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晚上把來望城之后的遭遇想了一遍,燒毀的客棧,松云劍的尸體,桃花谷人的尸體,還有那死亡的巡邏弟子,似乎總有什么關竅不對。
翌日一早,他拿了早點敲響了謝夭的房門,等了許久,褚裕才哈欠連天地過來開了門,見來人是李長安,他道:“你把我們當歸云山莊弟子使喚了?誰家好人起這么早?”
其實歸云山莊弟子也不起那么早,只是李長安起得早。他少時滿腦子練劍練劍練劍,比他那個便宜師父還勤奮。往往是謝白衣還窩在床上呢,李長安就拎著他那柄小木劍出門了。
李長安道:“謝夭呢?”
褚裕往床那邊努了努嘴,不知為什么,表情也似乎有些恨鐵不成鋼。
李長安往那邊一看,明白了。只見床上鼓起了一個小丘包,謝夭整個人鉆進被子里,只有一點頭發露在被子外,那丘包時不時抖一下,蒙在被子里的人似乎快要醒了。
李長安道:“謝夭?”
過了許久,謝夭才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聲音透過被子穿過來,顯得有點悶。
李長安沒跟人同床共枕過,也沒聽過其他人剛睡醒時什么腔,聽見謝夭模模糊糊一句嗯,忽然有點不好意思開口了,想了想,他還是道:“富安客棧有問題。”
又等了一會兒,就見那小丘包動了一下,謝夭才反應過來似的,道:“李少俠,你讓我歇會吧,又不是誰都跟你似的十九歲。我骨頭都要散架了,我要養傷。”
李長安看了看褚裕,心道昨天就手臂被劃了一下,敷上歸云山莊特制的金瘡藥,如今怕是已經開始愈合了,關骨頭什么事,腿又沒斷,養的哪門子傷?
卻見褚裕眉頭一挑,道:“看我干什么,我剛十五。”
李長安:“……”
李長安心道誰問你這個。
謝夭從被子里伸出來一截白花花的手臂,晃了晃,仿佛在送客。
李長安道:“我派兩個人守在門口?”
謝夭手指晃了晃:“不必了,多謝少莊主。”手指一動,指向了門口,似是在說,“快走吧您。”
李長安把早點放了,吱呀一聲關上門,褚裕打了個哈欠又要回去睡覺,卻見剛才還病病歪歪滿口骨頭散架的人生龍活虎地從床上坐起來,褚裕嚇了一跳,瞌睡直接嚇沒了。
謝夭活動了一下筋骨,道:“走,出門。”
褚裕問道:“谷主,不養傷了?”
謝夭從枕頭底下抽出來一封密信,隨手扔在桌子上,道:“養什么傷。”
褚裕把信展開,上面是芳落姑姑的字跡——“十月初七,潁州落花堂。”
落花堂是他們他們桃花谷的產業,從上一輩就傳下來的,表面是賣胭脂水粉,實則是桃花谷據點。本來落花堂在十四州各有一處,但桃花谷后來深受打壓,谷里又實在是窮,有些據點已經荒廢了。
幸好,這潁州的落花堂還開著,胭脂水粉還賣著,只是生意不好,若是桃花谷內拿不出銀子養著,馬上也要關門大吉了。
褚裕疑惑道:“芳落姑姑這是什么意思?也不把事情先說了。”
謝夭本不想赴約,桃花谷內每日發生的都是些芝麻大小的小事,芳落養的鳥死了又活了,江問鶴拿來泡酒的蛇跑了,或者是哪顆桃花樹快要死了。
一代魔教在謝夭鎮壓之下,生生從江湖毒瘤變成了一代良民,強取豪奪不可能,殺人放火更不必說,只剩下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這樣的屁事。
想來,現如今桃花谷最大的事,可能就是他這個殘廢谷主什么時候能死。但桃花谷谷主的身份在那放著,似乎不去也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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潁州落花堂那個胭脂鋪子又關了門,暗無天日的屋里一堆人或坐或站,幾乎桃花谷內所有能說得上話的人物都在這了,從左右使,四守護,到四位護法長老,大管家芳落,可見事情有多大。
“谷外的看守越發多了,這可怎么辦?”
