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0章 召集(三更)
召集(三更)
姜于登基, 封酈淵為齊相,晏能為上大夫大尹爵位,位在所有大夫之上, 自此,齊國局勢稍穩。
這時候最驚喜的莫過于楚王了,想想看, 他只派了幾千士兵便幫助姜于得到了齊國王位,那么按照外交禮節,楚國對齊國也算是有國恩了。這筆買賣, 實在劃算。
楚王敖糜立即派人向齊國送去了國書,要求結盟,叫齊國認楚國為長老。
但是叫楚王沒想到的是, 姜于根本沒買這個賬。
要知道齊國乃中原第一大國,素來為中原諸國之首, 現在楚國這個南蠻國家,竟然要齊國認它為長老,那豈不是騎在全中原國家的頭上了嗎。
這種得罪全天下的事,姜于才不會傻傻答應。
不過事情得一樣一樣解決, 眼下最棘手的, 還是齊國的內政。
月末,齊王姜于設宴梧宮,款待功臣,這一回,她特意邀請了所有在別的城池的王室成員赴宴。
這一回,她要對付的就是晏能。晏能功高震主, 實在不能叫她放心,哪怕酈淵一再說晏能乃外姓人, 掀不起什么風浪,對他下手只會寒了其他功臣的心。姜于也不聽。
以晏氏的權勢,眼下能與之抗衡的,唯有王室之力了,沒有任何姜氏的成員愿意看見一個外姓將軍身居大尹之位,姜于與他們不謀而合* 。
這場鴻門宴的最終結局,就是晏能當場被王室軍隊合伙伏擊,繳了兵權。
直到姜于的劍橫在他脖子上,他仍憤憤不平:“齊王于,你可別忘了,是我支持了你,你才坐上這個位置。”
“那又如何?”姜于只是微笑,笑里藏刀。
晏能道:“你就不怕,我的部下起兵?”
姜于道:“孤要是他們,便不會這么蠢!如今齊國已盡在孤手,他們還能再找出第二個比孤更名正言順的人選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你死了,誰還會蠢到起兵?”
晏能道:“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你又有什么理由殺我?”
“還需要理由嗎?”姜于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樣,道:
“孤的好將軍啊。如果沒有你,孤就做不了齊君,這是事實,但是,你卻殺了上一任齊君——我的二哥,你還殺了孤德高望重的叔叔——莒侯。你連殺兩位齊國王室……哼哼,誰要做你的君主,不也太難了嗎?”
晏能默然,他最后說:“沒有公子欒和莒侯被廢殺,你又怎么能興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晏能說完,遂伏劍自殺,血濺梧宮。
晏能之死,使那些支持姜于的功臣都膽戰心寒。然而姜于卻面無表情,只是長長吐出一口氣,喃喃自語:
“孤終于能睡個好覺了。”
之后,姜于又下令全國搜查公孫勉的下落,沒過幾日,便得到了消息——小公孫姜勉被他的老師帶到了魯國,得到了魯國的庇佑。
魯國原先本就支持公孫勉繼位,在這種時候庇佑他,也在情理之中。
“王上,我們是否要接公孫回齊國呢?”酈淵提議道,他記得,公孫勉是姜于最喜愛的侄兒。
誰料姜于卻道:“接他干什么?”
酈淵道:“現下齊國亂象已平,可以接公孫回來了……”
姜于笑了,“齊國可不需要第二個齊王!”
酈淵大驚,他抬頭看去,“王上,公孫勉才只有幾歲……”
“呵,幾歲又怎么了?他難道不姓姜嗎?”
姜于只是冷笑,現在的她,王袍加身,幾個月的磋磨讓她褪去了那份閑散和紈绔,臉上只有嚴酷與敏銳,哪里還有從前的半點爛漫開朗?
酈淵端詳她片刻,他明白了,姜于下令搜查公孫勉,根本不是為了接他回宮的!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發現,他好像有點不認識自己的這個學生了,昔日伶俐善良的小翁主,似乎已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個人一旦成為了王,她的所思所想都將發生巨變,這恐怕便是王權對人的異化吧。
酈淵的頭腦一陣混亂,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選錯了人……
就在這時,姜于卻發話了:“孤不僅不會讓他回來。”她的語氣沒有一絲溫度:“孤還要命人去向魯公帶句話,這個任務,就由相國你去辦吧。”
“什么話?”
姜于背過身去,一字一句道:
“就說罪臣晏能欲立姜勉,已被齊君處決,姜勉是齊君的至親,齊君不忍心處置自己的親人,那么就請魯公秘密殺掉他吧——如果,魯國還想再做我大齊盟國的話。”
后半句話,她的語氣充滿威脅,她知道,魯國應該掂量得清利弊的。
酈淵望著王座之上的姜于的背影,驚詫得無以復加。
聽聽她說了些什么。
好一個“至親”,好一個“不忍心處置自己的親人”。可憐那個孩子,說不定還在滿心期待著他的好姑母能接他回家呢。
但是現在,事已至此,酈淵已別無選擇,他只能叩首,“臣,謹遵王命。”
……
于是,在齊魯兩國的史書中,小公孫姜勉從來沒有被仔細記載過,他也從來沒有出現在魯國,他好像人間蒸發一樣,永遠失蹤在了那場齊國的內亂中……
解決完了內政的“心頭之患”,姜于開始思考怎么對付楚國的問題了。
眾所周知,楚王暴戾且不按照常理行事,更視中原禮儀為糞土,說舉兵打過來,就打過來了,這回惹惱了他,齊國肯定沒好果子吃。
姜于思來想去,唯今之計,只有聯合中原七國共同提防楚國,不如就順勢組建一個同盟,選一個霸主,讓整個中原鐵板一塊,楚國忌憚中原實力,也就不敢隨意造次了。
這個方法,不僅對齊國有利,對天下諸國都有利,何妨一試哉?
姜于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于是齊國的聯盟國書迅速發往了魯、鄭、申、陳、蔡、漢。以齊王的名義,召集七國君王會盟,共商拒楚大事!
第091章 刺客
刺客
高傒最近漸感疲憊, 倒不是漢王那邊又出了什么事情,而是家宅不寧。
自從上回父子倆大吵一架,他便明白, 兒子也有了自己的羽翼,不是那么容易掌控的了。如果換做別人,他會毫不猶豫的拔掉這個不聽話的下屬, 可是對高封卻不能,這是繼承他一切的人。
不過眼下,他還沒有閑心去想怎么教育兒子, 天下五國都已經接下了齊王于的盟會邀請,漢國也不好不表態了,他當然不希望這些外事干擾到他在內事方面的控制權, 但逆天下大勢而為也不是他的作風。
接下國書的第二日,齊國的國禮便送到了, 劉樞準備在朔日大朝會上隆重收下這份禮物,以顯示漢國對齊國的重視。
五月初一,朔,數百卿大夫早在寅時末便入宮等候, 卯時, 魚貫入蘄年殿,叩拜,奏事,漢王聽政。在這種場合,官員奏事之時不用口語,而是大聲朗讀奏章。
奏事畢, 便是朝賀階段。這一階段并非每次大朝會都有,只有遇到特殊節日, 如正旦、冬至、君王誕辰或者接待外國使團等等,才要多出這一環節。
齊國使者被一傳一傳的宣上殿來,漢王親自接受了齊使的參拜和朝賀。
齊使步入蘄年殿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很奇怪,怎么泱泱齊國派來送國禮的只有四個人?
劉樞也覺怪異,但并未多言,只是道:“漢齊交好,此次七國盟會,寡人必親往。”
“謝王上!”為首的那名使官上前道:“寡君特備三樣國禮,以贈王上。”隨后讓開一步,只見他后面三人每人捧一木匣。
“何禮?”劉樞問。
使官拍拍手,三人依次打開匣子。第一個匣子打開來,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白色方鼎。
“這是……白玉鼎?”劉樞問。
那使臣笑道:“此乃精鹽寶鼎。”
“鹽鼎?”劉樞奇道。
眾所周知,齊國是產鹽大國,別國的食鹽都是棕色的粗鹽,唯有齊國產的海鹽雪白瑩亮,細如粉末,如雪花一般純凈,不含雜質,向來是流通各國的奢侈之物。
使臣朝上一拜,道:“此鼎乃我國特產精鹽所制,鼎上刻有銘文,寓意漢齊兩國友誼長存,祝愿王上社稷如寶鼎般昌盛永固!”
“善。”劉樞頷首,賞賜了那捧匣子的從官,眼睛移到下一個匣子上去。
第二個匣子被打開,但見一個黃金盤子里呈著一顆雞蛋大小的黃珠子。
“此乃東海海明珠。”使臣說道。
劉樞笑道:“古書云,明珠生于東海,晶瑩剔透,色如月華,怎么你這珠子卻是黃色的?”
使臣不慌不忙道:“請允許臣等親手拿與王上,一看便知。”
此話一出,原本安靜整飭的朝堂出現一陣不安的騷動……王上的身側,哪是他人能夠輕易近得的啊。
劉樞想了一下,兩國邦交,太計較小節有損和氣,便道:“上前來。”
于是那第二個捧匣子的齊國從官便托著匣子一步一步走上丹漆彩繪的臺階,一直走到君王案前,停下,聞喜上前取出匣中的珠子,獻給劉樞。
劉樞拿在手里一看便明白了,這海明珠的確晶瑩剔透,透著微微白芒,之所以方才看起來是黃色的,那是因為它放在黃金托盤上的緣故,黃金的色澤折射到明珠上,才使它看起來也是黃色的。
“果然是天下至寶。”劉樞贊道,把玩幾下,滑膩冰涼,她又將海明珠放回去,照例賞賜了這個捧匣子的從官。
接著便是第三個匣子了,那匣子甫一開啟,便泄出一抹五彩光華來,等完全打開時,只見內里流光溢彩,絢麗奪目,引得殿上群臣紛紛好奇,究竟是何寶物。
酈壬臣混在群臣中,位次居中,能從側面瞧見一眼匣子的邊緣,她心下默默揣測,明若流霞,光耀百步,難道是齊國的……
還不待她想完,那使臣便朗聲道出答案:“此乃流霞緞!”
“流霞緞?”劉樞好奇的俯身去瞧,“什么樣的綢緞,竟會發光?”
那使臣介紹道:“流霞緞為我國國寶,織造難度極高,每年也只產得十余匹,其色澤光麗燦爛,美如天上流霞,因而得名。一寸錦,十斤金,就算是我國王室也不舍得隨意使用。今獻與王上,祈望漢齊兩國邦交之誼如錦似玉,前程光耀!”
“好。”劉樞喝了一聲彩,“備下這三份禮物,齊王費心了。”
那匣子很深,又很長,錦緞只在底層鋪了薄薄幾匹,就算從上方俯視下去,也很難望見流霞緞的全貌。在場諸卿更無一人見過這等國寶,全都好奇的朝匣子邊上瞟。
劉樞便道:“也呈上來,取出看看吧。”
“諾。”使臣應道,那捧匣子的第三名從官便也一步一步走上殿前,邁上臺階,挨到案前,聞喜走過來,從里面抽出一片錦緞,錦緞是卷成一匹一匹的樣子的,一時也無法裁斷,他便只能這么雙手扯住,露出一截,給劉樞看。
流霞緞被展開的那一刻,只見五彩之光更盛,熠熠生輝,在燭光和日光的雙重照耀下,錦緞上仿佛有絲絲縷縷明媚的光澤如流云般緩緩流淌,美不勝收。
“奇哉!”劉樞贊嘆道,她抖了抖層層疊疊的袖子,騰出一雙手,伸手摸了摸這錦緞,圖案精美,觸感絲滑,真不愧是國寶。
齊國送來的三件禮物,劉樞都連夸帶捧,并非她沉迷珍寶,而是從外交上來說,這樣的態度無疑給足了齊國面子,有利于不久后的盟會順利舉行。
夸贊完以后,她又道:“轉過身去,叫眾愛卿都看看。”
眾臣聽到此言,也都滿心期待的等著,但那捧匣子的從官似乎沒聽見王命一般,沒有立即轉身。
就在這一霎那間,那從官忽然一動,誰也沒有看清他的手是怎么伸進匣內,又拿出了什么,下一瞬,一聲尖銳的裂帛聲響起,匕首穿破了張開的錦緞,直直朝劉樞刺過去!
同時,匣子也被那人掀翻,一時間漫天華彩,叫誰也看不清王座上到底發生了什么。
劉樞只覺得眼前一花,炫目的流霞緞在面前一閃,在一片五彩斑斕的海洋里分不清東西南北,冰冷的利刃已經逼至她胸膛,她一個激靈,朝后猛地一躲,“刺啦”一聲,匕首已劃破了她寬大的袖子。
那人似乎很驚訝她竟然能躲過那致命的一擊,匕首微頓,劉樞使出全力再要朝后躲一步,那匕首卻不給她蓄力的機會,追命似的一下快過一下,向她刺來。
匕首寒光森森,定是淬了見血封喉之毒。劉樞根本無暇喘息,眼看下一擊就要刺穿她的喉嚨,情急之中,她抬腳蹬翻了御案,“哐當”一聲,那人只好側身躲過。
劉樞也立即趁著這個空隙朝后滾了一圈,和對方拉開距離。
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之間,直到這時,漫天的流霞緞才飄落到地上,殿中的人群才恍然意識到——
“有刺客!”
和匣子一起被掀翻在地的聞喜大聲叫著。
剛才那一瞬,他被刺客撞倒,骨頭都快被撞散架了,年邁的身體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只能伏地大呼。
話音一落,殿中一片慌張,任何端莊持重的士大夫這時候也端莊不起來了,場面一派凌亂。
刺客可不管臺下發生了什么,他剛躲開劉樞踢過來的幾案,便又飛速沖了上去,劉樞也就剛剛滾開一步而已,甚至來不及爬起來,便又要躲避雨點般的襲擊。
大朝會的時候,她的王劍是擺在御案劍架上的,而非佩在身上,現在的她手無寸鐵,而且被武藝高強的刺客迫的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憑借本能躲開那些致命的襲擊。
殿中有人慌里慌張喊:“快……快抓刺客!”
又有人叫:“快……快救王上!”
然而喊叫半天,也無人敢上殿一步。
開玩笑,這個時候,誰也不想去做那刺客刀下的死鬼啊,更何況,大漢鐵律,不被宣召而近君王十步以內者,殺無赦!
左右都討不得半點好處。于是眾臣只有焦急的抻著脖子叫喚,朝上觀斗。
劉樞這時哪還有精力分神張嘴下令,她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
又是幾下致命的猛刺,她堪堪避開那毒蛇般匕首的同時,憋足一口氣,瞅準時機,抓起身下凌亂不堪的錦緞朝刺客扔過去。
刺客被晃的眼前一花,攻勢稍頓,劉樞得空,一躍而起!
多虧她常年鍛煉身體,勤于弓馬,兼之思維靈敏,才叫她這拼死一躍能夠跳開數步,終于和刺客拉開一尺間距。不然的話,她恐怕早就死在那匕首之下了!
刺客卻還不放棄,揉身而上,連環猛刺,劉樞根本來不及開口說話,靈機一動,閃到王座旁的大柱之后,刺客的匕首來不及收力,一下子扎到大柱上,“篤”的一聲,他飛速拔出來,又朝劉樞刺去。
大柱有十人合抱那么粗,足以躲下一個人,于是,刺客朝左刺,劉樞便朝右躲,朝右刺,她便朝左躲,刺客連刺數下,總是刺不到她,兩人之間隔著大柱,看不清全身,刺客一怒之下,奮起猛追,劉樞只好落荒而奔。
于是,她兩人一個追,一個跑,繞著王座左轉幾圈,右轉幾圈,劉樞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生死線上,踏錯一步,都有可能被刺客扎個透心涼。
臺下的眾臣看著干著急,尤其是那群儒生,只一個勁的喊:“王上……王上……”
只有奉車都尉大著膽子摸到階下,哆哆嗦嗦拾起已經掉在地上的龍淵劍,朝臺上拋去:“王上,接劍!”
他這么一喊,其他人也紛紛跟著喊起來:“王上,接劍!王上,接劍!”
劉樞聽到殿下的響動,也想伸手接劍,奈何那劍只拋在王座邊緣,離她還有一段距離,她根本夠不著!
刺客也當然不會給她這個機會,匕首寒光一閃,死命狂刺,一副誓要釘死她的架勢。
數十個回合之后,劉樞逐漸體力不支,眼看就要轉花眼了,神經高度緊張難免出錯,一步不慎,又是“刺啦”一聲刺耳的聲響,王袍的一角又被劃破。
好險!再差一分便要劃破她的皮肉了!見血封喉之刃,觸皮即死!
底下眾臣也倒吸一口涼氣,齊聲驚呼。已經有幾個大臣慢慢聚攏到了臺階邊緣,神色焦急的快冒火,嘴唇哆哆嗦嗦的叫著“王上”。
就在這時,一道影子忽然從人堆里沖了上來,沖開擋在前面的人群,電光火石之間誰也沒看清這人是誰,只見這人速度極快,一步,兩步,三步上殿,飄上王座,身影飛快朝刺客逼近。
剎那間,只見銀光一閃,長劍出鞘,隨后“哧”的一下,便是刀劍入肉的聲音!
