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春雨
春雨
春祭后, 又是一次大朝會,王庭里那些不聽話的臣子已經被劉樞馴化的七七八八,這個朝廷越來越按照她的意志辦事了。
但還是沒有酈壬臣的身影, 如此大的朝會,身為新任相國的酈壬臣竟然連續幾次不來參加,看來是真的不想要這份仕途了。
劉樞的脾氣卻反常的寬容, 她只是笑嘆一下,感慨道:
“朝廷沒有酈卿,竟如空無一人一般啊。”
其他臣子聽到這一句, 非但不敢生氣,也只能諾諾附和。
親政后的漢王雖然行政風格大變,但那股乖張的性情還是沒變啊。況且, 他們當中也確實沒有人能比酈壬臣辦事更高效,更有能耐, 更足智多謀。
過幾日,喜鵲報春,冰雪消融,朝廷擬定新一批的侯爵封號, 要呈報宗廟, 錄入檔案,就差酈相國的列侯名號還沒定下來,宗正司拿不準,再次請示漢王。
“寡人賜給酈相的相國府,她搬進去了嗎?”
聞喜道:“還沒有。”
“那寡人下達的敕書呢?”
“相國大夫告病,還未及回復。”
劉樞苦笑, 默默自語道:“酈卿啊酈卿,你的事了了, 便再也起不來了么?連我也不管了嗎?”
“拿筆墨帛書來。”劉樞突然命道:
“她既然不答,寡人就給她個爵號。”
當天晌午,一封漢王親筆題名的帛書被送到了酈壬臣的院子門口。
酈壬臣只好迎旨,展開一看,上書三個大字——長寧侯。
酈壬臣身子一晃,天旋地轉,那熟悉的淡黃色的帛書在她手里不住顫抖。
長寧侯……歸氏長寧侯,那是她的家族曾被削去的爵號!而劉樞要將這個爵號重新還給她。
劉樞就這樣干干脆脆的捅破了一層窗戶紙,明明白白的告訴了酈壬臣:她已經知道她的身份了。
可她什么時候知道的呢?
酈壬臣的腦子被這三個字刺的陣陣發懵,心里詫異,又涌出了酸楚,原來王上早就知道她是誰了么?從什么時候起呢?她掩蓋的這么好,誰都沒有認出她來,連兒時見過面的符韜都沒認出來,為什么從未見過面的劉樞能認出來呢?
這本來是酈壬臣打算掩藏一輩子的秘密。
“主人。”田姬扶住搖搖欲墜的酈壬臣,“您……您是不是要去見王上了呢?”
“讓我想想……”
送帛書的聞喜這時說話了:“酈大夫,老奴懇請您見一見王上。”
酈壬臣和田姬都看向他。這個一直以來嚴格執行王宮意志,從不多吐一個字,活得像計時滴漏一樣分毫不差的王宮大侍長,竟破天荒的表露了自己的私人情緒:
“算老奴的懇求吧,請您去看看王上。”聞喜嗓音染上一層難過,“王上的咳疾今歲老不好,總說……漢王宮太冷了。”
酈壬臣一怔,手里的絹帛悄然滑落,被草地上的殘雪沾濕一角。
漢王宮太冷了啊……很多年前,那人就愛在她們秘密往來的信箋里這么寫。
一瞬間,無數被酈壬臣刻意隱藏的記憶洶涌而至,塞滿腦海。
—漢王宮太冷了……母親和祖母都不在了,還有誰能陪著寡人呢?
—漢王宮太冷了……青霽可以來陪寡人嗎?
—漢王宮太冷了……但是他們說這是全天下最好的地方,要寡人一輩子呆在這,寡人才不信,這里要真那么好,寡人怎么會早早沒了父親、母親、祖母?
……
那是她們最天真爛漫的年紀,擁有兩顆最純潔赤誠的心。
酈壬臣彎腰撿起了被雪水沾濕的帛書,像從前那樣仔仔細細收好。
* * *
翌日晚上,酈壬臣的身影出現在了王宮門口,她沒有帶隨從,也不乘車,獨身一人,穿著件春季的朝服,邁上護城河的木橋。
酉時的鼓聲尾音繚繞,她站在暮色的余暉中,一領官服,一束玉帶,一頂梁冠,蕭蕭而立,百官之首的儀態便有了。
長橋臥波,一排六架,結構堅固,形制優美。但六座橋居中的位置卻都有一截明顯的補漆,像是很久之前被齊齊截斷拆毀過,后來又做了恢復的樣子。
具體怎么回事,也沒人知道,沒人敢說,這是這座王宮里的秘密之一。漢王宮里的秘密太多了,何止一件,又有什么稀奇?
她準備去和司馬門的掖門仆射知會一聲,好叫放行,但等她走近莊嚴的漢闕腳下時,卻看見大門已然洞開,她走進去的時候,衛尉們也一點不奇怪。
這些尉衛都是新選的良家子,比之從前那一批更整肅精神,看來已經被漢王規訓得很好了。
她走了一陣,又走近南內門,進入這里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宮禁區域了,然而這座大門也是全然大開的,侍衛們也不做阻攔、沒有詢問。
巍峨重重的樓宇殿閣映入眼簾,很壯麗,也很有壓迫感。酈壬臣心頭浮起一層預感,她又快步走了一刻鐘,穿過了大敞著的稚門和杜門。
一路暢通無阻……
這座森嚴的王宮好像在今晚專門為她洞開。
她的預感完全被證實了——那個人在等她。
意識到這一點,酈壬臣反而放慢了腳步。云幕暗淡,月光晦然,檐牙高啄的宮殿群宛如黑色的森林,使得整座王宮顯得更加神秘,她忽然想起了那人曾經說過的話:
“你可曾試過從宣室殿走到司馬門外的護城河?”
“你又可曾試過從從司馬門外走進宣室殿?”
酈壬臣一瞬恍然。她腳下不停,不知不覺間便穿過了幾道宮門,她最后站在了宣室殿腳下。
殿內燈火微明,哪怕離得很遠,也能聽到從里面偶爾傳出的咳嗽聲。
冬天過去了,可是這頑疾并沒有隨著春暖花開而暫時離開漢王。
酈壬臣鼓起一口勇氣,邁上殿前的臺階,朝亮光的中殿走去,依然通行無阻。
聞喜守在殿門口,看到她身影,眼中閃過一抹亮色,什么都沒問,只是低聲道:“王上正在接見一位大夫,之后您就可以直接進去了。”
這么晚了,還在接見大夫?王上從親政后都是這般日理萬機嗎?
詢問的話默默藏在心里,她朝聞喜道了聲謝。
同時,就聽見殿內傳出一句漫不經心的:
“寡人方才接見何人,相國大夫也有權知曉,聞喜,你忘了么?”
聞喜一驚,朝內瞟一眼,卻見殿內空空,原本被接見的大夫早就從另一道門退走了。
“奴知錯!”他趕緊賠罪,“下次定仔細稟告酈大夫。”
他打開了殿門,又看向酈壬臣,那意思是請她趕緊進去,這事才好翻篇。
酈壬臣走進去,身后的殿門被重新關上,抬眼看去,殿內只有漢王樞一人。
劉樞站在案前,手執竹卷,昳麗如玉,身姿如青松挺拔,聽到響動,幽潭一般的眼睛望過來。
“你終于來了。”
兩束目光交匯,仿佛都帶著各自的心事。酈壬臣欲行禮,被劉樞抬手止住。
“王上怎知臣要來?”
