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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伯驥!”

    寧和與祁熹追坐在客棧大堂中, 剛叫了桌飯菜,聽見聲音回過頭,就見陳長青大步從樓上下來, 一張俊面?含著淡淡的疲憊, 瞧著倦倦的沒什么精神。

    他身?上換了件袍子, 還是藍色的,絲綢質地, 走起路來華貴又飄逸。

    寧和打量他兩眼,笑道:“江遠兄,起得?可早。”

    外頭天光大亮,少說也近正午時分了。

    陳長青苦笑一聲,拱手告罪道:“賢妹就勿要打趣為?兄了,說來慚愧,為?兄不勝酒力,昨日貪杯,今日可不就起不來了。”

    “此言差矣。”寧和朗笑道,“你我如今止在這山中野地,又不是昔日做學問?考功名的時候, 早一時晚一時,又有?什么分別。”

    陳長青聽了, 也跟著笑起來:“是極, 是極。偷得?半日閑啊, 今朝這日子,比從前苦讀時候,可真是神仙過的了!”

    他以袖掩面?打了個哈欠, 懶散散地踱步過來,撣撣袖子, 施施然在桌邊朝寧和一笑:“叨擾?”

    寧和失笑:“江遠兄自坐便是。”

    陳長青又朝對?面?的祁熹追拱拱手:“祁姑娘。”

    祁熹追略一頷首。

    陳長青身?后照例跟了昨日那叫阿六的大漢,陳長青先叫他去點了菜來,又讓他也在桌邊坐下。

    四人拼著吃完了這一頓飯,陳長青便說要邀寧和出去沿溪游玩一番。

    寧和將目光看向祁熹追。

    陳長青忙道:“祁姑娘若肯賞臉,自也可一同前去。”

    祁熹追搖了搖頭,道:“我還有?事。”

    “好罷。”陳長青望向寧和,目光很溫和,又帶了點興許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希冀之?色,“賢妹?”

    寧和實在無法拒絕,又見祁熹追沒有?反對?之?意,便點頭笑道:“能得?江遠兄相邀,和自求之?不得?。”

    陳長青眸光一亮,手中折扇一展,便與寧和并?肩出去。

    兩人一路說笑,走出門去,寧和不經意地一抬頭,卻見前方花樹邊站了個人,著一身?淡粉羅裙,娉娉婷婷,正是那客棧老板娘。

    陳長青也看見了,對?寧和說:“那是夢娘,吹得?一手好笙,正好伴我們同游。”

    夢娘轉過身?來,手頭果然抱了把蘆笙,另一手還提了方竹盒,朝寧和二人柔柔地福了福身?。

    寧和頷首,又有?些奇怪地問?:“若夢娘跟了我們去,后頭再有?住店的來,又該如何是好?”

    陳長青笑道:“你也說了,此處山村野地,哪有?什么人來。這一個月,加上你們,統共也就來了四人而已。再者,店中也還有?伙計在。”

    兩人說話間,阿六已從一旁的樹上解下繩索,用力拽著,從溪邊茂密水草之?中牽出了一葉小木舟來。

    木舟雖小,兩頭有?擋板,中間還有?小幾小凳。

    夢娘先上去,她身?段實在輕盈極了,踏上船舷時小舟幾乎連晃也不晃。

    寧和看她將竹盒放在中間的小幾上,裙擺一旋,便從舟尾走到了舟頭,抱著蘆笙坐下來。

    寧和與陳長青互相讓了讓,也都上了這小舟。阿六坐在舟尾上,抄起兩根木漿默默劃船。

    漿一動,舟也就動。

    這溪水極清澈,澄凈得?甚至顯得?空蕩。晴藍的蒼穹與兩岸的花樹皆映在里頭,波紋逐落英,攪碎一池云影。

    陳長青打開那竹盒,寧和看了眼,見里頭裝了兩碟糕點,一盤牛肉,一壺茶兩個杯子。

    “怎么樣?”陳長青將杯盤擺好,微微一笑,傾身?給寧和倒了茶水。

    阿六將船劃得?極穩,連杯中的茶水都不曾晃動一下。夢娘抱著笙,嗚嗚地吹起一支小調,婉轉低沉,順著河岸悠悠飄蕩。

    寧和喝了口茶,誠心嘆道:“仙人所在。”

    陳長青哈哈大笑起來,寶藍的綢衣隨著主人俯仰間流水般顫動著。他生得?俊郎,笑起來更?是好似風中玉樹,瑯瑯颯颯。

    “是極!此間風景,真不似人間所有?。”陳長青邊笑邊道,“只是我一個人看啊,到底少些意思。我時常就想?著,我有?……我有?一友人,若他能來相伴左右,與我一同游覽這水光山色,才叫真的快活。”

    寧和也笑,舉杯朝他敬了敬:“便敬這水光山色。”

    “好極!且飲此杯!”陳長青樂道:“罷了,他雖不在,能遇到賢妹你,也不差什么了!”

    兩人脾性相投,一起賞景游玩自然樂趣十足。讀書人么,興頭上來吟詩作畫,抒發上兩筆。寧和擅作文,詩寫得?不怎么好,自覺缺些靈氣。

    陳長青倒是吟了兩首詩,寧和聽了,發覺……確實很是普通。對?是能對?上,可卻絕非什么佳對?。

    陳長青也知道自己作得?不好,念完面?露赧然,說:“我不怎么會?作詩,唉,枉讀許多?年書。”

    “不過我那友人詩卻寫得極好。”他說著,眼睛微亮,望向寧和道:“來日若有?機會?,我介紹他與你認識。我感覺,你二定人能合得來。”

    寧和笑著應了,她對?陳長青印象實在很好,心里便也跟著升起些好奇來。

    小舟慢騰騰地在溪上漂了一二時辰,寧和這些日子以來難得有如此安逸閑散時刻,倒真隱隱找回了幾分做凡人時的悠然之?感。

    兩岸溪水和花樹似沒有?盡頭,一彎接一彎,到后來撐船的阿六說,得?掉頭了,天黑之?后,外面?太不安全。

    于是小舟在水中慢騰騰打了個轉兒?,又順著來時走過的路悠悠地蕩了回去。

    寧和從船上下來時,還未走進客棧里,就聽到里頭有?喧嘩聲傳來。

    “咦?”陳長青也聽見了,奇道:“莫不是又有?人來?往日半月也不見一人,可真是……”

    寧和眉頭微凝,快步朝里走去。這時候來的,想?來只能是持了青云令上頂之?人。

    不知來的是誰。

    寧和走在最前,陳長青落后一步,阿六與夢娘跟在后頭。

    一進門,先聽到一女子開口,聲音似怨似嗔:“周師兄,你好狠的心吶。”

    接著是一道男聲,寧和一聽便認出是周琛書,有?些疲憊地道:“燕語,我已說過……”

    寧和匆匆過去,正見祁熹追噌地一聲拔了劍,冷冷道:“陳燕語,你若要找死,盡可試試。”

    那陳燕語穿了件月白的袍子,背對?著寧和這方,對?上祁熹追殺氣四溢的雙目,下意識往身?旁的柱子后縮了縮。

    倒是她身?旁的男子往前一步,沉聲道:“祁熹追,你莫欺人太甚。我方振雖打不過你,但?你也只有?一人!我與陳師妹二人聯手,未必不能與你斗上一斗!”

    祁熹追連目光都未抬去一眼,倒是周琛書聽了,頓時皺眉道:“方道友,以多?欺少非君子所為?。你若執意如此,我不會?袖手旁觀。”

    “欺?欺什么?我欺她?祁熹追?”方振滿臉不可思議:“周琛書,你莫不是瞎了眼。以多?欺少?兩個我,也不見得?打得?過她!”

    陳燕語臉色一黑,斥道:“方師兄,莫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方振:“我沒有?……”

    那頭祁熹

    追已瞧見寧和回來,懶得?再聽他二人廢話,提著劍轉身?走來。

    她一動,頓時將承鼎派那陳方倆師兄妹驚得?齊齊往后退了幾步。隨即卻見祁熹追從身?旁漠然走過,反應過來,臉上都不太好看。

    “回來了?”祁熹追道,見后頭的陳長青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長劍上,頓了一下,反手將劍插回鞘中,沖他微微點頭。

    陳長青笑著道:“祁姑娘。”

    似是覺出此處氣氛不對?,原本?跟在后頭的阿六警惕地上前來,將陳長青護在身?后,單手按在腰間,目光冷冷地掃向這大廳里多?出來的幾個陌生面?孔們。

    寧和已經瞧見了,多?了三個人。承鼎派的師兄妹,還有?周琛書周兄。他們三人當初都是走了丹道的,一起到了這兒?,也不算稀奇。

    倒是周琛書看到她,雙目一下瞪大了,驚道:“寧妹?!你怎會?在此處??”

    他幾步疾沖過來,望著寧和又驚又喜,明白過來:“原來寧妹你、你竟爬上那仙梯了!”

    激動之?下,周琛書一下捉住她的手,一雙眼睛里竟是微微泛起紅來,喃喃道:“太好了,阿追有?你一起,我也……我也放心了。”

    他看著比幾日前寧和在暗處瞧見時,又更?憔悴了些。面?色蒼白得?厲害,胡茬拉碴,眉宇間籠著層憂翳之?色,將身?上從前的那股活潑跳脫勁給壓了下去,人也瘦了一頭。

    寧和打量了兩眼,心頭微嘆,暗道此刻看來,周兄倒終于成長了幾分。此種變化,也不知于他自己而言,是好是壞。

    陳長青的目光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挑了挑眉:“賢妹,你二人這是……認識?”

    周琛書聽見他說話,愣了一下,他自然也是看過金虛派所錄的,他與寧和對?視一眼,很快反應過來,面?前這位藍衫男子應是個靈,而且大約還是特定的那位靈。

    “是,我與周兄原是同窗。”寧和道,看了眼周琛書,笑著說:“周兄,這位是陳兄,陳長青,字江遠。我二人在此間客棧相識,一見很是投緣。”

    周琛書忙接道:“陳兄,我名周琛書,字叔才,幸會?幸會?。”

    兩人互相拱了拱手,彼此相視一笑,也就算是認識了。

    “周兄與伯驥賢妹曾是同窗?原來賢妹還去書院上過學么。”陳長青道,目光中驚訝又感嘆:“這可當真是……果真不似尋常女子。”

    寧和笑了笑,謙遜道:“運氣好罷了。”

    此時天色尚早,不到夕食時候,寒暄一陣,陳長青便說要回房更?衣,上樓走了。

    阿六跟著他去,夢娘則回到柜臺后面?,給后來的周琛書三人發了房牌。

    第六十二章

    “如何了?”寧和問。

    祁熹追沒答話, 寧和正想回頭?看去,不想卻忽覺一道冰涼指尖在后背處輕輕彈弄了兩下,叫她整個人當即就是?猛地一抖。

    寧和愕然?回頭?:“熹追??”

    祁熹追自然?地收回手抱胸而立, 面?上淡淡:“嚷什么, 不過逗你一逗。”

    寧和面?露無奈, 搖搖頭?將衣裳攏上。

    “與昨日一樣,仍是?到胸口下方處。”祁熹追道, “看不出什么變化。你心口處大約有什么東西,阻止了那臭金水蔓延。”

    心口處?

    寧和微微低頭?,自己心口處就只?有兩樣東西。一為心尖火,二便是?火上擎著的那枚還沒磨盡的寒水珠了。就是?不知?道,具體起?效的是?哪一樣。水火相克,火又克金,說是?心尖火能止這臭金水,有可能。而寒水與臭金水同出一層,有克制之效,也有可能。

    如今,寧和的胸口以下, 包括兩條胳膊在內的整具身體都已變成了燦金色。白日里為了不叫旁人——尤其是?那新認識的陳長青陳兄瞧出異樣來,她都在手上用布巾子細細纏繞了一層。

    好在她如今腰間佩著劍, 有的使劍人手上纏著布, 也是?再常見不過了。

    寧和在屋中歇了會兒?, 再下樓時,不知?為何沒看見陳長青。他?與他?那隨從阿六,兩人都沒有下來用夕食。

    寧和猶豫片刻, 有心想要上樓去敲敲他?門,看看情況, 又顧忌著陳長青畢竟是?“靈”,而不是?真正的人。

    思量再三,還是?只?找到柜臺邊坐著的客棧老板娘問了句:“夢娘,你可知?……江遠兄怎沒下來用飯?可是?身體有什么不適?”

    夢娘聞言抬了抬眸,一雙波光粼粼的眼睛望了寧和一眼,柔聲笑了:“陳公子是?客,客人也是?客,客人既不知?,夢娘又怎會知?曉呢?興許是?困倦了,睡下了?左右也沒什么要緊的,陳公子稍后若是?餓了,只?叫阿六下來吩咐一聲便是?。”

    見問不出什么,寧和便也只?好轉身離去。走出好幾步了,仍能感覺那夢娘的目光還一直黏在自己背上。

    周琛書?與那承鼎派的陳燕語與方振師兄妹坐在一起?。陳燕語巧笑嫣然?,嘴里一直說著些?什么,旁邊周琛書?與方振一左一右,一個低眉思索一個斂目發呆,都不怎么吭聲。那陳燕語也不在意,一個人也說得自在起?勁。

    早上不見蹤影的那化名黃三的程景仁,此時也出現?在了客棧門口。他?走進來看見周琛書?三人,沒說什么,也沒有上前招呼的意思,徑直找了處角落的桌子坐了下來。

    黑蛟高大的身影照例跟在他?身后,黑紗覆著全身,像條沉默的影子。

    抬頭?看到寧和與祁熹追進來,周琛書?目中頓時一亮,就想走過來同她們坐到一桌。結果他?一起?身,陳燕語也跟著起?身,他?走過來,陳燕語也跟過來。看自家師妹走了,方振自然?也得跟著走。

    一下來了三個人,一處木桌只?有四面?,自然?是?坐不下的。

    周琛書?無奈,只?得拍拍寧和的肩頭?,低聲問了她房號,說自己晚上再過來。

    祁熹追坐在一旁,冷著一張臉,目不斜視。周琛書?心虛得很?,也不敢跟她搭話,只?匆匆叫了聲阿追師妹。

    寧和瞧了祁熹追一眼,笑著道:“我?們在甲三與甲四房。”

    “好,知?道了。”周琛書?低咳一聲:“我?……晚上過來找你們。”

    聽見他?咳嗽,寧和便抬頭?細細打量他?面?色,隱隱覺得有些?發白,忙關切道:“周兄,你,可是?受了傷?”

