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靈府中
一般來說,只有渡劫期修士的靈府才能有足夠充足的靈力,使一方小天地成型。
歸雪間是一個例外。他還未開始修行時,靈府就有渡劫期的靈力。
于懷鶴是另一個例外。他繼承了母親的天賦,自小修行《大歸經》,靈府比之同期修士闊達無數倍,又對靈力的操控細致入微,是以也在大乘期擁有了成型的靈府。
靈府不是能隨便出入的地方,結下婚契或命契的修士才能進入對方的靈府。
歸雪間看了一眼周圍在風中飄蕩的輕紗,又想起照月閣長老們熱忱的目光,心有余悸。
他們對自己太過關注了。
靈府是獨屬于他的世界,是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地方。
而且很久之前,于懷鶴就表達過這樣的想法,進入自己的靈府。
沒有拒絕的理由,歸雪間說“好”。
兩人握著手,十指交握,靈力在彼此間交換纏繞,歸雪間閉上了眼。
下一瞬,歸雪間來到了靈府中。
他睜開眼,偏頭看向身側的人。
以往這里只有他一個人,現在多了一個于懷鶴。
靈府中下著雪,天空灰蒙蒙的,盤旋著未消融的靈力。
目所能及之處皆是純白的,無暇的雪。
兩個人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游蕩。
歸雪間問:“是不是有點無聊,這里只有雪。”
于懷鶴說:“不會。”
歸雪間想了想,說:“這里代表我對世界最初的想象。”
于懷鶴停下腳步,轉過身,兩人對視著,似乎有些探究的意思。
沒什么不能說的,但提起過去的事,歸雪間需要時間思考。
他慢吞吞道:“小的時候,我被困在樓中,從沒出去過,對外面的世界充滿期待,又不知道那些書中所說的風景是什么樣的。”
說到這里,歸雪間又停了下來,有點糾結接下來該怎么說。
還沒想好,就聽于懷鶴說:“你不知道喜不喜歡那些地方,但你喜歡自己的名字,喜歡雪。”
歸雪間怔了怔,看著于懷鶴,像是不太明白這個人怎么完全了解自己的想法,又露出一個笑來,伸手接住落下的雪花:“和你一起出逃后,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長了很多見識,但還是最喜歡這里。”
純粹的,自我的,屬于歸雪間的世界。
于懷鶴凝視著歸雪間,他的目光好像也變得細雪那般的柔軟,這個人從未有過這樣的眼神:“這里和你很像。”
歸雪間點了下頭,拉著于懷鶴坐了下來。
靈府中的雪不會融化,歸雪間枕在于懷鶴的膝蓋上,聽到雪落下的微響,混合著于懷鶴的呼吸聲,很令人安心。
不過片刻,于懷鶴的眉眼間便堆了少許的雪,歸雪間抬起頭,將那些拂去。
發帶飄飄搖搖,隨風而來,落在歸雪間的手腕間,和于懷鶴束發的那條一模一樣。
于懷鶴也看到了,他挑了下眉,問:“這么喜歡?”
歸雪間含混地“嗯”了一聲,臉頰發燙:“你不知道?”
于懷鶴拾起發帶,撥開歸雪間的長發,將其系在歸雪間的脖頸上。
兩枚玉墜落在歸雪間的側頸,有點涼。
于懷鶴說:“我知道。”
這么明顯的事,于懷鶴不可能看不出來。
如此一來,又有了新的問題。
歸雪間忽的蹙起眉。
他想問一件事,又覺得問出來會很奇怪,所以猶豫不決。
于懷鶴的上半身斜傾著,擋住了落入歸雪間眼眸中的雪。
他說:“你是想問,為什么知道你喜歡,沒有把發帶送你嗎?”
于懷鶴還很貧窮時,就為歸雪間買下昂貴的八寶琉璃燈,只為了能在夜晚長明不熄。后來又在藏寶閣中購入無數珍奇靈器,花靈石如流水,不會舍不得一條發帶。
于懷鶴的手臂橫在歸雪間的身后,將歸雪間抱起來,又捧起他的臉,一邊說:“因為你喜歡這個人發帶的原因是……”
他頓了一下,兩人對視著,歸雪間不由屏住了呼吸。
在此之前,他沒有深思過這個問題,甚至連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為什么會對一條發帶寄托那么多的感情。
玉墜在于懷鶴的臉側輕輕搖晃,他用一種平淡的語氣繼續道:“看到這條發帶,意味著我就出現在你的面前了。”
歸雪間的心臟猛地一跳。
因為……他就是那么喜歡于懷鶴,從很早就開始了。那些還未明了的感情像潮水一樣蔓延開來,歸雪間還沒被淹沒,尚且無知無覺,喜歡卻會通過各種方式表現出來。
那是無法隱藏的東西。
歸雪間的嗓音顫了顫,說出了真正的原因:“因為我喜歡你。”
周圍很安靜,于懷鶴抱住歸雪間,下巴抵在歸雪間的肩膀上,又一次說:“我知道。”
自己的靈府待久了有點無聊,兩人抱了一會兒,歸雪間問:“可以去你的靈府么?”
于懷鶴打了個響指。
眼前的景色飛快改變,轉瞬之間,他們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
歸雪間了解于懷鶴的性情,以為這個人靈府里的景色肯定很簡單疏冷,結果卻截然相反。
靈府布置得井然有序。遠處群山環抱,與天空相對著的是一塊天藍色湖泊,旁邊有一個院子。天氣很好,陽光明媚,院中栽了幾棵垂絲海棠,長到了二樓窗臺邊,樹蔭下擺著幻獸棋棋盤。
天氣很好,陽光明媚。
除此之外,地面覆蓋了一層雪。
這樣的季節,在春天里,在日光下,雪的出現非常突兀。它是不能存在于真實世界的東西,卻可以在于懷鶴的靈府中維持著雪的形態,也能感受到春日的溫暖。
就像歸雪間也是這樣,在于懷鶴的保護下逃離白家,一直活了下來。
歸雪間拽著于懷鶴的手,興致勃勃地逛了一圈,越看越覺得熟悉。
他意識到了什么,回過頭問:“你是不是之前問過我喜歡什么樣的洞府?”
不能算問,歸雪間的話很多,對于懷鶴說過很多事,大多轉頭就忘了。
但于懷鶴記得,將歸雪間的想法一一實現。
于懷鶴說:“嗯,想和你一起待在靈府里。”
最后,歸雪間逛得累了,他從湖泊走回來,兩人在二樓的窗臺接吻。
接吻的時候,歸雪間呼吸不暢,對外界的感知也下降了。直到有什么從衣服下擺伸了進來,碰到他的皮膚。
是于懷鶴的手,他的指腹有一層薄繭,有非常強烈的觸感。
歸雪間的身體一僵,瞪圓了眼。
于懷鶴半垂著眼問:“外面不行,這里不能做么?”
聽起來是征求歸雪間的意見,實際上連動作都沒停。
歸雪間被吻得反應慢了半拍,但又不笨,很快轉過彎來。
在外面問的明明是能不能接吻,怎么到了靈府里又變了。
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預謀?