當此情景,誰也沒想到王座高臺上會斗膽沖上去這么一個人,刺客更是沒想到。于是,當刺客不可置信的看向自己腹部的時候,那里已然被一柄利劍從后背貫穿!
他拿匕首的手一抖,僵住,欲要掙扎,而下一瞬,又是一聲刀劍入肉聲響起。
“哧!”
一柄三尺漢劍又從刺客前方將其捅穿,這一劍,刺中的是他的胸膛,大量的血花從心脈噴濺出來,他臉色一白,順著滴血的劍鋒抬頭看去——握劍之人是劉樞。
沒錯,就在剛剛他被背刺的一瞬,劉樞已經撿起了自己的王劍,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刺客知道任務失敗,慘然一笑,鮮血又從他口中流出,匕首脫落,掉在地上,叮鈴脆響。
殿中一瞬間鴉雀無聲,靜的像時間凝固了一樣,這使劉樞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而寒冷,仿佛來自地獄的質問:
“你是何人所派?為何刺殺寡人!”
刺客又是一聲哼笑,未作回答,而是道:“想不到你這樣的糊涂君王,也能有以死效忠的臣子,真想看看從后面刺我一劍的人是誰……”
“住口!”
他沒有說完,劉樞便狠狠拔出了劍,目中驟然涌起猩紅,仿佛被他的話刺痛了內心深處。
她剛拔出劍,又狠狠刺進去,刺客慘叫一聲,劉樞聽而不聞,又拔出劍,又刺……如是者三,越發狠厲,瘋了一般,刺客渾身被她捅的鮮血淋漓。
哪怕是方才命懸一線,也不見她如此暴戾,煞氣逼人。
最后,隨著漢王最后一下拔出劍,刺客解脫般的倒在血泊中,劉樞的眼前就現出了一張和她一樣濺血的臉。
是酈壬臣。
是酈壬臣從后面刺了那刺客一劍,也是她不顧生命危險救了自己。
“王上。”酈壬臣默默出聲,高高的王臺上,她看見劉樞握劍的手在微微的顫抖。
原來,漢王樞也會害怕的……這是酈壬臣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與她相比,劉樞的眼中的情緒卻要復雜的多,她凝視著酈壬臣,許久不言,那眼神似乎在說——幸虧是你,但又好像在說——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偏偏是你!
漢王的目光充滿復雜的痛苦。
良久后,劉樞轉過身來,面向群臣,龍淵劍的劍尖上還滴著血,她的臉上也濺著點點殷紅,甚至王袍上全是噴灑的鮮血,使她看起來就像從地獄里站起來的嗜血修羅。
君王的威壓席卷全殿,群臣一聲不吭,就連相國高傒也被她可怕的表情震住了。
漢王開口:“查清楚,究竟是何人假扮齊使刺殺寡人!”
她掃了一眼那剩下送國禮的三人,均已倒在殿下,毒發身亡。既然選擇刺殺一國之君,他們四個就沒想著能活著回去。
至于幕后指使,顯然不會是齊國,眼下盟會在即,齊王討好七國還求之不得呢,怎么可能派人刺殺與自己無冤無仇的漢王?定是有人從中掉包,假裝齊使。
見臺下眾人木若呆雞,劉樞冷笑,說道:“怎么?寡人死里逃生,僥幸活著,爾等是不是很失望呀?”
群臣馬上撲通撲通都跪下了,磕頭如搗蒜,“臣等怎敢!王上洪福齊天,吉人自有天相!”
呵……好一個洪福齊天。
滿朝文武,滿嘴忠心之言,可情急之下,卻個個惜命,竟無一人敢冒險上前解救君王于水火之中。
這便是她的好臣工!
這便是她治下的國!
那刺客臨終的遺言,宛如一記利刃,狠狠刺中了劉樞的心窩,狠狠的撕掉了她表象的驕傲,狠狠道破了大漢國的遮羞布!
這樣羞辱,更甚于毒劍剜心。
她望著俯首帖耳的群臣——她的敵人們——卻無計可施。
“刺客四人,車裂!”她下達了第一道王命。
王命一下,無人敢反抗,立馬有侍衛上前來拖走了那四具尸體。人死還要遭受車裂之刑,足以見君王的憤怒。
劉樞又道:“宗正少府何在?”
眾臣中踉蹌著站起一位大夫,硬著頭皮道:“臣……臣在。”
劉樞不帶一絲表情道:“汝乃宗正之首,不識刺客身份而貿然援引其入殿。下廷尉議處!”
宗正少府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跪地求饒,在漢國,“下廷尉議處”往往意味著很嚴重的責罰,輕則降官鞭笞,重則死刑。
他的求饒沒有任何用處,引來刺客非小事,按照《漢制》,這等危及國君性命的大事是誰求饒也沒用的。
侍衛很快也把他拖下去了。
“典客大夫何在?”劉樞沉沉道。
典客也知道禍到臨頭了,咬牙站起來。
劉樞道:“兩國邦交,以爾為門戶,汝卻不辨身份,邀狼入室。下廷尉議處!”
典客大夫連掙扎都沒來得及,便被侍衛拖下去了。
劉樞掃視群臣,又道:“王宮尉衛令何在?”
尉衛令在殿外跪下,“臣在。”
他的罪行,自然不用劉樞多言了,朔望朝會,尉衛負責在殿外搜身查驗,檢視群臣,不得帶尺寸之兵上殿,而今日刺客竟藏匕首于匣中進殿,這是何等的疏漏!
“下廷尉議處!”
劉樞一串命令下去,連著三個‘下廷尉’,弄得人人自危。
而后,她轉頭看向了酈壬臣。
目光相遇,互相對望,似乎都藏著千言萬語,她唯一想護住的人,如今卻也沒辦法了嗎?
有沒有辦法呢?
片刻,劉樞開口了,語氣依然冷漠如冰:
“侍中大夫酈壬臣,不召而近寡人十步之內,依制,下……昭獄!”
昭獄?!
群臣皆驚,那是歷代漢王的私獄,也是傳說中有去無回的地方,更是漢境之內用刑最重的地方。往往只有謀反級別的大案才會將犯人下昭獄。
臺下的高傒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漢王此人果然刻毒殘暴,對舍命解救自己的人,下手也毫不留情。
酈壬臣很快被拖下去了,劉樞看也沒看她一眼,默默攥緊了手中的劍。
第092章 昭獄(二更)
昭獄(二更)
“滴答……滴答……”
墻角的屋頂一直在漏水, 冷硬的墻面滿是水汽,一股潮濕又惡臭的霉味蔓延在黑暗的每個角落。
地上鋪了一層麥草,也早被無數人的血水浸濕。
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鎖鏈聲、拷打聲, 連續不斷,從未止歇。
不知道這已經是第幾天了,昏暗無光的天牢里算不出日子。酈壬臣穿著單薄的囚服, 縮在角落,哪怕捂起耳朵,那些凄厲的慘叫聲也會追著她鉆入耳膜。
雖然是夏天, 但昭獄卻冷的可怕,或許是這里承載過太多慘死的鬼魂的原因吧。
“滴答……滴答……”
濕滑發霉的屋頂還在滴水,明明是盛夏, 酈壬臣卻做起了那寒冬臘月才會做的噩夢,大雪彌蒙, 寒意徹骨。
于是她不敢睡,甚至不敢閉眼,可是,睜眼和閉眼又有什么分別呢?
好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像八年前的隆冬大雪夜。
“母親……父親……”
她一遍遍念著這些名字, 好像是她的救命稻草, 卻沒有人能聽見。關在昭獄的人誰能不痛苦,誰還來關心她呢?她算什么?
“滴答……滴答……”
漏水的滴答聲、慘叫聲、行刑聲……無限循環在身邊。
* * *
不知道是哪一天,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滴水的頻率似乎加快了,四面八方涌來更多潮氣,外面好像下雨了, 還是瓢潑大雨,轟隆隆的雷聲連著大地震動。
沒有人來。
從她被關進來的那天, 就無人過問。
一開始,她還抱有希望,到后來,希望不希望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每一刻都是煎熬的戰栗。
她記起,父親和兄長,以及那么多歸氏族人,曾經也是被關在這里吧……
他們被關了多久?有兩個月?還是三個月?
在這種地方,一切恐懼都會被放大。
她獨自品嘗起了八年前那個可怕的時刻,那場可怕的浩劫,歸嬰和歸燦被投身昭獄的那一天,整個歸府的天好像都塌了。
她明白昭獄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但直到如今感同身受,才知道這絕望有多深。
還有她那苦苦維持家族,最終也害病而死的母親……
眼淚順著面龐滑落,她不敢想象在這里接受嚴刑拷打的族人們,究竟有多痛!
“我為什么要那么沖動地去救她呢……為什么呢……”
她喃喃自語。
她后悔了,她不該救她。
……
“滴答……滴答……”
仍不知是哪一天,只知道雨終于不再下了。
酈壬臣幾近崩潰,想到族人在這里的慘狀,她根本無心進食,空氣里混合著血腥和惡臭,噎下去的干糧都忍不住吐了出來。不見天日,精神渙散。
耳邊隨時都是哭聲和叫聲。好冷……她凍地發抖。
她幾次困極入睡都會被噩夢驚醒,一次又一次將她拉回那場大雪夜。一種悲傷沉郁的情緒圍繞著她,蔓延開來,這樣下去要不了幾日她就會死的,哪怕不動刑。
她是見識到昭獄的恐怖了。
“滴答……滴答……”
她好像生病了。
又不知是哪一天,她終于昏迷過去,在半迷半醒中循環做著噩夢,卻無處可躲。
沒有可以計時的東西,她覺得自己似乎被關了很多年了。
……
鈴鈴鈴……
也不知道是哪天,似乎有鎖鏈抽動的聲音響在耳畔,也許是幻覺吧,她沒力氣睜眼。
忽然,一道炫目的白光在囚室中亮起來,哪怕她閉著眼,也能感到那股刺眼。
她抽搐了一下,害怕的想躲。太久不見光明的人,感到光亮的第一反應是拼命躲藏。
“酈侍中,酈侍中……”
有人在輕輕地呼喚。
酈侍中是誰?她嗎?
她腦子暈乎乎的甚至連自己的職位都反應不過來了。
緊接著,一個溫暖的東西靠近了她,使她忍不住想靠過去,但她實在沒力氣,只好掙扎著睜開了眼。
引入眼簾的是一提模模糊糊的油燈,油燈的光亮其實是很微弱的,但對于長期未見光的人來說,卻很刺眼。
她受不住這光亮,又閉上了眼,過一會兒,再睜開,再閉上,再睜開……如此十幾次,才緩過來一些。
她費力的轉臉,想看看旁邊的那個溫暖的東西是什么,哦,原來是一個人,瞇眼細看……
“王……王上?”
“是寡人。”
劉樞靜靜地蹲在她身邊,離她很近,黑亮的眸子里盛滿了擔憂。
劉樞的旁邊,立著提油燈的聞喜。
劉樞伸手,扶她坐起來,卻瞥見她衣服上沾著的血跡,一驚,“他們對你用刑了?誰!”
知道了現在的處境,酈壬臣恢復了一點神智,她輕輕把肩膀往后讓了一下,讓開了劉樞的雙手,答:“沒有人對罪臣用刑。”
這聲音氣若游絲。
劉樞看著空落落的雙手,微微皺了皺眉,心里泛起細密的疼痛。她想說,雖然沒有受刑,但你一定受苦了,但話到嘴邊,劉樞還是咽了下去。
“不必自稱罪臣。”
酈壬臣虛弱一笑,“大漢律,凡近王上十步以內者,殺無赦。”
她不知有誰能逃脫這鐵律。
“你……”劉樞被一嗆,收回了手。
劉樞原本不必親自來的,但她要來。她是懷著多么焦急的心情飛奔來見她,她原本一見面就想告訴她,她不必受制于那條律法了。
原因無他,大朝會那天,上殿之人均不得佩劍,那么酈壬臣手中的劍又從哪來呢?
只有相國高傒能夠劍履上殿,沒錯,酈壬臣襲擊刺客的那把劍,正是她情急之中趁著混亂,從高傒腰間抽走的劍,那是高傒的劍!
這就叫她有理由可說了。
是高傒的劍登上了王座高臺,襲擊了刺客。如果要論處酈壬臣,那么高傒也必將被連坐論處。
高傒怎么可能引火上身,于是這件事的性質就轉變成了救駕有功,是高傒的劍解救了王上,那么使用這把劍的酈壬臣,自然也沒有罪責了。
為了早日提酈壬臣出獄,這幾天劉樞幾乎夜不能寐,她火速加急處置完了刺客風波的事情,不眠不休,宣室殿徹夜亮燈。
然后又馬不停蹄的辦理她出獄的流程,召三司會晤,劃清厘定酈壬臣無有罪責的事實……從古至今,還沒有哪個人能好端端的不戴罪責而走出昭獄,于是酈壬臣的出獄流程要比其他監獄復雜得多,這幾乎要把刑律修改。
至于為什么要將她下昭獄論處,是因為全天下也只有昭獄是劉樞能牢牢掌控的地盤。若將酈壬臣投到廷尉大獄那里,必然慘不忍睹,劉樞還真不能保證她毫發無傷。
劉樞秘密叫昭獄不得對她用刑,還特意交代羽林衛暗中護衛。
可是看酈壬臣的態度……
她恐怕還是不信寡人啊,劉樞在心中嘆了口氣。
“這二十日,酈卿住的可還舒服?”劉樞站了起來,語氣僵硬,默默觀察酈壬臣的臉色。
酈壬臣靠在角落,不言。
原來才過了二十日嗎,她還以為起碼有幾個春秋呢。
劉樞又道:“咳,相國求情,寡人不得不來。”
原來是相國讓來的……酈壬臣只有苦笑,她垂下頭,壓住胸口的酸澀。
劉樞見她還是不說話,捏了捏手指,心里著急,但嘴上就是軟不下來。她瞧了一眼聞喜,示意他先出去,聞喜會意,將油燈放在地上,悄悄隱退。
聞喜剛一走,劉樞便蹲下來,又扶住她肩膀,剛欲開口,卻見她眼眶里都是血絲,“你……你不會要哭了吧?”
劉樞心里一緊。“連舍命救寡人都敢* ,怎么一兩句話都能說哭啊,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寡人這幾天有多著急!
酈壬臣強忍住淚水,咬了咬蒼白的唇,“臣便是如此愚蠢、如此脆弱,王上笑話夠了嗎?”
劉樞一怔,心里劃過一道鈍鈍的痛,手下使力,不由分說將人扶起來,站好。
“你不脆弱。”
劉樞的目光變得難得的柔和,在黑黢黢的牢房里,心中所有的關切在此時都暴露無遺,她托著酈壬臣的手也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什么不對。
酈壬臣也怔住了,她從沒見過劉樞這樣的表情。
有時候,君王的心思是最難猜的。
自從酈壬臣替高傒封駁了那封王命之后,劉樞就再也沒有召見過酈壬臣,好像真的已經放棄了她,把她打成了高傒一黨。但是事實真的如此嗎?
劉樞的心里埋著很多事,對于君王而言,在沒有十分把握能保護一個人的時候,那么保持疏遠便是最好的保護。
這便是君王與普通人的區別。
有些話是劉樞沒必要說出來的,但是看著酈壬臣此刻的神情,她決定再破一次例:
“你知道寡人這幾天沒來,是在干什么嗎?”
“……”
酈壬臣不言,劉樞也不再在乎什么面子,自顧自的說下去:
“寡人在翻律法。”
“寡人比任何人都想找到一條能赦免你的律法。”
酈壬臣抬起頭,暗淡的眸子和劉樞的相遇,驀然觸動。
劉樞揚起一抹富有溫度的笑,那是從前誰也沒見過的一種笑,
“好在寡人找到了。”
劉樞朝外朗聲喚道:“聞喜!”
“唯。”聞喜又出現在獄室門口。
“念判決。”
聞喜就從袖子里取出一卷帛書,念給她們聽,酈壬臣聽著聽著,都忍不住覺得好笑,也不知是從哪個角落翻出來的律法,竟然都用上兩百年前的案例來佐證了?可見要把她的情況生搬硬套進去有多難。
全灃都城的人都說,幸虧相國大夫鼎立相助,酈壬臣才能免于刑戮,可真實情況怎樣,只有劉樞心知肚明了。
“寡人保證,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讓你受這樣的苦。
她真情流露的話叫酈壬臣驚訝又迷惑,可劉樞沒有給她看透的機會,接著道:
“照這樣的判決,寡人不僅能赦免你,還能升你一級爵位。”
此次救駕,著重強調用了高傒的劍,高傒便是一等功臣,酈壬臣緊隨其后。
劉樞的語氣中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寵溺態度,“你想要什么官職?說來聽聽?”
明明牢房里這么昏暗,可劉樞此刻的笑意似乎在發光。
“臣想要,王上就會給嗎?”