    “無礙。”周琛書?露出個苦笑,“過上一層不慎著了道。小傷,養上一晚也就好了。”

    寧和聽罷,嘆了口氣,想起?上一層的黑蟻、上上層的寒水金河,不由心有戚戚焉:“是?難甚。周兄萬萬謹慎些?才好。”

    周琛書?瞟了眼祁熹追,對寧和道:“你與阿追無事便好。”

    “祁姑娘能有什么事,祁姑娘厲害著那。”陳燕語在后頭?笑盈盈地道:“周師兄若要擔心,不若也擔心擔心燕語?周師兄,你要尋靈藥,要說我?師兄妹倆,可才是?與你同路的人呀!”

    周琛書?一聽她開口,臉上頓時露出了有些?頭?痛的神?情,朝著寧和點一點頭?,便轉身走了。

    陳燕語拿眼瞅了瞅祁熹追,笑了一下,也跟著走了。她長得漂亮,笑起?來自然?好看,就是?那笑里隱隱帶著股只?有女人能懂的挑釁勁兒?。

    這邊祁熹追依舊一副冷臉坐在那兒?,看著和平常分別?不大。但熟悉她的人,比如寧和,就能瞧出她心情應當是?極差了。

    寧和從前與女子打交道較少,不是?學生,就是?杏娘這樣的晚輩。也不認識這位陳姑娘,看著她這笑倒沒別?的感覺,只是覺得這位姑娘的眼睛實在很美,波光粼粼的,靈動得很?。

    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寧和心里記得周兄說要來找自己,早早便回了房中。

    結果周琛書?沒等?來,先等來了翻窗而來的黑蛟。

    寧和有些意外:“阿皎,你怎么來了?”

    黑蛟說:“我?拜了你為師,來學,你們人的字。”

    組里的燭光將他?英挺鋒利的眉目照亮,那雙深黑的眼睛里映出一點亮色,是?種逼人的俊美。

    可他?雖有這樣一副人軀,可從窗戶鉆進來的動作,有一瞬間腰身挺動、脖頸高昂,還是?能看出蛇的影子。

    他?臉上的表情也不多,仿佛

    天生一副冷臉,活脫脫一個男版的祁熹追。可祁熹追高興時會笑,怒時會拔劍,偶爾還會作弄人。祁熹追是?人。

    而黑蛟的冷是?麻木的,漠然?的。他?看向旁人的眼睛里沒有一絲情感,那碧綠如湖的顏色是?森寒的,還是?當年寧和掀開灶房黑甕陶蓋時,那條從陰暗初探出頭?來的黑蛇的眼睛。

    寧和的眼神?,黑蛟是?看不懂的。他?站在窗前望著寧和,像從前還是?蛇時那樣。

    寧和輕輕嘆了口氣,頗感任重道遠。

    “來,阿皎。”她走到桌邊,回頭?朝窗邊的黑蛟招了招手,“來坐下。”

    客棧的屋子里有筆有墨,寧和抽出幾張宣紙平鋪桌上,微微挽起?袖子,提筆懸腕,將那白毫往那硯池中輕輕一蘸,落紙便是?一行方正有力的大字。

    她站著,黑蛟坐著。不過黑蛟身量很?高,便坐著也能平至她肩頭?。

    為了方便黑蛟識字,寧和寫的是?最清晰易辨的正楷字,一筆一劃,端的是?干凈利落。

    “你初學,我?便從《千字文?》教起?。”寧和說,一邊寫完后將筆擱在一旁,指著紙上新鮮寫就的墨字,念道:“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她念一遍,黑蛟便跟著念一遍。

    他?講起?話來還不流利,一頓一頓的,口音也有些?不準。他?念錯了,寧和就出聲輕聲糾正他?。

    寧和說當了十來年夫子的人,脾性與耐性又都很?好,給人啟個蒙,那實在是?再輕車熟路也不過了。

    一連教著念了幾遍,寧和又向黑蛟解釋每一句的意思,再分別?將每一個字單獨拎出來講講意思。

    寧和實在是?很?好的老師:飽覽群書?,字字句句都皆爛熟于心,講起?來信手拈來,旁征博引又深入淺出。

    黑蛟背脊挺直,低著頭?,雙目十分嚴肅地盯著紙上的字,聽得認真。

    寧和覺得講得差不多了,就抽出了一張新紙,鋪在黑蛟面?前。她將原來自己寫下的那張往上挪了挪,點了點擱在一旁的竹筆,瞧著他?溫聲道:“阿皎,你來試試?”

    黑蛟盯著那枝筆片刻,眉頭?深鎖,如臨大敵,最后伸出手,五指一攥,把那筆捉了起?來。

    寧和:“………”

    她笑了一下,有些?無奈:“阿皎,筆不是?這么拿的。”

    寧和湊近了一步,伸手將黑蛟攥著筆的手微微抬起?,雙手覆上去,一點點將他?的五指糾正成正確的姿勢,又引導著他?握著筆往紙上寫。

    寧和的手,是?雙常年習字的手。修長,指間有筆桿磨出的繭,手腕瘦而有力,不若尋常女子柔軟,叫人想到崖上勁挺有力的松。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者也。黑蛟雖是?一副俊美男子模樣,寧和只?當他?是?個學生。蛇也好,蛟也好,男子也好,只?要是?學生,在她眼里都是?一樣的。

    墨水泅出淡淡的濕痕,一個還算端正的字體成型。黑蛟低頭?看著,將每一筆劃的形狀與落筆的動作記在心里。

    這墨是?好墨,研磨出來有股如松似柏的清淡香氣。黑蛟鼻子微微動了動,他?覺得,寧和身上就是?這種味道。

    一人教,一人學。過了有小半時辰,周琛書?來了。

    他?大概是?唯一一個真正走門進來的。

    一首千字文?教至十來句處,聽見敲門聲,寧和將筆放回架子上,問道:“何人?”

    周琛書?說:“是?我?。”

    寧和回頭?,黑蛟已經站了起?來,將桌上的幾頁紙囫圇卷起?往懷中一塞,道了句:“走了。”

    便往窗口一翻,走得利落。

    寧和理了理袖子,走過去開了門。

    門剛開了一個縫,周琛書?便一下子鉆了進來,一進來先轉身把門合上,才松了口氣,沖寧和道:“寧妹。”

    他?行色匆匆,走到桌邊一坐,看見窗戶是?開的,又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把窗戶給合上了。

    想想,又捏了個訣,分別?往門窗上各拍了一下,才對寧和道:“這青云頂處處詭秘,寧妹還是?謹慎些?為妙。”

    寧和也不知?道他?捏的是?個什么訣,遲疑了一下。這……也不知?道,回頭?熹追或是?阿皎再翻窗,還能不能進的來?

    第六十三章

    周琛書滿腹心事, 沒留意她?這點神色變化。

    “寧妹,你……”他猶豫著?開口道:“你與阿追這一路,可還好?”

    “尚可。熹追本領高?強, 還算無事。”寧和?給他倒茶, 溫和?道:“周兄呢?”

    “無事就好, 無事就好……我??”周琛書勉強笑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口, 道:“我?能有什么事,那藥就在?五層,想來也沒甚么難的,倒是你們,要去第七層,唉。”

    他郁郁嘆氣,一旁的寧和?沒說話。

    周琛書幾口飲盡杯中茶水,眉眼?間劃過焦躁煩悶之色,半晌,忽然轉過頭對寧和?道:“寧妹,要不然, 我?跟你們去吧。”

    寧和?被他這話驚了一下,“周兄的意思?是?”

    “這第四層, 乃七道交匯之所。”周琛書說, “我?想了, 若我?由此處變道,跟你們一起走器道去,也應當可行。”

    寧和?沉默了一下, 問道:“那沈姑娘呢,又當如何是好?”

    周琛書抓著?茶盞的手?抖了一下, 面露痛苦猶豫之色,過了會兒才道:“我?與……我?與承鼎派的陳燕語師妹是舊識,他們這回來了兩人,我?若拜托陳師妹替我?去尋那丹……想來,想來也可行。”

    寧和?望著?周琛書。見他眼?神躲閃了一下,目光里又隱隱有些希冀之色。她?不由嘆了口氣。

    “周兄啊……”

    寧和?心頭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她?的這位周兄,十來年后再見,面貌幾乎沒變,心性?也一點沒變,完完全全還是從前的模樣。這模樣叫寧和?熟悉,也叫她?懷念,叫她?想起岐山縣,想起自己年輕時的那段日子。

    可寧和?自己,卻早已不是十來歲的她?了。如今的她?看著?如今的周兄,除去感慨外,心中只余一聲嘆息。優柔寡斷,全無擔當,天真反復,還近乎愚昧地想著?能夠兩全。

    修仙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周兄啊周兄,這話不當我?來講。只是,如今,我?卻不得不問你一問。”

    “一則,你與那位陳姑娘,究竟是何關系?可是性?命相托、此生摯友?你可能保證她?必定盡心盡力?,為你尋丹?你又能保證,她?確能為你尋來那丹?二則,就算陳姑娘當真愿為你去尋丹,到底能有你自去尋來來得妥善穩當?”

    “況且,我?不知你與陳姑娘情誼是否如何深重。”燭光里,寧和?深黑的眼?眸定定望著?周琛書,輕聲道:“可我?知周兄與沈姑娘,卻是性?命相托。”

    周琛書臉色煞白。

    寧和?說:“周兄,我?輩讀書人,蒙圣賢教誨,當知禮,當知信,當知恩義。你先負父母生養之恩,再負菀娘嫁育之德,又負金虛派與真人教誨之恩、熹追與你婚約之說……如今,還要再負一個?沈媞微沈姑娘么?周兄,何立于世?”

    周兄,何立于世?

    寧和?映著?燭光的干凈雙眸望著?周琛書,語聲平靜而句句詰問。這一刻她?不再是周兄的寧妹,也不再像周琛書記憶里的那個?靈慧而溫和?的年輕同窗,叫他恍然間呆立當場。

    有那么一刻,周琛書忽然想起了從前,那些他以為自己早已忘卻的、當他還未踏入修行之門、還不是今日的“雷火少君”時的往事。

    那時,他住在?岐山縣周家,家中有父母兄長?,后來又娶來了個?嬌妻菀娘。那時他每天往縣學讀書,下學呼朋喚友,心中想的是科舉,盼的是日后折桂登科,一展才華。

    這目光,就叫他想起從前在?縣學里讀書,堂上夫子肅然持卷而立,不經意間投來滿含教誨與告誡之色的一瞥。

    從前不覺得,這一刻,周琛書卻在?束目光里霎時間血沖頭頂,又覺如墜冰窖。

    他張了張嘴,嘴唇抖了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忽然覺得再也

    【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

    無顏站在?這里,腦中一片空白。待反應過來時,已以袖掩面撞開門沖出去了。

    留寧和?一人坐在?桌邊,望了眼?尚在?顫動的門扉,嘆了一口氣。

    她?知道自己今日這話說的實?在?有些重了,只是到底年少相識,心里總想著?能多少規勸兩句。

    寧和?為人向來謹守分寸,更非好為人師之輩。今夜大抵是恰好撞上剛教完弟子,一時沒收住,沖動了些。多年舊友,從此,怕是就要分道揚鑣了。

    她?坐了會兒,站起身,想去把門關好,走過去,一抬頭卻赫然發現門口一張素白面龐。

    寧和?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祁熹追。抱著劍站那兒,也不知來了有多久了。

    “熹追?”

    祁熹追應了聲,不太?高?興,冷聲道:“周琛書將窗堵了。”

    寧和?失笑,道:“快進來罷。”

    門重新合上,祁熹追看了眼?窗邊那張桌子,道:“你這倒是熱鬧。”

    寧和捏了捏眉心,嘆了口氣。

    “明日一早,亂象便?將生。”祁熹追說,“為防你我?到時走散,同處一室為好。”

    寧和?點了點頭,走過去把桌上的一應筆墨杯盤收了收。

    修仙之人精力?充沛,到寧和?與祁熹追這樣的結丹之境,幾日不睡也沒什么問題。只是未脫凡胎,睡自然比不睡要好。

    于是寧和?叫來熱水沐浴一番,便?躺上了床。天色還早,能睡上一二時辰也好。

    見她?躺下,祁熹追也走了過來,卸了劍套和?外裳,倚坐在?床頭。兩人都是女子,自然沒什么可避諱的。

    寧和?忙往里挪了挪,抬頭卻見祁熹追仍倚在?那兒,便?問道:“熹追,你不睡么?”

    祁熹追頭也不抬:“你自睡你的。”

    “好罷。”

    寧和?將雙目一閉,心中默念了幾遍清心靜神的經文,片刻便?安然睡去了。

    即便?人還在?沉眠,修行之人五感敏銳,外頭動靜一響,很容易也就醒了。

    寧和?一下坐起來,定了定神,抬頭便?看到祁熹追立在?房中。

    忙問:“熹追,外頭怎么了?”

    她?能聽見樓下忽然由遠及近涌來了許多腳步聲,少說有百人。

    數目如此之多,自然不可能是客棧里原有的人。

    祁熹追沒有說話,轉過身一劍劈了兩扇窗戶。窗扇四分五裂飛出去,朦朧的天光一下子照進來。

    天色還未大亮,溪水上結著?白霧,天地間陰蒙蒙的。

    冷風從破開的撲面吹進,寧和?忙披衣起來,走到窗邊與祁熹追并肩往外看。

    窗下全是人。

    這些人披著?灰色的斗篷,頭上戴著?兜帽,走起路來速度快得有如煙霧一般,輕飄飄地一閃而過,看著?簡直不像是人。

    又或者它?們本來就不是人。

    這些灰色的人影源源不斷地從林子里出來,又飛快地從客棧門口涌進來。看得寧和?眉頭緊皺,即使隔著?斗篷,她?也能感覺到它?們身上散發出的叫人極不舒服的氣息,知道這些東西絕非善茬,也絕非善意。

    她?將袖一抬,寒水劍已在?手?:“熹追?”

