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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寧和在祁熹追身旁坐下來, 問道?:“熹追你?可知?,方才那黑蟻緣何退了?”

    祁熹追想?了想?,說道?:“門中書簡載曰, 三色蟻窟中有蟻母, 其聲如洞簫, 能號萬蟻。”

    “噢。”聽這形容,寧和便明白過?來, 微微頷首道?:“那想?是蟻母召它們回去了。”

    祁熹追面色卻有些不?好。

    寧和見了,問道?:“怎么?”

    祁熹追說:“母蟲召回在外攻敵之蟻,其一無非遇險,其二無非產卵。此時蟻窟中除你?我再無旁人,是為后者。若如所料,母蟲生產,必舉巢森嚴。酸水池,難入。此關難過?。”

    寧和一連聽祁熹追說出了兩?個難字,覺得可見真是很?難了。

    她?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祁熹追的肩頭,勸慰道?:“兵來將擋, 水來土掩,左右要走一趟, 多思也無益。”

    祁熹追瞥她?一眼, 墨眉微揚, “嗯”

    了聲。

    兩?人原地休整片刻,方又繼續往洞穴深處走。

    依舊是祁熹追帶路,走了大約一二里后, 周圍一下變得寬敞起來。

    祁熹追回過?頭,道?了句:“前方將到外巢了。”

    寧和瞬間提起警惕來, 點了點頭。

    兩?人轉過?拐角,眼前猛地一亮。如穿山而過?的武陵人,豁然開朗。

    寧和仰著頭,面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幾?分驚訝與震撼來。

    只見面前是一方大得可怖的橢圓空間,上看不?見頂,下看不?見底,直徑恐怕足足有數千丈長。橫跨也有百丈之寬,立在這方幾?乎不?能看到對面情形。

    這一巢的螞蟻在這地下掏了不?知?多少年,竟掏出了如此巨大的一個坑洞來。更驚人的是,洞壁四方彼此還架有無數的“泥橋”相連,這些泥橋每道?寬約三五尺,縱橫掛于?半空之中,交錯密集,望之何止千萬。

    空中沒有路燈,望過?去本該是一片漆黑,可那些泥橋卻再醒目也不?過?。只因這些泥橋,每一道?上面都亮著無數的紅綠光點,那光點一閃一閃,照亮周遭方寸之地,遍布在黑暗之中璀璨得有如萬千星海。

    那些光點們有大有小,形狀也不?盡相同?,但分布得頗為整齊。一側紅,一側綠,而且它們似乎還在不?斷移動著——好像確實?在動。寧和眨了一下眼睛,亮堂堂的東西盯久了人易眼暈,但是那些光點是在動著無疑。

    她?仰頭望了片刻,問道?:“這是什?么?”

    “紅蟻。”祁熹追也仰著頭,輕聲說:“綠蟻。”

    寧和一驚,紅蟻綠蟻?那些發?著光的點,原來竟是螞蟻!

    “走吧。”祁熹追說,“從中間的主道?下去,就是蟻母所在內巢。”

    兩?人隨意找了條近處的泥橋走上去,寧和初時還警戒幾?分,走了一段發?覺風平浪靜,才反應過?來既然黑蟻都已被蟻母召回,這路上如今應當已無危險了。

    至于?周圍的綠蟻、紅蟻,熹追既然只提起了黑蟻“能攻敵”,那么它們便也應當不?會傷人。

    想?明關竅,寧和心下微松,一邊走,一邊低下頭去,分神觀察起腳邊那排閃閃發?亮的光點來。

    她?們如今走的是綠光點一邊的土橋,橋的左右兩?側都趴著一排綠蟻。

    不?比狗崽般的黑蟻,這些綠蟻每只只有巴掌長短。近處能看清它們的模樣,只見瑩瑩綠光的包裹之中,一團螞蟻狀的影子伸著兩?條長長的前肢,與腦袋上大張著兩?瓣嘴之間形成一個小小的三角狀。

    嘴巴與前肢伸縮合攏、忙忙碌碌間,微微散發?著淡淡白芒的細小絲線從中顫顫地吞吐出來。

    一只綠蟻吐出的絲線只有短短幾?寸長,但末端處又被另一只綠蟻接住,一只接一只,那絲線便長長地順著泥橋的方向延伸了下去。

    這些綠蟻通身各處,包括每一根肢節都是純粹的碧綠,剔透如翡翠,銀白的細細絲線從中穿過?,有種格外奇異的美感。它們專心致志地織絲,對身旁走過?的祁熹追與寧和二人全然視若無睹,一點反應也無。

    寧和拿劍虛虛往那白絲指了指,問道?:“熹追,那便是我們要的綠蟻所織?”

    祁熹追回頭看了眼,點了一下頭,說:“是。此處之絲甚短,還需往前去些。”

    越往中間走,周圍的泥橋就越多,每一道?土橋上都趴著一排排織絲的綠蟻,密密麻麻。綠光瑩瑩、白絲若隱若現,穿行其中,就像走在一所巨大的蜘蛛巢穴當中,連同?周圍那些并不?丑陋的綠蟻看久了,隱隱也好似一雙雙發?著幽光的眼睛,直叫人看得心頭發?慌。

    然而無論寧和還是祁熹追,都算是心志堅定之人,不?至于受此影響而行止失常。

    兩?人一前一后順著泥橋又走了有幾?十丈路程,便聽祁熹追道?:“夠長了,取絲罷。”

    寧和應了聲,停下腳步,專心去看她?動作?。

    取絲過?程遠比她?想?象的要來的簡單。只見祁熹追拔出長劍,火紅靈光浮于?劍身,隨即伸劍往腳邊兩只綠蟻中間輕輕一挑,隱約聽得一聲輕微裂帛之聲,接著就見祁熹追眼疾手快地伸出另一只手?凌空一撈,將截斷的絲線一頭捉在手?中,用力一拉,一根長長的銀白絲線便無聲無息地被她?抽了出來,一圈圈纏繞在她?腕上,卷成云朵似的一大團。

    而那些忽然失了絲線的綠蟻們原地呆了一呆,好像不?明白發?生了何事,微微騷動了一陣。但很?快,幾?只綠蟻動幾?下前肢,便又從嘴里吐出一截線,重新織了起來。

    祁熹追抓著絲團,看向寧和。

    寧和點了下頭,拔出劍來,學著祁熹追方才動作?,去挑另一邊綠蟻織出的絲線。過?程還算順利,只是寧和上了手?才發?現,原來那絲線看著柔若無物,實?則頗為堅韌,觸感有些像琴弦,有些硬。

    比起尖牙利爪的黑蟻,這些碧綠碧綠的織絲蟻們可算是十分溫順,哪怕被搶走了絲線,搶奪者還公然拿著那線團到處走,它們也沒什?么旁的表現,只是老老實?實?地埋頭織自己的絲。

    寧和這輩子還未做過?此等“強取豪奪”之事,哪怕只是對著些螞蟻,也著實?心虛了一陣,一路跟在后面默默地走著。

    好一會兒,才想?起問了祁熹追一句:“熹追,我們需拿這絲織衣?”

    她?犯難道?:“如何織?”

    “叫這些蟲子織。”祁熹追說,“你?跟著我來便是。”

    寧和便跟著祁熹追走到了泥橋的中間位置。

    之所以說是中間,是因滿天四面八方穿插的泥橋都在這一處交匯,交匯處用泥團壓出了一塊塊圓環狀的中空大平臺,從上到下一環接一環,每環之間大約隔了有一丈左右距離。

    紅綠二色光點涇渭分明地分列環之兩?邊,就像是無數細小的經脈血管向著心肺聚來。這里是這整個橢圓的地下巢穴空間里的“中軸”。

    在寧和她?們所立的這方,土環之間披著一串串掛著綠蟻的絲線,瑩瑩的綠光,密級得像塊綠毯子。

    無數的白色絲線沿著四方泥橋根根輸入而來,如同?溪流在這里匯成瀑布,瀑布般的白色絲線被掛在土環上的綠蟻們整理梳攏。抵達時還是絲線,待穿過?這一小段“綠毯”之后,就變成了一卷卷平整的布。

    如此效率,看得寧和目瞪口呆,半晌,油然感嘆道?:“若養此蟻,何愁不?富啊。”

    同?樣不?太富有的祁熹追聞言深感認同?,重重地點了一下頭。

    那些織成的布卷從土環上垂落,又被另一側的一圈綠蟻給截住。而這些綠蟻所做的,是從體內噴出一些淡綠色的汁液,噴到那布上,就將一塊布染成青色。青布每達丈許左右,便會被最下方的一排綠蟻截斷,裹作?一卷朝下丟去。

    “此布每卷可制法衣一件。”祁熹追道?,對著寧和看來的目光,平靜地肯定道?:“對,就是你?如今身上穿的那種。”

    寧和:“………”

    寧和嘆了口氣?,難怪選衣之時熹追說隨意拿即可,原來如此。

    “欲

    過?酸水池,需取這未煉制之青布以披身。”祁熹追說,“你?且看我動作?。”

    說罷,就見她?手?腕一抬,將腕上那根絲線擲出,那絲線被祁熹追靈氣?一發?,靈活得好似活物一般,輕盈地鉆過?去,一頭便混入了土環上的成股線縷之中。

    祁熹追捉著絲線的另一頭,看著那根線被綠蟻們毫無察覺、勤勤懇懇地織進了布里,布再被染色,最后到截斷——就是此刻!祁熹追猛地將手?中絲線用力回抽,那卷原本要往下掉去的青布卷就順著這力道?被拴著抽了上來,落入了她?手?中。

    寧和看得呆了呆,還能如此?

    祁熹追收起布,回過?頭沖她?頷首道?:“此乃門中前人尋出簡便之法,你?也去取一卷來。”

    寧和照做。

    就這么,兩?人都各自拿到了一卷青布。但不?幸的是,她?倆都不?會做衣服。祁熹追從小練劍,又是掌門之女,自然不?會缺了衣服穿。寧和打小讀書學習,所穿衣物先前是楊氏在做,后來入了縣學,就有學中統一發?下,也不?用她?操心。

    兩?人捧著布對望片刻,相顧無言,最終默默用劍往布上掏了個洞,腦袋往里一伸,勉強也算把這布給穿在了身上。

    祁熹追背在身后的劍鞘被布料擋住,叫她?很?不?舒服,最后干脆將雙劍拔出來提在手?里走。

    在綠蟻這邊取得了青布為衣,接著便要往紅蟻一方取赤鐵為甲。兩?人順著土環繞過?去,走入對面的紅光之中。

    寧和發?現比起綠蟻,紅蟻們的個頭要大一些,這大的那一些,主要是在它們的肚子上。紅蟻們有著一團極大的腹部,使它們看上去比起螞蟻看起來更像蜂或者蛛類。且它們也不?像綠蟻一直停在原地,而是一群群有序地不?停移動著。每一只紅蟻走到圓環前,就會像吐吐沫一樣往外吐出一大滴金紅色的液體來。吐完,它的腹部就會變得小上一圈。然后,這只紅蟻便轉過?身,順著石橋往來時的方向走掉。

    兩?人過?來看時,金紅色的圓圓液體在圓環上已經積了一大片,一滴一滴挨挨擠擠,像赤紅色的寶石一樣漂亮。

    “噬鐵石,吐赤金。”祁熹追伸手?,點了點那些金紅珠液,道?:“此為赤金,赤金冷凝,便為赤鐵。”

    寧和剛想?問如何冷凝,就見土環下方忽然爬上來了一群新的紅蟻。這些紅蟻上來后,很?快爬到那些金紅的液滴之間,四足劃動,將液滴上半截削搟開來,使這些單獨的液滴互相交融,變成一灘薄而平整的液體。

    接著,這些紅蟻挨挨擠擠地趴在上面,肥圓的尾部顫動著,不?多時排出一種半透明的淺黃色顆粒來。

    這些顆粒一落入金紅液體之中便消融不?見,緊接著,金紅液體開始肉眼可見地凝固,不?多時便凝成了一塊薄薄的板狀,顏色也不?再是明亮的金紅,而變成了一種黯淡的紅褐色。

    寧和走過?去湊近看了看,好奇道?:“這便是赤鐵?”