“這王宮雖大,但如今就算飛進來一只燕子,寡人也會馬上知道的。”她放下竹卷,掀開一層薄如蟬翼的鮫綃紗簾,漫步而來。
月光從窗戶透進來,君王逆光站定,一襲王袍,宛如蒞臨人間的神祇,隱秘又高不可攀。
她問:“從司馬門外到宣室殿,走了多久?”
酈壬臣道:“王上的宮殿廣闊無邊,臣走了很久。”
劉樞默道:“沒錯,這宮殿是太大了,那條路寡人走了整整九年。”
她朝酈壬臣又走了幾步,兩人不過三步之遙。從進門到現在,總是她在移動步子。
“寡人想你一定會來的。”劉樞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你是青霽,歸青霽。”
酈壬臣眼皮一顫,她已經多久沒有聽到別人喚她這個名字了,意外的令她陌生,她朝后退了一步,卻被劉樞叫住:
“你要退到哪去呢?你不是來看我的嗎?”
“臣……”
劉樞趁機又向前邁了一步,她們之間只剩一步距離,然后劉樞就沒有再向前了,雖然她的內心早就激動的砰砰直跳,但是無論是顧及面子還是怕嚇著酈壬臣,她都適可而止。
劉樞又笑一笑,語氣輕松道:“來探望病人,也不帶份禮物?還叫我好等一番呢。”
“臣帶了禮物的。”酈壬臣默道。
“哦?”劉樞又是意外,又有點驚喜,伸手就要:“什么呀?”
“臣擬了一份灃都城三年的規劃提案。”
劉樞一愣,隨即大笑。
“……是份好禮,但不是寡人今晚想要的。”
雖然說著不想要,但接到手里時,劉樞還是第一時間展開來看,她在殿中來回踱步,邊看邊點頭,一字不落地瀏覽一遍。
“知寡人者,酈卿也。寫得很好!”
她將那封手書放在御案上,隨后推開了內殿的門,朝酈壬臣招招手,“罷了,暫且不談政事,來陪寡人喝杯茶吧。”
酈壬臣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劉樞進了內殿。這內殿她并不陌生,漢王假死,病發,群臣逼宮的那一天,她們就曾一起呆在這里。
劉樞拍拍手,宮人端上兩盅安神茶,又井然有序的退出,劉樞不喜歡閑雜人等出現在她眼前。
茶湯香氣馥郁,聞之使人心神放松,劉樞坐主位,酈壬臣側位,她們一邊喝茶,一邊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正經的仿佛一對平常的君臣,但談話的地點和話題又超出君臣的范圍。
“你知道嗎?寡人當年就是在這張桌案上寫的那些信箋。”劉樞指了指龍床旁邊的漆木桌,“我每天晚上偷偷的寫,等睡下的時候又念著你會給我怎樣的答復。”
劉樞的眼神頗為懷念,她又咳嗽起來。
酈壬臣瞧了一眼她,表面沒有回話,但是心中已經給出了回答:我又何嘗不是呢?
很難說清她們當時那種青澀的感情是什么,友情也好,情竇初開也罷,十年后再想起來,很難不讓人懷念萬千。
劉樞飲了一口熱茶,緩解了咳嗽,看向酈壬臣,“子沖那個家伙,當年還給我撒謊,讓我一度以為歸氏的女兒是個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滿臉瘡印的女孩子。”
“啊?”酈壬臣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符將軍竟那樣說臣?”
真不厚道,虧得兄長歸燦還把他當摯友呢。
“是啊。”劉樞笑道:“青霽如此品貌,恐怕那時想要與歸氏聯姻的大夫可不止一家呢。”
經過劉樞這幾年的調查,知道許多九卿大夫當年都想和歸氏牽點關系,貌似高傒也去歸氏府邸談過提親的事情。
想到高氏,酈壬臣的神色黯然下去,道:“都是那東郭相士的一句預言惹的禍,不然的話……”
“這不怪你。”
劉樞輕輕說道,放下茶盞,開誠布公的道:
“我知道你為此自責,但這不怪你。以高氏的野心,與歸氏總有一斗,誰阻止他,他就會陷害誰,這不是你的錯誤,更不是我們曾經的錯。”
劉樞將坐墊向酈壬臣移動一步,直視著她。酈壬臣被這充滿力量的語氣感染了,她抬眼和她對視,就撞進了劉樞明亮堅定的目光里。
劉樞的眼中醞釀著某種情緒,低聲道:“現在,你是不是覺得掀翻了高氏,你就如釋重負了?沒有牽掛了?甚至可以隨時離去了?”
酈壬臣無言。
“難道上天讓你活下來,就只是做這一件事的嗎?難道你畢生所學的治世之才,也只用在這一件事上嗎?”
劉樞又朝她挪了一* 步,莫名心悸,有千言萬語在嘴邊繞過一圈,卻始終沒有說出口。她其實不止想說這一句。
她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身為君王也有不敢說出來的話,真是惱人!
踟躕片刻,她才道:
“你……有沒有想過天下其他事呢?有沒有想過……我呢?想過深宮里的寡人?想過我們曾經憧憬過的圖景?”
酈壬臣心間一動,垂下眼,“臣已不敢去想。”
“不,你一定想過。”
既然鼓足勇氣說出了第一句,劉樞心理包袱就沒那么重了,虛無縹緲的臉面也不那么要緊了,她忽然笑了,又道:
“最起碼,在你握著我手的那一晚,在這間寢殿里,你講的那些話,都還證明你沒有忘記。”
酈壬臣吃驚的抬頭,恍然大悟,耳根不由自主地慢慢染上一層紅暈,“您……您怎么會……”
原來劉樞是從那一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我都聽到了。”劉樞語氣很隨意的說:“我只是假死加上被施加巫術昏迷過去,又不是真死了。”
“……”
“不過,那都不重要,”劉樞的眼眸深邃的看著她,狹長的鳳目里仿佛蘊含著無限的感情:
“無論你是誰,我也不會讓你在那一晚出意外,我相信你也不會讓我出意外的,我們天生就有默契,是不是?就像今晚,我猜到你會來,你果然來了,你大概也猜到我會等你,所以你進來的毫不猶豫,對不對?”
酈壬臣啞口無言,她簡直沒想到劉樞如此直接。
劉樞將身前幾案移開,朝她招招手,笑道:“坐近些,我還要告訴你個秘密。”
酈壬臣躑躅了一瞬,還是朝她磨磨蹭蹭移了一步,劉樞卻不太滿意,“再近些。”
酈壬臣又移動一步,坐到了臺階下。誰料劉樞還是不滿意,伸手直接朝身側的位置一指,“坐到這來。”
見酈壬臣不動,劉樞一笑,“怎么?是要寡人下去陪你坐著?”
“……”
今晚兩人相認后,劉樞幾乎不在酈壬臣跟前稱孤道寡,擺君王架子,這會兒說出這句話來,看來是有脾氣了,若再不順著她,后果估計很麻煩。
至于叫劉樞下來坐,那酈壬臣是絕對不敢的。她掂量了一下處境,無可奈何,提起袍角,起身坐到了劉樞身邊。
還從來沒有人坐到劉樞的身邊過。
劉樞心里有些激動,但是她要忍住。她將一盞安神湯塞到酈壬臣手中,讓她飲下壓壓驚,調笑道:“瞧你身板坐的這么直,當年你給我寫回信的時候,不會也是這樣緊張兮兮吧?”
