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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被埋伏

    起初見她眉頭緊蹙,他下意識輕柔了些,待感受到一絲濕濡,手上的動作便愈發放肆起來。

    他抵在她耳側啞聲低語,眸色幽深:“瞧,云兒的身子比嘴更誠實。”

    計云舒的呼吸急促了些,緊緊地咬著下唇,愣是不愿發出一點兒聲音。

    宋奕卻不依,他迫近計云舒的紅潤的面龐,幽暗深邃的目光緊緊盯著她的臉,不放過她任何一絲神情。

    “出聲啊云兒,不必忍著,朕喜歡聽你這樣的聲音。”

    他輕吻了吻她微紅的側臉,嗓音低磁溫緩,可那只埋在裙下的冷白手背卻是青筋暴起,勢如破竹。

    計云舒終是受不住,雙手死死地拽著宋奕的衣領,急促地嚶嚀了幾聲,而后不受控制地戰栗起來。

    她潰不成軍,手中的湯媼再也拿不穩,摔在了地上,泄了一地的水。

    宋奕取出錦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濕濡的手指,恣意一笑,抱起急喘不止的計云舒徑直朝床榻走去。

    一夜無眠。

    到了冬獵這日,計云舒本是不愿去湊熱鬧的。

    可宋奕想她陪在身邊,不但承諾了天黑便回宮,還讓凌煜從御馬場挑了匹溫順小巧的桃花驄來,允準她一人獨騎。

    果不其然,計云舒動了心思,圍好兜帽便隨著宋奕出了宮。

    為了確保安危,他們是喬裝從側門出的宮,宋奕還提前派了幾名侍衛去探路并駐扎營帳以供歇息。

    以免人多扎眼,他僅帶了包括凌煜在內的二十來名侍衛,俱是著便服,零散而自然地分布在計云舒周圍。

    說是冬獵,其實不過是進山打兩頭鹿罷了,也就一兩個時辰的事兒。

    顧及計云舒騎術不精,宋奕便也騎得慢了些,晃悠悠地與她并行。

    一行人午膳后出的宮,待到小蒼時已近申時了,在山腳下搭好的營帳中稍作歇息,宋奕便帶著她進了山。

    山里頭的樹木大多已經干枯了,只有幾顆松樹傲然挺立,茂盛依舊,枝葉被積雪壓得沉甸甸的,時不時還有松鼠從其間竄過,震落了一地雪。

    計云舒伸手拍了拍掉在兜帽上的雪,再次裹緊了身上的狐白裘,策馬跟在宋奕的身后。

    一道白眼倏地從眾人眼前躍過,宋奕立時挽弓拉箭,仔細在枯木后搜尋雪鹿的身影。

    凌煜等人也搭箭上弦,緊緊地盯著四周的雪地,計云舒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寂靜中,有利箭破風的細微聲響,緊接著一道動物尖銳的叫聲響起。

    “去,拖過來。”宋奕收了箭,吩咐身后的侍衛。

    計云舒的目光落在那只被兩名侍衛合伙拖出來的雪鹿身上,果然是通體雪白,連睫毛也是白色的。

    往雪地上一臥,不仔細瞧還真瞧不出異常。

    “走,再打兩頭。”

    一行人跟著他往深處走了些,四處打量間,計云舒不遠處的雪地上瞧見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正在蠕動,她拉了拉韁繩偏離方向。

    “娘娘?”

    他身后的凌煜不解,宋奕也循聲回頭:“怎么了云兒?”

    計云舒翻身下馬,走上前發現是只受傷的兔子,回道:“沒事兒,是只兔子。”

    “凌煜,在這兒守著。”

    宋奕見她難得興致勃勃,便留了其他人守在這,自己帶著兩名侍衛繼續往里去尋雪鹿的蹤跡。

    那野兔子見了人也不跑,竟是一點兒也不怕人,計云舒納罕不已。

    “娘娘,這兔子腿傷了。”

    計云舒伸手一摸,還真有血,兔子腳邊還有一只斷掉的箭頭。

    她拿起來瞧了瞧,有些疑惑:“凌大人,山中可有獵戶?”

    “小蒼山是皇家獵場,獵戶一般不會來這兒打獵。”

    凌煜凝眉說完,戒備地瞧了眼四周,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無甚異樣。

    可這箭頭來歷不明,他并未放松警惕,仍舊不停地巡視著四周。

    野兔倏然蹦跶起來,計云舒隨手將那箭頭別再腰間,起身去追,卻在踩到一個軟塌的東西時,疑惑地停了步子。

    她低頭用腳尖掃去那東西上的積雪,露出來的赫然是一具尸體的腹部。

    她驚恐地捂住了唇,身旁跟著的侍衛也大駭一跳,忙喚來凌煜。

    看見尸體,凌煜神色一震,迅速將其從積雪中挖了出來,認出了死的人正是宋奕提前派出來扎帳的侍衛。

    他頓覺不妙,立時拔了劍,將計云舒護在中間。

    “去告知陛下,山里有埋伏!”

    話音剛落,宋奕所在的方向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驚飛了一排冬鳥。

    凌煜心下一緊,安排了兩名侍衛護送計云舒下山,自己帶著余下的侍衛朝深林中奔去。

    一陣凌亂的馬蹄聲響起,宋奕縱馬沖出了山林,身后是幾支來勢洶洶的箭矢,他揮劍砍落,卻漏了射在馬腿上的一支。

    馬兒重重跪倒,宋奕被甩了出去,他借著輕功利落地翻身站穩,與凌煜會合。

    “貴妃呢?!”

    宋奕持劍緊緊地盯著四周,焦急地問道。

    “屬下派了兩個侍衛從小路護送娘娘下山了。”

    宋奕霎時松了口氣,又讓凌煜點燃了烽鳴召集影衛。

    火點升空的下一刻,二十幾名白衣蒙面人從雪地里沖出,將宋奕等人團團圍住。

    他們沒有任何廢話,亮出寒光閃閃的刀劍便朝著一行人洶洶襲來。

    冷冽呼嘯的寒風中,盡是刀劍相碰的刺耳聲,以及噴灑四濺的殷紅鮮血。

    眨眼間,雙方人數皆已死傷大半,方才還白凈的雪地此時遍布猙獰猩紅的血痕,宛若人間煉獄。

    激戰中,一名刺客挾持著衣裙染血的計云舒走進修羅場。

    “不想她死就住手!”

    宋奕腳踩一名刺客,正欲一劍抹喉。

    余光瞧見這一幕,他心下一緊,反被腳下的刺客瞅準機會,一劍劃傷了腹部。

    鮮血瞬間滲出,他捂著傷口后退了幾步,凌煜等人急在心里,卻也不敢輕舉妄動。

    “都把劍扔了!”

    挾持計云舒的刺客再次出聲,宋奕顧忌著計云舒,率先放下了手里的劍,隨后便是凌煜。

    陸陸續續地刀劍落地聲響起,那名刺客譏諷地笑了笑。

    “宋奕啊宋奕,你也有今日。”

    原來是北狄人。

    宋奕聽出了他的口音,犀利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計云舒脖子上的利劍,一語不發地任那人嘲諷。

    “朝北跪下!給我們懷闕殿下恭恭敬敬地磕個頭,再說一句,我宋奕是北狄王懷闕的狗,也許我還能考慮考慮放她一馬。”

    那刺客惡劣地笑著,愈發得寸進尺。

    “你們無恥!”

    一向寡言的凌煜聽了這要求都忍不住破口大罵,而宋奕卻是一言未發,面上雖無波瀾,可身側緊攥成拳的手還是暴露了他真實的內心。

    眼見他不肯跪,那名刺客立時面目狠厲起來,手上的力道倏而加重了幾分,計云舒的脖頸上已然滲出了血跡。

    “不跪?那就讓她先去黃泉給你探探路罷!”

    “等等!”

    宋奕臉色驟變,那絲血跡刺紅了他的雙目,讓他心尖一顫。

    他深吁出一口惡氣,撩袍轉身,朝北跪下,猶豫了一瞬,咬牙俯身磕了頭。

    只是再想起身時,頭卻被人重重地踩在雪地上。

    霎時間,刺客們放肆的嘲笑聲回蕩在整個山谷,其中夾在著凌煜等人無力的怒罵。

    計云舒怔怔地瞧著這一幕,心神茫然,脖頸上的刺痛讓她回了神,她悄無聲息地將手摸到了腰間的那枚箭頭上。

    那名刺客渾然不覺,還在向宋奕叫囂。

    “說啊宋奕!說你是我們大王的狗!快說啊!”

    宋奕的半張臉被深踩進雪中,外露的眼神陰冷狠厲。

    可在與計云舒視線相接時,那雙湛黑的眸子又驀然平靜溫緩下來,似在無聲地安慰她。

    “我宋奕是北狄王懷闕的狗。”

    沉悶的嗓音自他喉間溢出,眾人都聽得分明,可那刺客尤嫌不夠,又猖狂地開口。

    “大聲些!我們聽不見!”

    “哈哈哈!對啊大聲些!”

    宋奕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胸膛劇烈起伏著,隱忍著身心雙重屈辱,再次高聲重復了一遍。

    “我宋奕!是北狄王懷闕的狗!”

    刺客們又是一陣暢快的大笑,在兩國戰場上所受的屈辱,都在今日一并找了回來。

    大淵皇帝又如何,再尊貴如今不也得給他們磕頭,以狗自居么?

    只恨他們大王遠在千里之外,不能親眼瞧見宋奕這廝狼狽的模樣。

    而下一瞬,挾持計云舒的那名刺客的笑聲戛然而止。

    正是計云舒趁他猖笑走神時將箭頭狠狠刺進了他腰間。

    痛呼聲響起,刺客們才驚覺回神,可此時已經來不及了。

    只見那名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女子,利落地拔下簪子抵在了他們同伴的脖頸上,動作利落果斷。

    眨眼間,攻守之勢異也。

    “都別動!把劍放下!”

    計云舒凝眉厲喝,犀利的目光落在踩宋奕的那名刺客身上:“你,把腳拿開!”

    她話音剛落,宋奕斂去眸中的驚詫,沒了軟肋的他扯住那人的腳腕猛地一拉,利落地拾劍翻身,一劍砍掉了他的頭顱。

    霎時,溫熱的鮮血飛濺在雪地上,染化了一大片積雪。

    計云舒不自覺偏過了頭,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些。

    宋奕將滴血的劍夾在肘臂間利落一擦,看也不看雪地上的無頭尸一眼,徑直朝計云舒走去。

    他將劍橫在那刺客脖子上,朝她粲然一笑。

    “朕來,莫臟了云兒的手。”

    計云舒瞧了眼他,安心地收回了簪子,指尖尤在發顫。

    可那刺客是個不怕死的,心自己活不過今日,他放聲道:“別管我的命!殺了宋奕,為北狄戰死的勇士報仇雪恨!”

    十幾名刺客義憤填膺,又兇神惡煞地朝著他們襲來。

    宋奕見他是個沒用的,利落地抹了他的脖子,又抬劍擋住朝計云舒砍來的雙刀,重重地將那刺客踹出。

    “往山下跑,等寒鴉他們過來。”

    知道留在這會拖他們后退,計云舒轉身就朝山下跑去,不料有一名刺客甩開了凌煜朝她奔來,她跑得更急了些。

    宋奕余光瞥見這一幕,臉色驟然陰駭,忙奔去攔截。

    心急的他和與刺客纏斗的凌煜皆未發覺,那名被抹了脖子刺客還未死透。

    他顫巍巍地舉起弓箭,對準了宋奕。

    可他傷勢太重,宋奕又跑得極快,未免射空,他果斷將箭尖對上了計云舒。

    用盡全力射完這最后一箭,他重重倒下。

    計云舒被那支偷襲的冷箭射中了小腿,劇痛傳來,她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可下一瞬,后背并未傳來被貫穿的劇痛,身后卻響起了一聲熟悉的悶哼。

    她驚惑地起身回頭,猝不及防撞進那雙漆如點墨的星眸。

    她心神一震,腦中一片空白。

    視線下移,那柄朝她而來的利劍,蠻橫地貫穿了他的胸膛,殷紅溫熱的鮮血順著鋒利的劍尖滴在了她的心口,染紅了她的素衣。

    一片死寂中,她心上的堅冰,似乎悄然被那滴炙熱的血燙開了一條微小的裂縫。

    二人視線相交,宋奕眸中盡是熾熱的柔情。

    他半跪在地,眉心緊蹙,臉色已經煞白,卻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還好,還好,云兒沒事。

    “陛下!”

    凌煜痛呼,亂了心神的他也被身后偷襲的刺客一劍貫穿腹部,忍痛將兩名刺客反殺,他跪倒在地。

    宋奕身后的那名刺客猛然抽出殷紅的劍身,正欲再次補刀,宋奕眸光一凜,反手一劍砍傷了他的腿。

    在刺客的痛呼聲中,他迅速起身,抬手又是狠辣利落的一劍。

    解決完最后一名刺客,他捂著傷口,踉踉蹌蹌地走到疼得滿頭虛汗的計云舒身邊,滿眼心疼地握著她受傷的小腿。

    “云兒受苦了。”

    明明他胸膛的傷口還在汩汩淌著血,開口第一句話卻是心疼她的。

    計云舒緩了緩喉間的哽澀,啞聲問道:“寒鴉他們怎么還沒來?”