    祁熹追點點頭,拿劍尖輕輕一挑,便將那塊赤鐵板挑了起來。

    鐵板上站著的紅蟻被一下抖落在地,摔得蒙頭蒙腦,過?了會兒,不?知?為何竟互相揮動著前肢打了起來。

    祁熹追一臉漠然,視若無睹。而寧和往了兩?秒,實?在良心難安,默默走過?去把拿劍將它們一只只挑起來,挨著給送回了土環上去。

    此時后來的一隊紅蟻已經又吐了一堆金紅液珠堆在那兒,這些紅蟻看見了,也就不?打架了,爬過?去處理這堆新珠子。

    祁熹追見了,笑了一下:“你?倒好心。”

    寧和摸了摸鼻子。

    祁熹追又道?:“我這一塊是不?夠的,再取兩?塊。”

    寧和:“……嗯。”

    第五十二章

    這制甲, 可不能?像裁衣服那樣往布料里穿幾個洞就能?了事了。好在金虛派既然派人來,自然也是有所準備的。

    只見祁熹追袖風一掃,“哐”第從袖中抖落出來一方人高的漆黑架子來。

    那架子頭腳俱全, 看著有些像樽人形雕塑。

    寧和奇道:“這是何物?”

    祁熹追說:“定金磨。”

    她一邊將那黑架立在地上?, 一邊一手將三塊赤鐵板抓著, 舉起來放至架子頭頂之處。

    接著,就見祁熹追神情微凝, 片刻后手心一抓聚出一團火來。那火將她手中鐵板包裹,不多時,三塊鐵板便一點點熔作了暗褐色的液體,順著黑架頭頂處的圓洞淌了這定金磨之中去。

    滾燙的熔鐵透過黑色的外殼,隱隱能?瞥見里頭淡淡的紅光。

    呼呼的熱風吹在臉上?,寧和睜著眼看著,大氣也不敢喘。

    鐵水灌入約莫一半左右時,就聽祁熹追忽地張口斥了句短訣,那黑架子應聲“咯噠”轉動幾下,猛地從中裂作兩半,又?“哐”地重新?合攏, 開?合間,一具暗紅薄甲從中掉了出來, 當啷一下砸在地上?。

    祁熹追沒動, 仍在專心致志地控制著掌中火焰, 重新?往里頭注入新?的熔鐵。

    寧和見了,趕忙蹲下身?,將掉下來的那副鐵甲拾了起來。

    觸手還有些燙, 叫她縮著舌頭“嘶”了兩聲。

    那甲頭身?肘膝靴俱全,連腿上?都有一圈鐵片, 樣式輕便,拿在手里雖薄薄的,卻有股子莫名的厚重之感。

    “將靈氣灌入其內走上?一轉。”祁熹追的聲音從身?旁傳來。

    寧和忙應了聲,道:“好。”

    靈氣入甲十分順利,這赤鐵甲一遇靈氣,竟像是擁有生命一般吞吐了幾下,接著便將靈氣納入了進去。

    寧和試了幾次,便隱隱覺得?與手中之甲有了種莫名的奇異聯系。待靈氣走完一圈,那赤鐵甲已?然冷卻下來,觸手光滑,顏色看著也微微亮堂了些。

    祁熹追偏頭看了一眼,說:“行了。”

    于是寧和便將自己外頭罩著的綠蟻布脫下來,把這些甲片一塊塊穿在身?上?。她從前騎過馬配過刀,倒從未披過甲,因而動作有些生疏。

    祁熹追就快多了,制好第二副甲溝三兩下穿戴整齊,隨即回過頭,看見那黑架子還立在那兒,一腳將其踹翻在地,不悅地道:“總算可扔了,帶這勞什子,一路叫我廢盡功夫!”

    架子倒在地上?“哐啷”一聲,咕嚕嚕滾了幾轉,打飛了幾只正在邊上?趕路的紅蟻,順著土橋邊緣摔了下去。

    寧和:“………”

    她忍了忍,還是道:“本就是我二人強取此間蟻類所出,你還無端撞它們作甚?”

    祁熹追頓了一下,說:“它殼厚,摔不死。”

    寧和皺了皺眉:“摔不死你便要摔它?”

    祁熹追抿了一下唇,沒答,只道了句:“走罷。”

    說完轉過身?,縱身?一躍,落到?下一個土環上?。

    到?底年紀還小。寧和有些無奈地搖搖頭,跟了上?去。

    地底之深何止千丈,寧和兩人一路順著土環往下跳,也花了接近一個時辰才到?底。

    如今她身?上?披了層甲,倒沒多重,就是走跳起來總會?發出點聲響,叮呤當啷的,在黑暗而空曠的環境之中顯得?頗為突兀。

    “小心。”祁熹追道,“這底下便是蟻穴內巢。”

    寧和應了一聲,輕輕從最后一道土環上?跳了下去。此環離地尚有三丈來高距離,就這么直直地跳,寧和落地時只覺雙足抽疼了一下,險些摔倒在地,叫祁熹追伸手扶了把才勉強站穩。

    “多謝。”寧和松了口氣,一邊道謝,一邊往周圍看去。

    她先?看向?腳下。

    此處地面?上?似乎積了層液體,淺淺的一層,說不清是水還是泥。赤鐵靴底踩著滑溜,拔腳時又?黏糊,走起來格外費力氣。

    周圍黑漆漆的,只有幾只紅蟻趴在不遠處,身?上?的光芒照亮方寸之地,像一盞盞小紅燈籠。

    寧和疑心這幾只蟻都是被?熹追拿那黑架子給?砸下來的,覺得?有些心虛,忙移開?了視線。

    不遠處,祁熹追掏了顆明?亮的珠子出來,捏在手里充當提燈。

    寧和朝她靠過去,兩人之間只隔一二步距離,一同朝著黑暗

    深處走去。

    走了會?兒,寧和發覺地面?上?時不時堆著些東西,湊近了看,才發現似乎都是螞蟻們的軀殼,紅綠黑三色蟻都有。原來這些螞蟻死去后,身?上?就不再發光了。

    地底下很冷,呼吸間隱約可見白霧。寧和體內都是寒氣,倒沒什么感覺,就是祁熹追看著不太高興,身?上?浮出了一層淡淡火風來。

    不多時,周圍就開?始出現了成群的黑蟻身影。這些黑蟻們一發現寧和與祁熹追二人,便毫不猶豫地揮著鐮刀般的前爪朝她們沖過來。

    寧和與祁熹追背靠著背,一連打了幾波也沒能?喘上?一口氣,周圍滿地黑蟻的尸體又?開?始堆疊起來。

    她們如今在地底下,周圍寬敞空曠,不再像最初時的甬道那樣狹窄,可黑蟻的數量也比頭一回時要多得太多了。內巢是蟻母所在,還是一頭產卵期的蟻母,整個蟻巢的防御力量此刻都聚在這里了,那是真正的無窮無盡、如潮似海。且此處無遮無擋,雖動起手來無所顧忌了些,可同時也叫她們失去了地形的庇護。

    相較祁熹追,寧和結丹不過幾日功夫,對戰經驗也少,一二時辰過去便覺有些疲于應對。

    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寧和想,這黑蟻數量實在太多,越空曠的地方她們越吃虧,得?找個地形迂折些的位置,至少能?將黑蟻們不斷逼近的速度限制幾分。無論?如何,不能?再這么空耗下去了。

    祁熹追顯然也跟她有同樣想法,兩人對視一眼,默契自有心生。

    寧和深吸一口氣,寒水劍緊抓在手,心中默誦劍訣,反手揮出起式——

    空曠的地底,忽然有風刮過。那風并不激烈,相反,它是無聲而輕盈、蕭瑟而又?寂靜的,風里帶著寒意,一下將整個空間充盈。劍風綿長,所過處被?掃到?的黑蟻都頓了一下,接著動作就慢了下來。劍光的微弱光芒映照出它們的身?體,能?看到?那些黑蟻們原本飽滿的甲殼似乎在被?掃到?的瞬間一只只干癟了下去,如同一株株枯萎的草木。

    一劍秋來。名曰:秋來式。

    就在寧和揮劍的同時,祁熹追也動了。只見她雙腿利落一點地面?,整個人騰空而起,懸身?立在寧和正上?方,雙劍交握胸前,劍上?光焰暴漲!

    寧和劍風一過,祁熹追雙劍恰從半空之中落下,銜接分毫不差,可謂天衣無縫。

    灼熱的火浪席卷八方,霎時間將四周大片變得?遲緩的黑蟻們盡數吞沒,狂猛無匹、來勢洶洶,如同山雨后傾瀉而下的奔騰巨浪,嘶吼著要將一切吞沒。

    劍如浪起。名曰:浪起式。

    兩人同出的這一劍,正是金虛派為奪七色玲瓏珠所找來的雙人劍法中的望江劍法。使的是第一式,一曰秋來,一曰浪起。秋來主傷,浪起主殺,二者相配合,效用顯著。

    這望江劍法,來源已?不可考,雖是本殘篇,只有這一式兩招,但實在精妙絕倫,這才被?金虛派尋摸出來,拿給?祁熹追練。此法所攻范圍既廣且威力又?強,極大增幅了二人之力,可謂以?二人敵千軍。用在此處再合適不過。

    寧和與祁熹追這些日子在青云山腳下練了無數次,才終于算是已?能?將這一式穩定使出了。

    祁熹追的浪起是火浪,秋風本就與山火天然相助益,加上?劍法之力,兩人合力這一式使出,幾乎將方圓數百丈范圍內的黑蟻全都燒了個精光。

    但作用大,消耗也大。兩人放下劍,俱都踉蹌了一步,相視片刻,寧和先?苦笑了一下,剛想開?口,就被?撲面?而來的焦糊味兒逼得?面?色一變。

    那黑蟻有殼有肉,燒焦的味道算不上?十分難聞,可若是如山如海地疊在一起,那就嗆人得?很了。

    祁熹追這會?兒瞅著寧和面?上?難得?有些扭曲的神情,倒是真的笑了出來,邊笑邊低聲道:“走罷,趁這時機找個地方,總不能?平白耗死在此。”

    寧和嗯了一聲,兩人踩著滿地焦殼往洞子深處走去。

    越往里走,地上?那莫名的水跡就積得?越厚,靴底踏過時不斷地“嘰咕嘰咕”響。

    寧和低頭看了好幾眼,就聽祁熹追道:“此物,應當就是蟻母所唾酸水。”

    寧和聞言,精神一振,笑問道:“這便是那酸水?那我們離酸水池也算近了?”

    祁熹追卻搖了搖頭,說:“這倒不一定,按門中所載,應還有十來里距離。但蟻母產卵不同往日,也有可能?不在原處。門中未錄有此類情形,待你我自行探過方能?得?知。”

    “如此,此行非易啊。”寧和先?是嘆了口氣,又?笑說:“也罷,待你與我二人走過這一遭,也算可為貴派所錄添上?些新?筆墨了。”

    祁熹追手中握著明?珠,微微側頭看來。發尾搖晃,半張臉被?珠光映得?亮燦燦,半張臉隱在黑暗之中,隱約也是笑了一下。

    第五十三章

    此處為蟻母所在, 黑蟻數量多到數之不盡,剛清光一片,很?快又有新的聚了過來。密密麻麻地從深沉的黑暗之中涌來, 如同?席卷而來的黑色洪流。

    寧和與祁熹追對視了一眼?, 沒有說話, 但?俱都默契地縱身急掠起?來。

    祁熹追顯然只知道個大致方?向,周圍又黑成一片, 更難尋路,兩人?在這地下很?是?繞了幾圈。越走,地上酸液越深,淤泥一般,腳一踩進去就難拔出來。

    黑蟻們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二人?不得不且戰且行。好?在浸泡在這酸液不僅叫寧和與祁熹追不好?受,連同?黑蟻那邊的動作也慢了起?來。

    黑蟻聚得太多,幾乎漂浮滿了整個水面,寧和喘著氣,叫了聲:“熹追!”

