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春又換(一)
褚;枇似咛觳判, 醒時正是夜晚,他睜開眼,只覺得屋里暖融融的, 觸目所及都是油燈溫暖的光暈, 屋里滿是中藥味, 混雜著讓人安神的檀香。他略微動了一下,渾身疼得又差點暈過去。
“別動!币蝗嗽谶@時掀開了門簾, 裹著屋外的霜雪進來。
褚裕抬眼看去。謝夭一身白衣,袖口扎緊, 頭發束起來, 腰間佩劍, 謝大谷主的慵懶勁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俠氣和干練, 他臉有倦容,眼下更是掛著濃重的烏青,也不知多久沒休息過了。
褚裕一時不敢相認,只憑著他眼下鮮紅小痣,認出他是谷主。
謝夭瞇了一下眼睛:“腦子也傷了?”走近了,伸手摸了下他腦門。
褚裕覺得他那雙手冷的跟冰一樣, 但也不躲。他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沒想到還能醒來,一醒來就見到了謝夭, 差點沒忍住就哭出來。到底還是十五歲少年人心性, 拉住謝夭袖子,破天荒地朝他撒了次嬌:“谷主, 我好疼!
謝夭卻笑了一聲,反手在褚裕手心敲了一下, 啪得一聲,下手不重,但聲音卻極其響亮,道:“這下知道英雄不好當了?”
褚裕手停在半空,癟癟嘴道:“我還是要當英雄。”
謝夭看他一會兒,把他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嘆口氣道:“醒了就好!
褚?此巯聻跚,很想問他發生了什么,那天的事情怎么解決的,還未開口,謝夭又轉身道:“等著,我去給你叫個人來!
褚裕奇怪道:“叫誰來?”
謝夭掀開門簾時回頭看他一眼,好笑道:“你說叫誰來?”
褚裕忽然明白了謝夭說的是誰,急叫道:“谷主!”差點就要從床上爬起來,但聽得門簾一響,謝夭已經出去了,褚裕又重重摔回床上,仰面望著屋頂,死如死灰道:“隨便吧。無非被他笑話兩句而已。”
謝夭出門,恰好李長安關子軒兩人一起走進院子。這時月明星稀,天氣極冷,倆人又剛從崖底上來,身上更是寒氣逼人。自江問鶴墜崖之后,李長安謝夭各自帶人,分為兩隊,日夜不停在崖底搜尋,至此已到了第七天。
關子軒見了謝夭,立刻往前急走兩步,道:“師伯,他醒了么?”
謝夭點點頭道:“你回來的正好,去吧!
關子軒快走幾步,本來打算直奔進房中,不知為何,站在門口時又忽然停住,整了下身上衣服,這才掀開簾子進屋。
謝夭和李長安兩人都從關子軒身上收回目光,謝夭看向李長安眼睛,李長安沖他搖了搖頭,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謝夭偏過頭,沉默一會兒,輕聲嘲弄道:“呵,我還以為他們這些學醫的,都不會死呢!
崖底被一寸寸掀開地皮地搜了三遍,除了兩片衣服碎片,又找到了江問鶴之前隨身攜帶的銀針包,包裹上滿是污泥血液,因過去時間太久,血液都已發黑。包內銀針四散,謝夭在附近找了好久,也缺了兩根,始終未曾找全。
這天謝夭和李長安再要下山,詢問山下鄉民,其實兩人都知希望渺茫,但還是這樣找了下去。
走到半途,忽見兩個樵夫背著柴火,慢慢從另一座山頭轉下來,其中一樵夫道:“前幾天歸云山莊大戰,你瞧見了么?那叫一個慘烈!”
另一人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聽說隔壁莊子還從谷底撿了人回來,不知道是從多高地方摔下來的,渾身骨頭都斷啦!又不知在水里泡了許久,皮膚白得嚇人!
李長安和謝夭渾身一僵,急忙奔去。兩個樵夫見兩個俊美青年忽然奔來,氣度不凡,儼然不是凡夫俗子,又見那玄衣少年腰間佩劍,想必必定是歸云山莊人物,還以為是他們亂嚼舌根讓人聽了去,忙閉口不提,眼觀鼻鼻觀口就要下山。
謝夭道:“兩位老鄉,你們方才說的撿了人,那人長什么樣子?”