算了。
歸雪間沒想太多,因為他也非常、非常想念于懷鶴。
他眨了眨眼,答應得很快,根本沒有預料到其中的危險。
這里是于懷鶴的靈府,歸雪間的神識來到這里,完全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于懷鶴是不會傷害歸雪間,但會以另一種方式令他崩潰。
歸雪間躺在寬大的窗臺上,他仰著頭,能看到遠處反轉過來的湖泊和群山。這里遠比照月閣的房間更開闊,但是沒有別人,只有他和于懷鶴兩個人,所以好像什么都不用顧忌。
海棠生長到了窗內,遮掩了少許陽光。
歸雪間被壓倒在窗臺上,身體隱沒在海棠的花與枝條間,雪白的皮膚,緋紅的花瓣,淡綠的枝葉,一切飽滿而美麗的顏色相互映襯著。
于懷鶴居高臨下地看著歸雪間,就這樣看了一小會兒,好像是在考慮著什么。
很突然的,歸雪間被抱起,翻了個身,又被放下來了。
歸雪間不明所以,伏在了窗臺上,看不到身后的人和他做了什么。
于懷鶴的手指是冷的,落在歸雪間的后頸,沿著脊背,一點一點往下滑。
歸雪間什么也看不見,身體上傳來的感覺越發明顯,他被于懷鶴的氣息環繞著,倒沒有不安,但會本能地緊張,連呼吸也急促起來。
那雙拿劍的手握住了歸雪間的腰。
太……太深了。
歸雪間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很難形容是怎樣一種感覺。
他們親密無間,又身處靈府中,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毫無隔閡,每一點感覺都會被無限放大。
歸雪間的感官過載,近乎崩潰了。
不知道為什么窗臺又變高了,歸雪間腳不能著地,小腿直至足尖都繃得很緊。
日光傾瀉而下,將歸雪間的脊背的曲線映得很美。
歸雪間很怕從窗臺上滑下來,在撞擊之下保持平衡更難,指尖抓著窗臺邊緣,用力到泛白,又忍不住咬住唇。
下一刻又被掰開,被迫含住了于懷鶴的手指。
歸雪間的大腦一片混亂,理智全無,無意義地叫于懷鶴的名字。
“于懷鶴,于懷鶴……”
眼淚又洇濕了這個人的手掌。
然后,他又被翻了過來,換了個姿勢,接了個吻。
歸雪間抬起眼,努力想要看清于懷鶴的臉,只覺得這人的五官在日光下鋒利到了極致,有欲望在漆黑的眼眸中涌動著。
于懷鶴說:“聲音好小,這里又沒有別人。”
歸雪間想要罵人了。
盈著淚水的眼眸很濕,歸雪間瞪著于懷鶴,卻不能讓人感到一絲威脅。
不知道過了多久,靈府是一個凝固著的,近乎永恒的世界,歸雪間無法通過任何改變判斷時間。
他感覺是很久很久,神情茫然又恍惚,后背,腰背,大腿,每一處都是潮的,有汗水,也有別的。
于懷鶴終于停了下來,他俯下身,不輕不重地壓著歸雪間的小腹,淡淡道:“歸雪間,你的肚子怎么了?生病了嗎?”
歸雪間的身形纖瘦,且很勻稱,小腹平坦,現在卻微微鼓起來了,里面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歸雪間確定這個人是故意的。
可能因為這里是于懷鶴的靈府,所以這個人惡劣的本性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
之前這個人好歹會收斂一點,沒有這么過分。
歸雪間沒有力氣,雙腿軟綿綿地垂著,也不想搭理這個人了,卻被反握住手腕,壓在自己的小腹上,他能感覺到那里的弧度。
他的動作比任何時間都遲緩,感覺又比任何時間都敏銳。
明明是自己身體的皮膚,歸雪間連碰都不能碰,只想抽出手,卻抽不開斷斷續續道:“于懷鶴……你好煩。”
他想打這個人,又打不過,臉很熱,劇烈地呼吸著,想要裝作若無其事的蜷縮起來,又被于懷鶴單手壓著,被迫展開身體。
于懷鶴看著這樣的歸雪間,作為罪魁禍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說:“好可憐。”
歸雪間完全沒覺得這人在憐愛自己,他偏過頭,咬住于懷鶴撐在自己臉側的手臂,留下一個不深的齒痕。
于懷鶴又笑了。
于懷鶴很擅長清潔的法術,卻很少在這種時候使用,他會先幫歸雪間擦拭一遍,再去洗澡。
歸雪間昏昏沉沉,感覺自己的意識快要融化了,消散在于懷鶴的靈府中。
就像一團春日里的雪。
第142章 桃花夢處
照月閣的房間沒有窗簾,天亮了,日光自四面八方照了進來,歸雪間被曬醒了,又把臉埋在于懷鶴的胸口,企圖抵擋強烈的日光。
他不是很困,身體沒有過往精疲力竭的感覺,但不是很想起床。
什么時候從靈府中出來的,歸雪間已經記不清了。
他平躺在窗臺上,和于懷鶴的皮肉緊貼在一起,對方的體溫很高,他的意識逐漸模糊,閉上了眼。
再醒來是在于懷鶴的懷里。
回到真實世界后,神識中發生的交合不會對身體有任何影響,好像有利無弊。事實卻截然相反,那些發生的事仿佛烙印在歸雪間的神魂之上,一感受到于懷鶴的氣息,歸雪間渾身戰栗,有很大反應,還是被于懷鶴強行抱在懷里,掙扎無果,就那么睡了。
想到這里,歸雪間抬起臉,滾到床的另一邊。
雖然這個房間是為了兩個人準備的,但修仙之人講究清心寡欲,擺的是兩張床,中間隔了個屏風,單張床不大。
歸雪間一翻身,差點滾下去,又被于懷鶴撈入懷里。
歸雪間下定決心道:“以后不去你的靈府了。”
于懷鶴的身體靠了過來,淡淡道:“有什么地方不喜歡么?”
歸雪間瞪了于懷鶴一眼,覺得對方在裝傻。
又小聲說:“窗臺高了,我根本站不住。”
“為什么會突然下雪,落在身上很冰……”
他的控訴好像很多,意見很大。
于懷鶴挑了下眉,耐心的聽著,沒有道歉的意思。
那是于懷鶴的靈府,他可以隨心所欲操控任何地方,做的太過明顯,根本沒打算遮掩,被歸雪間指出來后也沒狡辯,指腹緩慢滑入歸雪間的衣服里,停留在小腹上,不輕不重地按著。
這樣的動作好像沒什么,和情色與欲望無關,歸雪間呼吸卻忽的一滯。
他的小腹很平坦,里面什么也沒有,但曾經有過。那樣的感覺……歸雪間記憶猶新,不愿回想。
于懷鶴坐了起來,將歸雪間單臂攬在懷里,領口微微散開,露出薄薄的肌肉,認真地問:“真的不去了么?我以為你喜歡。”
在對方的注視下,歸雪間的臉慢慢熱了,他偏過頭:“也不是。再說吧。”
雖然于懷鶴沒有做出任何承諾,但歸雪間好像沒辦法拒絕這個人。
午后,歸雪間覺得不能再躺下去了,起床和于懷鶴一同見了照月閣的長老們。
比之昨日雷劫現場的突然相會,今天的見面要正式的多。
開始之前,歸雪間再次征詢了各位長老的意見,無論當不當閣主,他既然接受了西月仙人的傳承,已是照月閣的一員,日后自然也會承擔責任,負責教授照月閣的弟子。
他身著一襲白衣,長發挽起,靈力內斂,身形纖瘦,修為看起來頗為微弱,卻被一群修為高深的長老們恭敬又熱切地圍在中間。
赤星聽了這話,急道:“難不成閣主以為我們只是為了修習法訣不成?照月閣隱世已經,一千年來,《四十一字真言法訣》無人能修到三十字,那些門派都以為照月閣敗落了,西月仙人的傳承已斷,我等深以為恥。”
照月閣并非沒有大乘期的修士,但不是以法訣為道,修到這等境界的。西月仙人深知法訣修行的困難,門規中特意寫明,如果在法訣上再無寸進,可以改修別的法門。而那個叛出照月閣的弟子,就是太過執拗,在法訣之道上走火入魔,為了體會一個“命”字,竟真以俗世凡人為工具,隨意玩弄他們的性命,走上了邪門歪道。
立派之本都修不出來,確實會招惹閑言碎語。
水鏡代理閣中瑣事,性情溫和,勸道:“閣主之位空懸已久,虛位以待,只等今日。”
歸雪間在心里嘆氣,知道不能再推辭下去,只好接受。
但要提前約法三章。
第一,歸雪間自己還是個學生,前不久才得到傳承,很怕把別人教的誤入歧途,須得經過時間修習,完全理解通達,徹底理解法訣的規則和運行方式后,才能教授旁人。
水鏡道:“這是自然,教授法訣以長遠為計,不必急于一時。”
第二,歸雪間自知年紀不大,資歷又淺,照月閣可以將他在《四十一字真言法訣》的修行進度昭告天下,但暫時不要公開他的身份。歸雪間還想在書院里安靜讀書。
他本來的打算是徹底隱藏此事,但照月閣似乎很需要一個在法訣修行上有進展的閣主,他很體諒這些長老們的心情,先退后了一步。
第三,歸雪間雖有閣主之名,但對閣中諸多復雜俗務無能為力,至少現在不行。
這些要求并不過分,在座長老幾乎未加思考,一一應允下來。
如此一來,便算是談成了。
水鏡起身,供了下手,舉止間都是對歸雪間的尊敬:“閣主思慮周全。”
歸雪間:“。”
這算什么周全?