“只要你說。”
酈壬臣不言。
漢王一笑,朝外道了句:“聞喜,宣詔!”
聞喜又展開了另一封帛書:
“侍中大夫酈壬臣,恪盡職守,忠信仁勇,踐寡人治國之道,乃漢之肱骨輔弼。
寡人聞國事勞于九卿之功,遂擇之典章,加封——廷尉。
賜銀印緋綬,秩二千石。敕下,使明知寡人之意。”
王命中凡有“使明知寡人意”這樣的句子,都表示是漢王親自書寫的王命。
酈壬臣吃了一驚,這封王命竟是封她為九卿之一的廷尉。相國也同意了?
她欲叩謝王恩,卻被劉樞扶住,不叫她跪。
“怎么樣?可還中意?”
酈壬臣有點不確定的問:“可是……原先的廷尉大夫如何是好?”九卿可不是能夠隨意任免的職位。
劉樞道:“他沒能找到赦免你的律法,已被寡人免職了。”
“……”
第093章 探病
探病
七月流火, 金風送爽,王宮里比外面更早地起風,劉樞比高傒先一步知道他派人去北境秘密洽談的結果。
一切都在按設計步驟發生, 她的計劃網正在慢慢收攏。
高傒可能到現在也百思不得解,為什么和狁方的接洽以失敗告終吧。
恰在此時,盟會在即。
齊王于將盟會的地點選在了鄭國的鄄城, 這是正好處在天下中間位置的城池,方便各國國君從四面八方前往。
鄄城也是鄭國第二大商貿城市,以鄭伯的脾性, 自然也不會放過這個做大生意的機會,于是很樂意的就同意了齊王于想將此地作為盟會主辦地的請求。
消息送到灃都,漢廷開始籌備啟程事宜, 雖然上一次刺客的案子還沒有查清楚背后源頭,但是漢國也不會因此爽約。
劉樞大半夜還在宣室殿里翻閱隨行人員名冊, 其中自然也有酈壬臣,目光定格在這名字上,她想起來又是旬日沒見過酈壬臣了。
“聞喜,你說……怎樣才能叫一個女子開心呢?”
正忙著沏安神茶的聞喜走過來, 摸不清漢王的意思, 便道:“這可問住老奴了,王上您也是女子,不妨想想,您會因何事而開心呢?”
“寡人嘛……”劉樞理所當然的說:“叫上下群臣、內外百姓,都乖乖聽命,寡人自然就高興了。”
聞喜:“……”
他怎么就忘了, 自家這位主子是和尋常女子不一樣的性子。
劉樞放下名冊,又拿起另一卷竹簡, 問道:“怎么久不見酈大夫的奏疏呈上來?廷尉司的職務交接這么慢嗎?”
聞喜這才反應過來漢王兜這一大圈的目的,就道:“只怕酈大夫還未接手廷尉司呢。”
“為何?”
聞喜道:“因為酈大夫已告假好幾日了。”
“告假?她為什么告假?何時告的假?寡人怎不知?”劉樞合上了卷軸,一連串的追問。
這一大堆問題叫聞喜聽出了其中的焦急,擱在從前,漢王是從來不關心臣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的,他俯身道:“王上,九卿告假都是直接與相國大夫說的。”
“哦。”劉樞也意識到自己有點反應過度了,就忍住不再說什么。
聞喜接著道:“聽聞酈大夫有一陣子不來了,據說是告的病假。”
“她病了?!”
劉樞又無法淡定了,放下奏疏,站起來,自語道:“一定是上次在獄室呆了二十日,染了病氣。”
彎月出于宮闕之上,時辰有些晚了,聞喜見她站起來,他以為她要睡,便端來安神茶。
劉樞皺皺眉,“喝什么茶!寡人要出宮。”
聞喜驚訝道:“出……出宮?現在?王上……這陣子去通知準備儀仗可來不及。”
“要什么儀仗?寡人自己去。”劉樞命道:“去準備一件普通的衣裳來。”
聞喜明白了,漢王想要悄悄微服出訪,看她的表情一點也沒有玩笑的意思,聞喜只好按她說的去準備了。
這也不是劉樞第一次偷偷溜出宮去,該注意什么聞喜都知道。最近漢王越來越大膽了。
一個時辰后,一輛簡陋的馬車循著小道就停在了酈壬臣院子門口。
不得不說,酈壬臣的小院子實在過分偏僻,過分難找,也過分狹小簡樸了。
劉樞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險些要驚掉下巴,很難想象,酈壬臣馬上就是要做九卿大夫的人了,住的宅子卻和她的身份一點也不相符。
上弦月高懸,天上星光點點,劉樞沒想多做停留,只想看一眼酈壬臣而已,看看她病的重不重,不然的話,她根本沒法放心。
主仆二人都下了車,聞喜也穿著普通人的打扮,走上前去,敲了敲連個牌匾也沒有的木頭門,他年紀一大把了,還要跟著主子晚上出來探病,真是累到沒脾氣。
小院里連個看家護院的狗都沒有,幾聲敲過,里面無聲無息。
劉樞低聲道:“如果主人已經睡下,就算了吧,我們明日早點來。”
主仆二人正要轉身,卻聽到里面有人拖著草鞋披衣走過來,隔著門問:“何人至此?”
聞喜趕緊貼上去,不答名姓,隔門只說:“深夜叨擾,我們是來探病的。請問你家主人已經歇下了么?”
里面的人感到很奇怪,將門打開一道縫,露出半張臉,打量門外的人,這開門的自然是田姬了。
田姬先是打量了一眼聞喜,隨后又飛快看向劉樞,然后“砰!”的一聲快速關上門,徒留主仆二人在門外,沒說讓進,也沒說拒,更沒提她家主人是否歇息。
劉樞和聞喜面面相覷,不明不白。
不過很快她就明白了,因為院里亮起了燈,一盞兩盞……大概有四五盞燈樣子,燈影透過門縫交映重疊,似乎提燈的人們在快速的忙著什么。以這個宅院的規模來說,也只夠住四五個隨從了。
緊接著,大門吱呀一聲被重新打開,這一回不是只開一道縫,而是全部洞開,甚至連內堂的門也都打開了,大大敞著,舉目望去,一覽無余。小院雖小,但干凈整飭,像它主人的氣質。
燈火映照下,劉樞驚訝地發現從大門通往內堂的道路已經都被掃過一遍,并且撒上了清水。院內所有的隨從——雖然只有四個——全都恭恭敬敬的侍立兩邊,提著草燈。
通門清道,出警入蹕。
即使規格再簡陋,但劉樞完全看得出,這是迎接王駕的禮制。
而酈壬臣也早就到了堂屋外,端正而候。
劉樞一腳邁進大門,所有人都整齊的跪拜下來,雖然沒有呼王號,但行的都是大禮,隨著她往里走,他們貼地的腦袋和雙手也跟著小幅度挪動,始終朝向她的腳尖。
此情此景,連常年服務于王庭事務的聞喜也驚呆了,在極短的時間內,酈壬臣是怎么做到這些的?
劉樞走到堂屋前,彎腰扶起了酈壬臣,看了看她的面色,憔悴萬分,一看就是病還沒好全,就道:“還病著,整這些虛禮做什么?”
兩人走進屋里,酈壬臣站在了客位上,把中間上首的主位空了出來,于是劉樞就只好坐到了主位上去。
剛一坐定,田姬就進來奉茶奉點心——這些東西顯然也都是剛才準備好的。
酈壬臣垂首道:“不知王上微服蒞臨寒舍,接駕倉促,萬望恕罪。”
她氣息虛弱,雖然盡力保持身子坐直,但依然耐不住偶爾發顫。
劉樞一肚子關心關懷的話都被她們從進門到現在的架勢給弄得講不出口了,只好無奈道:
“既然知道寡人是微服出訪,還操勞這些禮儀干什么?你就當寡人是尋常人來探病。”
酈壬臣道:“王上就是王上,臣就是臣,無論何時,禮不可廢。”
瞧著酈壬臣忍受病痛還要盡心接待她的模樣,劉樞的心漸漸沉下去,來之前的擔憂和沖動逐漸包裹上了一層隱隱的痛楚。
她沒想這樣的。
此刻,劉樞的心里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雖然她們明明只隔著一席之地,但又好像隔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千山萬水,隔著位階的溝壑,永遠也不可能處在同一個座位上。
她不忍心再說酈壬臣,就轉眼看向田姬,“你這隨從倒是眼尖,怎么就一眼認出寡人?難不成以前在王宮里當過差?”
“小人沒有。”田姬口拙,只說了四個字,就不知道怎么答話了。
酈壬臣就替她說道:“王上您的氣度,就算穿上尋常人的衣服,也是卓爾不群的,田姬怎么會猜不出呢。”
說完,酈壬臣就示意田姬可以暫時離開了,畢竟陪侍君王這種事壓力是挺大的,一般人還真頂不住。田姬如釋重負的走到堂下屋角站著去了。
堂屋里就剩下兩人,劉樞眼睛一直瞧著酈壬臣,直到把人看的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她才尷尬擠出一句:
“寡人……給你帶了點宮里的補品,每日進用一點,病氣消得快。”
說著她就從袖管里摸出來一個小盒子,要遞給酈壬臣。
“謝王上恩典。”酈壬臣雙手接了,心里面也微微驚訝劉樞竟然親自帶著這些東西。
按照常理,劉樞這時候也該說幾句對臣子勉勵的客套話,但是她沒說。劉樞很不想酈壬臣把她這次探病看成一次所謂的“王恩浩蕩、圣恩垂憐”的行為。但是如果不當成這些,又能當成什么呢?
于是又是一陣尷尬的靜默。
劉樞嘆了口氣,她想說:“你去榻上歇息吧,不用管我,我只是來探病的。”
但是她也沒說出來,因為她知道說了也沒用,以酈壬臣的脾氣,怎么可能自顧自去榻上躺著,當她這個王上不存在?
“咳咳……”咳嗽聲打破了這片靜默,堂屋本就不大,使得這兩下咳嗽顯得尤為清晰。
是酈壬臣的咳嗽聲。她的喉嚨正火辣辣的痛,她實在沒忍住才咳出來的。
劉樞一聽這咳嗽聲就知道她病得不輕,立馬去看她臉色,見她在默默擦汗,就道:“你……你不會是……你在發熱嗎?”
酈壬臣道:“王上恕罪,臣的病還沒好,怕污了御體,還請您回宮中歇息。”
劉樞霍然站起,“今晚寡人不想再聽到恕罪兩個字!”
剛一說完,她自己就先后悔了,這哪里是看望病人的語氣啊。如果換做別人,劉樞才不會反思這些語氣方面的問題,但酈壬臣是不一樣的。
“臣……”酈壬臣也聽出來她的壞脾氣犯了,正想說點什么,腦門上卻忽然覆上來一雙溫涼的手,是劉樞的手。
“這么燙。”劉樞抽回了手,皺了皺眉,“你可真能忍,都病成這樣了,還想著接駕?”
接著,不管酈壬臣要說什么,她直接走過去,彎腰把人一下橫抱起來。
“王上!”
酈壬臣驚呆了,堂下的田姬也驚呆了。這……這怎么回事?
好在田姬還沒有太呆,她馬上背過身去,假裝沒看見,又眼疾手快的關上了堂屋的門。
“寢殿……嗯……臥房在哪?”劉樞垂眼看她,淡淡問道。
酈壬臣了解漢王的脾氣,當劉樞露出這種眼神的時候,最好不要逆著她說話。
“在……堂屋東側。”酈壬臣小聲答道。
劉樞就抱著她大步流星的走進臥房,一言不發的把她輕輕放于榻上,手觸及到床鋪,劉樞又道:
“床褥還是溫熱的,說明在寡人來之前你已經歇下了。”
所以,是后來聽到她微服駕到的消息,才又急急忙忙爬起來,一通準備。
酈壬臣垂著眼皮,沒法反駁,只好默認。
想到這,劉樞又是生氣又是難過,她今天就不該跑到這來。
劉樞放開了酈壬臣,拉開被子給她蓋上,扭頭朝外說了一句:“來個人,煎藥。”
田姬隔門應了一聲,劉樞就坐到了榻邊,臥房里有一扇窗戶,夏季一直開著,透過這扇窗,可以望見滿天繁星。
臥房沒有點燈,但映著月光和星光,她們能夠看到彼此的輪廓。
劉樞看了窗外片刻,道:“這里的星光和王宮里是一樣的。”
她的語氣平和了一些,但總帶著股淡淡的落寞。
酈壬臣道:“小小窗扉,不及王上的觀星臺。”
劉樞看了看榻上的她,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就從口中溜出來了:
“聽說人死后會化作一顆星辰,于是寡人兒時總會數遍所有星星,想找到那一顆。”
她自嘲一笑,不過現在已經不必找了,那顆星星就在她的眼前。
藥很快煎好了,解表散熱的草藥不需要熬太長時間,一刻鐘內即可,熱乎乎的一碗湯汁端上來,劉樞開門接了,又關上門,動作很自然的坐回榻邊,端著碗,攪動湯勺,涼著藥。
酈壬臣差異的看著她這一連串動作,心里忍不住懷疑眼前的這個漢王是不是被誰掉包了,實在太奇怪了……
藥溫差不多了,劉樞舀起一勺,酈壬臣以為她這是要喂她的架勢,趕緊坐起來,正要開口婉拒,誰料漢王一把將藥碗塞到她手里,語氣淡淡:
“喝吧,別嫌苦,敢剩一滴試試。”
酈壬臣:“……”
哦,沒錯,這才是如假包換的漢王啊。
酈壬臣乖乖喝了藥,放到榻邊托盤上,劉樞叫她重新躺下。正在酈壬臣默默狐疑漢王要呆到什么時候為止的時候,那雙溫涼的手又輕輕覆上她的眼睛,她只好閉上了眼睛。
“寡人若走了,你不必起來送。”
“可……”酈壬臣覺得不妥,就要睜眼。
“這是王命。”劉樞淡淡補了句。
酈壬臣只好安靜了。
手掌拿開了,酈壬臣沒有睜眼。借著星光,劉樞凝視著榻上的女子,女子的輪廓在暗夜中那樣的輕瘦,像一葉扁舟,隨時會消散一樣。
某種游絲般的暗昧氣氛氤氳在她們之間。也許是發燒的原因吧,感受到那股盯著自己的視線,酈壬臣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快。
劉樞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酈卿可曾試過從宣室殿走到司馬門外的護城河?”
“臣不曾。”
“那你可從從司馬門外走進過宣室殿?”
這兩個問題有什么分別嗎?酈壬臣不明白,但還是閉著眼答:
“亦不曾。”
靜默片刻,劉樞道:
“寡人走過。很多次。”
漢王的語氣聽不出情緒,這么多年了,她已經完全學會怎樣掩蓋內心的情感,幾乎成為一種習慣。
“那條路很長,長到還是小孩子的五歲的我根本走不完。”
“那條路也很險,險到十五歲的我在冰雹的雨夜里腳下打滑,壓根摸不到盡頭。”
劉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在今天說起這個話題,她是想起了八年前的那個雨夜。
在這個簡陋的小臥房中,在酈壬臣身邊,可能只有在離開漢王宮的地方,她才能暫時以劉樞的身份存在吧。
酈壬臣聽到她說這些,不解,默默想著,王宮是王上的家啊,誰會在自己家里走不到頭呢?
沒有人回答她。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子里始終安安靜靜的,酈壬臣已經被燒糊涂了,分不清身邊到底有沒有人了,藥物的作用也使她昏昏欲睡。
榻邊的人什么時候離開的,她不知道,因為她已經睡過去了。
……
輕簡的馬車趕回王宮,劉樞卻沒有安寢。她獨自登上觀星臺,她仰望蒼穹的銀河,星垂平野,漫天壯闊。
有些話,還不是說的時候,無論對誰。
聞喜知道每當王上心情郁結的時候,就會這樣看看星夜。
一顆流星溜過天際,劉樞忽然想起體弱多病的母親曾教給她的那些話。那時她還很小,很多話都不明白意思,很多話也都忘了,但始終記著一句:
“好孩子,知道怎么為君嗎?為君就是——只要別人做的事,便絕不能跟著做。該高興的時候,卻不要高興。想哭的時候,也絕不流淚。失意的時候,絕不嘆氣。同樣,對自己喜歡的人,也絕不輕易告訴任何人。君王的人生絕不可盲從別人,這是你生來就要忍耐的。”
劉樞想到這,喃喃重復著這句話:“……君王的人生絕不可盲從別人。”
她重復了很多遍,直到熒惑星從一面滑行到另一面,直到東方既白。
第094章 鄄城之盟(1)
鄄城之盟(1)
鄭國的宮冶氏最近簡直忙到腳不沾地。作為鄄城的城主大夫, 公冶泰忙里偷樂,天天盼著盟會日子的到來。
想想看吧,到時候七國國君攜部下皆至鄄城, 那將是多么大的商機,如此多的達官顯貴齊聚鄄城,他們要吃喝, 要玩樂,要揮金如土,那將給鄄城帶來巨額的利潤。
也許在盟會以后, 他公冶氏將超越范卓公,成為鄭國最富有的氏族,而鄄城也有可能會在貿易上勝過鄭都曲沃呢。在鄭伯親切的關懷下, 公冶泰決心定要將這次大會辦出彩。
他在鄄城的中心修建起高高的“襄臺”作為各國國君議事的場所,又操練了一支熟悉禮儀的歌舞隊作為盟會華麗的點綴。他還私心將自己的小兒子安排成了替國君唱贊名的副官。
驕傲的公冶長卻很不滿意父親這樣的安排, 作為鄭國最高貴的世家公子之一,他以才學顯于朝廷,加之姿容倜儻,深受王太后的寵愛, 王太后視之如親子, 伯夫人認他做表兄,他不遜于世,連鄭國卿大夫都不放在眼里,覺得滿朝文武皆不如己,哪里肯乖乖去做那繁瑣盟會的禮贊官?