    “他們應該快到山腳了,云兒忍一忍,朕帶你下山,營帳里有藥。”

    說罷,他將計云舒的手搭上自己的肩,準備抱起她。

    “你先把自己的傷口處理了,我可以自己走。”計云舒忍痛道。

    宋奕卻不依,擔憂地瞧著她:“朕不要緊,你腿傷成這樣,如何自己走?云兒聽話,讓朕抱你下山。”

    他不顧計云舒的拒絕,徑直將她抱起,可失血過多,他再也不能似從前那般輕松,好幾次跪倒在地。

    又一次摔倒后,他掙扎著爬起身重復之前的動作。

    計云舒卻崩潰了,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墜落在雪地上。

    “宋奕,你讓我自己走行么?!”她癱坐在地上,氣憤地質問他。

    宋奕見她哭成這樣,登時慌了神,手忙腳亂地去替她擦淚,卻擦了她一臉血,又連連道歉。

    “云兒,朕,朕不是有意的,你莫惱。”

    計云舒卻是不愿再同他糾纏抱不抱的事,艱難地爬起身,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朝山下走,每走一步都是刀割一般的痛。

    宋奕踉蹌地追上她,偏執地蹲在了她身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你不愿意讓朕抱,那朕背你下山,這樣走得快些。”

    望著那半蹲的玄色背影,計云舒徹底沒了脾氣,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彎腰趴在了他背上。

    “快走罷。”

    宋奕終于如了愿,緊緊托住她的腿,朝山下走去。

    計云舒取出手帕,摁在宋奕胸前的窟窿上,僅僅是一瞬間,手帕便被鮮血浸透。

    瞧著那淌血的帕子,她臉色煞白,隱覺不妙。

    她強忍著鼻尖的酸澀,用手去按壓那血淋淋的傷口,妄圖止血。

    宋奕察覺到她的動作,心頭涌上一股暖意,溫聲安慰她。

    “云兒莫怕,咱們都會沒事的。”

    恰在此時,空中飄起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落了依偎前行的二人滿頭白。

    下山的路本就漫長曲折,宋奕又身負重傷。

    最終,他還是如計云舒擔憂的那般,一頭栽倒在了漫天風雪中。

    “宋奕你醒醒!宋奕!”

    計云舒艱難地爬起,將宋奕翻過身來,顫巍巍地去探他的呼吸。

    還好還好,還有氣兒。

    考慮到天色漸暗,寒鴉他們搜尋困難,為了宋奕多一絲生機,計云舒毅然背起他,朝山下走去。

    宋奕很重,真的很重,像他偏執而沉重的愛意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沒事的,我帶你回去,你不會有事的。”

    “宋奕,我欠你一條命,你不能有事。”

    她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不知是在安慰宋奕,還是在安慰自己。

    大雪過后,潔白雪地上留下兩行腳印和殷紅的血跡,有她的,也有宋奕的。

    終于,不知忍痛走了多久,她聽到了寒鴉的聲音。

    她放下宋奕,竭盡全力地吶喊起來。

    “寒鴉!寒鴉!我們在這兒!”

    不遠處,又一排排火光正向這邊疾速靠近,她如釋重負,虛脫而安然地癱倒在地。

    太好了……

    “娘娘!陛下!”

    寒鴉帶著人急急趕來,瞧見這一幕,驚駭欲死。

    她忙背起計云舒,吩咐身后影衛將宋奕抬下山,又問起凌煜。

    “凌大人昏迷在山上。”計云舒回道。

    寒鴉又遣了幾個人上山去搜尋凌煜,而后帶著計云舒下了山。

    在山下的營帳中簡單給重傷的宋奕做了包扎后,寒鴉快馬護送二人回了宮。

    高裕在關雎宮外急得來回踱步,乍一見影衛抬著滿身是血的宋奕進殿,他立時兩眼發黑,險些暈死過去。

    “陛下!快!快傳太醫!”

    宮內燭火通明,太醫院的老院首們在內殿救治宋奕,劉詹則在外殿替計云舒拔箭。

    “娘娘,也許會有些疼,您忍一忍。”

    計云舒很心慌,接過寒鴉遞過來的錦帕咬在口中,瑟瑟地點頭。

    劉詹正準備拔,見她驚恐地盯著自己的手,他好心提醒。

    “娘娘您還是將頭轉過去罷,免得害怕。”

    他也怕他還沒動手,她便先將自己嚇暈了。

    “好。”

    計云舒依言撇過頭去,下一瞬,劉詹立時穩準狠地拔出了箭矢。

    “嗚!!”

    計云舒咬著錦帕痛苦地悶嚎,眼前發黑,險些痛暈過去。

    寒冬臘月,她硬是疼出了一頭的冷汗。

    寒鴉擔憂地替她擦去,哽咽道:“娘娘再忍一忍,劉太醫已經在包扎了。”

    喝完藥后,計云舒虛弱地靠在小榻上,緩了許久。

    正想著宋奕能不能被救回來時,內殿傳來捷報,說宋奕醒了,她和寒鴉俱松了口氣。

    可緊接著里頭便傳來嘈雜的聲響,夾著太醫的驚呼和摔碎茶盞的聲音。

    二人正擔憂著里頭的狀況時,高裕急急走出來,一臉苦相。

    “娘娘您快進去瞧瞧罷,陛下沒瞧見您,以為您又跑了,揮翻了湯藥要去尋您呢。”

    聞言,計云舒秀眉一蹙,心道他都去了半條命了,竟還有精力作妖?

    心里雖這般想,可卻不敢再耽擱,畢竟研畫坊那一回她是親眼見過他如何發瘋的。

    “琳瑯,扶我起來。”

    她由寒鴉和琳瑯架著朝里走,一入內殿便瞧見宋奕推開太醫掙扎著要下榻,待見到計云舒時他才鎮靜下來。

    “云兒,你去哪兒了?”

    他虛白著臉色急聲發問,胸口才包扎好的傷口又冒出血跡來。

    計云舒凝眉瞧著,語氣不大好。

    “我腿傷成這樣陛下還怕我跑了不成?快躺回去罷,藥都白上了。”

    宋奕見她惱了,不敢再鬧騰,只是緊緊地拽著她的手,迷惘的目光中帶了一絲委屈。

    “朕好好躺著,你不許走。”

    計云舒隱隱覺著哪里有些不對勁,定定地瞧了會兒他的臉,倏然伸出手去探他的額頭。

    果然高熱了,眼下他這模樣顯然是燒迷糊了。

    “陛下怎么燒成這樣?”

    老院首道:“不瞞娘娘,方才的褪熱藥被陛下打翻了,臣又派人去熬了一副。”

    計云舒頷首,可也覺著不能這樣干等著,忙喚了宮人打涼水來。

    “陛下回去躺著罷,我不走。”

    她仰頭瞧他,語氣溫緩,宋奕這回聽進去了,乖乖地躺回了榻上。

    計云舒扶著寒鴉坐在了他手邊,將錦帕浸入涼水,又擰干敷在了他的額前。

    重復了四五回,宋奕始終目光舒緩地盯著她,唇邊還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若不是那高熱做不得假,計云舒都要以為他是故意來這么一出的。

    再一次從他額上取下錦帕時,手腕倏然被一只灼熱的手掌握住。

    她低眉,恰好對上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云兒,朕身上也燙的厲害,替朕擦一擦好不好?”

    計云舒怔了怔,心底的猜測隱隱得到印證,高熱是真,裝模做樣也是真。

    她面無表情地將錦帕遞給了高裕:“高公公,陛下說身子熱,你來替他擦…”

    “不!不要他。”

    話音未落,宋奕便出聲打斷了她,高裕紅著張老臉,尷尬得不行。

    計云舒垂眸瞧著榻上那被戳破了偽裝卻毫不臉紅的人,無語地扯了扯唇。

    宋奕臉皮厚得很,難得見她這般溫情脈脈地照顧自己,他自然是要得寸進尺的。

    他拂開計云舒的掌心,將那沁涼柔軟的掌心肉貼在自己胸膛,恬不知恥道:“云兒若不愿擦,這樣也行,朕也快活。”

    屋子里的人都恨不得將腦袋埋地底下去。

    尤其是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太醫,活了這么大歲數也沒見過這等場面,一個個臊得不行,偏還不能斥一句有辱斯文。

    好在這時小太監端了剛熬好的湯藥進來,解救了屋里人,高裕也立時接過湯藥,準備喂宋奕。

    “陛下,奴才伺候您用藥……”

    接收到宋奕暗示的眼神,高裕住了嘴,看了眼榻邊坐著的計云舒。

    “娘娘,奴才手腳粗笨,還是娘娘喂陛下罷。”

    宋奕也自覺地坐了起來,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鴉羽般的眼睫輕輕翕動,目露希冀。

    計云舒側眸掃了眼一唱一和的主仆二人,被磨沒了脾氣。

    她板著臉接過藥碗,也懶得吹,徑直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

    宋奕如了愿,乖順地抿了一口,雖有些燙口,可不妨礙他喝得干干凈凈。

    瞥見里頭烏泱泱的人,他沒由來得覺得煩躁起來。

    “都出去罷,朕憋得慌。”

    聽見這話,高裕忙將宮人也都遣了出去,自己也候在了殿外。

    寢殿內只剩他們三人,宋奕拉著計云舒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又關切地詢問了幾句她的腿傷,才轉頭問寒鴉凌煜的傷情。

    “回陛下,凌大人已經醒了,眼下安置在紫宸宮的偏殿里。”

    “可查出那些刺客是何時埋伏在山里的了?”他又問。

    “影衛在山上發現了生火的痕跡,又聽山下的百姓說今年一入冬便瞧見幾十個大漢上山,只是以往宮里都有提前派人去巡山的慣例,他們便以為是宮里便裝出來的侍衛,想來他們是在那兒蟄伏了一個多月了。”

    宋奕冷笑,心道他們還挺沉得住氣。

    第132章 剃度僧

    余光瞥見計云舒皺眉,他臉色微變,擔憂道:“怎么了云兒?可是傷口疼了?”

    計云舒弱弱點頭,神態疲倦:“方才還不疼呢,也不知怎么了。”

    其實不但傷口疼,她全身上下都疼得慌,尤其是腰,疼得最厲害。

    “腰怎么了?”宋奕瞧見了她揉腰的小動作。

    計云舒蹙眉揉著酸痛的腰,沒回應他。

    寒鴉立時搓熱了手去替她揉,解釋道:“陛下昏死在山上,是娘娘背您下山的,許是那時候傷著的,奴婢去取些膏藥來。”

    宋奕心頭一顫,好似被觸動了靈魂。

    他難以置信地望著計云舒,心間涌出一股暖流,匯入四肢百骸,整個人酥酥的,麻麻的,好似在做夢一般。

    震驚過后,是無法言喻的心疼。

    她那樣清瘦,腿上還帶著箭傷,是如何將他一個高大的男子背下山的?

    宋奕的眼尾泛起幾許水光,他闔眸掩下,輕輕地將她攬進懷中,語氣愧疚。

    “云兒,都是朕不好,讓你受苦了。”

    計云舒怔了怔,反應過來是說她帶傷背他的事,她無謂地開口:“陛下多慮了,女子沒有你想象中的嬌弱不禁風,我若是腿沒受傷,說不準還能將陛下背進城呢。”

    “再說了,陛下替我擋了一劍,我總不能將陛下扔山上等死罷。”

    宋奕莫名被她最后一句逗笑,他垂眸瞧她,水光未斂的星眸中,映出心上人小小的身影,語氣輕淡而虔誠。

    “朕是心甘情愿為云兒擋的,云兒不必有負擔。”

    計云舒抿唇不語,靜默了許久。

    宋奕見她情緒倏然低悶起來,有些不明所以,忙又岔開話頭。

    “不過云兒說得也對,是朕見識短淺了,只以為天下女子都一個柔弱樣兒,日后還得多聽聽云兒的真知灼見。”

    頭一回見宋奕這樣拍自己馬屁,計云舒唇畔揚起淺淺的弧度,恰巧寒鴉拿了膏藥進來,她正想去接,卻被宋奕半路截胡。

    “讓寒鴉來罷,陛下還沒褪熱,好好躺著罷。”

    宋奕卻不依:“寒鴉手勁兒小,若揉不到位只怕明日更疼,還是朕來罷。”

    寒鴉手勁兒小?

    計云舒正欲替寒鴉辯駁,卻不料寒鴉自覺地脫了她的鞋,準備扶她上榻。

    她愕了一瞬,妥協地上了榻,趴好。

    “呃嗯!輕些!”宋奕剛上手她就忍不住痛呼。

    宋奕也很無奈,重了她喊疼,輕了淤血揉不開只怕明日更疼。

    “云兒得忍一忍,這里頭的淤血不揉散你明日還得吃苦頭。”

    心知他說的是實話,計云舒暗自攥緊了被衾,咬牙道:“我準備好了,來罷!”

    見她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宋奕朗笑出聲,又繼續搓熱了膏藥,不輕不重地揉壓她后腰。

    不知揉了多久,腰上的力道終于停了,計云舒如釋重負,一頭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已是翌日午時了,她窩在暖和的被衾里,側頭瞧見宋奕正半靠在軟枕上喝藥。

    見她醒了,宋奕放下藥碗,朝她淺笑:“醒了?腰還疼不疼?”

    計云舒一怔,這才發覺后腰已經沒那么痛了,若不是他問起,自己都忽略了。

    見她搖頭,宋奕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清聲道:“那便好,快起來用膳罷,你昨夜連晚膳都沒用便睡著了,眼下定然餓壞了。”

    話音剛落,計云舒的肚子就叫了一聲,她瞥了眼輕笑的宋奕,扶著寒鴉下榻洗漱。

    洗漱完后榻上已經支好了小桌,擺好了膳食,二人安安靜靜地用著午膳。

    而此時此刻,遠在江州浮梁的郁春嵐卻是焦頭爛額。

    姚文卿已經接連五日沒回過家了,她找去錢員外家,錢員外卻說早在半個月前姚文卿便辭去了私塾先生的差事,他還挽留了許久卻始終沒能改變他的心意。

    郁春嵐更疑惑了,遍尋他不得,最后還是小蝶說幾日前瞧見過一個與他背影相似的男子朝城郊南面去了。

    城郊南面?那兒只有一座靈煙寺,他去那兒做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她坐上牛車便朝靈煙寺趕去,才下牛車,便在寺門口的灑掃僧侶中瞧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一身緇灰色僧衣,手掛佛珠,頭頂無發,樣樣都讓她陌生,唯有那張臉她再熟悉不過。

    郁春嵐僵在原地,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她急步沖上石階,怒氣沖沖地喊他。

    姚文卿身形一僵,淡然地抬眼看向來人,面無波瀾地朝她行了個合掌禮。

    “施主。”

    “呵!”