歸雪間想,要不是他的經歷較為復雜,意志也頗為頑強,可能會在照月閣長老們無底線的吹捧下喪失理智。
照月閣有了新任閣主,上下一派喜氣洋洋,立刻將此事昭告整個門派,弟子們也有了盼望,法訣的修行不再是傳承時的一錘子買賣,日后也能有人教導了。
隔天,歸雪間收到了照月閣閣主的通行玉牌。
于懷鶴也有一塊,是昨日加急煉制出來的,十分精美,與閣主玉牌看起來是一對,日后可以暢通無阻地行走照月閣各處。
這些時日里,照月閣將這位新晉弟子的未婚道侶也打聽了一番,于懷鶴的名頭很大,在書院里暫且不談,斬殺魔尊和叛徒游疏狂的事令他聲名遠揚,品格的修為都無人能置喙,照月閣的人沒什么不放心的。
歸雪間手中這塊玉牌權限高的嚇人,可以在照月閣積攢上千年的藏寶閣中隨意挑選寶物。
歸雪間認為無功不受祿,堅決不去。
……也不對,他的確白拿過東西,還拿了很多,持之以恒,沒有任何愧疚,但僅限于于懷鶴給的,別人的不行。
不知為何,那位負責看管藏寶庫的長老看他拒絕了,似乎很可惜。
不過另一個地方,歸雪間倒是很感興趣。
是西月仙人的書房桃花夢處,里面存放了他多年來對法訣的心得體會。
水鏡感嘆道:“那里已經多年沒人去過了,如今終于能重見天日。”
歸雪間很好奇:“你們不去嗎?”
水鏡解釋道:“去過,歷代長老也將其中一些較為淺顯的東西摘錄了下來,交由弟子們閱讀,剩下的太過深奧,對法訣了解不深的人,看了后反倒會懷疑自我,迷失其中。所以許久無人再去了。”
原來如此。
歸雪間想了想,又問:“于懷鶴可以一起進去嗎?”
這句話沒別的意思,歸雪間習慣和于懷鶴待在一起,隨口一問。如果不行,于懷鶴留在外面練劍修煉也沒什么。
水鏡點頭。
既然照月閣對于懷鶴放下心,就不會刻意阻攔。而且與照月閣的弟子不同,于懷鶴沒接收過傳承,不會對西月仙人留下的手札感興趣,進出反倒不礙事。
直至走到桃花夢處門前,歸雪間忽然想起一件事,停下了腳步。
聽水鏡的意思,這地方是西月仙人的私人場所,不是藏書閣。他以己度人,想到獨自一人時,在白家的閣樓中寫過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其中很多事胡言亂語,或者是情緒的宣泄,或許西月仙人也有。
所以問:“里面有不能翻閱的東西嗎?”
水鏡有一瞬的疑惑,歸雪間又添了一句:“就是西月仙人不想被外人看到的東西。”
水鏡明白他的意思后笑了。
西月仙人臨死前,有充足的時間準備身后事。桃花夢處里留下來的東西都是可以翻閱查看的,至于那些不愿被別人看到,也舍不得毀掉的舊事,都放在他指間的儲物戒指里封存起來了。
將兩人送到桃花夢處,水鏡告辭離開。
歸雪間拿出玉牌,光芒一閃,隨即退去,走入了這間由桃花簇擁的院子。
里面大多栽種的是桃花,氤氳著靈氣,書房的地方不大,三面開窗,是一如既往的開闊。
歸雪間走到書架旁,隨意抽出一本,是西月仙人修“晚”這個法訣時游歷所得。
他翻了兩頁,不知不覺就沉迷其中了。
于懷鶴坐在靠窗的位置看書。
他做任何事都很專心致志,全神貫注,不受外人打擾,也無需休息。現在卻不大一樣,每隔一段固定的時間就會抬起頭,不動聲色地看歸雪間一眼,停留少許時間,像是休息,又像是在確定什么。
歸雪間偶爾會撞到幾次——在他本能地看向于懷鶴的時候,于懷鶴不會避開他的目光,很理所當然一樣。
最開始,歸雪間不是很明白,不明白自己,也不明白于懷鶴。
后來,他意識到自己對于懷鶴獨特的,無法言述的感情后,懂得了他們為什么會這樣。
人總是會被喜歡的東西吸引。
于懷鶴這樣的人也不能例外。
看了小半個時辰后,歸雪間如夢初醒,搖了搖頭,覺得不能這樣,強迫自己放下游記。
這里存放著的大多是西月仙人寫下的心得體會,原本不能帶出來,歸雪間打算謄抄一份,回書院慢慢看。
一個人抄太慢,他打算找于懷鶴幫忙。
又翻開一本書,這本很雜亂無章,像是西月仙人順手寫下的,歸雪間看到上面寫著的,這次不能走馬觀花地翻閱一遍
歸雪間走到于懷鶴的身邊。
西月仙人一貫放蕩不羈,坐姿似乎也不大老實,房間內的椅子相應造的都很寬大,歸雪間擠了擠,和于懷鶴坐在了一起,將手中的書在桌案上攤開鋪平。
上面簡單記錄了西月仙人對第一魔尊的觀察和揣測。
因為修習法訣,西月仙人對天道規則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敏銳。第一魔尊率領魔族攻打人間時,西月仙人發現這些魔族非常奇怪,這是一種很難描述的直覺,似乎有什么在操控這些魔族的意志,制約他們的行動,命令他們奮不顧身,為了一個目標悍不畏死。
直至在戰場上見到第一魔尊,西月仙人才恍然大悟。
數十萬魔族的行動全都遵循第一魔尊的意志。
操控他人的法術,在修仙界也不是沒有。但第一魔尊對魔族的操控是無條件的,也沒有任何限制,簡直就像是一種規則。
西月仙人深感恐懼,認定這場戰役再這么下去,人間的損失絕不僅限于此,必將生靈涂炭,白骨露野。
第一魔尊必須要死,越快越好。
然而第一魔尊又無比強悍,大多時間身處萬千魔族當中,西月仙人無法以一人之力殺死他,便決定集四位渡劫期修士之力,運用《四十一字真言法訣》的最后一字,將第一魔尊封印起來,期限是永生永世。
西月仙人的決定很正確,也為此付出了仙途和性命。但他沒想到,第一魔尊以他人的身體為容器,金蟬脫殼,離開深淵,再次為禍人間。
看完這些,歸雪間想起丹青說過的話,產生一個疑惑。
第一魔尊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他是魔,是肉體凡胎,卻擁有近乎天道之力。
恍惚間,歸雪間又想起前世,于懷鶴一劍斬下第一魔尊的頭顱,該是怎樣可怕的修為。
被迫待在第一魔尊身邊的日子,是歸雪間人生中最痛苦茫然的一段時間。他不想自己的身體被用于殺死無辜的人,卻又無力阻止,他想要逃避,陷入徹底的安眠,又求死不得,最盼望的是有人能殺了第一魔尊,又見識了太多次壓倒性的血腥屠殺。
于懷鶴和第一魔尊決戰那天,歸雪間不敢抱有希望,很怕失望。
第一魔尊死的太快,歸雪間后知后覺這人是自己的未婚夫。
于懷鶴也看完了,他低下頭,看著歸雪間失神的眼眸,問:“怎么了?”
歸雪間的睫毛無知無覺地顫了顫。
于懷鶴偏過身,手臂攬著歸雪間的腰,稍稍用力,將人抱到自己的膝蓋上,又托起歸雪間的臉:“怎么忽然傷心了?”
