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安客棧內全是燒剩下的灰燼,偶爾能看見幾個被燒了一半的桌椅板凳,倒在地上。他們進了樓才發現這房子墻壁和承重都是用的磚石,也正因為此才沒有被燒塌。上樓的樓梯已經被燒毀了,樓上更是沒什么落腳的地方,整棟房子被燒得只剩了一個搭在外面的骨架。
三人掃視了整棟樓,除了死灰,連個尸體都沒看見,更不用說什么鬼神。
褚裕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尖走路,一路上避開柱子墻壁,生怕一個不小心房子塌了,他道:“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火災。官府的人也只是因為那些傳說不敢過來收拾罷了。”
李長安卻嘆口氣道:“看來確實沒法住了。”
事到如今還想著住這里?褚裕一時氣結,橫眉豎眼看他,問道:“這一路上不是住荒郊野外就是住破廟的,如今還要住這鬧鬼的客棧。你堂堂歸云山莊二莊主,很缺錢?”
李長安道:“缺啊,錢誰不缺。”
三人正要往外走去,謝夭眼尾忽然一挑,似是看見了什么東西。他繞過倒塌的屏風,只見屏風后面赫然綁著一個人,已經被燒焦了,幾乎辨認不出人形。
褚裕被嚇了一跳,一轉身抱上旁邊柱子。
卻見李長安慢慢蹲下,捻起一點灰塵,道:“女人。”
他站起來,又凝眉看了一會兒:“年紀不大,長相姣好。被綁在這,所以逃脫不了。”
謝夭點點頭,從地上捻起一點她身上衣服碎片,道:“不錯,還有她身上這身衣服,料子極好,是江南天蠶絲,普通人穿不了。”
李長安聽了這話,偏頭看了謝夭一眼,心道謝夭此人對江南事物了如指掌,難不成真是普通的江南富家公子?但青云劍為何會震?見他出劍又為何不躲,甚至見了尸體,也完全不驚慌失措?
褚裕結結巴巴道:“說、說不定只是個普通住客。還是快走吧。”
謝夭又抬頭低頭看了一圈,微笑道:“確實像是普通火災。”
李長安看了眼天色,道:“先出去找客棧,太晚不好投宿。”
臨走時,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富安客棧的招牌一眼。
他當然知道不可能是普通火災,不然綁一個女子只用布條就夠了,為什么那后面,還散亂著粗如手腕的鐵扣?
但如今還是先趕到望城山,查明謝夭的底細,解決桃花仙的事要緊。
城中最大的客棧就坐落在中軸線,三層牌樓,燈籠高掛,一個大大的酒旌迎風招展。潁州本就是商業中心,客棧生意爆滿,再加上最近望城出了那么檔子事,幾乎全江湖人都趕過來了,住不進望城山,就住他們這里,再趕幾十里路往返于望城山。
小二披著汗巾在門口迎客,吆喝道:“最后一間房!住店的抓緊了!”
小二遠遠看見一行三人,前面那個一身玄衣,手里拎著劍,表情極為冷淡。后面那公子衣服反而亮的扎眼,搖著折扇,另一只手甩著撥浪鼓。他身邊那小孩倒是一臉的苦大仇深。
這一行人明明趕了很久的路,卻并不讓人覺得風塵仆仆。
小二一眼便認出來這是江湖人士,忙迎道:“三位客官可是要住店?我們這就剩一間房了,三位恐怕得擠一擠。”
褚裕憤然道:“讓我們三個大男人一間房?!”
謝夭敲了他腦袋一下,道:“你才多大?”又笑著看向那小二,問道:“真連一間房都騰不出么?”
其實他也不是非要住兩間,當年他帶著李長安外出游歷,都是住一起的。只是他感覺體內真氣流動有些不對,似乎又要經脈逆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靠近了望城。要知道那里的城門可懸掛了數百個通息鈴!
小二為難道:“客官你也知道,望城山最近出了那檔子事,全天下的人都想來活捉桃花仙,這不是,房間實在緊張。”
李長安淡淡開口:“沒關系,一間房就一間吧,我們擠一擠。”
小二領著三人進了客棧,收了銀子之后正要領著人上樓,正巧有位客人從上面下來,拎了行李退房。小二滿面春風地朝三人笑:“剛有客官退房了,三位真是有福之人,正巧,不用擠了。”
謝夭笑道:“那就要兩間。”
褚裕心里松了一口氣,兩間房,他終于能睡床了。
“好嘞。”小二喜滋滋道,就要領人去房間。
李長安這時卻看謝夭一眼,對小二道:“不用,就要一間,只要一間。”
雖說這五天來謝夭一直安安分分,但住兩間房還是太危險了,萬一人就跑了呢?更何況已經到了潁州地界,望城就在前方,這個時候人丟了豈非得不償失?
褚裕道:“怎么只要一間!因為你窮?”
小二早就認出來了這三人身上衣服都價值不菲,怎得連一間房費都不肯多出?
李長安狡黠一笑:“對啊,因為我窮。”
褚裕又看向謝夭,苦哈哈道:“公子,我們多開一間。”
謝夭看出了李長安的顧慮,也沒再堅持要兩間,只目不斜視道:“別看我,我也窮。”
桃花谷確實窮。
一代魔教按理說每年繳納的錢財應該不少,不說其他生意,就只算上搜刮百姓錢財這一項,就能有不少收入。但謝夭當了谷主,就下令嚴禁桃花谷人騷擾百姓,至于其他的什么生意,正經的留著,不正經的全砍了。可惜桃花谷本就沒什么正經生意。
至此,桃花谷生意來源只剩了兩項,一是賣桃,二是賣江問鶴配的藥。谷中錢財銳減,芳落每次拿著賬本來桃夭殿找謝夭,都想在他房梁上吊死。
小二腹誹一陣,心道白陪了那么多笑,只告訴三人房間號,又去門口吆喝去了:“最后一間房!”