只不過,公冶長也很好奇, 其他國家的國君到底有什么不同尋常之處?他很快就會看到了。
秋,九月初六, 云上于天,齊王姜于的王駕率先抵達了鄄城。兵車滾滾,彩旗飄揚,齊國儼然一副準盟主的架勢。
鄄城六處城門全部洞開,迎接齊國的車駕,按禮節,在進入盟會城池時,齊王姜于應站在王車車板上,扶欄致意。
只見姜于一身灰紫色的王袍,領襟處露出一截墨綠色的襯袍,腰懸琉璃碧玉,站于王車上,車橫木上系著紫色絲帶,整個車廂的青鳥圖案也都涂成紫色。
眾所周知,齊王于偏愛紫色,而齊國的國色卻是朱紅色。
自從姜于登基以后,便將王宮內外能用上紫色的地方全用上了紫色,那些臣子們為了討好新王,也紛紛開始穿帶點紫色的衣裳進出王宮,以求博得新王的好感。這招果然管用,齊王于見了他們便要夸贊幾句。
一時間,“齊王好紫衣,舉國公卿皆服紫”。紫色漸漸凌駕于朱紅之上,成為最貴氣的顏色了。
“此乃惡紫奪朱之相也。”
公冶長風度翩翩地站在城樓上評價道,他舉目觀望齊國的車馬隊,這時候他本該同國君一起在行宮里迎接齊王的,但他懶得去。
齊王于的車架駛進了鄄城行宮,鄭伯姒好早早等在殿外,雙方見禮。接下來便是等待其他路遠的國家首腦抵達了。
隔天,九月初七,陳國國君至。鄭伯與齊王同時迎接。
九月初九,申、蔡兩國國君結伴而至。鄭、齊、陳三國國君同列相迎。
那蔡國國君夏晟的儀態看起來莊重中帶有一絲滑稽,總愛仰著頭走路,只看天,不看腳。
公冶長覺得好笑,他原以為只有鄭國的貴族一副酒色財氣的模樣,沒想到其他國家的君主和大夫也各有各的“毛病”。
“時無英豪矣,時無英豪矣……”他百無聊賴的念叨著,決定不再看下去了。
九月十三,魯國的車駕至,但牽頭的并非魯公,而是他的三叔康公季友,魯國人一般稱他為康公友或者魯叔友,天下人則習慣稱他為康叔友或康季公……哎呀呀,魯國貴族的名稱總是比他們的菜譜都多。
至于魯公本人,則跟在叔叔身后。
連鄭伯都納悶,怎么天下最刻板于禮法的魯國能夠允許國君落于臣后呢?
原來,魯國三公室這些年勢力越來越龐大,為了削弱魯公的權力,竟然擺出“孝道為國本,尊長為綱要”的治國主張來,認為魯公應該對三位德高望重的叔叔保持最大的尊敬,于是魯國的禮法也被三公室改寫。
國君出行,叔長當先,如今天下也只有魯國了。
提前來到鄄城的五國國君也同時迎接了他們。
九月十四,按照腳程,這一天該是最遙遠的漢國國君到來的日子,但是眼見金烏西斜,殘陽如血,也不見漢國車駕的影子。
九月十五,還是不見。
“想來是路途險阻,耽擱了。”鄭伯提議道:“待孤譴人去沿路問問便是。”
傳令官去問了,果然如此。說是潏江上秋風大作,拖慢了漢國的速度,漢王囑托若九月二十日前不能抵達,叫六國國君不必多等。
九月二十日就是盟會的日子了。
劉樞的這條口信無疑叫齊王于舒了口氣,她終于放心了兩點,其一,漢王樞并非不來,而是真的誤了行程。其二,盟會日期是她定下的,如果因為漢王而延后,恐怕其他國君會有非議,可如果不顧漢王,如期舉行,萬一惹惱了漢國,也不好。
這下有了漢王樞的保證,她便可以不提心吊膽了。
……
九月十九日,戊午,有霜。
漢國的車駕終于全部趕過了潏江,加快進度奔赴鄄城,若不出意外,趕在二十日前應該能夠抵達。可是不巧,半上午的辰光,天上飄起了雨滴,氣溫驟降。避免馬車打滑,隊伍只好又放慢速度。
劉樞倒是不急,她似乎一點也不關心是否會遲到,也不在意成為盟會的主角。這幾日,她沒叫任何人來王車里解悶,只是獨自一遍一遍想著后面的計劃,她眼睛落在隨行人員的名冊上,心里卻想著那些沒來的人。
只有她心里明白,那些沒來的大夫才是屬于她的人。
她將他們留在灃都,就像漁夫向池塘里撒下漁網,漁網會順著水勢快速張滿,只待她回去,便是收網之時。
初秋的鄭國官道上吹起涼颼颼的風,夾雜著細絲一樣的冷雨,車輪咕嚕咕嚕的向前滾動,劉樞想著酈壬臣就在后面不遠的某一駕輕車中,也許正在陪著高傒聊天呢。不過她始終沒有傳喚她。
……
九月二十日,己未,雁南歸。
泠雨送秋,輕寒迎節,江楓曉落,林葉初黃。鄄城將近,侍女早早服侍漢王換好了禮服。
劉樞走出車廂,登上車板,看看天色,卯時已過,鄄城就在三十里外。
“再快些。”她淡淡下令。
“諾!”御馬的車府令揚起馬鞭,賣力趕路,帶動著身后的幾十乘馬車都快了起來。
盟會將在辰時舉行,他們恐怕是趕不上了,但是趕不趕得上不要緊,要緊的是漢國的態度。所以漢王才早早便換好禮服。
一個時辰后……
“漢王儀仗到!”
鄭國的城頭傳令官大聲通告,城門本就是敞開的,劉樞像其他國君到來時那樣,身著王袍,手扶車橫致意,穿過城門。
這時候,六國的國君已經依次登上典禮“襄臺”,聽到節節傳報聲,均回頭去看,漢王的車馬剛到,來不及停在行宮,直接停在了襄臺之下。
劉樞抬頭看去,只見六國國君皆隆重衣冠,立于高臺,臺下左右是六國的儀仗,依次排開,各國群臣裝容整肅,也排成六個陣營,將高臺圍攏一圈。
旌旗蔽空,鐘鳴鼓擂,萬眾莊嚴,兵馬在列。盟會剛剛開始……
這是第一次,天下七國國君同聚于一處,只有見慣大場面的人才能鎮得住此情此景。劉樞不用見慣大場面,她自己便是大場面。
她步下王車,步履從容不迫,表情鎮靜從容,雖然遲了幾刻,但絲毫不慌張,她已經打好腹稿,想好到時候怎么說了。
襄臺是只有國君和少數幾個隨從大夫才能上去的場所,其余的儀仗隊伍和大夫們都留在臺下,列在其他國家隊伍之側。
公冶長作為鄭伯的禮贊官,立于鄭伯身后,他自然也見到了劉樞緩步而上的情景,這恐怕是他一生也無法忘卻的一段記憶。
只見連綿幾日的細雨稍歇,天邊的云層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漢王一下馬車,鄭國的禮儀官便奔下高臺去迎接。她沿著土黃色的夯土臺拾級而上,步態端莊又不失一種松弛感,與那些古板謹慎的國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長得以看清漢王樞的樣子:丹鳳目,懸膽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雜著赤色的夔龍紋,腰間一柄長劍,垂一排玉組,頭上一頂蟠螭紋鏤空金冠,熠熠生輝。
公冶長從沒見過能將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氣勢的人。這樣的女人,任誰見了第一面都會被震懾的。
這才是高懸于漢國上空的太陽。
公冶長自詡清逸之士,眼高于頂,全鄭國什么樣的王庭勛貴沒有見過?哪怕這幾日又見了許多天下名流、國君將相,也不能使他為奇,唯獨漢王樞,于七國君王中,給他獨一份的感觀。
漢王樞抵達臺上,與齊、鄭、申、陳、蔡、魯各國國君見禮,六國國君也以平禮回之,隨后在禮官的引導下各自就坐。
劉樞年紀雖輕,卻只帶三名大夫上來,可見其底氣十足。襄臺上置祭壇、帷幔、旗幟、桌案,七國國君圍合而坐。鄭伯姒好作為東道主,先站起來發出第一道外交辭令:
“日中則移,月滿而虧,天下之勢,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賓式燕!”
既然是正式場合的外交辭令,規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話來說了,而是要引經據典,駢四儷六,這是作為國君與貴族必備的禮儀技能。
鄭伯這么一說完,身后的禮贊官公冶長立馬就明白了國君的意思,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要向各國表示歡迎光臨,于是他朝臺下高聲宣道:
“鄭樂府,奏《嘉賓》之樂!”
這也是國君們舉行會議時必備的一個環節:詩而和之!
既然是《詩》,那便是要唱出來的,臺下早坐著各國的樂府團隊,都是各個國君自己帶來的。鄭國的樂師們聽到禮贊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開始吹吹打打起來。
一時* 間,編鐘與石磬同鳴,謳者與舞伎同起:
“敦彼行葦,牛羊勿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戚戚兄女,莫遠具爾。或肆之筵,或授之幾;
肆筵設席,授幾有御。或獻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薦,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詩經·行葦》)
謳者們連唱四闋,樂曲歡快,這是一首熱烈歡迎賓朋的詩歌,順便表達了兄弟姐妹團結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畢,大家都很滿意,尤其齊王于最滿意,她欣然瞧了鄭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齊王為首的各國國君輪流發表了幾句夸贊和感謝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錦繡。
各位國君即使平時在自己的宮闈里玩樂無度,但是到了這正式盟會的場合里,誰也不落下風,表面文章做的一個比一個好。
國君與文人不同,他們從小學習的一切詩詞歌賦,都是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為國家的代表,他們在集體盟會時要能即興賦詩,出口成章,拉近與賓客的關系,不能只會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國君們都彬彬有禮的贊謝一輪,隨后鄭伯適時提樽,邀各位共飲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輪的外交辭令,在天下公認的禮儀中,以上過程叫做——詩賦外交。
這樣的外交方式,雖然非常繁復累贅,但是用詩賦作為外交辭令,對于一些不便明講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針對敏感的問題,就可以作彈性解釋,婉轉而又微妙;
國君與外交官們用吟誦詩賦的形式來闡述自己的思想和態度,或頌揚或恐嚇,或友好或嘲諷,或請求或承諾,或逢迎或拒絕……即使不合雙方之意,也不會撕破臉,傷了國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氣氛融洽,進退有度。
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夠為談判創造模糊的空間,一切實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計都暗藏在這些溫文爾雅的吟誦聲中了。
等鄭伯姒好坐下了,漢王樞自然而然站了起來,為表失期歉意,她理應在東道主做完開場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談正事的盟會中,這種禮節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處境將比較尷尬。
所以她切入的時機非常合適。
劉樞站起來的時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約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這位傳說中無能暴戾,踐祚二十三年還未親政的女王究竟是個什么角色。
劉樞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語調在高臺上擴散開來: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盟,失路于野,念茲在茲,罪咎何尤!”
她講完,身后的酈壬臣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沒錯,漢國此次的禮贊官,劉樞選酈壬臣來做。
酈壬臣敏捷地體會出了劉樞想表達的意思,這話是說:
秋天的冷雨氣候實在惡劣啊,連南飛的鴻雁都在艱難抖動翅膀,我們非常樂意來參加此次盟會,但實在不小心耽誤了路程,心中憂愁萬分,對于自己的過失,一直在反思和懊悔,希望得到長者的原諒。
短短幾句話,既闡明了失期的原因,又表達了愧疚的心情,還擺出一副任憑長者責罰的態度。
在坐的國君大部分都比劉樞年長二三十歲,于是她的措辭也給人感覺帶了點調皮的意味,嚴肅中帶點輕松,各位國君聽后均莞爾一笑,誰又當真與她計較呢?
依照這個意思,酈壬臣在腦中飛速篩選一遍,選定了一首最恰當的詩歌,對臺下宣道:
“漢樂府,奏《匪寧》之樂上闋!”
臺下的漢樂府樂師們接到命令,也立即演奏起來。不同國家的樂曲風格也不同,哪怕是同樣的詩賦,也能演奏出千變萬化的氣質來,鄭聲柔媚而靡靡,漢聲卻凜凜而磅礴:
“節彼南山,維石巖巖。赫赫圣王,民具爾瞻。憂心如惔,不敢戲言。式夷式已,小人弗殆;
節彼南山,有實其猗。駕彼四牡,四牡項領,我王不寧,不懲其心。憂心如酲,爾罰何力!”
(【注】改編自《詩經·節南山》)
之所以只唱奏上闋,是因為這首詩歌全文并非都表達了道歉的意思,如果全部吟誦出來,未免跑題,只有節選出上闋來,才能符合漢王的意圖。
作為大型外交活動的禮贊官,得有不亞于任何人的學識,要像喝水一樣熟悉各類詩詞歌賦,還要能夠在揣摩上意的同時會適當的“斷章取義”。
上闋奏畢,六國國君臉上都露出寬和喜悅的顏色,大家象征性的輪流發表一句評價,這事就算這么過去了。鄭伯再次提樽,邀各國國君同飲,接著進入下一議題。
這時候齊王于便站了起來,在今天,她才是正兒八經的主角——盟會的發起者。
她穿著全場最艷麗的紫袍,身量精瘦,她笑起來的時候,頰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顏色嬌美,引人贊嘆,不笑的時候,又目光精明,仿佛一切都逃不過她的洞察。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諸位,最后在漢王樞身后的酈壬臣身上停留片刻,兩束目光相遇的時候,酈壬臣禮貌的避開了眼睛,像是在表示對別國國君的尊敬。
姜于的心卻為此揪了一下,兩年了……她們快兩年沒有見過了,如今再重逢,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棕色的厚大禮袍穿在酈壬臣的身上,她頭戴銀絲編織的進賢冠,帽冠兩側插豎起的白色鹖羽,這樣的服飾和冠帽在漢國象征著高級卿大夫的地位。她袖口的花紋是代表司法的解豸神獸紋樣,更明明白白展示出她作為漢國廷尉的身份。
姜于怎么也想不到,酈壬臣會去了漢國,竟還在短短兩年坐到了廷尉的位置。同樣,酈壬臣也絕對想不到姜于會成了齊王。
姜于只覺喉嚨苦澀,如果她早知道自己會成為齊王,如果再晚一些放少卿走,她是不是有機會將她留在齊國,留在身邊呢?
可是不可能有如果。
風云際會,天下不寧,她們被命運的颶風裹挾著推到了截然不同的兩極……
姜于收回了視線,整理思緒,提高聲量道:
“孤行其野,芃芃其麥。控于大邦,誰因誰困?大夫君子,無責我憂。百爾所思,不如所共。”
(【注】改編自《詩經·載馳》)
她這話是說:我孤獨的走在茫茫原野之上,看到茂盛的麥子,想要去找大國幫忙,可卻無依無靠,有誰能夠明白此等困境?各位君子,請你們不要責備于我,當此之時,不如同我一道吧。
聽她這樣說,六國國君的臉色都變得凝重,姜于所說的困境,自然就是指“楚患”了。
姜于也通過這段話率先點出了盟會的主題:聯合抗楚!
齊國的禮贊官酈淵向臺下宣布了演奏的篇目:“齊樂府,奏《大國》之樂!”
伴隨著齊國樂師們的演奏和謳歌,也給各國國君一個思考緩沖的時機,雖然他們早在來之前便已經想好了策略,但是具體怎么隨機應變的講出來,也是需要認真斟酌的。
這首《大國》也真是選得妙,一方面道出了楚患嚴峻的事實,在坐的那幾個小國平日里沒少被楚國欺負掠奪,若無大國庇佑,他們很難過好;另一方面又突出了齊國的大國意愿,給盟會的走向定了個調子。
(【注】本文關于詩賦外交的內容也參考了相關文獻,詳情見作話)
第095章 鄄城之盟(2)(二更)
鄄城之盟(2)(二更)
待齊國這首《大國》奏畢, 申國國君便率先站出來,表示支持,他的禮贊官也叫申國的樂隊唱奏了一曲表達投桃報李之情的《木瓜》:
“投我以木瓜, 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注】引用自《詩經·木瓜》)
申國一表態,陳國國君也坐不住了,趕緊出來表態, 畢竟它也毗鄰楚國,如果有個大國能庇佑自己,那再好不過。
于是襄臺下又是一陣誦之, 歌之,弦之, 舞之,琴瑟以播之,笙簫以傳之……
陳國以超高的音樂水平聞名天下,一曲奏畢, 人人如聽仙樂, 贊不絕口,陳國國君也臉上增輝。
等陳國表完態,蔡國便站了出來,總是仰著腦袋走路的蔡國國君對任何事都抱有懷疑態度,他摸不準齊國的誠意如何,會不會只是賺個吆喝, 根本不出力呢?
