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床上躺著那人臉色難看,全修杰心道他只是想說些話哄她開心,怎得還給人惹急了。
陶采薇迷迷糊糊聽見這么句話,驚得想連忙從床上跳起來。
且不說如何這么快就查到那宅子里來的,就是查到了,只要她一口咬死,就賴不著她。
她心里不住揣度著那全御史的心思,這事就看他愿不愿意追究了。
全修杰被那女子幾個眼神看得莫名心慌,她面色尚還蒼白,眼眶深陷著,兩彎柳葉兒狀的眉毛不畫而黑,眼波流轉,睫羽深重,一頭的青絲被攏在枕上,還未到及笄之年,已初見傾城之姿。
他正暗自腹誹著,欲待說出下一句話來。
崔鴻雪眼看著她那一系列神色容貌,便知她心里又在盤算著什么了,心里又是不由得嘆息起來,她如今正病著,那模樣還怪可憐的,自己心里倒是不后悔之前幫她填補此事破綻了,到底是個小姑娘。
卻聽全御史緊接著又說道:“原是有人提供過線索,說曾在你家那處宅子看到過楊知府的身影,但你家早前就往縣衙報過案了,說是那處宅子的鑰匙一月前就已丟失,如此一來倒是串起來了,那偷鑰匙的賊與楊知府失蹤一案必脫不了干系,你若是有什么線索,只管來報!
那躺在煙紫色幔紗帳里,發絲胡亂亂的女子,眼波又是幾番流轉,動人心弦。
她此時心里大驚,自己并未派人報過此案,卻陰差陽錯給自己擺脫了嫌疑,竟是如何也想不明白。
東街那宅子的事,到底是她的疏忽。
全御史走后,崔鴻雪站在紗帳外,冷冷看著她。
似有若無一聲嘆息傳出來,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她似乎是疲憊極了,余光里看見那抹清冷身影,她唇角微勾,聲音沙。骸澳銇砹恕!
他看見被子里伸出一只藕節似的手,指尖透著薄粉,還未褪去小女孩兒身上獨有的肉感。
他恍然發覺,她還真是個裝大人裝慣了的小孩兒,若是京里那些小姐,如她這般年紀時,還只會賴在父母懷里撒嬌。
這只圓潤潤的手,拉弓射死了朝廷四品官員。
那一箭劃過耳旁時的景象還歷歷在目,他驚然回頭時,那收弓回身的身影,還不過五尺高。
他湊到床前,冷哼了一聲:“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他握住了那只伸出來的手,勉強應她。
陶采薇勾起一抹笑來,隨著崔鴻雪坐在床邊的動作,頭上吊著的水晶風鈴嘩啦啦的響了一陣。
“待我好了,又是一條好漢,剛剛我才沒有被嚇到呢,你沒聽到嗎?那事先報案鑰匙丟失的法子,就是我想的!
他微微點了點頭,她剛剛一番假動作,騙得了全修杰,可騙不了他。若不是他親手寫的報案信寄去,他就信了。
“你說得是,你是神機妙算,料事如神!
兩人正說著正經話,崔鴻雪忽然感覺到手心里的那只手開始不安分起來,她正沿著他的指骨摸來摸去,東捏一捏、西捏一捏,他只當是小孩子起了玩心,并不在意,任她把玩。
她食指挑著他一根指骨,拇指在上面來回摩挲,輕輕捏著那方粉紅的指甲蓋,輕柔碾磨。
他五指瑩白如玉,骨節分明,勻長修直,指甲修得圓潤精巧。
被她這么摸著,崔鴻雪心下起了波瀾,暗覺氣氛不對,想抽回手。
她的指尖便順著他的手背劃過,似是不舍,兩手交纏時,頗有些黏膩的味道。
他將她的手臂一把塞進了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將她整顆腦袋嵌進厚厚的錦被里。
陶采薇心生不滿,崔鴻雪背過身徑直走了。
她心里暗暗覺得,沒人能真正強迫得了崔波,就算她手里握著他的身契。
他身在陶府,雖名義為仆,做起事來卻永遠是隨心所欲,就如此時他一句招呼不打背過身就要走,她竟感覺開口也是白費。
陶采薇又在床上臥了兩日,只覺身子已經大好,此下又正值陶府籌備新春的時日。
符秀蘭和安青硬把她按在床上再多休息兩日。
“你大病初愈,身子正是虛的時候,現在外頭下著大雪,若是被寒氣侵了體就不好了!
陶采薇半臥在床上,一手把住母親的胳膊:“如今府里事多,女兒放心不下!
陶富貴笑呵呵地趕過來,讓她安心:“為父把府里管得好好的呢,你不用操心!
陶富貴賺銀子的能力一流,但管理這么大個宅子還真不行。
丫鬟婆子們,這幾日偷懶的偷懶、打牌的大牌,鬧到陶富貴那兒,他只會笑嘻嘻地揭過去,大不了罰兩個銀子。
按他的話來說:“咱們陶府的宗旨就是賺錢,旁的小事都不重要,丫頭你就看看為父這幾日的賬本,家里的進賬如何!