    祁熹追回過頭來看了眼?,目光相接的瞬間, 兩人?同?時起?勢,又合了一劍望江劍第一式。

    滿地蟻尸中, 寧和支著劍, 喘了口?氣, 汗水順著下頜滴滴下淌。她抬手抹了一下,只覺得項上頭盔之中全是?濕漉漉的,不由輕輕一嘆, 心想:即使修了仙,只要一日不脫去凡胎, 便始終仍是?尋常血肉之軀。吸風飲露之說,終是?書生妄談。

    一旁的祁熹追也不輕松,不過她是?不肯像寧和一樣把劍支在地上的,只原地站了一會兒,便全做休息了。

    “走吧。”她道,聲音已有些沙啞。

    寧和應了聲,有些沉重地邁動腳步。

    俗話說得好?,沙場是?磨煉將?士最?好?的場所。多走上幾遭,新兵也就成了老兵。寧和如今就是?這樣,剛稀里?糊涂結了丹,便被拉來面對這一波又一波、總也殺不盡的兇殘黑蟻們。艱難無比,但?也確實?也叫她極快地成長了起?來,無論是?劍法上還是?體內靈力的調用上,都迅速地由生疏變得熟練。

    地面上積得到處都是?酸水,難辨方?位,因而最?后兩人?不得不采取了個笨辦法:往酸水深處走。但?水之深淺不如地面凹凸那樣容易分辨,因而足足又過了兩個多時辰,兩人?才終于?找到了蟻母所在。

    此處酸水已經積得比人?更深,寧和與祁熹追如今是?踏著水面上浮著的蟻尸在走。

    前方?是?叢石筍林,周圍有大塊的巖石,使得空間一下變得狹窄起?來。地面向下凹出一片低谷,尖尖的石筍高高低低,或灰或白、參差不齊。石筍、水面,乃至兩側巖壁,到處都密密麻麻地趴滿了黑色螞蟻,油亮的甲殼在祁熹追手中明珠的映照下反著光。

    凹底最?深處,隱隱趴著一團龐大的陰影。它一動不動,只有兩點亮黃的燈火似的圓球亮著。

    祁熹追說:“那是?它的眼?睛。”

    這就是?蟻母。寧和默念道。

    她們如今站在石筍林外圍,看不太清楚里?面情形。但?寧和晃眼?一瞥,也知道里?頭那蟻母實?在大得有些出格。光露在水面的部?分,也足有兩三人?那么高。

    到了蟻母邊上,周圍的黑蟻們此刻更是?變得狂躁不已,一只只紅了眼?的公牛般拼命地朝著寧和二人?撲來。

    靈氣的過度消耗叫寧和眼?前有些發黑,她身上不知被這些螞蟻叼了多少口?。雖然大部?分皮膚被甲和法衣遮蔽著,但?也總有那么些露出來的位置,比如手腕等處。黑蟻們為護蟻母,悍不畏死,寧和好?幾處甚至連法衣都被咬穿了。

    “熹追!”寧和喘著氣喊祁熹追的名字,想趁著自己還有最?后一點力氣,再與她合劍一回。

    然而這回祁熹追卻沒回應她,而是?忽地縱身上前,伸手將?寧和攬過,猛地朝前一送!

    寧和猝不及防,一下撲入石筍林中。這處酸水深足一丈有余,寧和先是?在水面上幾只黑蟻身上砸了一下,將?它們砸散開來,又被余力送入水下。

    粘稠的酸水撲面而來,寧和入水下意識閉上雙眼?,下一刻卻覺無甚異樣,于?是?睜開眼?,見身上綠蟻布與赤鐵盔微微發出亮光,紅綠光芒交織如繭將?她整個人?包裹著,酸水觸上皮膚,只有股濡濕與淡淡的涼意。

    寧和屏著呼吸,抬眼?剛想從水中出去,就隱約聽外頭祁熹追高喝了一句什么,下一瞬,整個水面都變成了耀目的紅色。

    寧和哪怕待在水下,都感覺到了那撲面而來的恐怖熱度,趕忙往下沉,一直沉到了酸水底部?的地面上,才總算感覺周身沒那么燙了。

    熹追又在放火,寧和心想。酸水實在太重太沉,壓得身上不適,她等了片刻,干脆先往蟻母方?向游去。

    游了會兒,寧和掙扎著浮出水面換氣,撥開上面擋著的黑蟻尸體,寧和抬頭,就見祁熹追提著劍站在不遠處的一根石筍上,嘴里?叼著個白瓷小瓶,正仰頭喝著,面色有些蒼白。

    寧和也找了根石筍,扶著把自己從水里拔出來。那石筍被火烤得糊了一層黑灰,摸上去還是?滾燙的。

    祁熹追喝完那瓶中之液,一抬頭見寧和望著自己,目光落在那瓶上,便道:“此為活靈液,可激發內府,使靈氣速生。”

    寧和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祁熹追看出她未盡之意,卻搖了搖頭,簡短解釋了一句:“此液難制,且于?修者有些害處。”

    寧和一聽,忙道:“可嚴重?下回我來……”

    “不可。”祁熹追說,“我有一技,頗具威力,然一擊需耗八成靈力。”

    她看了寧和一眼?,很?直白地道:“故而此液予你也無用。”

    是?自己所學太少。寧和有些慚愧地低了一下頭,心頭暗下決心,回去后一定勤加修行,日日不輟。

    祁熹追方?才那一下,瞬間將?周圍黑蟻盡數燒成齏粉。而方?才為保衛蟻母,幾乎所有的黑蟻都過來圍攻寧和二人?,被一把火燒干凈之后,剩下來的不到了一成。

    寧和隨手劈了兩只,松了口?氣,遠遠望了眼?蟻母方?向,對上那雙亮黃的大圓眼?睛,又緊張起?來,回頭朝祁熹追說道:“對付那蟻母,可是?要使破曉劍?”

    金虛派為她們所備的兩本劍法中,望江劍所攻范圍極廣。而破曉劍,明暗雙劍合一,則最?適合往一處打。對付蟻母,自然是?后者合適。

    然而祁熹追聽了,卻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道:“對付蟻母?為何?你想殺了它?不可。”

    寧和一愣。

    祁熹追說:“若殺蟻母,則蟻穴不存。”

    寧和明白自己想當然了,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

    祁熹追又道:“只需通過即可。”

    寧和問:“熹追打算如何?”

    祁熹追思忖片刻,說出一個法子:“待蟻母產卵,我去偷上幾枚。想能引它讓開,到時你趁機入水,往酸水池底去。”

    寧和聽了,沒有立刻說話,而是?先轉頭遙遙望了蟻母方?向一眼?。

    祁熹追見她往那邊看,抬手舉起?明珠幫她照了照。

    明亮的淡黃光芒一晃而過,黑暗中的蟻母腦袋動了一下,眼?珠朝這邊看來,忽地發出了一聲如簫鳴般的有些高亢的叫聲,但?身子卻沒動。

    光芒里?,寧和隱約瞧見,在蟻母嗎龐大的身軀周圍密密麻麻黏著一些白白黃黃的、約莫有葡萄大小的小顆粒,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應該就是?它產下的卵了。

    她轉過頭,對祁熹追道:“此法或可一試。但?由我去試。我先前登仙梯時習得一法門,曰穿瀑訣,最?易穿水而行。”

    對上祁熹追看來的視線,寧和又補充道:“此訣先前第一層時,我也曾用過一回。”

    祁熹追看了她片刻,點頭:“也可。”

    寧和松了口?氣,此時時機也不容她調養,只略喘了口?氣,便提劍前行。

    還活著的黑蟻仍不放棄地攻擊著她們,反而令自己的尸體成了寧和二人?的踏腳浮船,叫她們踩著往蟻母身邊接近。

    見二人?逼近,蟻母黑糊糊的身體往下沉了沉,口?中叫聲更加尖銳急促。但?大約有所顧忌,哪怕寧和已經靠近它不足一丈距離,也始終沒有做出什么別的動作。

    寧和望著它龐大的身軀與一身泛著油亮光芒的光滑外殼,心頭不由生出些許慶幸來,心想:若是?平常過來,定然不會有此刻輕松。這蟻母產卵忽然有壞處,好?處也很?明顯,那就是?它本蟻此時不會傷人?。

    不過等我待會兒動了它的卵,那可就不一定了。

    將?心神繃緊,寧和一點點靠近,最?后幾步之時猛地往前一躥,俯身捉著身上披著的綠蟻布隨手兜過一捧蟻卵,掉頭就跑。

    蟻卵數量極多,寧和擔心拿少了蟻母根本不會留意,下意識兜了滿滿一整懷。那蟻卵滑溜溜的,上面還綴著粘液,有些兜不住。叫寧和一邊走,一邊四散亂掉。

    事實?證明,這只蟻母它在意它的每一枚卵。即使寧和只兜走了一捧,也足以?叫它勃然大怒。

    出離憤怒的蟻母轟地一下從水里?站了起?來,身軀節節拔升,簡直如同?在水面之上憑空拔起?了一座山。

    寧和感覺到身后勁風襲來,趕忙運起?法訣,往水下撲去。

    這也是?她事先想好?的遁逃方?向。此處兩邊都是?巖石,只有往水底鉆,方?有一線生機。

    另一邊,蟻母一離開原位,暗處靜待時機的祁熹追便立即縱身入水,朝著水下鉆去。

    蟻母身軀龐大,一舉一動都掀起?巨大水花濤浪,而寧和小小一條,反而叫它一時找不著蹤影,憤怒之下舉著八根長足四處胡亂拍打。

    那力道即使隔著水,寧和不慎被掃到一下時也覺胸口?一悶,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她努力睜大眼?睛,朝著光亮方?向穿身奔去。

    這也是?說好?的,祁熹追先入水,手握明珠。而后下來的寧和,就只管循著光的方?向過去。

    第五十四章

    寧和先前看時, 只知此處應是凹谷,卻?不?知具體有多深。等真正自己一頭扎進去,才發覺了其中可怖。

    她平常運起穿瀑訣時, 瞬息可穿數十丈距離, 然而入這?酸水池后連著縱身幾次, 周圍卻?始終只是黑沉沉的酸水。酸水比起尋常的水來得沉重與粘稠數倍,寧和運著穿瀑訣時尚不?覺, 但每一次運訣間有間隙,等停下的那一刻,才體會到厲害——真是連五內臟腑都要被擠得從嘴里吐出來。

    幾番下來,寧和眼前都有些?發黑。她屏著呼吸,強忍口中血腥,努力大睜著雙眼,盯住前方模模糊糊的一點光亮,最后一次運轉法訣——

    “……如何了?”耳旁有人問道,聲音如同隔著厚紗,聽不?真切。

    寧和緩了好一會兒,才撐著胳膊站起來。一轉頭, 才發覺自己手中用力扶著的正是祁熹追抬起的胳膊,連忙松開手, 往旁讓了讓。

    這?動作一點不?大, 卻?一下叫她剛剛緩和下來的腦中又是一暈, 多虧一旁的祁熹追眼疾手快又扶了她一把,才沒叫她再跌坐下去。

    “你臟腑受創,需自行調養一陣。”祁熹追對她道, 又朝她遞過來了一枚圓肚小瓷瓶:“此為復息丸,專調內息, 服一枚,運轉三?十六周天?。”

    寧和咳嗽幾聲,道了謝,接過來。

    祁熹追看她一眼,道:“不?必言謝,本就備了兩份。倒是方才,該我謝你。”

    寧和笑著擺手道:“罷罷罷,以你我關?系,這?