“那怎么會。”酈壬臣立馬反駁,“臣不是那樣膽小之人。只是當年還不太懂得天恩難測的道理。”
“天恩難測?”劉樞默默重復了一遍,她想去握住酈壬臣的手,但聽到這一句,又縮回來,思索片刻道:“這話沒錯。但凡事總有例外。”
“現在我來告訴你那個秘密吧。”劉樞凝神看著酈壬臣,“你還記得我說過君王之愛與普通人不同嗎?”
“臣記得。”那是劉樞在觀星臺說的話,酈壬臣慢慢放松下來。
劉樞看向窗外的月亮,春天的夜晚帶著濕漉漉的潮氣飄進殿內,她緩緩道:
“普通人的喜愛,只想著和對方永遠呆在一處便是莫大的幸福了,簡簡單單,平平淡淡。但君王的喜愛卻不能效仿此道,當年是我不懂,終于釀成大禍……”
酈壬臣端詳她流露出落寞之色的側臉,心里也跟著沉下去,“請王上不要這么想,您方才還勸解臣,說一切都不是臣的錯,可您為何自己仍想不開呢?”
劉樞回過頭來,就看到了一雙柔軟的眸子,那眸中的溫潤像春天的雨水,撫平了她的落寞,讓人不禁想沉浸其中。
劉樞輕嘆一口氣,道:“母后說過,君王的一切感情都要與常人不同。這么多年,我一遍一遍去回想當年的事,總是不知所措,不知所為。直到你出現在我的生活中,直到我確定你就是歸霽的那一天,我終于明白,君王之愛應該是怎樣的。”
她聲音不大,卻堅定不移,同時輕輕握住了酈壬臣的手,酈壬臣顫了一下,但沒有拒絕。
劉樞道:“為王者,如果真的喜愛一個人,與其保護她,不如讓她擁有自保的能力,讓她做任何想做的事,讓她萬眾矚目,讓她威望非凡,讓所有人都不能輕視她、傷害她,包括我自己也不能!”
是了,這便是劉樞愛人的方式了,也是她埋在心底的一個秘密。
“青霽,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做我們想做的事情吧。”劉樞輕輕撫上了那張清秀如畫的臉,“從現在開始,我們誰都不必害怕了。”
窗外下起了細雨,潤物無聲,這話過分的溫柔,酈壬臣的濕淚也悄然滑落。
其實就在昨天,她也終于認清了自己,她在這世上并非了無牽掛的,不然也不會踏進這里。
眼前的人一直是她不敢深想的牽掛,只是她沒料到,對方也想了自己很多年。
綿綿的細雨從天上飄下,像一串串珍珠一樣滴在窗前,月亮被薄薄的云層遮蓋,只露出羞怯的一角,劉樞又咳嗽起來。
“王上受寒了,臣為您關上窗戶吧。”酈壬臣起身合住了兩面的窗子,等她再回來的時候,見劉樞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她被盯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王上怎么這樣看臣?”
“沒什么大事,我只是想起了母后。”
劉樞又拉住她柔軟的手,繼續道:“你看這內殿如此廣大,是為了襯托君王的氣派才這樣規劃的,其實一個人哪里需要住這么大的屋子?你再看這龍床如此寬敞,用料如此奢侈,也是為了凸顯君王的高貴才這樣建造的,其實一個人睡覺哪里需要這么大的床榻?”
劉樞的語氣有一絲孤寂,“寡人……我小的時候其實很怕黑,也很怕一個人呆在這望不見頭的屋子里,更怕一個人睡在這樣一張空曠的床榻上。我對母后說,床帳放下來的時候像鬼影,孩兒睡不著,希望她能陪我,但是母后卻說國君哪有和母親睡在一起的道理?”
酈壬臣微微啟唇,欲言又止。劉樞繼續說:“我又悄悄和乳母宮女說,想要她們夜里陪著我,她們卻一個個露出驚恐的表情,仿佛那是滔天大罪,說她們沒有資格。我那時候很困惑,為什么大家都說我是最尊貴的人,卻總是留我一個孤單害怕呢?”
那是酈壬臣所不能理解也無法感同身受的童年,但僅僅聽著這些話,她的心中也浮起一抹不忍,“王上那時候幾歲呢?”
“大概是兩歲吧。”劉樞道:“從記事起,我便一個人呆在這里了。”
酈壬臣了然,怪不得劉樞的信中總問她想不想來陪她,仿佛這是頂頂重要的問題。這些在酈壬臣的童年里從來不缺的東西,卻是劉樞從未得到過的,哪怕是一句關懷呢,哪怕是隨手關上窗子呢。
她正想的出神間,一雙熱乎乎的手又握住了她另一只手,她吃了一驚,下意識想抽回來。“王上?”
劉樞笑了笑,笑她的拘謹,無奈嘆道:“哎,你真是冷心的女子,外面雨下那么大,你難道還要回去嗎?”
酈壬臣這下算徹底回過味來了,原來劉樞方才羅里吧嗦說那么一堆,又是講故事,又是露慘,就是……就是想留人的意思啊。
酈壬臣不禁莞爾,“王上,臣原以為您無論做什么事都剛硬獨斷、不容置喙的。”
劉樞一愣,也笑道:“不錯,寡人向來如此,但你總是例外的。”
你總是例外的。
酈壬臣一時不敢直視那雙帶有溫情的眼睛,她咬了咬唇,避開目光,劉樞趁她發怔,長臂一伸,撈了一把,一陣天旋地轉,下一瞬,酈壬臣就坐進了劉樞懷里。
“王上!”
這一氣呵成的動作熟練到把兩人都驚呆了。
“啊……你別那么驚訝……”劉樞憋出一句解釋:“我可沒有這樣抱過別人,你要相信我。”
“……”
劉樞低頭去看懷里的人,那張極有韻味的臉龐在微明的燈燭下顯得朦朧而美麗,愈發動人,顫動的睫毛顯示著她的緊張。
劉樞忽然笑了,“我原以為天不怕地不怕的酈大夫膽量大得很呢,沒想到也會有膽小的時候?”