況且,蔡國雖然也是小國, 但并不與楚國接壤,真要發生什么戰事,一時半會兒也燒不到他的國土上來,他真的有必要傾力投靠齊國嗎?
于是蔡國選取了一首意義相對保守一點的《采薇》演奏出來: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
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駕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這個要表達的意思就沒有申國和陳國那么熱烈了,蔡國選擇這首詩,是在告訴齊王于:既然你們都那么說了,那我也就跟著你們一同奔波吧!像齊國這樣的君子大國,可不要誆騙我們小小的蔡國呀。
齊王于當然聽得出來這層意思,她心里作何感想不得而知,臉上始終掛著款款的笑意,舉起酒樽,邀大家共飲一杯。
到此,還有漢、鄭、魯三個大國沒有表態。
這三國中,漢國的態度無疑是最重要的,因為漢國乃“邊隅之要害,中原之藩籬”,憑一國之軍力,抵御狁方不犯中原,在天下諸國中,漢國也許是最不活躍的,但它肯定是不可忽視的存在。
在來到鄄城前,酈淵便已經提醒過齊王于,最好早早確定漢國的態度,這關系著夾在漢齊之間的鄭國的決策,也關系著魯國會不會繼續乖乖依附于齊國。
當今天下大勢,齊國綜合國力最盛,而漢國軍力最強,鄖國地處偏遠,不摻和中原諸國的政事,也不參與盟會。齊王于想做聯合七國的領頭人,必須要穩住漢國的情緒。
齊王于又站了起來,看向漢王樞的方向,目光卻不由自主落在了酈壬臣身上,不禁暗自喟然,經過方才兩輪禮贊,使她明白酈壬臣已經完完全全成為了漢臣,與齊國沒有一點關系了。
姜于端起酒壺,單獨敬向漢王,前為壽曰:“有酒如澠,有腴如陵。孤亦中此,與君復興!”
(【注】引用自《左傳·昭公十二年》)
這話是說:今日盟會的美酒如蒸餾的一樣甘醇,山珍海味像山陵一樣堆積,我愿意與您一同主持天下的興盛。
壽畢,酈淵選了首詩歌,叫臺下樂府彈奏起來,齊王的意思,很顯然是以退為進,表達出想和漢王樞一同擔任盟會首領的愿望,問對方意下如何。
劉樞的眼中閃過一道微妙的光,這下子,是逼她不得不回應了。沒想到齊王于如此急切要確認這件事,不知道齊國究竟欠了楚國什么,以至于姜于這般忐忑?
她飲下姜于祝壽的酒,等歌舞止歇,便也舉樽回敬道:
“沔彼櫟水,朝宗于海。共武之服,以定邦國。”
(【注】引用自《詩經·櫟水》)
這前句是說:那滿滿的櫟水啊,都向東朝拜于大海——僅僅前兩句就已經鮮明表達出漢國樂意像水流歸海一樣侍奉齊國為盟主的態度。漢國并不打算和齊國一起擔任領頭人,只做追隨者便好。
姜于驚訝萬分,她沒料到漢王樞竟然這么干脆又好說話。
但劉樞后句話的意思又很玩味了——可惜我國一直致力于武力之事(指抵御狁方),以此來安定天下。
這話的潛臺詞是漢國無暇再顧及出兵楚國了。
總體理解下來意思便是:態度給夠,但一毛不拔。
洪亮的漢國樂聲響起,齊王于趁機仔細思索著是否該更進一步,叫漢國多履行點任務。但她還沒想好,就聽到漢樂府的音樂里帶著一絲殺氣,這才驚覺這是一首戰歌!
酈壬臣恰如其分的拿捏準了劉樞的意思,選了一首《凱風》,既表達同仇敵愾的聯盟之誼,又給予警示作用。
姜于聽懂了這層弦外之音。
姜于嘆了口氣,飲下了劉樞敬他的那樽酒,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能要到漢國這樣的承諾,已經不算虧了。
漢國表完態,鄭國作為七國中最大的墻頭草,也馬上表示奉齊國為主。
最后是磨磨蹭蹭的魯國,作為齊國的老牌盟友,魯國沒膽子在大家都同意的情況下唱反調。
至此,所有國家都達成了一個相對統一的意見:以齊為盟主,認姜于為霸主,協同調度拒楚之事。
……
第二日,諸國國君便在襄臺上舉行盛大的盟誓典禮。
古禮云:約信曰誓,蒞牲曰盟。大盟則飾其牛牲。
推選天下霸主,盟誓是相當重要的事情,必須用到最高規格的禮制,殺牲歃血以示莊重。
鄭伯早早就命人準備好了祭祀禮儀的工具,奉上神靈昊天的牌位,挖好坑穴,即“坎”,然后以牛、羊、豕為犧牲,殺于坎上,割牲左耳,以盤盛之,擺上祭壇,取其血,以青銅敦盛之。
祭祀的鐘鳴振振,古樸清肅,諸國樂府同奏祭祀禮樂,場面莊嚴盛大。齊王于一身肅穆的禮服,立于臺前,命人宣讀寫好的盟書:
“天下為一,同心拒蠻,無相害也,有違此盟,神明殛之,俾覆其師,無克祚國,及而玄孫,無有老幼!”
(【注】改編自齊桓公盟誓詞)
諸國國君也皆著禮服,一同向黃天后土神靈禱告,蘸取青銅敦中的鮮血涂于唇上,此為歃血為盟。
隨后將盟書的正本放置于玉匣內,和犧牲一起埋于坎中。盟書的副本由參盟各國各自帶回一份保管。
既已認了霸主,各國地位便不再平起平坐,由齊王于領頭坐在最上首,接受鄭、魯、漢、蔡、申、臣國君的揖禮。
此一時,天空廓落,云幕低垂,夕陽西斜,高臺蕭然,盟誓典禮接近了尾聲,這場持續了整整一日的典禮也預示著天下形勢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局面。
從此往后,只要楚國有北上的意圖,諸國便要聽令于齊國,擰成一股繩,在齊王的統一調度下壓制住楚國的狼子野心。
隨著楚國實力近些年愈發強大,產生這樣的新局面可以說是必然的。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經指向,區別僅在于誰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之上。
這也是齊王于此生最巔峰的時刻:眾國賓服,統合四方,不到三十歲的她從流浪王女搖身一變成了萬王之王。
這樣的遭遇使她自己都覺得吃驚而不真實,她頭一次體會到權勢澆灌下的快意。
而這樣的新局勢又能維持多久?誰也無從得知了。
盟誓后的第三日,便是熱鬧歡慶的宴飲聚會了,大家終于可以卸下那些一本正經的外交辭令,以輕松詼諧的狀態一起歡飲達旦一番了。
這方面正是鄭國人擅長的,公冶泰為了刺激各國貴族們的消遣欲,精心籌辦了這次宴會。
宴會在鄄城行宮內舉辦,齊王姜于面南而坐,鄭伯、漢王東向坐,其余諸王西向坐。酒宴安排在一處清涼臺上,四面合攏的帷幄都卷起來,四方通風,各國陪同的卿大夫們圍著臺子坐好幾圈,臺下是鄭樂府演奏的六佾舞。
酒過三巡,舞姬退散,各國開始搬出了自己的拿手節目,聊以助興,往常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魯國此時卻破天荒的第一個站出來,命令自己的舞班為新盟主獻上了一支《韶箾》舞曲。
魯地的樂舞非常具有古樸的美感,姜于看過都忍不住夸贊道:“德至矣哉!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
見她正高興,始終坐在魯公身側的康季公便站起來,提樽向齊王祝壽道:
“承蒙盟主厚愛,這一支舞,是為祝愿齊魯兩國情誼長存,祈愿‘鄄城之盟’固若金湯,也是祝福姜姚兩氏婚約美滿的。”
此話一出,諸位國君的臉色都有些微妙了,姜姚兩氏的婚約……難道是說齊王于與魯國翁主的聯姻?在經歷了那么多事情之后,這婚約還能做數嗎?魯國現在提這茬是想干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齊王于身上,而齊王于神色一變,遲遲沒有去接受那樽酒,不過也沒有開口拒絕。
有些秘事旁的國家可能不了解,但姜于卻了解的很呢。好你個康季公,幾個月前還要殺自己呢,現在卻又擺出親家公的姿態來求姻緣,豈非可笑?
她看向康季公,康季公的表情卻理直氣壯,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
他的理直氣壯是有理由的,魯國已經按照齊國的意志秘密殺掉了小公孫姜勉,這就已經足夠說明魯國的誠意了,一債抵一債,齊國還有什么理由揪著往事不放呢?
在天下政局中,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盟友,只有永遠的利益。齊王于既然可以前腳和楚國眉來眼去,尋求庇護,后腳又召集諸國聯盟抗楚,那么為什么不能和魯國“再續前緣”呢?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姜于又看向坐在肴案之后的魯公,卻是一副低著頭的軟弱模樣,緊張的眼睛都不知該往哪里放。
似乎是她思考太長時間了,她也確實沒想好該如何回應康季公的話,她不欲當場給出承諾,但也沒盤算好如何回答來做個過渡,歡樂的宴會一時間有些冷卻下來的意思。姜于微微皺了皺眉,如果這時候有第三方干預一下就好了。
她正這么想著,耳邊忽然就響起了一道清冽的聲音:“寡人年紀輕,見識少,還是頭一次瞧見,臣子替君王起來祝壽的呢……”
姜于驚訝的朝旁邊看去,說話的是漢王樞。
只見劉樞手執玉杯,一副神色悠然的模樣,語氣似是單純的疑惑,又似是在指出康季公不合臣子之禮,她笑著繼續道:“……可見魯公該是極為愛重康季公吧。”
聽到后一句,魯公趕緊站起來,順著劉樞給他搭好的臺階下來,“這……確如漢王所說,孤之叔父乃魯國肱骨之臣。”
魯公也提酒朝齊王于祝壽道:“所以,這樽酒要共敬盟主,祝愿盟主安康。”
齊王于瞧了眼漢王,又瞧瞧魯公,立刻便心領神會,也站起來,笑著飲下了魯公和康季公祝壽的兩樽酒。
她愿意喝這酒,就說明沒有一口拒絕康季公提出的問題,但也沒立刻答應下來。具體的決定需要回去之后,慢慢再做商榷。于是魯公與康季公也欣然回到了座位上。
宴會的氣氛又重新熱鬧起來,臺下吹吹打打,臺上觥籌交錯,各國的使團又輪番上演了好幾個節目,就連圍臺而坐的各國大夫們也互相熟絡起來,談成了好幾碼生意。
齊王于于應酬間頻頻觀察著漢王樞的舉動,心中只覺得驚奇萬分,天下人都傳言漢王樞昏聵無智,色厲內荏,可連續兩天接觸下來,她卻覺得不像那么回事。
這表明漢國王廷的水,可比旁人想象的要深啊。漢王也絕非什么簡單角色。
第096章 鄄城之盟(3)
鄄城之盟(3)
在宴會氛圍的最高潮, 鄭國作為東道主推出了他們的節目:玉樹臨風的公冶長由舞姬們簇擁著步上臺,執劍禮拜,朗聲道:
“盟主與諸王飲, 永修同好,鄄城無以為樂,請允許小臣獻劍舞一曲。”
“善。”齊王于點頭道。
只見公冶長拔劍起舞, 身姿瀟灑,劍如流水,看的眾人連連稱贊。
據說這公冶長的劍術是師承于名家劍客, 于九國中難得一見,所以引來稱贊不足為奇,連圍坐于臺外的大夫們也都抻著脖子想要一睹風采。
劉樞卻興致不高, 只一個勁的飲酒吃菜,偶爾抬頭瞧上兩眼, 公冶長暗中觀察她態度,不免挫敗,劍舞畢,滿座拍掌喝彩, 漢王也跟著鼓掌。
隨后公冶長代城主朝諸王一一祝壽, 諸王見這小生唇紅齒白兼之劍術優秀,都對他態度不錯,多喝了兩杯,夸贊城主公冶泰生養了個好兒子,將來必成氣候云云,然后又各自攀談閑聊起來。
然而少年意氣最是沖動, 待公冶長走到漢王跟前時,忽然開口道:“聽聞王上劍術卓越, 小臣斗膽,不知可否賜教?”
二人年紀相仿,但尊卑有別,提出這樣的請求,未免太過大膽。劉樞面上笑一笑,眼底卻是毫無在意,“汝從何處得知,寡人劍術卓越呢?”
“這……”碰了個軟釘子,公冶長只好硬著頭皮道:“漢劍之利,乃天下之首,漢國劍客的劍術也自然是極好的,更何況王上您呢?”
這句“漢劍之利”倒是夸在劉樞心坎上了,她目露欣然,終于正眼瞧了公冶長一眼,她手按在龍淵劍的劍柄上,笑道:“果然是個伶俐之人,可惜寡人不會拔劍的。”
“是小臣不配受教么?”
“非也。”劉樞道:“寡人的劍,只會用在戰場上、用在敵人面前。如此,汝還想看寡人拔劍嗎?”
她的回答令公冶長吃了一驚,心生涼意。僅僅三言兩語,又一次刷新了他對這位女王的認識,君王之劍,豈可隨意用來舞蹈?
公冶長默然一瞬,心中愧然,恭敬道:“小臣明白了。”拜伏一禮,退下了。
這本是飲酒作樂宴會中一場小小對話,卻被齊王于注意到,并盡收眼中,她越發對漢王好奇了。
她掃視在場吃喝的所有君王,隱隱感覺到,也許漢王樞才是他們當中最不容忽視的角色。
她本想再找個話題與漢王聊聊,正要舉杯,忽見有一漢國傳令官匆匆而來,由側面上臺,悄悄附在漢王耳畔說了什么,還說了挺久。
漢王神色有一瞬凝重,隨后如常,揮退了傳令官,主動提樽對大家笑道:“弊國忽有急情,待從速處置,寡人只好先回一步。”
她這樣一說,大家都感到意外,但盟會畢竟已經結束,早一點回去也無傷大雅,于是鄭國國君象征性的挽留道:“何急一時,待看過幾支曲子,明日回程也不遲啊。”
其他國君也跟著鄭伯附和起來,齊王姜于坐直了身子,她是真情實意想要留住劉樞,便道:“正值仲秋,更深露重,夜間恐不好趕路,孤還想與漢王促膝長談一晚呢。”
“諸君的情誼,寡人心領了。”劉樞叫侍從斟上滿滿一杯,以示誠意,執酒在手道:“既為同盟,盟主英賢蓋世,往后機會尚多,寡人僅以此樽謝罪了。”
眾人見她果真執著,便也不再強留,劉樞一口氣飲下滿滿一樽清酒,從容站起。
姜于要再說點什么客套話,卻被接下來眼前所見驚住了。
只見漢王站起后,臺下的漢國大夫們和兵士們竟然緊跟著同時站起,無論是正在進食的還是飲酒的還是聊天的,全都同時放下手中的活動,不約而同隨君王一氣站起。浩浩蕩蕩、齊齊整整一片,絲毫不拖泥帶水,仿佛這已經成了這些臣子們的日常慣性。
這陣勢唬的臺上諸王俱是一愣。
所謂一人起身,則萬人起身。君王站著的時候,臣子誰還敢坐著?
昨日盟會典禮上,所有士大夫都站在襄臺下,所以看不出來,今日則不同。
正在盡情舞蹈的舞姬們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弄得有點不知所措,漢王則一副很習慣如此的模樣,走到臺中,朝盟主揖禮作別,又說了些許謝罪的話,姜于愣愣的受她這一禮,又愣愣的回拜。
漢王再一一朝其他國君揖禮作別,其他國君都趕緊回禮。
劉樞就這樣很“禮貌”也很有風度地揖禮一圈,叫人挑不出錯來,然后回身步下清涼臺。
姜于驚奇地看著劉樞走向漢國卿大夫隊伍中。她雖一言不發,但那氣度像是一只大黑藏獒走進了羊群,而臣子們也像敏捷的羊群一樣,迅速的往旁邊閃開一條筆直的寬道,垂首伏低給她讓路。
劉樞就這樣自如輕快地穿過了他們,隨后隊伍又在她身后漸漸合攏,大夫們按次序排列,跟在她身后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為了不打擾到大家,漢國的人馬一眨眼便都退出去了,進退非常得體,沒有給人帶來不便,但是卻給行宮里的每個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等剩下的國君們重新坐下宴會的時候,一個個都仿佛還在夢里。過了一兩刻,才又恢復了歡樂笑鬧的場面。
酈淵注意到劉樞最后離開的時候,一左一右跟著最近的大夫分別是相國高傒和廷尉酈壬臣。
高傒在鄭國這幾天話都不怎么多,也不怎么出頭表現,可能是回到了他曾經發家致富做商賈的地方,讓他感到非常不適應吧,這是他羞于啟齒的經歷,他生怕有過去的人認出他來,說出他曾經窮困潦倒的青年時代的笑料,于是他盡可能把存在感壓到最低。
酈壬臣的位置則讓酈淵感到意外,雖說廷尉位居九卿,但是論資排輩,酈壬臣年紀輕輕也不該站在漢王的身側,相國高傒竟也沒有不滿。
這只能說明一件事,酈壬臣已經取得了高傒與漢王的雙重信任。
酈淵附在姜于身旁,小聲道:“王上,過去的人,就叫她過去吧,不值得再想。”
姜于表面上與大家推杯換盞,聽到酈淵的話,她心中一凌,偏頭低聲道:“老師這是何意?”
