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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血日來臨。

    營中兵戈馬蹄聲四起。

    徐鑒實被驚醒時,還能聽見帳外有人吩咐仔細(xì)糧草。

    他攏著披風(fēng)出來,便見營中四處點起了火把,烈烈寒風(fēng),火光猩紅,到處都是疾奔的將士,點兵遣將,氣氛緊張透著股肅殺之氣。

    “太傅。”

    守營帳的禁衛(wèi)軍拱手行禮道。

    徐鑒實應(yīng)了聲,遙望烽火傳來的方向。

    將士們駕馬赴戰(zhàn)場,馬蹄聲驚醒了這深夜。

    堅若磐石的城墻上,陳將軍望著那城外黑壓壓的一片,眉頭緊皺,粗聲喊:“斥候呢?”

    “沒回來!”

    副將說。

    他沒說的是,這會兒沒回,大抵是回不來了。

    黑云壓城城欲摧,嘶吼聲夾雜著箭雨破空,云中鎮(zhèn)的城門被北狄將士砸得搖搖欲墜,好似一記又一記的重石砸在將士心口處,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陳將軍臨墻而站,瞇眼打量城下兵馬,“誰帶的兵?”

    副將在旁也努力的睜著眼睛看,“太黑了,瞧不清。”

    流矢破空飛來,二人朝旁躲開,肩膀撞在了一側(cè)石墻。

    咣的一聲,不疼,但也惹人心驚。

    “閉城不戰(zhàn)非是長久之計,將軍,末將請戰(zhàn)!”旁邊年輕氣盛的小將拱手道。

    “歇著吧!”陳將軍沒好氣道。

    沒了斥候,便是失了眼睛,他們此刻連城下人馬多少都尚未可知,戰(zhàn)什么,去送人頭嗎?

    底下的攻城足有兩刻鐘,兩個身穿盔甲的小卒上了城墻,稟道:“將軍,粗略估計,城外得有兩千兵馬。”

    說話那人略停頓,又道:“瞧著像是北狄的精銳之師。”

    “兩千……”陳將軍念道。

    草原各部落聚成一個王庭,逐水草而居,比不得中原地廣人豐,邊關(guān)駐扎的大軍頂多五千精銳,今夜竟是出了半數(shù)?

    可端瞧太傅的神色,分明是篤定北狄會簽立那紙盟書,今日天亮,那北狄的宰相便要過來簽文書了,總不能拖拉三日,便是為著他們今夜松懈而攻城吧?

    “可瞧清那帶兵之人是誰了嗎?”陳將軍問。

    那兩個斥候小卒對視一眼,神色有些為難。

    “說啊,吞吞吐吐的做甚!”陳將軍嘖了聲,急躁道。

    “回稟將軍,是孟固安。”其一斥候說。

    城墻上忽的陷入一陣短暫的失聲,詭異又沉默。

    孟固安是強大的,朝中的連勝將軍,從戎之人,聽其名諱誰人不仰慕?

    他也是邊關(guān)百姓心中的倚仗。

    從前孟家守邊關(guān),百姓何曾擔(dān)心過北狄鐵騎踏入云中?孟家世代出戰(zhàn)神,是立在云中鎮(zhèn)的防線,有孟家在,有孟固安在,他們大可高枕無憂。

    可便是這樣驍勇悍將,投敵北狄,百姓籃子里的臭雞蛋都能將孟家大門淹了去。

    孟家倒下后,剛奪回的燕云五州又變成了失地,陳將軍還是毛頭小將時,跟著提攜有恩的老將軍,他們在云中鎮(zhèn)扎根,可不管是他,還是老將軍,竭力一生,都沒能將五州收回。

    陳將軍沒跟孟固安交過手。

    說得仔細(xì)些,孟固安投敵后,有兩年甚至是毫無蹤跡的,都無人知曉他還活著,邊關(guān)將士對他投敵還是身死之事尚且存疑。

    或者說,邊關(guān)許多將士,寧愿相信是官家鳥盡弓藏,也不愿信孟固安投敵。

    而當(dāng)此事確信,還是孟家大小姐死在孟固安手下之時。

    自此,十幾年,孟固安銷聲匿跡,聽說是在北地王庭當(dāng)了異姓王,稱‘那顏王’,備受北狄王寵信,可不管旁人如何說,邊關(guān)都沒再出現(xiàn)過他的蹤影。

    “艸他娘的!”

    不知誰粗聲罵了句。

    陳將軍心口拔涼,沉沉的吐出口氣。

    箭矢如雨,嘈雜的重聲夾雜著呼嘯的寒風(fēng)。

    “將軍!末將請戰(zhàn)!”

    “將軍……”

    陳將軍抬了抬手,止住請戰(zhàn)的眾人,沉著吩咐道:“馬副將,你帶一千人馬,從西門出,秦將軍,你點一千人馬,從東門出,咱們一起去會會那投敵叛國之人!”

    “是!”

    “末將領(lǐng)命!”

    兩位將軍握著武器凜凜先行下了城墻。

    一刻鐘后,陳將軍從親信手中接過自己的長槍,身披夜色往城墻下去。

    從前有多少敬仰,如今便有多少恨意。

    孟固安可以不保護疆土,但不能將手中的刀,刀刃朝著故土將士!有多少人救過他,又有多少人撐起尸骨鋪就他戰(zhàn)神之路!

    城墻上的弓箭手將那源源不斷補上的攻城將士阻隔。

    底下,城門同時打開,馬蹄聲震得地動山搖,刀劍與血肉混跡。

    陳將軍率一千兵馬出城,厚重的城門在將士們身后緩緩闔上,在這濃墨夜色里,與那堅不可摧的城墻幾欲融為一體。

    黑夜模糊了人的視線,便是連耳邊都盡是廝殺嘶吼聲,金戈鐵馬,飛濺的溫?zé)狨r血,好像永瞧不見前方無盡頭的黑。

    營地里,一小隊人馬回來。

    “吁——”

    “將軍!”

    “太傅可在帳中?”

    營帳中燭火亮著,隱隱瞧的見黑黢黢的身影。

    “進來吧。”

    帳中聲音傳了出來。

    年輕的小將掀簾跨入,朝燭火旁靜坐的人拱手道:“太傅,外面北狄攻城了,陳將軍說,此次盟書大抵是簽不了了,將軍命我等護送太傅回京。”

    徐鑒實身上披著件玄色氅衣,面上有些夙夜未眠的困倦,他捏捏眉心道:“不必操心我,讓你們將軍安心守城。”

    “可……”軍令如山,不敢違背。

    “城中方起戰(zhàn)事,我便連夜離開,來日百姓知曉,戳我脊梁骨事小,可營中將士瞧見我避戰(zhàn),亂了軍心事大,”徐鑒實溫聲道,“誰的性命都緊要,我與旁人無甚不同,不過是提刀的手如今握著筆罷了,我?guī)筒坏媚銈儜?zhàn)事辛苦,自也不好添亂,我便在此處,若有可盡綿薄之力處,請陳將軍盡管開口就是。”

    小將愣了愣,又行禮后退出了營帳。

    北狄王庭。

    烽火連天,夜半三更,斥候?qū)④娗閳蟮搅吮钡覍④妿ぶ小?br />
    “孟固安?”耶律寶困得眼皮打褶皺,“他將兵馬調(diào)走了?宰相不是說明兒議和?”

    斥候也不知道啊!

    他試探問:“莫不是汗王發(fā)了旨意?”

    話出口,便被狠狠瞪了。

    斥候連忙低垂腦袋。

    耶律寶起身穿盔甲,冷哼道:“有什么旨意是單他知道的?這邊關(guān)守將索性換成他孟固安去!”

    不只是耶律寶,營中睡著的宰相也被驚醒了。

    “這、這孟固安是得了汗王的旨意?”

    耶律寶:……

    前方戰(zhàn)事未停,營中眾人坐著,茫然又困。

    哪怕是孟固安私自調(diào)兵去攻打,他們也不能此刻將人攔下,既已發(fā)兵,便如鉉上之箭,斷不能回頭。

    更何況,那盟書于他們是大恥,汗王本也有意發(fā)兵南下,孟固安若是能奪下云中鎮(zhèn),也是大功一件,破了這幾座城池,打過雁門關(guān),汴京便猶如他們的囊中之物!

    想到此,耶律寶摳了摳眼屎,問身邊親兵:“營中還剩多少兵馬?”

    “回將軍,還剩三千。”

    “去點兩千,本將軍去襄助他孟固安。”耶律寶說。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攻城便是要如此。

    云中鎮(zhèn)雖是有一萬精銳,可他們草原兒郎,那是能以一當(dāng)十的,數(shù)年不戰(zhàn),他倒是要瞧瞧,這是多難啃的硬骨頭!

    宰相勸道:“咱們都沒收到汗王旨意,將軍還是不要貿(mào)然出兵為好。”

    “宰相也太膽小了些,才給汴京那些人欺負(fù)到了腦袋上,你能忍,我可忍不了,況且,那盟書訂立百余年,要我說,早該變一變了!今夜便是良機!宰相回去睡覺吧,等我率大軍得勝歸來!”耶律寶粗聲道。

    將至五更,黑漆漆的天色變得藍(lán)霧霧。

    馬踏尸身,濺起的都是人血。

    陳將軍氣喘吁吁,啐了口血腥氣重的唾沫,雙臂沉得厲害,一后背相靠的副將也精疲力竭,身上幾道刀傷滲血。

    “將軍,我掩護你回城!”副將粗聲嘶啞道。

    “快了,天快亮了。”陳將軍抹了把臉上不知血還是汗,手中長槍快速掄出,將一個北狄小兵收了命。

    兩個時辰,竟是如此之慢,慢得讓人想死,卻又不甘心真的赴死。

    帶出來的三千士兵,與北狄的將士折損將半。

    陳將軍余光瞥向另處,孟固安一襲白發(fā)在風(fēng)中張揚,揮刀力勁,一招一式都是自沙場中練出來的,輕易便將人頭顱砍下,馬蹄毫不留情的踩過,踏成了泥漿。

    陳將軍心口狠狠一跳,雙目猩紅,目眥欲裂的瞪著那始終沉著的孟固安。

    “將軍!”副將大喊一聲。

    陳將軍霎時回神,手中長槍幾乎是生了意識般的出招格擋,抵住了朝他心口刺來的彎刀。

    忽的,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呼嘯而來。

    眾人回首,便見北狄鐵騎浩蕩襲來。

    “艸!是耶律寶率援軍來了!”

    副將啐道。

    “將軍,咱們掩護你回城!不可戀戰(zhàn)!”秦將軍道。

    陳將軍咽了口冰涼的唾沫,剛想吩咐收兵回城,卻是變故陡生!

    “砰!”

    “砰!”

    “砰——”

    只見那北狄將士的迅速間籠罩在烏黑麻漆的煙霧中,伴著撕心裂肺的嚎叫!

    便是腳下的地都為之震顫!

    陳將軍打了個冷嗝兒,“什、什么東西?”

    馬副將也傻眼了,臉上沾著血,木愣愣的,“北狄援軍死透了?”

    “駕!”

    只見那逐漸散薄的煙霧中,一道纖麗身影駕馬奔來,手中彎刀歃血,絳紅的披風(fēng)在半空張揚,猶如血日來臨。

    第72章 火藥彈。

    “孟、孟大小姐……”

    陳將軍眸底狠狠一震,不覺喃喃出聲。

    說起孟靈,孟氏一族的小輩中,數(shù)她天資聰穎,孟家兒郎三歲練功,十歲握劍,孟靈不過八歲,便開始習(xí)了孟家劍法。有她在,孟家兒郎都遜色許多,后不知為何,孟靈竟是與孟固安一樣,棄了孟家劍法,改用了彎刀。

    陳將軍猶記得,也是這樣的寒風(fēng)里,孟靈背刀跨馬,身披氅衣,刀與刀碰撞,擦著火星,好似兩只頭狼在爭,那也是自孟家倒后,孟固安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人前。

    孟靈眉眼不肖孟固安,可那雙眼睛里透出的殺伐卻是如出一轍。

    那夜,孟靈死了,與她一道的郎君不知所蹤。

    不過須臾間,那匹駿馬奔到了跟前,陡然勒韁繩,汗血寶馬嘶鳴一聲,揚起馬蹄。

    陳將軍霎時回神,望著眼前之人,心口一緊。

    眼前自繚繞煙霧中單刀赴會般沖出來的少女,眉眼與多年前驚鴻一瞥的貴女如出一轍,分明是張芙蓉面,便是沾染了煙灰,也依舊美得不可方物,卻是自那雙明眸善睞的眼里,可以清晰的瞧見殺心。

    華纓安撫的摸了摸寶馬鬢毛,目光垂落,看著眼前盔甲滿是鮮血的將軍,道:“還請將軍下令,撤軍回城!”

    陳將軍咽了咽唾沫,尋回聲音,“撤——”

    天色將亮,淺白的日光穿透黑夜的云層,遙遠(yuǎn)的山巒間窺見些許天光。

    華纓高坐馬背,漆黑濃墨的眼睛望著不遠(yuǎn)處滿頭華發(fā)之人。

    后者也在回望她。

    很奇怪,她分明是沒見過孟固安的,可是,瞧見那人,她便分外篤定,眼前之人,就是她血海深仇的始作俑者。

    風(fēng)雪不會對誰寬容,徐鑒實漸年邁,眼前腳踏血泥的孟固安也是,只是比起徐鑒實那副清瘦些的身軀,孟固安健壯,猶如一株蒼松。

    四目相對,華纓自那雙渾濁的眼里,瞧見幾分悲憫,卻覺可笑。

    親手弒女之人,滿身殺孽,還想當(dāng)菩薩不成?