    郁春嵐氣笑了,插著腰冷冷地上下打量他。

    “你可真行啊,一聲不吭地出家做和尚來了?”

    姚文卿自然聽出了她話里的嘲諷,但卻沒有接話,只默默地立著,像一個木頭人一般任她奚落。

    看著眼前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人,郁春嵐徹底沒了脾氣,也懶得在再同他多廢口舌,徑直問道:“為什么出家?”

    姚文卿幽深的目光靜靜地盯著地上的枯葉,輕聲道:“我已無親無友,紅塵之中再無牽掛,只愿以此殘生常伴青燈古佛,為祖父和姚氏一族誦經超度。”

    郁春嵐靜默一瞬,冷冷笑了聲:“僅僅如此么?只怕還有其他緣故罷?”

    這時,姚文卿不說話了,又再次揮動草帚掃去枯葉。

    見狀,郁春嵐更堅信了心中的猜想。

    她似笑非笑地睨著那自欺欺人的人,一針見血地幽幽道:“姚文卿,你是我見過最沒種的男人。”

    掃地的簌簌聲滯了短短一瞬,復又若無其事地響起。

    郁春嵐再也懶得去瞧他的臉色,大步下了石階,坐上馬車,揚長而去。

    靈煙寺前的緇色身影停了掃地的動作,靜立在門前許久。

    一聲厚重悠遠的鐘聲響起,他仰頭瞧了會兒那肅穆明凈的琉璃牌匾,毅然抬步進了寺——

    經過兩個月的休養,計云舒的腿傷已然大好了,跳跑皆無大礙。

    宋奕的傷勢重些,還需戒勞安養一段日子。

    一同養傷期間,宋奕沒少厚著臉皮纏計云舒幫他換藥,以往計云舒倒還多少依著些他,只是今日她再沒心思管他了。

    趙音儀托人送進來一封信,信上說鶴聲書堂的一應用度日漸緊縮,不但筆墨紙硯不夠用,就連他們授學先生的束脩都越發少了。

    趙音儀倒還好,因著與計云舒的交情在,自己又喜歡授學育人,本就不是奔著束脩去的。

    可宋奕派來的費大儒不一樣,雖說有宋奕在上頭壓著,可他若真因束脩的事憊懶敷衍做樣子,誰又能知道呢?

    到最后,受此事拖累的還不是書堂那些求知若渴的女學生們?

    計云舒瞧了信,深覺此事有些不對勁。

    當初買地建府那會兒宋奕可是足足撥六千兩銀子,買地建院共花兩千兩,余下的四千兩僅過了一年光景便一個子兒不剩,要說這里頭沒貓膩,打死她她也不信。

    然而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先把窟窿給填上。

    “琳瑯,我首飾匣子里還有三張一百兩的銀票,你出宮去一堂女子學堂,給皇后娘娘送去。”

    聽見她這話,榻上養傷的宋奕俊眉一挑,問道:“書堂沒銀子了?”

    他不出聲還好,一出聲計云舒還得找他問個明白呢。

    她深吁口郁氣,將信遞到他手里,站在榻前來回踱步,若有所思。

    “去年女子學堂開建,陛下撥了六千兩銀子出去,我記著陛下當時同我說買地建院只花了兩千兩,而給皇后娘娘和的費大儒的束脩是每月五十兩,一年的光景,這余下的三千多兩銀子哪兒去了?”

    說罷,她靜立在榻前,好整以暇地看著宋奕。

    宋奕見她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笑彎了唇,反問道:“云兒的意思,這三千多兩銀子是朕給貪了?”

    “自然不是。”

    計云舒睨了他一眼,繼續道:“我是想知道,當初學堂開建時,陛下將這銀子給了何人?”

    宋奕略一沉思,想起來了。

    “那人叫李彥,是李嬤嬤的兒子,母后將他引薦給朕,說他是個慣做生意的,朕便將買地一事交給他去辦了。”

    “后來學堂確實建得不錯,朕瞧他是個能干的,便將學堂的賬務交給他了。”

    原來如此,那貓膩多半出在此人身上了。

    計云舒沉吟半晌,道:“陛下可否派人將學堂的賬本拿來瞧瞧。”

    “這有何難。”

    宋奕大手一揮,立時吩咐高裕遣人出宮去了。

    拿到賬本之后,計云舒細細地查看了這一年以來鶴聲書堂的各項用度,越看秀眉擰得越緊。

    而當她瞧見兩張宣紙花了一兩銀子時,她啪的一聲將賬本摔在桌案上,橫眉怒目。

    “一團亂賬!”

    極少見她發這樣大的火,琳瑯和寒鴉等人都不自覺地屏氣凝神,大氣兒也不敢喘。

    宋奕也不例外,輕聲安慰了幾句,見計云舒不理他,便給寒鴉使了個眼色,寒鴉立時拿過賬本遞給他瞧。

    這一瞧,他倒是明白計云舒為何這樣生氣了。

    一張宣紙半兩銀子,一張幾案一百兩,一只豎骨燈籠十兩,這莫不是鑲了金子。

    如此看來,這是那李彥的手筆了。

    正兀自想著,那一臉慍怒的人兒倏然走到他面前。

    “我要去趟鶴聲書堂。”

    “又出宮?”

    他有些猶豫,柔聲勸道:“云兒,不是朕有意阻攔,刺客的事才過去多久,朕實在怕你又出什么意外。”

    計云舒坐上榻,凝眉道:“哪有這么多意外,上回是在山里頭,人煙稀少,這回又不出京城,城里四處都是巡邏的官差,我喬裝出去,再多帶些便衣侍衛,不會有事的。”

    第133章 唱出戲

    馬上春闈了,這樣緊要的關頭,她不能讓這樣的腌臜事影響到學堂里的女學生們。

    見她這般執拗,宋奕也很無奈,妥協道:“那這樣,朕陪你一起去,不然朕不放心。”

    “可你的傷……”她瞧了眼他的胸口。

    “沒什么大礙了,云兒放心便是。”

    他堅持要去計云舒也不好再說什么,便喚來琳瑯喬裝更衣,隨后坐上馬車從側門出了宮。

    馬車內,她想了想,還是將自己的帷帽給宋奕帶上了。

    “嗯?云兒這是?”

    計云舒道:“若讓陛下去了書堂,她們怕是課都上不成了,倒不如將這個帶上,她們清凈咱們也清凈。”

    宋奕輕笑一聲,帷帽下的俊眉微揚:“成,聽云兒的。”

    不知為何,他極愛聽她說咱們這二字,讓他莫名有種民間夫妻相伴一生的親昵感。

    計云舒自然瞧不見宋奕神情的變化,她心里想著到時該如何同那李彥斡旋,從他嘴里問出些實話。

    馬車行至鶴聲書堂正門,計云舒謊稱自己是俞貴妃派來巡視的,要見見書堂的李掌事。

    這書堂是以宋奕的名義建的,故此守門小廝一聽是宮里來的人,忙將她們給引到了思逸堂。

    “姑娘稍候,我這便去請李掌事。”

    她頷首:“有勞了。”

    上午才傳人來拿賬本,下午便找上門了,李彥心知來者不善,一進門兒便放低了姿態。

    可一瞧見領頭的是個女子,他便寬了幾分心,眼神中還隱隱透出幾分不屑。

    他假笑著做了個揖,問道:“在下鶴聲書堂掌事李彥,敢問姑娘是?”

    計云舒隱晦地瞥了眼后方的宋奕等人,面不改色地回禮道:“我是貴妃娘娘宮里的大宮女,琳瑯。”

    身后的琳瑯:……

    宋奕有幕籬擋著,肆無忌憚地咧嘴笑了,好整以暇地看她扯謊。

    挺好,出趟宮,還能瞧他云兒唱出戲。

    原來是個宮女兒。

    李彥內心更不屑了,連帶著語氣也敷衍了起來。

    “原來是貴妃娘娘宮里的,不知姑娘來此,有何指教?”

    計云舒自然聽出了他語氣的變化,可卻半點不惱,慢條斯理地從寒鴉手中取過賬本,幽幽道:“這賬可是李掌事做的?”

    “正是。”

    “李掌事是個能干的,不但將學堂建得這樣好,連賬也做得天衣無縫,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

    說到這,她犀利的眸光看向李彥:“這什么宣紙要半兩銀子一張,京城的紙價向來都是草紙一文錢七張,宣紙一文錢兩張,掌事莫不是被騙了罷?”

    李彥竟然敢貪,必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瞧了眼計云舒手里的賬本,噙著笑不慌不忙道:“姑娘不知,咱們學堂里的宣紙啊都是我找古月紙鋪定做的,顏色白易吃墨,與尋常的宣紙自是不同。”

    好一個定做。

    計云舒冷笑,他敢將紙鋪的名字報出來,說明不怕她去盤問紙鋪掌柜。

    兩人串通一氣,那宣紙是不是定做的,又花了多少銀錢,還不是憑他一張嘴么?

    “那這一百兩的案幾呢?”她語氣冷了些。

    李彥依舊面不改色:“這案幾是我尋的揚州有名的巧匠打造的,耗時兩個月,精雕細琢,自然是值這個價的。”

    “那可否傳那匠人來一趟,我問他幾句話。”

    李彥兩手一攤,佯裝嘆惜:“不巧得很,那匠人離了京便上別處做活去了,眼下怕是尋不到了。”

    計云舒驀地咬緊了牙,臉色繃得極其難看。

    這人做足了準備,看來這想讓他吐出那三千多兩銀子怕是難了。

    這樣心思不正狡詐貪婪的人,她萬萬不能再讓他留在鶴聲書堂了。

    她深吸了幾口氣平復心緒,幽幽地盯著那暗自得意的人,言辭犀利。

    “陛下和貴妃娘娘宮里的幾案也才八十兩,李掌事做這一百兩的幾案,過于僭越了罷?”

    李彥的笑倏然僵住,似乎沒料到她會從這樣刁鉆的角度找茬。

    且最讓他無法辯駁的是,自己做的假賬上明明白白的寫著價錢,他總不能承認那是假賬罷?

    這樣一頂大罪壓下來,誰不慌?

    他干咳了兩聲,較勁腦汁地想著對策,最終決定將此事推到自己的隨身小廝身上,還轉身扇了他一巴掌。

    “你個不長腦子的!這樣的事也不過問我?!如今出事了,你自去受罰罷!”

    “來人!把他拖下去!打三十板子!”

    計云舒面帶譏笑地瞧著那主仆二人演戲唱雙簧,慢悠悠道:“李掌事倒是仁慈,不過說到底還是掌事疏忽,未盡到應盡的職責,想來也是李掌事家中的產業太多,這才疏忽了書堂這邊的事。”

    “回去我便稟告娘娘,書堂的掌事換個人來做,李公子便好好打理自家的產業罷。”

    聽計云舒要辭了自己,李彥立時惱了。

    他家田產鋪子是不少,可誰會嫌銀子多?

    每年白得幾千兩,這到嘴的肥肉想讓他吐出去?沒門!

    他換了副嘴臉,眼神陰狠地盯著計云舒:“這差事是太后娘娘讓陛下派給我的,有那俞貴妃什么事兒?又有你什么事兒?”

    宋奕微瞇起雙眸,不動聲色地立在了計云舒身后,陰冷地盯著那不知死活的人。

    計云舒冷嗤了一聲,見他不裝了,她也不再同他繞彎子了。

    “這學堂是陛下同貴妃娘娘一起辦的,你辦事不力,娘娘自然能將這差事給別人做。”

    “要么你將那三千多兩銀子吐出來!要么滾出鶴聲書堂!你自己選一個罷!”

    語畢,李彥倏然大笑起來。

    “好大的口氣!想回宮告狀?先看看你有沒有命回去罷!來人!”

    他話音剛落,五個拿著家伙什的壯漢沖了進來,兇神惡煞地盯著幾人。

    宋奕立時上前,將計云舒護在身后,凌煜和寒鴉也已經摸上了腰間的配劍。

    “李彥!宮里來的人你也敢殺?!”計云舒怒斥他,內心隱隱后怕起來。

    她沒有想到這李彥竟猖狂至此,今日若不是帶了宋奕他們一起,她還真就交代在這兒了。

    李彥背著手,不屑道:“太后是我干娘,我殺個宮女兒算什么?誰讓你這小賤人不長…呃嗯!”

    李彥的后話被一股裹挾著勁風的力道給踹了回去,他捂著胸口從幾個大漢身上爬起身,惡狠狠地盯著那利落收腿的玄衣男子。

    “奶奶的!老子弄死你!”

    “李彥。”

    一聲冷冽陰沉的嗓音從那幕籬后傳來,威嚴壓迫,李彥登時僵住。

    這,這聲音聽著怎么這么像陛下的……

    不對,陛下來這兒做什么?定是他聽錯了!

    正當他兀自說服著自己時,宋奕已然慢條斯理地挑開了幕籬紗巾,露出了那張陰森寒戾的臉。

    李彥呆愕住,心下驚恐萬分,轟地一聲跪下了。

    “陛,陛下?您怎么,怎么出宮來了?”

    宋奕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冷冷啟唇:“朕若不來,還不知你在宮外這樣威風呢,聽說你在外以朕的兄弟自居?”