    祁熹追微微搖頭,轉過身:“去找陳長?青。”

    “嗯。”寧和?點頭。

    兩人都知道陳長?青所在?房間位置,一出門便?直奔而去。

    到得門口,卻見門前已經站了三人。正是承鼎派那陳燕語與方振師兄妹,周琛書站在?他們后面的背光處,看不清神情。

    走廊另一側,隱隱能瞧見黃三和?黑蛟的身影立在?角落里。

    一條狹窄木廊里齊聚七人,氣氛一時落針可聞。

    祁熹追停下腳步,雙目冷冷掃過門邊三人,雙手?微緊,隨時將從背后拔出劍來。

    “早啊,祁道友。”稍頃,只聽陳燕語笑盈盈地開口了,目光從祁熹追身上劃過,又落到寧和?這里:“還有這位……寧道友。”

    祁熹追神色漠然,把她?當空氣。想來陳燕語也習慣了,見狀也只笑了笑,不以為意。

    倒是寧和?有些驚訝。

    這還是這位承鼎派的陳姑娘頭一回與自己搭話。她?既開口了,寧和?自然也頷首回道:“陳道友。”

    對于這修仙界的來往禮儀,寧和?知道得少。別人怎么做,她?也就跟著?學。

    見寧和?肯回話,陳燕語眉梢微動,一下笑得可親,朝她?湊近幾步,脆聲道:“呀,沒曾想,寧道友倒是有禮之人!寧道友,你們也是來找徐公?子的?這門我?們已叫過了,里頭似是沒人。”

    寧和?還沒說什么,就聽祁熹追冷冷道:“莫理會她?,敲門。”

    同時長?劍出鞘,警告性?地往身前一亮,目光凌然,大有陳燕語再敢上前一步就給她?一劍之意。

    劍光逼身,陳燕語當即面色微變,往后退了一步。她?師兄方振也趕緊往她?身前一擋,口中喝道:“祁熹追!”

    祁熹追充耳不聞,只用目光催促寧和?。

    寧和?趕緊理了理袖子,上前敲門:“江遠兄可在??”

    “叩叩。”

    “叩叩。”

    見她?叫門,走廊里立時便?沒人再出聲了。樓下此時漸漸已有摔打之聲傳來,想是那些涌進店里來的灰斗篷們弄出的動靜。

    寧和?敲了兩回,見屋里毫無動靜,便?略略揚聲喊了句:“江遠兄?是我?,寧和?,你可在?屋內?”

    話落片刻,只聽吱呀一聲,門開了。

    阿六的臉從門縫里露出來,面色有些陰沉,見到門外的寧和?,才將鐵塔似的身軀往旁邊讓了讓:“進來吧。”

    寧和?走了進去,祁熹追緊跟著?,阿六盯著?她?,目光落在?她?手?里提著?的劍上,沒開口說什么。

    祁熹追一進去,他就哐地把門又關上了,叫后面想跟著?擠進來的陳燕語三人吃了一鼻子灰。

    寧和?走進屋里,第一眼?只覺得有些暗。沒開窗,沒點燈,黑梭梭的。

    好在?她?與祁熹追都是修仙之人,暗中也不難視物,輕易便?能瞧見這屋中四處站了有十來人,身量都跟阿六似的壯實?。

    至于陳長?青本人,正背對著?這方,靜靜坐在?一張窗臺下的竹椅里。

    第六十四章

    “江遠兄?”

    窗邊的人?回過頭, 面目在黑暗之中瞧著有幾分?模糊:“伯驥賢妹。”

    陳長青聲音微啞,慢慢站起身來,像是?已?坐了許久, 動作顯得有些遲緩。

    他伸手撿起桌上的一張火折子?, 撥弄了一下, 點燃了桌上的一支白燭。

    火苗朦朦朧朧的,隱約照出屋內情?形。這間屋子?比寧和幾人?居住的那些要大得多, 陳設也豐富得多,桌子?擺件,無不?精細。

    “你怎么來了?”陳長青道,隨即又苦笑了一下:“也是?,外頭動靜這樣響。”

    此時后頭的祁熹追也走了過來,雙手環臂,腳步跟只?大貓似的無聲無息。

    那叫阿六的小?廝見了,很警惕地走到陳長青身前,防備地望著她。

    寧和試著問道:“樓下來的……都是?些什么人??”

    那群灰袍子?形貌瞧著是?不?像人?樣,可寧和沒忘,眼前的陳長青等也都不?是?人?, 而是?奇異莫測的“靈”。而陳長青自己,顯然認為他自己是?人?, 那么寧和想, 沒準在他們眼里, 那群灰袍也是?人?。

    果然,只?聽陳長青疲憊地嘆了口氣?,道:“說來話長。他們是?來殺我的, 伯驥,我看你與祁姑娘獨身在外又都佩劍, 想來功夫不?錯,還請速速逃命去吧。”

    “這……”寧和微微偏過頭與祁熹追對視一眼,口中道:“我與江遠兄一見如故,兄長有難,和又豈能袖手旁觀?”

    “賢妹心意,為兄引領了。”陳長青搖頭,神?色黯然:“只?是?這伙人?來歷非同小?可,手段狠辣又人?多勢眾,不?可力敵。萍水相逢

    ,我實在不?愿連累于?你們,二位還是?快走吧。”

    “兄長不?必多言,和今日便與賢兄共進退。”寧和自然是?不?可能走的,見陳長青還要再勸,便斷然道:“我與江遠兄雖初識不?過一二日功夫,然古語有云,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知己相交,何論日之長短?還是?說,江遠兄莫不?是?當和是?那等貪生怕死?之徒不?成?”

    “你……”她將話已?說成這樣,陳長青哪能再言,默然良久,長嘆一聲,轉身坐回椅中,目光望向窗外的方向,微微紅了眼眶。

    外頭天又亮了些,隔著青褐色的窗紙,也微微能瞧見層淡淡的光。

    摔打兵戈之聲越來越清晰,修行者?耳聰目明,寧和與祁熹追對視一眼,俱都能感覺到,那些灰袍人?已?打上了樓來。

    阿六目光一緊,無聲地抬了一下手,屋中那些沉默的大漢就跟著他往門外走去。

    門扇開合,輕輕一聲響,屋里就只?剩下了陳長青與寧和三人?。

    寧和正想說些什么,旁敲側擊一番,也好探些情?況。就聽背對著這方的陳長青忽然開口道:“賢妹,我記得,我與你提過一回。我有一友人?,與我相識數年,交情?甚篤。今日我陳長青不?畏死?,只?是?想著……不?能再與他見一面,實在遺憾得很。”

    他說著,又輕聲嘆了口氣?。從寧和走進門來這片刻功夫,他已?是?嘆了第三回 ,可見實在是?滿腹遺憾。

    “憾哉。”陳長青說,“我與賢妹如此投緣,原想日后定要將你說與他認識,憾哉,憾哉啊!”

    他站起身,猛地將兩扇窗戶拉開,晨間的冷風呼地灌進來,一下吹滅了桌上的蠟燭。

    陳長青身上只?披了件寬松的藍外袍,長發也未束起,被這風吹得簌簌飛舞。他本就生得修竹美玉一般俊美瀟灑,一雙目溫潤有若點星,衣帶當風,瞧著倒比寧和二人?更像神?仙中人?。

    只?是?他的目光卻?是?如此的悲傷。

    寧和心頭說不?出是?個什么感覺,理智在說面前這位陳長青只?是?個靈,并?非生人?。可他又實在太鮮活,一舉一動與生人?全無異樣,仿佛她當真結識了這樣一位年輕俊逸的公子?。

    她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位友人?……叫作什么名字?”

    陳長青遲疑了一下,隨即便笑道:“也罷,都到此時了,與你提起也無妨。他姓莊,你應當聽過他的名字,莊岫云。”

    提起這個名字時,陳長青的目光都變得溫和了些,又帶著幾分?與有榮焉般的自豪。聽他意思,他這位友人?應當十分?有名氣?,以至于?理所應當地覺得寧和說來便該知曉。

    旁邊一直默然抱劍而立,有如一根木樁的祁熹追聞言,目光微微一抬。這靈究竟來自何時何方還全然不?知曉,更何況能他口中吐出一個名姓?她自己不?善言語,便只?看寧和如何應對。

    未曾想,這名字,寧和還真知道。

    只?見寧和整個人?一愣,隨即急急道:“莊岫云?可是那位樂安居士,莊岫云莊雪川?”

    陳長青哈哈笑了,眉眼舒展:“正是。”

    寧和此刻是?當真欣喜萬分?。這莊岫云乃是前朝一位著名詩人?,天生靈慧,年十三歲時便有佳句遍傳天下,后來更是?頻有驚世之作,才動九州,素有“詩仙人”之美譽。

    寧和讀詩寫詩數十年,最愛的便是?這莊岫云,每每讀來心中總要再三贊嘆,慕其才華。如今竟能在這處碰見,雖不?是?其本人?,卻?也實在很叫她驚喜了!

    她這反應,陳長青早已?習以為常。以友人?赫赫才名,再尋常也不?過。他望著寧和,聲音中猶帶著笑意:“我那友人?人?才絕佳,賢妹你也非常人?,若能相識,必將一見投緣,知己相交。到時你我三人?一同讀書談文、撫琴弄墨,豈非天下樂事?”

    寧和也笑,誠懇道:“心馳神?往,求之不?得。”

    話音才落,就聽門外“哐”的一聲,似有什么東西砸到了那門扇之上。

    陳長青動作一頓,面上的笑意便如融冰一般褪去,化作了淺淺的惆悵。

    他搖了搖頭。回過身將桌上的一張墨字拾起來,疊作小?小?一張投入筆筒里,又將那筆筒收起來塞入抽屜之中。然后轉過身,朝門邊走去。

    寧和毫不?猶豫地跟上,一抬眼,卻?竟見門縫里彌漫進來一股香灰似的灰色煙霧,當即腳步一頓。

    她張口就想提醒,但陳長青已?經走到了門口,那些灰色的煙霧一下躥起來,將他整個人?包裹,可他卻?像毫無察覺一般,全沒異樣。

    寧和將話咽下去,回頭去看祁熹追。

    祁熹追微微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曉。

    陳長青將門拉開了,灰色煙霧如云一樣轟然涌進來,寧和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可抬頭卻?見陳長青已?走進走廊,容不?得她躲,便只?能頂著這灰煙跟著沖了出去。

    這灰煙沒有氣?味,也摸不?著實體,可當寧和一踏進去,就發現自己渾身開始變得遲滯,如同人?走在泥潭里,一舉一動都極耗費力氣?。

    這煙顏色淺,丈許距離內并?不?能遮擋視線。寧和提著劍追出去,追進走廊,看見走廊里全是?灰袍人?。承鼎派師兄妹與周琛書他們也都在煙里,同阿六等人?一起,與這些灰袍人?打坐一團。

    灰袍人?們身影輕飄,鬼魅一般,斗篷下只?看得見一雙若隱若現的手,手里都抓著刀劍。

    而叫寧和感覺萬分?不?妙的是?,自從置身于?這詭異灰霧之中之后,她經脈之中的靈氣?竟然慢慢無法調用了。內府像被什么東西給?裹住了一樣,漸漸生出了一種隔絕之感。

    無法調用靈氣?,無法調動內府,法門、劍法都不?再能使用——除了身形靈活些外,與凡人?已?無異。

    這灰霧將他們重新變成了凡人?。

    寧和尚且還好,她成為修仙之人?也就月把時日,只?腳下踉蹌了幾下,也就慢慢習慣了。寒水劍變重了些,也還提的動,跟周圍灰袍人?也能勉強周旋。

    慘的是?不?遠處的陳燕語與那方振師兄妹,兩人?都不?是?擅使刀劍的,一時間左支右絀,若不?是?有周琛書幫襯著,怕是?要叫四周的灰袍人?們砍翻當場。

    灰袍人?實在太多了,就跟這些遍地彌漫開來的灰霧一般,源源不?斷。

    阿六等人?原本守在樓梯口,看樣子?想護著中間的陳長青突圍出去。后來實在壓不?住,又退了回來。一退再退,最后只?得固守房門口。

    比起幾個暫時成了凡人?一般的修行者?們,阿六等人?的戰力明顯要強得太多。以至于?到最后大家都不?得不?朝這邊靠攏,靠著他們清出的保護圈略略回復體力。

    兩三個時辰過去,陳燕語已?經拿不?起劍了,縮著腦袋狼狽地一個打滾往屋里躲。

    阿六受了傷,臉上兩道刀痕血淋淋的,一回頭瞧看見她的動作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但看了旁邊寧和的方向一眼,到底沒出聲趕。

    寧和這時也累得很了,她跟祁熹追背對著背立在走廊一角。兩人?一同練劍多日,便是?現在用不?出劍法,彼此也多少有些默契,配合起來能叫周圍的灰袍人?近不?得身。

    另一邊是?周琛書跟方振,原本他們有三人?還能支撐,現在陳燕語跑了,境況就一下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寧和抽空瞥了眼,卻?也無能為力,她現在自身都難保。

    用力一揮,“吡呲”一聲,劍刃入肉,一個灰袍人?倒了下去,身形落地抽搐片刻,一下子?散作煙霧。后面立刻又有新的灰袍子?補上來。

    也不?知為何,這些東西的灰袍里分?明看不?出有什么具體形狀,可劍扎進去,卻?又像扎進了肉里,只?是?沒有血濺出來。

    寧和疲憊地抬袖拭了一下臉,目光往走廊另一頭望了眼。

    她心里惦記著,阿皎如今到底在何處?

    今日只?在方才剛來找江遠兄時遠遠見過一回,后來打起來,就再也沒見到黑蛟與那黃三的身影。

    這里到處都是?如潮似海的灰袍子?,他們又能去哪兒?