    么謝來謝去生分了些?。要么,以后就都不?說了。”

    祁熹追聽了,認真點了點頭:“好。”

    此間弟子殿,兩人都已?是第三?回來了,于是只略掃過幾眼,便對坐一處,開始入定調養了。

    再睜開眼時,已?是大半日后。

    寧和從入定之中回神?,還未拿眼去看,鼻間便先聞到了一股帶著焦味兒的米面香氣,頓時覺得腹中空乏。抬眼看去,就見不?遠處,祁熹追正蹲在地上,拿火烤著兩塊巴掌大的白面圓餅。

    修仙之人納靈入體,隨著修為深厚,可數日乃至數月不?飲不?食。但人體肉做,吃總歸還是要比不?吃來得好,也可省下些?無必要的損耗。

    尤其寧和凡人做久了,早已?習慣日日餐食。

    祁熹追見她醒了,抬手便取過一只面餅朝她擲來。

    寧和笑著接過。

    面餅熱乎乎,外酥脆內暄軟,甚是好吃。就是此處無水,干吃有些?噎得慌。

    吃完,二人又往九重階上去取了這?層獎勵,便朝著殿外走去。

    那赤鐵甲與綠蟻布已?在方才潛下酸水池時毀了個七七八八,連帶著寧和身上那法衣也被蝕了幾個洞,加上之前遭那黑蟻們啃的口子,已?沒剩幾處好布。

    寧和覺得有些?可惜,但也只能?扔了,又在這?層里取了一件新的。

    這?件明顯比之前那件品質好上許多,寧和穿上后,甚至覺得似乎連腳步走起來都變得輕便了些?。

    這?一回走出殿外,寧和抬目四望,發覺置身一片翠綠山谷之中,腳下灰石小徑,綠草夾道叢生,林蔭茂密、鳥鳴清越,遠處谷底隱約有花樹臨溪,端得是處清幽仙人所在。

    在地底走了許久,得此處清風拂面,寧和深吸一口氣,只覺心曠神?怡。

    兩人順著石徑前行,轉過幾道彎,寧和忽地腳下微頓,轉頭對祁熹追道:“熹追,你看,那處可是有座屋子?”

    轉過彎后,眼前再無綠樹遮擋,視野變得廣闊起來。只見前方山谷深處,花樹掩映之中,隱約有棟二層小樓,幾處飛檐翹出枝頭,檐角幾縷杏色絲絳垂落,尾稍隨風輕輕搖動,春色溫柔。

    祁熹追順著看去,點了點頭,說:“是處客棧。”

    “客棧?”寧和怔道,“此處怎會有客棧?”

    “去了看過就知。”祁熹追望她一眼,“小心些?,此間非止你我二人。”

    “你的意?思?是,”寧和道:“這?層里……還有別?人?”

    祁熹追頷首:“第四層為七道共通之所,若其他六道有人與我們同至此境,或能?遇上。”

    寧和聽了,微微凝眉。遇到旁人,有時候是好處,有時候也有壞處,端看所遇何人,又所生何念。但無疑的是,人一多,總會使情形變得復雜起來。

    祁熹追不?再多言,只道:“走罷。”

    寧和點點頭,兩人順著山道走入谷中,一路芳草野花遍地,溪水之聲輕靈,岸邊花樹滿樹紅粉,甜香撲鼻。瞧著有些?像桃,但又不?是。寧和盯著看了幾眼,認不?出。

    很快來到小樓前。

    此樓通體由木頭搭成?,搭得很齊整,有窗有柱,每根木材都用油漆得光滑發亮。窗下系了杏色幔帳,門?口有二層簾遮,屋檐下掛著一方匾,寫了“花溪客棧”四字。門?簾左右還貼了兩張聯,一邊寫:“芳草新鮮處”,一邊寫:“花溪客云來”。

    正如祁熹追所言,是間客棧。

    寧和的目光落在那招牌與對聯上,莫名覺得有些?眼熟。總覺得,那字跡似乎曾在何處見過。

    “芳草新鮮處,花溪客云來。”寧和輕聲念了遍,道:“這?新鮮二字,倒是別?致。”

    祁熹追沒耐心在這?兒看,已?經幾步上前掀了簾進去了。

    寧和盯著那對聯最后看了兩眼,也跟著進去了。

    這客棧收拾得干凈清爽,連門?簾都帶著股花香氣。

    簾布一開一落,樓內情形便盡入眼內。

    寧和停在門?口,雙目微微睜大了些?,過了片刻才繼續往里走去。

    只見就在門?邊的一方木臺后,站了一個女人。這?還是寧和頭一次在這?里看見別?的活人。那女子穿著身杏色罩衫,里頭一件桃粉細紗裙,梳婦人髻,頭上別?了枝花。身姿裊裊,倚在臺上,偏著頭望著窗外。

    祁熹追走過去,拿劍的手點了點木臺柜面。

    “咚咚”兩聲。

    那杏衫女子便轉過頭來,露出極美一張臉,芙蓉紅粉面、點漆含情眼,墨眉如柳,薄施脂粉,美得就如她頭上那枝鮮妍柔美的粉花。

    “做什么?”那女子問,張口連聲也是嬌柔的。

    “住店。”祁熹追說,“兩個人。”

    說罷,揮袖丟出一方半指長的銀錠落在桌上。

    那女子抬眸掃了祁熹追一眼,又轉過來瞥了眼寧和,將那銀子收了起來,低下頭,從柜子后的抽屜里頭取了兩張木簡來,朝祁熹追輕輕推了一推。

    祁熹追取過木簡,朝她點了一下頭,轉身示意?寧和跟上。

    穿過大堂,后門?位置便是上樓的木梯。兩人轉入梯中,祁熹追回過頭,將那木簡朝寧和拋了張過來。

    寧和接過一看,巴掌大小的一張木片,上頭刻了甲三?二字。

    “已?來了兩人。”祁熹追說,她手中的木片是甲四。

    寧和點頭,剛要說話,忽聽上頭一陣腳步聲響起。

    “踏,踏,踏……”

    不?輕不?重,由遠及近。有人正從樓上往下走。

    寧和與祁熹追一同抬頭看去。

    這?樓一共也只兩層,只片刻,兩方便碰了面。

    來人身量生得極高,一轉過角來,就將上方來的光亮遮了大半,梯間一下暗了下來。

    寧和抬著頭,入目先看到一截拂動的黑色袍角。

    那人轉過來,是個男人,頭微低著,身長足有九尺,披了件寬大的黑袍,袍子上方縫了頂斗笠般的兜帽,戴在頭上遮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這?身裝扮寧和先前見過一回,是那伏風門?人。她記得,那時這?人是走了靈道。

    來人轉過梯角,見樓梯下方有人,停了停,又繼續往下走。

    祁熹追抱著手臂,臉上一片漠然,沒有說話的意?思?。那黑袍人更是連兜帽也不?曾摘下。寧和見了,便也打消了開口寒暄的念頭。

    好在樓梯頗寬,雙方就這?么沉默著各自離開。

    擦身而過的瞬間,那人黑色的袍擺輕輕從寧和身上拂過,她頓了一下,鼻端似乎嗅到了一股有些?奇特?的氣味兒。一點土腥氣,有點像雨過后的山林,又有點水草的味道,在湖邊常能?聞到。

    寧和忍不?住側目,莫名有種感?覺,覺得這?黑袍人兜帽下的目光似乎在這?一刻也看了過來,隔著一層飄動的黑幕與自己對視。

    那似乎是寒星般冷冽的一雙眼。

    或許是看的時間長了些?,等她們走上樓,祁熹追問了句:“見過?”

    寧和道:“不?算。只在外頭時,看見他走了靈道。”

    祁熹追嗯了聲,道:“那是伏風門?人。”

    寧和問:“熹追認識?”

    祁熹追搖了搖頭,眉眼間冷淡又倨傲:“此門?中人慣是藏頭露尾,除了那姓沈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寧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姓沈的”應該說的是沈媞微。她心中默默地想,熹追的認識,就是刺過一劍的認識么……

    寧和拿到的房號是甲三?,祁熹追的甲四,前頭到的甲一甲二兩人中,除了方才撞上的那伏風門?的黑袍人外,另一位寧和她們并未見到。

    倒是看到了標有甲一甲二的兩處屋子,俱都房門?緊閉。

    寧和找到自己的甲三?號房,在門?前找了片刻,見到門?側有處槽口,試著將竹片投進去,“吱呀”一聲,門?便開了。

    推門?進去,里頭是間三?五丈見方的屋子,有床有桌,床邊有帳、窗下有幾,收拾得干凈又敞亮。

    寧和輕輕呼了口氣,走進了屋內。先站在窗邊往外看了幾眼,沒見出有何異樣,也沒看到方才下去那黑袍人的身影,便將窗合上

    ,回身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那床棉枕紗帳,既鋪軟席,又有錦被,呼吸間還能?聞到股淡淡的馨香味兒。寧和沒忍住,翻身輕輕躺了上去。

    自從上這?青云頂,一路艱辛,如今一下臥進柔軟床榻,寧和盯著眼前白色的帳頂一會兒,漸漸睡了過去。

    第五十五章

    “叩叩。”

    有人不輕不重地敲了敲門。

    寧和躺在?床上, 雙目閉著?,皺了一下眉。

    “叩叩。”

    那人又敲了敲。

    寧和終于睜開?眼來,望見頭頂白紗帳愣了一下, 過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眉間一下松開?, 連忙起身爬起來。

    她忙走過去開?門:“熹追……”

    門外站著?的卻不是祁熹追,寧和一愣:“你是?”

    只見門外立著?個中年漢子, 身高八尺有余,身量壯碩,垂在?身側的兩只拳頭足有碗口大,眉毛很濃,看著?渾身都是股兇蠻勁兒。

    那漢子見寧和開?門了,低下頭,俯身把腳邊的大木桶搬起來,聞言木著?一張臉道?:“送熱水。”

    “啊。”寧和下意識往旁讓了讓,“勞煩。”

    漢子悶悶的不說話,咚地把大桶搬到屋中的屏風后面放著?,大步走出來。走到門口, 想起什么,又轉過頭對寧和道?:“要加水, 喊。”

    寧和微笑著?朝他點了點頭。

    漢子走了, 寧和定了定神, 合上門,一回?頭,冷不丁發?現窗子上坐了個人, 嚇一跳。

    定睛一看,這回?是祁熹追了。

    也是, 她心中想,熹追哪回?走了門,向來是有墻翻墻,有窗就翻窗。

    “對不住。”寧和走過去,有些歉然地道?:“我不知為何……方才忽然就睡著?了,沒耽誤事吧?”

    祁熹追翹著?腳倚在?窗臺上,搖了搖頭:“沒甚么要緊事。”

    她身上如今外袍沒系,頭發?也散著?,難得地瞧著?有幾分懶散味道?,說起話時也較平日溫吞些。

    祁熹追抬手,指了指窗外。寧和看去,發?現她指著?的是溪畔那些紅粉的花樹。

    “此?為夢鄉樹。”祁熹追說,“花香引人入眠,眠中有夢,夢的是昨日。”

    寧和怔了一下,恍然想起,方才自己好像是夢到了些小時候的事,現在?想起來,還記得有些細碎的……阿娘坐在?妝臺前的長發?,窗下的燭火,很冷的雪夜。那都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祁熹追手搭在?膝上,也偏頭望著?那些樹,過了會兒,緩緩跟寧和講了個故事。她平時話少?,這可難得。

    祁熹追說:“有個修士,叫柯進。他病了,要死了,有一天身上痛,夜里睡不著?覺,就爬起來往外走。他走出去,在?院子外看到一棵開?著?粉花的樹,在?樹下莫名睡了一覺,夢到了故鄉。醒過來后,花費三日自創了一式術法,笑著?死了。”

    笑著?死了……

    寧和這是頭一回?聽祁熹追開?口講故事,覺得……嗯,確實是熹追的風格。她默默等了會兒,才有些愕然地道?:“沒了?”

    祁熹追皺眉,重復道?:“他死了。”

    死了,自然就沒了。

    寧和:“……那這式術法叫什么,熹追可知?”

    “就叫夢鄉術。”祁熹追說,想想又道?:“我不會使,也沒見過。”

    寧和笑著?搖頭:“好罷。”

    她看見桌上杯盤爐盞,走過去,打算給自己和祁熹追倒兩杯茶。

    祁熹追看了眼,指尖微動了一下,那小爐下便燃起一團火來。

    寧和笑道?:“謝過熹追。”

    煮茶功夫,寧和也走到窗邊來,伸頭往下看了眼,正見滿眼艷麗紅粉,是那祁熹追說的夢鄉樹。想了想,問道?:“此?樹于人,可有什么壞處?”

