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鶴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沒有帶著任何的試探,溫溫柔柔的,就像是體諒妻子的老婆,主動為煩惱中的妻子尋找更好的辦法。
她的目光溫潤,人畜無害的,似乎是忽然想到這件事而后不經意提出來一樣。
對上鹿佑青的視線,她嘴角的笑意咧得更深了,又重復了一遍。
“你放心好啦。”
鹿佑青伸手,指節從顏鶴的發絲穿過,擦過她的耳畔最終落在后腦勺,鹿佑青揉了揉顏鶴發頂,將顏鶴的發絲揉亂,看著顏鶴微微皺眉表達抗議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你不在我身邊,有多少人陪著你我也擔心呀。”她開口,聲音是一如既往的溫柔,同時又摻雜了些許無奈,沒有一分被顏鶴說的話震驚到的樣子。
顏鶴被她揉著的腦袋忽地一怔,她垂下頭,繼續讓鹿佑青揉著,被垂落的頭發掩著的臉卻沉了下來。
難道是她多想了。
許多天前,她就發現了在門口站著的這兩個保鏢,一左一右站在門外,每次鹿佑青開門的時候她都能看到這兩個人。
起初顏鶴以為他們是鹿佑青找來防止有外人打擾她的,但是這么長時間過去了,顏鶴見到的人只有鹿佑青、鹿佑青的助理林樂,還有前來例行檢查的醫生和護士。
二人住著的是醫院的vip病房,一般沒有什么人會來,顏鶴這些天里見到的人兩只手都能數的來。
她的腿傷開始慢慢恢復,右腿的傷口開始逐漸愈合,在傷口不裂開的情況下她已經可以走很遠了,但無論如何,鹿佑青都只扶著她在房間里走,只字不提外面的事情。
種種跡像讓顏鶴不得不懷疑,也許這兩個人根本就不是看著外人的,更像是。
專門看著她的。
再加上之前面對鹿佑青時產生的種種反應,她越發覺得奇怪。
顏鶴知道自己失憶后變得喜歡胡思亂想,鹿佑青對她的這些照顧從來不是一時興起,顏鶴能感受到她的動作和話語含著漫長的情感沉浸。
可她的惶恐和不安還是在每個深夜隨著入睡后的恐慌飛速鋪展,顏鶴被自己的猜想嚇到,后背開始滲出冷汗,面上保持的微笑也差點快要維持不住。
本來這種猜想已經快要被她種下,只是今天的試探卻讓這個懷疑突然松動了,鹿佑青的表情不像是被戳破的樣子。
她甚至都想到了如果她提到這個的時候,鹿佑青會怔愣,會無措的錯開視線,甚至會慍怒。
可是她現在這種溫溫柔柔似笑非笑的樣子是什么情況。
鹿佑青給她的反應,就像是之前忘記說一件事情,在顏鶴的提醒后將這件事情補充完畢的樣子,沒有局促,沒有不安,甚至她能感受到的悲傷也是因為鹿佑青對自己的擔心。
難道,真的是她多想了嗎?