“谷主外面的名聲也不太好啊。若是谷主在谷內,恐怕更群情激憤吧。”
“噓,這話也敢亂說!小心谷主用花瓣把你頭割了。”
一群人本來正竊竊私語,一陣風強硬地把胭脂鋪子的破門吹開,桃花瓣撒了一地,一群人集體感知到什么,都立刻噤聲,芳落和惡長老立馬站起來,看向門口。
謝夭手持一柄素白折扇,衣服里紫外粉,瀑布一般的黑發半綰起來,斜斜插了一支桃花枝,桃花簪子上桃花半開,顏色卻不似尋常粉色,反而有點像血。
謝夭一路走來,所有人齊齊下跪。他在最頂上的那把太師椅上坐了,一手支著頭,手里扇子輕輕一抬。
下面的人這才敢起來。
然后就是漫長的寂靜無聲。
謝夭不說話,他們也不敢說話。謝夭也不知道他們這是在哪學的毛病,似乎必須要謝夭開口問“有何事要報”,下面人才肯開金口。他又不耐煩地等了一會兒,終于淡淡說了一句:“說。”
一句話,惡長老直接從椅子上竄起來,在他面前跪下了。
“……”
惡長老言辭懇切道:“望谷主早日回谷!”
謝夭抬抬手道:“先起來再說。”
惡長老道:“谷主,桃花谷外駐扎看守的人愈發多了,最開始在桃花谷周圍安插人手的不過歸云山莊、忠義堂、金蠶宗四五個門派,如今已有數十門派之多,豺狼環伺,不可不防!谷內不可一日無主!”
謝夭心道沒想到還真來了個正經事,他轉頭問芳落道:“真有這么多?”
芳落點頭,笑道:“谷主,真有這么多。”
說完,芳落肩膀上站著的那只黑色烏鴉說話了,它一連串道:“這就在桃夭殿吊死,這就在桃夭殿吊死。”
“找谷主,找謝夭。找谷主,找謝夭。”
下面人大氣不敢喘。
這一聽就是芳落口頭禪,芳落身為桃花谷大管家,一天天要管的屁事太多,有時實在管不了,她就會扔一句“找謝夭”。至于在桃夭殿吊死,那就是芳落在看到桃花谷賬本之后了。
芳落面無表情地把那只死鳥按了,沖謝夭微笑。
謝夭摸了下鼻子,尷尬道:“……確實還是我最近在江湖上名聲不太好。”
桃花仙作惡多端,江湖門派自然要給個態度,所以才在桃花谷外設防。如果桃花仙死了,桃花谷周圍的暗中據點最起碼得撤去一半。
謝夭自己說自己名聲不好,下面可沒人敢附和。只有褚裕暗暗道,何止是名聲不好,只怕是喊打喊殺。
一時又沒了話,謝夭看著外面的熹微的天光,忽然想起來李長安,李長安這時候應該已經到富安客棧了吧?
芳落疑惑道:“谷主?怎么了?”
謝夭擺擺手道:“沒什么,想起個人。”
就在這時,門又被人推開,極長老姍姍來遲,一來就沖謝夭行禮,道:“谷主,桃花谷據此路途實在遙遠,來晚了。望谷主贖罪。”
謝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全身上下佩戴整齊,沒有一點著急趕路的樣子,就連鞋也是嶄新的,只有鞋底一點濕土,粘著幾片花瓣。
謝夭忽然覺得事情有意思了起來,他玩味笑道:“無妨。正說到我在江湖上名聲呢,我說桃花仙在江湖上名聲不好,長老以為如何?”
極長老立刻跪下了,道:“小的不敢。只是還望谷主早日回谷。”
謝夭道:“當年那一戰在那擺著,桃花谷的瘴氣還沒散呢,就連謝白衣都死在那了,他們不敢輕易入谷。”
“那一戰是,那一戰是……”惡長老想說什么,說到一半,又重重嘆一口氣,不肯再開口了。
謝夭道:“那一戰如何?”
惡長老道:“谷主不是不知道,那一戰是……那一戰是有神兵天降啊!”
當年桃花谷一戰遇伏,全天下都以為是桃花谷暗中設下的伏兵,就連謝白衣也以為是桃花谷的人,直到被一直隱居在桃花谷中的江問鶴所救,謝白衣才知道,桃花谷人數巔峰時不過五百人。
不過五百人的桃花谷,怎么可能有一支能把謝白衣、歸云山莊、乃至全天下都陰了的伏兵?
謝夭哼一聲,道:“當年的神兵,還沒找到是誰的人?”