    第六十五章

    阿六一刀劈開?面前兩?只灰袍子, 一轉頭撞進屋

    內,身旁兩?個?漢子一人一邊默契地聚攏來替他斷后?。

    阿六捂著肚子,喊道:“公子, 頂不住了!外頭走不得, 我護您從窗戶出?去!”

    寧和?倉促間回頭往那方望了眼, 就聽身旁祁熹追喝了聲:“走!跟上去!”

    寧和?頓時強提起精神,與祁熹追一左一右地同時朝后?退去, 互相支應著一路退進門里。

    另一邊的周琛書方振二人見了,忙也想跟過來,可他們那邊灰袍人圍得實在太多,一時走不脫去。周琛書一急,拼著挨了兩?刀硬突了過來。

    至此,五人都進了屋,門外只剩阿六帶著的那些個?大漢們仍在頑強抵擋著。

    寧和?進來時,阿六正單手攬著陳長青站在窗口?,想要帶著他一起跳出?去。不遠處,陳燕語縮在椅子上給自己擦藥,抬頭看見他們, 頓時驚呼了聲:“周師兄,你這是怎么了?傷到何處?快過來我這兒有藥!”

    寧和?回頭看了眼, 見周琛書面色難看, 踉踉蹌蹌地跌進來, 以劍支地,渾身是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頓時叫屋里本就濃郁的血腥味兒更重幾?分。

    方振跟在后?頭,聞言道:“師妹, 我也傷的不輕……”

    寧和?只匆匆看了這么一眼,便?提著劍往窗邊跑去。

    “江遠兄,阿六。”寧和?探了探頭,略略往下望了望,不出?意?料,樓下也全是灰霧與成群灰袍人,不由皺眉道:“阿六兄弟,下頭也全是這些東西……”

    “沒法子了。”阿六說,一張素來冷硬無波臉上流露出?幾?分隱隱的悲愴來:“下去了,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寧和?剛要開?口?說話,鼻端卻忽然聞到撲面一股血氣,心頭頓覺不好,低頭一看,果然見阿六捂著腹部的手在微微顫抖著,濡濕的血從指縫里不斷地汩汩滲出?來。

    “阿六兄弟……”

    話音還未落,阿六已經攬著陳長青從窗口?跳了下去!

    寧和?面色一變,情急之下一撐窗沿,也跟著跳了出?去。

    沒了走廊狹窄地形的限制,頓時有無數的灰袍人從四面八方圍過來。

    阿六落地時腹處的傷口?撕裂,腳下一晃跌倒在地。

    陳長青被他墊了一下,毫發無損,一回頭見阿六倒下了,忙撲過去扶:“阿六!阿六你如?何了?”

    他倆一落下來,當即便?被周圍的灰袍人們發現,它們頓時如?潮水般圍了過來,翻滾的灰霧好似天雨時聚攏的濃云,袍服更是堆疊如?浪。

    阿六還躺在地上,陳長青雖算不上文弱,卻也是個?全然不會武的書生。眼看情況要不好,寧和?落地只來得及將手中寒水劍當啷擲出?,寒光一閃間,劍刃如?一弧彎月,將最前頭一排灰袍子斬作灰霧。

    然而這一下也只為他們爭來了不過一息的喘息之機,幕天席地,灰袍無窮無盡,一茬倒下了,后?頭的連遲疑都不會有一下便?能填補上來。

    劍丟出?去了,眼看著阿六與陳長青轉瞬就將被灰袍淹沒,而寧和?手中無有寸鐵。

    她喘了口?氣,反手間凝出?一柄白蒙蒙的新劍來。劍影如?月,劍光如?玉,縹緲無形,劍鋒所指,卻比先前的寒水劍來得更為鋒銳!

    正是寧和?胸中心劍。

    自從結丹之時得蒙見悟那天光顯化出?的擎天劍影,正如?水到而渠成,寧和?的心中,漸漸便?真正有了一劍的具體模樣。

    以吾浩然之氣,斬所見之不平,心之所指,劍之所向。

    只是如?今調不動內府用不成靈氣,寧和?強行?要使這心劍,便?如?當日岐山書院斬妖之時一樣,消耗的是她的元氣。

    修者之元氣為天地所降,道種之所需,道基之所在。消耗過多,恐將根基受損。這點?,寧和?是清楚的。而受損的結果,她也早已體會過了一回,若不是在那登仙梯時機緣巧合二次入道,恐怕是這一生都無以彌補。

    但正如?那日書院里尚凡人之軀也敢只身去攔那呼風喚雷之狝鹓蠻姖二獸,今日,若會因此畏懼不前,而選擇放下手中之劍,那便?不是寧和?寧伯驥了。

    就見寧和?微闔雙目,五指捉劍——

    一劍浩然!

    茫茫灰霧之中升起了一輪月亮。皎潔的白光如?同漣漪般粼粼暈開?,所過之處,那些穿行?于霧中的灰袍子們如?同陽光下消融的雪,無聲無息間滌蕩一清。

    祁熹追縱身下來時,只來的及攬住寧和滑落的肩頭。

    寧和?緩了片刻,重新站直身體,搖頭道:“我無事?。”

    她抬手輕輕將祁熹追的手拂落,趁此時機,上前幾?步撿回了自己的寒水劍。

    一彎腰,唇邊便難以抑制地涌出一線血來。

    祁熹追望著她的背影,眉頭皺起。然如?今到底不是說話的時候,就這片刻功夫,新的灰袍子已經又從不遠處聚過來了。

    祁熹追雙劍在手,寸長寸短,一手刺一手劈,幾?下將最先沖至的幾只灰袍人攪得粉碎。

    “阿六!”陳長青飽含痛苦的喊聲傳來。

    寧和?忙回頭去看,就見那護衛阿六已經爬了起來,一手捂著肚子,面上已無幾?分血色。他另一只手把腰上的大刀又拔了出?來,抓著還要繼續與那些灰袍人斗,可他腹部的血口?子太大,單手已經捂不住了。

    陳長青眼睛發紅,伸手想去把他的刀奪過來:“阿六你歇著,我來!”

    阿六說:“公子這雙手與主人一樣,都是讀書寫字的,哪能來拿這些鐵器。”

    “讀書寫字,讀書寫字有何用?”陳長青苦笑一聲,“阿六,莫管我了,你走吧,去找你家主人。”

    阿六搖頭:“公子……”

    祁熹追一回頭見他們還在拉扯,面上頓時劃過一絲怒氣,冷聲喝道:“還在啰嗦什么,何處是出?路?速速指來!”

    阿六提著刀砍落兩?個?黑袍人,喘著氣,粗聲道:“沿、沿溪水走!”

    祁熹追聽了,反手掏出?瓶丹藥一仰頭吞下去,兩?劍一舉把前頭一排灰袍人連同擲出?的藥瓶子一同劈碎,劍花攪動兇猛有如?旋風,生生殺出?一條路來,朝著溪邊突去,頭也不回地喊:“跟上!”

    寧和?杵著劍微微弓身,臉色難看,竭力壓下腹中翻涌痛楚,對阿六道:“你與江遠兄先走,我斷后?。”

    時機危急,阿六一句話也沒多說,點?了一下頭,推著陳長青追在了祁熹追身后?。

    寧和?落后?一步,咬了咬牙,抬手又要將心劍凝出?,卻忽見遠處有黑光一閃,閃電般沖至自己身前。卷起的風撲到臉上,是股濕潤的山林味兒。

    這味道寧和?極熟悉,她眼中一亮:“阿皎?”

    那黑光繞著她左沖右突,速度快極了,便?是憑著寧和?如?今的眼力,也看不清楚里頭是個?什么形狀。只見到黑光過處,一頂頂灰袍好似凋落的秋葉一般被撕了個?粉碎。

    然后?那黑光撞回來,卷著她往溪邊急奔而去。

    光影疾掠間,寧和?只看到一雙幽綠的眼睛。

    “阿皎,你……”寧和?心頭好些疑問,想你之前去了何處,那黃三又何在,但想著此刻絕非敘話之機,便?又壓下不提。

    黑光卷著她沖至溪邊,祁熹追和?阿六正一左一右將陳長青夾在中間,極艱難地沿溪而行?。

    黑光散去,寧和?雙腳落地,抬眼一看,身旁立著的果然是黑蛟寧皎。

    寧和?胸中阻塞,站著緩了幾?息,期間有灰袍人撲上來,通通被寧皎出?手打?落。

    寧和?這時才發現,寧皎身上此刻只穿了件黑色外裳,原來一直披著的那件黑斗篷不知?何時已脫掉了,那張蒼白而俊美的臉坦然地露在外面,回過頭看她,碧綠的雙瞳里帶著還未褪去的森然煞氣。

    比起他的袍子,更重要的是:“阿皎,你能用靈氣?”

    “不能。”寧皎搖頭,然后?他說:“我非人。”

    寧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寧皎是頭蛟,動若奔雷也好,攪碎這些灰袍子也好,他不需要借助什么功法法門,只憑身體便?能做到。

    說話間,寧皎又打?散了幾?只灰袍人,隨即更是重新化作黑光,沖襲幾?圈下來,將周圍幾?丈內都清了個?空。

    阿六祁熹追三人都回頭看了過來。祁熹追喘了口?氣,寧和?定?睛一看,發覺她面色似乎不太尋常,整張臉充了血一樣的發紅。

    “熹追?”寧和?有些擔憂,問道:“你怎么了?”

    祁熹追的目光往寧皎瞥去一眼,正要開?口?說些什么,站在她身旁的阿六卻忽然倒了下去。

    “阿六!”陳長青急忙蹲下去扶。

    阿六仰面躺在地上,眼睛睜大,瞳仁里頭已經沒什么光了,手中一直抓著的刀也掉在了地上。

    寧和?游學時常行?走在外,有些經驗,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不行?了。心中暗嘆一聲,別開?了頭去。

    陳長青還想把人扶起來,可他已跑了一路,力氣消耗不小,阿六塊頭又大,一時扶不起來,急得他雙手都顫抖起來。

    溪邊花樹繁多,陳長青的臉上被花枝劃出?了兩?道血口?子,頭上發冠也歪了,看著狼狽極了。

    阿六動了一下,艱難地抬起腦袋,已說不出?話,只緩緩對他搖了搖頭。

    夢鄉樹搖落片片粉紅的花瓣,飄零在灰色的霧氣里。阿六的眼睛閉上了,捂著腹部的手松開?,紅白的腸子都從那口?子里滑落了出?來。

    “阿六,阿六?”陳長青喊了兩?聲,把嘴閉上了,低著頭,怔怔的。

    灰袍子轉眼又聚過來,寧和?面色凝重,提著劍上前一步,不得不開?口?對陳長青道:“江遠兄,走罷。”

    陳長青抬眸朝她看來,一雙原本清華有神的眼睛里顯得有些空茫。片刻后?,他低下頭,伸手把阿六的刀撿了起來。

    “你們走吧。”他說,“這些東西是為殺我而來的。”

    見他如?此模樣,寧和?心中不忍,壓住一口?嘆息,道:“江遠兄,莫說這些話了,你先起來,我與熹追護你出?去。”

    陳長青卻搖頭:“你們走吧。”

    他神色慘淡,聲音里幾?乎是哀求了:“我實在,實在不愿再見有人為我而死。我就在這里,你們快走吧。”

    從客棧之中到這溪邊樹林,到如?今打?了少說有五六個?時辰。那時天還沒亮,而此刻,遠山的日頭已要落了。

    “江遠兄……”陳長青不愿配合,寧和?覺得有些棘手。

    黑蛟已經又和?新涌過來的灰袍人們戰作一團,而祁熹追皺著眉看著這一幕,哐地將兩?柄劍拿作一手抓著,抬腳大步過來。

    寧和?覺得她大概準備直接動手將人給提起來。

    這……

    唉,寧和?雖覺得有些不太合適,但情形如?此緊急,熹追這到底也是無奈之舉。

    第六十六章

    就在這時, 寧和忽聽到?身后傳來樹枝摩擦的簌簌聲——有什么東西過來了!

    灰袍子們似乎介于實體與虛無之間,走起路來飄飄蕩蕩,并無聲響。因而?來者?必是旁物。

    寧和頓時戒備起來。祁熹追凌厲的目光也當即看了過去。

    細細碎碎的動靜轉瞬及近, 正在眾人戒備之時, 對方卻忽然停住了, 片刻后,有道嬌柔的女音傳過來:“陳公子, 你可?在此處?”

    陳長青愣了一下:“夢娘?”

    寧和與祁熹追對視一眼,都沒做聲。

    那邊答:“是我?。”

    隨即腳步聲又起,繞過樹叢走過來幾個人,打頭的正是那身姿妖調的客棧老板娘夢娘,穿著身青綠色的裙子,后跟著幾個勁裝打扮的伙計。

    夢娘說:“陳公子,我?來接您。我?們公子已收到?消息,正領著人趕過來,您跟著我?,我?帶您接他去。”

    聽了這話,陳長青木然的雙目里終于重新聚起微光:“雪川, 雪川他過來了?”

    “是。”夢娘點頭,又催促道:“此處危險, 陳公子還請快隨我?來。”

    陳長青精神一振, 馬上?要跟她走, 走了幾步,才想起來回過頭看向寧和他們。

    山林茫茫,寧和也不知?該往何處走, 現在既然有人來接了,自然只能跟著, 便道:“無妨,我?與熹追護著你過去,也是一樣。”

    陳長青深吸了口氣,點點頭,沒說什么,只拱手朝她二人深深揖了一下。

    寧和一面揮劍劈散一只灰袍子,一面心頭忍不住有些起伏:聽江遠兄與夢娘方才所說,莫不是自己?跟去,稍后也能見著那位詩仙人?

    心緒翻涌之下,寧和險些把后頭的黑蛟給忘了,過了會兒才忙匆匆調頭回去喊了聲:“阿皎,走了!”