陶采薇接過賬本,略微翻了翻,皺著眉道:“父親,女兒都已經跟你說過多次了,咱們家縱是有再多錢,也改不了低賤的本質,咱們府里也須得把調性提上來。”
陶富貴背著手站那兒:“為父這不是只會搞錢嘛!
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符秀蘭便趕緊推著陶富貴出去。
“你就別討女兒煩心了,一邊兒待著去!
鳩無院里好容易平靜了半晌,陶采薇倚在窗畔,注意到幾上擺著的精致梅花狀糕點,遠遠地就能聞到一股子冷潤香氣,胃口本就不好的她此時竟忍不住拿了一塊嘗起來。
卻是入口盈香,縷縷甜絲。
“這是廚房何時做的!
安青給她倒了點茶:“這是崔波做的,名叫冷梅糕,奴婢也從沒聽過這糕點呢,想是他祖傳的配方吧。”
陶采薇攏起雪白大氅,推開許久未開的房門。
安青連忙給她打上傘:“外頭零星還在飄著雪,姑娘當心著了涼!
她踱步到崔波住的院子里,他倒悠哉,坐在茶臺后頭,熱氣氤氳,霧氣后眉眼如畫。
她緩步走過去落座,崔鴻雪為她捧過茶來,她便連同端著茶杯的手一并握住:“你手怎這般涼?”
他抽回手:“冬日手涼是常事,我比不得小姐金尊玉貴,時?梢耘踔譅t!
她飲盡這杯茶,忽然想到一個可以形容崔波的字——淡。
仔細一看,他眉眼也淡,膚色也淡,身影也淡,隱在煙霧后頭像是要消失了一般。
待人也淡。
“謝謝你給我做的冷梅糕,很好吃!
那人并不抬頭,自顧自侍弄著茶臺上的玩意兒。
“不用謝,我是你的仆人,這是我應該做的!
“若你真心在做我的仆人,就不會以‘我’自稱了!睌挡磺暹有多少他不守禮的時候,多是隨他心意罷了。
崔鴻雪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倒是他還沒轉變過身份來,垂頭道:“是小的不對,小的悉聽教誨。”
“你倒是能屈能伸,隨俗浮沉,我偏不要你這么說話,你就還按以前的方式便好。”嘴上從了她,心上卻沒有,她一面想試探他身上究竟還有多少傲骨,一面那晚捧茶的畫面又扎得她心疼。
“都聽你的。”
他抬頭看她臉色,嘴唇尚還不見血色,臉頰上的肉還不像以前那么生動。
“你該回去休息了。”
他坐在臺后,紋絲不動,嘴上這是在趕客。
陶采薇咳了兩聲,抬手招呼安青過來聽命:“我不問府中事已久,你現在把所有人都叫來,我要訓話!
“是!
“崔波奉茶。”
她撐著一口氣起來,斂容屏氣,聲音不復病弱時的婉轉輕柔,而是抑揚頓挫。
眼下人都到齊,丫鬟婆子小廝們列隊站齊,不免又有些交頭接耳的。
崔鴻雪捧茶侍立,陶采薇接過茶,并不看他,只一下又一下的撇著茶杯蓋,底下人聽她一直不開口說話,那茶杯碰撞的聲音規律地響起,一時間眾人皆斂聲屏氣,不敢喧嘩。
眾人皆肅手站立了好一會兒,直到有年紀大的婆子腿開始打顫了,陶采薇往身后軟墊子上一靠,一雙眼凌厲掃過在場所有人,又將安青捧的花名冊拿過來。
“安青點名!
崔鴻雪此時自是斂眉站立在她身側,做足了一個隱形人該有的樣子。
陶采薇身子無力,靠在墊子上也難以支撐,眼看著就要滑落下去,崔鴻雪默默站到她身后,伸手抵住了她的背。
那柔弱無骨的身軀借著力全靠在他手掌上,他手心是一片豐腴。
盡管病了多日,身上那肉倒是一兩也沒掉,反而被養得更圓潤了些。
陶采薇心想他看著瘦削,倒是有力。
安青點完名,有幾個沒來的,陶采薇也不多問,直接罰了這一個月的例銀。
底下人暗道幸好自己來了。
“眼下正值年節,我們府上自然是要大辦一場的,事多繁雜,明日起,所有人須在卯正二刻準時過來點卯,無論大小事,都必須按照時辰規矩來辦,專人專職,若有哪件事沒辦好的,我只問專職的那個人,到時候可別賴我不顧情面了。”
一番耳提面命下來,眾人皆散。
底下正有幾個老媽子,仗著自己在府里待的時間長,心里有些不服呢。
私底下說什么話都是有的。
“說句不該說的,姑娘小時候還是吃我的奶長大的,現如今也敢指使媽媽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