極長老道:“神兵不可重來。當務之急還是先囤積糧草,做好邊防,以備不測。”
謝夭眼睛瞇了下,道:“我不在這些日子,長老為谷中之事操勞,似是清減了不少。”
極長老道:“不敢。分內之事,不敢說操勞。”
謝夭道:“長老從谷內出發之時,谷中天氣可好?”
一群人不知道謝夭為什么突然問這個,極長老表情也一變,略微停頓一下,似是在想這個讓人琢磨不明白的谷主到底想聽到什么答案,他一彎腰,道:“萬里無云。”
謝夭走下高臺,在仍彎腰行禮的極長老身邊繞了兩圈,轉頭問芳落:“萬里無云?”
芳落點頭:“萬里無云。”
現在是個人都能看出來謝夭在懷疑極長老,一群人大氣不敢喘,都等著謝夭發落,至于發落,那無非就是一個結果了。
謝夭一笑,拍了拍極長老的肩膀,道:“長老辛苦。當賞。即日起,極長老晉升四大長老之首,僅居我之下。”
屋內人先是錯愕,見極長老行禮之后,一群人才反應過來,似乎谷主是真的賞了,這才齊聲道:“恭喜極長老,賀喜極長老。”
謝夭走近極長老,拔下頭上那只桃花簪子,笑道:“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后,這桃花谷谷主之位,還得你來坐。”說著,細心地把那簪子,插進了極長老的金玉頭冠之中。
落花堂中人都撤了,關于桃花谷外暗樁的事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極長老人一走,謝夭眼睛半瞇了下,對芳落道:“盯著,有問題傳信給我。”
芳落點頭:“極長老有問題?”
謝夭點頭,半晌又道:“極長老是不是有個妹妹?十多年前因情而死?”
芳落點頭。
那就對了。謝夭扇子一收,伸了個懶腰,道:“走了,回去睡覺。”
芳落:“……”
“桃花谷外暗樁的事不管了?”芳落忍不住道。
謝夭擺擺手道:“沒多大事,桃花仙死了就行了。”
聽聽,這說得是人話嗎?
褚裕心道果然是困糊涂了,現在都開始自己咒自己了。芳落心道那還是別死了,不然新谷主上位第一個倒霉的是自己,到時真只能在桃夭殿吊死了。
她懇切道:“谷主出門在外,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尤其在望城,一定要跟歸云山莊打好關系,不對,也別太好,太好了容易被發現。”
褚裕道:“晚了。已經好過頭了。”
芳落道:“怎么?”
褚裕豎起一根手指,道:“這么說吧,望城門前,一劍曾當百萬師。”
謝夭很受用地瞇了下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彈了褚裕腦袋一下,笑道:“對我好點應該的,怎么,你不樂意?”
兩人沒聽出來哪應該,那邊謝夭已經準備出門了,看那架勢,好像是真打算回客棧睡覺。
芳落又喊道:“江問鶴讓你找時間回谷,他要給你把脈。”
謝夭擺擺手:“知道了。我好著呢。”
芳落道:“他說,你不回去,他就打算千里走單騎了。”
謝夭笑了:“那我提頭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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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長老從落花堂里走出來時,神魂巨震。別人可能聽不明白,他卻聽明白了,謝夭句句,皆是試探。問他桃花仙名聲,是問他是否知道最近沸沸揚揚的望城山一事,問他天氣,是試探他是否從桃花谷而來,至于最后那句,那是純純的敲打了。
不過幸好這些問題他都糊弄了過去,謝夭應當是信了。即便如此,潁州依舊不能多待,要把駐扎在潁州望城的人撤回來了。至于借歸云山莊的手殺桃花仙一事,還是要從長計議。
他沒回桃花谷,反而隱匿了行蹤,往華光廟而去。
望城華光廟正是極長老暗中設的據點,為了松云劍一事他籌謀許久,甚至不惜自己親自來到望城。極長老進了廟,就火急火燎道:“人都撤掉,東西全都燒了,尤其是那些玩意兒,都給我弄死,一個也別留。”
有人道:“長老,已經燒過了呀。”
極長老想伸腿踹那人一腳,沒成想踹了個空,惡狠狠罵了一聲,剛剛站穩,卻聽見有人哼歌的聲音。
躲在暗處的眾人個個屏息凝神,都聽著那人的腳步聲。
那人心情似是極好,一邊哼著曲調一邊踱步進入華光廟,手里素白折扇開開合合,他抬頭望向那尊菩薩神像,微笑道:“華光廟,好地方。”
手中折扇咔嚓一合,他道:“極長老,要我尋你么?”
來人,正是謝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