    二人之間相去不遠(yuǎn),華纓腰間塞著的火藥彈便能輕易性命奪了去。

    可她沒動。

    此處尚且站著浴血奮戰(zhàn)的無辜將士,他們不該為孟固安陪葬,她也不想,承那殺孽。

    城門開,消寂了片刻的戰(zhàn)事又起。

    華纓收回目光,毫無留戀的駕馬直奔城門而去,速度之快,如冬日寒風(fēng)掠過,手中彎刀揮抬,斬殺了一路的北狄將士。

    遠(yuǎn)處,孟固安看著那道如疾風(fēng)的身影,忽的想仰天大笑。

    這狗老天爺!

    活該他孟固安賤命一條,一生掙不脫樊籠,聽之任之的被戲耍至此!

    大軍撤回營內(nèi)。

    天色灰蒙蒙的,營中各處忙亂的緊,當(dāng)屬軍營為甚。

    “將軍不必跟著我,去尋軍營處理傷處吧。”華纓道。

    她腳下步子急,雖知祖父無礙,但總要瞧見人心里才能踏實。

    陳將軍:“還是末將送徐大小姐過去吧,軍中人雜,仔細(xì)那個不長眼的沖撞了您。”

    華纓眉毛輕抬了下,唇角抿笑道:“將軍有話想問?”

    被戳破心思,陳將軍面上露出幾分尷尬,撓撓亂糟糟的腦袋,訕訕道:“末將是有一事想問……”

    “將軍但說無妨。”華纓道。

    她這般爽快,陳將軍頓時面露喜色,虔誠問:“您剛剛用的那是什么?”

    “那個啊,”華纓眼一抬,瞧見了營帳外守著的禁軍,腳下步子更快,攜著些逗人玩兒似的春風(fēng)得意,側(cè)首瞧著他,眼眸彎彎道:“爆竹啊,將軍沒見過?”

    陳將軍:……

    他見過嗎?

    華纓說是讓他問,可沒說自己會老實答,不能怪她啦。

    懷璧其罪,這東西雖是好用,但若為有心之人嫉妒,恐生憂患。

    唉。

    爹爹真讓她為難呢。

    華纓沒等營帳前的禁衛(wèi)軍通秉,便唰的掀簾入了內(nèi)。

    她這般熟稔,倒是后面跟著的陳將軍步子一止,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跟兩個禁衛(wèi)軍大眼瞪小眼。

    徐鑒實整夜未睡,直至方才,聽著鳴金收兵,心口才緩緩平復(fù)了些,坐在案桌前研墨,提筆寫送往汴京的折子。

    經(jīng)此一役,無論北狄何心,盟書之事自是無可再談。

    還有……

    冰涼的寒風(fēng)有一瞬的侵襲,徐鑒實抬眼看向帳簾,忽而神色頓住。

    “祖父!”

    華纓脆生生的喊,跑過來便凍得發(fā)紅的手捂進了祖父的氅衣里。

    徐鑒實:……

    冰涼和著血腥氣直往鼻子里鉆,徐鑒實恍了瞬,回過神來,“泱泱?”

    “嗯吶。”

    華纓乖巧應(yīng)。

    徐鑒實喉口好似堵了棉花,滿腹的話竟是一句都說不出。

    邊關(guān)之地危險,她一個姑娘家怎敢來?

    可是泱泱說,她早晚是要來殺孟固安的。

    怎偏是今兒晨起?

    可見過了城外的尸山血海?

    徐九渙那不著調(diào)的呢?

    怎只她一人?

    “欸?”華纓看向帳外,納罕道:“陳將軍回去啦?”

    帳外的陳將軍聞言,嘴角輕抽了下,掀簾進來,對上那處孺慕的祖孫倆的目光,頗覺拘謹(jǐn),“太傅,昨夜是孟固安領(lǐng)兵襲城,盟書大抵是不成了。”

    徐鑒實頷首,“我聽小將說了,多謝將軍百忙之中還要照顧我,實在慚愧。”

    “太傅折煞末將了。”陳將軍連忙擺手道,他真誠的目光往旁邊飄忽了下,又道:“方才北狄援軍至,末將能撤軍回城,也是多虧了徐大小姐點了爆竹,不然末將與外面的將士們,怕是要殞命在城門前了。”

    徐鑒實神色頓了下,溫聲道:“她年紀(jì)淺,不周之處還望將軍與將士們海涵。”

    互相客氣兩句,陳將軍半句也沒套出那威猛的爆竹是何物,對上徐大小姐幽幽的目光一瞬,灰溜溜的趕緊告辭了。

    等人走,帳中只剩他們祖孫二人了。

    徐鑒實道:“你爹呢,你自己來的?”

    華纓將身上的盔甲脫去,一身輕的坐在小凳子上,浸濕帕子擦臉,道:“爹爹在雁門關(guān)呢,隨后跟大軍一同到。”

    說著,她仰著白生生的小臉問:“祖父不想問我那爆竹之事?”

    徐鑒實唇角往下壓了下,嘆息一聲,看著她說:“是火藥吧。”

    “誒?”華纓眼眸驟亮,瞬即彎成了一道好看的月牙,“祖父知道?”

    方才華纓掀簾進帳,徐鑒實便聞到了,血腥氣重夾雜著一股子刺鼻的火藥味,若是尋常爆竹,哪里能沾染這般重,便是血腥之氣都壓不住。

    華纓在銅盆里揉揉小帕子,擰干又擦一遍臉,“我怕生變,便快馬加鞭來見祖父啦,爹爹跟不上我的汗血寶馬,索性與駐扎在雁門關(guān)的將士一道行,臨行前,雖是沒有爹爹臨行密縫的棉衣,但有爹爹塞給我的幾顆火藥彈!”

    徐鑒實眼皮狠跳了下,“火藥彈?”

    華纓乖巧點腦袋,“就是黑黢黢的,扔出去就炸了,跟爆竹似的。”

    “傷亡如何?”徐鑒實問。

    華纓想了想,老實巴交道:“北狄那些個援軍都沒攔住我。”

    徐鑒實:……

    他心口忽的有些五味成雜,那些個同僚都夸贊,次子有他之風(fēng),但眾人默契咽回去的那句,是長子不成器。

    徐鑒實有時也會想,若是有朝一日他落塵為土,徐九渙還是那副只會揮霍銀錢的紈绔模樣,該怎么辦?

    徐鑒實想啊想,便是至如今,也未想出什么周全的法子來。

    委實讓人頭疼的緊。

    可是,這讓北狄退避三舍的火藥彈,是他制的。

    徐鑒實本該是如旁人般驚訝,可偏偏心口緩動,只覺合該如此。

    一如從前他與亡妻說,此子聰慧,便是日后功績斐然,也不可驕傲。

    徐鑒實緩緩呼出口氣,好似長久來緊繃的什么,在此刻慢慢的松懈下來,筋骨覺得乏累,腦中飄飄然。

    “這火藥彈我沒與旁人說,對著陳將軍也搪塞了去,更沒提爹爹,”華纓說,“祖父,這事瞞不住,但也追究不清,等爹爹來了再說吧。”

    徐鑒實想說,這般功績,何必瞞著?

    可想起長子那副萬事散漫的架勢,又將這話咽了回去,不可將他想作尋常人,兩袖清風(fēng),深藏功與名的灑脫,還當(dāng)真是他能做得出的。

    徐鑒實頷首應(yīng)了。

    今日天色不好,縱然已至辰時,天依舊灰蒙蒙的,瞧著是有一場大雪要落。

    華纓吸溜著香麻的羊湯,咬一口肉餅,吃得滿頭大汗。

    徐鑒實將袖中的帕子遞給她,“慢些吃,還有。”

    華纓囫圇擦了擦腦門兒上的汗,又盛一碗羊湯,這才放慢了些湯匙。

    她當(dāng)真是餓了呢,趕著夜路直奔云中鎮(zhèn)來,還想趕早嘗一碗城中小攤上的羊湯呢,卻是不想正遇上了北狄攻城。

    “祖父,此處要戰(zhàn),等大軍抵達(dá),您與爹爹回京吧。”華纓道。

    徐鑒實是奉命來與北狄籌議的,如今北狄攻城,便是將圣祖時的盟書也撕毀了,這一仗,定是要打的。

    既是籌議不成,徐鑒實自然該早日回京的。

    “再等等吧。”徐鑒實含著茶水漱了口,“先將折子送回京,等官家裁奪。”

    趙徵雖是年幼些,但帝王威嚴(yán)斷不容挑釁。

    再者,徐鑒實也不覺得,徐九渙愿意回去。

    他若是當(dāng)真將那樁仇怨放下了,這懶蛋又怎會費力氣制這火藥彈?

    徐鑒實心里不安,卻也不能勸說他后退。

    第73章 這世間揚我之名就夠了。……

    天色徹明,灰蒙蒙的籠罩著一方焦土,尸橫遍野。

    耶律寶所率的部將,因那火藥之威,竟是折損有小半數(shù),地上橫尸焦黑,寸草不生。

    便是活著的,也多有傷,此刻耷拉著腦袋,士氣頹靡,猶如烏云壓在腦袋上,讓人抬不起頭來。

    耶律寶的臉色更是難看至極,捂著被炸傷的手臂斥責(zé)孟固安不顧軍令,私自調(diào)兵攻城!

    孟固安看著殘損的部將,疲倦蒼老的臉上無神,破舊的披風(fēng)被寒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人渺小于天地間,當(dāng)真如一粒粟。

    先朝術(shù)士煉丹藥,將那丹爐炸了,自此,火藥橫空出世。

    貴族貪圖享樂,將火藥制了煙火,每到宮宴節(jié)日之時,少不得要放煙火慶賀。

    軍中也不乏有將士,想要將火藥用來戰(zhàn)場,畢竟,威力之猛,如虎添翼。

    可不管是前朝,還是今朝,從未有制火藥彈的才能之輩降世。

    孟固安從前在軍中聽老將軍們唏噓遺憾,卻是心覺沒什么能快過他手中的刀。

    可地上成了焦土的尸首,怕是連自己如何喪命的都不知道。

    “回營!”孟固安抬起手臂喊了聲,率先翻身上馬,離了這遍野橫尸之地。

    耶律寶被他無視,臉唰的紅了,牙關(guān)咬緊,瞪著那道背影眼神之用力,目眥欲裂。

    他低聲與副將道:“回去便去書給汗王,要趕在孟固安之前!”

    副將一凜,連忙應(yīng)聲。

    營中。

    陳將軍幾個主將也在說火藥彈。

    他們可是親眼所見那火藥彈威力的。

    若說北狄援軍鐵騎如馬踏冰河,那火藥彈便如開山劈海之勢。

    “還好離得遠(yuǎn),我當(dāng)時都覺得,轟然的熱撲到了臉上。”秦將軍嘆道。

    “徐大小姐可說,那是如何得來的?還有沒?”馬副將殷切問。

    陳將軍露著半截膀子,包扎著傷口,另只手端起羊湯幾口喝完,一抹嘴,說:“不知道。”

    “將軍送徐大小姐過去,就沒問問?”馬副將不死心道。

    陳將軍心想,哪里是他不想問,分明是瞧著那祖孫倆有隱情,不愿多說。

    他如何能追問?惹人憎厭。

    甚至,他覺得,若非是北狄援軍至,徐華纓都未必會將那‘爆竹’拿出來,示于人前。

    此時,華纓在營中也當(dāng)真是懊惱的緊呢。

    “爹爹這樣慢,我都沒有干凈衣裳換。”

    禁衛(wèi)軍幫華纓在徐鑒實帳中搭了個小木架子床,此刻她捂著小被子坐在床上,剛洗過的長發(fā)濕漉漉的。

    徐鑒實在桌案旁研墨,正寫今早時被擱置的折子。

    聞言,道:“一會兒讓人替你去鎮(zhèn)上買兩身來。”

    這話正中華纓下懷,她笑瞇瞇眼,“花祖父的銀子!”

    徐鑒實無奈抬首看她一眼,“頭發(fā)擦擦,仔細(xì)風(fēng)寒。”

    小姑娘臭美,也是隨了親爹的根兒,這般冷的天兒,也要洗發(fā)。

    片刻,徐鑒實放下手中狼毫,換了帳外的禁衛(wèi)軍進來,將墨跡干涸的折子遞去,道:“快馬加鞭送回去,盡早呈送御前。”

    “是。”

    半上午,陳將軍與幾位將軍過來了,求見太傅。

    守城之事,本該是他們做主,可徐鑒實承帝命來,身后還有三萬援軍,陳將軍思索了片刻,索性帶著眾人過來,在太傅營中議事就是了。

    華纓頭發(fā)用根烏木簪綰了個小揪,身上穿著徐鑒實灰撲撲的外袍,挽了幾道衣袖,背對幾人坐在炭火盆邊,自身后瞧,活脫脫是哪個跳脫的小兵來蹭火烤的。

    “你是誰麾下的兵,怎在太傅營中烤火,沒規(guī)矩。”一個身圓面黑的將軍斥道。

    華纓扭頭疑惑臉:?

    罵她做甚?

    陳將軍張嘴慢了一瞬,面上訕訕,“……這是徐大小姐。”

    剛進帳的幾位將軍面色尷尬,想走了。

    華纓倒也沒計較,問:“諸位將軍來尋祖父議事?”

    陳將軍頷首,“今日攻城之事,還有與北狄開戰(zhàn)的事,要與太傅一議。”

    華纓戳了戳炭盆里的火星子,仰著白生生的臉說:“祖父去鎮(zhèn)上給我買新衣裳去了,走了有半個時辰。”

    眾人:……

    倒也不是華纓想勞累祖父去,實在是營中連伙夫都是男人,她一云英未嫁的小姑娘,使喚男子替她買衣裳,委實失禮。

    而華纓洗得干干凈凈,也不想穿那臟衣裳再沾染滿身的灰塵和火藥硝煙味,只能祖父去啦!

