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從來沒有哪個大魔能同時驚動一千八百只通息鈴,城門的人明顯亂了陣腳,有人急匆匆讓人回去給城中人傳遞消息,其余人都握緊了手里武器,卻始終沒有人敢沖上前。
在城門口,站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男一女,一個名宋川,一個名宋溪,身上都穿著歸云山莊的弟子服,手里握著劍。
宋溪沖李長安大喊道:“長安師兄!快過來!你身后那個人是壞人!”
那宋川也跟著她大喊:“師兄!我們已經去叫師伯了!”
他們師伯宋明赫,謝白衣的師兄,現任歸云山莊莊主。如今正是歸云山莊在望城內主持大局,除此之外還有極上寺佛門與忠義堂輔佐,各家都派出了不少人。
還有些閑散的江湖人,都來望城看熱鬧。
能驚動一千八百只通息鈴的人,必定功力非凡,所以他們不敢輕易上前,都在這里等宋明赫過來,但即便是千仞劍宋明赫來了,說不定都得斟酌一番。
卻見李長安始終站在通息鈴陣中,片刻,竟然轉身,不朝他們這邊走,反而走向謝夭的方向。
宋溪立刻道:“師兄!你走反啦!”
宋川這時拉住宋溪的胳膊,噓了一聲,道:“師兄好像是要殺人!你看他手上的劍!”
只見李長安拇指抵住劍鞘,劍微微出鞘一寸,就已寒光流轉,即使他們隔著這么遠,甚至李長安還背對著他們,就已能感覺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寒霜氣,真不愧為“一劍霜寒”,叫人不寒而栗。
眾人也都看出來了李長安的意思,這是他帶回來的人,理應由他自己解決。只是誰也想不到,就連城門口數十位前輩都不敢上,李長安一個十九歲的少年人,竟然如此果決。
想來也只有一個原因,他是謝白衣的徒弟。
人群之中,不止是誰振臂高呼了一句:“跟著小劍仙!斬妖除魔!”
而后群情激憤,城門幾十人亂七八糟喊道:“殺了桃花仙,給劍仙謝白衣報仇!”
宋川扯了扯宋溪的袖子,豪氣道:“師妹,我們也去!”
宋溪眨眨眼睛,道:“雖說他是魔道,但也不一定就是桃花仙呀。”
旁邊一人笑呵呵的,慢慢道:“不重要,要他是他便是,要他不是他便不是。”
宋川道:“為了謝師伯!怎么也要去!”
一群人跟在李長安身后,雖是喊得群情激憤,但卻始終沒有人敢超過李長安的步子,似乎都在等李長安斬出這第一劍,等到一劍霜寒落下,才算冤有頭債有主,他們這些人不過是附庸罷了。
但幾十人黑壓壓過來,當真有大兵壓境那意思。
謝夭卻仿佛沒看見李長安身后的那幾十人,只靜靜地看著李長安,看他一步步逼近,手里的劍也出鞘越來越多。
噌一聲,褚裕手里的短刀出鞘,站在謝夭身前,瞪著李長安。
謝夭輕輕嘆口氣,道:“褚裕,退回去。”
褚裕執(zhí)拗道:“不退。”
褚裕刀一出鞘,后面一個老頭公鴨嗓嚎了一聲,又指著褚裕道:“果然,果然是魔教。”
謝夭閉上眼睛,頭更疼了。
李長安在謝夭面前站定,在鈴鐺聲中,問謝夭道:“你知道歸云山莊門規(guī)嗎?”
謝夭道:“知道,修身立命,斬妖除魔。”
李長安笑了,道:“這都知道?”
他看上去笑得放松,但大拇指一直頂在劍鞘邊緣,只要稍微一用力,青云就會立馬彈出來,下一刻就會用右手接住,接著使出第一式橫劈。
這是謝白衣教他的,那個時候謝白衣經常用這一招耍帥。如果是謝白衣用這一招,要么是人頭落地,要么就是在他身后,嘩啦啦地落下桃花花瓣。
謝夭目光從他手指上收回,笑道:“百曉堂出身嘛,知道這個應該的。”
他當然不會說老莊主罰他抄過很多次門規(guī),也不會說后山青崖石刻的“修身立命,斬妖除魔”八個朱砂大字,是他在老莊主監(jiān)督之下親手所刻。
李長安看著他,點點頭道:“好,好。”
只見寒芒一閃。接著是青云劍出鞘的聲音。
褚裕下意識閉上眼睛,謝夭卻動也沒動,只一伸手把褚裕撈回來,看到李長安做什么,心里一驚。
他看著青云出鞘,李長安右手接劍,又看他在那個瞬間轉身面對身后眾人,青云橫劈,一道劍氣刮起漫天黃沙,生生逼停了眾人。
地上,一道涇渭分明的圓弧。
李長安出劍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護人!
