先去吃飯,回來再收拾。”
卻見李長安站著沒動,他擰眉看去,見李長安眼睛已經(jīng)紅了一圈,忍不住笑道:“哎呦呦,祖宗,怎么又哭上了?”
李長安眨了眨眼睛,道:“我這是凍的!
兩人走出屋門,見外面又下起了雪,廊下擺著餐桌和暖爐。
褚裕和關子軒正一個人擺著碗筷,一個人端著飯菜。葉小五回青竹居之后,等吃飯等得無聊,拿起劍在院里耍起來。
謝夭站在廊下,仰頭看了會兒風雪。
李長安在他身后看他,只見他渾身素白,只有頭上一點發(fā)繩是紅的,渾像是能融進雪景里,單薄地過分。
他忍不住想,這樣的一個人,能舞出全天下最絕妙的劍招。
謝夭雖然病已全好,但還是怕冷,偏偏這人又要風度,又嘴硬得很。
李長安轉(zhuǎn)身回屋,特意挑了一件紅色的披風,出門給謝夭披上了。
葉小五口中“嘿嘿”“哈哈”不停,道:“修身立命,斬妖除魔!”叫得是有模有樣,劍招舞得是亂七八糟,壓根不能說是練劍了,只能說是在院子里東來西去地瘋跑。
謝夭笑道:“你徒弟不如我徒弟,你又輸了!
李長安好笑道:“誰和你比了?”
葉小五耳朵極靈,聽了這話,一邊咔咔揮舞兩下手中木劍,一邊叫道:“師祖,你徒弟是誰?我和他好好比試一番!”
李長安幽幽地看著他:“……我!
葉小五一怔,而后撓著后腦勺沖著李長安“嘿嘿”傻笑一下,道:“師父!
李長安:“……”
他覺得自己徒弟有點不太聰明。
謝夭一只手搭他肩膀上,笑得快抽過去了。
褚裕布置好了碗筷,瞥葉小五一眼,喊道:“別瘋玩了,洗手吃飯。”
葉小五正值興頭上,仍舊拿著劍跑來跑去,偶爾倒是能用出那么一兩劍能看的,高聲叫道:“我不要吃飯!我要殺壞人,當大俠!”
褚裕橫他一眼:“吃不吃?不吃把你劍折了!
葉小五聞言,立刻寶貝地抱住了自己的劍,看了看關子軒,又看向褚裕,道:“這是我關師叔給我做的,你不能折。”
褚裕笑道:“好啊,那更要折了。”
關子軒一笑:“小五,劍折了就沒有了哦,快過來吃飯!
葉小五放下了劍,又倒騰著兩條短腿跑去洗了手,這才安心坐到了飯桌邊。
雪越下越緊,卻絲毫不影響人們興致,整個歸云山莊都張燈結(jié)彩,青竹居雖然距離弟子居所較遠,依舊能聽見山下流水席的歡呼吵嚷聲。
過不多時,只聽得轟隆一聲,一朵煙花在頭頂炸開。
謝夭抿了口熱茶,仰頭看煙火和雪花。
這時只聽得葉小五狠狠一拍桌子,順勢站起,豪氣干云道:“我要當天下第一!”
謝白衣一口茶水差點沒把自己嗆死,猛地咳嗽兩聲,李長安拍拍他后背,幫他順氣。褚裕道:“你先把你幾個師叔打過再說吧。”一桌人又嘻嘻哈哈地鬧起來。
謝白衣笑道:“瘋了真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