酈壬臣羞的臉頰都紅了,“臣自然不及王上,膽大潑天。”她想站起來,卻被劉樞一把按住,抱得更緊。
“你的身子骨真涼,我幫你暖暖。”
“……”
是不是做君王的臉皮都這么厚啊。
半晌不言。
酈壬臣瞧了瞧劉樞緊繃的下頜,明白了原來緊張的不只有自己一人。
世人都說漢王樞心腸冷硬,冷漠無情,但酈壬臣現在知道了,那些說法都不對。劉樞的手掌是熱的,胸膛是暖的,懷抱是溫柔的……劉樞也會有緊張無措的時候,也具有豐富細膩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劉樞鼓起勇氣,抱著她站起來,慢慢放到柔軟的榻上,修長的手指開始解酈壬臣帽冠上的系帶,然后在她光滑白皙的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酈壬臣內心慌了一瞬,但沒有拒絕。
劉樞抱住了她,在她耳邊道:
“你放心好了,再膽大的事,我也接得住。”
金絲羅帳被放下來,床榻邊圍攏了層層紗帳,灑落搖曳,窗外的雨水也如絲綢般鋪灑開,籠罩了萬物,細膩的春潮滲透進夜幕的每個角落,浸潤了萬物,也敲動了人心。
這一夜,劉樞感覺自己像擁抱了一場溫柔的春雨,她終于將自己的月亮攬入懷中。
第102章 大事(二更)
大事(二更)
天還沒亮, 酈壬臣習慣性地睜開了眼,平日卯時點卯,她通常在寅時就會起來, 長久以來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
窗外的雨停了,燈燭早已熄滅,黑蒙蒙一片。空氣中都是好聞的沉香和草藥香混合的味道, 這是劉樞身上的味道。酈壬臣發懵的腦袋因為意識到這一點而猛地一個激靈。
終于意識到自己身處何地。
她完全清醒了,驚訝于自己竟然一夜無夢?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的事。她想坐起來,卻立馬感到身體像散架了一樣酸痛。
她嘆了口氣, 羞于回憶昨晚發生了什么,臉又不由自主的紅了。
左思右想。
不行,還是得起來。
身旁的劉樞還睡得正香, 酈壬臣艱難的爬下床,盡量不吵醒那人。她的襯袍在不遠處, 她邁步夠了一把,就立馬感覺腰酸背痛,比在彭城連夜修壩都累。
“嘶……”
沒控制住,膝蓋一軟直接坐到了地毯上。
她瞟了一眼榻上的人, 還好沒醒, 披了襯袍,繼續起來找衣服,東撿一件,西撿一件,繞著床榻一圈全是她們纏在一處的衣服,一面撿, 一面臉更紅。她一層一層理出來穿上,又在階下尋到了散落的靴履。
可是最后死活都找不到自己的大帶和官印去哪了, 轉了好幾圈,打眼朝榻上一看,就見一截腰帶正壓在劉樞胳膊底下……這……酈壬臣又可恥的害羞了,只好悄悄伸手去拽。
輕輕地拽……拽……拽……
“嘩啦”一聲,整條腰帶掉下來,上面掛著的玉組佩和地板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分外響亮。
榻上的人不舒服的皺了皺眉,翻了個身,酈壬臣屏住呼吸不敢再動,生怕劉樞這時候醒來,那就尷尬死了。
一絲光亮隔著窗戶紙透進來,快到卯時了,沒時間了,酈壬臣拿了腰帶,悄悄離去。
* * *
劉樞也睡了個前所未有的好覺,待她在卯時的鐘聲中醒來時,胸口仿佛還涌動著甜絲絲的滋味,愉快的心情像初生的朝陽。然而,等她看見空空如也的床榻的時候,心情又一下子從高空摔落到谷底。
“人呢!”大清早的,君王的怒意就傳遍了宣室殿。
“人呢!!”
昨夜殿外值班的侍女隔著門請安,小聲賠罪道:“王上息怒,酈……酈大夫一個時辰前便出宮去了。”
劉樞不敢置信,大清早一聲不響就溜了,這叫什么事?難道昨晚的甜言蜜語都是做夢?
“她是自己要走的嗎?”
“是。”
劉樞:“……”
整個早晨,國君的臉都拉得老長,滿身散發著怨婦情緒,宮人們戰戰兢兢,生怕再惹怒了她。
劉樞處理政務的時候也摔摔打打的,見了不滿意的奏疏就直接丟到一邊,心里生悶氣,氣不過,又開始點人:“起居注大夫何在?!”
記錄起居注的女官走進來,知道王上要查起居注,硬著頭皮呈上了。起居注涉及宮闈私密,只有君王本人和部分史官可以查看,其余人則一律沒有權限。
劉樞直接翻到昨天那一卷,里面詳細記錄著君王一天的言行,例如,見過什么臣下,去過什么地方,何時進的膳食,何時就寢……都清清楚楚記錄在冊,為以后修撰史書提供客觀的證據。
當然,如果有人在宣室殿過夜,或是國君臨幸某殿某人,也會被如實記錄下來,關于這方面的信息從前一直都是一片空白的,直到昨夜……
君王和丞相一起過夜,這種爆炸性事件的記錄難度真是太難為起居注大夫了。可是又不能不記,記了又不能有損君王和相國的面子與形象。
于是,劉樞就在末尾讀到了這么一條極具“春秋筆法”的句子:
“長寧侯相國大夫酈壬臣覲見王上于宣室殿,某時進,某時出……期間,有穢雜之聲……”
穢雜,乃不純潔之意。
劉樞臉都綠了。
“咳咳咳……”她指著竹卷,皮笑肉不笑,“起居注大夫,你來給寡人解釋解釋,嗯?”
起居注大夫磕頭如搗蒜,“王上恕罪,臣……臣這就去改。”
“改?”劉樞的臉沉下去,這下真的有點生氣了,“這就是你做史官的操守嗎?你可聽過齊史三弒的典故?”
所謂齊史三弒,是說百年前齊國有個國君要求史官修改對自己祖先不利的記錄,齊史不從,國君怒而殺之,換個了史官上來,還是不從,再殺之,再換,再殺,直到群臣不滿,民怨沸騰,齊國國君終于放棄篡改記錄的念頭。
這個故事一直流傳了千百年,成為象征史官操守的典范。
可是眼前這個起居注大夫,一見君王臉色不好,就要任意刪改起居注,連最基本的爭取和辯解都沒有一句,全憑主子臉色做事,這樣的史官可不是劉樞想要的。
起居注大夫六神無主,摸不清漢王的意思,只能求饒。
漢王又問:“你看著面生,之前的起居注女官呢?”
那大夫道:“之前的左大夫……已經被您派去灃都書室做謄抄的雜活了。”
她心想王上真是貴人多忘事,去年才發生的事都不記得了。
經這么一提醒,劉樞也隱約想起來了,去年膏粱殿的那一次,自己好像是一氣之下罰了左史正。
她揮揮袖子,叫起居注大夫下去了,埋頭繼續批閱奏疏,不一會兒又翻到了昨夜酈壬臣給她的那封規劃綱要,展開又看了一遍,睹物思人,面上陰晴不定的,忍一時越想越有怨氣,終于還是忍不住道:
“宣酈相來一趟宣室殿!要快!”
酈壬臣正在內府處理政務,接到傳令很快便來了。
倆人的表情都有點僵硬,劉樞站起來,叫所有人都出去,殿內只剩她倆,她一把扶住就要拜下去的酈壬臣,道:
“酈相是失憶了嗎?如此鎮靜,搞得寡人要以為昨天一晚上都在做夢了!”
提到“昨天一晚上”,酈壬臣的臉上顯露出一絲不自然的破綻,低聲道:“那王上想要臣怎么做呢?難道等天亮了和您一起出門嗎?”
“你……”劉樞被她一噎,剛想頂回去,卻見她面容疲倦,一副精神不佳的樣子,于是立馬又心軟了,嘆了口氣,拉著她坐下來,道:“你考慮的不錯,是我太著急了,而且……而且……”
而且醒來見不到你,讓我很不舒服!
要面子的劉樞還是沒把話說出來。
光天化日之下,劉樞的舉止也不好過于親密,她松開酈壬臣的手,退一步,從袖子里摸出個拇指大小的東西,“當啷”一聲扔在案上,脆響。
酈壬臣一瞧,臉唰的紅了,那是她早上死活找不著的……官印……
劉樞似笑非笑,“酈相走的可真匆忙啊。什么意思?留個信物,提醒寡人今晚再續前緣?”