    李彥驚出了一聲冷汗,那是他在迎春樓醉酒時說出的話,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來不及多想,他連連磕頭,嘴皮子都哆嗦:“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那…那是我馬尿喝多了神志不清!這才口無遮攔折辱了陛下!”

    “我!我掌嘴!掌嘴!”

    說罷,他哐哐扇自己巴掌。

    計云舒冷眼瞧著,絲毫不可憐他,惡人自有惡人磨,他該受著的。

    待李彥的嘴角滲出了血,宋奕才幽幽道:“那三千多兩銀子呢?”

    李彥吞了下口水,眼神飄忽,似乎還想掙扎。

    “朕沒那么好性兒,你有命貪,信不信朕讓你沒命花。”

    陰冷駭人的嗓音鉆入耳中,李彥再不敢有半分僥幸的心思,忙派了貼身小廝回府取銀票。

    拿到銀票后,宋奕轉手遞給了計云舒,又看向地上跪著的人。

    “將庫房鑰匙交出來,麻利地滾,太后那邊朕自會交待。”

    面對宋奕,李彥是再不敢撒潑犯渾,乖乖地交出鑰匙,帶著一眾瑟瑟發抖的大漢離開了書堂。

    計云舒收好銀票,又掂了掂手中的鑰匙,心道對付這種人還是得用點強硬的手腕,她前邊那些話算是白白浪費口水了。

    “銀子追回來了,咱們回宮罷。”宋奕垂眸瞧她。

    “等一等,我去見見皇后娘娘。”

    宋奕沒攔著,而是帶上幕籬同她一起去了。

    憑著小廝的引路,一行人到了致學堂外,計云舒一眼便瞧見了手持書卷,凝神講學的趙音儀。

    她帶著幾人隱在游廊里,等小廝將喚趙音儀出來。

    “趙夫子,宮里來人了,要見您。”

    趙音儀愣了愣,下意識明白是計云舒出宮來瞧她了。

    她淺淺一笑,同堂下的女學子們賠了幾句禮,而后放下書卷隨著小廝來到游廊。

    二人甫一見面,計云舒秀眉輕揚,朝趙音儀拱手作揖,調笑道:“趙夫子一向可好?”

    趙音儀有些不好意思,斜眸嗔了她一眼,余光瞥見她身后那道帶著幕籬的身影,她有些疑惑。

    “他們是?”

    計云舒下意識轉頭瞧了眼他二人,以免趙音儀不安,她掩飾道:“他們是我帶出宮的侍衛。”

    余下的三人都不約而同地瞄了眼宋奕,不知他這個侍衛作何感想。

    宋奕卻只是挑眉,含笑瞧著她的背影,并不覺著給她做侍衛有什么丟臉的。

    趙音儀沒有懷疑她的話,親昵地拉起她的手,帶著她漫步在雅致清幽的游廊中。

    “今年春闈,照娘娘看,咱們鶴聲書堂可能出個女狀元?”計云舒歪頭問她。

    第134章 你的心

    趙音儀輕拍了拍她的手,嘆道:“今年和明年若有女狀元,那大抵還是官宦世家的女子。”

    “咱們學堂的姑娘雖勤奮,可到底是這一兩年才開始進學,自然是比不上那些自幼便在家中私塾念書的女子,不過二三甲女進士也許能出幾名。”

    計云舒頷首,倒覺得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人和人差距不是一年半載便可追上的,女子學堂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說到狀元,趙音儀又想起什么,雀躍道:“對了,去年的女狀元蔣姑娘不久前找上我,說要將自己每月的俸祿捐一半給女子學堂,用作束脩和貼補,再加上你送來的三百兩,這幾個月學堂倒是能寬裕些了。”

    這蔣姑娘倒是同道中人,可見她內心也是希望女官制度扎根穩固,日后越來越多的女子進入官場擁有話語權,從而改變大淵女子的處境。

    計云舒欣慰地感嘆著,倏而想起還有件要緊的事情沒說,她掏出鑰匙和銀票,塞到趙音儀手中。

    “云荷,這是?”

    “這是學堂庫房的鑰匙,還有那李掌事貪污的三千多兩,眼下都被我追回來了。日后這鑰匙便給娘娘收著,學堂的一切事務都由娘娘處理。”

    趙音儀有些猶豫:“我?我能行么?”

    “這有何不行的?學堂的事兒又不多,娘娘您只盯著賬務便行了,采買墨紙的事便讓冬霜管著,否則再請個人來,保不齊又和那李掌事一個德行。”

    回想起李彥在的一年里,學堂確實烏煙瘴氣,趙音儀沒再推脫,收下了鑰匙。

    二人又說了許久的話,眼見著天色快黑了,計云舒才回宮。

    隨著此起彼伏的爆竹聲響徹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人們在闔家歡樂的笑談聲中送走了建淵三十年的最后一日。

    宋奕應付完他母后的除夕宮宴,又馬不停蹄地趕回關雎宮陪計云舒用晚膳。

    “寒鴉,添副碗筷。”

    計云舒抿了口湯,抬眸瞧他:“陛下不是去了除夕宮宴么?”

    宋奕貼著她坐下,自顧自地斟了杯酒。

    “你不去朕一個人待著沒意思。”

    計云舒抿唇輕笑,半調侃道:“怕是躲太后催選秀罷。”

    宋奕聽得這句毫不在意的輕笑,眸色微沉。

    他緩緩舉杯抿了一口,長睫微闔,眸底隱隱醞釀著什么,神情不明道:“倒是瞧了幾名秀女,都生的玉骨冰肌,姿容艷麗。”

    說罷,他掀眸一眼不錯地盯著計云舒的神情。

    計云舒正埋頭吃著碗里的齏汁燴鹿肉,便是打回來的那幾頭雪鹿做的,從前她還說鹿肉不好吃,眼下卻覺著自己從前有些不知好歹了。

    乍一聽宋奕說有幾名秀女很漂亮,她下意識便接話道:“都納了不就好了。”

    話音落,宋奕的臉色驟然沉冷下來,周身的氣息也在剎那降到冰點。

    方才她說出這話時神態自然眼都不眨,竟是連裝都懶得裝了。

    他死死地攥著空杯盞,戾聲質問:“你根本就不在意朕,你巴不得朕選一堆秀女進宮是不是?!”

    計云舒立時轉頭看向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下意識說出的話刺痛他了。

    然而話都已經說出去了,再解釋只怕越描越黑,她索性閉了嘴。

    他既聽不得真話,那她日后不說了便是。

    宋奕拼命壓制著怒氣,只等她開口解釋,只要她肯改口,說她說錯了,她心里不是這么想的,他便能當什么都沒發生過。

    然而等了許久也沒等來她一句話,她只是淡淡地放下筷箸,拭嘴飲茶,而后沉默。

    他靜靜地瞧著這一幕,徹底壓不住心中的郁憤,雙手攥住那瘦削的肩膀,迫她看向自己。

    “你為何不解釋?!你心里根本就沒有朕!說要陪朕一輩子都是騙朕的對不對?!”

    相比較宋奕的激動,計云舒卻異常冷靜。

    她覺著宋奕完全是在無理取鬧,他救她一命后她都已經妥協不再想著跑了,他還要她如何呢?

    她靜靜地瞧了他半晌,淡聲道:“我也在宮里安安分分地陪了陛下五年了,還不夠么?陛下還想要什么?”

    “朕要你的心!要你真心實意地愛朕!”

    宋奕忍著心口的悶痛,幾乎是咆哮著說出這句話。

    計云舒愕然地望著眸色猩紅的他,這樣胡攪蠻纏,既要又要的話,令她思之發笑。

    “陛下,人不能太過貪心,上天是公平的,得到了什么就總得失去些什么。”

    “我一樣,陛下也一樣。”

    她為了女官制度犧牲了自己余生的自由,他宋奕憑什么人心皆得?

    宋奕的身形倏然僵住,劇烈起伏的胸膛也逐漸平復,眸底盡是求而不得的苦澀與悲痛。

    他似泄了氣一般松開了她的肩,扶著案沿踉蹌起身,深深地看了眼那寡情無心的女子后,他神情哀戚地出了殿。

    計云舒一語不發地瞧著那高大落寞的背影,待瞧不見了,她淡淡地收回目光,復又若無其事地拿起筷箸用膳。

    “娘娘,您這是何苦啊,哪怕撒個謊騙騙陛下,也不至于鬧成這般。”

    寒鴉無奈地嘆氣,今日還是除夕呢,這大好的日子,白白地辜負了。

    計云舒沒接話,自顧自吃著,用完后便吩咐抬水沐浴,而后熄燈上了榻。

    將近子時,才睡著不久的她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略帶著些沐浴后的濕意和酒氣。

    計云舒立時醒了,稍稍使了些力氣卻沒掙開。

    她還以為他回紫宸宮去了。

    身后的人沒說話,她自然也不會主動開口,正當她想忽視他繼續入睡時,耳后傳來一聲狀似平靜的問話。

    “云兒為何不等朕,自己睡了……”

    她裝睡,當作沒聽見。

    可沒過多久身后又再次傳來他低悶的聲音,前言不搭后語,還帶了些顯而易見的委屈。

    “云兒,朕對你是真心的,你為什么,為什么不能愛朕一回?”

    “朕這輩子從未這樣渴求過什么,只求你愛朕一回,求求你好不好……”

    這句卑微的話一出口,宋奕自己都愣了怔了一瞬。

    他前半生順風順水,一出生便是嫡長子,地位和寵愛應有盡有,凡他想要的,便沒有得不到的。

    就連那顯貴的太子之位也是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頭上,不費吹灰之力。

    直到遇見了她,他吃盡了苦頭,嘗盡了竭盡全力卻得不到一絲真心的苦楚。

    他只得祈求,求她心軟,求她愛他。

    計云舒長嘆一口氣,終于還是睜開了眼。

    “若陛下當初沒有不顧我的意愿強迫我,也許如今會不一樣。”

    平心而論,宋奕這幾年待她不錯,可這并不能掩蓋洗白他曾經強迫自己,囚困自己的事實。

    宋奕沉默了,對這一事實,他無法辯駁,也不想辯駁。

    遺憾是真,不后悔也是真。

    他將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深吻她冰涼的耳垂,語氣凄然:“那朕退一步,不求你的心,只求你能一輩子待在朕身邊,好不好?”

    計云舒靜默良久,輕輕吐了一個好字。

    得到她回應的宋奕滿足地喟嘆了一聲,抵在她耳側做出承諾。

    “日后,云兒想要什么,朕便給什么。”

    計云舒淺淺地扯了扯唇角:“有陛下這句話便夠了。”

    室內沉寂了半晌,垂在榻邊的云紗床幔倏然晃蕩起來,而后響起了床榻搖晃的嘎吱聲。

    交錯起伏的喘息聲中,有女子急促的嚶嚀。

    “慢些!你…唔!”

    唇被吻住,所有的嗔怨恨怒都消失在這場廝磨許久的魚水之歡中。

    第二日,待計云舒神色怏怏地下榻洗漱時,已近午時了。

    琳瑯小心翼翼地扶著那紅痕未消的手腕,生怕稍一使力她就散架了,滿臉心疼擔憂。

    昨夜陛下第二次叫水時是她送進去的,借著燭光透過床幔映出的人影,她瞧見陛下從娘娘的腿間抬起頭。

    只一眼她便羞得滿臉通紅,不敢再瞧。

    陛下也屬實孟浪了些,哪有這樣折騰人的?

    計云舒自是不知琳瑯的小腦袋瓜里想的什么,她用熱巾帕敷了許久的的臉,這才覺著昏沉的腦袋清醒了些。

    恰逢宋奕從太和殿議事回來,見她醒了便喚人傳膳,午膳用完,劉詹依著時辰來關雎宮給宋奕例行換藥。

    待掀開宋奕里衣的之后,肩頸處那幾條顯眼的女子指甲的抓痕映入眼簾,劉詹老臉一紅,痙攣地扯了扯唇角。

    剪開紗布一瞧,原本已結痂的傷口果然裂開了。

    暗自嘖嘆了一聲,他按部就班地換好藥。

    臨了臨了,又悄悄覷了眼宋奕的臉色,忍不住好心勸道:“陛下,您有傷在身,這……這床幃之事不可太過激烈。”

    正在飲茶的計云舒動作一滯,臉頰有些發熱,她悶頭將茶飲盡后,起身回了寢殿。

    宋奕見狀清笑了聲,卻是面不改色,一面系著腰帶一面輕淡道:“無妨。”

    穿好衣裳,他徑直入了寢殿。

    見計云舒正倚靠在美人榻上,百無聊賴地翻著手里的畫本子,他提議道:“外面的日頭這樣好,不若去荷園里走走?”

    計云舒搖了搖頭,又隨手翻過了一頁。

    宋奕貼著她坐下,俊眉輕揚:“御馬場里頭新進了幾條桃花驄,可愿去跑跑馬?”