    “無有。”祁熹追說,“只會叫你睡一覺,做個夢。也只有一覺。”

    寧和回?憶夢中所現舊日幕幕,面上不由有些悵然,道?:“如此?,倒也有些滋味。”

    身后傳來咕嚕嚕的水聲?,茶煮好了。寧和便招呼祁熹追下來。祁熹追動了一下,到底還是坐了過來,兩人對坐桌旁,裊裊的白煙穿過溫柔日光,茶香與花香混合,莫名叫人有種白日長長之感。

    實際剛到客棧時,天色看著?像清晨,現在?一覺睡過,瞧著?已經像黃昏了。

    祁熹追喝了兩口茶,說:“待會兒日落之后,會出來一個靈,到時你我需往大堂候之。”

    寧和愣了一下:“出來一個什么?”

    “靈。”祁熹追說,“此?間除了持令入頂七人,加上你,之外再無活人。旁的,都是靈。”

    寧和驚訝道?:“樓下那婦人……”

    祁熹追道?:“是靈。”

    寧和:“方才送水的小二……”

    祁熹追:“也是。”

    寧和便問:“這靈,究竟是何物?”

    “非人,非鬼,亦非妖邪。”祁熹追說,“一點性靈留存,是為靈。”

    “性靈留存?”寧和問,“這么說,靈……原本是人么?”

    “不能說原本。”祁熹追說,“性靈自人而來,有凡人,有修士。為愛恨情感所托,固有一抹殘影留存。按說,靈不會動,不能言,更無法與人談說。行止有如生人者,此?世間,唯有此?處能見。”

    寧和知道?自己懂得少?,聽過就默默記下。

    祁熹追坐在?這兒喝完一杯茶,就又往窗外一翻,回?房間去了。

    寧和一人留在?屋里,一回?頭看見屏風后方才那小二端來的熱水桶,想了想,還是沒忍住寬衣走了進去。

    多少?時日沒能好好沐浴一番了,總覺得身上難受。

    寧和從小讀書,又多年獨居,一頭長發?多年來沒怎么打理過,更不像尋常女子那樣涂油護理之類,因而并?不算墨染般的黑亮。但勝在?底子算是不錯,頭尾都順滑得很。

    她將身上洗過一遍,披衣在?屋子里找了找,在?墻邊的抽屜里找到了一方木梳子,坐到窗邊,拿巾子慢慢絞著?濕發?。

    寧和一張雖臉生得清秀,但輪廓較尋常女子深些,加上長年作書生打扮,笑面如溫玉,一身清風儒雅氣?,倒是合適那身青衫得很。只有像此?時此?刻,披著?濕漉漉的發?,眉眼氤氳,熱水熏得兩頰暈粉、如同白玉生霞,才能顯出幾分女子的柔和秀美來。

    落日的余暉照在?身上,暖洋洋,微風伴著?花香撲面。寧和心情舒快,漸漸走了神。腦中什么也不想,只慢悠悠地坐著?,偷得片刻休閑。

    當寧和終于回?神,是因忽然發?覺有人在?看自己。

    她抓著?巾子,低頭往樓下看去。

    就見窗下,溪邊不遠處的一株花樹旁站了一個黑色的人影。兜帽披風,身量頎長,正是來時木梯里撞見過的那伏風門黑袍人。

    那人正望著?自己。

    四目相對瞬間,寧和怔了一下。

    這人此?刻微抬著?頭,兜帽再不能遮蔽他的臉。是個年輕男子,樣貌無疑是俊美的:皮膚極白,眉高鼻挺,唇薄頰削,輪廓極深,深得不太像中原之人,也深得莫名有幾分戾氣?。

    更特別的是,這男子的一雙眼,是綠色的。那綠極深邃,又極濃郁,幽幽艷麗,有如兩顆上佳的翡翠珠子。

    這雙眼中眸光很冷,望著?人的眼神,寧和一時也說不出具體形容,隱隱感覺……不太像是人。奇怪的是,莫名還有些眼熟。

    自古讀書人總喜歡品評,面相、樣貌、才學、風華氣?度,品名士,評美人,以相人為術。寧和也不能免俗,她倒不會去出什么評語,覺得高高在?上、也有些無禮,只在?心里評上一評,留個印象。

    望著?這雙眼,寧和下意識于心中無聲?地評道?:兇戾、執拗、冷漠,比之沈媞微更甚。且心性行事恐頗為殘忍,非易與之人,更絕非可交之人。

    那人仍抬著?頭直直盯著?她,寧和微微皺眉,知道?大約因自己登梯上來

    的緣故,除熹追與周兄外,另五人沒見過自己,自然會關注幾分。

    她想了想,雖心中以覺此?人不可交,卻也還是朝那黑袍人微微頷首全作招呼。人在?外,禮不可廢。

    然而對方不知為何,一點反應也無,還是就那么直直盯著?她,目光如有實質,無禮又放肆,叫人十分不適。

    寧和心頭不由淡淡不悅與提防來。心想瞪著?做什么,不過初見,還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果然乃心性無常之輩。

    她在?這目光里坐了會兒,后來實在?坐不下去了,索性伸手,“哐”地把窗戶給關上了。

    第五十六章

    天全黑下來?的時候, 花溪客棧廊下掛上?了五六枚淡紅的燈籠,溪邊點著火把,客棧里四處置著燭臺。

    大?廳靠門的圓桌邊, 四五個大?漢喝酒吃飯、嬉笑?劃拳, 嚷嚷得震天響。若有若無的絲竹聲纏繞在穿堂而過的暖風里, 和著浮動的花香與酒氣,絲絲縷縷, 像場昏黃而朦朧的夢境。

    燈火暗得很,卻比白日?來?得更熱鬧。

    寧和與祁熹追一前一后從樓上?下來?時,正瞧見白日?守在柜臺后的那位杏衫老板娘從后廚邁步出來?,抱著管蘆笙,倚坐在床邊的桌子上?吹起了一首曲調悠長的小調。

    她換了身?緋紅的榴花裙,發髻也?披散下來?,靠在那兒斜倚憑欄,身?若拂柳、妖妖調調,簡直像是?只從什么山間里跑出來?的精怪。

    寧和與祁熹追隨意找了張桌子坐下來?。

    她朝門邊望了幾眼,見酒桌邊的幾個大?漢們都穿著同樣的褐色短衣,其中一個瞧著還?有些面熟。仔細一看, 正是?之前給自己送水那位。再一想便明白,這些人應當都是?這客棧里做工的。

    熹追說的, 他們是?靈, 不是?人。

    兩人剛坐下來?, 立馬就有個小二提著茶壺快步過來?,殷勤地問?客人要不要用飯。

    祁熹追的目光落在身?側不遠處,沒有開口。

    寧和一邊隨口將小二打發走, 一邊順著看過去,發現那方一張有些黑暗處角落里的桌旁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剛才見過的伏風門黑袍人, 而他旁邊,寧和盯著那身?著黃衣、有些矮小的身?形辨認了會兒,認出來?,這正是?那唯一的非青云四盟入頂者,與周琛書一樣,靠奪得了令牌進來?的。

    這二人都選了靈道,湊到一起也?不奇怪。

    他們沒要什么吃食,桌上?光禿禿只有兩只茶盞。黑袍人側對著這邊,兜帽沒摘,遮得嚴嚴實實看不清臉。那黃衣矮小男子倒正對此?方,只是?他那模樣生得實在普通,眉眼間形容瞧著還?有些猥瑣,屬于往人堆里一丟,再找不出來?的那種。

    祁熹追喝了口茶,說:“這二人,不太對。”

    寧和還?在望著那方,那黑袍人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兜帽下的腦袋微微偏了偏。隔著一層黑紗,那種莫名被盯視的感覺又來?了。

    聽見祁熹追開口,寧和移開目光,應了聲:“什么不對?”

    “他們到得比我們快。”祁熹追一臉嚴肅,“這不應當。”

    寧和愣了一下,道:“許是?因我道行太淺,拖了速度?”

    祁熹追看她一眼,說:“你比那矮個子強些。”

    寧和聞言,下意識問?道:“那黑衣的那位呢?”

    “不知。”祁熹追說,“他身?上?那件袍子有些古怪,我探不清。”

    兩人正說著,寧和忽見那黃衣男子將頭一抬,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寧和面上?先有幾分茫然,然后忽然反應過來?:“他們……能聽見我們說話?”

    祁熹追莫名其妙:“這點距離,你我又未遮掩,自是?能聽見。你要聽他們的,也?能聽到。”

    背后說人被當面聽去,繞是?寧和養氣多年,臉上?也?不由有些發紅。

    也?正如祁熹追所說,稍一凝神,寧和耳畔便也?輕易將那二人談話收入耳中,只是?他二人說到后來?似用了什么手段,再聽就模糊得很。

    那黃衣男子說:“怎有兩個人?那姓祁的旁邊多出一個,是?誰。”

    黑袍男子道:“下午時來?的。”

    這是?寧和頭一次聽見這黑袍人開口,只覺聲音極低沉,帶著沙啞,叫人想起夏日?驟雨前,天邊隱隱滾過的悶雷。

    “你看見了?”黃衣男子道,“你為什么不說?”

    黑袍男子:“你沒問?。”

    “我沒問?,”黃衣男子惱怒道:“我沒問?你自己就不會想一想?畜生果真就是?蠢笨!”

    黑袍人挨了罵,也?沒吭聲,坐在那兒一動未動。

    “直娘賊的,倒霉!”黃衣男子罵完,端起茶碗喝了口壓壓火,又道:“去查查,那人干什么的,若是?……”

    說著,他像是?察覺到什么,抬頭望這邊望了眼,神色陰沉,抬手掐了個法門,后面的話便再聽不到了。

    寧和看向祁熹追。雖沒聽全,但光聽前頭那些,也?已能聽出來?者不善了。

    祁熹追面上?沒什么表情,只冷冷道了句:“不過藏頭露尾之輩,理他作甚。若真敢犯上?來?,砍了他便是?。”

    寧和聽了,便默默不再多言了。

    此?時大?堂里除去這客棧里原有的人,或者說“靈”外,就只有寧和與祁熹追,以及旁邊的那兩個黃衣和黑袍人。

    兩方彼此?也?沒有交流的意思?,都在靜坐著等。

    寧和方才隨口與小二要了飯食,一桌湯菜幾樣很快端了上?來?。飯菜香氣一飄起,寧和只覺肚腹作響,當即便提筷開吃。

    祁熹追見狀,也?吃了些。

    味道算不上?多好?,普普通通,只勝在新鮮熱乎,對風餐露宿已小半月的寧和來說,已是?足夠了。

    天色再晚一些的時候,樓上?又下來?了一行人。

    彼時寧和剛吃完了飯,端著茶小口啜飲著解膩,聽見腳步聲,詫異地回頭去看。

    ——怎么會還?有人?

    祁熹追、連同暗處桌邊的黃衣男子與黑袍人也?跟著回頭。

    四雙眼睛的盯視下,只見樓梯中一前一后走下兩個人。打頭的是?個年輕男子,著一身?寶藍布衫,戴白玉冠,抄手步入廳中來?。

    一抬眸,對上?寧和四人視線,訝然道:“咦?有客人。”

    其聲溫和中帶著笑?意,親和得很。

    他身?后跟著的人沉默而高大?,微低著頭落后一步,姿態看著像是?個隨從。

    說話間,藍衫男子已走入廳中,轉過角來?,燭光便照亮他的面容。

    長眉星目,俊面含笑?,風儀翩翩,昂藏溫潤,見之如見美玉藏于匣中。

    迎著寧和等人的目光,男子走近幾步,微微一笑?,拱手一禮道:“小可姓陳,陳長青,表字江遠。”

    這男子溫和有禮,寧和只覺一見如故,忙站起身?,回以一禮道:“寧和,字伯驥。”

    藍衫男子笑?著拱拱手道聲見過,目光落到祁熹追身?上?。

    祁熹追說:“祁熹追。”

    她只說了個名字,人也?坐著未起,姿態瞧著有些倨傲,藍衫男子也?不以為意,又看向不遠處的黃衣男子與黑袍人一桌。

    寧和重新落坐,坐下來?后才想起,這藍衫人面生得很,不是?那登頂七人之一,那是?……

    寧和看向祁熹追,低聲問?道:“他,是?靈?”