“沒……”酈壬臣飛速拿了,飛速收起來,耳根紅的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劉樞適可而止,不再逗她,坐下道:“我已經想過了,喜愛一個人,便要堂堂正正去喜愛,所以……”
“你準備好做我大漢的王后了嗎?”
酈壬臣被這一問驚得直接站起來,“您怎么突然……這么說?”
劉樞神色淡定道:“不突然吧?在我的心里,早在十年前便只有你一個王后了。”
酈壬臣心跳差點漏了一拍,她有點受不住劉樞這樣的直接。這人,竟然就這么隨隨便便說出來了……
但是想想拐彎抹角也從來不是漢王的風格。
她深吸一口氣,鎮定一下心緒,回道:“臣覺得……眼下王上剛剛親政,根基不穩,還有許多事情要打掃干凈,外朝假意臣服,實則虎視眈眈,如果此時您突然公布臣的身份,再貿然立后,恐怕于朝局穩定不利。”
她分析完這么一堆,劉樞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你怎么能語氣刻板的好像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一樣?”
“……”
劉樞有點慪氣的在原地走了一圈,也不知道該生誰的氣,想了想,其實酈壬臣說的不無道理,而且,以她現在列侯加相國的身份也能更好的自保,施展政策也更上下通達。
她一邊踱步一邊嘆氣,還是心里過不去一個坎,為什么大夫和大夫之間可以締結婚約,各國王室之間也可以締結婚約,但是王室與大夫就不可以呢?天下的規矩到底是誰定的?
見劉樞一直在轉圈圈,酈壬臣放緩了語氣,柔聲道:“欲成大事,必有小忍。王上要爭千秋,而非爭一時。”
爭千秋,而不爭一時
劉樞停下步子,深深的看著她,“你說的大事,和我想的是一件嗎?”
酈壬臣不言,從袖籠里抽出一封竹簡,劉樞接過去,瀏覽一遍,眉頭就皺起來了,“楚國發動大軍攻打陳國,欲侵奪中原?”
“是的。”酈壬臣道:“齊王于作為中原霸主已經發布盟令,要求各國隨她一同抵抗楚軍,各國借兵、借糧、借道,盡力而為,敢有不從,按盟誓處置。”
劉樞收起簡書,思索半晌,道:
“楚軍北上,雖侵犯的是陳國,但唇亡齒寒,我漢國焉能坐視不理,更何況還有盟會在先,不可違義。但要借兵是不可能的,寡人剛收回王權,符氏倚老賣老,居功自大,國內政局又不穩,此時借兵出去,無異于焚林而田,偷取一時,后必無復!”
在政治敏感度方面,劉樞的嗅覺遠超常人,她不假思索的就做出這樣的判斷,連酈壬臣也感到驚奇,問道:“那依王上的意思,我們如何答復齊王?”
劉樞道:“借道也不可能,漢國距楚國甚遠,無道可借,那么就只有借糧。”
酈壬臣問:“可是我們沒有余糧。”
“怎么沒有,去年不是豐收年么?”
“雖然如此,但是此次處置高氏一案,王上為了安撫眾臣與宗室,又撥出去很多賞賜與封地,國庫里的存糧,都是要分給這些人的。”
劉樞一笑,悠然坐回王位,“所以,你就是因為這些事,忙了一早上?也不想想離開我,我傷不傷心?”
“……王上!”酈壬臣的臉都憋紅了,又急又無奈,“您……您能不能先談正事?”
劉樞擺出一副更傷心的樣子,道:“哦,你竟然覺得我們的事是無關緊要的閑事嗎?”
“……”酈壬臣簡直無言以對,她以前怎么沒發現漢王脾氣如此刁鉆呢?
“罷了。”劉樞笑她的窘然,“借糧之事,你盡管去辦,只要齊王要求的糧食不超過余糧的一半,就都答應她,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唯。”酈壬臣答應道,她又想了想自己在殿中呆了挺久,就這么出去恐怕引人狐疑,便道:“王上召臣來,可還有別的事?”
劉樞一眼就知道她的顧慮,笑道:“當然有。”隨后拍了拍手,叫宮人們進來。
“寡人寫一道王命,著你去辦。”劉樞取一排新竹簡來,提筆要寫,但毛筆擱了太久,筆上墨已經干了。
“臣為王上研磨。”酈壬臣走上前,卻被劉樞抬手止住。
劉樞看向那幾個宮人,冷聲道:“王宮里連研磨的人都沒有了嗎?一個個睜著眼看相國大夫做這種事?”
聞喜在門外聽到,麻利地走上來,“王上息怒,老奴給您添墨,怎敢勞煩尊貴的相國。”
劉樞道:“去抽派幾個宮人,以后酈相入宮來,身邊要配專門的隨行文書,出宮,要配四匹馬規格的車駕,馬匹從寡人的馬廄里去挑選。”
“喏。”眾人應道,同時各自心里都多了一道警醒,漢王竟然將侍奉國君的宮人派給大夫去用,這種破例的事情,以前從未有過,可見酈相國在王廷中的重量,絕非其他大夫能比。
劉樞寫好了王命,交給酈壬臣,她看了一遍,卻道:“王上確定要重新啟用左文大夫為史正嗎?”
“是啊,怎么?”
酈壬臣道:“這位左大夫不久前已辭官去了。”
那是酈壬臣上任丞相以來接手的第一道工作,所以記得還比較清楚。
劉樞一愣,“為什么?”
“臣也問過她,她說若不能治史,做官便沒有意義了,不如掛印而去,壯游天下,以記世道變遷。”
劉樞聽后,久而不語。
第103章 戰爭和聯姻
戰爭和聯姻
齊王于繼位后的第二年, 應當是她王權生涯中又一個高光時刻,她率領齊、魯、鄭、申四國聯軍抵達宛丘城,這是陳國與楚國接壤的邊境小邑, 也是楚國發起戰爭的主戰場。
齊、魯兩國各出十萬精兵,鄭國出五萬雇傭兵,申國只有一萬步兵, 加上陳國僅剩的兩萬步兵,合計十八萬,號稱三十萬大軍, 依次列陣,抵抗楚軍。
漢國借糧,蔡國借道, 使這支聯軍擁有充足的補給線和偵察線。
楚王敖糜率二十萬親軍,號稱四十萬, 臨兵丹水,欲渡河攻取宛丘城,在此之前他已經將陳國的梁城與株野城收入囊中。
他站在江邊,對這場戰役信心滿滿, 得知齊王率救兵來, 也絲毫不畏懼,“傳旨,不谷要給齊王寫一封信。”
他一邊口述,旁邊的記錄官便按他的意思擬好了一封書信,大意是:
“姜于背信棄義,妄為王女!先前, 不谷見她落魄,遂收留了她, 又派重甲騎兵護送她回到齊國,她成為齊王后,卻不感念我大楚恩德,竟然私結聯盟,防范不谷,哼哼,她們中原人,便是這樣講禮的嗎?如今大楚要夷平陳國,看她能怎么辦!”
齊王姜于收到這封以上訓下的口氣的書信后,不怒反笑,將書信遞給軍士們看,還笑道:“楚王說這天下霸主的位子應該由楚國來坐,讓孤乖乖退位,諸位意下如何啊?”