他的指尖是冷的,力氣很輕,捧著歸雪間的臉,像是對待什么很珍貴的東西。
歸雪間回過神。
他仰頭看著于懷鶴的臉。
有點可惜,沒能看到當時的于懷鶴。
能夠提前見到未婚夫幾十年后的樣子,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了這樣的誘惑吧。
但是……算了。
此時此刻,他和于懷鶴在一起,再過一百年,兩百年,也不會改變。
以后再看就是了,還有那么長的時間。
歸雪間這么想著,勾著于懷鶴的脖頸,柔軟的唇貼著于懷鶴的下巴,他吻得很輕,又很密,一點一點在這個人的皮膚上留下潮濕的痕跡。
第143章 泥人
約法三章后,歸雪間在照月閣多呆了幾日。
雖然暫時不能舉辦繼位大典,但作為閣主,對照月閣沒有絲毫了解也說不過去。
歸雪間和于懷鶴將整座月宮走馬觀花地逛了一邊,聽水鏡講述照月閣千年以來的運作方式,認識了照月閣上下二十七個人,另有有十人在外游歷,五人閉關。
期間,長老們還有很多突發奇想,譬如毛遂自薦去書院當先生,以照看保護閣主,亦或是選年輕有為的弟子,陪伴在閣主左右,幫他做些瑣事。
這么看來,照月閣的人的確對紫微書院的事不大了解。
歸雪間聽得頭皮發麻,堅定地拒絕了。
結束照月閣的諸多事宜后,歸雪間和于懷鶴與長老們告辭,返回書院。
甫一進山,第一件事就是去見周先生。
見面時,周先生的神情又驚又喜,就像是結果太好,反而會隱隱擔心是幻想,不是真的。
歸雪間站在周先生面前,乖乖伸出手。
周先生沒有說話,徑直將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釋放靈力,小心探查,靈力順著經脈流轉了一圈,才放下心。
他收回手,很明顯放松下來,咳嗽了兩聲,又道:“一月不見,有人不僅得了仙骨,都有大乘的修為了。”
歸雪間:“。”
他有點心虛,眼神閃爍了一下,逃避似的看向一旁的于懷鶴。
二十歲不到的大乘期修士,世間絕無僅有。歸雪間的修為來的很古怪,但沒人發現不對。
照月閣對歸雪間的了解不多,加之于懷鶴和他一同渡劫,兩人又是未婚道侶的關系,照月閣那邊估計以為是隱秘的家門傳承,沒有多問。
周先生知道歸雪間原來的修為,猜測是那塊仙人遺骨的作用。
實際上兩邊都猜錯了,是歸雪間的靈府中存有很多靈力,加上理解了法訣的規則,道心和靈力俱全,醒來后就渡劫了。
想到這里,歸雪間小聲說:“無論什么修為,我都是先生的學生。”
周先生的修為不高,與現在歸雪間更是相差甚遠,聞言不以為意地點頭:“不然你還要反了天?”
他又打量了歸雪間一眼,沒忍住笑了:“差點忘了,你還是照月閣的閣主。”
歸雪間聽了,偷偷的、不是很恭敬地瞪了周先生一眼。
他覺得周先生是在取笑自己。
周先生收了笑意:“你既然有這樣的能力,自然可以做好,不用擔心那些有的沒的。”
這話說的倒是很認真。
歸雪間知道,周先生是個讀書人,性情十分孤傲高潔,又非常護短,覺得自己教出來的學生什么都好。之前還聽說有宗門子弟捉弄夏新雨,被周先生教訓了一頓。
所以覺得歸雪間的這個照月閣閣主當的也理所應當。
思及此,歸雪間輕輕嘆氣,又對周先生說,還是先不要將此事告訴書院了。身份太多,會很復雜,他只想安靜地讀書。
然后,他又將從照月閣中找到的懸春草拿了出來。秘境關閉,高品質的懸春草不太容易找到,在照月閣里看到后,還是要了些,怕不夠用。
時間還早,歸雪間又履行自己作為學生的職責,幫周先生整理典籍。
于懷鶴也一同幫忙。
小半個時辰過后,周先生停下動作,毛筆上的墨汁往下滴,幸好被歸雪間用法訣接住,才保住快寫完的一頁紙。
他問:“先生,怎么了?”
周先生緊緊皺眉,看起來是大為不高興:“我忍你們很久了。”
歸雪間:“?”
順著周先生的視線望去,看到站在自己身后,俯下身,在謄抄典籍的于懷鶴。
幫忙也不對?
下一刻,歸雪間反應過來了,畢竟他不是夏新雨那樣的榆木腦袋。
姿勢不大對,太親密了,于懷鶴低下身寫字時,兩人臉貼著臉,頭發纏在一起,還一直竊竊私語。
忘了,周先生是個喜好清靜的先生,還熟讀圣賢書,認為書房是讀書的地方,不能有私情,更不能容忍有人在自己面前這么忘乎所以的勾勾搭搭,親親我我。
雖然歸雪間覺得沒什么,在桃花夢處時,他們還坐一張椅子……
他這么想了,也這么說了。
周先生被氣笑了。
于是,二人被逐出青如齋,忙也不用幫了。
看起來周先生似乎忍了很久,再也忍不下去了了。
歸雪間抬起頭,看了一眼于懷鶴,默默無言。
他遲疑道:“以后周先生不會把你拒之門外吧?”
他們方才是被陣法逐出來的,陣法發動之前,于懷鶴攬住了歸雪間的腰,現在還沒松開,他說:“不會。”
是不會還是不能?
歸雪間想了想:“還是要收斂一點。周先生身體不好,不能生氣。”
……不像司徒先生身體好,修為高,偶爾生點小氣也沒什么。
*
離開青如齋后,兩人回見白峰,走到院門時,遠遠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回過頭,是從另一條棧道過來的孟留春。
歸雪間停下腳步,等待舍友。
孟留春三兩步趕了過來,一邊推門,一邊回頭問:“你們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走的那邊的棧道?”
歸雪間:“上午。先去了一趟周先生那。”
孟留春很是羨慕:“你們又出去玩了一個多月!”
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問道:“既然你們上午就回來了,那小魚呢?它又不喜歡在安靜的地方待著,我出去前,房間里也沒個蛇影,難道又去哪看熱鬧了?”