    “那我們午后再過來。”陳將軍道。

    他朝帳外走了兩步,瞥見旁邊那張小木架床,扭頭殷勤道:“我讓人再給您收拾一間帳篷出來,就在太傅旁邊,可否?”

    華纓真誠感謝,手指從衣袖中豎起兩根來,“能否扎兩頂帳篷啊?”

    陳將軍神色疑惑。

    華纓笑得不好意思,“我爹爹隨大軍約莫明日到。”

    陳將軍:。

    事實上,徐九渙根本跟不上大軍!

    在營中睡了兩夜,第三日,大軍拔營北上去了。

    人家要日行千里,他要沐浴更衣,打尖兒吃熱湯飯。

    徐九渙也當(dāng)真有自知之明呢,沒拖著大軍后腿,自個兒麻溜的滾蛋了。

    駕馬車的老八有些憋屈。

    官家信他,要他隱在暗處,跟著徐大小姐隨身保護。

    可是!

    他又被徐大小姐捉住了!

    憋屈!

    當(dāng)真是憋屈!

    想他堂堂官家的貼身暗衛(wèi),蹤跡藏不好,還要被威脅,如今跟著徐大爺,好啦,藏都不必藏了,還得干著馬夫的營生吃口飯。

    馬車?yán)铮炀艤o也不知搗鼓什么,左右是每日下馬車,不是去撒尿,就是去吃飯。

    兩日的路程他們走了三日,才總算是看見了云中鎮(zhèn)的城門。

    華纓也等得花兒都要謝啦!

    跟著陳將軍巡視護城墻,瞧見那熟悉的馬車,登時咧著嘴巴笑得好不開懷,噔噔噔的踩著石階便跑了下來,站在城門前接爹爹!

    老八長舒口氣,他心里苦哇,徐大爺吃不到熱飯就讓他去打野味兒,這寒冬臘月的,誰不貓冬啊?

    難、難、難!

    “爹爹!”華纓飛身上了馬車,麻利的鉆了進去。

    老八:……

    厚厚的棉絮車簾子,撩起淡淡的火藥味。

    徐九渙撩起眼皮瞅了閨女一眼,道:“胖了。”

    華纓:“……那是衣裳穿的厚!”

    才不是她胖!

    徐九渙聳聳肩,手上還忙著矮案上的東西。

    華纓嘀嘀咕咕,將這幾日營中之人明里暗里打探火藥彈的事與他說了,睜著雙滴溜溜的桃花眼,好似請示當(dāng)如何。

    徐九渙眼下有淡淡的烏青色,精神瞧著乏累,抬手往她腦門兒上抵著,將她腦袋推遠(yuǎn)些,“別想偷師。”

    華纓汗顏。

    “人家成一家之功法,都是要傳后人的,爹爹后人只有我,我這般聰慧,定不墮你之名!”

    徐九渙輕嗤了聲,聲音輕飄飄的,“別了吧,這世間揚我之名就夠了。”

    “小氣。”華纓鼓著臉頰說。

    “這叫什么?”徐九渙忽的撩起眼皮問她。

    華纓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徐九渙掂了掂掌心的黑黢黢彈丸,道:“這叫雷火彈,名兒都喊不對,還想當(dāng)什么傳人。”

    華纓被他那兩下動作,嚇得眼睛都瞪圓了,顧不得計較他嘲笑,咽了咽口水,小聲說:“爹爹,這個很厲害的!”

    徐九渙像是被她這副土包子的樣子逗笑了,后背靠在軟枕上,笑得別過了臉。

    華纓瞅他片刻,幽幽道:“爹爹見我,原是這般歡喜呢。”

    華纓那日用,也是頭回見識到這火藥……雷火彈的威力,委實是因徐九渙將這幾顆圓蛋蛋塞給她時太過風(fēng)輕云淡——

    ‘打不過扔了這個就跑。’

    華纓扔了,縱馬自那北狄援軍中橫穿而過,跑進了城門。

    這幾日,城門戒備森嚴(yán),遇著誰的馬車都會搜尋一番,以防有北狄之人混跡其中。

    但因華纓飛身上了馬車,城門前的小卒接過老八遞來的路引文書看過,便放了行。

    徐九渙將矮案上的東西收拾到了旁邊的小木匣子里,連個鎖頭都懶怠掛,舒展雙腿,撩起旁邊的簾子瞧向外面。

    招幡被寒風(fēng)吹得在半空招搖,羊湯豆腐腦熱氣騰騰,隔著老遠(yuǎn)便嗅到了香味兒,旁邊賣炊餅的粗圓男人甩著膀子正揉面,糖葫蘆小攤前圍著幾個垂涎三尺的小孩兒。

    小閨女都長這么大了,這里還是如故呢。

    徐九渙心想。

    都說邊關(guān)苦寒,可偏有人喜歡這里的風(fēng),這里的雪,甚至……這里硬邦邦的炊餅。

    “去,給我買張炊餅的,要他家的。”

    徐九渙手指朝外面門庭冷落的小攤指了下。

    華纓湊著腦袋去瞧,頓時皺巴著臉,“他家的不好吃,忒硬啦!”

    徐九渙笑,“行啊,都嘗過了?”

    這幾日,華纓跟著陳將軍滿城的跑,城防一日能看三遍,便是連武器庫都要清點,有時在外趕不上吃飯,自是要在外面下館子的。

    華纓看著他,卻是覺得爹爹明明在笑,卻又很難過。而那雙眼睛,是在看她,又不是。

    華纓想了想,說:“我那日來,見到了孟固安,他老了,我都不必等他背不了刀,跨不上馬的那日。”

    徐九渙扯了扯唇角,道:“給你雷火彈,也不是讓你去尋仇的。”

    他只是……恐懼幫不了她,藏在泥土塑身中,看著她死去。

    第74章 我要十萬兩的嫁妝錢。……

    汴京。

    不過數(shù)日,邊關(guān)軍報便呈送了御前,有徐鑒實寫的折子,也有陳將軍寫的軍情機要。

    北狄攻城一戰(zhàn),三千人馬損失近半數(shù),因華纓帶著雷火彈出其不意,重創(chuàng)敵軍,我朝士氣大振,只等官家下令,出兵北狄。

    徐鑒實的折子,則是奏稟了籌議之事,攻城一事,寥寥幾筆,比不得陳將軍詳盡。他未言攻還是守,戰(zhàn)還是議,此時盡數(shù)交于他裁奪。

    入了冬,崇政殿燒著地龍,門窗關(guān)著,悶得滿殿皆是那熏爐的香。

    趙徵吃了碗涼茶,在殿中枯坐片刻,讓聞津去請了幾位肱骨老臣來崇政殿議事。

    他將徐鑒實的奏折遞給幾人閱覽,道:“諸位如何想?”

    戶部的尚書大人先開了口,“老臣斗膽直言了,近年關(guān),宮里各處都要花銀子,但因陛下空置后宮,那依照往年所用的銀錢今歲可折半,正因此,那半數(shù)銀子拿去安置了糧草,陛下也瞧過賬冊,賬上銀子委實所剩無幾,不違農(nóng)時,明年春耕的那筆銀子是萬萬不能動的,如此,糧草也只夠兩個月的。”

    戰(zhàn)與否,戶部尚書沒說死,徐鑒實那老狐貍身為太傅,都沒在此事上透出半分意見口風(fēng)給官家,他又怎敢?

    年輕的帝王,或莽撞,但也野心勃勃。

    另位大臣,將徐鑒實的折子看罷,道:“老臣以為,此戰(zhàn)已避無可避,陛下派太傅大人前去籌議,滿朝之中,除卻陛下,無人比他更受崇敬,如此,都受北狄如此怠慢,再有,北狄之人先前挑釁試探邊關(guān),早已有不臣之心,圣祖帝時的盟書,庇佑不了我們?nèi)缃竦某c百姓了。”

    “可糧草短缺,要讓將士們餓著肚子去打仗嗎?”兵部尚書道。

    兵部尚書出身行伍,與這幾人出生富貴的不同,沙場的苦,他最是清楚不過。

    “如今已經(jīng)十一月了,照著往年,十一月中旬,邊關(guān)定是要落雪的,屆時行軍打仗更是艱難,若是糧草不足,將士們體力不支,定然損失慘重,便是用尸骨也擋不住北狄鐵騎。”

    “那你說是戰(zhàn)還是不戰(zhàn)?”那老臣急性問。

    “這不是在商議嘛,”戶部尚書趕忙道,“別急。”

    “若不然,先與北狄開戰(zhàn),若是糧草用完,還未分得勝負(fù),屆時再派人去籌議,不也便宜?”

    兵部尚書不贊同,“既是開了戰(zhàn),哪有打到一半止兵戈的道理?再者說,若是給北狄知曉咱們的糧草不夠,便是拖他們也能拖到明年開春再戰(zhàn),可咱們那出征的三萬兵馬,是要駐扎邊關(guān)威懾,還是回來?”

    戶部尚書點頭,“是這個道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們說咋辦?”

    老臣攤著雙手急吼吼問。

    話音落下,三雙眼睛都望向了趙徵。

    趙徵看著桌案上的一小支枯梅花好似在出神,半晌沒動靜。

    三人面面相覷,互相眼神示意催促,正起勁兒呢,忽的聽趙徵開了口。

    “如諸位所言,此戰(zhàn)避不開。”

    趙徵看向戶部尚書,“為先帝服喪,宮中用度削減一半,此次宮宴也免了,所耗銀錢皆換御寒之物,送去邊關(guān)。”

    戶部尚書嘴唇動了動,沒說出話來。

    后宮乃是太后娘娘做主,官家要將用度減半,太后若是不愿呢?

    “糧草,最遲冬日,會有著落的。”趙徵又說。

    話出口。

    殿中三人齊齊的心口沉了下。

    戶部尚書都摳不出的銀子,趙徵要從哪兒摳?

    邊關(guān)如今四萬兵馬,所耗糧草豈是敢想?

    可他又這般篤定,冬月定會有糧草送去……

    幾人從崇政殿出來,心情猶如外面的天兒,日沉月升。

    大軍是偷摸兒走的,莫說是汴京的百姓,就是些達(dá)官顯貴都并未知曉。

    是以,翌日早朝之時,趙徵將北狄攻城之事說了,并決定出兵北狄。蘇余興眼睛亮了,連忙出列,“臣請率兵伐北狄!”

    “尹老將軍率大軍,已抵達(dá)邊關(guān)。”趙徵道。

    蘇余興:?

    他不是告假了嗎!

    挨著國喪,親事到底是沒有多熱鬧。

    冬月成親,鎮(zhèn)國公府到這會兒便是連紅綢都還沒掛,府中上下冷冷清清的。

    蘇余興一回來,下人便來與蘇扶楹稟道:“國公爺回來了,臉色瞧著不大好。”

    蘇扶楹‘嗯’了聲,纖白的手輕扶了下發(fā)髻上的玉簪,“他去了楊姨娘的院子?”

    丫鬟搖首,與她附耳低聲道:“國公爺去了夫人的院子。”

    也不知自何時,蘇余興又喜歡了明氏的溫順不多言,如今偶爾,也會去明氏的院子坐坐,或是宿在那院兒。

    為此,楊姨娘在府里發(fā)了一通脾氣,被蘇扶楹收拾了一頓,這些時日,倒是不常出院子了。

    蘇扶楹過來主院時,蘇余興與明氏正用早飯。

    明氏吩咐丫鬟,“去那一副碗筷來給阿楹。”

    比起明氏溫柔和順,蘇余興瞧著蘇扶楹便不待見了,粗重的眉毛打結(jié)似的皺著,問:“你怎過來了?”

    蘇扶楹在丫鬟搬來的椅子上落座,聞言,淡淡道:“我將出閣,還未見父親讓人將壓箱銀子送來,自是要來問上一問了。”

    明氏膝下只蘇扶楹這個閨女,她出閣,明氏原是將自個兒的嫁妝還有手里攢下的田莊鋪子都給她了的,但是蘇扶楹沒要,只拿了半數(shù),另一半,給她留著傍身。

    蘇扶楹話說完,明氏頗為緊張的看向了蘇余興。

    蘇余興則是黑了臉。

    “無事也想不起我這個爹來,有事倒是記得我還活著。”他嘲諷道。

    蘇扶楹不痛不癢,目光依舊平和安靜,“您若是不愿給,我倒是也能當(dāng)作沒有父親。”

    “啪!”

    蘇余興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案桌上,怒目瞪她。

    明氏被嚇得抖了下,唇囁喏幾下,像是想勸蘇扶楹服個軟兒,又沒說出口。

    門前取來碗筷的丫鬟也被嚇了一跳,端著碗筷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進去。

    蘇扶楹的丫鬟瞧見,過去接過,替自家小姐布菜。

    蘇余興氣得要命,見蘇扶楹卻是沒事人似的,該吃吃該喝喝,頓時一口氣憋在心口,下不去也上不來。

    “官家早早派了尹老將軍率兵前往邊關(guān),我半點不知道,丟了好大的臉面!你還吃得下!”蘇余興氣道。

    聞言,蘇扶楹微抬首,“父親自請率兵了?”

    蘇余興:“哼。”

    鼻子出氣。

    “何必自討苦吃。”蘇扶楹又道。

    蘇余興猛然扭頭,看向明氏,指著那不孝女道:“瞧瞧,你生的好女兒!!!”