    計云舒抬眸,思索了片刻,放下了話本。

    “走罷。”

    宋奕隱晦地彎了彎唇,喚寒鴉拿來騎裝給她挑選,一共六套,是他一早便備好了的。

    “挑一套罷。”

    計云舒略略一掃,拿起了離自己最近的石青色那套。

    雖在意料之中,宋奕仍舊婉言相勸:“新春第一日倒是紅色的喜氣些,瞧著也更襯你。”

    第135章 撩他心

    計云舒一瞧,也覺紅的喜慶些,便轉而拿起了紅色的那套。

    待她換好衣裳從屏風后出來,宋奕也換上了一身修身利落的深墨色騎裝,在瞧見她的那一瞬,他幽深的眸底浮上些許驚艷之色。

    眼前的女子烏發雪膚,薄妝淺黛,身姿修長勻稱,纖瘦而不羸弱。

    褪去飄逸寬松的宮裝,她窈窕曼妙的身段兒展露無余,在朱紅色交領窄腰騎裝的勾勒下顯得愈發亮眼奪目。

    少了幾分清冷出塵,多了幾分妍麗嫵媚。

    云鬢楚腰,粉頸丹唇,竟比衣衫盡褪時,更撩他心弦,亂他心魄。

    計云舒站在銅鏡前認真地撫平衣袖,并未注意到他直白熾熱的眼神,待她轉身時,宋奕已然斂去了赤裸的眼神,負手立在一旁,含笑贊她。

    “平日里穿的衣裳不是藕色便是青綠色,朕瞧著,還是紅色更襯你些。”

    計云舒利落地扎好袖口,抬眸瞧他一眼,不置可否。

    “走罷。”

    “等等。”

    宋奕喊住她,從寒鴉手中取過披風替她系上:“馬場風大,披上這個。”

    計云舒未推辭,站在原地任他動作。

    才開春不久,御馬場的草還較為稀疏,卻也影響不了二人的興致。

    御馬監將二人引到馬廄,指著幾條白馬恭謹道:“陛下,這便是近日才從宮外送來的桃花驄,溫順靈巧,適合女子騎行。”

    “行了,這兒沒你的事兒,退下罷。”

    宋奕朝他吩咐了一句,徑直走到那幾條桃花驄面前,摸摸瞧瞧,不知在做什么。

    計云舒立在馬廄外,凝眉瞧他:“做什么呢?”

    話音落,宋奕便牽了其中一條走到她身前,朝她粲然一笑:“替你挑了個最聽話的,來,上馬罷。”

    計云舒踩著馬鐙利落上了馬,身后傳來他的輕笑。

    “有長進。”

    她高坐馬上,垂眸瞥了眼他,輕夾馬腹,從他面前走過。

    宋奕笑意更甚,翻身騎上自己的赤驥馬去追她。

    初春的風還帶了些暮冬的冷意,好在宋奕有先見之明給計云舒披了件披風,才沒讓她冷著。

    計云舒騎馬的技術確實有所長進,兩年前只能小心翼翼地走,而現下已能策馬跑起來了。

    無論跑到哪兒,身后總是跟著個形影不離的影子,她忍無可忍地勒住了馬。

    “這馬場這樣大,你為何非得貼在我后頭騎?”

    宋奕緊隨其后勒馬,偏首笑道:“這不是怕萬一出什么岔子,朕好及時救你么。”

    話說的冠冕堂皇挑不出錯處,倒顯得她不識好人心了。

    她抿唇瞪了他一眼,隨他去了。

    打馬跑了一圈回來,她瞧見圍欄邊兒的琳瑯正目露憧憬地盯著自己,一如兩年前在鎮北候的馬球場上,她看著縱馬奔揚的蔣輕舟時的模樣。

    心下了然,她策馬走近,眉眼含笑:“琳瑯,馬廄里還有幾匹馬,你也去挑一匹來騎騎?”

    心思被看穿,琳瑯尷尬地笑了笑,惋惜道:“不了娘娘,我不會騎馬。”

    計云舒下意識偏頭看向她身旁的寒鴉,心說這不是有個會騎的么?

    “寒鴉,你去教教她。”

    “是,娘娘。”

    寒鴉頷首,又盯著琳瑯:“走罷。”

    “娘娘我……”

    琳瑯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內心的渴望戰勝了恐懼,跟著寒鴉朝馬廄走去。

    “寒鴉,你待會可千萬不能松開繩子啊!”

    “嗯。”

    “還有還有!也莫要走太快!”

    “知道了,你話好多……”

    計云舒笑了笑,從二人身上收回了目光,身旁傳來宋奕的聲音。

    “那小宮女跟了你許久罷。”

    她頷首:“近六年了,遠超宮女滿齡出宮的年限,也該放她出宮嫁人了。”

    “可朕瞧著,她也未必肯舍下你出宮。”

    宋奕說的是實話,琳瑯無父無母,從小長在宮里,出宮了也沒個容身之處。

    “我到時同她說說,無論她走不走,都隨她心意。”

    說罷,她想起寒鴉,偏頭問道:“寒鴉呢,她是你的人,到了年紀你可會放她走?”

    宋奕眉峰微揚,對計云舒的話有些訝然:“寒鴉不是宮女,她的職務非同一般,朕怎會放她走。”

    計云舒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犯蠢了,寒鴉是暗衛副統領,明里暗里定替宋奕辦了不少刀口舔血的事,這樣一把利刃,他怎會放她走。

    想到她一個姑娘家,年紀輕輕便終日與刀光劍影為伍,干的都是些隨時可能掉腦袋的活,她便忍不住心疼。

    好在回宮后宋奕便她調到了自己身邊,也算是讓她遠離了那些兇險。

    可憑著寒鴉的能力,讓她與自己整日地窩在后宮,她又覺著埋沒了她。

    這幾年的武舉不是辦的如火如荼么?憑寒鴉的身手,考個武狀元定是綽綽有余。

    她得找個時機同她談談,問問她的打算。

    幾人在馬場待到了近酉時才回宮,第二日一早,宋奕上朝去了,計云舒便將寒鴉

    喊到了身邊。

    寒鴉掀簾子走進,問道:“怎么了娘娘?”

    計云舒莞爾一笑,拉著她坐下。

    “沒事兒,咱們說說話。”

    見寒鴉神色緊繃,她拍了拍她的手,柔聲寬慰:“不必緊張,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寒鴉對她這話有些不解,想了想,還是如實回道:“奴婢沒什么打算,日后也只會陪在娘娘身邊,伺候娘娘。”

    “可憑你的身手做個宮女實在屈才了些,你就沒想過往上走一走么?”

    可寒鴉聽了這話卻誤以為計云舒是要趕她走,立時慌了神,起身便要跪下,被計云舒及時攔住。

    “你莫急,我不是要趕你走,只是希望你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而不是日日陪著我這個深宮閑人打轉。”

    “那娘娘為何不把琳瑯也叫來問……”

    聽見她的小聲囁嚅,計云舒伸手點了點她的腦袋,笑她糊涂。

    “琳瑯同你能一樣么?她身無長處,又饞又懶,合該同我這個閑人在宮里頭混一輩子。”

    “可你的武功這樣好,就沒想過去考個武狀元,做個女將軍?”

    寒鴉怔住,只因計云舒說的是她從未想過的路。

    她愣愣地瞧著一臉認真的計云舒,支吾了好半晌也吐不出一個字。

    武狀元?女將軍?她能行么?

    計云舒以為她是怕宋奕阻攔,忙承諾道:“陛下那邊你自不必擔心,有我在呢,你大可放手去做。”

    本以為話說到這份上,寒鴉應再沒有顧慮了,卻不料她還是搖頭。

    “娘娘,寒鴉從沒想過這樣的事,只想好好陪著娘娘,伺候娘娘一輩子。”

    計云舒唇角的笑意淡了些,這樣的結果確實出乎她的意料,可她仍舊不死心地問道:“你當真不愿去試一試么?”

    寒鴉垂首搖頭,仍舊是那句話。

    計云舒不免嘆了口氣,雖覺有些遺憾,可也尊重她的意愿,便沒再說什么。

    寒鴉出去后,她又喚來琳瑯進來,也是一樣的問話。

    “出宮?我不出宮,我就要在陪在娘娘身邊。”琳瑯果然一口回絕。

    計云舒無奈發笑,又調侃道:“你也是大姑娘了,就沒想過嫁人成家?又或是出宮過平凡的日子?”

    莫看琳瑯瞧著傻傻的,其實她內心比誰都看得透。

    “嫁人?奴婢不嫁人,一個人樂得干凈呢!”

    “奴婢在宮外無親無友,又沒個手藝傍身,出了宮也是喝西北風,還不如待在宮里呢。”

    “那惹事生非的嬌公主被陛下遣回安南國了,宮里頭平靜了不少,娘娘又待奴婢這樣好,奴婢過得可比宮外那些艱難求生的女子舒坦多了。”

    “話雖有理,那你就不羨慕她們在外頭自由自在么?”計云舒問。

    琳瑯支著下巴,若有所思道:“羨慕是羨慕,可奴婢知道有舍便有得,若日日為了自己得不到的東西傷心落淚,那豈不是辜負了自己犧牲自由而換來的一切?那樣反而兩頭都落不到好。”

    “既如此,倒不如只顧一頭,過好眼下的日子,好好享受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一切,才不辜負自己的犧牲。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如何過全憑自己看不看得開,奴婢便選擇看開些,歡歡喜喜地過完后半輩子。”

    好好享受用自己的犧牲換來的一切,才不辜負自己的犧牲。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計云舒怔怔地瞧著眼前異常清醒的琳瑯,心中默念著她這句話。

    一直以來飄忽不定的思緒似乎有了主心骨,迷失在黑暗中的靈魂也在這一瞬窺見了一絲曙光。

    幾年來的混沌與迷惘,都因小丫頭這一句灑脫清醒的話,漸漸消彌。

    或許,她也該試著學學琳瑯人生態度。

    “娘娘?娘娘?”

    她回過神來,朝琳瑯淺笑:“我沒事兒,既然你自己打定了主意,便當我沒說過這話。”

    “你愿意留下來陪我也好,皇后娘娘出宮了,宮里頭我也就你一個老熟人了。”

    琳瑯咧嘴傻笑,忙起身替計云舒揉肩,悅聲道:“那就說好了,奴婢哪兒也不去,就留在宮里陪娘娘一輩子。”

    計云舒扶額笑嘆:“成,都隨你。”

    第136章 塵埃定

    建淵三十三年,是被載入大淵史冊的一年。

    這一年,一甲前三名皆是女子。

    其中,女狀元出自鶴聲書堂,是四年前趙音儀從街頭撿來的乞丐,是個真正的貧苦女子。

    除此之外,這一年也是及第的女進士最多的一年,二甲進士八十人中,女子三十六人,出自鶴聲書堂的有三人,三甲同進士一百三十人中,女子八十九人,真正意義上的占據了半壁江山。

    未及放皇榜,計云舒便從宋奕口中知道了這個消息。

    御書房內,她瞧著擬好的皇榜,激動的指尖發顫。

    “這,這竟是真的?”

    她沒有想到她們會這樣爭氣,女子科舉僅僅開考五年,她們便能與壟斷科舉上百年的男子平分秋色,不分上下。

    好樣的,她們都是好樣的。

    宋奕姿態驕矜地倚靠在坐榻上,手里正翻著折子,見計云舒那激動的模樣,他笑著刮了刮她的白玉耳墜。

    “瞧你這模樣,不知情的還以為你也中了呢。”

    計云舒掀眸掃他一眼,不滿地扯唇,心道若是有個畫舉說不準她還真能中呢。

    她小心翼翼地將明黃的榜紙折好,放回了宋奕手邊,不經意瞥見了他手里折子的署名。

    大理寺少卿——蔣輕舟。

    她心神一振,忙問道:“蔣姑娘又升官了?”

    聞言,宋奕含笑瞥她,長臂一揮將她攬入懷中。

    “何止她,沈君晚也升了。”

    沈君晚?

    計云舒在腦中回憶了會兒,這才想起她正是與蔣輕舟同一年及第的那位女探花,也是個很有文人風骨的姑娘。

    她支著下巴瞧了瞧榻桌上的奏折,若有所思道:“眼下,朝中有幾位女官?”

    宋奕垂眸瞧她,雖不明白她為何問這個,卻還是如實告訴了她。

    “若加上今年剛及第的三位,一共是九位。”

    九位,倒也不算少了。

    計云舒兀自思量著,心中的下一個念想又有了著落。

    翌日,趁著宋奕去上朝,她寫了封信讓琳瑯出宮送去蔣府,而后便靜待時機。

    果然,沒過幾日宋奕便找上了她。

    她按兵不動,自顧自地倚在貴妃榻上瞧著話本子,等他開口。

    宋奕方下朝回來,一襲玄金暗紋龍袍,負手立在琉璃簾外,噙著清淺的笑意,看計云舒裝模做樣。

    “咳咳。”

    他假意咳了兩聲,撥簾而進,緩緩行至她身前。

    “瞧什么呢?”

    計云舒羽睫微顫,未抬頭瞧他。

    “戲文,醉打金枝。”

    醉打金枝?好一個醉打金枝。

    明白了她的意圖,宋奕笑意更甚,貼著她坐在貴妃榻上,將手中的折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今日早朝,蔣輕舟同幾名女官聯名上表了這份奏折,讓朕定下凡有毆打妻妾者,杖責三十的律例。此間,可有云兒的手筆?”

    宋奕垂眸瞧她,眉眼含笑,似是疑問,又似確認。

    計云舒用指尖摩挲著頁角,唇邊緩緩綻放一抹清淺的笑,掀眸看向他。

    “是我的手筆,陛下覺著這一律例如何?”

    宋奕不置可否,也仰靠在榻背上,支著頭與她對望,語氣溫緩道:“云兒何以有這樣的想法?”

    計云舒合上戲文,朝他坐近了些。

    “眼下女官制度已開,女子的地位也合該往上提一提了,否則再有才華的女子,只怕也要被扼殺在襁褓中。”

    “若沒個律例約束,那些個喝了點馬尿的,連公主都敢打了,更莫提其他女子。”

    她提議女子科考就是為了抬高女子的地位,若眼下連她們最基本的安危都保證不了,那這女官制度就是個笑話,她這幾年也算白忙活了。

    宋奕聽了含笑不語,直愣愣盯著她。

    計云舒暗道不好,索性拉出他從前說的話,發起脾氣來。

    她將戲文往榻上一砸,板著臉道:“那年除夕,陛下還說我要什么便給什么,如今瞧著,是我天真了,竟連這種屁話也信。”

    宋奕神色一怔,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變臉,忙斂了笑去哄她。

    “才剛還好好的,如何又惱了?朕又沒說不依你。”

    那他這是同意了?