    話音落下,就見一道黑光躥過來,落地化作寧皎的模樣。

    有了黑蛟的加入,加上?夢娘帶來的幾個身強力壯的伙計,這一路便再沒經歷什么波折。

    由夢娘領著走了幾個時辰,灰袍子們一直追在后頭,眾人緊趕慢趕,早已遠離了原來的客棧方向。天色越來越暗,林子越來越深,樹木高大的傘蓋遮蔽了落日的余光。一行人不得不沿途斬些松木段下來,充作火把。

    陳長青只是個書生?,再怎么堅持,也慢慢變得體力不支起來。他走不動了,就由幾個伙計輪番背著走。

    寧和與祁熹追倒是都可?以代勞,到?她們到?底身為女子,多有不便,就沒提。至于黑蛟,他一直落在后頭清理著追來的灰袍人們。

    四下寂靜,夜色濃沉。如?此環境里,那些鬼魅一般的灰袍子變得比白日更難對付。

    不知?過了多久,就連寧和與祁熹追都漸漸感到?有些疲憊了,更遑論身為凡人的陳長青與客棧伙計們。

    倒是那位夢娘,瞧著嬌嬌弱弱,不僅能使得一手軟鞭,跟著走了這么久,伙計們個個筋疲力盡、粗喘如?牛,她卻仍是神色如?常。

    寧和目光幾次落在她身上?,心中暗自生?出幾分戒備來。

    雖說據熹追所言,夢娘同陳長青等人一樣,也是靈。但?旁人都是凡人模樣,為何偏偏獨她一個例外?

    防備之心不可?無,謹慎些總沒壞處。眾人走在一起,而?她與祁熹追之間隔了些距離,若要湊近去說話,多少太刻意了些。

    寧和有心想將心中念頭同祁熹追提一提,她本以為以自己?與熹追默契,便是不開口也能無聲交流一二。卻不想看過去時,祁熹追竟然半點也沒有察覺。

    不對。

    寧和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分神盯了一會兒,竟發覺她此刻整個人,臉、手腕、脖頸,凡裸/露出來的皮膚,竟都呈現著一種暗沉的赤紅色!

    她揮劍的動作依然一如?既往的剛猛利落,絲毫不顯異樣,但?寧和覺出不對后繞了幾步,斜地里與她目光對上?,心中頓時就是一沉。

    旁人可?能看不出來,但?像寧和這等熟悉的,一對上?她的眼神,就能知?此刻她大概人已經不太清醒了。

    寧和再也顧不上?許多,忙一個箭步擠到?她身邊去,口中急急喚道:“熹追,熹追!”

    祁熹追被她拉扯了一下,人還未回頭,手頭掄著的一雙劍便朝她招呼了過來。寧和忙抬手擋了一下,三劍相?撞,“當”的一聲震響響在耳畔,祁熹追恍了一下,烏黑的雙眼里終于聚起了一點神采。

    她把劍收回去,杵在地上喘了口氣。

    “熹追,”寧和一面提劍護著不叫有灰袍子趁機突上?來,口中關切道:“你這是怎么了,受傷了么?”

    祁熹追搖了搖頭,不欲多解釋,只說:“沒事?,走吧。”

    有黑蛟在后掃尾,這一路情形雖不至于十分危急,但?眾人也都是且戰且走,都在逃命,沒人顧得上?管別人。寧和與祁熹追耽擱這么一會兒,已經落下一大段距離,前頭人影都快見不著了。

    寧和有些擔憂祁熹追情形,但?祁熹追催促說:“快走,不可?叫陳長青出事?。”

    寧和只得將口中話語壓下,又伸手想攙扶祁熹追一下,卻被她拂開。

    祁熹追身上?紅彤彤的,尤其一張臉上?——若是白面微染紅霞,自然是好看的,可?若是整張臉都變成了紅色,那就只余可?怖了。

    寧和看得心頭不安,祁熹追卻神色如?常,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兩?人都是修士,緊趕幾步

    ,也就回到?了隊伍里。寧和先去看陳長青,見他仍好端端的被一位褐衣大漢背在背上?,精神瞧著雖有些萎靡,身上?卻不見有什么傷,于是心下微定。

    幾個伙計氣喘吁吁,咬著牙,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提不起來。倒是夢娘瞧見她們回來,柔柔地湊近過來問了句:“怎么了,可?是祁姑娘受了什么傷么?”

    寧和本來就不是多話之人,如?今更對她有了防備,自然一句也不會多說。

    聽她說無礙,夢娘笑了笑,點點頭,又重新走回了前頭去。

    穿過這片山林,前頭豁然開朗,芳草叢叢,正是一片谷地。

    走在林中時樹蔭遮蔽,不察天際已微微亮起。如?今猛地走出來,才覺豁然開朗。

    走出了那林子,不僅那些好似無窮無盡一般的灰袍人們不見了,連空中籠罩的那層沙塵般的灰霧也消弭了些。霧氣一淡,身體經脈里的那種堵塞感也就隨之變弱了些。

    寧和精神一振,抓著寒水劍的手微微用力,指尖微顫,勉強調起了絲縷稀薄的靈氣,劍身上?頓時蕩起一層水紋般的幽幽藍光。

    開始恢復了!

    寧和面露喜色,看向祁熹追:“熹追!”

    祁熹追點了點頭:“嗯。”

    身旁黑光一閃,顯出黑蛟的身形。奔忙了一夜,他也顯得有幾分疲憊,神色倦倦的,蒼白的面色瞧著有些陰郁。

    寧和心里一直掛心著,此刻終于見他回來,忙問道:“阿皎,你可?還好?”

    寧皎一雙碧綠的眼瞳動了動,朝她望了過來。

    “我?無事?。”他道。

    “公子信中所說,就在此處了。”夢娘說,面上?帶著笑意,指著山谷另一頭的方向:“想來過不了多久,他便該到?了!”

    聽得此言,眾人心中都是一松。終于到?了……

    夢娘帶了六個伙計,路上?倒了四個。剩下的兩?個一個斷了條胳膊,自己?拿另一只手抱著,一個背著陳長青。

    陳長青在他背上?,已經昏睡了過去。

    這片山谷算不上?大,但?草長得頗為茂盛,深處足有人高,要想穿過去,多少也要費些功夫。

    走過一半時,天邊一線朝陽已升。四處鳥鳴陣陣,陳長青醒了。

    他伏在伙計背上?,緩緩直起脖頸,四下望了望,啞聲道:“我?們這是……逃出來了?”

    “是呀,陳公子,我?們公子信中說,最遲卯時三刻便能到?。”夢娘笑盈盈地道,“想來,再過一會兒就要見到?了。”

    “再過一會兒就到?了?”陳長青一張清俊面容上?難以自抑地露出喜色來,直起身,想要從伙計背上?下來。

    正說話的功夫,忽見前頭鳥雀驚飛,像寧和等耳聰目明的修士,已能聽見有陣陣馬蹄之聲傳來。

    這是……終于來了?

    寧和順著聲音方向駐足望去,聽動靜,少說有千騎之數。

    夢娘顯然也聽見了,側了側耳,回過頭對陳長青道:“公子來了!”

    “當真?”陳長青滿眼都是激動之色,他腳上?有傷,且昨晚走夜路時還扭了一下,但?他顯然已經完全顧不得這許多了,落了地,扶著那褐衣伙計的手,像是感覺不到?痛,便要一瘸一拐地往前趕去。

    情之所切時,不外如?是。

    寧和與祁熹追對視一眼,心下也有些微松。

    把人送到?,這一層應該就算過了吧?寧和一邊走,一邊暗自想著:待會兒到?了弟子殿里,定要好好看看熹追到?底是何情況,嚴不嚴重,總得修養一番。還有阿皎,他與那黃三的事?,也得尋個法子出來解決。

    又過幾刻,馬蹄聲越近,遠處谷口方向,隔著有些稀疏的林木,已隱隱能看到?婆娑的人影。

    當頭一人一身青色衣袍,打馬揚鞭疾馳而?來,胯/下那馬被他一鞭接一鞭催著,四蹄如?風,幾乎要飛將起來。

    “雪川,是雪川!”陳長青情急之下,舉起袖子揚聲高呼起來:“雪川!我?在此處!長青在此處!”

    那騎馬的青衣人顯然聽見了,將馬頭一調,徑直朝這邊沖來。

    摯友重逢,總是叫人喜不自勝。寧和瞧著陳長青情態,不由也跟著微笑起來。想到?來人是那位自己?神交已久的莊公莊岫云,更是心中一同期待起來。

    第六十七章

    意外發生之?時, 寧和,包括向來敏銳的祁熹追都沒能?反應過來。

    那一瞬間發生了?許多事。

    祁熹追微閉著眼?立在原地,似乎在調息。寧和仰著頭, 遙遙望著馬蹄聲來的方向翹首以盼, 想瞧瞧傳聞中的詩仙人是個什么模樣。

    而寧皎化作黑光撲出去, 落地時在陳長青身畔,攙扶著他的褐衣伙計橫飛出去, 重重砸在地上七竅流血。

    陳長青倒了?下去,臉上猶帶著笑?意,大片的血從他的胸口涌出來,泅在寶藍的袍服上成了?一種?黯淡的深褐色。

    “江遠兄!”寧和大驚,沖上去將他扶起來。

    陳長青靠著她的膝蓋,表情有一點疑惑,又帶著錯愕,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然而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胸口,恍然明白?過來,抬起頭,張了?張嘴, 目光里滿是遺憾。

    他望著馬蹄聲來的方向,沒了?氣息。

    “……江遠兄?”寧和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陳長青的胸口處扎著一枚鐵色的五爪長刀片, 每個爪尖上都帶著彎鉤般的鋸齒。這刀片深深沒入了?他的心口之?中。

    祁熹追提著劍去看被寧皎掀飛出去的那褐衣伙計, 他已被砸死了?, 尸體躺在地上,漸漸化作煙霧,煙霧蕩開, 顯出里頭正在消散的灰色袍服。

    這竟是個灰袍人。不知?為?何?,能?變作伙計的模樣, 還知?道一路隱忍至此刻,懂得找到眾人松懈時機一擊得手。

    祁熹追有些懊惱,臉色冷得像冰。回頭看見寧和還蹲在地上,便走過來,說:“他是個靈。”

    寧和沉默片刻,嘆了?口氣,“我知?道。”

    祁熹追聽?見這聲嘆氣,蹙了?蹙眉,又道:“他本來就不是活的。”

    寧和垂著頭,這回沉默得更久些。陳長青的身體還靠在她的膝蓋上,寧和能?感覺到,這具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得不再溫熱。

    她又嘆了?口氣,說:“我知?道。”

    馬蹄噠噠,那騎馬奔來的青衣人這時終于趕到了?近前,沖勢還未止,便忙不迭翻下馬來:“江遠!”

    寧和原本記掛著要?同?那詩仙人見上一面,若能?結識一二更是再好?不過。可現?在陳長青死了?,什么想法也就都淡了?。只聽?見喊聲,才抬起頭來看了?眼?。

    這無疑是位十分俊美的男子,年紀輕輕,身量高大,豐神秀逸。不同?于陳長青那樣溫潤出塵的俊,而是濃眉厚唇,帶著風流味兒的明朗,有點兒像周琛書,卻比后者來得更坦然大方。

    寧和深吸一口氣,將心頭情緒收斂一番,才開口道:“這位兄臺……”

    那青衣男子卻根本沒在聽?她說了?些什么,他瞪大眼?睛,雙目死死盯著寧和膝邊臥著的陳長青,看著他了?無生息的青白?面龐,目次欲裂,渾身都顫抖起來。

    “……江遠?長青?”

    他撲上來,一把將陳長青的身軀奪過來攬在懷里,連聲叫著他的名字,得不到回應,過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去探他的呼吸。

    寧和能?體會到他的心情,一時也不欲上前打擾,拍了?拍衣擺站起來,走到祁熹追身旁。寧皎跟著她,三人站作一排。

    幾?步外,夢娘與那僅剩的斷了?支胳膊的伙計低眉順眼?地立在那兒。遠處馬蹄如擂鼓,后頭的馬隊也跟上來了?。上前騎的人馬,一下子將整座山谷都擠滿了?。

    馬隊一停,為?首一銀甲銀盔的將領縱身出列,走過來道:“莊公子,可接到人了??你看……”

    靠近了?,他一下看見了?地上躺著的陳長青,頓時將后頭的話咽了?回去。搓了?搓手,重重嘆口氣道:“公子節哀。”

    “節哀?”青衣男子終于抬起頭來,一雙目中悲色與恨色交織,幾?乎要?將一口白?牙咬碎:“此仇,我莊岫云必報。”

    “莊公子

    ……”那銀甲將領似乎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于是話到口邊停了?停,又咽了?回去。

    “趙叔,叫你手下將士搜羅這停云山上下,我要?將這些來殺長青之?人通通找出來。”青衣男子將陳長青的軀體攬在懷里,站了?起來,目光陰沉,恨聲道:“頭顱尸身剁碎,喂予這遍山的豺狼野狗!”

    銀甲將領叉手應諾:“是。”

    只見他策馬回去,一聲令下,陣列滿谷的將士們當即應聲而動,馬嘶戟鳴,有如一團翻滾的黑云,呼嘯著朝著山林之?中席卷而去。

    他們走了?,青衣男子便將目光挪向面前幾人。

    先看向夢娘,冷聲道:“叫你護著他,你卻護不住,那么留你也無用處。”

    說罷,抬手一束青光打來,當場便將垂首立著夢娘打得口吐鮮血,倒在地上。

    這……寧和看得直蹙眉。

    哪有友人身亡,還要?將旁人再打死一個的道理。她忍了?忍,想出聲勸上一勸,卻見地上的夢娘吐了?幾?口血后,慘笑?一聲,身形漸漸模糊,最后竟是化作了?一團粉色煙霧,轉眼?消散了?。

    粉霧雖散了?,留下短短一句話音卻猶在回蕩:“莊岫云,我真不知?道你這樣,到底有什么意思。”

    剩下那斷了?手的伙計慘白?著臉跪倒在地,瑟瑟發抖。青衣男子低頭看了?他一眼?,面上沒什么表情,抱著陳長青漠然轉身而去。

    從頭至尾,沒有將目光落到寧和三人身上,就這么無視了?他們,獨自?抱著陳長青的軀體,朝著山谷外走去。

    天邊晨曦如故,一日萬象初新。而他抱著最終也沒能?見上最后一面的友人,于這晨光之?中踽踽獨行。

    許是這一幕太過悲涼,見他都走出十來步了?,寧和才反應過來,抬腳就要?追上去。

    祁熹追拽了?她一把:“你去作甚,只消往前頭出谷,此層便可過了?。”

    寧和回頭,說我知?曉了?。但還是追著青衣人的背影跑去,口中喊道:“兄臺留步!”