    祁熹追微微點了一下頭。

    那邊黃衣男子被這名為陳長青的靈一看,勉強也?起來?回了句:“黃三,見過。”

    一旁的黑袍男子卻坐著,沒動。

    黃三說:“這是?我仆人,番邦來?的,不懂禮數。”

    藍衫男子微微頷首,走到寧和二人旁邊的桌子坐下來?。

    他身?后那高大?男子亦步亦趨,見他坐下,便自覺往凳后幾尺插手一立。

    藍衫男子回頭看了眼,道:“阿六,你也?過來?坐下。”

    第五十七章

    陳長青坐下來后, 朝小二點了幾樣菜。等菜上來的功夫里,便轉過身來,與寧和她們寒暄。

    祁熹追面無表情的樣子瞧著生人勿近, 陳長青看了眼, 就只和寧和搭話。

    這陳長青, 一看就是位讀書之人,舉止講話都文雅。寧和瞧他?氣度好, 又溫和知禮,心頭便先生出些好感。

    幾句下來

    ,彼此都覺對方脾性?相似,一來二去,竟頗生出了幾分相逢恨晚之感來。

    “江遠兄,”隔著桌子說話終是不?太方便,寧和看了看祁熹追,見她沒有反對的意思,便道:“要么,你?過來坐吧。相逢即是有緣,咱們拼作?一桌, 也方便些。”

    許是因她與祁熹追都是女子,陳長青到底遲疑了一下, 卻也只是一下, 就起身, 當?真挪了過來,一邊落座一邊笑道:“按說男女有別?,陳某當?守禮些, 只是我實在覺得與寧賢弟……賢妹投緣,故而, 也就厚顏上來叨擾了。”

    陳長青動,他?旁邊的那高壯男子也跟著動,鐵塔似的一樽,又站到了他?身后去。

    寧和目光不?由往他?身上移去,陳長青回過頭一看,嘆氣道:“阿六,你?怎么又站著了,坐下罷。”

    這桌子是方桌,四面擱的是長凳。那阿六悶聲應了,一屁股在空出的那根凳子上坐下來。

    陳長青笑著對寧和二人道:“他?叫陳六,是個?護衛,是……我一友人借來給我的。”

    菜很快上來,兩桌既坐到一處,菜也就放到了一桌上。祁熹追天生不?愛開口,那叫阿六的漢子也吭聲。四個?人的桌上,只有寧和與陳長青兩人說話。

    好在兩人都讀書,所閱甚廣,意趣也相投,談談詩文歌賦,再品品此處風景,也不?會無話可說。

    寧和心頭始終記得著這位是個?“靈”,而非人,有若顧忌,因而一直避免提到現世情形,也不?談修仙之事。話題停留在詩文與樂理上,是最合宜的。

    寧和是做了二十?年?夫子的,看人,尤其?是學識上,尤準。談話中,她發覺這位陳江遠于文作?上并?不?算很出眾,然于樂理,卻知之甚廣,應有不?淺造詣。

    陳長青說,他?本是合陽城人,原當?了個?小官,后來運氣不?好,不?僅官貶沒了,還惹上禍事,這才不?得不?出來避避。

    他?說得坦然,不?遮也不?掩,似絲毫也不?擔心說出實情會叫對他?人對自己避之不?及,又或更甚,遭人出賣出去。

    寧和聽見合陽二字,頓了頓,沒說什么。京都合陽,那是前朝的都城,皇朝所在。如今的大趙,已沒了這座城。

    “青驥,你?今日方來,所覺如何,此處風光可美?”陳長青笑著說:“此間客棧,乃是我一友人所開。山郊野嶺之地,也不?為營利,只叫游玩時?有個?去處。”

    “原是如此。”寧和點頭,“此間芳草夾溪而生,花樹沿水而立,自是神仙去處。”

    “是極!可不?就是神仙去處?”陳長青哈哈一笑,與有榮焉:“我那友人最好風月,是天底下一等的雅士。”

    他?一時?興起,說明日可帶寧和往這周遭游玩一番。

    “我在這已住了一月有余,何處好去,那是再清楚也不?過!”

    寧和聞言,看了祁熹追一眼。

    陳長青見狀,忙主動道:“這位祁姑娘若愿意,自然也可同去。”

    祁熹追抬了抬眼皮,答應了句:“好。”

    陳長青越發高興,轉頭問客棧小二要了酒:“此處難得有人來,我與賢妹還如此投緣,當?小酌幾杯!”

    寧和酒量不?算好,但?也不?是不?能喝,便跟著陪了幾盞。

    陳長青一個?人喝完了大半壺,看著已是半醉了,撐著桌子起來,說要給新認識的青驥賢妹彈琴聽。

    “阿六,去……取我的琴來!”

    即便醉了,他?講話語氣也還是溫和的,俊面微紅,雙目微醺,同樣的寶藍衣裳穿在周琛書身上看著倜儻又跳脫,而在他?身上,只顯得儒雅,像晴朗時?的天空一般,只叫人覺得靜謐。

    一旁埋頭扒飯阿六聞言,放下碗站起身來,卻沒依言上樓去拿琴,而是轉頭朝床邊吹蘆笙的那老板娘招招手。

    對她說:“陳公?子要他?的琴。”

    老板娘聽了笑了笑,放下蘆笙上樓去了。

    阿六回過頭來,朝著陳長青悶悶地道:“阿六不?能離開公?子左右,不?安全。”

    陳長青失笑:“不過樓上樓下,眨眼的功夫,能有何事?”

    阿六不?吭聲了,只固執地搖搖頭。

    陳長青當然不在意具體是誰去拿他的琴,見狀也就不?再說什么,轉頭又與寧和談起樂譜。

    樂為君子六藝,寧和自然是有所涉獵的。楊氏會琴,更彈得一手好箏,寧和從小跟她學,于琴道水平也算不?錯,雖然大約及不?上陳長青,但?對方說什么,她至少?能接得上來。

    這就足夠了。陳長青在這兒待了一個?多月,風景雖是好,但?人跡罕至,阿六與店里的小二都不?識字,也不能與他談詩論文,到底寂寞了些。

    過了會兒,老板娘抱了琴下來,陳長青就叫阿六抬了桌椅,到外頭溪邊去彈。

    溪邊花樹成蔭,到處插著火把?,寧和與祁熹追站在廊下看。

    高燭照紅妝,公?子坐撫琴。

    琴音娓娓,繞梁不?絕。繞是寧和向來心無情愛,也不?由暗嘆道:江遠兄啊,繞是檀郎在世,也不?過如此了。

    正聽著,身后響起腳步聲,寧和回頭一看,見是那黃三與那黑袍也跟著過來了。

    寧和兩人站在門邊,他?們從門里出來,兩方擦肩而過時?,那黃三一雙瞇縫三角眼往她二人身上轉了轉,目光陰冷得很。

    祁熹追抱著手臂,渾不?在意地回視了眼,面色漠然,像是絲毫沒將人放在眼里。

    那黃三見狀臉色一沉,一句話也沒說,走了過去。

    他?身后的黑袍男子亦步亦趨跟著,走過時?,寧和一抬眸,莫名感覺這人又在看自己。??

    老看我作?甚?

    這夜,陳長青彈琴彈到月上中天。寧和白日才睡過一覺,便也跟著陪到了結束。

    他?彈琴,她就在旁踏歌吟詩。

    陳長青看著年?紀還輕,琴藝卻實在高妙絕倫,十?指撥弦或揉或按錚錚悅耳,高處如高山、低處如流水,散音渾厚若擊石、泛音淙淙和溪鳴。

    就連祁熹追,后來也拔出劍來跟著舞了一段。

    陳長青雙目晶亮,神采奕奕,邊彈邊飲,散時?已經醉了個?徹底,人被阿六扶著,捉了一下寧和的手臂,嘴里說著:“暢快……暢快!許久沒有,如此暢快,明日……伯驥、賢弟,你?我……再來!”

    他?是真醉了,喊著寧和,又變成了賢弟。

    寧和扶住他?胳膊,與阿六一道將陳長青扶上樓去。

    到了才發現,原來陳長青住的房間在走廊最里處,門上也沒有掛牌。

    把?人送到,寧和便轉身走了。回到屋中,見祁熹追已在房中等著了。

    相處這許久,寧和早已知祁熹追性?子,知道她話少?人又很悶得住,許多事都在心里,你?若是不?問,她如非必要絕不?會開口。

    于是寧和嘆了口氣,道:“熹追,那陳長青,就是你?要等的那靈?”

    “嗯。”祁熹追點頭,道:“門中所載,三日后此間將亂,到時?唯有跟在此靈身側,可得一線生機。”

    寧和嗯了聲,表示知曉了。

    她走到床邊,腦中回想著陳長青這一夜種種言行舉止,越想、實在忍不?住,朝祁熹追問道:“熹追,陳長青,當?真不?是生人?”

    他?的目光是靈動的,有情感的,人也是溫熱的,能吃能飲酒,言談應對,無一不?像是一個?真正的活人,而不?是祁熹追口中的靈。

    寧和記得,熹追說的,靈只是一抹殘影,情感所托處,一點性?靈留存。

    若真如此,要什么樣的情感,才能留存出這么一個?幾乎完整如生的“靈”來?

    第五十八章

    祁熹追翻窗走了。

    夜風撲面, 一下將寧和的神智喚回。此時約莫已?快五更?了,再過一二時辰,天邊就要?亮起。

    寧和走到窗邊, 想將窗戶合上。

    然后她一低頭, 看見了樓下一道黑色的影子。

    熟悉的位置, 熟悉的目光,旁邊恰有根火把, 將那人一身黑袍照出有些模糊的輪廓。

    寧和:“………”

    黑袍男子站在樹下,仰著頭。

    這人又來了。

    寧和與他對?視,心?頭都已?生出些無奈來了。

    她搖搖頭,雙手扣在窗扇邊沿,正要?合上,余光卻見那黑袍人忽地原地縱身而起,猛地朝著自己所在的二樓撲來!

    寧和一驚,反應卻不慢,登時閃身往屋內倒退三?步,噌一聲反手拔劍,劍尖直指從窗口合身撲進?來的黑袍人, 厲聲喝道:“你要?作甚!”

    黑袍人從窗外跳進?來,落地時不知為何雙腳似乎晃了一下, 不慎帶翻了桌旁的木椅。哐的一聲。

    他進?屋來, 倒是沒再朝寧和靠近, 反而轉過身,彎腰將那椅子給?扶了起來,認認真?真?地放回了原位。

    寧和看見他動作, 心?中?受到的驚嚇緩了緩,往后再退了退, 定了定神,握著劍沉聲問道:“你欲何為?”

    她心?頭心?思電轉,自己這邊動靜不算小,就在隔壁的熹追此刻卻還未過來,其中?必有緣故。她一邊想著,一邊思考著如何應對?。

    卻聽那黑袍人開口了,一開口,叫的竟是她的名字。

    “寧和。”

    寧和一驚,按說?自己踏入修仙之界以?來,短短時日連與金虛派中?人相識都沒有幾位,這伏風門中?人,卻又是如何得知我姓名的?