為了一個魔道,他竟然把劍尖指向了身后這群前輩!
這就亂了套了!
一群人被黃沙吹了滿臉,激憤地站在分界線外。
“小劍仙!你這是做什么!”人群里有人指著李長安罵道。
“你可是歸云山莊的少莊主,歸云山莊歷來受天下人敬仰,如今你身為少莊主,怎可做出此等欺師滅祖之事!”
宋溪問道:“長安師兄,你怎么啦?”
李長安站在謝夭前面,也站在圓弧的最頂端,收劍,沖身前眾位作揖,道:“各位前輩,這位朋友與我一路同行,同吃同住,這其中一定有什么誤會。”
這次輪到謝夭問“為什么”了。
李長安道:“你沒有武功,我的劍意探不到你內力,滌塵散對你沒有用,我不覺得你是。”
謝夭一笑:“李少俠,你這樣的容易被騙身騙錢。”
李長安眉頭一皺,道:“還沒人騙過我錢。”
謝夭輕輕“啊”了一聲。
李長安又咬牙切齒補充道:“身也沒有。”
謝夭唇角笑意更深了。
這時人群中,有人道:“呸,能有什么誤會!極上寺的東西什么時候出過錯,這一千八百只通息鈴還響著呢!”
謝夭問道:“你不信通息鈴?”
李長安抿了抿嘴唇。
謝夭又問:“還是你太信我了?”
李長安沒回頭,沉沉道:“我只信我自己。”
這邊僵持不下,通息鈴已響了將近一刻鐘,城里匆匆出來了一行人,宋溪眼尖,第一個看見,遠遠沖那一群人招手,喊道:“師伯!”
宋明赫和極上寺的本禪和尚站在城門。本禪和尚抬頭,望著那一千八百只嗡嗡作響的通息鈴,搖頭嘆道:“我還沒見過如此場面,來人要么是魔、要么是仙哪!”
宋明赫隔著人群,遠遠望了被圍在中間的那青衫男子一眼,只不過一眼,他眉頭就皺了起來。
好巧不巧,那人抬頭,恰好與宋明赫對上視線。那青衫男子對上自己視線后也不躲,就那樣,彎著眼睛沖自己笑了一下。
這一眼之后,宋明赫倒吸一口涼氣,太像了……實在太像了。
旁邊人問道:“莊主,少莊主說是那人是他朋友,您看應該……”
宋明赫思索一番,一揮手,道:“先把人帶進來。”
謝夭被人領著進了望城,等一行人到客棧的時候,城門口的通息鈴終于安息下來。
宋明赫先是讓下面人送吃食上來,然后轉身對坐在床上的謝夭道:“小友,不必驚慌,既然長安說你不是桃花谷人,那你應該就不是桃花谷人。”
謝夭抬眸看向李長安,卻見李長安抱著劍斜斜靠在門口,冷硬地別過頭,不看這邊。
謝夭勾了下唇角。
宋明赫道:“讓本禪大師給你把個脈,就知道為何這通息鈴會響了。”
謝夭伸出右手,道:“多謝莊主,多謝大師。”
本禪和尚往前一步,伸出兩指,搭上謝夭右手脈搏。
李長安想起那晚上劍意探到的謝夭經脈不對,眸光轉到謝夭手腕上,他發(fā)現謝夭這人皮膚白得過分,太陽光底下一照就更白了。一轉眼,注意到謝夭似有似無的視線,他又抱著劍,若無其事地把目光收回去了。
屋內一群人噤聲屏息,就等著本禪和尚給出結論,到底是仙是魔還是妖,就看這老頭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了。
就在這時,門外風風火火闖進來一個姑娘,見到李長安先是喊了一聲“師侄”,又直接闖進門,道:“莊主,怎么了?”
她轉身看到坐在床上的謝夭時,心頭一震,脫口而出道:“謝師兄?”