    計云舒立時回頭瞧他,試探道:“那陛下是同意立這律例了?”

    宋奕無奈,笑著彈了彈她的腦門。

    “朕若是不同意,豈不是要被云兒視作負心漢了?”

    計云舒抿唇淺笑,心下松了口氣,想到還有一樁事,她索性一并提了。

    “大淵有條律例,是官府判夫妻和離,帶兒女的那方要賠付對方一筆銀子,這條不大妥當,還是廢了為好。”

    宋奕微瞇雙眸思索了會兒,這才想起來似乎是有這么條律法,只是用得不多,年頭也久了,許多人還真不知道這回事。

    “這又是為何?大多數有了孩子的夫妻是斷然不會和離的,”

    計云舒:“也不盡然,我從前便瞧過一例。兒女們大多是愿意跟著母親的,若不廢除這一例,無疑又加重了那些寡母的負擔,陛下認為呢?”

    宋奕是覺著她多此一舉了,敢對夫家提和離的女子是少數,敢帶著孩子和離的更是少之又少。

    不過說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索性便依她了。

    “真的?!”

    計云舒眉開眼笑,似乎沒料到他會應的這樣爽快。

    見她笑得這般開心,宋奕心里也歡喜,倨矜笑道:“自然是真,朕答應云兒的事,有哪件沒做到過?”

    計云舒沒再反駁,只因他說的確是實話。

    宋奕牽過她的手,指腹不輕不重地揉捻著那瓷白嫩軟的手心,俊眉微挑。

    “為何不說話?可是還有哪處不滿意?”

    計云舒如實搖頭,淺聲道:“滿意,很滿意。”

    真心的滿意。

    宋奕倚著軟靠,靜靜地瞧著眼前眉眼恬淡,彎眸淺笑的女子,倏而憶起十二年前她初進東宮時,他在晗英殿門前不經意的一瞥。

    那時的她也是這副舒緩恬淡的模樣,神情還帶了幾分沉迷畫作的如癡如醉。

    那雙澄澈晶亮的杏眸至今還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十二年了。

    十二年,他們的愛恨糾葛,終是塵埃落定,再無波瀾。

    他感慨著,伸出修長勁瘦的手指替計云舒將鬢邊的碎發別在耳后,傾身在她額前印下一吻。

    “云兒滿意便好。”

    計云舒任由他抱著,想到那些從前遙不可及的念頭如今已一件件地實現,她心底好生感慨。

    日后,她還要建立更多的女子學堂,更多的自梳堂。

    狹小的貴妃榻上,擠著二人相互依偎的身影。

    初春和煦的陽光,透過梨木菱花窗洋洋灑灑地傾瀉在二人身上,灑下斑駁陸離的光影,溫柔地擁裹著二人。

    寒鴉端著茶盞進殿,透過琉璃簾瞧見這少有的溫情一幕,她忙止了步子,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翌日早朝,宋奕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同意了蔣輕舟的提議,又另提了廢除和離夫妻賠付人口損失銀的律例。

    不出所料,仍舊有些頑固的官員激烈反對,但在以蔣輕舟為首的一眾女官的據理力爭下,漸漸落了下風。

    可經過近半月的努力,他們仍舊如同狗皮膏藥一般粘著這事不放,講理說不過人,便陰陽怪氣。

    終于,蔣輕舟忍不了了。

    在宋奕的授意下,她于天子堂前舌戰群儒,怒斥百官,用公正而犀利的話語引經據典,直擊那些官員的痛處,將他們說得面紅耳赤,自此偃旗息鼓,再不敢惹這位大理寺少卿。

    旁人挨罵都是臉紅脖子粗的,唯有蔣函,被自己閨女連坐一塊兒罵了還笑嘻嘻的,滿臉自豪。

    下朝后,吳老翰林不解發問:“我說蔣御史,被你閨女罵了個狗血淋頭,你還樂呵呢?”

    蔣函瞥了他一眼,搖頭晃腦:“你懂什么?我閨女這樣才叫剛正不阿,文人傲骨呢!”

    “金鑾殿前,天子階下,大罵百官,多氣派啊!你老吳家有這樣厲害的閨女?沒有罷?”

    吳翰林見他那得瑟樣有些不滿,余光瞥見兩個相談甚歡的身影,他哈哈一笑,似乎瞧見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撫了撫花白的胡子,幸災樂禍道:“我家有沒厲害的閨女我尚且不知,不過我知道,你家閨女怕馬上要被人給拱了哈哈哈……”

    蔣函笑容一僵,順著他指的方向瞧去。

    見一高一矮兩個穿緋色官服的身影正有說有笑的認出那矮些的是自己的閨女后,他臉色驟變,暗道大事不好,他家小白菜要被拱了!

    廣闊的宮道上,蔣輕舟和衛蘇隔著一段得體的距離并排走著,偶爾談到志趣相投之事,二人都不自覺地淺笑。

    “蔣大人心細,上次揚州私鹽一案若不是大人發覺異常,此案怕斷不能半月便了結。”

    衛蘇誠心贊道。

    “衛大人過譽了,我不過是閑來無事,多瞧了眼案宗,這才發覺那人的供詞有異。”

    “輕舟!輕舟!”

    蔣輕舟話音方落,忽聽得她爹在身后喊她,她忙停了步子。

    蔣函匆匆跑來,走到二人中間,皮笑肉不笑地朝衛蘇見禮。

    衛蘇忙垂首作揖,溫聲回道:“蔣大人客氣了。”

    “爹,怎么了?”蔣輕舟問。

    蔣函二話不說,拉著她便走。

    “到底怎么了?”

    “走走走,回家!爹頭風犯了!”

    衛蘇瞧著二人匆匆離去的背影,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蔣大人,貌似對他有些敵意?

    第137章 送送朕

    又是一個暖香醉人的春日午后,計云舒倚在菱花窗下的貴妃榻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里的西廂記。

    昏昏欲睡之際,琳瑯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一臉神秘地湊近她。

    “娘娘,我方才瞧見寒鴉躲在暖閣里頭瞧兵書呢!”

    計云舒睜了眼,眸底閃過一絲訝然:“兵書?”

    琳瑯咧嘴傻笑,連連點頭:“正是呢,每日這個時辰咱們午憩,她便夾著幾本兵書偷摸跑去偏殿暖閣,被我瞧見好幾日了。”

    計云舒沉吟一瞬,忙問琳瑯新科女狀元游街那日,她倆出去瞧熱鬧時寒鴉有什么異常。

    琳瑯回憶了下那日的場景,如實道:“那日雖是女狀元游街,但奴婢還是奔著外頭好吃的和小玩意兒去的。”

    “可寒鴉見了御馬上的女狀元似乎走不動路,眼睛黏人家身上不肯移開,若不是奴婢將她拉回宮,估摸著她還能在哪兒瞧一整日呢!”

    計云舒了然一笑,立時明白了寒鴉的心思。

    這丫頭遲鈍了些,到如今才真正認清自己的心思,好在也不算太晚。

    武舉立夏會試,立秋殿試,估摸著用不了多久,寒鴉便會找上她了。

    如她所料,僅僅過了兩日寒鴉便找上了她,支支吾吾地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計云舒嗔了她一眼:“傻丫頭,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高興還不及呢,怎會責怪你。”

    “那,那陛下那邊……”

    寒鴉心里有些沒底,計云舒卻勸她不用擔心。

    “你安心,我自會去說的。況且你是考武舉做將軍,又不是不做暗衛了,陛下自然不會攔著。”

    瞧著她篤定的模樣,寒鴉輕輕頷首,心下多少有了底。

    待午時宋奕從太和殿回宮陪她用膳,計云舒同他說了這件事。

    宋奕夾菜的手一頓,下意識看向立在一旁的寒鴉,眸光輕淡,讓人瞧不出情緒。

    計云舒眼波流轉,瞧了瞧寒鴉,又瞧了瞧宋奕,語氣松快道:“我瞧著,這對陛下來說可是件大好事。”

    “是么?那云兒說說,好在哪兒?”宋奕盛了碗參湯遞給她,挑眉揚唇。

    “陛下不是總抱怨朝中可用的武將少之又少么?寒鴉的武功可不差,陛下將她塞到宮里來,豈不是埋沒了她?倒不如允她試上一試,若她真能成事,那陛下豈不是白撿一位女將軍?”

    “這樣好的事,陛下豈有不應的道理?”

    宋奕靜靜地瞧著她舌燦蓮花,倏然朗笑出聲。

    “罷了罷了,你總是有理,那便讓她試一試罷。”

    寒鴉神色一振,與計云舒對視一眼,忙下跪謝恩。

    “起來罷。”

    宋奕朝她揚手,又叮囑道:“武舉歸武舉,你自己分內的事也該做好,若考不中,便老老實實地回宮來陪貴妃。”

    “是,寒鴉明白。”

    計云舒抬眸瞧了眼罕見地露出笑容的寒鴉,也不自覺彎唇淺笑。

    屆時她還真想瞧瞧,這沉悶內斂的寒鴉穿上大紅袍打馬游街,是何種模樣了。

    之后的日子里,計云舒有意不讓寒鴉進內殿伺候,還在偏殿辟出了一間安靜空曠的閣室給她念書練武。

    琳瑯就憋屈了,計云舒不讓她去打擾寒鴉,她便只能逗屋檐下的鸚鵡解悶。

    宋奕忙著批折子時,計云舒偶爾也會帶她去馬場跑跑馬。

    這樣平淡沉靜的日子持續了近六個月,最終在立秋這日,被金鑾殿上的那聲尖細昂長的傳詔聲打破。

    寒鴉不負眾望,一舉奪魁,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女武狀元。

    永安街上,一樣的茶樓,一樣的雅間,計云舒仍舊倚在木窗邊瞧狀元游街,只不過游街的人從蔣輕舟變成了寒鴉。

    她身著大紅袍,腳踩紅鬃馬,腰間掛著柄御賜的寶劍,打馬行進在簇擁載道的永安街上。

    臉上仍舊是一副寡淡的神情,可眉眼間隱隱流露的意氣與歡暢還是顯現了她真正的內心。

    計云舒淺笑著收回了目光,將手中的熱茶一飲而盡,肩上倏地一重,一件鶴羽披風壓在了身上。

    “入秋了,風大。”

    宋奕替她系好披風,順勢從身后環抱住了她,同她一起倚在窗邊望著人潮涌動的街道。

    “自女子科舉開考后,狀元游街似乎比往年都熱鬧些。”他嗓音清冽道。

    計云舒了然一笑:“往年都是男狀元游街,而今換了女狀元,自是稀罕些。”

    “不過照如今的勢頭,再過幾年,女狀元游街也只道是尋常了。”

    宋奕低沉的嗓音自頭頂傳來,計云舒笑意更甚:“越尋常越好啊。”

    如此,那便正如她的意了。

    宋奕垂眸瞧她,輕輕啄吻她微涼的側臉:“盛世如此,云兒可還有想要的?”

    計云舒眸光一滯,內心衡量了片刻,輕輕搖頭。

    她想要的他斷不會給,說出來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宋奕眉目舒緩,下顎輕輕抵在她的發頂,目光遙望著蔚藍的天際,語氣饜然。

    “朕亦別無他求。”

    秋去冬來,轉眼又到了計云舒的生辰。

    宋奕早早地便從宮外傳了戲班子來做戲賀壽,可計云舒嫌無聊,說什么也不愿意去瞧。

    “那煙花呢?云兒可想看?”宋奕又問。

    見計云舒仍舊擺手,他又提議去跑馬。

    計云舒抱著湯媼窩在貴妃榻上,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北風刮得臉生疼,我可不愿去受這罪。”

    宋奕輕笑,坐上榻勸她:“今日風不大,穿得厚實些便成了,自入了冬你便整日窩在房里,也該出去走走了。”

    計云舒攏了攏狐毛袖口,沉吟了一瞬,復又抬眸瞧他。

    “今日不想跑馬,陛下教我射箭罷。”

    宋奕微詫,目露不解:“云兒為何想學這個?”

    “不是想學,只是無聊,想玩玩解悶罷了。”

    “云兒,這可不是用來玩兒的。”宋奕頗有些無奈。

    雖這般說了,可他還是依計云舒所言,帶她去了射箭場。

    凌煜眼見著他們陛下蹙著眉在弓箭庫里挑了許久也沒找到合適的弓,有意提醒:“陛下咱們的弓箭都碩大且贅重,怕是尋不到娘娘能拿的。”

    宋奕也是愁著這個呢,忽而想起寒鴉有一把梨木做的弓,輕便又趁手,忙遣了凌煜去取來。

    “來,試試這把弓,可拿得穩?”宋奕將那把輕弓遞給計云舒,含笑瞧她。

    計云舒順手接過,輕輕掂了掂,滿意地頷首。

    她立時抽出一只箭,將其搭上弦,雖有些吃力,但到底還是拉開了。

    宋奕略顯驚詫,唇邊緩緩綻放出一抹笑意,然而還未等他開口夸贊,那箭尖便對準了他。

    “娘娘!”凌煜等人大驚,他忙箭步沖到宋奕身前擋著。

    而宋奕卻是不動如松,唇邊的笑愈發恣意,只是眸底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與悲涼。

    他伸臂推開凌煜,不退反進,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緩緩將自己的胸膛抵上了那只箭尖。

    “松手啊云兒,這樣近,即便再不準,你也能一箭射穿朕的胸膛。”

    他語氣平靜得近乎詭譎,笑中含悲的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盯著計云舒。

    計云舒捏著箭尾的指節漸漸泛白,鴉色的眼睫不住地輕顫,目光緊緊地盯著與箭尖一寸之隔的胸膛。

    殺了他,她便能自由了么?

