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鴻雪拎著掃把,黑著臉,他恨他的黑心大地主。
陶采薇拉著陶金銀嘰嘰喳喳的。
“然后呢然后呢,全御史還跟你說了些什么?”
“他還說,崔鴻雪小時候有一次完不成功課,又怕被老師罵,所以在睡覺前把功課放到了菩薩面前,拜了幾拜,”陶金銀一邊做著拜菩薩的動作,一邊說著:“請菩薩幫我做完功課。”
“然后他就心安理得跑去睡覺啦。”
陶采薇噗嗤笑出聲來:“哈哈哈,想不到崔公子小時候這么傻。”她見陶金銀也笑得前仰后合的,便一巴掌呼了過去:“你笑什么笑?你配笑話崔公子嗎?人家完不成功課還知道想辦法,你呢?”
陶金銀捂著臉,嘟著嘴,他就多余跟她姐說這些事兒,她姐對崔鴻雪的崇拜比天還高。
陶采薇瞥了眼院子里掃落葉的崔波,見他面如土色,還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在里面,心道他這是又不滿了。
崔鴻雪的內(nèi)心此生從沒有像此刻這般梗塞過,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
陶金銀走之前還拍了拍正在院子里掃落葉的崔波的肩:“你好好干啊,干好了賞你銀子。”
陶采薇一腳踹了過去:“崔波是我的人,誰稀罕你那點破銀子,還不快回去讀書。”
陶金銀捂著屁股倉皇逃走,他姐維護崔鴻雪就算了,怎么連崔波也不讓他說。
天氣越來越冷,樹上的葉子掉得光禿禿的,崔鴻雪把這些落葉掃到墻角堆疊,等著哪日埋到土里去當(dāng)養(yǎng)料。
他瞥了她一眼,面色難看。
“你認識崔鴻雪?”他搜尋遍了腦子里的記憶,卻不記得自己認得她。
陶采薇聽到這個名字從崔波口中說出,面露驚喜:“你也認識他?也是,鴻雪公子的大名誰人不知?他三歲就出口成章了,八歲揚名全京城,”她拱了拱手又道:“圣上親評,崔家名為鴻雪的那位公子,風(fēng)華絕代,舉世無雙,可當(dāng)京城第一公子之名。”
她說起這些時,眼底閃著光。
崔鴻雪乍然又聽到這些熟悉的一套評價,恍然已是三年過去,說不上來是怎樣一種情緒。
又聽她說道:
“也是我仰慕之人。”
陶采薇遙望著遠方,他見她以往古靈精怪的眼眶里竟癡癡滲出淚來。
她對他就有那么深的感情?
他還真是一丈二尺長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什么?該掏出手帕來給她擦淚?
陶采薇瞥了眼愣愣杵在一旁的他,擺了擺手道:“跟你說這些干嘛,你又不懂,真是塊木頭。”
說完她又嘻嘻哈哈跟小夏調(diào)笑起來,崔鴻雪再定睛一看,她眼里哪兒還有眼淚的影子。
他真是多余想這些。
陶采薇談?wù)撈鹨o全御史所住的翠花院改個名字。
“那院子里開滿了小碎花,遠遠看上去,青青翠翠的,可不就該叫翠花院嘛。”
小夏給她捧來一本詩集,陶采薇準(zhǔn)備重新從上頭挑幾個好聽的字換上去。
崔鴻雪掃到那本詩集上被圈起來的“鳩”“無”二字,他好像有點明白她院子的名字怎么來的了。
那顆毛茸茸的簪滿了釵環(huán)的腦袋,就這么埋在詩集里來回翻閱。
一只手拿著毛筆,時不時地啃一啃筆頭。
“嗯……這次選個什么字好呢?”
“雪……飄……嗯,‘雪’字好。”她便用毛筆畫一個圈上去。
崔鴻雪沒眼看,臉撇在一旁,一只手給她斟茶,熱騰騰的霧氣熏上來,陶采薇惱了。
她氣勢洶洶地瞪他:“你把我剛?cè)ι先サ淖侄佳恕!?br />
崔鴻雪自知理虧,埋頭看到她那張隱在雪白兔毛圍脖里的臉蛋兒,鼻尖都是紅的,一雙杏眼里全是不滿。
他脊背彎了些,冷冷的面色碎了些,對著她再說不出不好聽的話來。
又見她圈的那個字是個“蓮”字,雪蓮?
