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誰知道,她之前粗蠢的一面是故意為之,就為了今日引楊濮存自以為是的上套。
崔鴻雪翻身跳下房梁,摸了摸后脖子,差點給他驚出一身冷汗。
他隱在房梁后頭,她的箭但凡偏一點,射中的就是他。
他小看她了,她竟有如此膽識,如此,他也不必再擔心什么,剩下的事情想必她早有處置,他這便回家去。
楊濮存已死,他今晚來此之事只有其心腹知道,其余那些小嘍啰只聽小廝之命行事,其余首尾全然不知,那小廝但凡離了楊濮存,就什么都不是了,只要陶采薇把自己的干系撇清,小廝的證詞做不了數,況且小廝只知道楊知府今日與陶采薇相約,或有一番計謀,但輕易想不到楊知府死于她手。
如果是他的話,他現在就把楊濮存徹底毀尸滅跡,然后迅速趕回陶府照常起居,等那小廝派來綁自己的人過來后,直接報官,反將他一軍。
那小廝沒了靠山,還被她告官綁架,再不會有法子對付她。
如此這般想著,他放下心來,這層邏輯不難想到,她應當知道該怎么做。
正打算轉頭回府,他乍眼一看,那陶采薇進了楊濮存倒下的巷子,踹了他兩腳,轉頭把門打開,把那守門隨時準備聽令的小廝給放進來了。
放進來了……
那小廝一看自己主人躺在地上,背上還插著支箭,指著陶采薇目眥欲裂:“你你你……你殺了知府大人!”
這下算是人贓并獲,崔鴻雪死死地閉了閉眼,臉皺得沒法看。
他擺了擺手,徹底不想管她了,自己還是盡快從陶府脫身為好。
卻又見那陶采薇,把門一關,一手掀開了一箱子亮閃閃的金子,一手拿箭指著那小廝。
“要錢還是要命,你選。”
那小廝一時還不能反應過來,那箱子黃金卻時時晃著他的眼。
他對知府大人的忠心一時半會兒還消散不去,愣愣地站在此處,見陶采薇又踢了知府大人兩腳,那具……一動不動的。
“已經透透的了,沒有轉圜余地了,我勸你還是多為自己的未來考慮,你說呢?”
崔鴻雪幾次想走沒走成,此時又蹲上了房梁。
底下黑夜里那雙狡黠鮮活的眸子,發著亮光。
此事完全不需要多想,那小廝再不甘心,被劍指著此時也只能兩股戰戰,就此作罷,這人連知府都敢殺,何況他?
陶采薇便碰也不碰楊濮存一下,拿箭指著它,指示那小廝把楊濮存拖起來,丟到山里去埋了。
她揣著手,冷冷吩咐道:“你是知道該怎么做的,若是消滅得不干凈,到時候上頭查下來,倒霉的是你。”
那小廝收了黃金,又沾手了楊知府的身體,她這件事就算是徹底丟出去了。
陶采薇拍了拍手,轉身離去,片葉不沾身。
那些去陶府綁她的人,她自是不打算在那些人面前露面,他們綁不到人,也不敢在陶府大肆尋找,只有回去找那小廝匯報,那小廝不會再將此事扯到她身上來,自有他的一套解決辦法,不關她的事了。
崔鴻雪垂眸,知此事再無顧慮,便跳下房梁,默默跟在她身后離去。
月光下兩人的影子被無限拉長,沿著彎湖長長的青石板路,一白一青,一前一后。
白色的那道身影,渾身裹著白絨絨的兔裘,她一路走一路踢著路上的鵝卵石,那雙鑲珍珠的繡鞋繡著粉白絲絨的玉兔,一蹦一跳,地面上的泥濘卻一點也沾不上來。
那道青色的身影,被月光一拉長,愈發瘦削清冷,他一雙手沾滿了隱晦而不得見人的謀劃,他以為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攪動風云,把任何人玩弄于股掌之間,誰又知他不是旁人的棋子?那一身傲慢的筋骨被打斷敲碎,他如今要重新塑起來一身,自以為清高的、干凈的……
就在一條胡同路的轉角,他突然對上一雙含笑的眼。
她一步一步將他逼退到墻角,伸手撐在墻上,把他拘在小小一方磚瓦下。
呼吸逼近,他避無可避,目光躲閃,他無法解釋自己為何出現在這兒。
她的瞳孔剔透,眼里滿是興味,一手勾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崔波啊崔波,我可真喜歡你啊,你不僅長得好看,還有一手爬墻的好功夫。”
話音落在耳朵里,伴隨著的是她濕熱熱的口氣,她湊得簡直近極了。
那熱氣熏紅了他的耳廓,他的臉頰。
耳廓上的觸感令他無措,她的唇幾乎貼上來了。
她那張圓潤潤的玉盤臉近在咫尺,那雙翦水秋瞳神采奕奕,無任何曖昧的意味在其中。
他一眼就知道,她是生澀的,是故作如此的,心里嗤笑,小孩兒裝大人的把戲。
只蜻蜓點水般的一碰,隨之而來的是抵在他脖子上的劍。
“你是唯一一個目睹全程的人,你說我該不該殺了你?”殺了他,她甚至都不用遮掩什么,也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
他是她的仆人。
崔鴻雪身子一僵,他愿意認命沒錯,但不代表他愿意丟命。
借著月光,他的瞳孔深邃,隱晦地審視著她,隨時準備好在她出手的瞬間反殺。
那人卻突然卸了力,笑著說:“開個玩笑嘛,我怎么舍得殺你,再說了,你是我的仆人,你說出去的話有誰會相信?”