    青衣男子聞聲回過頭,一雙深黑如墨的眼?睛望向她,目光像雪一樣冷。

    這是他頭一次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被他注視著的那一刻,寧和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只覺一股龐大的危機之?感如同?霹靂一般從天靈之?上直劈下來,幾?乎要?叫人當場趴倒在地。

    但寧和自?然沒有趴倒,她甚至連背脊也不曾彎一下,只朝著青衣男子拱了?拱手道:“敢問兄臺,可是莊兄莊岫云?”

    青衣男子望了?她片刻,才終于開了?口。他問:“你有何?事。”

    寧和說:“好?叫莊兄知?曉,江遠兄曾給?你留了?一封信,就留在花溪客棧內,他的那間客房抽屜中的一枚筆筒里。”

    她匆匆追上來,就是為?說這個的。陳長青當時卷起桌上那張墨字時,寧和一眼?瞟見了?幾?行,抬頭處分明寫著“吾友雪川”。當時沒多在意,此刻想起來,覺得這封信還是叫這位莊兄知?到為?好?。多少,也能?有幾?分慰藉之?用。

    果然,青衣男子聽?得此話,面上神情終于有了?些變化。他聲音沙啞地朝寧和道了?句多謝,便回過身將馬拉過來,抱著陳長青翻身跨上去,掉頭朝著客棧方向疾馳而去了?。

    寧和望著他的背影,輕嘆了?聲。心頭不知?是惆悵還是松了?口氣,又或者兩者皆有。

    祁熹追從身后走過來,沒說什么,停了?一會兒,道:“走罷。”

    寧和點了?點頭,回頭朝前方谷口方向望了?望,問道:“便從這谷中走出去,就可往下一層了??”

    寧和松了?口氣,道:“如此,倒是輕易。”

    “你我自?是如此。”祁熹追說,“旁人,卻不會如此簡單。”

    寧和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方才過去那隊銀甲將士,還會阻攔他們不成?”

    “不止。”祁熹追漠然道,“還要?將他們也一同?殺了?。”

    寧和啊了?一聲,心道不知?那些將士,是同?先前那些伙計一般的凡人之?身,還是后頭來的青衣男子莊岫云那樣,明顯能?使仙人手段的。若是后者,想來周兄他們是必有一番苦戰了?。

    三人說著,一邊踏著草葉朝谷外走去。灰霧已經幾?乎散盡,靈氣能?調用了?,便也不需再走,一個御劍就到了?。

    谷外頭是塊平地,模樣與初入青云頂處的那片林中空地有些相似,七條碎石小道,道旁七叢竹子。

    匯聚到一處的七道,從此處又將再分開了?。

    寧和先是下意識朝著器道走去,下一刻,想起什么,怔了?一下,回過頭去朝著黑蛟問道:“阿皎,你是要?在此處等那黃三,還是同?我們一起?”

    寧和自?然是想帶著他走的,可又想到阿皎與那黃三之?間有契法在,怕是不能?跟著她走。

    卻聽?寧皎道:“我已將他殺了?。”

    寧和愣了?愣:“將誰?”

    “黃三。”寧皎說,“趁那霧氣封了?他的靈力,我變作原型,一口把他吞了?。”

    “吞了???”寧和一驚,“你吃人?”

    聽?見寧皎親口告訴自?己他把程景仁殺了?,寧和倒沒什么感覺。此人強契阿皎,又干些殺人代之?的勾當,如今被反殺,也是咎由自?取。但聽?寧皎如此輕描淡寫說自?己把人吞下去了?,她心頭不由還是下意識地生出些許不適來。

    黑蛟一路跟在寧和身后,像條影子般沉默。此刻聽?她語氣,不由有些疑惑:“不能?吃么?我以肉為?食,吞吃百獸。人,又有何?不同?么?他是修道之?人,吞了?能?增我兩分功力。”

    寧和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就忽聽?一旁的祁熹追開口說了?句:“沒什么不同?,吃就吃了?。”

    見寧和一臉驚詫地望來,祁熹追在她的目光里頓了?片刻,又補充道:“以后不要?吃了?。”

    寧和這才回過頭去,看著寧皎沉吟片刻,斟酌著對他說道:“你如今修行學人,除言行舉止,習性想來也該學一學。人,通常不當,也是不會以同?族為?食的。”

    黑蛟聽?了?,還未開口,就聽?祁熹追又插過來一句:“倒也未必。荒年之?時,人相食,不足為?奇。”

    寧和:“………”

    她忍不住微瞪了?祁熹追一眼?。

    祁熹追被她瞪了?,很快別開臉,反手將劍往鞘中一還,大步朝前頭去了?。

    寧和這才將目光又轉回黑蛟這里,道:“……總之?,日后若有必要?,殺了?便是,不要?再吃人。”

    “好?。”寧皎點了?一下頭,毫無異議地應了?下來:“我知?道了?。”

    寧和松了?口氣,又道:“那阿皎,你如今,可是要?隨我們改走那器道?”

    “我拜你為?師。”寧皎說,“自?然你去何?處,我就去何?處。”

    能?與好?友同?行,寧和心中自?然開懷,面上也不由露出些喜色來:“如此甚好?,這便走罷。”

    三人順著石徑走入,白?光一閃,再睜眼?,已又回到了?熟悉的弟子殿中。

    一踏進殿內,祁熹追身形就是一晃,撐著走了?幾?步,一下子跌坐在地。

    寧和嚇了?一跳,忙過去扶她:“熹追?這是怎么了??”

    祁熹追面色難看,身上方才壓下去些的紅潮又重新蔓起來,來勢洶洶,不多時就叫她瞧起來像只燒熟的紅蝦。

    寧和扶著她的胳膊,只覺隔著衣服都隱隱有些燙手,頓時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祁熹追咬著牙,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一面將自?己擺作盤膝打坐的姿勢,一面喘息著道:“無事。我服了?催氣血的丹藥,如今不過火體反噬,修養幾?日便好?。”

    她將寧和的手推開,說:“與其?守著我,不如去看看你新收的那好?徒弟。契獸噬主,便叫反噬滅殺了?他,也不奇怪。”

    寧和聽?了?大驚,連忙回頭看去。

    黑蛟還站在那兒,臉還是那樣木著,有些蒼白?的唇邊卻漸漸溢出泛著烏色的血來。他慢慢抬起手,按了?按胸口處,

    眉宇間終于浮現?出些許痛苦之?色。

    “阿皎?”寧和心中擔憂,走近過去,也不知?能?做些什么,只得小心喚著他的名字。

    寧皎墨綠的雙眸抬起來,看了?她一眼?,還沒來得及說些什么,下一瞬,整個人便化作一尾通身玄黑的大蛟,赤條條地趴伏在殿中的石板地上。

    寧和站得近,猝不及防之?下,一下被他那展開的皎身壓倒在地。

    黑蛟原還是條黑蟒時,就已大得驚人了?,磨盤粗,數丈長,如今化作蛟,更是翻了?數倍有余。

    寧和險些叫他給?砸岔氣,兩手用力撐著那光滑冰冷的鱗片廢了?好?些功夫。才終于從底下掙脫出來。

    黑蛟顯是難受至極,化出蛟形后在地上僵了?會兒,便開始痛苦地左右翻滾,粗長有力的蛟尾甩來甩去,砸得地面砰砰砰響。

    這動靜實在太大,寧和不得不先攙扶著祁熹追將她轉到殿子深處去,以免被那不斷滾來滾去的蛟軀掃到。

    “阿皎,阿皎?”安頓好?祁熹追,寧和試著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心知?黑蛟此刻怕是沒剩多少理智了?,嘆了?口氣,只得在遠處觀望。

    阿皎與熹追都傷成這樣,自?己在這兒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寧和思來想去,干脆自?己先進了?九重階。

    過了?第四層,便能?上第四階。比起前頭三階,這第四階上的置物架又要?再多倍余。寧和匆匆穿行其?間,目光一排一排掃過,遇到小瓶狀的物什,就停下來仔細看一看。

    她想找找有沒有什么能?用來療傷的丹藥,又或者參草靈芝也好?,能?讓她拿出去給?祁熹追與寧皎服用的就行。

    不多時,寧和找到了?一排擺滿丹藥的架子。紅白?藍綠青靛紫,各色小瓶一字排開,瓶子旁還挺貼心地用小字寫上了?每種?丹藥的名字。

    凈靈丹,了?悟丹,護心丹,避水丹,化塵丹……寧和站在架子前,頗有些一籌莫展。

    足足數十種?丹藥,便寫了?名字,她也認不出來。

    外頭阿皎他們還等著,寧和心中急迫,一咬牙,憑著字面意思拿了?瓶標作“九轉護心丹”的。

    她心想,既是受傷,總歸護住心脈為?上,拿這瓶應是有用。

    寧和匆匆出來,黑蛟還在不遠處甩著尾巴翻滾著,她便先去找祁熹追。

    說來也巧,這瓶子里剛巧只有兩枚丹藥,給?他們兩人一人服一枚,剛好?。

    寧和將瓶口拔開,往手里一倒,滾出一枚圓滾滾的青綠色丹丸來。這丹丸一出來便有清香撲面,想來不俗。

    第六十八章

    “熹追, 熹追?能聽見嗎?”寧和將祁熹追抱著,小心地將她腦袋輕輕枕在自己膝上?。

    祁熹追的臉,脖頸, 乃至于袖口處露出來的那雙手, 全都是紅彤彤的腫脹著, 整個人看著有如一塊燒紅的火炭,滾燙的熱氣源源不斷地從皮膚里?蒸騰出來, 像是有團烈焰正在她的血肉里?熊熊燃燒著。

    連同寧和身上?的法衣都縈繞起了?淡淡的光華,替她抵擋著這股灼熱。

    寧和手里?抓著那瓶從九重?階里?拿出來的丹藥,先給祁熹追喂下去了?一枚。

    那藥丸入口就化去了?,但祁熹追卻還沒有醒的跡象,叫寧和心頭?不由有些焦急。她抱著祁熹追晃了?會兒,一直不見醒,又回頭?去看寧皎。

    寧皎仍是原身模樣,長條條的一大尾黑蛟,光那黑梭梭的腦袋都快有寧和整個人高了?。黑蛟橫趴在地上?,滿地翻滾,尾巴甩得啪啪作響。力度之?大, 地面都在隨之?顫動,叫寧和連接近都不能, 又如何能將丹藥喂進去?

    寧和也試著近前去過, 她連穿瀑訣都用上?了?, 落地時卻還是不慎叫那蛟尾掃到,當場便橫飛出去,只覺胸口發悶, 險些哇地一口吐出血來。于是只得遠遠站著,一籌莫展。

    “阿皎?阿皎?蛟兄?蟒兄?”

    寧和試著叫寧皎的名字, 但黑蛟翻滾的動靜實在太大,聲音根本傳不過去。

    “莫喊了?。”這時,有道有些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待他?力氣耗盡時,自然?就停了?。”

    寧和頓時面露驚喜地回頭?:“熹追?你醒了?!”

    就見祁熹追撐著地面,正有些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挺直背脊,勉強擺出了?個打坐姿勢。剛坐好,便咳嗽幾聲聲,唇邊又溢出一點?血來。

    寧和見狀大驚,趕緊上?前道:“熹追,我方才給你喂了?一顆丹藥,莫不是那藥有什么問題么?”

    祁熹追抬袖擦了?把,搖頭?:“淤血罷了?。”

    看了?眼她手里?的藥瓶,又說:“你那藥丸,是個好物。待得你徒弟累昏過去,去喂予他?吃。”

    “好。”寧和點?點?頭?,有心想問上?幾句情況,見祁熹追把雙目閉上?了?,便又咽了?下去。

    倒是祁熹追察覺到她的目光,開口道:“我要打坐,你也當調息一二。”

    說完,眉目一斂,便入了?定。

    留寧和站在那兒,回頭?看了?眼黑蛟方向,有些猶豫。她確實需要休養不錯,可阿皎這情形,又如何能叫她安心打坐入定?

    寧和身上?的傷倒不算重?,至少于修行之?人來說,都是皮肉傷。真正的問題是在于她在之?前強行動用心劍時損耗的那些元氣。其為修者本源所在,一不小心,道基受損都是小的。

    即便如此,為求穩妥,寧和還是忍著胸中悶痛,在殿中又守了?祁熹追與寧皎個把時辰,見無甚異狀,才在一人一蛟中間找了?處位置盤腿坐下來,凝神入定了?。

    待寧和將內府梳理一番,收勢睜眼時,就覺黑蛟翻滾時那滾石般的悶響不知何時已是停了?。

    阿皎醒了?么?

    寧和忙轉頭?去看,卻見黑蛟還是蛟形,趴在地上?頭?尾勾纏著,蜷縮在暗處的陰影里?。

    “它昏過去了?。”身后傳來祁熹追的聲音,“你要喂藥,就是現在。”

    “好。”寧和先下意識應了?,余光才覺身旁明光燦燦的,亮得很。一轉頭?,卻驚見祁熹追渾身紅焰烈烈,幾乎燒成了?一尊火人。

    寧和驚道:“熹追?!”

    “無事,靈火鍛體罷了?。”祁熹追道,聲音透過燎燎烈焰傳過來有幾分?失真:“還要多謝你贈的那截扶桑木。”

    見寧和目含憂慮,祁熹追頓了?頓,又多解釋了?幾句:“扶桑木曝于烈日下,七七可生太陽真火。我所修之?烈火道屬極陽,引精血灌養之?,殊途而同歸。我先前為應敵,服用了?一味丹藥名為息激丸以強提靈氣,致經脈受損、內火反噬。療傷所需甚久,此時此地等不得,我便索性引太陽真火灼燒內府,待燒空再?生新脈,傷損則自不存。”

    “這……”寧和聽得滿面愕然?,她就算懂得再?不多,也知道這受了?傷,不治,干脆直接燒掉,是個什么道理?