酈淵說道:“楚王包藏禍心,覬覦我中原沃土已不是一天兩天了,就算沒有收留過您,他依然會發動這場戰爭。他在信中振振有詞,將錯誤都推到我們齊國身上,只是為了找個理所應當的借口罷了。”
群臣皆附和。
于是姜于回了一封信給楚王,表示:
“當初孤曾答應您,若兩國交戰,齊國絕不率先發動進攻,如今您已經進攻中原,孤按兵不動,若您繼續向前,孤便代替中原給予反擊。何來背信棄義一說呢?”
敖糜氣的把信箋斬為兩段。
大戰一觸即發。
這場戰爭足足持續了一個月,所謂哀兵必勝,驕兵必敗,四國聯軍懷著恐懼的心理,抱著死戰的決心,自然比楚軍更有凝聚力。
聯軍處于丹水上游北岸,楚軍處于下游南岸,宛丘城又天然具有易守難攻的優勢,楚軍此前已經連續作戰兩月,此番又是采取仰攻的形勢,苦戰不下,只好在月中休戰。
齊王聽從智囊團的建議,一鼓作氣,乘勝渡江,逼攻楚軍,楚軍勉力抵抗,雙方又在江邊鏖戰十日。
古語云,兵馬之重,在于糧草,楚軍并非農業大國,離開國都又太久,十日后,糧草盡絕,潰散而去。
而聯軍那邊則糧草充足,靠著漢國源源不斷的糧食補給,加上蔡國便捷迅速的運糧通道,聯軍始終保持旺盛的作戰力。
等到楚王軍潰散,齊王欲趁機奪下陳國失去的梁城與株野城,卻被酈淵攔住,他道:“窮寇莫追,楚國蠻濕,水系復雜,大王還是不要深入為好。”
齊王于雖然意猶未盡,但依然聽從了酈淵的建議,班師回營。
她將剩余的漢國糧食全都大手大腳的分發給各國軍隊,那些都不是自家的糧食,姜于才不心疼。
天下皆知,楚軍勇猛無敵,無人能勝,這回姜于卻帶領聯軍取得大捷,不僅再一次提高威望,她內心的野望也在迅速膨脹。
隨后姜于又在陳國國都翟城舉辦盛大的慶功宴,四國貴族功勛齊聚一堂,大肆慶祝,酒肉營山,饕殄盛宴,依然都用的漢國送來的食物。
這場大勝仗雖然沒有奪回陳國失去的城池,但好在將楚軍趕回了丹江那頭,齊王于的盟主地位又一次得到鞏固,能擊退軍力強悍的楚軍,使她自此更加一呼百應,諸國賓服。
酈淵卻在這種聲色犬馬的氣氛中嗅到了一絲危險,雖說這次齊軍打得不錯,但這樣的戰爭,如果由從前的大將軍晏陽來指揮,只需半個月便足矣,現下卻打了一個月,消耗的軍餉又何止十倍于從前,如此下去,并非長久之計。
再說漢國方面,為聯軍提供了那么強大的糧草支援,但得到的好處卻少得可憐,那么如果還有下一次戰爭,漢國還會如此積極的供應糧草嗎?
這些問題都是埋在盛世歡歌下的隱疾,酈淵居安思危,心里盤算著等回到齊國后,要找齊王于好好談談這些事。
但是他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 * *
齊王于在兩個月后回到了國都淄城,魯國立馬又獻上了聯姻的表書,齊王于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鐘,就答應下來,發國書準備迎娶魯公之女為王后。
一國之君的婚姻大事就這樣被突然決定了,齊王于的舉動堪稱草率,群臣驚詫,倒不是說這樁國婚不合適,只是未免太草率了些。
酈淵明白這就是姜于的做事風格,不做則已,一做便是雷霆之速。
就像她從前奪取王位的那次一樣,她前一瞬還懶懶散散、迷迷糊糊的,后一瞬便像換了個人,如閃電般施行了一系列策略,用最短的時間拿到了王冠。
這是姜于獨有的過人之處。她不是草率,也不是沒有思考,相反,也許她想的比任何人都多。
仲夏,魯國的送親儀仗吹吹打打進了淄城,齊王姜于一身紫袍華服,卻并不出城迎接,而是留在齊王宮內等待。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一次魯國對齊國的攀附。
王宮各處張燈結彩,直到子時,魯公之女姚苣才乘坐王后之輦進入梧宮,進去之后的禮儀并沒有她想象的復雜,甚至沒有禮贊官的參與,她直接就在金棲殿見到了姜于。
看著眼前大大咧咧坐在殿中的姜于,姚苣大吃一驚,震驚和戒心霎時席卷了她的全身。
真是毫無禮制可言啊,姚苣在心里想著,她從輦上下來后就不敢說話。
姜于笑了笑,道:“王后一路辛苦,孤就免去了繁復的典禮。”
姚苣回過神來,朝齊王于行禮,有些狼狽,口中道:“謝王上。”
同時在心里琢磨,恐怕齊王只是不想那么麻煩,那么大* 費周章而已,畢竟對于她這樣附屬國來的翁主來說,在宗主國面前沒有任何話語權可言,魯國那邊也只是把她抬進齊王宮就算交差了,誰敢去管齊國這邊的禮儀呢?
“您想要臣怎樣侍奉您呢?”姚苣恭敬的說道。
“侍奉?”姜于冷笑一聲,從座位上站起來,“你的父親便只教你這些嗎?”
姜于看出姚苣不是盤發戴冠的發型,而是扎發,便知道她沒有入仕,就問:“王后心思靈巧,不癡不呆,你的父親怎么不教你入仕呢?”
姚苣聽她一口一個“王后”的叫著,頗不習慣,低頭道:“父親說臣有兩位兄長入仕便足夠,不需要臣再學習政事了。”
“愚蠢的老古董!”姜于毫不客氣的點評起作為自己長輩的魯公。
她走過來,和姚苣并肩站在殿門口,道:“坐吧。”
姚苣四下看看,坐?往哪坐?庭院中只有幾棵樹,哪有座椅?
姜于不管她,自己先一屁股坐到門檻上了。
姚苣:“……”
她只好也跟著坐在門檻上,好在這殿前門檻夠長,她們一人坐一邊,誰也不礙著誰。
誰能想到天下盟主、齊國國君的婚禮竟然是這樣子的?也太肆無忌憚了吧。
就像姜于這個人一樣。
“王后不必在意這些小節,在齊王宮,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忘記魯國那一套煩人的禮儀吧。”
姜于抬頭望望夜色漸濃的天,又道:“你曾救過孤一命,孤對你印象不錯,在天下諸國之中,魯國也是比較合適的聯姻對象,所以……只要你不觸犯界限,孤不會為難你的。”
這是一場妥妥的政治聯姻,沒什么好說的,姚苣也很明白,就問:
“那您的界限是?”
姜于冷笑一聲,轉眼看她,“這點把戲就不必在孤跟前裝啦,魯公讓你來齊國,恐怕也是想要你當個暗通消息的間諜吧?想要摸清孤的底細?他是真不怕孤殺了你啊。”
姚苣吃驚地攥緊了袖子里的雙手,一個字不敢說,怎么來齊國第一天,哦不,第一晚,就露陷了呢?
她不禁又看了看齊王姜于,雖然姜于相貌和去年沒什么差別,但眼中的鋒芒和冷靜顯然勝過從前。
姚苣想到她話里包含的深意,再想想這一年來聽到的有關姜于的傳聞,終于相信了。
她垂下眼,放棄抵抗,“您所猜不錯,那您怎么還不殺了我呢?”