歸雪間一怔,周身的輕松愉快眨眼間就消失了。
他的神情有很突兀的變化,連對這些并不敏感的孟留春都看出不對了。
今日是休沐,別風愁的耳朵很靈,聽到三個人的腳步聲,知道是歸雪間和于懷鶴回來,也立刻撲出了門,鬧出很大動靜。
嚴壁經緊隨其后。
孟留春干巴巴地笑了一聲:“它是和你們一起出去的,總不可能遇到什么意外吧。”
歸雪間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想怎么開口。
別風愁和嚴壁經也走了過來,停在不遠處。
良久,歸雪間抬起眼,和孟留春對視,眼眸里有少許傷心,很多懷念。
他說:“在照月閣里,小魚見到了弄云仙人。”
孟留春瞪大了眼,難以置信:“這怎么可……”
話說到這里一頓,又意識到了什么,唯一一種可能是——
歸雪間的語速很慢,一字一句,好像很不舍:“弄云仙人早在千年前就仙逝了。小魚選擇留在他的身邊。”
于懷鶴握著歸雪間的手,能感受到微微顫抖的手指,他替歸雪間說出告別的話:“它離開了。”
整個院子陷入一片死寂。
小魚沉睡前說的話,歸雪間記得很清楚,一一轉告給每一個舍友。
它對別風愁說:“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妖族,躺在你的白毛里很舒服。”
是的,別風愁不能化作原形,但人形時頭發非常茂盛,到了近乎爆炸的地步。小魚也喜歡待在那里,就是有時會把別風愁梳好的頭發弄亂,搞得他勃然大怒,又追不上一條靈活的蛇,氣得半死。
對嚴壁經說:“和尚,祝你斬殺所有的壞妖怪。”
又不忘囑托孟留春:“好好煉丹,記得將弄云仙人的丹道傳下去。”
孟留春失魂落魄:“我知道的。”
歸雪間望著他,想起小魚最后留下的話,唇角微抿,有點像是微笑的弧度:“小魚還說,它走了,沒人再幫你看火了,以后你要自己守好丹爐,別又發呆。萬一爐子炸了,很貴,你現在買不起這么好的了。”
孟留春眼眶發紅,終于沒有忍住嚎啕大哭:“我知道的。”
他想起一個多月前的那天,臨行前的早晨,他還在嘀咕小魚怎么又出去玩,不能幫自己看火了。
小魚回罵他,說自己又不是看火的道童,偷懶永遠煉不出好丹藥。
那樣平常的對話,那樣簡單的一面,竟然就是永別了。
春天了,石桌旁的高樹又發了新芽,一陣風吹過,有很輕微的響動,像是某種無言的回應。
*
之后的幾個月,歸雪間過得很是平靜。
他又長大了一歲,成了十九歲的歸雪間,徹底擺脫了前世死在十八歲的命運。
其實歸雪間已經很久沒想到前世的死了,他的人生早已在那個春日落入于懷鶴的懷抱時就改變了。
歸雪間頗費了一番功夫,才適應了大乘期的修為,一直鉆研學習《四十一字真言法訣》。身體在靈力的滋養下有所好轉,但畢竟前十八年都體弱多病,改變得很是緩慢,看起來還是很弱不禁風的樣子。加上靈力收斂,靈府太過廣闊,沒人看得出來歸雪間已經是個大乘期的修士了。
每天晚上,他都和于懷鶴相擁而眠,很多時候將書院的規定拋到九霄云外。
反正也沒人能管得了他們兩個。
但逃課不能太頻繁,所以有時候在靈府,有時候用腿。
好處是身體不會精疲力盡,也有壞處。從靈府出來后,接下來的一整天,留在神魂上的余韻會影響到身體,但凡和于懷鶴有一點接觸,歸雪間都會止不住的顫抖。用腿的話,大腿根的皮膚會被磨得很痛,有時候歸雪間會懷疑弄破了,忍不住流淚。
下一次還是會做。
六月的一個夜晚,歸雪間修行法訣,于懷鶴練劍。
練完劍,兩人又開始了比試。
說是比試,更多的是鍛煉歸雪間。
吞食的魔器,魔族的能力,常人難以理解的法訣,這些歸雪間都會,實戰經驗卻太少,不會打架。
月光下,于懷鶴單手握劍,隱沒于夜幕中,唯有肩膀上的兩枚玉墜閃著深紅的光芒。
歸雪間坐在窗臺上,手指按住攀緣在墻壁上的藤蔓。
他說:“來。”
又念:“去。”
一時間,藤蔓瘋狂生長,爬滿整個院子,極有攻擊性,對于懷鶴躍躍欲試。擱在架子上的各式武器全都漂浮在半空中,蓄勢待發。
這些全都受歸雪間的操控,靈府和經脈通達后,他可以同時使用魔族的能力和法訣了。
武器和藤蔓一同向于懷鶴襲去,眼花繚亂。
于懷鶴身形高大,腰背挺直,連影子都是好看的。他只憑身法和劍刃,幾乎將所有襲來的武器都打落在地,似乎也有躲避不及的時刻。
一把锏借著藤蔓的掩護,轉瞬間就要刺到于懷鶴的后腰。
那里很暗,又被于懷鶴的半邊身體擋住了,歸雪間看不清楚,不能做出合理的判斷,讓锏在刺破衣服,且不會傷害到于懷鶴的位置停下。
即使真的刺中,這樣品質的武器幾乎也不可能突破于懷鶴的防護,再靠近半寸就是幾個月來的第一次勝利。
傷害到于懷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歸雪間還是沒有猶豫的卸下靈力,收回法訣。
锏身瞬間脫力。
斷紅自腰側而出,挑中還未落地的武器,清脆的一聲,于懷鶴又贏了。
歸雪間歪了下腦袋,這人果然是故意的。
于懷鶴說過,他會留下普通修士在面對這樣場面時可能會出現的差錯作為破綻。否則想贏天下第一的修士未免太難。
如果再來一次,歸雪間也還是會這么選擇。
于懷鶴收劍入鞘,身形逐漸被燈光照亮了,走到窗臺前,淡淡道:“歸雪間,這么心軟?”
一個人能對喜歡的人鐵石心腸嗎?
歸雪間做不到。
于懷鶴停下腳步。
他不笑的時候,神情冷淡,壓迫感很強,居高臨下地望著歸雪間,好像要作為勝利的一方收取戰利品了。
歸雪間坐在窗臺上,任由于懷鶴的靠近,直至影子完全籠罩住了自己才仰起頭。
他的睫毛顫了顫,露出纖細的脖頸,好像是準備引頸受戮,付出心軟的代價了。
于懷鶴半垂著眼,抬起手,握住歸雪間的脖頸,虎口貼著頸側微微凸起的筋脈。
連天青垂水都沒被觸發,默認了于懷鶴的靠近,好像這個人無論對自己的主人做什么都可以。
等了半天,于懷鶴也沒用力,與其說是掐,不如說是撫摸。
歸雪間說:“你不也是?”
于懷鶴笑了,手掌往上移動,托起歸雪間的臉,大拇指用力,不太克制、算不上溫柔的蹂躪柔軟的淡色嘴唇。
這能算惡劣的欺負了吧?
歸雪間想咬人了。
但還沒下定決心,就聽到了很輕的響聲。
他幾乎以為是錯覺,卻看到于懷鶴也偏過頭,循聲望去,視線穿過大開的窗戶,落在房間的某個地方。
響聲越來越大了。
下一瞬,于懷鶴跳入窗內,順手將坐在窗臺上的歸雪間撈起,直接來到桌旁。
歸雪間抬手,打開用于隔離的法器。
丹青留下的泥人個頭很小,模樣勉強算得上可愛,從沒有異動,現在卻在法器中不顧一切地跳躍著,連腦袋上都有了幾道裂縫,似乎撞的頭破血流,粉身碎骨也不會停止。
它拼盡全力,發出最大的聲響,想讓所有人都注意到自己。
“他來了!他來了!他來了!!!”