    “父親何必生氣,官家既是不用你,那便是你不如尹老將軍,無論是為將士們信服,還是攻伐謀略,都比不上人家。”蘇扶楹說,略停頓片刻,又道:“這怪誰呢,父親多久沒去軍營了,連大軍被率走都不知。”

    明氏扯扯閨女的袖子,示意她趕緊別說了。

    蘇扶楹看著蘇余興氣得鐵青的臉,“我若是父親,既知萬事比不過人家,索性夾起尾巴,不給官家添堵。”

    趙徵既是要悄悄派大軍前往邊關(guān),那便是生了要戰(zhàn)的心思,而此戰(zhàn),要師出有名,要大獲全勝。

    尹老將軍一輩子征戰(zhàn)沙場,此次出征,自是掛帥的不二之選。

    蘇余興性子急,又好大喜功,憑著祖上功績才在營中勉強在尹老將軍之上,可那些將士們,又有幾個是真心信服他的?

    蘇余興忿忿不平,卻是不知道,自己從不在趙徵的那張出征文書上。

    他若是能甘于平庸,老實過一輩子,自有花不完的銀錢,享不盡的富貴。

    蘇余興氣得吃不下,明氏擔(dān)心他,也沒用多少,一桌早飯,倒是蘇扶楹吃了不少。

    用茶水漱口后,蘇扶楹道:“我要十萬兩的嫁妝錢。”

    “噗——”

    蘇余興一口茶噴了出來,眼珠子瞪圓,滿目不可置信,“你說多少?!十萬兩!你怎的不去搶?!”

    蘇扶楹瞧著他,輕笑了聲,“父親不給我,是要留給蘇遮?聽聞,他近日與幾個狐朋狗友在京中賭坊很是揚名。”

    蘇余興臉黑了。

    這個操蛋犢子!

    “十萬兩,不過是父親名下私產(chǎn)的半數(shù),我給蘇遮留五萬兩,也是我這個做嫡姐的待他不薄了,父親不是常說,日后我出嫁,蘇遮便是我在夫家的底氣和倚仗?可父親想想,是來日我勞煩蘇遮的時日多呢,還是蘇遮來求我的時日久呢?”

    蘇余興臉色沉重。

    他再是不愿承認(rèn),可蘇遮不成器之事無可爭辯。

    翌日,蘇扶楹讓人往宮里遞了折子,直至傍晚,方才收到平嘉太后派人來傳的信兒。

    隔日,辰時剛過,蘇扶楹乘坐馬車進了宮。

    這次,沒有平嘉太后身邊的嬤嬤來接,她帶著丫鬟,穿過甬長的宮道,慢慢的往福壽宮走。

    天冷,宮道上難得見著宮人清掃。

    她過去時,正好碰見了來福壽宮的趙徵。

    睽別已久,過往的那點子旖旎心思,經(jīng)寒風(fēng)一吹,盡數(shù)散了。

    蘇扶楹福身給趙徵行禮,“臣女見過官家。”

    “起來吧。”趙徵淡淡說了句,“阿絮也多念你,給太后請了安,去看看她吧。”

    蘇扶楹怔了下,望著趙徵。

    忽覺他有哪里變了,可若細(xì)究,卻又說不出來。

    “是。”蘇扶楹道,略頓了頓,她說:“不知大軍北征,糧草可夠?我這里有十萬兩,雖是不多,但也足以解燃眉之急,還望將士們身暖腹飽,連戰(zhàn)連勝,來日凱旋。”

    趙徵抬起的腳落下,側(cè)首看她,默了片刻,問:“你想要什么?”

    蘇扶楹唇角彎了彎,“我要鎮(zhèn)國公府不倒,要來日蘇余興若是犯蠢,官家能保全鎮(zhèn)國公府,蘇遮不行,蘇家還有旁人。”

    第75章 羊肉湯配炊餅,不虛此行……

    與北狄正式宣戰(zhàn),徐鑒實被趙徵圣旨詔回了汴京。

    徐九渙卻是沒同道回家,賴在軍營里晝伏夜出。他整日不出帳子,只有傍晚時將士篝火烤肉,他跑出來蹭得滿嘴油,舒舒服服的揉著肚子去泡澡睡覺了。

    是呢,這廝還要泡澡!

    在這營中委實是算得上奢靡!

    老八還跟著徐九渙,每日替他燒洗澡水,苦不堪言。

    而因著那日被襲城時的雷火彈,華纓在軍中如今可謂是聲名鵲起,營中的大小將軍無人見識過她的功夫,可是誰都看見了哪日清晨時,她鮮衣怒馬的自那煙霧中騰躍而出。

    帳中原是陳將軍主事,自尹老將軍掛帥,率三萬將士抵達(dá)邊關(guān),陳將軍便退至一旁,盡聽調(diào)令。

    此刻,帳中一眾將軍在議事,商議明日攻伐北狄之計,華纓也在,縮在旁邊豎著耳朵聽。

    燕云五州,離云中鎮(zhèn)最近的一座城池叫云北鎮(zhèn),如今乃是北狄邊關(guān)的駐軍所在,若是奔襲,往返不過大半日的功夫。

    戰(zhàn)略部署商議罷,尹老將軍又道:“糧草和云中百姓的安危,便仰賴陳將軍了,明日大軍便拔營,出發(fā)攻打云北。”

    今歲的天兒也當(dāng)真怪異的緊,快到臘月了,邊關(guān)竟是還未落雪,只接連的陰云密布,寒風(fēng)簌簌。

    帳中炭盆都將燃盡,猩紅的火光將歇未歇。

    華纓搓搓冰涼的手,偷悄兒的去朝炭盆里添了兩塊炭火。

    軍中不知怎么,糧草緊缺之事傳得沸沸揚揚,如今莫說是多吃碗飯,便是添塊炭火都要斟酌再三。可見,北狄到底是多招人恨,將士們寧愿節(jié)衣縮食,也對攻伐之事刻不容緩。

    帳中幾個小將爭先恐后的毛遂自薦,想要充當(dāng)先鋒先行探路。

    士氣高漲是好事,尹老將軍點了幾個,其中便有一華纓熟悉之人——姚明山。

    此次西營的兵馬盡數(shù)調(diào)出,在汴京混日子的少年郎,可算是多了個揚名立功的好時機。

    姚明山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華纓縮回手,悄悄坐回來,便聽尹老將軍喊她名兒。

    “華纓可要去?”

    帳中的目光頓朝某個角落看去,就見那顆毛腦袋唰的抬起了,姑娘漂亮的桃花眼中盡是歡喜。

    華纓咧嘴笑,矜持道:“好啊!”

    西營的將士是見過華纓與尹老將軍那場酣暢淋漓的比試的,可是帳中幾位邊關(guān)的將軍卻是不知,面面相覷,氣氛有些怪異。

    習(xí)武之人,從身形是能瞧得出幾分的,華纓身姿挺拔,勝過尋常姑娘,可戰(zhàn)場非兒戲,先鋒軍更是危險,若是武藝不精,只會牽累旁人。

    但華纓答得這樣快,旁人哪怕是心有微詞,也不好在這個時候駁她臉面。

    姚明山在旁邊戳戳華纓肩膀,幸災(zāi)樂禍的拱火道:“他們還看不上你呢。”

    華纓透亮的眼珠子朝旁邊瞥,看著姚明山歡愉得兩排大白牙,幽幽道:“就你聰明。”

    姚明山:。

    陳將軍朝華纓看來一眼,眼底神色有些復(fù)雜。

    幾日前再次見到徐九渙,他才方知那日戰(zhàn)場上的恍惚之感,原是故人之子,那人一身風(fēng)姿,他再看眼前的華纓,如看舊人。

    今日天晴,日光透過云層灑在身上,眾人自主帳出來,三三兩兩的結(jié)伴說話,大抵是因明日將拔營啟程,心情很不錯。

    華纓也歡喜呀,晌午的面都多吃了一碗呢。

    徐九渙吃完,又坐去案前搗鼓去了。

    片刻,見華纓放下碗筷,老八悶在面條碗里呼嚕的腦袋抬了起來,做賊似的,從衣袖里抽出一張信箋來,吭哧著遞給她,窘迫道:“我、我不知如何回……”

    華纓不解,伸手接過,展開便見上書‘萬事當(dāng)心’四字。

    她瞧著那字跡,瞬即愣住了。

    趙徵到底是祖父的學(xué)生呢,字跡也學(xué)得幾分,鳳彰龍姿,鐵畫銀鉤,潦草得好看。

    “我都沒敢跟主子說,我被你發(fā)現(xiàn)了蹤跡……”老八頗為委屈的小聲道。

    華纓眨了眨有些發(fā)燙的眼睛,櫻紅的唇動了動,卻是沒發(fā)出聲兒。

    老八沒察覺她的神色,撓了撓腦袋又說:“但我也不能騙主子。”

    華纓深吸口氣,壓下喉口的微澀,語氣如尋常的問:“要我?guī)湍悖俊?br />
    “可以嗎?”老八有些憨的眼睛驟然亮起,連連點頭,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華纓卻是腦袋一歪,手托腮,勾著唇笑道:“但我不能白幫你。”

    天底下當(dāng)真是不能吃白飯!

    老八摸摸兩袖的清風(fēng),半晌,自靴子里摸出一錠銀子來。

    華纓:……

    “只有這五兩了。”老八滿臉肉疼道。

    華纓好努力,才沒掩唇捂鼻,嫌棄得正大光明,她聲若蚊蠅,一字一頓道:“收、起、來。”

    話音未落,就見這人有原封不動的將那錠銀子塞進了靴筒里。

    華纓無語的閉了閉眼,恨不得將鼻子也封上才好。

    過了好片刻,在那雙灼灼目光下,她晃了晃手里的信箋,無力道:“這個給我做報酬。”

    “啊?”老八不解,“你要這個做甚?”

    “管家御筆親書,拿去換銀子啊,千金難求。”華纓悠悠道。

    老八懵了一瞬,吶吶道:“這么貴嗎?那先前的我都燒了,豈不是浪費了千金……”

    帳中另一側(cè),嗓音幽幽——

    “聽她忽悠。”

    華纓扭身瞪過去,不滿道:“我是親閨女!”

    伏案正忙的徐九渙頭也不抬,嘖聲嫌棄道:“當(dāng)真是耳朵生繭。”

    “哼!”

    不過,華纓這話也當(dāng)真是唬人,御筆親書,哪里能拿去換銀子?

    只是被爹爹洞悉她想法,也當(dāng)真是讓人難為情的緊呢。

    一紙信箋,多瞧幾次,都要揉爛了似的。

    華纓將那紙張折好塞進香包里,藏進了味澀苦的王不留行里。

    翌日,天還未亮,三千先鋒軍拔營啟程。

    華纓背著小包袱,揮別了營帳前目送的老父親,毅然踏上了征程。

    姚明山與另兩位先鋒官——周陽、岑祿各領(lǐng)一千人馬,三人都是西營的,先前姚明山跟在大伯武定伯麾下,周陽和岑祿是跟著尹老將軍的。

    大抵是存了照顧之心,華纓騎著爹爹給她的寶馬,被左右夾擊走在中間。

    出城往北去,行過幾十里,路遇北狄斥候,周陽眼疾手快,手持彎弓,將人射殺了。

    “駕——”

    日光初升里,馬蹄聲如雷。

    兵臨云北城下時,日頭初升。

    姚明山和周陽帶人分頭巡視,以防敵軍偷襲,岑祿則是指揮底下的人安營扎帳。

    華纓閑人一個,掂著手里的雷火彈,望著云北鎮(zhèn)的城門。

    若非趙徵窮死了,連糧草都湊不齊,她當(dāng)真是想試試這雷火彈,能否炸開這道城門。

    “阿嚏!”

    崇政殿,趙徵克制著打了個噴嚏。

    聞津見狀,連忙端來一碗熱茶,“官家歇歇吧。”

    這夜以繼日的,誰遭得住?

    案牘成摞,時近年節(jié),各地都送來了折子,還有回京述職的官員,瑣事繁雜,便是聞津瞧著,都覺頭疼的緊,更何況,他主子還調(diào)來了各部的卷宗。

    偌大的書案,此時連放碗茶都要挑空。

    趙徵抬手接過,神色難掩困倦,將茶吃了,道:“香爐添些香。”

    聞津接過茶碗,有些猶豫,“太醫(yī)說,那熏香雖是能提神醒腦,但也可長久的用,只怕是對龍體有礙。”

    “無妨,我心里有數(shù)。”

    他語氣不容辯駁,聞津只好去將熄了的香爐重新點上。

    傍晚,夜色將沉?xí)r,暗衛(wèi)來稟。

    “主子,老八來信了。”

    伏案的人身形頓了下,抬首望來。

    身后寒風(fēng)卷起棉簾,幾縷月色漏光涌了進來。

    安靜得有些久,暗衛(wèi)有些不知所以然的朝聞津看了眼。

    “拿來吧。”趙徵按了按腫脹的額角說。

    暗衛(wèi)連忙將信鴿腿上綁著的小竹筒解下,遞給聞津。

    聞津呈了上去。

    桌案上燭火跳躍,趙徵將竹塞拔出,抽出其中信箋,兩指展開,卻是半晌未動。

    聞津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問,“官家,可是出事了?”

    趙徵沒說話,與那信箋上丑兮兮的小人兒胡瞪眼。

    作畫之人,大抵是心知自己的畫技不佳,拋棄了形似,黑豆兒似的眼睛看著展信之人,手里還抱著個比腦袋都大的碗,憨態(tài)可掬。

    旁邊有作畫者提筆,羊肉湯配炊餅,不虛此行。

    是夜,趙徵吃完了一碗羊肉湯,嘗了一張炊餅,是聞津悄悄出宮,從街上買來的。

    趙徵想,也不過爾爾。

    片刻,他對著北邊送來的公文,又想,大抵是那里的羊湯炊餅,才格外讓人喜歡。

    ……

    趙徵調(diào)閱各部的卷宗公文之事,消息不脛而走。

    朝中官員皆緊了皮子,風(fēng)聲鶴唳。

    戶部尚書也愁,先前說糧草不足之事,官家斬釘截鐵的說,定不會斷了邊關(guān)將士的糧草。他還想著,官家要自哪里摳搜銀子,卻是沒想,比起節(jié)流,他倒是要開源!