他說話帶著三分笑意,語氣溫和,兩個樵夫都是一愣,才知這人并非是過來找麻煩,已然心生好感。一樵夫道:“這位公子,這是隔壁桃膠村的事情,我們哪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謝夭聽得這個名字,愣了一下,他在這里許久,倒是沒聽過桃膠村之名,又問道:“桃膠村在哪里?”
兩個樵夫手往遠處一指,只見山坳之中,藏著一個小小村落,村子被一條溪水貫穿,那溪水從這邊的青峰山發源,經過懸崖形成瀑布,再緩緩流進桃膠村中。看那方位,倒是正和江問鶴和姬蓮墜崖之地相合。
眼見有了線索,謝夭急問道:“那人還活著么?”
兩個樵夫道:“這話說的,哪里還有命在?”
宛如當頭一棒,謝夭表情凝固在臉上,良久,輕輕地“啊”了一聲:“這樣!眱蓚樵夫擺擺手,早已走遠。
李長安呼吸也停了一下,驀地想起中秋當夜江問鶴許多囑托,以及那個喝醉了的搖搖晃晃往前走的背影,但見謝夭一動不動地站著,全無反應,捏了捏他手心,隨即放開,輕聲道:“不一定是江堂主,先過去看看,好不好?”
不等謝夭回答,拉了他往桃膠村方向走去。
兩人在村中一陣打聽,最后一個孩童把他領到了離村不遠的野地上,指著一個地方道:“這就是你們要找的人了!敝x夭和李長安轉頭看去,那是一個荒涼的大土丘,無牌無碑,亦無名姓。
原來一個人埋葬下去,只需要一小塊方地,幾抔土便好。
謝夭站在墳前,低聲道:“他長什么樣子?”
孩童道:“被水泡了太久啦,認不出。但是應該很好看。”
謝夭閉上眼睛,又道:“衣服呢?”
孩童道:“衣服?他身上衣服都碎啦,還裹滿了水中泥沙,硬要說的話,是灰色的吧!
謝夭深吸一口氣,沒再說話,只沉默地看著土墳。
那孩童見他再沒其他要問,手里一根木棍抽著旁邊的野草,轉身要走,走到李長安身邊,輕聲道:“哥哥,那位公子好像很傷心呢!
李長安望著土墳,低聲道:“嗯,我知道!
孩童歪頭看著這兩個怪人,看了一陣,自覺沒趣,又要走開,走到中途,忽然想起什么,回過身沖兩人喊道:“我想起來了,那人身上有一塊玉佩,村里人本來要從他身上拿走的,我伯伯看他可憐,又給他隨身葬進去了!
江問鶴腰間掛著兩塊玉,一塊是他自己的,雕的是個鶴,另一塊是姬蓮送給他的,是紫色的蓮花。兩塊玉佩相互碰撞,走路時偶爾會叮叮作響,以往,謝夭偷喝江問鶴酒時,會憑借這法子判斷江問鶴是不是來了。
謝夭心想,不是這兩塊便好,轉頭看著孩童,慘然笑道:“什么樣子的?”
孩童道:“青色的,青色的仙鶴玉佩!闭f完,卻見兩人毫無反應仍呆呆地站著,奇怪地看他倆一眼,轉頭走了。
謝夭站了一會兒,覺得腿腳發酸,在墳邊慢慢坐下來,直到天邊斜陽歸西,沒來由地吟出一詩來:“我亦飄零久!焙鋈活D了一下,而后自嘲笑道:“這下真是,深恩負盡,死生師友了。”
后來謝夭將衣服碎片,以及江問鶴的銀針布包都放在了個精巧的盒子里,在青竹居院內埋了,又精挑細選了一根桃花枝,插在上面。
李長安擔心這隆冬時節,桃花枝活不成,又把內力注入青云,將青云插在桃花枝旁三天三夜。有精純內力催動,那桃枝快速生根,竟然在隆冬時節發了兩只嫩芽出來。
桃花枝發芽那日,謝夭很高興,特地從山下水樓提了酒上來,坐在桃枝邊,喝一口倒一口,笑道:“你將就著點吧,這是青峰山,沒有秋月白,也沒有桃花醸,你只能喝水樓的酒!
李長安從遠處走過來,看謝夭一邊喝一邊倒,白他一眼道:“你省點吧,你喝過的江堂主肯定不愛喝!庇秩滩蛔⌒Φ溃骸霸趺催B多開一盅酒都不舍得!
謝夭想了想,這倒確會是江問鶴的反應,笑道:“他嫌棄我還不給呢!