    祁熹追說:“無礙,我從前在熾炎谷已試過一回,無甚要緊。”

    寧和瞪大眼:“可你那回傷重?,連青云大會都未能參加。”

    祁熹追說:“一回生,二回熟。”

    寧和:“………”

    祁熹追現在整個人燒成一團火,看不見神情,但聽聲音很平靜,似乎確實沒什么異常。寧和嘆了?口氣,又去看黑蛟。

    蛟整條伏在地上?,因是黑色的,又長長一尾,一打眼都看不清頭在哪兒。

    寧和拿著藥瓶,小心繞著走了?一圈。這還是她頭?一次在蟒兄化蛟后這樣近距離地看見他?的本體,以寧和自己的眼光來看,無疑是極漂亮的:粗壯而流暢的蛟身,通體被鱗,那鱗像某種帶著淡淡光華的黑色石頭?,一片一片排列得整齊而緊密,隨著蛟的每一次呼吸輕輕起伏,有種山巒一般的古樸壯美。蛟腹下生著爪,四只,也是漆黑的,古虬有力,尖利的爪尖將周圍的石板都抓出了?一道道溝痕。

    寧和轉了?好幾圈,才終于找到了黑蛟的頭。它太疲憊了,失去意識以前大約出于本能,用自己碩長的蛟軀將腦袋裹了?起來,埋在層層鱗甲之下,只露出半只眼睛,還是閉著的。

    寧和猶豫了?一下,縱身躍了?進去,輕輕踩在黑蛟身上?,試著伸手去觸了觸它的眼皮。

    冰涼涼的,摸著有點?像烘干后的牛皮。“阿皎?阿皎?”

    寧和試著叫了?兩聲,見黑蛟一點?反應也無,只好試著將手順著往它的下鄂方向摸去,想著能不能直接喂進去。

    蛟的側臉比她整條手臂還要長,最前頭?隱約能瞧見兩顆尖尖的長齒,呼吸間有風噴出來,倒沒什么腥臭味道,要說具體的,隱隱有些像是雨后的山林,潮濕的泥巴混合著茂密的樹木那股氣息。

    黑蛟的嘴是閉著的,寧和很廢了?些力氣才堪堪撐開一線,把丹藥朝里?拋了?進去。

    才剛要松口氣,一抬眼,就對上?一雙燈籠似的綠瞳。原來黑蛟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定定地注視著站在自己嘴邊的寧和。

    寧和嚇了?一跳:“阿皎?”

    從蛇的豎瞳里?是看不出什么情緒的,蛟也一樣,只有一種含著攻擊性的森冷。

    黑蛟看了?她一會兒,一動不動,又無聲地把眼睛閉上?了?。

    寧和只覺得自己頭?上?似乎都出了?層汗,吁一口氣,從蛟身上?跳了?下去。回頭?望去,又有些擔憂。

    她與阿皎認識有十年了?,從方才那短暫的對視里?,她隱約能感覺它好像十分?痛苦,又極疲憊,虛弱到連動也不能動。

    是在跟灰袍人打斗的時候受傷了?么?

    “他?這是獸契反噬。”祁熹追說,她這會兒也不打坐了?,就在殿中緩慢地踱步,紅彤彤的一大團,走到哪兒,地面便被燒出一行淡淡的灰痕。

    “我早說過,伏風門侍獸契一旦訂立宛如天規,從未聽聞有契獸叛主?之?說。”祁熹追淡淡道:“我不知你這條黑蛟是鉆了?什么空子?,能行殺主?脫契之?事而不死。但即便不死,也好不到哪去。”

    寧和道:“殺主?脫契?”

    祁熹追說:“黃三?必是死了?。他?不死,獸契不會解。”

    “……如此。”寧和望了?眼黑蛟的方向,道:“好罷,我知道了?。”

    祁熹追不說話了?,繼續慢慢地踱步。

    寧和盤腿坐下,打算繼續打坐。正要捏訣入定,猶豫了?一下,轉頭?道:“熹追,你何不也調息一二?”

    祁熹追慢慢走了?幾步,說:“烈火灼身,痛甚,心頭?難靜,入不了?定。”

    她雖說著“痛甚”,語氣卻還是平靜的,聽不大出什么異樣。

    寧和默然?片刻,將雙目閉上?了?。

    修者修行時,五感進入體內,留在外?頭?的感知就會變得遲緩。寧和只覺得自己只是微微一晃神,再?睜眼,就發覺腹中已感有些空空了?。

    結丹修士即使半月左右不食也無甚要緊,寧和一時不知是自己元氣損耗所致,還是真的已過了?有七八日時光。

    她站起身,抬眼先想找祁熹追身影,環視一圈沒找到。黑蛟好像也不在。

    寧和揚聲道:“熹追?阿皎?”

    “在這。”有人應道,有些低沉的女聲,是祁熹追。

    寧和忙循著聲音方向過去,發現原來他?們都在九重?階下方打坐。長長的石階旁,一邊坐著祁熹追,另一邊坐著已經重?新化為人形的寧皎。

    祁熹追身上?浮動的紅焰已經收下去了?不少,只剩零星還有些灼亮的火星時不時跳躍幾下。至于另一邊的寧皎,則看不大出來。他?還是那樣蒼白的面色,幽綠的眼睛和淡淡的唇色,修長的身體裹在黑色的袍服里?,面無表情。

    看到寧和過來,寧皎站了?起來,道:“老師。”

    寧和先下意識應了?句“好”,隨即愣了?愣,才關切道:“你傷好了?么?我聽熹追說,你這是獸契反噬?”

    “嗯。”寧皎點?了?一下頭?,又搖頭?,說:“沒好。除非脫胎換骨,日后每月皆會發作。”

    每月發作?豈不是遺患無窮。寧和皺起眉:“便無解決之?法么?”

    “有。”寧皎說,重?復道:“脫胎換骨。”

    祁熹追忽然?嗤笑了?一聲:“脫胎換骨?你這野蛟,傷得不輕,心倒挺大。”

    祁熹追說得不客氣,叫寧和有些為難,說:“熹追。”

    祁熹追是她的朋友,阿皎是她的弟子?,接下來還有一路要走,她是希望他?們二人能好生相處的。

    “寧和。”祁熹追說,“你可知道,他?說脫胎換骨,是什么意思??”

    寧和茫然?,搖頭?。

    “脫胎換骨,化為龍。”

    第六十九章

    “脫胎換骨……化為龍?”寧和重復了一遍, 看看黑蛟,道:“龍乃神?吉之獸,阿皎想要化龍, 不是挺好嗎?”

    “好當時是好, 也要看他有沒有那本事。”祁熹追冷笑一聲, “魚蟲蛟蛇化龍,比人之成仙更難。成仙的數千年來就出了個青云子?, 化龍?憑這野蛟,不是做夢是什么?”

    寧皎立在那兒,面上冷淡無波,任憑她說,連眼角余光也不曾瞥過去一個。

    寧和微微皺了一下眉,目光在祁熹追臉上停了一停。她知道熹追脾氣向?來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至于?無禮,對合她胃口的人,更是一直還算溫和。像這樣莫名的針對、冷嘲熱諷的情?形,以前是從沒有的。

    她想了想,沒說什么, 只息事寧人道:“好了,熹追你趁此時間抓緊再調息一二, 這才到第四層, 還有長?路要走。”

    把祁熹追勸坐下了, 寧和又轉過身,對寧皎低聲道:“阿皎,你跟我來。”

    寧皎順從地跟著?她走了。寧和把人帶到殿中?一處角落, 回過頭,先關切地問道:“你現在到底如何了?身上可有傷?我這里有藥, 你可拿去涂上一涂。”

    寧皎道:“有。”

    說罷轉過身去,肩頭一抖,便將?身上的袍子?滑落到了腰側,露出半身蒼白的皮膚來。

    他原是條蟒,天生地養,自然不懂得什么推辭忸怩,有就是有,無就是無,當然也不會懂得什么羞赧。

    寧和呆住了。

    寧皎這具人身很高,身形雖算不上壯,卻也結實有力,脊背兩扇緊實的肩骨微繃著?,線條有如石雕般光潔。

    寧和這些年雖常與?其他讀書人一起同進同出,但人家?都知道她是女子?,即使再不避諱,也不會真跟她有什么親密之舉。活到今日,這還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她面前這么……這么寬衣解帶的。

    好在寧和經歷也不少了,只是愣了片刻,就反應過來這是阿皎,阿皎并不是人,他不懂這些。

    隨即,寧和一定神?,頓時便被?那扇蒼白背脊上一道少說有六七寸長?的斷口給吸引住了目光。

    “這……這是怎么弄的?”

    那傷口竟是鋸齒狀的,皮膚被?撕裂出一指多寬的縫隙,已經長?攏了一點,但還能看見?里頭紅色的血肉,血泅在旁邊的肌膚上,斑斑駁駁。

    她忙取出藥瓶,挖出膏藥細細填抹在那條可怖的血口上。這藥就是祁熹追給她的那瓶,不知用?了什么仙人手段,里頭的紫色膏藥取之不竭。

    抹藥時,手指難免會碰到別處的皮膚。寧和最初還有些不自在,可寧皎一動不動,也不出聲,彷如一塊石像般立在那里,后來便也就不覺有什么了。

    聽見?寧和問,寧皎道:“伏風門?的鋸口鞭,專為馴獸所?制。那天我殺程景仁時,被?他打了一鞭。”

    聽見?程景仁三個字,寧和頓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化名黃三那位伏風門?人的本名。

    那人已被?阿皎……吃了。

    寧和沉默下來,低頭專心為寧皎擦藥。她發現寧皎身上有不少這樣鋸齒形狀的疤痕,已經愈合了,只留下層淡淡的痕跡。但這痕跡密密麻麻,幾乎遍布了他的整個背脊。

    寧和將?指尖在上頭輕輕點過,嘆了口氣,道:“可還疼么?”

    若是尋常人被?這么輕飄飄地觸碰,定會覺得癢,會縮上一縮、躲上一躲。但寧皎是條蛟,即使如今化作了人形,他身上的皮膚也仍是冷的,摸著?有一點像他本體的鱗片,光滑又堅韌。

    他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淡淡回道:“不疼。”

    他微微側過頭,對寧和說:“他打我,是疼的。但我想著?等日后我要將?他殺了,便不覺得疼了。”

    寧和聽了,嘴上沒說什么,但心中?卻暗暗想道:阿皎這戾氣,還是稍重了些。待日后尋些靜心寧神?的經文給他讀,興許能有些效用?。

    一邊想著?,寧和一邊將?藥膏在每一處傷口都覆上了一層。然后她收起藥瓶,用?腕處將?寧皎后頸垂下來的幾縷發絲往前順了一下。退開幾步,朝他微微笑道:“好了,你先歇一歇,待藥干了再將?衣服穿上。”

    寧皎點點頭,道:“嗯。”

    為寧皎上完了藥,寧和心頭稍安。走到一旁從乾坤囊里取出些之前從客棧里拿的食水,先凈了凈手,然后開始便用?食,填填自己的五臟廟。

    過了大約半刻鐘,重新穿好衣服的寧皎跟了過來,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寧和下意識道:“阿皎,你可要也用?上一些?”

    寧皎看她一眼,說:“我不吃也可。若真要吃,這點不夠。”

    寧和聽得此言,一下反應過來:以阿皎原型,一頓怕是吞頭牛都不見?飽,自己帶的這點食水,想來還不夠他填個牙縫的。

    “咳,好罷。”她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又想起什么,問道:“阿皎,你可進過那九重階了?”

    “進過了。”寧皎點頭,說:“我拿了一冊你們人修的法門?。”

    寧和愣了一愣:“法門?人的法門?,你也能學么?”

    “不能。”寧皎搖頭,道:“我拿來看一看,用?來……”

    他頓住了,擰著?眉,片刻后道:“用?來,借閱,借覽……”

    寧和遲疑了一下,“借鑒?”

    寧皎松了口氣,點頭:“借鑒。”

    寧和沒忍住笑了笑,溫聲道:“也是,一法通百法。即使你如今練不了它,也可以從中?學些東西。”

    寧皎點頭,然后又說:“但我,看不懂。”

    他看向?寧和,認真道:“還請老師教我。”

    寧和失笑:“好,你拿出來罷。有哪里不明白的,我講予你聽。”

    寧皎手掌一翻,掌中?便出現了一冊綠皮金線的書簡來。

    寧和沒看清他是從哪兒掏出來的,有些好奇,便問道:“阿皎,你這是學了那袖里乾坤不成?”

    “沒有。”寧皎說,“我把東西放在鱗片里。”

    鱗片里?寧和有些驚訝地眨了眨眼,還能這樣?鱗片也能藏物,倒是方?便。

    她把書簡接過來,攤開,先大致翻了一遍,隨即盤膝坐下,朝黑蛟招招手,讓他過來挨著?自己坐好。

    一冊書簡攤開在兩人膝頭,寧和微微側頭,從頭開始一字一句地教,從讀音到字意,再到一整句的含義,耐心無比。

    “……伏丹陽而走七脈,此處伏,乃是指脈中?靈氣走勢,按捺低平為伏,意思是修行者需將?靈力伏走而過人之丹陽穴,再行至七脈,此處七脈是指……”

    弟子?殿中?光線昏暗,但寧和將?位置挑在一根燈柱下,也算勉強能將?書上字跡照個清晰。微黃的燈光照在兩個并作一處的發頂上,二人將?相連的影子?拉得很長?。

    教書育人是寧和這輩子?除了讀書以外?做得最長?久的事,一投入起來,幾乎忘了時間。功法為求精練,多是以極簡潔的文字記錄成冊的,內容通常不會很長?。

    寧皎所?挑這冊也不例外?。他認得的字還不多,知道的字意也比較少。而且字又有古字、現字,隔幾代就有變化,甚至各國各族也有不同。九重階里頭功法琳瑯滿目,寧皎大多根本不認得,只能隨意拿了一本出來。

    寧和看了,他挑的這本叫月洗錄,收錄的是一種以月華鍛體,柔韌經脈、輕身靈體的修行功法。于?體質天資無甚要求,人人皆可練,倒是運氣不錯。

    不知不覺,寧和已把這冊子?給寧皎講完了大半,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才恍然抬頭:“熹追?”