顏鶴似乎站在一片深淵之下,她想要看清楚上方的東西,竭力睜眼也只能看到一片虛無。
手腕被人握住,她抬頭,對上鹿佑青秋水般的雙眸,心中的猜疑忽然消失了一大半。
可能,真的是她多想了。
她開口,嗓音是她都意識不到的沙啞。
“我想下床走走。”
鹿佑青很快地答應:“好,我扶你起來。”
“我是說。”顏鶴抿唇開口,“我想出去走走。”
鹿佑青聞言神情一頓,但也只是一瞬,她看向外面,似乎在思索現在出去會不會被來來往往的病人撞到。
“好。”她很快回答。
于是,鹿佑青就這么扶著顏鶴,兩人走出了病房。
這是顏鶴第一次離開病房,即使走路姿勢別扭還要被人攙扶著,但她也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一種真正感覺自己是活著的感覺。
她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在自己說要出去走走的時候,鹿佑青并沒有拒絕,也沒有任何不愿的想法,可能是因為她沒有開口提,鹿佑青也就認為她并不想出門。
看來,真的是她多想了。
顏鶴低垂著頭,握著鹿佑青的手卻收緊了力氣,她偏首看向鹿佑青,看到她的眼睛正一絲不茍地看著自己的腳步,生怕出了差錯。
許是察覺到了視線,她扭頭,正好與顏鶴對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顏鶴彎唇,搖搖頭,轉回頭看著前方的走廊,心中卻好像被熨燙地服服帖帖,處處溫暖。
鹿佑青扶著顏鶴,在房間外的走廊走了一會,直到顏鶴的右腿有些不適才攙扶著她回去。
顏鶴胡思亂想的腦袋本就勞累,再加上走了這么多步,躺在床上很快就陷入了濃濃睡意中。
鹿佑青坐在床邊,手執著顏鶴的手,就這么注視著顏鶴步入夢中。
良久,久到病房中的空氣都凝固住了,坐著如一尊雕塑般的鹿佑青忽然忍不住笑了。
她彎唇,湊近顏鶴的臉頰,用眼神細細描摹著顏鶴的模樣,視線滑過她包著紗布的額頭,眉眼,鼻梁,最后定在她紅潤的唇間。
她的阿鶴好聰明。
會用這種方式試探她,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真的好聰明。
鹿佑青彎眸輕笑一聲,目光婉轉,身子愜意地朝后仰靠著椅背,雙手交握,腦海的思緒也隨著顏鶴清淺的呼吸飄遠了。
記憶中的顏鶴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聰明陽光的樣子,像炙熱的太陽猝不及防闖進她的生活,有些事情經過歲月的洗禮已經記不太清,鹿佑青已經忘記了具體的時間,似乎是開學后的第一次月考,她和顏鶴真正開始互相認識的那段時間,她被人冤枉在考試中做了弊。
說來也是可笑,鹿佑青的成績在高中一直是名列前茅,論誰都不會相信她會作弊,可偏偏污蔑她的作弊的是學校董事會成員的兒子。
即使事實就擺在眼前,稍微一想就知道絕對不可能,可是誰會幫助一位家里剛剛破產,甚至可能背負著巨額負債的人呢。
鹿佑青自己也不相信。
被老師叫到辦公室的時候,鹿佑青已經打好了如果被開除之后要說些什么的草稿,蕪城一中的學風非常嚴厲,所有學生,只要有人作弊,立即開除。
她站在辦公室內,周遭十幾個老師的目光皆數落在她的身上,像在刑場上,被慢刀一道道地凌遲,周圍這些人的目光,或看好戲或惋惜,就是一道道淬了毒的利刃。
“鹿佑青。”班主任胡老師神情無奈,如果面前的女生在之前能找她說一下事情的經過什么,她或許可以帶著她去找校長求求情,也許就不會只有這一個結果了。
胡老師無奈地嘆了口氣,她也知道鹿佑青絕不會這么做的,鹿佑青是她的學生,她自然知道鹿佑青這個人性子是多么倔,骨子里的傲令她絕對不會做這些事情。
“鹿佑青同學,在高三開學第一次月考中作弊,嚴重違反學校制度,經校委會決定,給予此同學開除學籍的處分,全校通報批評!”坐在另一邊的副校長卻草草做了決斷,不給任何人反應的機會。
鹿佑青認得他,前幾天放學時,她看到副校長在和董事會成員相談甚歡。
胡老師面色躊躇:“校長,這個懲罰是不是太嚴重了。”
校長嗤笑一聲:“胡老師,我們蕪城一中的校規就是如此,一旦發現作弊,立即開除。”
“這……”胡老師進退兩難。
全程鹿佑青都是低著頭不語的狀態,她緊咬著牙,指甲用力嵌入掌心,聽著這些人宣告自己學習生涯的結束,她竟生出了幾分悲憫的態度,她苦澀地笑了。
這邊胡老師還想再爭取一下,卻聽到身后的鹿佑青緩緩開口,語氣是遠超于一個高三學生的成熟。
“老師,不用了,我……”
“砰!”辦公室的大門被人撞開,一個女生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還未看清辦公室里有什么人就大喊了一聲。
“老師,我要舉報!”