    不,她會給他陪葬。

    理智在一瞬間回籠,她倏地莞爾一笑,朝宋奕挑眉。

    “別緊張,我不過試試這弦緊不緊罷了。”

    說罷,她調轉箭尖,對準草靶。

    可箭方離弦,便因力度不夠在空中劃了個極小的弧度,潦草地射在了地上。

    眾人皆松了口氣,心道原來是個假把式。

    就連計云舒也忍不住嘲笑自己。

    瞧罷,就她這樣的,指不定人沒殺死,連自己也搭進去了。

    眾人都在憋笑,唯有宋奕神情不明,只是一語不發地撿起掉落在地的箭矢,緩步行至計云舒身后。

    他覆著計云舒的手背握住弓身,搭箭上弦,又覆住她另一只手,幫她將弓拉滿。

    “云兒,你想要朕的命,不必如此大費周折,只需知會一聲,朕便會親手將刀遞到你手中。”

    他抵在她耳側呢喃,眸光晦澀,溫熱的氣息隨著凄然落寞的嗓音齊齊涌入她耳中。

    “松手。”

    話音落,有了他力量加持的箭矢迅猛離弦,瞬間劃破長空,裹挾著勁風直直地沒入靶身,力透靶心。

    計云舒心神一震,不自覺地縮回了手,好似那利劍射穿的不是靶子,而是她。

    他這是什么意思?警告她不要癡心妄想么?

    宋奕見狀,斂去眸底的澀然,故作輕松地玩笑道:“這便怕了么?方才云兒拿箭指著朕時,可不是這副瑟縮模樣。”

    計云舒自知理虧,轉身欲走卻被他攔腰桎梏住,清朗的笑聲自耳邊傳來。

    “才來便走么?云兒不打算自己試試?”

    說罷,他將一支箭遞到她手中,朝她揚眉示意:“來,試試罷。”

    計云舒靜默一瞬,還是接過了箭,照著宋奕手把手的教導,成功射出了第一支箭。

    當然,也僅僅是射出去了一段距離,離草靶還差得遠呢。

    宋奕卻有耐心得很,不厭其煩地一次次重復,一次次指正她的姿勢。

    箭一支支射出,卻始終近不了靶子,計云舒率先放棄了,將弓箭還給了宋奕。

    “罷了罷了,我不是這塊料。”

    在宋奕謔笑的目光下,她不斷揉著自己酸脹的的手臂,喘息不止。

    轉身方邁出兩步,小腿處的舊傷隱隱刺痛,她身形晃了晃,好在宋奕及時沖上來扶住了她。

    “怎么了云兒?可是傷口又疼了?”

    他緊攬著計云舒的腰,目露擔憂。

    轉身欲喚人搬來椅子,忽又想起這是在射箭場,便索性單膝半跪于地,將她扶坐上了他屈直的那條腿。

    身子有了支撐,計云舒那刺痛的小腿才解放了出來。

    “許是傷著了骨頭,一到冬日里便隱隱作痛,回去用劉太醫開的藥方泡一泡也許會好些。”

    她攀著宋奕的脖頸,低頭瞧著自己的小腿嘆氣,下一瞬身子驀然懸空,是宋奕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走,回去上藥。”

    宋奕緊了緊手上的力道,不容置喙地抱著她回了關雎宮。

    待泡腳上藥這一通忙活下來,天已擦黑,宮人適時傳了晚膳來。

    下午練了小半個時辰的箭,計云舒累極,胃口好得很,嘴巴塞得圓鼓鼓的。

    宋奕瞧了眼,不自覺彎唇,而后不停地替她布菜。

    “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就沒什么想要的生辰禮么?”他眉眼含笑,寵溺道。

    計云舒將口中的食物咽下,端起藥膳湯來喝了幾口,才敷衍地回他。

    “我沒什么想要的禮,陛下莫折騰了。”

    “那賀禮不想要,其他的東西呢?云兒當真無欲無求了么?”

    計云舒秀眉微蹙,已然對宋奕的刨根問底有些不耐,語氣也沖了些。

    “真沒有想要的,我只想好好用膳!陛下快些吃罷!”

    連吃飯都堵不住他的嘴。

    計云舒不耐誹腹著,宋奕卻執著得很,見她當真沒有想要的賀禮,便自顧自一廂情愿地說著。

    “既云兒沒有想要的東西,那便依朕的意思,將皇后之位當作你的生辰禮,如何?”

    計云舒夾菜的動作猛地一滯,下意識抬眸瞧他,恰巧對上了那雙滿含期待的黑眸。

    意識到他是認真的,她果斷沉了臉,吃飯的心思也沒了。

    這人,作踐完她還不夠,又來作踐皇后娘娘了。

    宋奕細細地端詳著她的神情,心下有些忐忑:“怎么?云兒不愿么?”

    他本以為,這樣一份厚禮,她多少該有些歡喜才是。

    計云舒沒急著回他,低頭拭了拭嘴,又抿了幾口熱茶,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

    “陛下既這般說了,那我倒是有個比皇后之位更想要的東西,不知陛下可愿意替我尋來?”

    他既這般喜歡折騰,那她便如了他的意,也折騰折騰他。

    “哦?是何物?”

    宋奕來了興致,忙牽著她的手發問,眸光晶亮。

    計云舒眨了眨鴉羽般的眼睫,對上他的饒有興致的目光,緩緩道來。

    “聽聞有一種花名叫樓蘭美人,花瓣藍中帶紫,花蕊呈粉藍色,白日無香,到了夜里卻是花香彌漫,我極想瞧上一瞧。”

    她故作憧憬地說完,斜眸去瞥宋奕的反應,卻未如她所料那般,瞧見他露出為難的神情。

    宋奕清聲朗笑,向她解釋:“確有此花,只是生長在北狄都城樓蘭境內,花開時明艷動人,才得了樓蘭美人這個稱號。”

    沒能瞧見宋奕吃癟,計云舒憋悶極了,作勢準備掙開他的手,卻被他當作是瞧不見花使小性子。

    “云兒想瞧倒也不難,只待時機一到,朕定將整個樓蘭的樓蘭美人,盡數搬來你面前,供你賞玩。”

    宋奕含笑捏了捏她柔嫩的手心以作安慰,目光繾綣地向她作出承諾。

    計云舒心間一怔,愕然地瞧著他。

    這人,估摸著是怕在自己面前丟了臉面,吹牛拍馬的罷?

    花長在北狄的都城境內,難不成他要為了幾朵花對北狄開戰?

    太可笑,太荒謬了。

    計云舒兀自想著,只當宋奕是好面子嘴硬,并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用完膳,宋奕去沐浴了,她便窩上床榻,脫了鞋襪去瞧自己的小腿上的傷口。

    傷處已經愈合,只是當時箭射得太深,難免留了猙獰泛白的疤痕,那隱隱的刺痛便是從疤痕深處傳來的。

    “琳瑯,替我取些舒痕膠來。”她揚聲道。

    接過舒痕膠,她用指尖捻起一些在疤痕上打磨揉捻,促進吸收。

    不知埋頭揉了多久,一只冷白勁瘦的手倏然出現在視線中,握住了她的小腿。

    宋奕披著微濕的墨發,中衣半敞,露出了一小片勁實光潔的胸膛,輕握著那瓷白的腳腕,目露擔憂不解。

    “過了這許久,朕怎么瞧著這疤一點兒沒消呢?”

    計云舒抬眸瞧他一眼,心道這寒冬臘月的,他也不嫌凍得慌。

    “暫且養著罷,哪兒有這么快。”

    說罷,她拂開他的手,繼續抹著藥。

    宋奕也不惱,倨矜地勾了勾唇,徑直上了榻。

    在計云舒狐疑地目光下,他慢條斯理地敞開了中衣,露出了賁肌流暢的肩背,以及胸膛處那猙獰駭人的劍傷,好整以暇地盯著她。

    “朕的傷疤可比云兒的丑多了,云兒也可憐可憐朕,替朕搽搽罷。”

    計云舒唇角抽了抽,她就沒見過這樣厚臉皮的人。

    “陛下的傷在前胸,還是自個兒擦罷。”

    宋奕俊眉一挑:“云兒忘了?后背也有塊呢。”

    計云舒指尖稍頓,終究還是瞧在他替自己擋了一劍的份上妥協了。

    室內溫暖勝春,又寂靜無聲,只有一深一淺的兩道呼吸聲,以及鼎爐內銀骨炭燃出火花的噼啪聲。

    冰涼柔嫩的指尖觸上疤痕處那粉白新肉的一瞬,宋奕不自覺地喟嘆了一聲。

    后背上斷斷續續地傳來酥麻輕癢的感觸,時輕時重,撩得他好生難捱。

    待后背抹完,計云舒坐在身前替他搽前胸時,那酥癢難耐的觸感越發清晰,配合著眼前那張清麗秀婉的臉龐,宋奕的眸色驀然轉暗。

    他垂眸,熾熱的視線自她蔥白的指尖游移到那輕顫的羽睫,最后落在那瑩潤的朱唇上。

    計云舒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替他搽著藥,待逐漸收尾時,她的眼角余光才瞥見那人小腹處的異樣。

    她緩緩收了手,繃著臉色與那神情惡劣的人對視。

    在瞧見他厚著臉朝自己揚眉時,她險些沒將手里的膏藥盒子砸他臉上。

    他那腦子里就沒別的事可想了?

    宋奕半支著身子倚在軟枕上,明亮的燭光映著他墨畫般的眉眼,愈發顯得難描難刻。

    他赤著肌理流暢的上身,好整以暇地瞧著眼前一臉羞惱的女子,眼波流轉間,光華乍現。

    “怎么了?”

    見他明知故問,計云舒愈發惱了,啪的一聲蓋上藥盒順手砸向他,而后轉身鉆進了被窩,悶頭窩著。

    冷硬的香木藥盒自宋奕精瘦的腰腹間滾落,他笑意更甚,隨手將其扔下榻后,也掀開被衾鉆了進去。

    床幔晃晃悠悠地落下,一聲怒斥自帳內傳來。

    “走開!”

    宋奕清聲朗笑,伸手去捉計云舒亂蹬的腳:“夜里總是喊腳冷,朕替你捂捂。”

    “不需要!我有湯婆子!”

    “湯婆子哪有朕暖和?不信你來摸摸……”

    翌日,待計云舒幽幽轉醒時,身旁人早不見了蹤影,她喚來琳瑯,才知宋奕卯時便去了御書房。

    這家伙挺拼啊,夜里才睡了幾個時辰,天不亮便起了,他也不怕猝死。

    計云舒縮在暖和的被窩里誹腹宋奕,但不得不承認,那家伙走了,被窩里確實不如昨夜暖和。

    她嘆了口氣,喚琳瑯給她灌了個湯婆子,又翻個身接著睡了。

    冬日里日頭出得晚,待暖洋洋的日光透過菱花窗照進床幔時,已將近午時了。

    待計云舒下榻洗漱完,宋奕也恰好從太和殿回來了,見計云舒此時才梳妝,他也并不詫異,自顧自地喚宮人傳膳。

    席間,宋奕問起計云舒的腿傷。

    “今日腿可還疼?”

    見計云舒搖頭,他眉心的憂色舒散,伸手盛了碗金齏鱸魚膾遞給她。

    靜靜地盯了會兒她用膳,他眼含不舍道:“待開了春朕便率軍親征北狄,你乖乖地呆在宮里,等朕回來。”

    這話宋奕說得云淡風輕,可在計云舒聽來不亞于平地驚雷,震得她懵了許久。

    她呆愕地捧著那碗鱸魚膾,愣愣地瞧著宋奕:“什,什么?親征北狄?”

    聯想到昨日自己隨口編的話,她心下慌亂起來。

    他莫不是真為了那幾朵花要開戰罷?這也太兒戲,太荒謬了。

    宋奕見她板著臉,自以為她是不舍自己,暖心之際,溫言哄道:“云兒莫愁,此去長則兩年,短則半年朕便回來了,不會耽誤太久的。”

    計云舒緊緊地攥著錦帕,凝眉發問:“陛下此舉,是因為我昨日說的那番話么?”

    “是,也不是。”

    宋奕含笑瞧她,星眸中映出她疑惑的臉,解釋道:“攻打樓蘭的謀劃是朕一早便布下的,那時因故擱置了,眼下不過是重新拾起來罷了。”

    原來如此。

    計云舒稍稍松了口氣,低頭撫平錦帕上被捏出的褶皺,若有所思地攪著碗里的鱸魚膾。

    “開春便走么?是否太倉促了些?”

    行軍打仗的事她雖不懂,卻也覺著僅用兩月的時間來點兵備馬著實太趕了些。

    宋奕寵溺地勾了勾唇角,伸手輕輕彈她腦門,嗓音清潤含笑。

    “原本是定在兩年后再戰的,可云兒說想瞧瞧那樓蘭美人,眼下兵力又尚且充足,朕便提前去滅了那懷闕,將他都城的樓蘭美人盡數摘來供云兒賞玩。”

    說罷,不知想起什么,他冷冽的眸底一絲殺意浮現,嗓音似結了一層寒冰。

    “屆時,小蒼山冬獵云兒受的那一箭,便用他懷闕的項上人頭來還罷。”

    計云舒抬眸瞧了眼他泛著寒意的側臉,心道他原還憋著股氣要去北狄尋仇。

    “聽陛下的意思,是已經同朝中官員商量好了?”

    “正是,朕已派人去趙府請了趙太傅,朕不在朝中的日子,便由他來監國。”

    見他心意已決,她便不好再說什么,只是想到趙太傅那時是被他氣走的,不免又憂思起來。

    太傅他,愿意回朝么?