留在這里的泥人是沒有理智的死物,它只是丹青用于傳話的小東西,但此時此刻,它的音調卻極為焦躁不安,仿佛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恐懼,代表的是丹青的心緒。
一瞬間,歸雪間的心中生出巨大的慌張,他下意識地摟緊了于懷鶴的肩膀,想要和這個人靠得更近。
這詭異的一幕還在持續著。
泥人的聲音越發尖銳刺耳,像是完全失去控制了。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啦——”
所有的話語就此戛然而止,泥人突然碎裂開來,化成一團爛泥,再也沒有了形狀,在桌案上緩慢流淌,從桌案落下。
“啪嗒”一聲,像是鮮血滴落在耳旁的沉悶聲。
歸雪間一驚,他死死咬住了唇。
第144章 山雨欲來
一切瘋狂、失控、崩壞在轉瞬間消失,好像之前發生的事都是幻覺。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歸雪間的心中升起。
滴答聲持續不斷,比歸雪間近乎停滯的心跳要大得多,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的心中升起。
歸雪間緩慢偏過頭,看向身側的于懷鶴,他的嗓音很輕,伴隨著泥點的墜落,幾乎要被淹沒了。
他說:“第一魔尊復生了。”
千年來,丹青一直與紫犀為敵,因狡猾的性情,靈活多變的能力,從未被逼到將死的地方。
而現在,泥人沉浸在崩潰的情緒中,心智都被瓦解,甚至清晰地表達發生了什么都做不到。
只有一種可能。
丹青被第一魔尊操控了,毫無還手之力。
于懷鶴眼眸深沉,他非常冷靜,握著歸雪間的手腕。
第一魔尊以紫犀為容器,逃脫封印,重返人世了。
他們必須要做出應對。第一魔尊的現世,與整個人族都息息相關。
事不宜遲,下一刻,歸雪間和于懷鶴將此事稟告給了書院。
*
第二日午后,書院召集眾人在明鏡堂議事。
來的大多是先生,也有一些在書院里讀書的學生——他們是各大門派的親傳弟子,能直接與宗門聯系。
歸雪間和于懷鶴兩人早到了,看著人群接連不斷地進入明鏡堂。
人快來齊的時候,別風愁和嚴壁經一前一后趕來了。
別風愁來書院讀了這么長時間的書,身份與別人不同,但書院對待他一視同仁,沒有任何區別待遇——無論是好是壞。這次忽然收到消息,說找他有事,他摸不著頭腦,不知所為何事。
快到的時候,又在門口撞到嚴壁經,他們兩人是從不同的課上被叫過來的。
別風愁眼尖,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徑直朝歸雪間的方向走來。
歸雪間看到他們,差不多能猜到兩位舍友也被召集至此的原因。
別風愁所在的妖族與修仙界結盟,而作為妖族,血脈相通者會有特別的聯絡方式。
嚴壁經是城主之子,身份不同尋常,由他聯絡父親更好。
在場的除了少數幾人,譬如司徒先生,文先生,其余的人似乎也不知道發生了何時,正壓低聲音,竊竊私語。
又過了半刻鐘,一位垂老的道人從后面走了出來,立于首座,視線掃過眾人。
堂內驟然安靜下來。
他的模樣很陌生,歸雪間之前沒見過。
又很快反應過來,猜測這位道人是綠蘅山主,紫微書院的院長,十三座主峰的主人。
聽聞山主有渡劫期的修為,年事已高,常年閉關,是以他們這些新來的學生從未得見真容。
這次的事竟然驚動了閉關的山主。
照理來說,第一魔尊被四位仙人封印與深淵,永生永世不得逃出,沒有確鑿的證據,沒有人會相信。但歸雪間和于懷鶴兩人在書院先生中的地位非同尋常,知道他們不會夸大其詞,故意引起恐慌,而魔界之異動,第三魔尊之泥人,對這些前因也有所耳聞,所以當機立斷,作出處理。
昨夜得知消息后,幾位峰主一番商議,直接稟告了閉關中的綠蘅山主,又將消息發往魔界邊緣的各大門派,叮囑他們這段時間要萬般小心,警惕魔界方向的異動。
歸雪間看了一圈,沒找到花先生。
這樣重要的事,花先生不在,著實奇怪。
歸雪間的視線一頓,落在綠蘅山主左手邊的桌案上。
那里擺放了一個玉器,是隨身陣法,有花先生的印跡,可以向另一端傳遞聲響。估計花先生正忙于檢修陣法,沒空前來,只得以這樣的方法旁聽。
綠蘅山主開口道:“有可靠消息稱第一魔尊已經逃出深淵,重返魔界了。”
舉座皆驚。
他繼續道:“我昨日閉關途中,驟聞此事,心神不寧,寢食難安。現在召集諸位前來,正是為了應對此事。”
話音剛落,有人忍不住質疑道:“真的嗎?可我聽說四位仙人將其封印,那魔頭不是永生永世不得再逃出來禍患人間嗎!”
綠蘅山主循著聲音朝那人望了過去,并沒有嫌棄他多嘴插話,目光炯炯:“一切事物,但凡活著,什么都有可能。”
聽到這句話時,歸雪間一怔。
他活著,第一魔尊失去了最好的容器,甚至連整個世界的命運都為之改變。
按照前世的軌跡,第一魔尊的復生無人知曉,他會再隱姓埋名數十年,積蓄實力,一朝爆發,在修仙界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入侵,造成極大破壞,生靈涂炭。
而現在,第一魔尊甫一逃脫,修仙界就有所準備了。庸城,人丹盡數被毀,魔族失去了大規模進入人間的辦法,第一魔尊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提升實力。
歸雪間覺得這樣的改變應該是好的,至少不壞。
但還是會忍不住擔心。
歸雪間想了很多,他希望自己能做更多的事,好像是為了彌補從前的過失。其實不是。自始至終,歸雪間一直是純粹的受害者,他是死在第一魔尊手中的第一個人,是被獻上的祭品。
他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不想再看到無辜的人喪命了。
很輕的,于懷鶴的大拇指在歸雪間的皮膚上劃過,是安撫的意思。
歸雪間的心也因此靜下來,獲得了某種安寧。
被眾人簇擁著的綠蘅山主長嘆一口氣:“諸位或許以為老夫是小題大做,為了遠在天邊的禍事如此緊張。蓋因我年過七百,初入仙途時,見識過從前魔族屠戮過的地方是何等慘狀,土地中掩埋著尸骨和干涸的鮮血,怨念三百年都未消散。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修仙界也因此元氣大傷,多少綿延數千年的門派就此消失。”
他頓了頓,眼神中有無法掩飾的的痛惜:“如此又過了兩百年,修仙界將各地殘存的魔氣祛除干凈,才算是恢復了欣欣向榮的景象。至今又過了五百年,到你們這一輩,沒有目睹當年之慘狀,以為魔族來到人間,只能躲躲藏藏,弱小不堪,并不將他們的危險放在心上。”
“我特意出關,正是為了此事,不能置之不理。不除第一魔尊,老夫誓不成仙,寧可老死在紫微書院中。”
此話一出,明鏡堂內鴉雀無聲,方才意識到綠蘅山主的決心。
此事宛如夏日突如其來的暴雨,代表第一魔尊的陰云沉甸甸的壓在所有人的上空。
別風愁是個妖,不太通達人情世故,沒等綠蘅山主吩咐,便撥開人群,走到明鏡堂中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別風愁神情嚴肅:“動身趕往書院之前,我娘告訴我,如果有要緊的事——她快死了,或者魔族那邊有異動,她會引動心頭血,我和她血脈相連,立刻就會知道萬里之外的領地出事了。”
此處距離魔界遠去萬里,即便用最快、最不計代價的法子,將消息傳遞過去也沒那么容易,有這樣的法子能夠立刻確定魔界邊緣沒出問題是一樁好事。
別風愁繼續道:“從昨晚直到現在,我都沒有一絲感應。”
他一頭白毛,身份一看便知,聽他這么說,在場之人多少放了些心。
綠蘅山主聞言撫掌道:“好!書院上下齊心,修仙界勠力同心,一個千年前的手下敗將何足畏懼!”
歸雪間默默地聽著,發現這位綠蘅山主看起來是個不問世事的修士,實則十分通曉人心。
他一開口,先用千年前的慘劇震懾眾人,讓人不得不重視,卻不能真叫人怕了,未戰先怯,現在的話語又充滿信心。
歸雪間覺得也是,第一魔尊不是不可戰勝的,身旁的龍傲天不就斬下了他的頭顱?