來人正是謝白衣的小師妹,李長安的小師姑,懷竹月。
懷竹月一句謝師兄,讓本就安靜的房間更靜了,謝夭幾乎覺得靜地能聽見自己脈搏了。屋內沒有人說話,懷竹月揪著衣服下擺,似是也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本禪和尚干脆把眼閉上了,宋明赫則一直盯著謝夭的臉。
至于謝白衣的徒弟……
李長安臉更臭了,一言不發(fā)地看向門外。
謝夭笑道:“不知姑娘口中的謝師兄是……”
宋明赫終于開口:“謝白衣。這位是我?guī)熋茫彩侵x白衣師妹,懷竹月。”
謝夭點點頭:“原來如此。”
見事情過去了,本禪和尚終于把眼睜開,又把手放下來,捋了捋胡子,嘖嘖兩聲。
宋明赫急忙問道:“如何。”
本禪和尚緩緩道:“不是仙也不是魔,倒像是先天不足,跟普通人的經絡不一樣,不怪乎通息鈴會響。”
其實有一點他也有點想不明白,除去經脈不同,也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怎么就驚動了一千八百只通息鈴。
謝夭道:“我確實有先天不足之癥,小時候父母怕我養(yǎng)不活,干脆把我丟了,幸好被好心的樵夫撿了回去才得以長大,只是這經絡不一樣,是指?”
本禪和尚道:“你身體里的經絡,全是反的。怕是不能習武,搞不好,還容易有性命之憂。”
謝夭道:“本也就沒習武的打算,習不習武不重要,能平安活著就好。”
本禪和尚一番話聽得房間里沉重了許多,李長安明白為何他的劍意感覺到謝夭經脈不對了,他看向謝夭的臉,怎么都沒辦法跟他是個半殘這件事聯系起來。
本禪和尚嘆了口氣:“阿彌陀佛。”說完轉身出去了。
宋明赫跟著本禪和尚出去,在房間外低聲問道:“當真不是?”
本禪和尚道:“當真不是。莊主不信通息鈴,也該信我。”
宋明赫又道:“沒有半分武功?”
本禪和尚道:“他這個經脈如果有武功,只怕咱們看到的只能是死人了。”
宋明赫沉思著點點頭,又轉頭進了房間。
他一進來便溫和地沖謝夭笑了笑,拿了茶點遞給謝夭,道:“小友不必太過掛懷,說是性命之憂,不一定是多久之后了。小友既是長安的朋友,可以來我歸云山莊小住,我歸云山莊有許多秘不外傳的內功心法,說不定對小友身體有所助益。”
謝夭道:“莊主為何邀請我?”
宋明赫笑道:“實不相瞞,你與我?guī)煹苤x白衣有幾分相像,你我也算是有緣。”他又朝李長安伸出手,道:“長安,青云。”
李長安立刻明白宋明赫想干什么,站直了一點,低聲道:“師伯!”
懷竹月也壓低聲音道:“莊主,不可!”
宋明赫不理會二人,只閉上眼睛重復了一遍:“青云。”
李長安臉側虎爪骨動了一下,無奈,走過去,把青云遞到宋明赫手心里。
宋明赫接過青云,又立刻反手遞到謝夭面前,道:“這便是謝白衣的劍,青云。”
謝夭道:“一路上見識過許多,名劍譜上的劍仙之劍。”
宋明赫道:“試一下?”
謝夭立刻道:“劍仙的劍怎么是我這種普通人能拿的?”
宋明赫道:“無妨。既是相像,便是有緣。”
他又把劍往前遞了一點,那柄青云幾乎就橫在謝夭眼前,謝夭能看清劍柄上的墨竹花紋,墨綠色的絲線包邊。
謝夭道:“那就冒犯了。”他雙手接過,尊敬地放在膝蓋之上,一手扶著劍柄,另一手輕輕撫過劍上精細花紋,贊嘆道:“當真是把好劍。”
青云似乎也感應到了什么,劍身微微震動,幾乎要自己沖出鞘來,謝夭表面撫過劍鞘上花紋,實則用內力把震顫不已的青云強壓下來。
看著這把劍,謝夭在心里無聲嘆了口氣,他知道青云有多想認主,但他現在必須讓青云反抗自己。
宋明赫這時道:“拔一下試試?”
懷竹月道:“莊主!”
李長安自始自終沒再看向這邊,只是聽到這話,沒忍住磨了磨牙尖。
謝夭立刻停下撫劍的動作,道:“宋莊主,劍仙之劍,不敢僭越,這不合適。”
宋明赫只平靜道:“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