酈淵嘆了口氣,道:“王上,您不妨想想看,酈壬臣至漢以后,三遷其官,短短兩年不到,便做了漢國廷尉,如今還被漢王選為禮贊官。”
“那又如何?”
“這說明酈壬臣才華驚人,并且她……已經做出了選擇。”酈淵點到為止。
酈壬臣已經做出了選擇,她已經選擇了漢國。
姜于覺得胸口憋悶,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她知道這是事實。
她低聲道:“良禽擇木而棲,謀臣擇主而侍,誰說一個士人只能就一國了?酈壬臣最終歸于哪里,現在下定論,還太早吧。”
姜于慢慢飲下一杯酒,她泱泱大齊,以后還吸引不到最優秀的士人嗎?
酈淵眼神復雜的看她一眼,只覺得自己這個學生很矛盾,有時候,她的表現出乎他的預料,她絕情狠心的不像從前的那個翁主,但有時候,她卻又被一些無端的舊情干擾。
姜于并不是以接班人的要求被培養長大的,所以她的想法行為也和尋常的君王大不相同,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酈淵也沒法準確判斷。
他只能盡己所能給出提醒:“以臣所見,倘若一日,劉樞為王,酈卿相之,則天下可得。望王上小心為好。”
劉樞為王,酈卿相之,天下可得……姜于在心中默默重復這句話,她又望向坐在下首的諸王與群臣,所有人都對她這個天下霸主畢恭畢敬,服服帖帖。
姜于悄悄攥緊了拳。不,她不會輸的。
第097章 雪恥(二更)
雪恥(二更)
自鸞駕從鄄城歸來之后, 漢王廷內便氤氳著一股詭異的氣氛,說不出來哪里變了。
浮于表面的事件是漢王樞又一次下發了遣送鄖國公子衷回國的王命,高傒也再一次派人予以封駁, 還心想漢王真是屢戰屢敗,以卵擊石。
可是沒成想,這封王命竟然暢通無阻的一路走到了外事司的流程, 再差一步就要選派兵甲護送公子衷啟程了。
高傒還是從他的兒子高封口中得知這情況,他驚訝的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內廷那些大夫在做什么?酈壬臣在干什么?為什么不阻止王上!封駁王命不是很容易嗎?她這個廷尉還想不想做了!”
高傒大怒,同時隱隱覺得有什么事情已經超出了自己的控制。這個月來, 以酈壬臣為首的他最信任的高氏黨羽也很少有人來主動拜會他了。
高封見他如此動怒,也跟著緊張起來,勸道:“父親息怒, 諒他們也不敢掀起什么大風浪來,明日便是大朝會, 父親何不去整肅一頓,敲山震虎?”
高傒略一想,點頭認可。
然而第二日的大朝會,也是大漢國歷史上最不尋常的一次。起先高傒率領大夫們進入司馬門的時候, 一切還都是按部就班的樣子。
不過當他抵達蘄年殿前, 邁過覆盎門后,眼前的景象便與平常迥乎不同了:
只見蘄年殿的九十九級高階之上,擺開了漢王的儀仗,漢王居中面南而坐,盛服衣冠,中黃門侍女宦者各持門扇銅牦, 左右侍立。
臺階上排著兩列* 全副甲胄的羽林衛士,矛戈根根豎立, 散發著幽幽寒光,壓迫感逼人。
待相國、御史、將軍、列侯、中二千石、大夫、卿、博士等所有人全部進入殿前的大廣場后,覆盎門忽然關閉,順便將一眾王宮尉衛都攔在外面。
外面的王宮尉衛看著眼前緊緊關閉的大門,摸不著頭腦。緊接著,他們身后的篤禮門也轟然關閉,前后都沒了去路。
這發生的太突然,高傒率百官立于廣場,聽到門外響動,雖不明就里,但臉色還算鎮定,他冷冷朝上問:
“王上欲何為?為何不殿內聽政?”
劉樞面不改色,對諸卿道:“相國攝政二十四載,行昏亂,危社稷,以相權恃凌君權,為之奈何?”
諸大夫皆驚鄂失色,莫敢發言。
酈壬臣混在其中,也覺得今日的場面太過突然。她又想到前幾日漢王秘密叮囑她做的那幾樁事情,像是在籌備著什么,不禁默默猜想……難道,就是今天嗎?
高傒按劍朝前邁一步,掃視一周,掂量了一下這場面的輕重,隨后冷笑:“王上未免太心急,老臣何罪之有?”
劉樞道:“相國還是看過此人再說話吧。”她側身喚道:“太尉大將軍一路辛苦,這便請來吧!”
群臣俱是一悚,只見那位久在北境不歸的太尉大夫從殿后走了出來,一副全副武裝的老將架勢,后面跟著他的兒子符韜。
大將軍符虢身長八尺,頭發灰白,容色粗糲,眉疏髯長,只站在那里,便透出久經沙場的殺氣。
這下連高傒也慌了一瞬,臉上露出一絲破綻,他簡直不敢相信:“太尉怎么……太尉大夫竟然置狁方犯邊而不顧,貿然回都,你是想要漢國丟土亡國嗎?”
卻見太尉符虢走上前來,站在王側,道:“狁方已被漢軍盡數擊退,何來犯邊?臣奉王上之命前來鏟除奸兇,何來丟土亡國?”
高傒有點不敢相信,狁方怎么可能被盡數擊退呢?在他的計劃里,符虢就是老死在北境也不可能回得來的。
這時,劉樞又發話了:“相國是不是怎么也想不明白,你私通敵國,為狁方輸送物資的事是怎么被發現?又如何被解決的?”
此一言,群臣又是一陣嘩然,相國私通戎狄?這也太驚駭世俗了。
高傒昂然道:“老臣總理百事,總揆百官,為漢國鞠躬盡瘁二十余載,無憑無據,誰敢問罪?”
他這是有恃無恐,高傒自信手中有三樣籌碼,是劉樞絕對無法撼動的:一是無孔不入的高氏黨羽,已經滲透進整個王庭,如此多的士大夫賴他而活,漢王獨木難支,法不責眾,怎么可能扳倒他?
二是王宮尉衛聽令于他,即使要起刀兵,漢王僅憑羽林衛也不敢輕舉妄動。
三是各郡各城的郡守與州兵,他也是能調動大半的,只不過距離太遠,一時間可能難以回旋。
“好一個誰敢問罪!”苻虢一步上前,怒目而視,按劍發問:
“老臣遠離灃都多年,浴血沙場,難奉御前,相國大夫身為三公之首,雖先王托命之人,竟這般有恃無恐嗎?爾等高氏是連大漢三十萬北軍也不放在眼里了嗎!”
高傒一震,怎么也不敢相信符虢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把北軍統統都撤回來。為防有詐,他飛速看向漢王。
劉樞不置一詞,神情淡然無波,仿佛勝券在握。高傒這才徹底意識到,原來漢王早早便掩人耳目的布置好了這一切。
未知的懼意開始慢慢襲上高傒心頭。
苻虢又朝他靠近一步,那股殺氣逼的高傒不由得退后一步,這一退,便泄了他大半神氣。
苻虢根本不給他再思量對策的機會,粗重的嗓門朗聲道:
“先王托我等以幼孤,寄相國以漢室。汝卻大權獨攬,謀害太師,勾通敵國,困大軍于北境!今群下怨沸,社稷將傾,令漢家絕祀,民生疲敝,汝有何面目見先王于地下乎?”
字字鏗鏘,振聾發聵。
高傒按劍的手一抖,符虢幾句話就揭了他老底,這幾句話也惹得其他大夫們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當年太師歸氏一門的謀反大罪,也是高氏陷害所致嗎?
高傒強自鎮定心神,反駁道:“太尉離都多年,很多事不了解,休要血口噴人。這普天之下,誰都有可能對不住先王,但絕不是我高傒!”
苻虢一怔。
高傒輕蔑的環視一周,大聲道:“諸位可別忘了,當年是誰力舉先王,匡扶漢室的?若無我高氏傾力支持,冒死護送,先王何以能成為先王?若無我保駕扶持,如今的王上又如何能成的了王上?!”
他這句話一講出來,廣場上又一次陷入了寂靜,他說的是實話,這兩點誰也沒法反駁。
單是從龍之功這一項,便足夠他高傒一輩子躺在漢國的功勞簿上了。
“呵呵呵…”久不言語的劉樞忽然低聲發笑,引得大家都朝她看去。她還是一動不動的坐著,臉上掛著一絲捉摸不透的微笑:
“相國說得好啊,你勞苦功高二十余年,漢國百姓只知有高氏,不知有君王,寡人看這王位不如換你來坐,或者換你兒子坐更合適?”
高傒咬牙道:“王上何出此言,老臣惶恐。”
“哈哈哈……你整日一口一個惶恐,”劉樞大笑,倏然站起,眼風如刀:
“高相國,這么多年了,究竟是誰叫誰惶恐!!”
挾君王以令群下的把戲,劉樞受夠了。
劉樞的話語如寒冰般瘆人:“看來你們做商賈的,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啊,連最后一點體面也不給自己留。”
她一揮手,“來人。”
隨著一聲令下,廣場側門打開,兩名打扮樸素的臣子走進來,匆匆上前,看她們的著裝,應該是城宰或者郡守級別的大夫,在場的卿大夫們都不認得這樣官階低微的大夫。
酈壬臣卻認得其一,正是王瑩!而另一位的名諱,也在她們走近參拜的時候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臣,趙必姜,叩見王上,王上萬壽。”
這一句介紹過后,其他人都反應平平,酈壬臣的內心卻掀起一波驚濤駭浪。
誰?趙必姜?
那個之前做過彭城令還給自己送過麥穗的趙必姜?
那個王瑩寫信舉薦上來,請她找高傒幫忙提拔的趙必姜?
那個最后被高傒派到北境去疏通狁方關系的趙必姜?
她竟然也是漢王的人?!
見到這兩個人,高傒終于也不能鎮定了,即使她們還一言未發,卻似乎已經將他打敗。
“宗正大夫!”高傒急忙轉身大喊:“王上定是神思不寧,病入膏肓了,還不快快扶王上回宮,好生開導。”
宗正原本是高氏的人,但高傒這一聲命令過后,廣場上卻鴉雀無聲,根本沒人出來執行他的話。
權力至高無上的相國大夫,頭一次陷入孤掌難鳴的境地,這場面多少有點好笑。
高傒一愣,難道……宗正也成了漢王的人?怎么可能?什么時候的事?
“弘農大夫何在!”他又試探著看向隊伍,叫人。
然而弘農大夫假裝沒看見,害怕的偏過頭去。
“廷尉大夫?”高傒又陰森森的看向酈壬臣。
酈壬臣當然不會應他,只報以冷漠的回視。
“你……”高傒被嗆的一晃,他從沒見過酈壬臣這樣的眼神,這種仿佛對他恨之入骨的眼神。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酈壬臣嗎?
現在高傒都不敢確定了,他親手打造并維持多年的高氏團體,是否已經千瘡百孔,漏洞百出?
高傒這才明白了,當他在門客中發現一個背叛他的人時,其實整個高氏已經從上到下都是“叛徒”了。
“你……你早就反水了,是不是?”高傒盯著酈壬臣,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語,他設置了那么多重重考驗,精心安插在王庭的門客,竟然那么快就倒戈了。
誰料酈壬臣又給了他致命一擊,她淡淡吐字:“從未歸附,何來反水?”
高傒只覺胸口氣血上涌,身形一晃,他明白,高氏大勢已去。
他永遠都想不到,對他百般巴結的齊國人酈壬臣會是劉樞安插在他身邊最致命的間諜!
隨后劉樞便叫王瑩與趙必姜上前說話,一五一十的講出他們是如何在取得高傒信任的前提下,接受王命,遠赴狁方解決問題的。
有一烏孫國,毗鄰狁方,常年遭到狁方游牧族的侵害,狁方殺掠烏孫族人,搶奪牛羊財物,烏孫國王忍無可忍又無計可施。就在這時,漢王采取遠交近攻之策,向烏孫國悄悄拋來了聯合攻擊狁方的橄欖枝。
既然高傒不斷和狁方勾通曲款,使之連年騷然漢國北境,漢軍難以還都,軍費開支巨大,那么劉樞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暗中派親信去聯合烏孫國,給予好處,叫烏孫國從后方偷襲狁方,漢軍與烏孫軍兩方夾擊,狁方自顧不暇,多次大敗,便無法頻頻騷擾漢境了。
苻虢這時也上前,惡狠狠的盯著高傒,道:“若非王上良策,叫臣與烏孫國聯合痛擊狁方,使狁方元氣大傷,恐怕大漢的北軍再過十年也未必能班師回朝。”
而趙必姜便是劉樞安排去履行這件事的人之一,也因為此人是通過酈壬臣舉薦上來的,所以沒有引起高傒太大的懷疑,辦起事情便順利多了。
窺一斑而知全豹,更有千千萬萬個“趙必姜”,安插在漢國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崗位,都是漢王默默培植的親信。
眾大夫聽完這些環環相扣的策略后,都感到又是驚詫,又是后怕,沒想到平日里多病多災又不務正業的漢王,竟然在暗中籌劃了這么多事,收攏了如此多人。
完成這些,要多少年?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十五年?
沒有人知道。
就像沒有人知道劉樞的心思究竟有多深一樣。
酈壬臣聽到這里也感到脊背發涼,原來,在這場博弈中,所有人都是漢王手中的棋子,包括高傒,包括符虢,包括趙必姜,包括她,也不例外。
就在酈壬臣一步步算計著高傒的時候,劉樞也在悄無聲息的同時算計著他們每一個人!
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此時都被連接起來,酈壬臣終于明白,為什么在自己彭城治水過后,趙必姜會被安排去彭城,又為什么會主動和她攀上關系。
后來又為什么會在她差不多完全取得高傒信任后,恰如其時的收到了王瑩的舉薦信,通過她來叫高傒提拔趙必姜……
這大大小小的事件看似全是巧合,實際上都是漢王布局中的一環接一環罷了。這一切的一切,每一個人,每一樁事,每一刻節點,早都在劉樞的安排之下了!
酈壬臣朝上望去,只看到劉樞平淡無波的神色,仿佛她早就在等候這一天了,她的眼中沒有任何人。
伴君如伴虎,再聰明絕頂的人也會成為那高臺上之人的棋子。四境之內,唯有君王是真正的執棋者。
待王瑩與趙必姜詳詳細細的講完之后,又拿出許多高傒通敵叛國的證據,這都是她們在北境時收集到的。鐵證面前,無從狡辯,北軍也已經班師回朝,高傒也明白這一回自己絕沒有翻身之地了。
劉樞蟄伏八年,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必然要置他于死地!
高傒瞧了一眼已經嚇呆的高封,示意他跟著自己朝后退,退到靠近覆盎門。
劉樞一笑,自高臺上睥睨著他:“相國還要退到哪里去?你難道指望門外的衛尉令會救你嗎?”
話音一落,只聽到覆盎門外一陣騷動,四面八方的軍隊如潮水般涌來,隨后是刀兵相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家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聽到這一門之隔的廝殺聲,也足以膽戰心驚。
劉樞依然氣定神閑,所有的事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著。覆盎門外的尉衛們不僅無法進來,甚至也無法從篤禮門出去,幾百名尉衛就這樣被困在兩道宮門之間,然后被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精兵絞殺殆盡。
慘叫聲此起彼伏的傳過來,血腥味也透過門縫彌漫而來,蘄年殿前的卿大夫們宛如驚弓之鳥,嚇得渾身顫抖。
沒過多久,似乎還不到一刻鐘,戰斗便結束了,有人推門而進,此人的盔甲上、臉上盡是鮮血。
這人大概是羽林衛的某個副官,他推開覆盎門,身后的羽林衛也跟著他聲勢浩大的進來,每個人都像是從血泊中滾過一圈的樣子,刀尖染血,腥氣肆意涌起。
酈壬臣在這些血人中找到了驚的身影。
卿大夫們馬上為他們讓出一片位置,那副官跪拜道:“王上,門外的尉衛反賊已盡數伏誅!”