姜于道:“殺了你,誰做齊王后呢?你父親還會再派一個間諜來的。”
姚苣靜默了片刻,說到底,還是她比較好控制吧。
夏夜里傳出蛐蛐的聲音,遠處的荷花池中也有零星的蛙聲傳來,四下里很安靜。
姚苣永遠不會告訴姜于,去年的這時候,小公孫姜勉就藏在她那里,她那時還天真的告訴那孩子不要害怕,他的姑母會接他回去的,最后,她就親眼看著魯公秘密處決了那個孩子,而魯公說……那是新齊王姜于的意思。
姚苣一直不敢相信那是姜于會下達的命令,直到后來發生了許多事情……直到姜于坐上天下霸主的寶座,直到聯軍出其不意的擊退楚軍,直到今天她再次見到姜于,她才信了。
不拘小節,冷酷無情,卻又看起來感情豐富,這是姚苣對姜于的最終印象。
姚苣不得不承認,在她還不了解姜于的時候,她為她的美麗風流而心動過,也為她真心實意的擔心過,現在想來,都是些沒什么意義的情愫罷了……
借著聯姻,魯公派她來時刻打探姜于的動向,而她卻在第一天就暴露了。
姜于可不知道姚苣心里在想什么,她打了個哈欠,懶洋洋的語氣卻說出內涵最重的話:
“總之,苣翁主,哦不,應該是王后,一切都拜托你了,事關齊國與魯國的和睦。你是聰明人,知道該如何做吧?”
見姚苣悶著不說話,姜于笑道:“怎么不答應孤呢?難道還沒放棄?想趁孤熟睡時下手直接殺掉孤嗎?”
姚苣趕緊道:“臣沒有那種想法!”
她朝周圍瞥了一眼,突然很奇怪為什么齊王的寢宮周圍一個宮人都沒有呢?
姜于一眼看穿她的疑問,就道:“孤不喜歡和人睡覺的時候有閑人打攪。”
姚苣臉刷的紅了,終于意識到現在是她們的婚禮之夜,雖然她們年紀相仿,但姜于顯然要比她成熟很多。
姜于很隨意的坐在門檻上,不會因為君王的身份就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在她看來那些都是沒用的東西,只有在偶爾的場合才用到。
她突然朝姚苣挪了挪,問道:“你能一生陪伴在孤身邊嗎?”
姚苣又吃了一驚,抿了抿嘴唇,姜于亮晶晶的眼睛盯著她,即使不笑也仿佛含情,姚苣意識到,眼前的人總能左右他人的情緒。
“如您所說,臣是來做您的正室的。”
“小聰明!”姜于搖了搖頭,“那么身為正室,應怎樣做?”
姚苣道:“協助王上,管理內庭。”
“你倒很大度。”姜于道:“那就不要喜歡上孤。”
姚苣的心頭刺了一下,“什么?”
“不要喜歡孤。”姜于理所應當的說:“我們分別做好國君和王后的職責就好了,可以有感情,但不要有喜歡。”
說著,不等姚苣反應過來,姜于便站起來走進殿內,拿出了一只酒樽和一壺美酒,“我們一起飲了這杯酒,就當是約定好了,王后。”
她自顧自斟滿一杯,仰頭大口飲下,然后再次斟滿,遞給姚苣,姚苣也飲下了。
姜于關上門,邁進殿中,自顧自解下外袍,扔在衣架上,一點也不羞澀,朝姚苣敞開手臂,道:
“好了,不講廢話了,孤要困死了,來者是客,這種事情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吧,想怎樣便怎樣吧。”
姚苣又被她驚的一呆,什么叫“這種事情你大概也有自己的喜好”……
姜于見她像木樁一樣一動不動,也驚訝了,不敢置信地道:“你……你都二十多歲了,還狗屁不通?”
魯國的王室活得如此寡淡嘛……
當她后來發現姚苣果然在“夜生活”方面一無所知時,不禁好笑。
姚苣害羞的脖子都紅了,難為情的靠進她懷里,立馬獲得了一個柔軟的擁抱,姜于甜絲絲的話語繞在耳畔,使她也沒那么緊張了,甚至生出暈頭轉向的朦朧醉意來,榻邊的燭光也仿佛變成了絢麗的煙花,散落在眼前。
姜于的風流性情發揮了充分作用,在榻上脾氣好的也不像話,實話講,她在這方面的天賦遠超做君王的天賦。
天已黑盡,殿中一片闌珊,只聽到風吹落葉的聲音。
第104章 重整軍馬(二更)
重整軍馬(二更)
丹水戰役后的秋季, 齊國再一次召集諸國舉行盟會,作為有實力的霸主,一年舉行一次盟會不算太頻繁。
這一次的盟會地點選在了齊國本土的梁丘城, 史稱“梁丘之會”。
按照老慣例,上一次參加“鄄城之盟”的諸國國君也應該繼續參會,但是漢國以路途遙遠加上國內收成不好為由, 只派出了使團來參會,漢王樞并沒親自前來。
“收成不好”這個理由給的很妙,齊王于從中嗅出了一絲不樂意的情緒, 誰叫她浪費了太多糧草呢?她也不好說什么,便不追究了。
作為戰敗國的楚國,這次也要參會, 表示戰敗國對勝利國的臣服。若楚國不來,便是敢做不敢當, 耍賴賬,引人笑話。
于是這一次盟會舉辦的更加轟轟烈烈,經費開支不計其數,驍勇善戰的楚國愿意臣服于齊國霸主, 只這一個理由便足夠抬升齊國的地位了。
要問當今天下最引人矚目的國君是誰, 那必然是齊王無疑。
* * *
漢國今歲的收成確實不如往年,計算完收支以后,能夠余下來分給功臣的獎賞少得可憐,劉樞決定從全國豪杰游俠的手中先榨一筆,那些稱霸一方的豪杰地頭蛇,她早看他們不順眼了。
彭城的婁煩, 雒城的藏霸,下丕城的郭棟……數不勝數的土霸王, 是該清理清理了。
她一邊思量著怎樣頒布舉措,一邊廣開言路,征召四方賢士,一道選拔人才的王命也就這樣送達漢國的每個角落:
“蓋聞王者莫高于天,皆待賢士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隱于鄉野市井,何也?患在人主不交故也。今寡人以天之靈,定有漢土,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士大夫有特能者,不問出身,寡人必尊顯之!
相國酈壬臣下侍中大夫,侍中大夫下列侯,京兆尹下郡守,郡守下城邑,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送相國府,布告天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改編自《高帝求賢詔》)
王命一下,一時間群情激昂,各路人物被大批遴選上來,供灃都挑揀。
漢國的詔令也慢慢傳到周邊的幾個國家去,不少鄭國和蔡國的投機分子也躍躍欲試,要來漢國露一手,或撈一筆。
劉樞每日都要翻閱一批遴選上來的名單,看看這些自稱賢能之人的水平。
“這些所謂的能人,真真假假,何其雜亂。”劉樞嘆道,“酈卿,你覺得呢?”
“臣以為真正的人才不會被庸庸之輩埋沒,就如黃金不會被碎銅掩蓋一樣。”酈壬臣道:“只要多多檢測他們,總會挑選出合適的賢才。”
“你說得對,可是你推薦上來的那個鄭人,寡人卻不能現在就用。”劉樞意有所指道。
酈壬臣吃了一驚,“為何呢?”難道劉樞還有什么顧慮嗎?