不忍讓全修杰住的那個種滿了薔薇花圃、穿插著曲徑游廊的被花香縈繞的院子,被提上這樣一個名字。
他便試探著在紙上寫下另一個名字來:“不如用此名。”
陶采薇側(cè)頭看他,他正彎著腰書寫,身上筋骨畢現(xiàn),她雖不爽他,卻一時之間挪不開眼。
這崔波行云流水寫下來的字,還挺好看。
如他正握這筆的手指節(jié)一樣,賞心悅目。
再看紙上“沁芳”二字,光是看著便仿佛身臨其境,聞見那院子里的花香了。
她雖說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卻覺得此名好極了。
“這兩個字長得好看,念起來也好聽,你長得好看,那便聽你的。”
她立即讓人下去制匾,又從荷包里拿出幾塊銀子來賞他。
兜里被迫塞了銀子的崔鴻雪:就知道我這是在對牛彈琴。
轉(zhuǎn)頭又對上了一雙目光灼灼的眼睛,陶采薇眨了眨眼,盯著他:“瞧你這小臉蛋兒,真俊吶。”
頂著那張紅透了的臉,再看回去的時候,那人已經(jīng)若無其事的做其他事去了。
心梗又添三分。
等她再次收到楊知府邀約時,已至深冬時節(jié)了。
安青給她裹上了厚重的狐皮大氅,不光是她,鳩無院的大大小小都穿上了裘皮大衣,包括崔鴻雪。
他此時正裹在厚厚的灰黑色裘皮里,給院子門前掃雪,頭上戴著圓圓的帽子,俗稱瓜皮帽。
他也曾抗議過,不過被陶采薇強烈駁回了。
“我院子里人人都戴,你為何不戴?”
他習(xí)慣紫金玉冠束發(fā),戴不習(xí)慣這個,往箱子里一摸,他何來的紫金玉冠?唯有幾頂瓜皮帽罷。
院子里紅梅映著雪開了,她翻開楊知府寄來的信箋:
“后日子時,于東街你所說的宅子相會。”
她疊起信紙,丟進火里,焚燒殆盡。
崔鴻雪如常給她倒茶,冷冷說了一句:“我勸你別去。”
“若是不去,那你說說,此題何解。”就算她不去,楊知府仍會糾纏不休,此事永沒有了結(jié)的一天。
崔鴻雪卻不答,他縱有解題法,也不可說,他只是她的仆,而不是她的軍師。
陶采薇無奈嘆道:“你就乖乖在府里待著就好了,別想那么多,我會保護好你們的。”
崔鴻雪又被她胡亂摸了一把,他好像也不需要她的安慰吧,抬起頭一看,她的眼神又是極溫柔的。
她承受了很多。
他愣了愣,脫口而出:“你何不去找全御史幫忙?他總能壓過楊濮存去。”
卻收到了陶采薇像看傻子一樣的眼神。
“我跟全御史沒有交情,我手上也沒有任何楊知府作惡的證據(jù),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程序規(guī)范的,更何況如果我真的利用全御史把他拉下馬了,之后新來的知府又會怎么看我?算了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
崔鴻雪不再言語,要什么證據(jù),全修杰手里那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可比她多得多。
凡事點到為止,既然她一意孤行,以他們之間的交情,他做不了更多。
只盼到時候自己能順利脫身。
楊濮存寄出此信之前,自是調(diào)查清楚了那宅子里發(fā)生的所有事。
“呵呵,這小妮子還有幾分計謀。”
“大人,那您還去赴約嗎?”
楊濮存哼笑幾聲:“她的那些伎倆到我身上來可就不好使了,她這個人,我這次要定了。”
到了這日,楊濮存按照約定的時間進了宅子,宅子門也被關(guān)上了。
崔鴻雪“無意間”踱步到此處,只見楊濮存身邊那個小廝正守在門口,派了幾個陌生臉孔前去陶府請人。
楊知府的吩咐是:“今日,綁也要把那人給我綁來,她也不敢不來。”
楊濮存在京中時,專修的就是博弈之道,他怕自己官聲受損沒錯,他此時大剌剌派人過去,賭的就是她更怕此事被鬧大。
崔鴻雪知她今日一早便出了門,楊知府自是綁不來人的,可他等不到人,明天天亮必定又會掀起什么她無法應(yīng)對的事來。
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樣的打算,如今深冬再冷,楊濮存也不可能靠著被她關(guān)在宅子里活活凍死。
更何況外面還有人隨時等著接應(yīng)。
他腦子里倒有幾番計謀能解此局,等著看吧,若她真的被逼到絕路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出手。
楊濮存進了巷子,眼中充滿了興味,正四處搜尋著,何處適合做些什么姿勢,今天他必得把那個女人拿下。
他舔了舔嘴唇,宅子外傳來回應(yīng),一切如常,他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踱步到巷子里一個角落。
崔鴻雪正蹲在一旁的屋頂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底下一舉一動。
忽聽耳邊傳來了一道破空聲,他險些被驚得掉下去,這力道不淺,再往樓下一看,那支箭正中楊濮存后心,他悄無聲息倒地,門外什么動靜也沒聽見。
他猛然回頭一看,只見身后隱藏著的那人飛快地隱了身子,他如何認不出來,那人不是陶采薇還能是誰?
他呆愣愣回過頭,意識到自己須得盡快離開,否則就成她的背鍋俠了,虧他還在那兒幫她想解決辦法,早知她如此簡單粗暴,他操那心干嘛?
恐怕楊濮存自己摳破腦袋也想不到,在鉛興縣這么偏遠的地方,有人敢直接刺殺朝廷命官,他更想不到,比起那個女人展露出來的粗陋得愚蠢的計謀,她偏選擇了另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