劉樞越過他們看向門外那些橫七豎八、血流成河的尸首,微點一下頭,眼睛都不眨一下,“王宮里其他地方所有的尉衛,也都打掃干凈。”
“一個不留。”
“諾!”羽林衛齊聲道。
這陣仗足以把在場的士大夫們都嚇傻了,而劉樞卻一派平靜,眼中甚至流露出作為真正主宰的超然鎮定。
身經百戰的苻虢聽到“一個不留”這幾個字,也微愣一瞬,諫言道:“王上,尉衛畢竟是守護王宮的良家子,若愿歸順,何必趕盡殺絕?”
“良家子?”劉樞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
他們誰都不會知道,八年前的那個雨夜,這些尉衛是如何攔住她的去路,將她迫的瀕臨崩潰的。那樣的欺辱和悲傷痛絕,每當雷雨的夜晚都令她后怕。
她獨自一遍遍品嘗那樣的屈辱,那樣的后怕,那樣的悲痛,那樣的失敗……每回憶一遍,都使她的斗爭意志更強一分。
劉樞的眸中明明滅滅,竄起一股狠意,那目光里面閃爍著的,正是復仇的火焰!
“不就是一兩千個看門的東西嗎,再選一批就好了。”她偏頭看苻虢,“只是不知,會不會溜掉幾個呢?”
苻虢被漢王這眼神看的胸口一緊,饒是老將也接不住如此有壓迫感的目光。他不由垂下眼,抱拳道:
“王上放心,北軍已將整座王宮團團圍住,保證一只燕雀也飛不出去。”
漢王滿意頷首,“善。”
王宮里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屠殺還在各個角落繼續。宗正大夫找準時機鼓起勇氣上前一步,方才高傒怎么叫他都不應,這時候他卻主動起來了。
因為按照漢王事先的安排,要由他提出第一項奏疏,推動下一項事宜。宗正大夫主管王室宗族事宜,這第一項奏疏由他來提,看起來是很合適的。他怕多耽誤一會兒,王上指不定連他也殺了,于是趕緊上前來。
“臣有本奏。”
宗正大夫磕磕絆絆的開始念:“相國之罪,罪無可恕,惡大滔天,今日之議,不得旋踵。臣請急下昭獄,議論斬之。”
他念完腳本,伏身叩拜。高傒咬緊牙關,一言不發,而他身邊的高封早就嚇暈過去了。
劉樞掃一眼臺下,問:“其余大夫認為呢?”
“臣有本奏。”少府大夫也走上前來,上表道:“相國高氏陷害忠良,禍亂朝綱,罄竹難書。臣請下獄,論以極刑。”
少府大夫說完,就挨著方才的宗正大夫叩拜下來。他的行為也看起來像是早安排好的。
緊接著,有更多人都像約好了一樣,一個接一個走上前來,生怕晚一點就要大禍臨頭了一樣。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
很快,殿前便密密麻麻跪伏了一大片的臣子,以至于最后,直接來了個聯名上奏,將氣氛推到最高,一時間如泥沙俱下,水銀瀉地,高傒親眼看著自己的高氏勢力支離破碎,轟然倒塌——
太尉大將軍與諸臣連名本奏,奏曰:
“太尉大將軍臣虢、大司農臣敞、車騎將軍臣安、前將軍臣增、后將軍臣充、弘農大夫臣誼、宜春侯臣譚、當涂侯臣圣、隨桃侯臣昌樂、杜景侯臣耆、太仆大夫臣延年,奉常大夫臣旦、執金吾臣壽、大鴻臚臣賢、京兆尹臣廣、灃都令臣德、長信少府臣嘉、侍常令臣蒙、典屬國臣武、京輔都尉臣奎、司隸校尉臣辟、諫議大夫臣友、太中大夫臣品、光祿大夫臣疆……臣畸、臣吉、臣賜、臣管、臣勝、臣梁、臣幸、臣方、臣卬……聯名昧死以奏王上:
相國永信侯所以保宗廟輔國政者,以恭順、謙卑、賞罰為本。先王早棄天下,王上孤弱,托命以三公,相國高傒總揆百官,無謙謹之心,廢禮儀,亂朝綱,欺上慢下,私通敵寇,怙惡不悛,罪莫大于此矣!其子昌邑侯散騎大夫封,日間不朝,與從官飲啖。車駕逾制,任意驅馳宮中,弄彘斗虎,用王后車馬,游戲掖庭,與宮人淫丨亂,大逆無道。
臣等再拜頓首以死諫,劾永信侯相國高傒、昌邑侯散騎大夫高封下昭獄論罪!”
這封擲地有聲的聯名奏疏念過以后,廣場中大部分的大夫們都已經叩拜了下去,而那些還站著的,除了酈壬臣以外,當然都是高氏的殘黨了。
他們一個個戰戰兢兢,抖若篩糠,仿佛秋末的枯葉,風一吹便要散了。
劉樞道:“相國不妨仔細看看你的好下屬吧,還剩幾人?”
高氏二十多年間培植起來的勢力與權力,全都在今晨崩塌,墜落谷底。
水落石出之日,才知道各自真正的勢力占幾分。
高傒梗著脖子道:“成王敗寇,有甚好看?王上直接下獄論罪便是!”
劉樞道:“下獄再論罪?寡人可等不及。”
她看向酈壬臣,說道:“廷尉,到寡人身邊來,該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酈壬臣接到這示意,便明白了前幾日劉樞叫她寫的那封王命的作用。她先前還替劉樞擔心,提前寫出那些東西會不會太冒險了一點,現在看來,劉樞已經將這一切都設計的天衣無縫了。
“唯。”
酈壬臣一步步邁上了蘄年殿的臺階,站于中層臺階處,拿出了那封帛書王命,朝臺下宣布:
“王命敕下,議定相國永信侯高氏十二條大罪,六百三十八條小罪。高氏亂漢制度,危及社稷,黎民不寧……”
判決的罪名從酈壬臣的口中一條一條念出,伴隨著蘄年殿外的血雨腥風、大肆廝殺,也伴隨著一輪紅日初升,照耀著殿前森然的兵刃和殷紅的血跡。
誰都看得出來,一場板上釘釘的清算運動已經轟轟烈烈的展開了。
她念了有多久,外面的殺戮就持續了多久,統共十二條大罪,六百三十八條小罪,全都被事無巨細的寫出來,一氣呵成,揮然而就。
這是酈壬臣親手編擬的王命,是她懷著恨意寫下的罪狀,她的一雙纖弱白皙的手,仿佛比冰冷的刀劍還要尖銳,唯有恨意刻骨,才寫得出這些字字沁血的罪論!
這必將是會被載入史冊的一份罪狀書,這也必將是會被載入史書的一個清晨,一場朝會,一次權力的迭代。
侍衛們將半死不活的高封拖了下去,符韜走到高傒跟前,要將他綁了,扭送大獄,高傒欲掙扎,卻被他強行解脫了印綬和長劍。
高傒對他道:“大膽,我乃列侯,即便有罪,也非你能褻瀆的!”
符韜冷笑一聲,“列侯?今日過后,便不再是了!”
他捉住高傒衣袖,一把將他的朝服扒下來,擲在地上,侍衛上前要捆他,又被他掙開。
“放開,我自己走!”
高傒轉過了身,朝覆盎門走去,天空的朝陽明明如此絢爛,但在他的眼中卻像暮氣遲遲的落日。他輸了,完全輸了,這筆生意,他連本帶息全都輸了個徹底。
臨出門時,漢王叫住了他,高傒腳下一頓。
劉樞輕聲道:“高相國,你老了。”
在劉樞說出這句話之前,高傒還沒老,還挺著不服輸的胸脯。但在這句話之后,他就真的老了。
高傒年邁的腳在跨過門檻時摔了個踉蹌,他摔倒了,再也不能爬起來了。
第098章 親政大典
親政大典
漢歷二十四年, 冬月,丙辰日,五星會于營室, 利登位,漢王樞的親政典禮盛大舉行。
是日,宣室殿前設儀駕, 漢王樞著九旒袞冕,至太廟,漢樂府奏《中和韶樂》, 另由博士大夫著朝服捧金絲帛書放在御前。
一封金書,上表昊天,劉樞親自于太廟宣表金書, 告慰漢室列祖王考,袷祭明堂, 從列侯百二十人,卿大夫千余人,征助祭。
又由宗正大夫捧書至宮外東郊、南郊,備郊祀之禮。漢王樞乘輿至, 祀黃天于東郊, 祀后土于南郊,左右跟隨著署宗官、祝官、卜官、史官、羽林衛等,凡三千人。
當此情狀,但見那:
“綠韨句履,彤弓赤幡,
玚琫玚珌, 鸞路龍旗,
左建朱鉞, 右建金戚,
朱戶納吉,出警入陛。”
真個是赫赫威烈,光耀顯章也!
而后,奏《象王之樂》,漢王升座,樂止,儀仗返還蘄年殿,劉樞于王座上接受百官三拜九叩,眾大夫進賀書,禮成。
……
接下來是隆重的朝覲儀式,各地郡守紛紛趕至灃都,他們小心翼翼地踏過雖然被清洗很多遍但依然血跡殘存的王宮磚縫,恭賀君王親政。
他們先在宮門外等待,待典禮結束,再由專人引入,恭敬地面見國君,向國君進獻珪玉等貴重禮品,行跪拜禮,拜見時還要露出自己的右臂,這在古禮中表示赤誠奉上的意思,請求國君對自己以往種種過失的寬恕和安撫,這個程序稱為“請過”。
蘄年殿再大也容不下這大幾千人,于是大部分人只能排列在殿外的廣場上,殿中十二道大門統統敞開,使內外連成一片,同氣致禮,同聲贊賀,足顯天家氣象。
這一場親政儀式足足進行了有十二天。
史載:“漢王樞及笄八年不言,不出號令,政事決于冢宰,以觀國風,二十四年初,親政,起視事,群臣莫敢不應。”
……
禮成之后,漢王樞于桂枝殿聽政,她頒布了親政后的第一條王命:“博士諸生何在?”
鴻學博士們跪拜聽令。
劉樞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緩緩道:“寡人要你們用畢生最華麗的文采,代寡人擬一封廢后詔書。”
此話一出,大家當然都明白了漢王的意思了,鴻學博士們哪敢不應,唯唯領命。
用最華麗的文采書寫……又顯出多么大的諷刺意味。
這代表著一個明確的信號:漢王親政的第一件事,當然是清算高氏。
這件事被劉樞順理成章的交給了全國最高司法長官——廷尉酈壬臣——來辦理。
酈壬臣不負眾望,快刀斬亂麻,斬草又除根,力求將此事辦透、辦典型,高氏一案的結果,直接影響著新君親政的權威性是否彰顯。
酈壬臣還上書請奏重查九年前的歸氏舊案,她本以為漢王會嫌麻煩,還要再辯解一番,沒想到劉樞很爽快的答應了她的提案。
漢王批示:“調出近十年所有卷宗檔案,重查歸氏謀逆案,若有疑點,立即重審!”
拿著這份漢王的保證,酈壬臣快速投入了事務,仿佛多年來的心愿還差一步便要達成,她近乎廢寢忘食的工作,顧不得冬月的寒冷,一連幾月吃住在廷尉司,染了風寒也不歇息。
歸氏莫須有的罪名被一項一項拔除,高氏十年前私通鄭國的勾當漸漸浮出水面。再一次,滿朝震驚。
誰都想不到,原來十幾年前奪回“狹陘關之戰”,是因為高傒私通了鄭國,給予巨額好處,再動用府兵佯裝圍剿,才贏得了勝利。
表面上看是高傒奮勇抗敵,奪回漢國領土,從而一躍凌駕于三公之上,享受總揆百官的權力,實際上是高傒出賣了漢國大量的國庫資源和軍事情報給鄭國,才勉強收回了狹陘關,國家利益的損失遠遠大于回報。
歸氏謀逆更是無稽之談,當年流傳入灃都的那場瘟疫,其實是從鄭國傳來的病源,與歸燦在雒城治療的根本不是同一個病種。高傒將染病的鄭人偷偷放進灃都,最后卻謊報疫病是從歸氏府中傳出,使歸氏成為眾矢之的!
高傒又秘密派人趁亂在歸氏后園中埋下巫蠱,揭發歸氏謀逆罪行,更利用職務之便,不加詳查,便將歸氏全族打入大牢,流放滅族。
接二連三的構陷使歸氏深陷泥沼,一事還未查明,便又被壓上另一樁事,層層施壓,雪上加霜,以至于很多細節還未弄清,便被全族處死。
歸氏覆滅后,高氏又勾連狁方,拖住漢國北軍,使得太尉苻虢無暇東顧,大軍難以回師,多年間,高傒趁機大肆培植親信,壯大門客,遍布朝野,架空王權。
這一樁樁,一件件,環環相扣,無懈可擊,使高傒一步步走上了位及人臣的巔峰。
高氏的案子越挖越令人心驚,直到臘月中旬,才全部厘清,發榜示眾,然后就是抄家沒籍。
金吾衛將高氏宅邸圍得水泄不通,高傒、高封父子被提出大獄,戴上枷鎖,扣進囚車里,押在自家大門口陳述口供,指出資產所在,如有半句虛言,耽誤流程,罪加一等,棍棒加身。那高封怕極了皮肉苦,哆哆嗦嗦的全招了出來。
這不查不知道,一查又是一樁奇聞,沒想到平日里表現得極為節儉的高傒,家里竟藏著億萬之富,數額大到難以量刑,監察官們只好請廷尉大夫酈壬臣來親自看看,再予詮定。
酈壬臣走進高傒宅院的時候,心里其實極為抗拒,她不想看見曾經的歸氏祖宅塞滿了高氏族人的樣子。
抬眼看去,滿眼都是堆積如山的金谷銀堆,贓款珍寶擺滿游廊和庭院,此情此景,物是人非,叫她更加心痛。
她看向高傒,道:“白乙丙,你平日里裝作勤儉節約的樣子,一定難受的緊吧,這么多金銀珠寶,這輩子都沒法花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可惜壞了?你還真能忍。”
高傒抬頭啐了一口,他平生最厭惡別人喚他白乙丙,罵道:
“酈壬臣,你吃里爬外,狼子野心!你把我斗下去,不就是想叫自己青云直上嗎?你我又有什么分別?你以為你能做得長久嗎?”
他在大獄中已經被折磨的太慘,渾身是鞭傷,連說話都費勁,才說了幾句,就伏身猛咳起來。
酈壬臣不怒反笑,“你以為我和你是一路人嗎?如果你知道我是誰,就不會這么想了。”
她的臉色因操勞多月而蒼白疲倦,身形削薄,眼中卻是堅定鄙夷的神情,她走近囚車和枷鎖旁,一字一句低聲道:
“當年,我的母親被疫病折磨而死,死后甚至被你開棺驗尸,只為了找出莫須有的罪名。”
高傒神色一變,因她這句話而目露驚恐,“你……你是……”
酈壬臣繼續道:“我的父兄被你扣上謀逆的帽子,投入昭獄,受盡極刑。”
高傒的肩膀開始顫抖,面色如土。
酈壬臣更進一步:“我的族人被你流放荒原還不夠,還被盡數族滅。”
高傒癱倒在地,頭暈目眩,嘶啞道:“你……你是人是鬼?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不重要。”酈壬臣的神情冷酷得可怕,壓低聲音:
“重要的是,我不但要清算你,誅滅你,我還要讓你的氏族,寸草不留!”
這時候,另一座囚車里的高封忽然像瘋了一樣,連滾帶爬的抓住車框,目眥盡裂,駭然大叫:
“你是歸霽!是不是?你是歸霽!”
酈壬臣轉眼去看他,見他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渾身是傷,儼然一個瘋子模樣,便也不擔心旁人把他的聒噪當真。
更何況,九年過去了,歸霽是誰,在場的人恐怕也沒人會記得了。
高傒聽到兒子的話,也恍然大悟,他哆嗦著嘴唇,道:“當初,我就應該早早殺了你!什么漢國的月亮,都是術士胡言,害我猶豫!”
酈壬臣冷眼看他,道:“問題是,你殺得了我嗎?你想方設法殺了我全族,但還是漏掉了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定,叫我活下來除了你這個禍害!”
抄檢府邸的進程到了后院,高氏所有的家眷都被趕到前廳的院子中來,哭聲一片。
高傒轉眼看到老眼昏花的九十歲老母,也和奴仆擠在一處,跪在院中,不由道:
“酈壬臣,我不管你究竟是誰,我沒有力氣去一探究竟了。現如今,我只盼你放過我母親和我兒,只要你答應我,我什么都會告訴你,那些你查不到的人和事,我會把一切和盤托出。”
酈壬臣漠然瞧他一眼,“想不到大禍臨頭,你還有點良心,還能想到自己的母親。”
她走近囚車,“但是,晚了!”
她冷笑著,“白乙丙?高傒?你以為你是誰呢?你以為你還能有* 什么籌碼?我不需要你的和盤托出,天下沒有我酈壬臣查不明、斷不清的事!”