    “該走了。”祁熹追說,語氣帶著?她一慣的冷硬:“這殿中?最長?只能待七日。若過了七日不走,也將?被?丟出青云頂去。”

    寧和便將?書簡卷起,交還給寧皎,然后站起身來,笑道:“如此,那咱們就走吧。”

    這一層的弟子?殿,外?頭乍一看黑乎乎的,寧和便以為如第三層那樣,是在地下,然而走出來才發現,原來只是在一座山壁中?的石窟里。

    走出來,就走進了兩座山壁的夾縫里,兩邊都是筆直的巖壁,少說百丈高,人在下方?走,往上只能看到極狹窄的一線天空,有種駭人的逼仄感。

    巖壁之間的空隙極窄,幾乎只容一人通過。祁熹追一句話也沒說,大步當先走在了最前面。

    寧和回頭看了眼寧皎。寧皎說:“我后。”

    “好。”寧和道,快步跟在了祁熹追身后。黑蛟走在最后。三人的腳步都邁得很輕,若有若無地回蕩在這夾縫之間,細細碎碎。

    每個人只能看見?對方?的背影,便無人說話,就這么沉默地走了大半個時辰,前頭終于?有了亮光。

    祁熹追先出去,一轉身消失在了光里。寧和正要跟上,又回頭看了眼寧皎。寧皎碧綠的眼珠望著?她,面無表情?,目光專注。

    寧和心頭不由暗嘆,她當然知道阿皎非人,自然也不會有人的表情?。可若一個人的神?情?一直這么……說是冷漠也好,木愣也罷,多少叫人看著?有些不太習慣。

    寧和忍不住道:“阿皎……”

    寧皎說:“什么?”

    算了,此處哪是什么好說話之地。寧和搖了搖頭,道:“無事,走吧。”

    說完,幾步朝前走了出去。

    從巖縫中?出來,寧和抬頭一看,就見?面前是一片蔥郁竹林。這竹子?無邊無際,簡直將?江海一樣連綿茂盛。風吹沙沙聲如濤,還有隱約的水聲傳來。

    凡讀書之人,少有不喜愛這竹子?的,都說它中?空外?直,儼然有君子?之風。寧和自然也不例外?,尤其這從竹林間刮來的風清新爽人,滿目一片綠意,瀟瀟颯颯,實在叫她心曠神?怡。

    寧和面露笑容,道:“熹追,此處……”

    隨即她愣了愣,熹追呢?周圍一片安靜,除了風聲竹聲,只有她自己的聲音。而左右除了竹子?,也再不見?旁的人影。

    寧和忙回頭看去,就見?來時的山壁已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不見?了,身后只余一片密集的竹林。寧皎也不在后頭。

    “熹追?阿皎?”寧和試著?揚聲喊了幾句,全無回音。她又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人,便只得向?前走去了。

    竹林間有一條小徑,白石子?鋪成,似是許久無人走過,已堆了層落葉,踩上去嚓嚓作響。

    此處,難不成又是什么幻境不成?

    寧和一邊想著?,手提寒水劍,一邊順著?這石徑往竹林深處走。

    出乎意料的,她看見?了一棟竹樓。深青色,樓邊有條清澈的小溪。寧和先前聽見?水聲,就是從這溪中?傳來。

    一看見?這竹樓,寧和便不由想起了她與?熹追在第二層遇見?過的金河銀葦。

    她往樓邊走了幾步,抬眼一看,發現河對岸竟還有一棟竹樓。兩樓隔溪而望,倒真與?第二層極相似了!

    第七十章

    溪水淙淙, 清澈透亮的水花淌過濕潤的石頭,將上面的苔蘚沖刷得綠茸茸的可愛。

    寧和站在溪水邊,望了眼對面岸的竹樓, 又回?頭看了看身旁這棟。

    當真是一模一樣, 連樓外的竹梯都分毫無差。只除了這溪水不?是金河, 溪邊也未曾生有那雪覆般大片大片的銀葦。

    倒是有真正的蘆葦,但尚還是青綠色的, 一叢叢沿溪而生,茂盛得很。

    溪上沒有架橋,但這水寬不?到一丈,便是普通人稍用上些?力也該跨得過去。

    寧和有些?猶豫地在溪邊站了會兒,還是決定先?上這邊這座樓上去看一看。

    她提著劍,謹慎地靠近竹樓,走到樓下時停下,先?問了句:“主人家可在?”

    沒有回?應。

    寧和又等了

    等,才順著樓梯走了上去。上到走廊處時,一抬頭,當即嚇了一大跳, 這廊上竟站了個人!

    這人就?站在竹廊上,這樣近的距離, 自己之前卻絲毫也沒能覺察出來。寧和心下凝重, 往后稍退了一步, 這才定睛看去。

    粉衣裳,頭戴花,斜倚欄桿, 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回?過頭,眼睛望過來, 眼波如水,又似帶著點愁緒。

    寧和又是一驚:“你……夢娘?”

    這眉眼,芙蓉面,含情眼,鬢發如云,赫然就?是那位花溪客棧的老板娘模樣!

    那粉衣姑娘瞅了她好一會兒,才說:“噢,是你。你進去吧。”

    寧和問:“你是夢娘?這是何處?你怎會在這兒?”

    然而夢娘把頭轉了過去,不?回?答她。

    寧和又問了兩聲,可她卻就?像聽?不?見似的,柳條似的腰身輕倚著欄桿,目光飄忽地望著遠處,對寧和的問話理也不?理。

    寧和只好從她身旁走了過去,探頭往屋里看了眼。

    屋子?的門是敞著的,但上面掛了一張青色布簾。寧和拿劍將簾子?稍稍挑起,走了進去。

    這竹樓里頭的布置,倒是和第二層金河那棟不?怎么一樣了。門后一樣是廳,但廳里空蕩蕩,沒放什?么東西。靠窗餓方?向有半扇屏風隔著,隱約能瞧見后頭有桌椅岸幾。岸幾邊,似乎還坐著一個人。

    寧和朝著窗邊走過去,口中道:“這位兄臺,冒昧打擾,敢問……”

    近了,能看見那人穿著一身青色袍子?,似綢似絲,如水一般光潔柔軟,與?他?后頭披散下來的長發一同隨風輕輕地搖動。

    看身形,是個男子?。

    寧和繞過屏風過去,那男子?才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目光淡淡的,沒什?么情緒。

    寧和看見了他?轉過來的那張臉:濃眉厚唇,眸若點星,周正俊朗,若是笑起來,定是好不?活潑風流。可這男子?臉上的神色卻是冷的,冷淡又倦怠。漆黑的眼睛似乎看著人,又像穿透了過去,看著更?遠的某處。

    這張臉,寧和是見過的,只是比起上次見時,看著整個瘦了許多。

    寧和面露驚訝,拱了拱手:“閣下可是那樂安居士,莊公莊岫云?”

    青衣男子?望著她,沒回?答,抬手指了指自己對面的位置,淡淡道:“坐。”

    客自然隨主便。寧和聽?了只頓了一下,便依言坐了過去。

    等她坐下了,就?聽?青衣男子?道了聲:“夢娘。”

    話音一落,忽地一襲香風拂面,寧和轉頭看去,就?見廊上粉裙女子?掀簾翩翩進來,走到桌邊拿起桌上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

    夢娘人生得美,倒茶的動作也好看得緊,白玉手青瓷杯,涓涓細流傾杯換盞,自是美不?勝收。

    寧和道:“多謝夢姑娘。”

    夢娘美眸微抬,瞧她一眼,沒說話,倒完茶就?往后退開兩步,如同婢女一般侍立在旁。

    青衣男子?坐在對面,注視著寧和,道:“你說,他?給我留了一封信。”

    他?開口時,即使聲音因情緒不?高帶了些?低啞,卻依然能聽?出幾分原有的清朗來。

    寧和莫名覺得這聲音耳熟。

    青衣男子?這一問中的他?,說的自然只會是陳長青。寧和點了點頭:“正是。”

    青衣男子?神情十分專注,他?問道:“信里寫了什?么?”

    寧和被問得愣了一下:“信是江遠兄寫給兄臺的,在下怎會知道內容?”

    她又疑惑道:“難不?成上回?兄臺趕回?去,沒能找到那信不?成?”

    青衣男子?不?說話了,垂下眼睛望著桌面。

    倒是后頭站著的夢娘,像是沒忍住般忽然笑了聲,似嘲似嘆地道:“連人都是假的,又哪能有什么真的信呢?”

    寧和有些?愕然地回?頭看去。她這話,是說誰是假的?江遠兄么?她竟是知道的?那又為何……

    青衣男子目光仍落在桌上,放在身側的手卻微微抬了抬,袖間一抹青光一閃而過。

    夢娘慘叫一聲,當即便化作一縷粉色煙霧消散了。

    寧和嚇了一跳,眼睛倏地睜大了。

    青衣男子?將夢娘打散,神色輕描淡寫的,像是只是揮袖撣落了一粒灰塵。他?拿起桌上的茶杯,仰起頭一飲而盡,抬起眼,對上寧和的視線。

    他?像是思?考了片刻,道:“他?對你印象甚好,還對我提起你。為何?”

    寧和:“………”

    這問題又叫寧和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她覺得面前這男子?脾性實在有些?難以捉摸,隱隱還有幾分喜怒無常,實在與?她讀詩集時想象出來的那位詩仙人的模樣相去甚遠。

    她想了想,試探著說道:“許是……我與?陳兄投緣?”

    “投緣?”青衣男子?將這次重復了一遍,緩緩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你與?江遠投緣,便與?我投緣。”他?說,放下茶杯,忽然站起身來,整整衣袖,抬手來朝寧和拱了拱:“鄙姓莊,莊岫云,表字雪川。”

    他?一站起來,寧和雖然心頭覺得甚為怪異,但也趕緊跟著起來,原樣回?了一禮:“莊兄,我姓寧,單名一個和,表字伯驥。”

    下意識地,她還在后頭跟了兩個“幸會,幸會”。

    莊岫云微微頷首,面上露出幾分滿意來。他?甚至頭一次笑了笑,十分有禮地伸手朝寧和讓了讓:“請。”

    寧和于是又坐下了。

    莊岫云笑容和煦,望來的目光也很親近,與?方?才自己剛進來時漠然忽視的態度相差甚遠。叫寧和越發覺得怪異。

    自這互相一禮之后,面前的莊岫云全然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溫和又可親,談吐也熱情又文雅。

    他?由杯中茶湯起頭,自然地與?寧和談起詩、論?起文,還替她斟了一杯。笑起來清風俊朗,對寧和說:“伯驥,你看我這處竹林,長得可好?清溪竹海,風瀟颯颯,幽靜宜人,可謂神仙去處,是也不?是?”

    說到興處,他?起身從架子?上取了筆墨來,提筆就?作詩一首,寫完自己吟誦兩遍,遞給寧和,邀她一同品鑒。

    寧和看過了,那詩寫得極好,若流傳出去,定能為詩仙人之名里又添一篇絕世?之作。

    若在從前,此?情此?景,寧和定欣然不?已,驚為天人,對起才華傾慕不?已。

    但不?是此?時,也不?該是此?地。

    寧和坐在這里,與?莊岫云同桌而坐。卻不?知他?到底是人是靈是鬼,甚至又或者,自己是否正身處某處幻境之中?

    她留心觀察了許久,但莊岫云始終一副熱情模樣,好像真如主人家招待朋友一般,后來甚至出言邀她一同外出游玩。

    寧和略作沉吟,終于開口試探著問起了寧皎與?祁熹追:“雪川兄盛情,和自感激不?盡。然和此?番到此?,原還有二人同行?,不?知兄臺可曾見到他?們?”

    莊岫云聽?了,面上笑容淡了淡,道:“你說的,是那金虛派的女娃和……一尾黑蛟?”

    寧和心中頓時暗驚,忙道:“正是。”

    莊岫云繞過桌子?,將寫好的詩文晾到窗下,說:“他?們自是走他?們該走的路。”

    該走的路?

    寧和思?考著這話,又問:“那不?知我這兩位同伴,現在何處?”

    莊岫云回?過頭來看著她:“你想去找他?們?”

    寧和點頭:“正是。”

    莊岫云皺起眉頭,不?解道:“你找他?們作甚?”

    寧和莫名道:“我三人同行?而來,自然也要一同出去為好。”

    莊岫云道:“你要出去?”

    他?聲音低沉下來,微微瞇起眼睛,神情很是不?悅:“你出去作甚?待在這里,我這處景好物美,你有何處不?滿意?”

    寧和聽?他?意思?,簡直有些?張口結舌:“莊兄這里自是千好萬好,可我怎能留在此?處?”

    “為何不?可?”莊岫云說,“你在此?處盡可修行?。我這青云頂里靈氣之豐當世?罕有,無論?你要功法丹藥、寶器靈物,亦或奇珍異寶美食珍饈,我皆可給你。你們來此?,不?就?是為這個?”

    寧和沉默片刻,道:“前輩好意,和心領

    了。只是和此?番實為與?金虛派有約在先?,助其往器道七層取一玲瓏寶珠而來。還望前輩見諒。”

    寧和之前就?隱隱有所猜測,第二層的竹樓,第四層的客棧老板娘,能獨獨將自己拉來此?處,修為深不?可測,加之他?方?才所說那番話,答案在此?刻已呼之欲出:這莊岫云,恐怕就?是此?間主人,千年前成仙的那位青云山之主,青云子?。

    這時,寧和也終于想起自己緣何覺得此?人聲音耳熟。若是語氣再輕快幾分,可不?就?與?自己登仙梯時所遇那位青衣人一模一樣?

    仙人既然千年前就?已飛升,卻不?知留在此?處的、此?刻坐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與?先?前的陳長青等人一樣,一道“靈”,又或是別的什?么仙家手段?

    聽?寧和改口稱前輩,像是知她心中所想,莊岫云道:“我非青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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