頓時,辦公室內的視線頓時聚集在她的身上,鹿佑青恍然抬頭,對上了顏鶴一雙清麗炙熱的雙眸。
她寬大的校服被門外的風吹起,獵獵作響,不知為何身上掛了彩,唇角染著鮮血。
她沒去看鹿佑青的目光,徑直走到胡老師身邊,又重復了一遍方才的話。
“老師,我要舉報趙磊同學拿手機進學校。”她說著,將手機遞了出去,然后不知是不是不小心,她的手碰到了關機鍵,下一秒手機亮起的屏幕陡然吸引了胡老師的視線。
胡老師目光緊緊盯著屏幕上方的文字,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看著。
副校長坐在椅子上,自莽莽撞撞的顏鶴闖了進來后一直皺著眉,在聽到顏鶴要舉報的人是趙磊后神色立馬變得凝重。
“那個顏鶴同學啊,現在我們這里聊的是鹿佑青,你舉報這件事先往后歇歇……”
“校長。”胡老師陡然打斷他的話,忙走到了他的旁邊:“你看這個。”她將手機的聊天記錄遞給副校長看,副校長只是大致看了一眼,臉色就凝重的要滴出水來。
鹿佑青神色疑惑地看向顏鶴,顏鶴卻沒看她,只彎著唇很肆意地笑著,她瘦削的身子藏在寬大的校服中,扎著馬尾,一幅青春自在的樣子,晃動的馬尾不知怎么就掃在了鹿佑青的心中,泛起幾分癢意。
她正準備抬腳,就忽地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怒喊:“顏鶴!把我手機還我!”
趙磊沖進來,雙目怒睜,在家里被慣壞的他根本就不管這里是不是辦公室,直沖沖朝著顏鶴撞去,顏鶴措不及防被他撞倒在地上。
“你居然敢拿我手機,你知道我媽是誰嗎!”
副校長走過去綠著臉一腳把他踹開:“你個混賬!你知道她媽是誰嗎!”
一旁的老師連忙走過去將兩人拉開,鹿佑青沖過去扶起顏鶴,顏鶴痛到呲牙咧醉,靠在她的身上大喘著氣,渾身顫抖。
鹿佑青一直記得那份感受,近距離的觸碰讓顏鶴渾身清冽的清香覆蓋在她的身上,好像整個人被顏鶴包裹,她的心也隨著顏鶴的顫抖而戰栗。
戰況很快止住,胡老師一手攬住自己的學生:“顏鶴你怎么樣?”
“老、師,我要……舉報。”
胡老師無語笑了,“知道了,收到你的舉報了。”她看向一旁愣住的鹿佑青,對她道。
“鹿佑青你先回去吧。”
鹿佑青目光直直看著顏鶴,就這么怔愣著被眾人推搡出辦公室,等她反應過來已經站在了班級門口。
在眾人的目光中,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班級的竊竊私語和目光時不時落在她身上,鹿佑青卻沒了方才的怨恨和傷悲。
她像是站在深淵的最底,本來是無盡的黑暗,卻突然有一抹亮光照在她的身上,一抹只照亮她的光。
那段時間,顏鶴和她因為開學前的事情,對她有一個淡淡的印象,開學后兩人偶有交流但也僅限于打個招呼,甚至連下課一起去洗手間的緣分都算不上,鹿佑青想了一下午都想不明白顏鶴為什么要幫她。
整整一個下午,鹿佑青都在整理要如何對顏鶴道謝的話,不知為何,明明語文成績全班第一的她第一次感覺到詞窮,怎么整理措辭都覺得不對。
只是之后她精心準備的的道謝并沒有說給顏鶴聽。
因為公然打架斗毆,顏鶴被勒令回家半個月,半個月后她回來這件事情早已翻篇了,鹿佑青的這些答謝也找不到時機說出口了,同那日她的心顫一同埋在了鹿佑青的心底最深處。
有一些事情有些話需要在特定的時機說出口,等過了這個時間,再怎么想說也開不了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