    新帝登基不過小半年,說實話,便是朝中有貪贓枉法的,官家這會兒動朝臣,非是良機,一著不慎,唯恐朝堂動蕩。可邊關(guān)戰(zhàn)事緊急,糧草之事更是急啊。

    戶部尚書焦躁不安,唇角都長了燎泡,轉(zhuǎn)頭一看,徐鑒實竟是有閑心煮茶喝。

    察覺到他的目光,徐鑒實抬手,有禮問:“尚書大人可要嘗嘗?”

    戶部尚書坐過來,還未說話,便先長嘆了聲氣。

    他們都是歷了三朝的元老,在成禧帝時科考入仕,受遺詔輔佐昌隆帝,如今到景祐帝,吾帝年少,而他們卻是兩鬢斑白,耋耄老矣。

    “官家瞧著是要清查朝中貪污,太傅如何看?”

    戶部尚書低聲問。

    “明君所為。”徐鑒實道。

    戶部尚書:?

    問你這個了?

    第76章 孤城。

    臘月初一,蘇扶楹出閣。

    因剛出國喪,便是鼓樂都省了,只門前掛著紅綢,紅紙燈籠,且博望侯府沒落,來吃席觀禮的賓客都寥寥,這親事并未多熱鬧,。

    月上柳梢,賓客散盡。

    魏青鶴回到院子,望著正房窗紙上倒映的燭火,腳步微滯。

    蘇扶楹的貼身丫鬟瞧見了他,連忙福身道:“世子爺。”

    魏青鶴‘嗯’了聲,道:“與少夫人說,我身上酒氣重,在偏房洗過再過去。”

    丫鬟愣了下,“……是。”

    魏青鶴說這話時,聲音并未壓低幾分,屋里的蘇扶楹聽得真切,唇角不覺輕翹了下,似是覺得好笑。

    約莫半刻,魏青鶴換了身正紅薄袍子過來。

    蘇扶楹起身迎了兩步,“郎君。”

    她身上穿著件水紅色的里衣,發(fā)冠在合巹酒禮后便拆了,剛沐浴洗過,臉上不見了拜堂時的艷色,面容清麗,神色平靜。

    也大抵是因那臉上太過平靜之故,惹得魏青鶴朝她多瞧了兩眼。

    “洗過了?”魏青鶴問。

    蘇扶楹‘嗯’了聲。

    室中靜了須臾,藏著些不甚熟稔的窘迫。

    “那安置吧。”魏青鶴道。

    蘇扶楹朝桌案上還未燃多少的紅燭掃了眼,沒說話,跟著魏青鶴朝內(nèi)室走。

    自先朝起,姑娘家出嫁時,新婚夜有坐紅燭的習(xí)俗,寓意著新媳婦兒的矜持,待得紅燭燃盡,方可行周公之禮。

    魏青鶴顯然對此無知,蘇扶楹也懶怠折騰自己,索性沒提。

    左右她都將這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小廝打發(fā)了,門外守著的是自己的貼身丫鬟,這屋里的動靜,傳不到那繼母耳朵里去。

    “你慣睡里側(cè)還是外側(cè)?”站在榻前,魏青鶴喉結(jié)滾了下,問道。

    蘇扶楹想起從前讀書時,嬤嬤教導(dǎo),女子成親后,要睡外側(cè),便于夜里伺候夫君喝水起夜。

    她向來學(xué)得好,這話也許久沒忘。

    但魏青鶴這樣問,蘇扶楹朝床榻內(nèi)側(cè)輕指了下。

    她存了試探之心,卻是見魏青鶴好似也松了口氣。

    夫妻二人默然的各自脫了外裳,穿著紅色里衣進了床榻。

    忽的,蘇扶楹膝蓋被什么咯了下,一雙細(xì)眉蹙起,不禁輕嘶了聲。

    “怎么了?”

    魏青鶴聞聲側(cè)首看來。

    蘇扶楹搖首,掀開了錦被。

    紅色鴛鴦百子帳,鴛鴦錦被里藏著桂圓蓮子花生和紅棗。

    “……”

    二人瞧著那喜慶之物片刻,雙頰都染了些緋紅。

    魏青鶴用衣袍攏著,將這些意含催生的拿去了外室桌上,鼻尖沒有那股子縈繞著的香氣,他輕輕呼出口氣。

    吃了碗涼茶,才神態(tài)自若的往內(nèi)室去。

    蘇扶楹已經(jīng)躺好了,魏青鶴瞧著那紅帳之中的一抹雪白,喉結(jié)輕滑了下,掀開自己這側(cè)的錦被躺了進去。

    蘇扶楹等了片刻,旁邊的人似乎沒有興致,她卷著錦被側(cè)身,想要將里衣穿好,忽的,一只手欺了過來,后背貼上了一具胸膛。

    蘇扶楹一頓,被這陌生感驚得輕顫了下。

    她感覺到身后的人動作有一瞬的停頓。

    蘇扶楹有些臉熱,輕聲道:“我以為你不想。”

    魏青鶴悶笑了聲,語氣揶揄:“娘子當(dāng)我是什么柳下惠?”

    一夜要了三回水,魏青鶴身體力行的答了她那問話。

    翌日,晨起敬茶。

    蘇扶楹側(cè)首,示意丫鬟將那方元帕拿去給魏青鶴的繼母余氏瞧,神色溫婉嫻靜,卻是沒有新媳婦兒的羞赦。

    魏青鶴那人,也不知從何處學(xué)來的迂腐,今晨時,將這方沾了點指腹血,隨意糊弄人的帕子交給了丫鬟,卻是將那新婚夜的元帕藏了。

    “房中之事,與她瞧做甚。”

    魏青鶴這般說,蘇扶楹也沒爭辯什么,那等私物拿給余氏瞧,她實則也有些別扭的。

    魏家?guī)追咳瞬簧伲床枵埌脖阌昧藘煽嚏姟?br />
    用過早飯,博望侯夫人與余氏,正想跟蘇扶楹訓(xùn)話,卻是見外面天使來傳旨,官家宣詔博望侯進宮。

    這宣詔如晴日雷,府中眾人都慌了。

    博望侯腿都嚇軟了,還是被兒子扶著站起。

    他們府上雖是沾著皇親,可自公主殿下去后,與宮中往來便不密切了,如今因著趙徵清查,朝堂之上人人自危,生怕那懸梁的鍘刀落在自個兒腦袋上,做了賊的博望侯也怕啊!

    今兒倒好!

    咵嚓!

    博望侯再是哆嗦,也還是換上了官袍,跟著天使進了宮。

    博望侯夫人也沒了給新媳婦兒訓(xùn)話的心情,揮揮手,示意蘇扶楹去吧。

    繼母余氏唇囁喏了下,但到底是沒敢在這個時候觸霉頭。

    一日里,京中幾家勛貴都被宣詔入了宮。

    出來時,皆臉色灰敗,被下人扶著上了馬車,灰溜溜的出了宮道。

    世無密墻,私底下勛貴們湊銀子的事不少人知道,沒過兩日,運銀子的車悄悄進了宮。

    而博望侯府,蘇扶楹出嫁時,嫁的是博望侯世子,三日回門,卻是搖身一變,成了博望侯夫人。

    那日在福壽宮前,蘇扶楹說,她要趙徵保全蘇家,但想來,這才是趙徵給她那十萬兩銀的回禮。

    蘇扶楹雖是剛進府,但如今她才是侯府中名正言順的女主人,一門多少夫人女眷,再是不愿,也只能干瞧著她收了中饋,重新制了規(guī)矩。

    第一場雪前,邊關(guān)的捷報送往了汴京。

    不知是因先前一戰(zhàn),北狄士氣大傷,還是他們當(dāng)真英勇無敵呢,云北鎮(zhèn)比眾人預(yù)想的要順利許多許多,不過十日便急攻了下來。

    而趙徵大半月宵衣旰食,夙夜清查之事,也總算是告一段落。

    尹老將軍帶人攻下云北鎮(zhèn)的捷報,也替這段時日陰云密布的朝堂添了些喜氣。

    出了云北鎮(zhèn),便是如星落的燕州四鎮(zhèn)——東西南北。

    尹老將軍與一眾將領(lǐng)商討罷,決定兵分三路,長驅(qū)深入,先行攻打燕南鎮(zhèn)和燕北鎮(zhèn),若這兩座城池能打下來,再行發(fā)兵燕東和燕西,既掐斷了燕西的援兵,也可防他們大軍陷入被夾擊的危險。

    趙徵在崇政殿處理積攢的公文時,華纓背刀跨馬,與姚明山各領(lǐng)兩千騎兵,出發(fā)前往燕南鎮(zhèn)。

    過了山關(guān),便入了北狄腹地。

    冬日里草疏樹禿,不便掩藏。

    可他們對這燕州四鎮(zhèn)地勢并不熟悉,所用的輿圖也不過是前朝所作,歷經(jīng)百年,變化也是尋常,更何況,那輿圖也并不精細(xì)。

    “都當(dāng)心,仔細(xì)埋伏!”姚明山喊。

    “是!將軍!”

    士氣如虹。

    高興啊。

    誰承想云北鎮(zhèn)這么好打,那些個北狄蠻子也不行啊。

    姚明山一雙鷹眼微瞇,看著前方的關(guān)口,余光里,華纓一張臉也繃著,好似誰欠了她銀子。

    事實上,攻下云北鎮(zhèn),華纓就并未多高興。

    太順了,順得像是耶律寶和孟固安就是個草包。

    比起他們勢如長虹,華纓倒是寧愿相信,這是北狄在請君入甕。

    不過……

    華纓松開韁繩,手中的弓如彎月,羽箭離弦,勢如破竹的朝百米外的不起眼草垛沖了去。

    北地天寒地凍,多積雪,百姓收了莊稼,順手會將麥苗堆在地里,等來年焚燒滋養(yǎng)土地,這樣大小的草垛,一路來見過不少。

    可這還是他們見華纓射出的第一箭,眾人目光跟隨,四周拔劍警戒。

    等了一瞬,沒有動靜。

    姚明山正要說話,就見華纓搭弓,竟是連發(fā)三箭!

    祖宗誒,費銀子呢。

    卻是不料,那草垛倒了,后面幾十個身穿北狄騎裝的弓箭手!

    箭矢飛來,驚了戰(zhàn)馬。

    原地亂作一團。

    “殺——”

    “砰!”

    烏煙瘴氣,熊熊的火光點著了那曬干透的草垛,北狄的弓箭手瞬間所剩無幾。

    眾人來不及震驚,搭弦拉弓,將寥寥幾人射殺。

    火勢很快蔓延,尸首和著冬日泥土,燒成了一抨焦土。

    大軍繼續(xù)前進。

    姚明山咂舌問:“你怎確信那草垛后有伏兵?”

    “沿路的草垛,只有那個又大又圓。”華纓說。

    “……”姚明山啞言。

    華纓瞅著他有些無語的神色忍不住彎唇,這才又道:“農(nóng)家干活兒,講求的是順手,你回頭瞧瞧,這一路的草垛哪有這么靠在路邊的?”

    姚明山眉梢輕抬了下。

    片刻,他有些肉疼道:“不過幾十弓箭手,哪值得你用一顆雷火彈。”

    旁人不知,他可是知道點的,徐九渙跟隨大軍,卻是終日見不著人,便是躲在帳中制那雷火彈的。

    雖是他不解,華纓一個姑娘家,怎不遠(yuǎn)萬里的要跟著行軍,可徐家不攔著,那想來是有事的。

    這事,姚明山想,大抵就是華纓替徐九渙擋著那些個視線,讓他能偷摸兒的制雷火彈。

    “毫發(fā)無傷是最好。”華纓道。

    爹爹給她雷火彈,便是要大軍盡可能的盡數(shù)回家。

    路上又遇幾回埋伏,拖累了行軍速度,兩日一夜,華纓和姚明山率領(lǐng)的先鋒軍到達(dá)燕南鎮(zhèn)城外十里時,天色已晚。

    “先安營扎帳吧,另外兩隊先鋒軍還沒到,約莫得明日了,”姚明山說,“我?guī)搜惨暽习胍梗闶叵掳胍埂!?br />
    華纓無異議,吃過干糧便睡了,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時,她瞪著帳頂想,姚明山大騙子!

    “醒了?”

    聽見動靜,姚明山扭頭看來。

    今兒天朗氣清,將連日的陰云都吹散了些。

    另兩隊先鋒也到了,正忙著扎營帳。

    華纓過去,抬腳就朝姚明山踹了下,“做甚不喊醒我?”

    姚明山往旁邊躲了躲,用根枯木枝從燃盡的灰土堆里挖出個黑黢黢的東西扒拉給她,“當(dāng)真是冤枉我,哪里是我沒喊,你自個兒腦袋一縮,管他是誰。”

    華纓想了想,捫心自問,這是她能干出來的事。

    “這什么?”她瞪著地上那黑黢黢的問。

    “烤羊糞蛋。”姚明山說。

    華纓:……

    “哈哈哈……逗你的,”姚明山將那黑黢黢的撿起,掰成了兩半,“烤紅薯,自個兒剝皮啃。”

    外面燒得焦黑,里面的紅薯心兒卻是黃澄澄的,絲絲冒著熱氣兒,甜滋滋的。

    華纓吃完半個,意猶未盡的舔了舔唇,卻是見姚明山這廝別過臉,笑得肩膀直顫。

    華纓:?

    誰下毒將他毒傻了?!