酈壬臣指了指庭中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再指指嚷成一片的高氏族人,道:
“你看清楚,這就是你玩法弄權的下場!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要讓你親自嘗一遍,你當初加諸在歸氏身上的痛苦。我讓你親自看看,什么叫抄家滅族,什么叫家破人亡!”
“你……”高傒顫抖著手指頭,指著她,嘴巴一張一合,卻再說不出一字。
想到歸氏,酈壬臣忽而凄然一笑,“什么?你還想叫我高抬貴手嗎?那么當初,誰對我歸氏一門高抬貴手了?!你母親是無辜的,難道我的母親、我的父兄就不是無辜的嗎?他們鞠躬盡瘁,為國盡忠,可他們卻是怎樣一個下場!”
酈壬臣冷眼看著囚車中的兩人,眼眶發脹,眼中布滿血絲。
“你永遠不會知道那是何種場面,你知道歸氏族人有多少嗎?整整一千七百七十二口人,其中還包括幾個不滿一歲的嬰兒,都被你發配在荒原上活活凍死!你說你母親是無辜的,那這幾十年來死在你手下的累累白骨就不是無辜的嗎?你高氏所造的惡業,豈是幾句求饒懺悔就可以抵消的?”
高傒癱坐在囚車里,臉色灰敗,“萬般有罪,罪在我高傒一人,與我家上下老小無關。”
酈壬臣怒極反笑,“哼哼……高傒,你覺得你很大無畏嗎?你未免也自視過高了吧,你以為你的命值多少呢?你想替他們死?你不覺得你本來就該死了嗎?!于法于理于情,你高傒一人死一千七百次都不夠!”
高傒徹底無話可說了,酈壬臣字字如劍,仿佛劈的他碎尸萬斷,而高封早就嚇暈在了他身邊。
這場查抄進行了整整十日,高傒在灃都城內置辦的所有產業,以及他在原先封地的財產,統統被抄沒,歸于國庫。
還有其余高氏黨羽,也都被徹底盤查一遍,部分曾和高氏有交往的士大夫為了自保,也開始互相揭發,獻出資財,以求從輕判罰。
可惜他們碰到了一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廷尉,任何與高氏案沾邊的人全都被按律懲處,毫無優待。
高氏謀反案,幾乎牽扯到漢國從上到下所有級別的大夫,也牽扯到每一個州郡、城邑,席卷整個官僚系統,說是漢國史上牽連最廣的案子也不為過。
酈壬臣也果真如她自己所說,將高傒曾經判給歸氏的判決原封不動的判給了高氏:
“列侯若有勾交敵邦者,笞一百,眷屬姻親連坐之,流放千里;列侯若有反者,夷其三族,三族者,父族、母族、妻族。數罪并罰,勿赦!”
漢歷二十四年臘月十九,高氏一族九百多口人被發配北極羅荒原,后再行斬首。
這一場掀動朝野、震古爍今的大案終于落下帷幕。
二十四年春,木星會于文昌星,劉樞親擬王命,嘉獎酈壬臣辦案有功,恪盡職守,為卿大夫表率,拜其為相,秩二千石,賜金印紫綬。
(【注:】本文漢國的歷法將冬天設為一年的第一個月,所以依次是冬、春、夏、秋。‘二十四年春’要在‘二十四年冬’之后……)
第099章 新制衡(二更)
新制衡(二更)
高氏謀反案被查了個底朝天, 漢廷群臣人人自危,感覺沒了主心骨。面對這么一位行為激進、一鳴驚人的王上,群臣干什么事都謹小慎微, 不敢放開手腳,這對于想要大展宏圖的劉樞來說可不是好風氣,她有必要讓他們做出改變。
上元大朝會, 等群臣匯報完一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后,漢王泰然穩坐高位,說了這么一番話:
“寡人踐祚廿年有余, 賴宗廟之靈,得奉漢祀,眾位大夫其亦佐寡人之功, 當賞。”
隨后逐一頒下賞賜,群臣感到王上這是在有意安撫他們情緒, 示意往事種種不必追究,群臣便也都稍稍放松下來。
而后,漢王又道:“寡人及此位,即立為王, 豈非天授乎?立而不從, 將安用君?”
剛給了個甜棗,這一句又夾槍帶棒了,這話外的意思是說,你們好好掂量清楚,寡人才是漢國的主心骨,你們若不從我, 那還擁立我干什么?難不成仍有二心?
群臣一時噤若寒蟬,各自揣摩上意。
漢王與高傒不同, 高傒是明明白白的商賈思維,其訴求不難看透,只要有益于高氏的事情,便可以作為逢迎他的籌碼。漢王則不然,她是天生的政治動物,政治家的思維遠比商人復雜,一個真正君王的想法是很難叫人琢磨透的。
劉樞垂下目光,在那些各懷心思的臉上掃過一圈,繼續道:“諸位奉寡人今日,拱而從君,天之所靈也。若非從前,何可堪用?”
她搬出禮法的正統性“天”來說事,表示群臣跟著她做事總不會有錯,順便再柔中帶剛的威懾一下:如果你們順從寡人做事,卻做的還不如從前,那還有什么用呢?若“天”降罰于你們,寡人也無可奈何了。
眾大夫聽完,誰還敢有異議,都拜倒答曰:“王上所愿,群臣之愿也,敢不唯命是聽!”
劉樞含笑點頭。
這時,太尉大夫苻虢站出來道:“王上親政不久,老臣愿率群臣,恪盡職守,侍奉輔佐。”
這本是一句平平無奇的客套話,但劉樞卻從中聽出了一絲不對勁。
這次能夠鏟除高氏,大將軍苻虢無疑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做出了很大的功勞,自從他率北軍回灃都,群臣巴結,可謂門庭若市,作為三公中僅存的一公,所有人都認為他會是今后朝局的領頭羊。
這在別國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一個王庭總要有主事的大夫做頂梁柱才行的,但是卻犯了劉樞的忌諱。
劉樞此人,最忌權臣。
瞧著符虢站在群臣之前,一副核心骨干的模樣,劉樞微微一笑,道:“太尉勞苦功高,寡人深念之。然輔佐之事,還要問過王族宗室才好。”
她抬頭朗聲道:“上元佳節,寡人的兩位好叔叔,安侯與樂侯,既然來了,也請進來一同與會吧。”
話畢,只聽殿門吱呀一聲響,殿外趨步走進兩個老人,正是安侯和樂侯,他們身著通侯禮服,頭戴七梁冠冕,這是王族宗親才能配得起的規制,他們一進來,就連苻虢也要給他們讓出位置了。
安侯與樂侯越過苻虢一個身位,向劉樞行跪拜禮,然后安侯道:“上元盛會,臣等特來向王上祝賀。”隨后獻上禮物。
“王叔一路辛苦。”劉樞笑著給他們賜坐,于是他們便成了這大殿中除了劉樞以外唯二能坐著的人了。
劉樞又瞧了眼站在一邊的苻虢,問安、樂二侯:“王叔年邁,還備這么多禮物做什么,真與寡人見外。”
安侯道:“臣等不僅為王上帶來禮物,更帶來三萬宗室親軍,護衛王上,誰敢有二心,臣等必率之剿滅。”
安侯短短一句話,叫群臣懼悚,大家不約而同的去看苻虢,原來這都是王上事先安排好的,專沖著大將軍來的。
眾所周知,王室宗親可以養募親軍,但不得帶出灃都,先王專門將流放的兩個庶弟召回來,封他們為通侯,就是為了制衡三公的權力。
有三公在,安、樂二侯不敢覬覦王位;有二侯在,三公也不敢欺凌幼主。同時,三公之間權力各有分配,也在互相制衡。這一系列的布局和設計都是先王為了劉樞能順利長大而布置的。
只是沒料到,三公之間的制衡短短幾年就被高傒給打破了,導致王權失位,久久無法親政。
現在,劉樞好不容易拿回王權,怎么可能再允許他人攝政?于是她重新布置了一個新的制衡關系:給安、樂二侯加派親軍,牽制太尉苻虢。
苻虢看到二侯在這個場合被請到蘄年殿來,也立刻懂得了劉樞的意思,他本想以他的資歷總該能在朝中大顯身手了,沒想到那小漢王還設計了這么一個后招,堵的他措手不及。
苻虢若強硬恃軍權而脅迫漢王,安、樂侯手握宗室親兵,必不會答應,在沒有壓倒性勢力之前,王庭大夫們也必然不會向著他。
這一步四兩撥千斤的計策,叫大家再一次不約而同的意識到這位少年君王不可小覷。
于是符虢也不敢再妄動,左思右想一會兒,既然冒進討不得好,他不如賣個乖,還能撈點小好處。
“上元佳節,老臣也有禮物獻于王上。”符韜從腰間摸出一物,高舉過頭,拜道:
“如今海內承平,狁方平息,王恩庇佑,北境無事,老臣愿獻上北軍虎符,以襄王事。”
那黑黝黝的半截虎符捧在苻虢手里,引得群臣一陣竊竊私語。
劉樞也有一絲意外,“這北軍虎符乃先王賜予將軍的,何故獻給寡人?”
苻虢道:“老臣年事已高,不能上陣殺敵,虎符自然應該交給能繼續為國盡忠之人。”
劉樞微微一笑,她立刻明白苻虢的弦外音了。符氏世代統領北軍,論威望、論積淀、論軍功,都是其他氏族所不能比的,苻虢嘴里說的“能繼續為國盡忠之人”,除了他的嫡長子符韜,還能有誰?
苻虢的意思很明顯:他愿意讓出權力,不給劉樞添麻煩,讓她舒舒服服做漢王,但是,作為利益交換,他要把他的兒子符韜推出來,往上送一把,這是苻虢問劉樞要的好處。
劉樞想了想,決定答應他的條件,她叫聞喜把虎符收上來,下命道:
“符氏滿門忠義,太尉大將軍欲舍寡人而去,寡人難以挽留,心有不忍焉,加封大將軍良田千傾,封地益倍,臨都建邸。
其子符韜善騎射,勇冠羽林,賜為列侯,封剽姚校尉,千二百戶,勉之。”
“謝王上!”
符韜毫無軍功而得以直接封侯,劉樞這份還禮給的足夠大方,苻虢徹底滿意了。他戎馬一生,這下也夠本了。群臣跟著歌功頌德,漢王擺擺手,示意退朝。
劉樞站起來,眼光穿過蘄年殿的大門,越過退散的人頭,仿佛望向無限遠處,一顆年輕的心在她的胸膛中砰砰直跳——
從此刻開始,她終于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
第100章 方向(三更)
方向(三更)
高氏覆滅后, 酈壬臣大病一場,她似乎已然力竭。在完成了復仇使命后,她的神采與體力也像冰雪消融一樣慢慢垮塌了。
田姬盡心照顧她養病, 卻怎么也不見好轉,王宮派來的醫正說她心氣虧損得厲害,很難補全。
外間的雪已經融化了大半, 酈壬臣的身體卻還像冰塊一樣冷,纏綿病榻,將將養著。
“小主人, 院外的梅花開得正好,您想不想看看呢?”田姬為酈壬臣端上藥汁。
酈壬臣卻只是搖頭,“田姬, 湯藥好苦啊,今日就免了吧。”
她既不想看梅花, 也不想喝藥。
田姬無奈嘆了口氣,往常無論藥汁有多苦,酈壬臣都會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飲下去,無論處境有多難, 她也都會賞一賞雪中傲梅的。
“那您想吃什么?我去給您做。”
“不必, 你也歇著吧。”
“……”
田姬瞧著案頭上成堆的慰問公文,又道:“您告假已經兩月了,再不去朝廷啊,那些大夫們都要忘了您這個新上任的丞相了呢。”
她倒不是要催著酈壬臣工作,而是擔心她沒了精氣神,身體更不容易好了。
酈壬臣笑了笑, 有氣無力的吐字:“誰當丞相不是當呢?再說王上會打理好一切的,王上并不是非要一個相國的。”
從高傒被驟然趕下臺這件事看, 漢王此人心思深重,不露辭色,將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間,像她這樣的君王,可不需要第二個高相國。
提到王上,田姬的神色也變得微妙起來,說道:“可是……王上已經差宮人來探了三次病了,還幾次三番下敕書問您封爵的名號想要什么?”
按照大漢國史上的慣例,凡是拜為相國的大夫,都應賜予列侯的爵位,至于爵位的名號,通常是國君自己想的,但是漢王卻把取名號的權利讓給了酈壬臣。
見酈壬臣沒有反應,田姬索性坦言道:“主人,您冰雪聰慧,難道還看不出王上她……”
“我當然明白。”酈壬臣輕輕打斷她,慢慢坐起,靠在軟枕上,蒼白的嘴唇欲言又止,目光落在遠處幾案上的一方錦盒上。
那是去年漢王微服夜出,親自來到她家中探病,帶給她的一份補品。那時正值夜晚,加上她發熱頭昏,便沒有細看,過了幾日打開來看,才令她大吃一驚。
那里面正是齊國進獻的國寶海明珠,只不過已經不是明珠的樣子了,而是被碾成粉末,裝在盒中。
醫書上記載,齊國國寶海明珠有大補身體的作用,若磨成粉末入藥,可大補元氣、復脈固脫,是天下極難得的名貴藥材。
尋常人連見一眼也難的海明珠,各國貴族得之都愛如珍寶,小心珍藏,誰會將它毫不猶豫的碾成粉末入藥呢?
劉樞會。
這樣一份國禮,卻被劉樞隨隨便便送給了酈壬臣,若僅僅用一句漢王不愛珍寶來解釋,恐怕很牽強。
酈壬臣怎么會不明白王上的意思呢。
況且,在處理高氏謀逆案的那陣子,漢王也無條件放權給她去辦,這恐怕已經超出了一個君王對普通臣子的信任。
酈壬臣謹小慎微,危言危行,一直努力不去觸碰那個敏感的界限,但漢王卻先邁了一步……
那是不久前她被封為丞相的慶功宴上,漢王指定她三次祝壽,這本來也是她應盡的禮儀,但是在晚宴后,漢王又留住了她。
借著酒意,漢王講話也隨意了一些,在寂靜無人的偏殿,她問她:“酈卿功勞甚偉,才能出眾,寡人報以相國之位,汝又何以報寡人呢?”
酈壬臣恭敬地回道:“王上富有漢土,您賞賜給臣的東西,只是您的盈余而已,臣以渺渺之身,還能用什么來報答您呢?唯有盡忠守職罷了。”
見她假裝不懂自己的話,劉樞又進一步,低聲道:“若……寡人想要你的心呢?”
那一瞬間,酈壬臣幾乎以為自己要聽錯了,劉樞的語氣也會如此小心翼翼嗎?還是酒意上涌,讓她聽岔了?
她花了很久才理順混亂的心緒,劉樞也很有耐心的等了她很久。
她終于還是道:
“沒有哪個臣子的心是不歸附于自己的君主的,臣下的心早就完全侍奉于王上了。”
劉樞嘆了口氣,似乎很無奈,對于這樣亡顧左右而言它的回答,她有一點滿意,但也有一點不滿意。以酈壬臣的聰明,不該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卻還那么說。
“好吧,寡人知道你的態度了。”劉樞道:
“但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呢?這是個好問題。酈壬臣又思考了一會兒,為什么從前的自己可以,現在卻不可以了呢?為什么十四歲的自己能,如今的自己卻不能呢?
想到宗族的覆滅,她的心里只有后怕。
“因為……”酈壬臣最后答道:
“王上您太尊貴了。”
這是隱晦的理由,但劉樞能聽懂。
君王太尊貴了,本就和臣子有天壤之別,她們是不同的位置,不同的階級,不同的立場……她們只能是這樣的關系,此外再無其他。
酈壬臣一步一步朝后退,最終恭恭敬敬的退出了殿門,隱然而去。
……
很多個月過去了,可每次想起那次簡短的對話,酈壬臣的心頭就有一股莫名的酸澀,她從不是意氣用事的人,那是她能做到的最明智也最正確的態度了,既然已經處理完了,事情過去了,就該快快忘記,何必反復回思?
何必反復回思?
田姬在床頭守著她,她靠在枕上,扭頭看向窗外的天空,星垂平野,明月皎然,很像劉樞來看她那天的夜空。
半晌,她道:“除了報仇,我這些年從未想過其他事。”
“如今大仇得報,我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她看向田姬,問道:“我們處心積慮籌謀了九年,終于真的做到了,你說,是不是值得高興?”
田姬點頭,酈壬臣也點點頭,但眼神卻流露出疲憊的哀傷,“是啊,我們應該高興,可是我怎么高興不起來呢,我怎么會覺得如此空虛,如此惘然。”
“主人……”酈壬臣眼中一閃而過的破碎令田姬揪心。
酈壬臣垂下眼,“我們的母親、父親永遠回不來了,我們沒有一個親人了,我們又能做什么嗎?”
在復仇成功以前,酈壬臣從未想過以后;在報仇雪恨后,她還是依然看不見自己的“以后”。那就像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一派空洞,沒有方向。
“世人都說我絕頂聰明,但我的前半生,竟過成了一場空。田姬,我應該算天下最笨的人吧,是不是?”
她苦澀的閉上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清淚,“位高權重,光耀門楣……沒有了在乎的親人,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