她伸手撫了撫崔波的臉蛋兒,瞧把他嚇的,小可憐兒。
她走在前面,一邊踢著石子,一邊絮絮叨叨說著。
“不過經此一事,你也該知道,你那爬墻的本事以后就別亂用了,要是真的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我可保不了你。”
崔鴻雪跟在她身后,審視的目光沒移開過,她比他想的要聰明得多,卻又實在是個傻的。
他的確不擅長爬墻,以前這樣的事都有人幫他干。
目前看來沒必要放棄“崔波”身份離開陶府,只需多加提防著些,萬一這小孩兒真的哪天腦子一抽一劍把他捅死……
鵝毛大雪熙熙攘攘落了下來,是今冬最熱烈的一場雪。
直在房檐堆了三尺厚。
縱是再無知無覺的崔鴻雪,院子里也燒起了碳來。
隨著汪生榮家的傳來汪掌柜不治身亡的消息,陶府已經開始置辦除夕夜的煙火。
陶采薇捧著金質塹刻手爐,給汪生榮家的準備了足足兩箱子冒出尖來的銅錢沿著街送去,任誰也說不出她這個東家不好來。
這天,崔鴻雪直愣愣走到靶場,她當初突然就開始練習射箭,原是為這。
到此一看,這兒哪里還有靶場的影子,合府上下如今找不出一把弓箭,靶場變成了馬場,那小孩兒正揮著鞭子騎馬玩兒呢。
他微微擺頭,轉身離開。
陶采薇一眼看見他,便把他叫住。
“你是不是又在偷懶,不留在院子里干活,跑這兒來做什么?”
她翻身下馬,身上的火紅色虎紋披風翻出了花兒來,撲騰著到他身邊來。
突然又被罵偷懶,他已經習慣了。
“我來看看這邊有什么活可以干。”
陶采薇甩了甩馬鞭,也不多言:“馬場有專門的工人管理,你不用到此來找活干。”
她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握了握他的手:“你身體本就孱弱,如此雪天,該留在院子里守在炭盆旁才是。”
崔鴻雪面無表情抽出手,她的手明明比他的還冰,就喜歡裝大人管人。
他扔給她一個手爐:“我沒你想的那么弱。”
漸漸地,楊知府失蹤的消息鬧了起來。
陶府眾人不摻和政事,一心放在生意上,自然也不知道此事。
這事的消息還是全御史帶過來的。
全修杰溫柔提醒:“此事正鬧得沸沸揚揚,你們家人無要事也不要出門了。”
陶采薇皺著一張小臉兒,擔憂極了:“楊大人平常待我們極為和善的,出了這事小女心里可怎么好受。”
她捂著胸口,哽咽難鳴。
全修杰見此狀也頗為心軟,不忍勸道:“你是被他給蒙蔽了,楊濮存哪算什么好官,你年紀尚小,一時看不清人也是有的,快別再憂心了,若七日后再找不到人,我會報到朝廷,好盡快派來一位新的知府上任。”
全修杰為人素來溫謙,幾乎從未當人面說出這等重話來過,想必他對陶采薇此狀,是動了幾分真心安慰的。
崔鴻雪嘖了兩聲,能讓全修杰褪下假面說幾句真話的人可不多,再看那哭得梨花帶雨的女子,演技更是讓人佩服不已。
一時之間,他也不知是該可憐全修杰,還是可憐自己。
全修杰總有被人窺探之感,側頭探尋時,崔鴻雪早已隱身堂后了。
受陶采薇教,他如今隱身功夫見長。
陶采薇掩面哭泣時,忽見全修杰手上一折扇。
她眼睫又抬起來,混著淚光愈發閃爍。
“全大人,你折扇上的字,可是鴻雪公子所提?”
全修杰看了眼,點頭道:“正是。”他正奇怪,為何陶家兄妹都對崔鴻雪如此感興趣。
卻見陶采薇支支吾吾、含羞帶怯、悵然若失道:“不瞞您說,崔鴻雪正是小女未婚夫。”
全修杰由于過于震驚而沒有發現堂后一連串被嗆得咳嗽的聲音像極了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