    “寧和。”那黑袍男子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頓了頓,接著道:“我與你,一別數月。如隔……如隔……”

    男子沉默了。

    寧和聽他“如隔”了半天,實在不知道他要?說?什么?,睜著眼睛,目光有些茫然。這是她頭一次如此近地聽這黑袍人說?話,還是那樣低沉沙啞,且不知為何,這人說?起話來似乎總是有些一頓一頓的,像是不大流利。

    寧和不禁想起方才在樓下時,那黃三?說?的“番邦人”之言。聽著……是有點像。

    那黑袍男子沉默了片刻,轉換了話題:“我,是來謝你。沒想到在此處,遇見你。”

    這句再簡單不過,寧和回聽懂了,卻更?加疑惑。聽這黑袍男子話中?意思,他與自己竟是認識?可……寧和記性不差,翻遍了腦海,也找不出這號人物。

    她未放下戒備,站在原地道:“兄臺所言,是與我相識?我卻不記得。”

    黑袍男子聽了,沉默片刻,抬手將頭上兜帽掀了下來,一雙濃綠的雙眸定定望著寧和。

    白日他站在樓下時,寧和已?經看見過他的臉,只是此時更?清晰些。高鼻深目,是種逼人的俊美,較之大趙讀書人們欣賞的俊逸儒雅是另一種風格,但?無疑還是好看的。就像喜歡秋菊的人,也絕不能否認牡丹的艷美。尤其那雙眼睛,顏色像濃郁的翡翠,看人的目光則讓人想到月下暗夜籠罩的林中?,驚鴻一瞥的獸瞳。

    黑袍人望著寧和,像是指望她能將自己認出來。

    寧和也確極認真?地回想了,沒見過。

    她微微皺眉,口中?道:“兄臺,你……”

    黑袍人忽然上前一步,寧和立刻跟著退了一步,將劍一抬,寒水劍上白光隱隱:“還請兄臺止步!”

    黑袍男子停在原處,似有些不解,濃黑的長眉皺了皺,道:“你于我,有恩。我報恩,不會害你。”

    報恩?寧和滿臉莫名,正待開口,就見黑袍男子忽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臉上浮現?出一絲恍然。

    認不出么??也是,模樣變了。

    于是這黑袍男子將脖頸微微一伸,晃了晃——寧和頭一次見人能把自己的腦袋這么?晃,像是脖子沒有骨頭一般,那姿勢看著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然后,就在寧和的注視下,黑袍男子把自己的頭晃沒了。

    寧和:“………”

    倒也不是真?沒了,而是換了……寧和眼睛一下睜大,看見就那么?唰地一下,對?方項上那顆俊美的人頭就換成?了一枚碩大的、黑色的、光滑冰冷、遍被鱗甲的蛇一樣的獸首。

    更?可怖的是,那獸首下方連著的還是人的脖頸。人頸太細,看著總覺上方連著的巨大蛇頭搖搖欲墜。

    是的,蛇頭。一對銅鈴一樣的眼珠子盯著寧和,冰冷森然。

    寧和猝不及防見得此情景,一口氣哽在胸中?,心?神皆顫了顫。

    足足過了三?五數息,她眨了一下眼,腦中?開始重新?恢復思考,便隱隱覺得這顆蛇頭有些眼熟。

    她心?頭一動,再度抬眼看去,忍著不適,試著輕聲喚道:“蟒兄?”

    黑鱗,綠瞳,蛇。

    寧和生平只見過一雙如此純粹的碧綠蛇瞳,再聯系對?方所說?的報恩之言,她只能想到那條與自己相伴多?年的黑蟒。

    這才幾月過去,難道蟒兄……這么?快就化人了?

    那碩大的蛇頭吐了吐猩紅的信子,似乎十分高興寧和終于把自己認了出來,左右晃了晃,又縮回原來的人頭模樣。

    見它?變回去,寧和頓時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

    然后望著黑袍男子重新?化作人形的面龐,臉上這才有些后知后覺地露出驚喜之色來:“你……真?是蟒兄?你修成?人身了?你怎會在此處?”

    故友重逢,寧和一下自然有許多?話講,涌至嘴邊,又不知道該先說?什么?好。

    因她是個女子,又是個讀書上學考過舉的女子,于男于女都不合時宜,寧和這些年來朋友其實不多?。平日相處最多?的,都是書院里那些學生。但?學生是要?送走的,赴試之后,多?半便不再回來了,一輪又一輪,也做不成?朋友。

    越少,越值得珍惜。那與自己相伴許久的黑蟒,寧和早已?將其視作此生摯友。從前朝夕相處,后來它?大了回了山中?,卻也年年回來看望。深情厚誼,也僅此一蟒而已?。能得重逢,于她來講實乃生平大喜。

    寧和雙目晶亮,忙將劍還鞘,眉目都是情不自禁的喜意,大步走近,招呼道:“蟒兄!快坐!”

    見她欣喜全不似作偽,黑袍男子面色也緩和下來,順勢坐下來,眼睛望著她,嘴唇也跟著有些僵硬地彎了一下,像是在笑。

    “蟒兄,你……”寧和給?他倒茶,難得的,竟有些千言萬語不知如何開口之感。她心?頭感慨,半晌才笑著說?了句:“能見你,我真?是歡喜。”

    黑袍男子低頭看了看放至面前的茶盞,伸出手端起來,喝了一口。

    寧和看著他動作,滿心?的激蕩終于稍稍緩了緩。想了想,挑出了個最先當問的,開口道:“蟒兄,你如今既化了人,和便也不當蟒兄蟒兄的叫了。蟒兄你……可有姓名?”

    黑袍男子端著杯子,像是思考了片刻,說?:“蛟。”

    他篤定道:“我如今,叫蛟。”

    寧和:“……蛟?只有一個字么??”

    她愣了愣,這也算名字?

    黑袍男子看她神色,皺眉,問道:“這名字不對??”

    寧和搖頭:“倒不是不對?,只是我們……我們人,一般名字會有兩個字以?上,前面是姓,后面是名。”

    “姓名。”黑袍男子重復道,稍頃,面露思索:“那我,再取個姓?”

    第五十九章

    黑袍男子問?:“你們人, 通常用什么作姓?”

    “用什么作姓?”寧和笑著道,“那可太多了。姓有百家,趙錢孫李, 周吳鄭王, 端看你想姓什么。蟒兄你長于山野, 想來也無有祖姓,喜歡什么, 便姓什么。”

    黑袍男子于是陷入思索。

    寧和瞧他擰著眉,有些發愁的樣子,心頭莫名想起了岐山腳下,她那間書院里的那些學生們。她想,蟒兄初化為?人形,既無父母雙親,又?無師長教?導,正?是蒙昧時?刻,自己?身為?其友,自然有義務替他講說?一二。

    正?要開口,卻聽黑袍男子道:“喜歡什么, 就姓什么?”

    他看著寧和:“你姓寧,就很好。”

    寧和愣了一下, 問?道:“你想姓寧?”

    黑袍男子幽綠的眼眸望著她:“可以么?”

    “自然可以。”寧和初聽愣了一下, 接著便是失笑:“你要姓什么, 怎來問?我,自做決定即可。”

    她又?覺得?,蟒兄想姓寧, 正?是與自己?情誼深長的表現,心下覺得?親近, 不由莞爾。

    然而黑袍男子卻說?:“此話,不對。”

    他認真地對寧和道:“你乃,大功德之人。我非人,你若將姓給我,即為?,允諾庇護之意。我可借你功德,汲此得?天所?佑。”

    寧和聽得?這話又?愣了一下,隨即笑道:“那再好不過。我視你為?摯友,能于你有益,我再愿意不過。”

    黑袍男子定定望著她:“如此,此后,寧蛟便是我的姓名。”

    寧和點了點頭,頓了頓,忽然反應過來:“蛟?你……如今,已由蟒化蛟了?”

    蛇、蟒、蛟、龍,自古民間便傳說?不斷。寧和自幼讀書不輟,自然也看過許多,雖各有分別,但大都離不開蛇蟒化蛟,蛟化為?龍之說?。如今蟒兄既化了人,又?自稱蛟,那——

    “是。”黑袍男子點頭,“我本岐山蟒靈。那日你予我心火,點我靈智,我便生出了神?魂。蟒靈有神?,則額生角,腹生爪,化而為?蛟。我如今,已是條黑蛟。”

    寧和心頭有些喜悅,為?自己?的朋友感到高興,端起茶杯敬了一下:“此乃大喜,恭賀兄長!”

    轉而,她想起什么,又?有些疑惑:“方才我見你頭顱顯化,卻無角,這是為?何?”

    寧和關切地道:“可是出了什么問?題?”

    卻聽黑袍男子說?:“被人掰去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臉上也還是那副冷峻中帶著點木訥的神?情,像是隨口談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寧和一聽,當?即大驚:“什么?”

    “當?日你被人帶走,我回了山中。”黑袍男子道,“我生出神?智,七日后化為?了蛟。帶走你那人走后,岐山附近,又?來了一些別的修士。其中,伏風門,有一個?人發現了我。我剛化蛟,虛弱不堪,他將我捉住,掰斷蛟角,煉作了契獸。”

    他話雖十分簡短,寧和卻已能想出當?日情形,只覺得?胸中一股憤怒升騰:“怎可如此蠻不講理!”

    黑蛟卻十分平靜。

    “無須生怒。”他說?,“那人雖捉了我,我卻也從他處學得?許多。也是他教?我化人,還有一些法術。待來日,我將他殺了,便了結。”

    聽了這話,寧和剛升起的怒意一下子頓住了。她心頭隱隱覺得?有些怪異,不知道是為?黑蛟那句“將他殺了,便了結”,還是他說?這話時?淡淡而平常的神?情。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那人折了蟒兄……蛟兄的角,又?折辱傷害于他,蛟兄想要報仇,也是理所?應當?。想著,寧和便將那點怪異拋之腦后,覺得?蛟兄剛化作人,有如稚童,行?事章法都待慢慢塑成,這是急不得?的。

    于是她抬眸看了黑蛟一眼,口中自然而然地轉了個?話題,笑道:“你如今,就打算叫做寧蛟了?這名字也太直白了些。”

    黑蛟聽了,望著她,目中閃過疑惑,問?道:“那該叫什么?”

    寧和對上他的眼神?,從中讀出了一種悉心求教?的味道。那雙碧綠的眼睛澄澈而認真,再次叫她想起從前那些無數已經?記不太清楚樣貌的學生們。他們也是這樣,有著這樣一雙相似的眼睛,一個?接一個?地走到自己?面前,仰頭望著自己?,虛心求知求教?。

    “皎吧。”寧和說?,“皎與蛟相似。皎,月之白也。如鏡澄明,如月清澈。”

    她道,唇角微微彎起,一雙眼眸溫和而真摯地望著黑蛟:“道途漫漫,愿你此心如鏡如月,皎皎長明。”

    “皎。”黑蛟重復道,問?:“是哪個?字?”

    寧和便抬手傾了傾茶盞,水倒在桌上,以手蘸了,在桌上用水痕寫出了這個?字。

    “皎”。

    黑蛟低下頭看了會兒,也伸出手,在寧和寫下的水痕邊上仿著也寫了一個?。

    “是這么寫么?”

    寧和看了眼,笑了,點頭說:“對。”

    寧和練了數十年的字,即使用手指寫,那也是一筆一劃長瘦得?宜、風骨宛然。而黑蛟,他大約根本不識字,劃出來的筆畫像一根根干硬的柴火拼到一起,粗丑得?很。

    兩個?并排的“皎”字落在桌面上,一小?一大,一美一丑,濕漉漉的水跡里倒映出星點橘紅的燭光,很亮。

    黑蛟對寧和說?:“你點我靈智,予我姓名,于我有造化之恩。我當?隨侍你左右,報你恩德,直至你飛升。”

    他頓了頓:“或者你死了。”

    他這句“你死了”實在直白無比,聽得?寧和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她性子向來好,也不以為?意,只擺擺手說?:“蛟兄言重了,不過舉手之勞,哪有什么恩德可言,蛟兄實在不必放在心上。”

    黑蛟卻搖了搖頭。他望著寧和,極認真地說?:“大德心尖火,神?光可點萬靈。若無你,我此生無望生出神?魂。此恩如生恩,天地至理,不可不報。”

    寧和與他對視片刻,便明白了。

    她已看了很多書,已知道這世間非人之類,想要修行?,總歸沒?有像人那么便利。天地間有理恒存,叫它們要報恩,要它們修德,要它們學人。這既是限制,也是教?化,絕不可違背。

    但明白是歸明白,若真叫她把視作摯友之人當?為?隨侍之人乃至下仆一般,叫他為?自己?護衛奔走,寧和也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她思量一會兒,轉頭對上黑蛟碧綠的眼睛,心中漸漸冒出了一個?念頭來,逐漸清晰。

    寧和斟酌了片刻,對黑蛟道:“蛟兄,你如今,可是在學人?”