    兩日后,尹老將軍帶著大軍抵達(dá)燕南鎮(zhèn)。

    是日,一眾將領(lǐng)在帳中商議明日攻城之計。

    “過往都是云梯木樁的攻城,聽聞徐大小姐手里還有雷火彈,不如……”那兩撇胡子的將軍話沒說完,盡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帳中眾人皆循著他的目光,看向了炭火盆前小凳子上坐著的華纓,神色也是一副躍躍欲試。

    華纓烤烤手背,又烤烤手心,抬眼迎著那些視線,看向那定海神針的人,道:“尹老將軍覺得呢?”

    “可以一試。”

    要攻開城門,便少不得損兵折將,若是雷火彈能將城門炸開,便減少了將士損失,這是好事。

    “好啊。”華纓答得利索。

    頓時,帳中氣氛好似點燃了什么火星子,變得燥熱。

    華纓看著炭盆里猩紅的火光,卻是沒說話。

    翌日,兵分四路。

    北城門乃是正門,有五千大軍,剩余三個城門,尹老將軍交代,只守城門,以防北狄兵將逃走。

    姚明山守南城門,華纓則是揣著雷火彈,跟著尹老將軍去了北城門。

    燕南鎮(zhèn)的守將,更像是儒士,寒風(fēng)里,一副美髯飄動,身形筆直,瞧著有些文人風(fēng)骨。

    馮老將軍說:“此人有北狄和中原的血統(tǒng),你瞧他身形單薄,但他有著北狄人的力大無窮。”

    華纓怔了下,漆黑的眼睛看著城墻上站著的那道身影,刷子似的眼睫,在眼瞼下落下一片暗影。

    雷火彈炸開了北城門,連帶著一片城墻都有倒塌之跡,好似黑云壓城。

    守將戰(zhàn)死,北狄的士卒們?nèi)鐦涞光┆s散。

    攻伐如此之易,群情鼎沸。

    華纓卻是有什么壓在心頭,郁郁難消。

    “怎么了,這副神色。”姚明山見她臉色不好,將肉臊面遞給她,問了句。

    華纓搖首,“你不覺得,此次北伐攻城太過容易了些?”

    姚明山從手下士卒手里搶了剛盛好的面條,趕他重新去排隊打飯,他自個兒倒是囫圇吞了一大筷,聽見華纓這話,點頭道:“是容易了些,你擔(dān)心有變故?尹老將軍征戰(zhàn)多年,心里有數(shù)。”

    說著,想起什么,他又問:“對了,你那雷火彈還是少用。”

    “怎么?”華纓咬著面扭頭看向他。

    “營中起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上回咱倆一道先鋒來此,另兩隊的先鋒軍多少損失了些,心里約莫是有些微詞。”姚明山說,“這東西雖好,但不患寡而患不均,時日一久,恐惹事端。”

    華纓點頭,悶悶道:“知道了。”

    “你別不高興,人心嘛,就那樣兒。”姚明山又說。

    華纓‘哦’了聲,“你羨慕我嗎?”

    姚明山好似聽見了什么笑話兒,嗤笑了聲,“羨慕啊,我都沒摸過汗血寶馬呢。”

    華纓大氣道:“一會兒給你我的。”

    “臭嘚瑟。”

    華纓的預(yù)感,在大軍奪下燕南鎮(zhèn)第三日時成了真。

    北狄軍兵臨城下。

    燕州四鎮(zhèn)不如云州幾城池挨的近,便是寶馬奔襲,也要一日光景。

    閉城不出的燕南鎮(zhèn),好似被群狼環(huán)伺、孤立無援的孤城。

    第77章 渾水摸魚。

    自攻城,連戰(zhàn)連勝,帳中氣氛當(dāng)真是少見的低沉。

    “援軍何時到?”副將問。

    此次攻打燕南鎮(zhèn),只動用了一半兵馬,五千駐守云北鎮(zhèn),還有一萬駐扎在營地。

    尹老將軍看著桌案上新制的輿圖,默了片刻道:“且不急。”

    眾人神色微動,又都欲言又止。

    “可長久閉城不出也不是法子,咱們帶來的糧草撐不了多久,”副將道,他朝炭盆旁邊的華纓看了眼,又道:“城門經(jīng)那雷火彈炸了,此時搖搖欲墜,雖是派人修繕,也只怕無濟于事。”

    自雁門關(guān)往北,燕云五州的城門與綿延萬里的城墻,都是工匠日夜不繼、歷時幾年修筑的,堅固的很,為的便是防著北狄鐵騎攻入我朝領(lǐng)土。

    如今城門連帶著一塊城墻炸損,工匠便是修繕,這寒冬臘月的也為難。

    帳中許多目光霎時都朝華纓瞧了去。

    華纓搬著小杌子坐在炭盆邊,眉眼垂著,寒風(fēng)卷起帳簾,稀疏透進來的白日光,在她臉上斑駁跳躍,她好像沒聽見他們商議的話,不知在想什么。

    姚明山一雙粗眉皺起,語氣沖得很,“將軍這話何意?當(dāng)日以雷火彈炸開城門不也是將軍提議,如今出了事,倒是想起了華纓!放下碗就罵廚子,好意思嗎?”

    “你!我就事論事罷了!”副將道。

    “論的哪門子的事?今日帳中議事,便是要追責(zé)嗎?”

    “我何曾說過!”

    “吵吵什么,北狄還未攻進來,倒是要自己先內(nèi)訌了?”另一將軍訓(xùn)斥道。

    姚明山斜著眼朝那副將哼了聲,抱臂倚在了一旁。

    不大不小的爭執(zhí),帳中氣氛好似凝滯。

    華纓不是木頭,自能察覺到帳中氣氛的微妙,與那些或明或暗的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眼下情形也與華纓想的請君入甕差不離。

    北狄圍城,是自燕州其余三鎮(zhèn)調(diào)來的將士,加起來得有近萬人,但奇怪的是,北狄領(lǐng)兵的將軍每日城門前叫陣,卻是未強攻,事有蹊蹺,但也讓人眼前云霧繞,瞧不真切。

    而尹老將軍按兵不動,既不應(yīng)戰(zhàn),也不喊援軍來,不知作何打算。

    再次商議未果,眾將悻悻散去。

    華纓朝那滿頭華發(fā)的老將軍看了眼,后者正專注的看著桌案的輿圖,好似對帳中動靜并不關(guān)切。

    華纓想說什么,被姚明山抓住手臂拉出了營帳。

    “那人說話就是放屁,你別往心里去。”姚明山說。

    華纓眨了眨眼,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那人’是誰。

    她搖搖頭,不甚在意。

    提議的不是她,做主的也不是她,又與她何干?

    “那個、你……”姚明山神色變得有些忸怩尷尬,輕咳了聲,才問出口,“你可是身子不適?”

    “啊?”華纓滿面狐疑的瞅他。

    似因?qū)擂危γ魃絿K了聲,眉頭皺起道:“你們姑娘家,每月不是總有幾日不適?你這幾日魂不守舍的,不是因這事兒?”

    華纓張了張唇,目瞪口呆。

    半晌,她傻愣愣的目光都將姚明山瞧得臉紅了,他正欲不耐的吭聲,就聽華纓咂舌道——

    “姚明山,你能娶妻了。”

    姚明山:?

    冬日天黑的早,晌午飯不過兩個時辰后,又吃晚飯。

    華纓端著兩碗面去了尹老將軍營帳。

    帳子里,兩人吸溜面條。

    尹老將軍抹了把嘴,看向?qū)γ娴呐蓿昂闷嫖覟楹尾话l(fā)兵?”

    除卻戰(zhàn)死的將士,如今燕南城中,他們的將士也有一萬二,不比北狄圍城的少,再者,初時軍心大振,便是拼死一搏,誰輸誰贏尚未可知。

    可尹老將軍卻是有避戰(zhàn)之意,城中微詞不少,他也并非盡然不知。

    華纓腮幫子鼓著,嚼吧嚼吧吞了,道:“是城中有情況?”

    尹老將軍松垮垮的眼皮抬了下,似是有些詫異她的敏銳。

    “你知道?”

    華纓捧著面碗喝了口湯,“不知道。”

    “但太師傅說,將軍年輕時也是虎將,英勇事跡不少,不該是這般避戰(zhàn),如今既是遲遲不發(fā)號令,那想必是定有緣由。城外管不著,只能是城中了。”

    尹老將軍哈哈笑了兩聲,問:“那老東西還與你說我什么了?”

    華纓漆黑的眼睛看著他,卻是搖搖腦袋,“那不能與您說,不然,我豈不是背叛師門的孽徒?”

    “一師一徒,哪兒來的師門?”尹老將軍故意笑話她道。

    華纓想了想,臉上純良的神色淡了淡,片刻,道:“一師二徒,可謂門也。”

    尹老將軍看著她沒說話。

    “將軍那日提點之言,華纓記下了,也感念將軍厚愛,”華纓目光平直的望著他,眼中敬仰,與瞧泰山一般,“可人之生來,若不能容于世人,我也不能長這樣大,我信官家寬厚,也不以這身血脈為恥。”

    “若你當(dāng)真如你所言般所想,又何必郁郁?”尹老將軍說。

    華纓:……

    好吧。

    姜還是老的辣。

    “我憂心戰(zhàn)事。”華纓嘴硬道。

    尹老將軍翹了翹唇角,倒沒再戳穿她。

    “若是猜的不錯,城中怕是有北狄埋伏的人在。”

    “北狄請君入甕,這該是一早便商議好的,他們要將我們大軍困在這座城里,一舉殲滅,將軍不請援軍是對的。”

    華纓白皙的臉上神色淡淡,穿著鹿皮靴子的腿腳蹬直,伸到了炭火盆邊。

    半晌,她又道:“可北狄赫赫有名的四位戰(zhàn)神,耶律寶傷了手臂,算算時日,該是還未大好,另兩位在城外叫陣,唯獨不見孟固安。”

    說著,華纓抬眼,二人目光對視,眸底皆沉默。

    片刻,尹老將軍道:“城中埋伏的,應(yīng)當(dāng)不是他,太大材小用了。”

    華纓對孟固安知之甚少,只言片語的零碎幾句,都是聽徐九渙說的。

    而如今的北狄汗王,心懷野心,也為人謹(jǐn)慎,如此之人,既是寵信孟固安,想來……是沆瀣一氣,華纓小心眼的想。

    ……

    圍城第五日。

    尹老將軍暗中派出去的人還未回來,城中卻是出事了。

    夜半被吵醒,華纓套上厚厚的棉襖,又扯了披風(fēng)披上,出來時便見隔壁營帳的姚明山也穿戴整齊出來了,手中握著桿素木銀槍。

    “你也醒了?”

    看見她,姚明山道。

    華纓點點頭,二人并肩朝尹老將軍的營帳走。

    操著一口胡語的百姓哭訴,自家未出閣的姑娘被軍中士卒凌辱了,街坊都瞧見了狂徒跑走的身影。

    人沒抓到,但這夫妻倆這般言之鑿鑿,聞?wù)邆牡目拊V,縱然旁人心中有疑,也不好在這關(guān)頭說什么。

    副將是個粗人,來攙扶那夫妻倆坐下,跪著的倆人卻是如何都不起,一副有冤在身,攀浮木似的求著尹老將軍做主,副將倒是急得腦門兒冒汗,看向了尹老將軍。

    尹老將軍身上穿著中衣,披著件氅衣,問:“可報官了?”

    這話一出,眾人神色皆詫異。

    便是那苦主夫妻也哭聲一止,想來是被問得猝不及防,眼睛里皆是茫然。

    當(dāng)日攻城,尹老將軍說,降將不殺。

    是以,燕南城中的一些文官,如今都在府衙關(guān)著。

    角落里,偷摸摸的往炭盆里添炭火的華纓,眉眼抬起了些,朝那案桌前威嚴(yán)的老將軍看了眼。

    “本將負(fù)責(zé)守城,斷案冤情之事,還得報官,尋燕南城的府尹。”

    “可、可那狂徒是……”

    “無論他是何人,皆要府尹大人斷案,將人捉拿歸案。”尹老將軍道。

    熱鬧散了,天上還零零散散垂星,月兒高懸。

    尹老將軍吩咐親衛(wèi),去保護那苦主,等得明日天亮,去府衙訴狀。

    姚明山抱著自己的寶貝銀槍,問:“你覺不覺得有些蹊蹺?”

    華纓裹緊小披風(fēng),腦袋縮在兜帽里,真誠臉夸贊道:“哇~二表兄都長腦子了呢!”

    姚明山:……

    不管是云北鎮(zhèn),還是燕南鎮(zhèn),大軍攻城之前,尹老將軍便三令五申的說過,這是我朝的疆土,如今住在城中的百姓也皆是我朝百姓,不可奸殺搶掠,若有違者,斬首示眾。

    軍令如山,雖是保不齊有管不住自個兒的,但這關(guān)頭出了這事,如何想都覺蹊蹺。

    “方才那婦人哭時,那男人的視線偷偷朝帳中將軍們瞧,不知是在尋人還是怎么。”華纓道。

    “你方才怎不說?”姚明山道。

    華纓理直氣壯道:“我又沒有那婦人會哭。”

    “……”

    華纓回帳去睡了。

    營中的眾將們卻是難眠,心中狐疑,深更半夜的去查自己麾下的士卒了,以安自己的心。

    翌日。

    這樁冤情便上訴到了府衙,在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副將不解道:“將軍,這若是那幾人做戲,硬說是咱們營中的將士凌辱了百姓,到時激起民憤,生出亂子要如何?咱們又不能殺百姓!”

    官家以‘仁德’治天下,別說這燕云五州從前是我朝的疆土,如今收回,那百姓也是我朝的百姓,就是北狄的百姓,他們?nèi)舾曳贌託ⅲ鼐┮驳锰犷^面圣。

    “渾水摸魚。”尹老將軍道。

    副將皺著雙粗眉,臉也皺皺巴巴的,明顯沒懂,摸什么魚啊,他們池子都沸了!