    事實證明,計云舒多慮了。

    趙太傅原本確實不愿回來監國,可一聽宋奕是為了拓展大淵的疆域而御駕親征去了,是以即便對他再有不滿,也板著一張臉回朝穩政了。

    之后的兩月,除去早朝和在御書房議政的時間,宋奕每日都同計云舒歪纏在一處,用琳瑯的話說,便是拿刀鋸都鋸不開。

    這話雖有些她同小宮娥們私下調侃的夸大其詞,但卻十分貼切他二人的狀態。

    就好比此時,水霧氳氤的盥洗室內春色撩人,寬大的浴桶中,兩俱身形嚴絲合縫地貼在了一起。

    水波激蕩碰撞間,偶有男子的情動的低喘和女子細碎的呻吟溢出。

    風停雨歇,宋奕卻仍未抽身,而是抵在她身后,輕吻她發顫的肩背,嗓音喑啞而暢快。

    “朕走了,云兒可會想朕?”

    計云舒無力地伏在浴桶邊沿,昏昏沉沉的腦中涌進這句話,她并未應答。

    她覺著,大抵是不會想的。

    她默了這許久,宋奕自是猜到了她的心思。

    他不滿,有意懲罰她,攻勢狠了些,語氣卻委屈得緊。

    “沒良心的,朕就不該問……”

    “你!停下!”

    計云舒實在受不住了,恐他來個沒完,忙妥協道:“想!我會想的!”

    可她妥協得晚了,烈火烹油,眼下這緊要關頭,給宋奕兩刀他都停不下來。

    到最后,計云舒已然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到榻上去的了。

    昏昏沉沉間,只感覺有人在替她凈身穿衣,還有脖子下那硬實的枕頭硌得她有些不適。

    閉上眼緩了小半會兒,腦子才終于清醒些,睜眼一瞧,宋奕那張俊儔如玉的臉映入眼簾。

    此時他正一絲不茍地替她擦著濕發,動作輕柔,眉眼溫潤,面頰被暖炭熏得微紅,似醉了酒。

    見她醒了,他挑眉粲然一笑:“緩過來了?”

    計云舒微怔,這才發覺自己枕在他的大腿上,原來那硬實的東西不是枕頭啊。

    “又惱了?”見她不說話,宋奕含笑調侃。

    計云舒白他:“日也惱夜也惱,我哪有那么多氣惱。”

    宋奕未置可否,心道她的氣性有多大他可深有體會,只是不介意罷了。

    “好了,頭發干了,快進被衾里去,當心凍著。”

    計云舒沒力氣再同他扯皮,乖乖地窩進了被窩里休養生息。

    下一瞬,收拾好的宋奕也鉆了進來,輕車熟路地將她攬入懷中,將她微涼的雙腳夾在腿彎,嗅著那令他心安的氣息,沉沉睡去。

    兩個月很快便過去了,轉眼來到了大軍出征的前一夜。

    在這一夜,宋奕心中的不舍與眷戀攀至頂峰,愣是攬著懷中人不合眼,似乎怎么都瞧不夠。

    此刻,他突然有些后悔決定親征了。

    可樓蘭難破,要想速戰速決,在最短的日子里將樓蘭美人帶給云兒,他非去不可。

    最后,還是計云舒忍不住了。

    “陛下,明日便要出征了,你這副架勢是準備明日在馬上睡么?”

    宋奕沉悶不舍的心緒卻并未因她的調侃而有所緩解,反倒愈發郁悶了起來。

    他低頭去輕蹭她微涼的臉頰,嗓音落寞:“云兒,朕舍不下你。”

    計云舒無奈嘆氣,半開玩笑道:“既如此,陛下便我一起帶去罷。”

    宋奕倏然悶嗤了一聲,似乎是被她的話逗笑了。

    “凈出餿主意,北狄危險重重,你若去了,那朕哪能專心打仗?”

    還是好好待在宮里,才最能安他心。

    計云舒瞥向他,侃侃而談起來。

    “常言道,溫柔鄉是英雄冢,陛下若想做那開疆拓土青史留名的豪杰,便該舍下我這溫柔鄉才是。”

    “萬不該學那等昏聵之輩,因兒女情長而誤了家國大事。”

    宋奕伏在她肩頭低低悶笑,萬沒有想到自己被自己的溫柔鄉教導了一回。

    “是,云兒說得對。”

    “那朕便依你所言,做一回那青史留名的英雄豪杰。”

    笑著說完,他輕輕在計云舒額前印下一吻,攬著她溫存地睡去。

    初春的夜風仍舊寒涼,窗外的垂絲海棠已抽出了新芽,在枝頭隨風搖曳。

    薄霧般的云層漸漸被風刮散,瑩白的月光再無遮擋,透過菱花窗紗灑在榻上依偎酣睡的兩道身影上,好似替二人罩上了一層天然屏障,將他們隔絕在自己的世外桃源中,再無世間的紛紛擾擾。

    屋檐上滴了一夜的露水聲終于停了,月換新日,天光大亮。

    待計云舒醒來時,宋奕已然洗漱穿戴好,立在榻前含笑瞧她。

    他身覆玄金甲胄,肩獸龍紋圖案,臂甲臂禳皆泛著幽幽寒光,英氣逼人。

    與那冰冷森然的甲胄相反,此時宋奕周身的氣息卻格外柔和近人。

    在瞧見從被衾里探出的那張迷糊茫然的臉時,他更是俊眉輕揚,眼角眉梢間的寵溺之色幾近溢出,瞧上去人畜無害的模樣。

    二人一躺一立地對視了會兒,他率先開口。

    “醒了?”

    一貫清冷的嗓音此時帶了些謔笑,計云舒定了定神,抱著被窩坐起了身。

    “幾時了?”

    宋奕無奈輕笑,坐上榻輕柔地替她理著糟亂的頭發,回道:“辰時二刻了。”

    “那陛下還不動身么?”她疑惑。

    宋奕緩緩收了手,眸色暗傷,似乎有些失望。

    “朕這一去,再相見恐要到明年了,云兒不去送送朕么?”

    計云舒怔愕了一瞬,心道原來他是在等自己起床送他。

    哦,也對,為國征戰,是該去送一送。

    她一拍腦門,佯裝懊惱道:“對對對!瞧我都睡迷糊了,琳瑯,快去打熱水來!”

    宋奕眸色微亮,眉心舒緩了些,忙扶著她下榻洗漱,心道她心里多少還是念著自己的。

    “你慢些。”他跟在她身后叮囑。

    兵荒馬亂地梳了妝用了膳,計云舒隨著宋奕來到了承天門外。

    冗長寬廣的宮道上,烏壓壓的黑甲兵一眼望不到頭。

    精兵列陣,長戈森森,玄底白字的宋字旗在風中獵獵作響,威嚴不可侵犯。

    列陣最前方有一架五爪金龍嵌頂的玄黑鑾駕,想來是供宋奕行軍歇息的。

    鑾駕兩側的戰馬上分別坐了兩黑一白三道身影,穿黑色甲胄的是凌煜和車勇,而穿白色甲胄的則是剛被加封為左將軍的寒鴉。

    計云舒蹙眉,抬頭問宋奕:“寒鴉才剛加封,沒有任何行軍打仗的經驗,陛下便要帶她上那兇險的戰場么?”

    “她向朕主動請纓的。”宋奕解釋道。

    原來如此。

    計云舒悻悻閉了嘴,恰在此時,身后傳來一陣哭聲,是太后扶著宮人的手踉踉蹌蹌地來了。

    她二話不說撲到宋奕身上便大哭起來,計云舒適時從宋奕手中抽回了手,識趣地立在一旁。

    兒行千里母擔憂,更何況宋奕是上戰場,瞧著罷,太后且不知要哭多久呢。

    宋奕瞧了眼倏然遠離的計云舒,有些無奈,只得輕拍他母后的后背以作安撫。

    待自己離宮后,她二人之間尚不知是何等情形呢。

    云兒性子冷淡又不喜他母后,定是不會去主動尋麻煩,可卻不知他母后會不會折騰云兒了。

    雖說留了高裕和影衛在宮里時刻關注著,他卻仍舊放下不下。

    太后從他胸前抬起頭,哽咽道:“奕兒,北狄是咱們多少年的死敵了,若一時攻不下是不打緊的,你切莫貪功戀戰,母后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明白了么?”

    宋奕伸手替太后拂去淚珠,薄唇微抿:“兒臣記下了,可母后也得應兒臣一件事,否則戰場上兒臣不能心安。”

    “何事?”

    宋奕偏首看向瞧著遠處發呆的計云舒,一臉肅容地叮囑他母后。

    “兒臣離宮后,母后不可去尋云兒麻煩,你們二人自過自的日子,井水不犯河水。”

    話音落,太后和計云舒皆是一怔。

    太后不悅地瞥了眼拿后腦勺對著自己的計云舒,而計云舒卻是連瞧都懶得朝她那邊瞧。

    “哼!她不來惹哀家,哀家自然不會去尋她麻煩!”

    宋奕蹙眉聽著他母后的話,仍覺著不放心。

    他眸色一凜,激他母后道:“母后最好嚴守承諾,否則便教兒臣橫死沙場,尸骨無存…”

    “你!住口!”

    太后急急地喝止,氣惱地捶他。

    “沒出息的東西!你為了她就這般咒自己!你是嫌你母后命太長了是不是?!”

    宋奕巋然不動,任他母后捶打發泄,待他母后打不動了才動之以情地相勸。

    “母后,你和云兒都是兒臣這輩子最要緊的人,兒臣不求你們相處的多好,只互不來往兒臣便能安心作戰了,但求母后真心應兒臣這一回。”

    太后氣憤地瞪了他許久,咬牙切齒道:“應你了!日后哀家不會往她那邊踏出一步!這總成了罷!”

    太后說完這句話,宋奕的緊蹙的眉心才終于舒展開來。

    計云舒卻仍舊是淡淡地望著飛揚的旗幟,不知所想。

    “云兒?”

    宋奕溫聲喚她,朝她張開了雙臂:“時辰不早了,朕要走了。”

    計云舒垂眸默了一瞬,緩緩走近,靠上了他的胸膛。

    宋奕緊緊攬著他,在她發頂落下熾熱的一吻,心中縱有萬般不舍,最終還是放開了她。

    他帶上冷硬的兜鍪,利落地翻身上馬,行至列陣前方,凌厲的目光望向整裝待發的十萬精兵,嗓音沉肅冷冽。

    “眾將聽令,殺懷闕,滅北狄,不破樓蘭誓不還!”

    隨著他最后一字的落地,宮城外響起了震天撼地的吶喊聲,雷厲磅礴,振奮人心。

    “不破樓蘭誓不還!”

    “不破樓蘭誓不還!”

    宋奕收回冷厲堅毅的目光,單手握韁,利落吐出兩字。

    “啟程!”

    宮城外早已被清空,烏泱泱的大軍開始行進,猶如一條盤踞在九州大地上的巨龍,金戈鐵馬,巍峨莊嚴,不容瀆誅。

    待宋奕的身影隱沒在身后的將士中瞧不見了,太后才抹著淚轉身回宮,在與計云舒錯身而過時,她冷冷哼了一聲。

    計云舒垂首屈膝,只當作沒聽見,面無表情地送走了太后,她也帶著琳瑯等人回了宮。

    宋奕這一走,也一連帶走了許多人。

    關雎宮雖然清凈了不少,卻也只剩計云舒和琳瑯兩個閑人每日無所事事,瞎溜達閑逛。

    是逛完畫坊逛荷園,逛完荷園瞧冷宮。

    今日,閑出屁來的倆人心血來潮,又來到了計云舒初進宮那年與琳瑯一起踢毽子的射箭場,卻不料那射箭場被改成了戲臺子。

    她正和琳瑯惋惜著呢,忽聽得身后傳來略顯急促的腳步聲,忙偏首瞧去,卻見來人是位老熟人。

    芳蘇剛出宮不久便瞧見宮道上被幾名宮人擁著的計云舒,偏二人的路還是同一方向,她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前見禮。

    “臣妾給貴妃娘娘請安。”

    哦,是原來那位芳寶林啊。

    計云舒嫣然一笑,禮貌揚手示意她起身。

    “芳美人安好,不知美人往何處去?”

    那和善溫緩的問好讓芳蘇神情一怔,她忙揚起一抹妍麗的笑,恭謹道:“回娘娘,聽說繡坊來了一批繡娘,繡工巧奪天工,臣妾正想去瞧瞧她們的繡品呢。”

    “好好。”

    計云舒頷首,目光隱晦地打量著身前宮裝華麗,仙姿玉容的女子。

    記憶中,除了在翊王府非要扯著自己收她的珊瑚手串那次,她似乎很是安靜。

    僅有的那一次也只是瞧自己得寵了想討好,是后宅女子中極其尋常不過的行為。

    她似乎是這個時代最典型的女子,溫順乖巧,沉迷針織女紅與如何在后宅討生活。

    沒有輕舟的離經叛道,也沒有琳瑯的自醒通透,但卻有自己的一番思量打算。

    避敵鋒芒,韜光養晦,將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在這個時代,她算是比較幸運的。

    “貴妃娘娘?您怎么了?”

    芳蘇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有些犯怵,忙輕聲喚她。

    “無妨無妨,咱們順路,一齊走罷。”

    計云舒訕訕地笑了笑,抬手引著她往前走,芳蘇受寵若驚,忙退后了她兩步。

    見狀,計云舒也不再禮讓,抬步繼續走著。

    可一路上只有呼嘯的風聲,二人就這么干走著,不知芳蘇尷不尷尬,反正計云舒是難受極了。

    于是,她主動開口,打破沉寂的氣氛。

    “芳美人可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哪兒么?”

    第一次……

    芳蘇沉思片刻,回道:“似乎是在翊王府。”

    聽這話計云舒便知她沒認出自己來,忙笑著解釋:“美人記性不大好,難道你不記得十三年前,在東宮晗英殿附近的射箭場外,抓你的白貓阿滿的那兩位小宮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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