她們所說的鄭國人,正是被譽為范卓公的天下第一富商——卓寮。
早在四國聯軍與楚國的戰役打響時,卓寮便悄悄來到了漢地,作為一個商賈,她的危機直覺異于常人的靈敏。
她來到漢國,不是為了做生意,更不是為了尋找新產業,她已經看出貿易在未來掙不到什么好處,于是計劃早早抽身,這個天下永遠是屬于士大夫階級的。
借助酈壬臣這個跳板,她要離開鄭國,在漢國扎下根來,為表誠意,她甚至獻出全部身家,只為謀得一個小小的職位。
卓寮曾經對酈壬臣有恩,而酈壬臣也曾邀請過卓寮,于是酈壬臣欣然向王廷引薦了她。
但是劉樞卻遲遲不啟用卓寮。
“寡人現在不用她,不代表永遠不用她。”劉樞解釋道:“只不過還沒到用她的時機。”
酈壬臣問:“那您認為合適的時機在什么時候呢?”
劉樞笑道:“像卓寮那般天下聞名的巨賈,連寡人也聽過她的名字。這就像一匹駿馬要換一個新的主人,新主人首先并不會把它帶到曠野上馳騁,而是先將它帶到新的馬廄。”
酈壬臣微微一愣,“臣明白了。”
* * *
雖然高氏毒瘤已被剜去,但漢國二十多年來形成的弊政已然根深蒂固,劉樞計劃逐步展開一次徹底的革新,一場從頭到腳的改制。選拔賢才只是第一步。
革新將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團體,因此一切都要循序漸進,不可操之過急。
然而就在漢國漸漸拉開革新的序幕的時候,金風送寒,一股肅殺之風再一次從丹江之南吹來……
十一月初八,在“梁丘之會”剛剛舉行完的三個月后,楚王敖糜重新整頓軍馬,興師北上。
中原諸國大為惶恐,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楚王敖糜的憤怒和沖動,想來是上一回輸給聯軍,又在盟會上向齊國稱臣,叫楚國顏面盡失,所以只能暫時忍耐。
敖糜不是輸不起,但他一定要快速贏回來。
楚國想要北上的意圖從未停止,僅僅一個盟會的誓約怎能束縛住敖糜的野心?
消息傳到淄城,齊王姜于還沒來得及擺平恢復民生的一大攤子事情,又不得不再次召集各路人馬舉兵反擊。
大部分人都認為楚國會順著上次的路線繼續攻擊陳國邊境,姜于也就派兵在陳國沿線駐守。
二十日,楚國抵達丹江邊,開始攻城。
姜于寫信斥責楚王道:“汝三月前還信誓旦旦的與我們歃血為盟,今日又背棄誓言,圖為天下笑爾,看來楚王的信用還不如齊國的一個小小村長。”
楚王頗為無賴的回道:“能被幾句寫在竹片上的小小誓言捆住手腳的也只有你們中原人了,這難道不是愚蠢嗎?楚國雖戰敗一次,但不妨礙這一次的勝利。不谷有敝甲十萬,欲以觀中原之政!”
中原諸國這次終于意識到,楚國在敖糜的十幾年統治下,已經擁有了巨大的軍事實力,否則怎么經得起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動戰爭?怎么能在三個月內就恢復了元氣,輕輕松松再次調動十萬大軍?!
敖糜在信中的口氣好似勝券在握,姜于感到奇怪,不過她很快便明白了。
二十三日,一封加急軍報送至齊王于的營帳——申國艮城淪陷,國都平陽告急!
聯軍大驚失色,反應過來原來楚國攻陳只是佯攻,敖糜這次真正的目標是——申國。
姜于來不及多想,立即連夜派一將軍領兵馳援申國,申國方圓不足二百里,只有十余城,若不及時營救,立即便有亡國之危!
“糧草,我們還要更多的糧草!”姜于清點完前線的補給,對酈淵道:“叫漢國撥更多的糧草來。”
酈淵道:“王上,您難道沒有發覺,漢國借來的糧草越來越少了嗎?”
姜于眼前一黑,內心感到一絲慌張。
催糧的盟主令如雪片一樣一封接一封傳到灃都。一個月后,丹江前線上飄起細細碎碎的初雪,河面即將結冰,兩千石糧草也被運到了聯軍前線。
姜于問漢使:“怎么才兩千石?”
漢使面不改色道:“這是漢國送來的最后一批糧食。”
姜于怒道:“為何!漢王也要背棄盟約嗎?”
漢使道:“寡君說,加上上一次借出的糧食,漢國已為拒楚大業借出萬石軍糧。”
“那又如何?”
“這已是足夠支持兩次戰爭的數量。”使臣正色道:“所以,盟主您還要再叫寡君支持您什么呢?”
姜于這算是鬧明白了,漢國真的不打算再送糧食過來了,她的語氣變得很危險:“你敢和孤這樣講話,就不怕人頭落地嗎?”
沒想到那使臣聽到這一句后,眼中不僅沒有害怕,反而露出一抹興奮的光,“幸不辱命,死又何妨?”
姜于為使臣的表現感到奇怪,“你在漢國是幾級爵位?出身何種世家?”
使臣道:“小臣沒有受封,并無爵位,出身更是不值一提,草莽小卒爾。”
姜于奇怪道:“各國外交使臣歷來都選自高門大族,精于辭令,舉止有度,漢王怎么會派一個身份低微的黔首出使?”
使臣不卑不亢道:“小臣雖然現在沒有爵位,家世也并不顯赫,但若您殺了小臣,小臣便會有爵位了,小臣的族人也會在漢國成為受人尊敬的英雄門第。”
姜于一愣,說不出話來。
漢國最近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和其他諸國開始不一樣了……
但是她不會因此而手軟,雖然是自己揮霍糧草在先,但漢國不聽命于霸主也是事實,她必要采取些舉措,給予威懾。
姜于叫人將使臣捆起來,待推出去斬首前,又問:“你們漢國人一向如此嗎?”
那使臣依然臨危不懼,道:“實不相瞞,小臣也并非漢國人,小臣祖籍在平陽。”
“什么?你是申國人?”姜于吃驚道:“你的母國就要被楚國滅亡,漢國不給糧草,你卻替漢國說話?”
使臣道:“申國受到戰火,那是楚國的錯,與漢國無關。況且……小臣為什么要為申國國君說話呢?小臣在申國二十余年,岌岌無名,抱負無門,去漢國不滿一歲,榮登大任,造福黎民,小臣要為誰說話,不是一目了然嗎?”
在場諸人都為這個使臣的從容淡定而驚駭。
直到使臣的腦袋被砍下來,姜于還記得那嘴里說出的最后一句話:
“申君以眾人待我,我則以眾人報之;漢王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使臣的人頭在雪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來,鮮紅的血跡染遍了營帳前的白雪。
這個使臣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君王的囑托,換來了無上的榮譽、尊貴的襲爵、門第的興盛。
齊王姜于掃視一眼營帳周圍的臣子們,他們都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生怕下一刀輪到自己頭上。他們看起來服服帖帖,仿佛姜于指向哪里,他們便會聽話的打向哪里。
從前的姜于很滿意這個狀態,但如今,從那漢使的身上,她漸漸感到這是一種假象。
她輕嘆一聲,返回營帳,“夫為君馭下者,孤不若漢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