    將計就計。

    華纓蹲在一旁想。

    這百姓之中若是當(dāng)真有北狄密探,經(jīng)此一事,可不是要將他們營中情況摸透去?想得再壞些,昨夜那夫妻二人就是密探呢?

    第78章 帝后。

    因著府尹查案,接連幾日,營中許多官府之人來。

    營中忽的變得風(fēng)聲鶴唳,將士們瞧著那些陌生面孔神情不爽。

    “不知尹老將軍可方便一見?”府尹俯身求見道。

    副將抱著刀,橫眉冷對道:“我們將軍不在營中,你有何事,盡管與我說。”

    二人正從幾頂營帳走過,便見華纓與一位醫(yī)師迎面過來,行色匆匆。

    “怎么了?”副將皺眉問。

    醫(yī)師躬身答:“將軍……”

    “將軍讓醫(yī)師替我煮碗驅(qū)寒的湯藥。”華纓打斷他的話,滿臉真誠道。

    副將:?

    何時這般嬌氣了,北地是冷,可也不是今兒才這樣冷的,以往怎的沒見她喝什么驅(qū)寒湯藥。

    “給將軍也煮一碗。”副將道。

    醫(yī)師一頓,僵著脖頸點頭。

    幾句話間,府尹大人安靜的立在一旁,目光在幾人臉上掃過。

    幾人分開,副將送府尹大人和幾位侍從出營,華纓則是與醫(yī)師掀簾進了一頂營帳。

    尹老將軍坐在案前,正在看軍報,聞聲抬首,“風(fēng)寒罷了,怎還喚了醫(yī)師來?”

    “請醫(yī)師探過脈才安心些,”華纓道,說著,她眨了眨眼,促狹道:“府尹大人以為您病了呢。”

    “方才碰見了?”尹老將軍問。

    華纓‘嗯’了聲,“這都幾日了,那暗處的老鼠也該坐不住了。”

    他們在消耗糧草,北狄何嘗不是?

    更何況,草原物產(chǎn)不豐,比不得中原良田萬頃。

    何況,城門前叫陣的將士也疲累了,華纓想,用不了幾日了。

    “耐心些,”尹老將軍握著軍報朝她點了點,“府尹若是當(dāng)真與北狄探子勾結(jié),今日我沒見他,又瞧見你帶醫(yī)師過來,哪怕覺得是計謀,心中也難免打鼓,讓今夜巡營的將士松散些,只管讓那來探秘的宵小進來就是。”

    華纓‘哦’了聲,拍著胸口自信道:“甕中捉鱉嘛,我會的。”

    冬日入夜早,繁星爬滿天空時,營中已經(jīng)陷入了夜的寂靜。

    二更天時,一道黑影猶如風(fēng)擦過黑夜,須臾便沒了蹤跡,快得像是姚明山一晃眼的錯覺罷了。

    他迅速抬手,打了個手勢,后面竄出幾道黑影跟了上去。

    尹老將軍營帳中,滿是清苦的藥香,帳中燈火通明,隱約能瞧見急得滿帳踱步的幾位將軍。

    姚明山過來,心想,瞅著還挺像那么回事兒。

    他一進來,帳中喝著驅(qū)寒湯的幾人皆抬首瞧來,雖是未言,但眼中神色滿是騏驥。

    姚明山拱手稟道:“已經(jīng)讓人跟著了。”

    那挑出的幾人,是斥候出身,尋蹤跡的本事是營中一等一的好。

    早幾日尹老將軍派出去探尋北狄密探的人回來,說是什么都沒查到。

    可是華纓卻是覺得,城外之人不急著攻城,未必是要耗盡他們的糧草,城中定是有與他們里應(yīng)外合者。既是查不到,索性不如讓他們自己露出馬腳來。

    華纓朝姚明山招招手,“還有一碗,給你留的。”

    副將搓著手,有些躁動道:“今夜能出兵不?”

    “急什么,還沒捉到人呢。”另一將軍道。

    副將橫眉豎目的瞪他,“老子憋屈死了,成日陪著那什么府尹滿營中轉(zhuǎn)悠,狗屁都沒找到!”

    這樣煩人緊的差事,也不知將軍為何要交給他。

    副將想著,皺著臉可憐的看向尹老將軍。

    “你罵人家了?”尹老將軍問。

    副將:“……沒。”

    卻是見尹老將軍悠哉的喝著驅(qū)寒湯,頷首道:“性子磨得不錯。”

    “……”

    姚明山別過臉噗嗤笑了。

    帳中其他將軍們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副將性子急,跟在尹老將軍身邊多年,都是打前鋒的,那賊子敢在城門前叫囂,他必是要提槍去對陣的,可憋了多日不說,還要他做這差事,委實是為難人的緊。

    消息是將近子時入夜送回來的。

    營帳中登時不剩幾人,副將更是扛著長槍扭頭就走。

    尹老將軍看向烤火的華纓問,“你不去?”

    華纓打著哈欠百無聊賴,“不是孟固安啊。”

    又等兩刻,華纓委實熬不住,困懨懨的耷拉著腦袋,夢游似的回了自己的營帳,倒頭就睡。

    一夜好眠,便是連姚明山他們回來的動靜都沒聽到。

    翌日醒來,便聽姚明山神秘兮兮的與她問,“你才那北狄密探是誰?”

    “誰啊,”華纓啃著甜絲絲的烤蜜薯,“總不能是耶律寶吧。”

    她對北狄將帥知之甚少,亂猜著說出一名兒來,卻是見姚明山好像被噎了下,神色瞧著有些好笑。

    華纓眨了眨眼,咬著烤得淌黃心的蜜薯,目瞪口呆。

    姚明山:“……擦擦嘴,半分沒有姑娘家的儀態(tài)在。”

    華纓哼了聲,“你也不像是伯府貴公子啊。”

    出門在外的,講究什么。

    “怎會是耶律寶?”華纓想不明白的問。

    姚明山用樹杈扒拉那堆灰燼,毫不客氣的將里面藏著的那顆烤得外焦里嫩的蜜薯剝了皮啃,“聽大伯從前說,耶律寶此人好大喜功,那夜他援孟固安,說不準(zhǔn)就是怕他獨占功績,想來分一杯羹,但運道不好,遇見了你帶著雷火彈趕來,損兵折將,非但無功,還要在北狄汗王跟前記著過錯,自云北鎮(zhèn)一役后,耶律寶便不見了蹤跡,想來那時便藏進了燕南鎮(zhèn),難說不是要以功補過。”

    華纓捧著蜜薯,嘴角一圈黑印子沒擦,半晌,幽幽道:“那孟固安呢?”

    “不知道啊。”

    姚明山說。

    尹老將軍讓人將府尹幾人示眾斬首,還未發(fā)酵的流言,隨著軍中傳出抓住了耶律寶,流言不攻自破。

    是夜,各將點兵。

    營中火把照亮了半邊營帳。

    華纓跨坐在馬上,身后背著一柄彎刀,半膠魚鱗皮的暗澤沉入了夜。

    “冷嗎?”

    姚明山看她緊披風(fēng),問了句。

    華纓側(cè)首,眼眸亮晶晶,“怕嗎?”

    姚明山似不屑的輕嗤了聲,狂妄的緊。

    夜半三更,大軍出城。

    斥候急報,狼煙四起。

    大軍傾巢而出,應(yīng)敵的北狄將士亦是。

    我朝援軍到,士氣大振。

    北狄將士被前后夾擊,力有不逮。

    從深夜至清晨,焦土成敝,尸橫遍野。

    華纓撫了撫寶馬鬢毛,身上盔甲早已血跡斑斑,在寒風(fēng)里變得干涸,手中彎刀一擋一抬,利落的收了一顆腦袋。

    姚明山自不遠(yuǎn)處過來,他身上也滿是血污,臉上擦著幾道流矢的皮肉傷,問華纓:“可還行?”

    奮戰(zhàn)一夜,便是他們這樣的男兒都體力不濟,更何況是華纓這個姑娘。

    華纓正欲搖首,卻是見寶馬忽的焦躁似的踱步兩下,引頸嘶鳴。

    華纓霎時后背猶如雷劈,整個人怔了一瞬,吶吶道:“好似來人了。”

    “嗯?”姚明山?jīng)]聽清。

    幾句話的功夫,地動山搖的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

    北狄作戰(zhàn)愛用矮腳馬,冬日在寒天凍雪中穩(wěn)當(dāng)許多。

    此時來的便是。

    而率兵之人,一襲白發(fā)在寒風(fēng)中招搖,身后一如華纓,背著彎刀。

    “操!”姚明山吐了口血腥的唾沫,臉都綠了,也顧不得華纓還在,啐了口臟話。

    尹老將軍瞇起眼睛,打量著幾十年未見之人。

    還未下令鳴金收兵,忽的!

    孟固安所率將士,經(jīng)過北狄將士之時,竟是揮刀迅速斬殺!

    北狄將士瞧見孟固安率兵前來,只當(dāng)是援軍,歡欣鼓舞的臉上,死不瞑目。

    所至之處,殺戮殆盡!

    在這廝殺聲中,竟是有幾瞬好似沉入谷底的空寂。

    副將傻了,“將、將軍,那不是北狄的援軍嗎?”

    卻是見,身前殘影掠過!

    華纓竟是駕馬朝孟固安奔了去!

    “回來!”副將見狀,連忙大喊!

    話音未落,眼前又是一道身影飛奔。

    “操他奶奶的!姚明山也跟著添亂!”

    副將氣得大罵。

    尹老將軍眸底好似罩著清晨散不盡的濃霧,抬手下令——

    “殺!”

    孟固安想要如黃雀,坐收漁翁之利,可他卻并非是螳螂!

    今日他們大軍橫在城門前,孟固安別想率軍入燕南!

    華纓駕馬闖進了殺戮圈,黑黢黢的目光緊盯著那滿頭華發(fā)之人。

    她不知道,身后姚明山緊跟著,如山似的身影替她清理了身后不要命的魑魅魍魎。

    孟固安也在看著華纓,那雙眼睛在歲月沉淀中,少了少年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蒼老渾濁的眼眸,看著眼前英姿颯爽的女娃,又好似在透過她看旁人。

    頃刻間,橫亙在二人之間的士卒便不剩幾人。

    華纓歃血的刀,在一只尖刀朝我朝士卒刺來時,咣當(dāng)一聲擋住,將人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孟固安看著她此舉,好似在笑,是嘲笑。

    嘲笑她長了一顆菩薩心腸。

    華纓面色未改,手腕轉(zhuǎn)了個花刀,朝孟固安砍了去!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有時也在想,孟固安能否活到她來尋仇?

    若是他輕易的死了,豈不是憾事一樁?

    華纓想啊想,此時此刻揮刀而上,心底卻是驚得可怖。

    她見過孟固安的刀法。

    同樣,孟固安也知曉她的。

    華纓好似知道了阿娘是如何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太師傅說,阿娘是十二歲時拜在他門下,可十二歲之前呢,又是何人教授她刀法?

    華纓沒換刀法,過往所練的一招一式,在此刻須臾,對著的刀擦過火星,二人眼睛里是如出一轍的冷冽。

    副將不知華纓為何朝著孟固安沖,姚明山也不知道。

    但他又好像知道些什么,銀槍沒越過那二人分毫,只是將周遭的北狄士卒殺盡了。

    陰沉的天,始終未見晴日。

    半晌,烏蒙的天上飄雪,覆在那血肉橫尸上。

    華纓身上傷了幾處,殷紅的鮮血透過衣裳,唇色漸漸淡了。

    孟固安不屑輕嗤,“你便是徐鑒實說的,來殺我之人?”

    華纓唇緊抿著,被汗水浸濕的眸子烏黑透亮,緊盯著他的招式。

    她學(xué)武十幾載,還未這般被誰傷過,有些疼,她想阿娘了,那時,阿娘又是有多疼呢?

    “泱泱!小心!”

    姚明山忽的喊!

    華纓躲閃不及,卻是沒有意料之中疼意朝心口刺來。

    那柄一臂寬的玄色彎刀,竟是將橫貫而來格擋的素木銀槍削斷了!

    是姚明山。

    華纓霎時眸底猩紅一片,臉上遏制不住的憤怒。

    她是知曉的,姚明山有多寶貝他這桿銀槍。

    “孟固安!”華纓咬牙,一字一頓的喊。

    孟固安耷拉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又朝姚明山掃了眼,好似明了什么似的輕笑了聲。

    再抬手,刀風(fēng)卻是朝著赤手空拳的姚明山去了!

    華纓只覺霎時汗毛直立,刀風(fēng)跟著他追去!

    刀尖擦著姚明山的胸膛擋住了那柄寬刀,一路擦過火星,竟是被孟固安壓著力朝姚明山胸口壓去。

    “走!”

    華纓喊,聲音不覺哽咽了。

    姚明山額前汗?jié)瘢@不過頃刻間的空檔,竟是手握彎弓,羽箭搭弦!

    孟固安眼皮一動,手中的寬刀飛起,朝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天靈蓋劈去!

    出征前,華纓問姚明山怕嗎。

    那時他不屑。

    馬頭跟前,猶如雷劈似的寬刀。

    此時他亦是。

    姚明山不懼生死,他要孟固安死。

    沙場之上竟是以命廝殺的將士,他與旁人無甚不同,姚家,沒有貪生怕死的逃兵。

    忽的,眼前那道如霞光似的身影飛掠而過,竟是華纓飛身將孟固安踹下了戰(zhàn)馬!

    二人在尸山中搏擊,刀影重重。

    “咻——”

    飛羽射中了孟固安揮刀的手臂。

    華纓緊追了一刀劈去,霎時便見孟固安手臂鮮血直冒。

    那雙眸子沉了!

    孟固安以刀沖起半身,朝著再次搭弓的姚明山劈去!