進了屋,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他盯著那張床冷冷哼了一聲,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三人先是站在房中面面相覷。謝夭一邊說著“環境不錯”一邊悄悄往床邊挪,褚裕看出來謝夭的意思,把手里東西一丟就往床上沖去。李長安卻站著不動,只手腕一甩,不知扔出去了什么東西,只聽得咕咚一聲,竟是桌子上的筷子,筆直地沒入了墻里。
屋內是死一般的沉寂。
謝夭不再偷偷摸摸往床邊挪了,褚裕則停下動作瞪著李長安。
李長安無視兩人目光,只一笑,道:“我睡床。諸君早些安寢。”說罷走到床邊,劍擱到床里側右手邊,直接閉上眼睛睡了。
謝夭踹了還在瞪人的褚裕一腳,自顧自把行李抖落出來,道:“快點,打地鋪。”
褚裕努力抑制心中怒氣,壓著聲音道:“你到底什么時候教我殺人的本事?我忍不下去了,我早晚要宰了這小子。”
“你說什么?”謝夭嘆口氣,閉著眼用手指揉自己太陽穴,“你看我這又開始頭疼了,是要聽問鶴先生的好好治一治了。”
褚裕哼了一聲,心道谷主每次提起此事就開始推脫,最開始就不該跟在谷主身邊,若是跟在窮兇極惡四大長老身邊,怕是自己早已能舞刀弄劍了。他又看了眼謝夭,心中暗暗道,恐怕不是又開始頭疼,是又開始裝了。
謝夭是個烏鴉嘴的體質,他對此卻沒有半分意識。
睡到半夜,一語成讖。
頭越來越痛了,眼睛耳朵也不清明,他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但心跳仍是越來越快,呼吸也急促起來。兩股內息在他體內碰撞,每一下都撞得他四肢百骸發疼。
體內魔氣逐漸壓制不住,從他手心逸散開來。
除了兩股內息,似乎還有別的什么,在他體內沖撞。是劍意,青云的劍意。
他意識到的時候呼吸滯了一下,瞪大著眼睛去看睡在床上的李長安。
這小崽子什么給他下的?!
剛強撐著清醒了一點,眼睛又立刻模糊了。
不行……
不能繼續待在這了。
謝夭剛要翻身坐起,卻一個頭暈眼花地撐了下地面。褚裕醒了,一摸摸到謝夭冰涼的手指,他一陣心驚,張嘴就要喊“谷主”,謝夭一把捂住他的嘴,往那邊床上看了一眼。
屋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見。李長安那很安靜,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褚裕壓低聲音道:“怎么了?經脈逆行?”
謝夭點點頭,又搖搖頭,道:“我出去一趟。”
褚裕連忙穿上衣服就要跟過去,壓低聲音喊:“我跟你一起。”
剛剛起身,沒走兩步,屋內的油燈忽然亮起來。李長安下床,一步步走到謝夭跟前。
也是燈亮了,褚裕才能看清謝夭臉上的神情。只見謝夭表情淡淡,臉上沒有一點難受的意思,身姿站得筆直挺拔,還是那個無所不能的桃花谷谷主的樣子,褚裕看了還以為剛才是自己夢游。
李長安道:“你去哪?”
他在謝夭體內種了一縷劍意,只要謝夭體內內力流轉他就能感知。但這一路走來,他沒感覺到謝夭的一絲內力。但此刻,劍意在不斷被沖撞,卻不是習武所帶來的內力,而仿佛是……本身的經脈。
謝夭沖李長安一笑:“李少俠,人有三急,這也不能去?”
李長安回身拎起劍,道:“我跟你一起去。”
褚裕沒好氣罵道:“你去個屁!這是我家公子,要去也是我去!”
謝夭語氣冷下來:“我沒這種癖好。”說完,再不理會他們兩個,冷臉邁步,就要推開房間門之時,李長安匆匆趕上來,伸手搭住謝夭肩膀,道:“等一下。你……”
謝夭聽他的話,一時間氣不打一處來。
你什么?
你要跑?
謝夭被這小崽子氣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頭更疼了,耳朵也嗡嗡作響。他要站不穩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回身一掌劈在李長安脖頸上,直接將人打暈過去。打完身形一晃,一個踉蹌扶住旁邊的桌臺。
謝夭已穩不住內息了,冷汗這時才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臉色愈發蒼白,就連嘴唇都白了。
褚裕道:“谷主,要不去看看大夫吧!”
“看什么!”謝夭冷冷道,“你是要幾個民間郎中組團來看經脈如何逆行嗎?”
每當這時謝夭都會頭疼欲裂,身魂俱焚。江問鶴說經脈逆行會使人性情大變,宛如發狂。
“谷主,我不是……”褚裕崩潰地搓了搓臉,又拉著謝夭要走,“如果問鶴先生在就好了,我們現在就去找問鶴先生!”
謝夭聽不清他在說什么,狠狠晃了晃腦袋,想要看清楚一點,睜眼卻看見桌臺上一盆蘭花已經死了,勉強維持著活著時候的樣子,一碰卻是一片死灰。
一片死灰。
天生災星。
謝夭看了看自己拍在桌上的那只手,有些訝異和不知所措,接著笑了笑,胡亂地把手藏在袖子里,又背到身后,勉強站穩了,道:“褚裕,把他弄到床上去。”
褚裕不忍心道:“谷主,那你呢?”
謝夭一個人走出房間,聲音冷冷道:“別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