歸雪間偏過頭,想要看向于懷鶴,身體卻忽然猛地一顫。
他的眉頭緊蹙,像是呼吸不上來,必須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才不至于窒息。
……有什么要來了。
那是一種感覺,一種預兆,一種曾經有過的經歷。
歸雪間眼前一片模糊,他幾近嘔吐,弓著背,有些迷茫地抬起眼,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
明鏡堂中的人太多,歸雪間的身形被眾人隱沒,沒有人發現不對。
于懷鶴很敏銳地察覺到了,抬手托起歸雪間的腰,還未來得及開口,就聽到另一個聲音自人群中傳來。
是花先生,他的語調是前所未有的慌亂。
“我感應到了魔氣。在巒錦城的邊緣,魔族來了,數不勝數,即將抵達城中。”
在場眾人皆大驚失色。
“怎么可能!”一人質疑道,“這里離魔界有數萬里,來的又是這么多魔族,怎么之前沒聽到一點消息。”
“會不會是花先生的陣法出錯了……”
“魔族的能力千變萬化,無比詭譎,也不是沒有可能。”
一瞬間,明鏡堂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冷汗自歸雪間的臉側滾落,他的皮膚蒼白,毫無血色,也聽到了花先生的話。
他忽然就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了。
前世,他被困在第一魔尊的身邊時,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事。
成千上萬的魔族傾巢而出,代表著生靈的死傷無數。這樣的感知在歸雪間的魂魄上留下難以抹去的陰影,化作本能。
才醒來時,他無時無刻不聽到哀嚎聲,睡著后會陷入噩夢,何況是又一次直面這樣的場景。
身體先理智一步產生了反應,他陷入了本能的恐慌中。
知道緣由后,歸雪間反而冷靜下來,可以控制自己了。他很擅長戰勝自己害怕的東西,再畏懼的事物,出現在他的面前,也不能阻止他的行動。只是醒來后,于懷鶴太了解他,太珍惜他,保護太多,將所有可能會傷害到歸雪間的東西都提前排除在外。
但這不代表歸雪間不能做到了。
于懷鶴托起歸雪間的臉,他想要看清歸雪間的神情,弄清楚發生了什么事。
懷里的這個人的皮膚上沾著汗,摸起來是冰的,于懷鶴的眉頭皺得更緊。
歸雪間回過神,拽著于懷鶴的手,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在于懷鶴的話里,歸雪間幾乎立刻就猜測出如此多的魔族出現在這里的緣由。
第一魔尊被困了一千年,甫一出世,對血肉渴望到了極致。就像前世的白家被屠戮殆盡,既是以這樣的方式永久保守了秘密,也成了第一魔尊復生后的第一頓飽餐。
這一次,第一魔尊是在魔界降臨,周圍并無人族。
世間的修士雖多,大多分布在深山老林,一門一派多則上千人,少則幾十數百人,與第一魔尊的食欲相比無異于杯水車薪。
仙城中的修士是多,但城墻防御嚴密,住在城中的修士修為都不會太低,能夠共同抵擋魔族入侵。
第一魔尊想做的是速戰速決。
紫微書院是個例外。因每年招收學生,書院聲名遠揚,前來此處的凡人不計其數。有些是為了求仙,更多的人跋山涉水而來,只為了求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巒錦城本是一個小城,由書院代領城主之職,先生們沒有將前往此處的凡人趕走,反而三番五次修繕城池,使之能容納得下更多人。修繕的次數太多,城中太多凡人,又有紫微書院的駐扎,沒有別的仙城膽敢來犯,種種原因的累加之下,巒錦城沒有設下堅固的城防。
而書院中聚集了大量年輕修士,其中超過半數修為都不高,平日里看起來為數不少的先生,面對這么多魔族也是杯水車薪。
至于城中的普通人,對一般魔族而言,凡人的血肉之軀也是再好不過的補品。
歸雪間死死咬住了唇,無法想象平日里一同上課的同窗們化作血水的樣子。
有人打破這寂靜,綠蘅山主道:“秉秋的話,絕不會有假。”
郇洲位于九洲中央,與魔界距離遙遠,方才還遠在天邊的魔族之禍轉眼就近在咫尺,書院中的每個人都有性命之憂了。
一個人遲疑道:“要不先打開護山大陣,紫微書院上下一齊注入靈力,向周圍發射求救訊號,等待道友們來此救援。”
魔族即將進入巒錦城,這應當目前最可行的法子。
綠蘅仙人卻道:“不可。”
他掃視眾人,高聲道:“我等身為師長,須得保護弱小的學子;身為仙長,汲取天地靈力,又有降妖伏魔,保護蒼生之責。若只打開護山大陣,書院或許可保,巒錦城內的凡人又該怎么逃過一劫?”
聽聞此言,方才提出這個建議的白袍仙人低下了頭,似乎有些羞愧。
綠蘅山主的修為極高,他的聲音聽起來不算很大,實際上卻與紫微山脈共鳴。
只聽他道:“魔族突然入侵,此乃危急存亡之際。諸位聽令,金丹以上,長于斗法的學生出列,聚集于山門外。其余學生,若是有擅長符箓,陣法,煉丹等法門的,務必盡力輔助。修為不足的學生,立刻前往云鼎殿。此次魔族入侵,我等寧死不屈,誓死不降。”
綠蘅山主的話擲地有聲,頃刻間傳遍整個書院,身處其中的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低頭,面對著陣法:“秉秋,若是我祝你一臂之力,可否將護山大陣的范圍延展至巒錦城?”
保護整座城池,綠蘅山主已有想法,所言之事并非空談。
花先生道:“你有渡劫修為,若是傾盡全力,應當可以。”
他又道:“大陣陡然間擴大,必然會有靈力不足的缺漏之處。我方才算過,大約有十三個關隘,必須派人防守。應該還有別的地方,我來不及再算,只能著人去城池邊緣一一探查。”
這么一來,保衛巒錦城也變成了可行之事,但書院中唯一的渡劫期修士,就不得不被困在護山大陣中了。
畢竟閉關已久,綠蘅山主對書院的狀態不太了解,由司徒先生布置具體的細節,他對書院中成千上萬的學生了若指掌。
眾人領命而去,像離弦的箭那樣飛快得消失在了天際。
頃刻之間,明鏡堂中的人走的差不多了,歸雪間走到司徒先生面前,他說:“護山大陣的缺漏,就交給我吧。”
司徒先生本來也打算將這件事交給歸雪間的,但聽他請命,還是忍不住擔心。
這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必須要精通陣法,又得孤身游走在城池邊緣,很容易被從缺口中爬進來的魔族襲擊。
狀況刻不容緩,司徒先生忙于寫信,聯絡周圍的修仙之人,頭也不抬道:“于懷鶴和你同去,你探查陣法時需要有人保護。”
歸雪間說:“照月閣離書院不遠,我已經書信一封,傳到閣中了。”
司徒先生道:“照月閣的信我還沒發……”
歸雪間打斷了他的話。
司徒先生抬起頭,看向眼前的學生。
歸雪間的膚色很白,淡色的嘴唇上有一個不深的牙印,他才從陰影中掙扎,鬢角還是濕的,像是被嚇到了,看起來非常、非常脆弱。
他輕輕說:“我是照月閣的閣主。”
司徒先生一愣,大腦飛速運轉,千頭萬緒一頭亂麻,他沒再多想,接受了歸雪間的建議。
又笑了笑,那張過分古板的臉似乎不適合出現這樣的神情,但卻是很真摯的,低頭寫信:“小心點,好好活著,我還等著看你們兩個成婚呢。”
兩人一同離開這里。
歸雪間被于懷鶴抱著,疾馳而去。
他仰頭看了眼天,又被日光刺的擋了下眼睛。
天氣真好。
很難想象現在是大敵當前,風雨欲來。
歸雪間不想這樣的天空被染紅,他將竭盡全力阻止第一魔尊毀掉這一切。
第145章 不自在天
山門前,數千弟子,數百先生形容肅穆,皆立于此。
陣法缺漏所形成的關隘有十一處,由修為高深的先生帶領一眾弟子守關。十三位峰主中,除了三位云游在外,一人閉關,剩下的六位出戰,還有三人并非避戰,而是不擅長斗法,留在書院內總覽全局,能發揮更大作用。
書院調度極為嚴整,在場之人得到吩咐后如離弦的箭,紛紛趕往關隘所在之處,誓將魔族阻擋在外。
魔族一旦進城,巒錦城中的普通人恐遭滅頂之災。
大多數的人都離開,還有一些人陸陸續續地趕來,都是認為自己有特殊法門,能在戰場上發揮作用的。
又一人走來。
文敏正準備問來者有何法門,就見一道清瘦的身影。
是周橫。
文敏勸道:“你體弱,不如留在書院中看護學生。”
因為經脈盡斷,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周橫從不參與,只專心修書。
此時,周橫一身藍衣,看起來久病纏身,聞言道:“金丹以上的弟子盡數而出,我亦有此修為。”
他偏過頭,看向山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作為修士,我難道能坐視不理?”