    學人言,學人字,學著像人一樣修行?,這是天地間妖鬼邪祟之流唯一的正?道。

    黑蛟點頭。

    寧和便笑了:“你要報恩,我卻不愿把你視做仆役之流。我想來,不如取個?折中的法子。蛟兄,你跟在我身邊,就做個?學生罷。”

    她有些不好意思,覺得?有些委屈了友人,于是解釋說?:“天地要你報恩于我,若以侍奉師長之名,想來也可算作一解。而我……和雖不才,卻也已做了十載夫子,多少有些心得?。蛟兄如今初作人形,也是由我而起,這其中因?果緣分,不如干脆以師生為?名義,也算做個?定論。”

    黑蛟聽她說?完,問?道:“你要收我為?徒?”

    “非也。”見他誤會,寧和忙搖頭,“我如今不過剛入道途,自己?都尚糊涂不清,哪有什么收徒之能。”

    “我的意思是,你做我的學生……凡間的那種學生。在凡間,我是個?夫子,你也知道,我是岐山書院的山長。”寧和說?,“我不教?你修行?,也教?不了,我只教?你……如何做一個?人。”

    她望著黑蛟,笑了笑,溫和地道:“待你學成,便算恩情已了,自去即可。想來,也不會很久。”

    三?五年,七八年,一個?學生在書院最長,也就待那么久了。于修行?之人來講,確實不長。至少比什么等她飛升或者等她死,要來得?短多了。

    黑蛟聽了,望著她,點點頭,說?:“好。”

    第六十章

    既然說是凡間的師生?, 于?是寧和便?也按了凡間的規矩來。

    一拜先賢,二敬尊師。

    可惜六禮束脩之類,此處是尋不到的, 燭爐香壇也無有。好在寧和非拘泥之人, 一切從?簡, 有個形式就夠了。

    按說,最后應還有一項弟子叩首之禮, 但寧和自然不會真去叫蛟兄給自己叩頭?,只叫他站到面?前,彎腰拜上一拜即可。

    寧皎便?認認真真地拜了下去,長身而立,一揖到底。

    寧和坐在桌邊,捧著?茶盞面?帶笑意,垂眸望去,眼前是黑蛟伏下去的腦袋。

    蛟一頭?濃墨如瀑的長發隨著?俯身的動作自肩頭?滑落下去,堆疊在兜帽里,黑發黑衣,與四周黑沉的夜幕連成一片, 只剩頸間露出?的一線皮膚是極白的,像極了夜色間一抹輕輕晃動的淺淺月光。

    寧和看了兩秒, 伸出?手, 像對?從?前那些學生?那樣, 輕輕拍了拍他的

    肩頭?。

    “好,起來罷。”她?溫聲?道,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快坐。”

    寧和想了想, 覺得既有了師生?名分,不論怎么?說, 自己再叫蛟兄肯定是不成了,亂了輩分。

    便?對?黑蛟道:“我以后,就叫你阿皎吧。”

    寧皎點了點頭?。

    拜師一事就算是了結了。寧和喝了兩口?茶,又想起先前的疑惑來,便?問道:“阿皎,你還未說,你怎會在此處?”

    寧和想問的,其實還有黑蛟為何是頂著?伏風門門人的身份進?來的,先前那捉了他做什么?契獸的伏風門弟子,又上哪兒去了等等。

    只不過她?沒?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僅僅起了個話頭?。如此,阿皎想說多少?,便?可說多少?。難于?開口?或者不欲開口?的,也就可不開口?。

    圣人言: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旁人不想提的,寧和哪怕心頭?好奇,也從?不會去多問。

    “捉我那人,你見過。”寧皎說。

    我見過?

    寧和愣了一下,既而面?上微驚:“難不成,是那白日與你一起的黃三?”

    寧皎說:“他不叫黃三,叫程景仁。”

    寧和眉頭?皺起:“他是……伏風門的人?”

    可那黃三本該為非青云四盟之人。

    “黃三已死。”寧皎道,“他用秘法,取代黃三,又叫我頂了他的身份。”

    “死了?”寧和問道:“怎么?死的?”

    寧皎一問一答:“被程景仁殺了。”

    “如此,伏風門這一回,就也來了兩人。”寧和反應過來,凝眸思索,不惜殺人頂替也要多塞一人進?來,所圖定然不小,此事須盡快叫熹追知曉。

    她?看向黑蛟:“阿皎你如今,可仍需聽命于?那伏風門人?”

    寧皎點了一下頭?,但又補充了句:“我來找你,他不知道。”

    寧和點了點頭?,又問:“你跟在那伏風門弟子身邊,可知,伏風門此舉具體是何目的?”

    寧皎搖頭?:“不曾告訴我。但,他一直盯著?你們。”

    盯著?我們?

    寧和心頭?頓時有些凝重,直覺此人不懷好意,便?說:“與我同行者名為祁熹追,金虛派人。她?為人正派,見識比我深厚許多,阿皎你可要見上一見?你現下的情形,興許她?能有什么?法子也不一定?”

    寧皎又搖了搖頭?,說:“我出?來,只能一刻鐘。現在,要回去了。”

    “啊,如此,”寧和忙道:“我送你出?去。”

    想起又問了句:“我將你之事說與熹追聽,可否?”

    寧皎已站了起來,聞言點了一下頭?,幾步走到窗邊,碧粼粼的雙瞳最后朝她?看了一眼,推開窗扇縱身躍了出?去。

    寧和追過去,只看見他身上那件寬大?的黑色袍子在昏暗的夜空下獵獵一展,轉瞬便?不見了蹤影。

    她?在窗邊站了會兒,輕輕舒了口?氣,轉身朝屋中走去。

    沒?成想剛走出?幾步,只聽身后“咔噠”一聲?,剛合上的窗戶又被推開了。

    冷風灌進?來,寧和忙回過頭?:“阿皎?還有什么?……”

    她?憂心黑蛟去而復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而一轉過頭?來,卻見這回翻進?來的卻是祁熹追。

    “阿皎?”祁熹追聽見她?喊,濃長的眉峰挑了挑:“誰?”

    寧和有些驚訝:“熹追,你怎么?過來了?”

    “我感覺不對?。”祁熹追說,卻也沒?說什么?不對?,“就過來看看。”

    她?走過來,目光落在桌邊的兩只茶盞上,抬眼望向寧和:“有人來過?”

    “嗯。我正要去尋你。”寧和道,便?將寧皎之事如此這般說給了她?聽。

    祁熹追聽她?講,不發一語,等寧和說完了,才略一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低頭像是沉思了片刻,抬眼看向寧和:“你可知,伏風門的契獸與契者,究竟是何等關系?”

    寧和搖了搖頭?。

    “那我便與你說說。”祁熹追道,“伏風門契獸,分二種。一者,為本命之獸,只可契一獸。契獸與契者相輔相和,連結極深,幾為共生?關系,就如那姓沈的和她那條蟲子。二者,為侍獸契。人為主?,獸為侍,一人可契者三。你那黑蛟,據你所說情形,只可能為侍獸契。”

    她?看著?寧和:“你可知,侍獸與契主?是何種關系?生死系于契主?之手,契主?死則契獸亡,好比一樹旁枝之于?主?干。就我所知,從?未聽聞伏風門有過契獸反噬契主之說。”

    說到此處,祁熹追略作停頓,隨即極為直白地問道:“你怎知,那黑蛟不是受了契主?之命,故意合起伙來騙你上當?”

    寧和沒?成想她?會這么?說,愣了一愣,才道:“我與蟒兄……我與阿皎相識已久,性命相交,我信他不會騙我。”

    祁熹追卻說:“可就我所知,所契未解,契獸絕無可能違背契主?所令,更不可能反傷其主?。”

    寧和沉默了片刻。她?有一瞬,想堅持說黑蛟絕不可能騙自己,想與祁熹追解釋黑蛟還是條蟒時就與自己相識,十年相伴,書院危急之時更是千里迢迢趕來相救,如今更與她?有了師生?之誼,萬萬也不會害自己。

    可寧和轉念又一想,站在熹追立場,熹追與阿皎素不相識,此行更是擔著?金虛派重任在身,便?是再怎么?警惕防備,也是不為過的。

    自己與阿皎再如何相知信任,也是自己與阿皎兩人間的事,怎可想著?以此去干預熹追所想?

    寧和面?上不由帶了些歉然之色,朝祁熹追拱拱手道:“是我疏忽了,還請熹追見諒。”

    對?上祁熹追看來的視線,她?又忙補充道:“熹追放心,我未曾與他提起此行種種,也未提及你與貴派之事。”

    “我沒?怪你,只是提醒你一句,免得你這人心軟上了當。”祁熹追道。往凳子里一縮,盤起腿來,冷笑了聲?:“再者說,他們知道的,未必比你少?。”

    寧和聽了微驚:“此話怎講,難不成,竟是沖著?我們來的么??”

    “千辛萬苦也要塞進?來兩個人,還能圖些什么??”祁熹追道,神色有些陰沉:“玲瓏珠之事大?約早已泄露,叫那幫畜生?崽子聞到味兒了,想來扒拉些好處。”

    金虛派想要七色玲瓏珠,寧和自然知道。但那珠子具體是個什么?,金虛派又到底要它用來做什么?,寧和是不知、也不打算知道的。

    總歸她?走這一趟,只為了結恩義而來。旁的,與她?無關。

    可聽祁熹追話中的意思,這珠子的確有特殊用途,恐怕用途還不小。這原是個秘密,卻不慎泄露出?去,叫伏風門得知,引來了覬覦。

    “可,”寧和不解道:“伏風門與貴派,不是同出?青云子門下,同屬青云四盟,互有兄弟之誼么??”

    “就是同胞兄弟,也有反目成仇的。”祁熹追面?上淡淡,“再者千年過去了,人都換了幾茬,利字當頭?,哪還有什么?可言。”

    說至此處,祁熹追墨染般的雙目之中猛地劃過了一抹厭惡之色,冷冷道:“承鼎派與九極門還尚可。然伏風門,常年與些畜生?為伍,盡都養出?些陰邪貪婪、少?恩寡義之輩,也沒?甚么?稀奇的。”

    寧和眼觀鼻鼻觀心,疑心她?這句罵朝的多半是沈媞微去的,明智地默默低頭?喝茶。

    祁熹追罵完,神色又復漠然,轉過頭?來看著?寧和道:“你與那黑蛟之事,你自把握,我不多過問。只是這世上可信者甚少?,你若錯信……”

    她?深黑的眼眸里閃過一抹微光,忽然嘆了口?氣。這是罕見的。

    祁熹追不喜歡笑,常一張冷臉,刀鋒雕鑄的眉目,神色或古井無波,或橫眉立目,紅衣如血、劍光如電,雙劍與挺直的背脊,這是祁熹追。

    寧和認識她?久了,也見她?笑過、溫和過,有時練完劍心情好了,偶爾甚至會與自己開上一個祁熹追式的玩笑。但祁熹追是不嘆氣的,她?似乎永遠沒?有過哀愁這樣的情緒,要么?喜,要么?怒,閑下來時翹著?腳坐著?吃點她?

    喜歡的東西,比如金虛派飯堂里的梅子烤雞。

    這是寧和第一次看見她?嘆氣。

    祁熹追翻窗走了,帶著?沒?說完的后半句話。

    寧和還沒?回過神,就聽見窗戶開了又合,哐一聲?,屋子里就又只剩了自己一人。

    寧和回到床邊坐下,心間一時千頭?萬緒,也沒?了睡意。

    她?嘆了口?氣,起身抽出?寒水劍,在屋中練了起來。

    屋里地方小,只能比劃些簡單動作。寧和足尖點在地上,時不時輕輕躍起,落地無聲?,輕盈好似一枚飄零落葉。

    望江劍法,秋來式。

    劍風吹滅了桌邊的一根紅燭,屋中變得更加黑暗,騰挪間,衣衫劍影,寒水劍水藍的劍身時而一閃而過,映出?握在劍柄上那雙金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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