李長安又拎著一壇酒過來,撥開了塞子,放到桃枝旁邊,自己在謝夭身邊坐下,伸手拍了拍桃枝,道:“其實桃花醸也不是不可能!
謝夭挑眉,似笑非笑道:“他連這個都傳給你啦?”
李長安笑了笑:“沒有。你想哪去了?但我想,應該不會很難吧!
謝夭沒再說話。李長安道:“等到來年春天,可以試著釀一些,就埋在這桃枝周圍!
兩人并肩坐了一會兒,抬頭看天上的浮云,良久,李長安聞著鼻腔間的酒氣,忽然皺眉道:“樹旁邊能倒酒么?”
謝夭喝酒的手一頓,抓了抓頭發:“不知道。”
李長安又道:“不會死吧?”
謝夭茫然地看著他:“應該……不會吧……啊。”
李長安站起身道:“起來,別喝了!敝x夭乖乖拎著酒壇站起來,歪在一邊看著他,只見李長安忙前忙后,又是拎了水壺給桃枝澆水,希望能稀釋一點酒液,又是把青云插在了旁邊。
李長安道:“好不容易種活了,差點要讓你折騰死了。”
謝夭笑著看那桃枝,和李長安忙忙碌碌的背影,笑道:“這不有你么!
至此,此事終于告一段落。短短兩年之內,歸云山莊又一次掛起白布靈幡,全莊為莊主宋明赫守靈七日,這一年冬至也在這一片素白中過去了。冬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歸云山莊沒放煙花,也沒放祈福燈,一切從簡,只有流水席照舊。
冬至過后,宋明赫便即下葬。
下葬那天,李長安捧著宋明赫骨灰,謝夭捧著宋明赫生前所持的千仞劍,走在他身后。儀式開始之前,謝夭忽然又回了一趟青竹居,打開了最上面的柜子,里面赫然是一柄劍身瑩白,劍脊血紅的寶劍,便是宋明赫所贈,名為“奈何”。
謝夭拂去劍上灰塵,心想,既然這柄劍被宋明赫取了出來,也該隨他同歸,總好過束之高閣,遍體生塵。
歸墟旁三聲喪鐘敲響,李長安捧著骨灰,走向歸墟旁,將骨灰盒好好放置在歸墟上吊著一木制平臺上。謝夭則手持兩把劍,走向劍心冢,伸出一只手,用控劍之術,兩把劍同時懸凝于劍心冢熊熊烈火之上。
劉老高聲喝道:“落!”
下面慟哭聲響,眾人拜倒。
李長安以指割斷繩索,平臺迅速滑落,骨灰盒往下,落入歸墟無盡寒潭之中。謝夭內力一震,兩柄劍速往劍心冢深處刺去,重歸于無盡烈火。
謝夭望著下面熊熊燃燒的永不熄滅的火焰,兩柄劍刺入,只激起了一小點浪花,轉瞬便消。不知下次再得此劍者,又是姓甚名誰,會是歸云山莊第幾代弟子,或許再有無歸云山莊,也未可知。
儀式完畢,謝夭和李長安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回青竹居。但見月光朗照,歸云山莊寂靜無比,偶爾幾處還亮著燈火。
兩人都沒說話,李長安走在他身后,看謝夭的背影,看他渾身雪白,頭上的發繩也從習慣的紅色換成了白的,宛若雪人。
進了屋,謝夭點了燈火,正要抖落身上的寒氣,忽然看見最頂上的柜門大開,他方才取劍時走得太急,柜門忘了關。走過去,正要關上,余光中看見柜子角落處亮光一閃。
謝夭心下奇怪,方才自己怎么沒看見?柜子里太暗,也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謝夭伸手抓去,抓到手中,只覺得那東西又涼又潤,如玉一般,摸清那東西形狀,忽然一怔,不由失笑。
恰好這時李長安進屋,看謝夭一人站在柜子前發愣,奇怪道:“怎么了?”
謝夭轉過身來,一手攥著那東西,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朝李長安勾了勾,笑道:“長安,過來,給你個東西!
李長安奇怪地走近,笑道:“你別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嚇唬我!痹掚m如此,仍然沖著謝夭,乖乖伸出了手掌。
謝夭笑了笑:“好東西。你師伯偷偷放的!
他隨即收斂笑容,將歸云山莊的莊主印信,鄭重地放到李長安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