    軍中常說孟固安武藝可怖,力大無窮,手中玄鐵刀可劈開人骨。

    但傳言歷時彌久,如今軍中將士,無幾人見過。

    “姚明山!”

    刀與箭幾乎是同時——

    咣當(dāng)一聲。

    飛來的彎刀將那寬刀擊得偏了幾寸,姚明山肩上的盔甲竟是生生被劈開了,鮮血涌出!

    而那支飛向孟固安的羽箭,偏離心口,沒入了孟固安胸膛。

    忽的,鏗鏘有力的馬蹄聲逼近。

    華纓回首,見那踏冰河而來之人,倏然紅了眼睛。

    總有人乘風(fēng)來,亂了往日的沉穩(wěn)。

    華纓看著趙徵倏然變了的臉色,也看見他抬手,身后將士朝她而來。

    “救姚明山!”

    華纓張口時,不覺嗚咽。

    趙徵沒說話,朝回首請命的暗衛(wèi)頷首。

    帝后同命。

    第79章 你是趙徵,還是官家?……

    華纓脫手的彎刀,是被寶馬叼著撿回來的。

    暗衛(wèi)將重傷的姚明山帶上馬背,駕馬離開。

    華纓握著刀,身姿似游龍,飛快朝地上撐著寬刀站起的孟固安劈去。

    她甚少用這游龍二式,太師傅說,莫要招搖,華纓記著呢。

    彎刀泛著銀色冷光,劈在了孟固安肩上,如他那柄寬刀一般,華纓的彎刀亦有削鐵如泥之力,刀刃刺進血肉,那滿頭華發(fā)之人力有不逮似的,一寸寸被逼得跪下。

    華纓全身的血都安靜了。

    她好似看見了那樣漫雪紛飛的冬日,亦有如她的女子與眼前之人對陣。

    阿娘不知孟固安為何投敵,最終亦死在了孟固安刀下。

    他給了阿娘新生,也送她死去。

    華纓不想問他,殺妻弒女,投敵叛國,皆是為何?她不想知道。

    手中的刀,報復(fù)似的,一寸寸的砍傷他的肩膀手臂,直至那雙手,再也提不起刀。

    孟固安渾身是血,散著銀發(fā),沒了那股子仙風(fēng)道骨的勁兒,像是個瘋子。

    他問華纓:“你可知你一身力氣從何而來?”

    華纓面色平靜,朝他胸膛一刀,將那沒入的羽箭也砍斷了,“北狄。”

    她語氣尋常。

    孟固安臉上的神色卻是僵滯了瞬。

    華纓自幼,力氣便比尋常小孩兒大。

    綠稚姐姐擔(dān)憂她擦拭阿娘的大刀會摔了,可她抱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呢。

    爹爹說,她這身筋骨力氣,都是隨了阿娘。

    都說血脈相承,那她阿娘的力氣隨了孟固安,孟固安又是隨了誰?

    那日尹老將軍狀似無意的一句閑話,華纓方才恍然。

    邊關(guān)數(shù)年易主,而邊關(guān)的百姓若是有兩國互通情意之人呢?

    孟固安幼時便喪母,父親待他也并不親近,嬤嬤說,因他長得像母親,父親瞧見他,難免傷懷。可是后來稍長大些,孟固安方才知曉,嬤嬤說的話,皆是哄他的,他是雜種,是孽畜,是眾人眼中的恥辱,他懂了家族叔神色中的鄙夷與嫌惡從何而來。

    可被北狄擄走,母親也是不愿的。

    被父親救回來時,腹中便有了他。

    父親說,母親也曾尋短見,可是被他救下了,十月懷胎生下了孟固安,可惜,還是沒熬住人言,自盡了。

    孟固安對此事早已耳聞,是以,在聽那似懺悔般的話,他心中竟是激不起半分漣漪來。

    孟固安恨孟家,也恨那些嚼舌根的人,更恨護不住妻兒的父親!

    之后,他因武力戰(zhàn)勝家族其他人,接替父親,成了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邊關(guān)守將,也冷眼看著那被遺棄的兩關(guān)棄兒。

    風(fēng)吹過,那樁藏在孟家的他的身世,不知怎被金鑾殿上坐著的人知道了。

    總有人為世道不容,比如他。

    成禧帝要他死,說是可保全他家族。

    可他孟固安憑何就該死?!

    若僅有一人能活,那便來爭吧!

    撕爛那身血肉,誰的命又比誰高貴?

    孟固安去了北狄,失之桑榆,收之東隅的燕云五州,便是他給北狄的投名狀。

    徐鑒實問他投敵,孟固安說不出口。

    這般丟臉之事,他如何敢讓少時引為知己的人知曉?

    孟固安收養(yǎng)了那些邊關(guān)棄兒。

    既是世道為他們所不容,他便毀了這世道!

    都說是亂世梟雄,又合該誰才是那腳下泥,凡塵土!

    被那柄彎刀沒入胸口時,孟固安望著黑沉沉的天,仰天長嘯,眼淚從眼尾滑落,似有不甘。

    鮮血涌出,眼皮沉得厲害,他心里大罵,死老天!作踐他!

    風(fēng)雪愈急,紅刃自那心口出來時,有什么飛濺到了臉上,是熱的。

    很奇怪。

    華纓并未有什么大仇得報的歡愉,心口犖犖繞繞,她回頭時,看見了趙徵。

    二人隔著不遠(yuǎn)的距離。

    華纓想,方才那話,他該是聽到了。

    “過來。”

    趙徵朝她伸手說。

    主將戰(zhàn)死,好似一陣風(fēng)席卷而來的棄子一眾,皆散了去。

    遍野尸骨。

    北狄將士不支,狼狽撤逃。

    風(fēng)雪肆虐,燕南城門開,迎眾將歸。

    ……

    這一場雪,落了三日。

    趙徵來燕南鎮(zhèn)的事,只有幾位主將知曉。

    華纓去探望過姚明山回來,便見帳中站著一人,今日難得放晴,澄黃的日光明晃晃,在那道背影落了淺淡一層光暈,漂亮極了。

    華纓心口滯了下,鹿皮靴子似緊張的碾了碾雪沫,在那道身影轉(zhuǎn)身瞧來時,她透亮黝黑的眼珠子滾了滾,素常似的邁進帳中,放下了帳簾。

    身后的寒風(fēng)被棉簾擋住,炭盆里的火星燒得人口干舌燥。

    自騰龍山不歡而散,二人睽別已久。

    華纓一連躲了多日的人,眼下堵在她帳中,那雙目光落來時,她心口很輕的顫了下,忍不住抿了抿唇,將福身行禮,忽的,垂落的余光里,一角袍擺漣漪輕晃,面前一只手伸來,穩(wěn)穩(wěn)的將她托起。

    驟然縮短的距離,華纓嗅到了有別于她身上藥香的清苦,那是趙徵用來熏衣的木香味。

    帳中光線昏暗,華纓單薄的身影盡數(shù)籠罩在他的身影下,余光里,那只手手背青筋漂亮,指甲修建圓潤潔凈,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插進了她的指縫,與她掌心相貼。

    華纓的營帳不算小,甚至說,都不比尹老將軍的小。

    可是眼下,她卻是覺逼仄的緊,好似要溺斃在這木香味中,身前胸膛滾燙,與她交握的手掌亦是,可是唇舌吻上來時,她還是沒忍不住,很輕的悸動了下。

    帳中很安靜,便是連交纏的氣息都好似輕喘。

    華纓待情事不害羞,可是舌尖被觸碰時,她委實忍不住想要將腦袋藏起來,脖頸不知何時覆上了一只手掌,輕輕摩挲攥著她的脖頸,迫使她仰頭,承受著他的親吻。

    趙徵動作很輕,也不知是性格使然,還是顧忌她身上的傷,唇舌含著她的,勾弄她游魚似的舌尖,被她躲避戲耍,他也不惱,一寸寸的侵略城池,搶奪她口中的氣息,感受著她溺水般的攀附,大掌摩挲了兩下掌心如暖玉升溫似的白膩脖頸,似安撫,可壓在她喉嚨的拇指卻是微微使力,逼得她輕吟,再被他吞入腹中。

    華纓臉頰紅透,被欺負(fù)得忍不住張口咬他,卻是被舌尖抵開了齒關(guān),掃蕩一圈。

    華纓:!

    欺人太甚!

    趙徵好似逗得歡愉,喉結(jié)悶出聲笑來,被她得逞的輕咬了下舌尖。

    光影交換,營帳在寒風(fēng)中輕晃了下,黑沉沉的暗影交疊。

    因這輕微的晃,華纓眼皮狠跳了下,沒忍住錘了身前緊貼著她的人一下,“臉面呢!”

    趙徵胸口悶出幾聲笑來,腦袋埋在她肩側(cè),催熟了那玉白似的耳珠。

    華纓仰著腦袋大口喘氣,臉蛋兒紅撲撲,感受著肩側(cè)微微的重量,木著腦袋想:

    她出息了哦。

    都會相濡以沫了呢。

    湘表姐若是知道,定會大吃一驚。

    “徐、華、纓。”趙徵一字一頓的念。

    華纓咽了咽口水,似是怕帳外巡營的士卒聽見,小小聲:“干嘛?”

    “華纓。”趙徵又喚她。

    華纓扭頭瞪他。

    逗狗呢?

    “泱泱。”

    華纓一愣,尚未散去薄紅的桃花眼瀲滟清透,怔怔然的望著他。

    趙徵俯首,在她唇上親了下,又喚一聲,“泱泱。”

    喚她乳名之人不在少數(shù),可卻從未有誰,能將這二字喚得她心口酥酥麻麻。

    華纓張了張唇,唇角一翹,道:“官家何故與我攀故?”

    “心悅你。”趙徵道。

    華纓眸底神色微頓,飛快的眨了眨眼睛,被扣著的手指輕撓他掌心,撒嬌似的說:“你這般坦誠,我害羞。”

    趙徵認(rèn)真的打量她的神色,而后評價道:“看不出來。”

    華纓:“……我要睡覺了。”

    帳外晴光,這話便是明著攆人了。

    趙徵看一眼她復(fù)又變得素凈蒼白的臉色,牽著她朝床榻走,“你睡,過會兒醫(yī)師過來替你瞧瞧傷。”

    華纓身上的傷,比起營中傷兵來說,已然算是輕傷,將養(yǎng)幾日便能結(jié)痂,活蹦亂跳。

    可是,趙徵難以與人言說,那日駕馬來時,看見她身上的刀傷,心口轟然,好似墜入了深淵去。

    他親緣淡薄,也未曾對誰這般牽腸掛肚過。聞津說,沙場之上刀劍無眼,問他可要再派幾個暗衛(wèi)去。

    趙徵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在聽聞北狄圍了燕南鎮(zhèn)時,當(dāng)夜便帶著安慰悄然出了汴京城,一路往北來。

    人之遺憾,渺小如滄之一粟。

    日夜奔襲,他感受著心底的恐慌。

    直至看見她的那一瞬,沸起的血,在看見她身上的傷痕時,重重墜下。

    趙徵不曾嘗過這般滋味。

    華纓是張揚的,肆意無忌的,那張臉上合該是永遠(yuǎn)明朗明艷,病痛災(zāi)難遠(yuǎn)離。

    華纓原是存了故意惱人的心思,想瞧那張俊朗的臉上露出無奈神色,可是,她看見了心疼。

    她抿了抿唇,不覺跟著趙徵走,坐在榻邊,察覺那人俯身要來替她脫靴,急急忙的雙腳朝旁邊一挪,神色羞臊,“你……”

    這回才是真的害羞了,咬著唇罵不出,憋得臉頰漲紅的瞪他。

    趙徵目光平和,眼睛里卻是笑著的,半晌,他輕嘆了聲,道:“鳳印都給你了,既是要結(jié)發(fā)夫妻,有甚不能做的?”

    華纓咬著唇?jīng)]說話。

    半晌,她問:

    “你是趙徵,還是官家?”

    那雙眸光清亮,灼灼的望著他。

    趙徵捏著她的手指,“要鳳印,還是將印?”

    華纓當(dāng)真是愣住了。

    她從未想過……

    “你斬殺北狄首將,按功論賞罷了。”

    似是知她所想,趙徵說。

    華纓滿是旖旎的腦袋,慢吞吞的變得安靜。

    祖父是文臣之首,官居太傅,朝中如今二叔已是正四品,若她當(dāng)真掌將印,可真謂是榮寵至極。

    “你欺負(fù)我。”

    華纓抬眼道。

    “沒有。”趙徵不認(rèn)這賬,“脫了鞋襪躺著歇息。”

    嗅著淡淡的木香味,華纓睡著了。

    夢里不是尸山血海,她也沒有被刀劍所傷,沒看見趕來的爹爹抱著她放聲嚎啕。

    她做了一個美夢,夢中……她喜歡的人都在,哦,在吃席,她跟趙徵的。

    華纓眷戀不舍醒來時,腦袋枕在趙徵腿上,雙手臭不要臉的摟著人家的腰。

    趙徵闔眼靠坐在榻邊,一只手?jǐn)堉募绫常盟圃谔嫠街唤恰?br />
    他大抵是好幾日未得好眠了,鴉睫垂下,眼下泛著烏青色。

    華纓悄然抬起腦袋,松開手臂,想要縮進被子里去。

    忽的,帳外姚明山的隨侍來稟報:

    “徐大小姐,我家主子醒了。”

    華纓烏溜溜的眼睛,便對上了趙徵睜開的惺忪睡眼。

    趙徵道:“何處學(xué)的毛病,非要枕著腿才能睡得安穩(wěn)?”

    華纓:……

    毛腦袋往被子里縮,素凈的小臉兒一臉木然,一副負(fù)隅頑抗,絕不認(rèn)賬的耍賴姿態(tài)。

    趙徵笑了聲,戳她肩,“別裝。”

    華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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