這是不必再勸的意思。
文敏深深嘆氣:“也是。你的性情一貫剛硬,寧死不折。”
周橫趕往一個情況極其危急,缺少人手的關隘。
半刻鐘后,他停了下來,眺望遠方。
與人族相比,魔族的體型大多奇形怪狀,膚色多為漆黑或深紅,看不清具體的面容,來者眾多,十分擁擠,看起來是黑壓壓的一片,一齊襲來時仿佛天崩地裂。
峰主趙游和幾位先生身先士卒,懸于半空,停在護山大陣的缺口處。
他們身下的石磚被鮮血染紅了,其中大多是魔族的,也有少數是屬于修士的血。
受傷的學生退于陣后,又有人頂上。
魔族毫無理智,狂性大發,前面的倒下了,或許還沒死,后面的魔族直接撕咬同族的血肉,吞吃入腹。
周橫抽出自己的劍。
他已多年未曾握劍,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用太初觀的劍法。
他不想再令太初觀蒙羞。
周橫自小在白鷺書院中讀書,學文章,明白事理,知道何為士子之道。然后所有信念毀于一旦。是太初觀的師長重塑他的人生,接起他被折斷的骨頭,讓他又能在人世間行走。
無論哪一段經歷,周橫都沒有片刻忘卻,他只是不再提起。
這是一把好劍,由太初觀煉制,多年未見天光,也沒有銹鈍。
周橫提劍而起,斬下一個魔族的頭顱。
戰事越發激烈,魔族源源不斷地從遠處襲來,不知道具體的數量。
魔族群擁而上,其中一個企圖從縫隙中鉆進來。他的頭很大,有一張血盆大口,牙齒極為鋒利,身體卻干癟細小。于是,他選擇先將身體擠了進來,頭卻被攔在了外面。
簡直是自尋死路。
一個學生見狀,提刀便劈砍而下。
頃刻間,那魔族的頭與身體調轉方向——魔族的能力似乎總是這么詭譎狡詐,占了半個頭顱大小的血盆大口張開,似乎要將學生的半邊身體一口吞下。
緊急關頭,周橫伸手將學生往自己身邊拉,他奮不顧身,手臂橫在學生面前,來不及再往后退了。
周橫神情未變,他思考能否在手臂徹底斷裂前將劍刃插入這魔族的口中。
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如約而至。
那大頭魔族面露狂喜,準備飽餐一頓,他保留著這樣的神情,整個頭顱被砍了下來。
周橫松開手,將學生拽至身后,仰起頭,看了過去。
來人沉聲道:“師叔,你怎么還是這樣,為了小輩不顧自己的安危。”
周橫一愣,似乎是懷疑自己看到的東西:“你……你都這么大了。”
面前站著的是太初觀這一輩的大師兄江飛止。
江飛止一入門,師父就閉關去了。太初觀的大多長老忙著降妖伏魔,沒空帶小孩,周橫是狀元郎,擅長詩書,又懂得禮節,年方八歲的江飛止就被塞到他的膝下,由他教養了。
直至四年后,周橫為了報俗世之大仇,叛出太初觀,兩人才分開。
也可以說,江飛止是由周橫帶大的。
時隔多年,江飛止再也沒有幼童的模樣,他現在是同輩中說一不二的大師兄了。
他說:“聽聞紫微書院有難,我們師兄弟在此游歷,立即趕來支援。”
周橫的手臂抖了抖,他經脈盡斷,不能握劍太久,聞言一怔,竟不知該說什么。
江飛止望著他,低聲道:“降妖除魔,是太初觀的祖訓。我等前來助戰義不容辭。但,我也有私心。師叔,在這危險的境地中,我最想和您并肩作戰。”
一旁的師弟忙里偷閑,湊過來丟下一句,又飛快前去與魔族廝殺:“師叔,你好厲害,我還從未見過大師兄這樣呢!”
周橫笑了笑,生死之際,什么風評,什么名望,好像都不想再計較了,唯愿所有在意的人都能活下來。
江飛止縱身躍至最前方,舉劍道:“劍陣,起!”
*
一個半的時辰里,歸雪間補上了四處護山大陣的缺漏。
護山大陣圍住的是紫微書院,強行使其將整個巒錦城都納入庇護范圍內,必然會出現問題。
十一處大關隘是裂縫大到無法彌合,只能由人看守。而如果沒有陣法大師的親自查探,很難察覺到更多的細小裂縫。
這些還有修繕的余地。
修補第三處時,有魔族也發現了這道縫隙,爭先恐后地擠了進來。歸雪間專心致志地修繕陣法,于懷鶴殺死了上百個涌入其中的魔族。
現在是第四個。
歸雪間有大乘期的修為,五感極為敏銳。周圍很安靜,他能聽到遠處的聲音,嗅到隨風飄來的濃重血腥味。
這是他最厭惡的東西。
越到這樣的時刻,歸雪間的精神越集中,不會出現任何差錯。
更何況現下于懷鶴不在歸雪間的身邊。
他們路過一處關隘時,那里已經搖搖欲墜,要被魔族攻破了。
于懷鶴留了下來,先助他們一臂之力
直至修補好第四處,歸雪間松了口氣,準備繼續向前探查。
希望不會有魔族先他們一步發現裂縫。
向前趕了幾里路,歸雪間忽然被人抱住。
冷的氣息環繞著他。
歸雪間身體一軟,將臉埋在于懷鶴的胸膛中,外面的一切就都不會再對他產生影響了。
于懷鶴道:“局面暫時穩住了。”
“暫時”,的確如此。
目前的狀況還行,蓋因魔族的修為大多沒那么高,也無指揮,全靠堆積數量,而書院的全體師生靈力充沛,是狀態最好的時候。
但歸雪間知道,如果魔族保持現在的趨勢,這么下去境況只會越來越壞。
魔族的傳送陣離巒錦城太近,而能趕來支援的修士很遙遠,那些魔族被操控心志,對死亡毫不畏懼。
他們踩著同族的尸體前進,而書院里的每一個人都是血肉之軀。
歸雪間這么想著,分出神念,繼續巡視著陣法邊緣。
又一處缺口。
歸雪間拽了下于懷鶴的袖子。
即將落地時,歸雪間像是忽然感應到了什么,瞳孔驟縮,心臟有一瞬的停頓。
和過去的每一次都不同,這次不是精神上的戰栗和恐懼,而是來自魂魄與身體之間的吸引。
——作為一個容器的本能。
這具身體差一點就要屬于第一魔尊了。
歸雪間抵抗著這種本能。
他的手死死攀著于懷鶴的肩膀,大乘期的修為之下,幾乎立刻就將布料撕碎了,指尖陷入于懷鶴的身體時,微涼的體溫又讓他猝然清醒過來。
他不會傷害于懷鶴。這也是本能。
于懷鶴抱得更緊了,他問:“怎么了?”
歸雪間閉上眼,低聲說:“他快來了。”
空氣有輕微的震動,這是只有歸雪間能感應到的痕跡。
和真正的身體相比,此刻的第一魔尊是那么弱小,他等待時機,用魔族的性命和鮮血開辟一條路,不會作為先鋒率先出現。
或許他認為時機已到,他要來收割成果了。
于懷鶴安靜地等待歸雪間沒說完的話。
歸雪間的指尖微微用力,在很短的時間里,就已經作出決定。
他說:“我想用不自在天困住他。”
“不自在天”是當初封印住第一魔尊的法訣,創造出有別于現世的另一個世界,規則是永遠困住第一魔尊。
這也是西月仙人唯一使用過的四字法訣。法訣中字數的增多,難度并非是倍數增長那么簡單。如果用簡略的計算方式來形容,一個字的難度是一,兩個字的難度是五十,四個字的難度至少數以千計。
歸雪間有再高的天賦,也只有大乘期的修為,不可能用不自在天再次封印第一魔尊。
于懷鶴幾乎立刻就明白歸雪間想做什么了。
“不自在天”從創造出來開始,就是特定的,施加于第一魔尊的法訣。第一魔尊的存在即是錨點。
作為施展法訣的人,歸雪間可以待在不自在天里。又因為命契,于懷鶴也能同在。
將第一魔尊困在不自在天里,他就無法令別的魔族前來保護自己。殺了第一魔尊,一切就都結束了。
不用再思考要用多少犧牲換來全城的平安,不會考慮會有多少同窗師長會為此流血了。
但是……他們真的能殺得了第一魔尊嗎?
歸雪間見過太多渡劫期的修士成為第一魔尊的盤中餐了,
只有于懷鶴打敗了他。
但此時的于懷鶴只有二十歲,甚至還未完成《千秋歲》,修為也沒達到渡劫。
于懷鶴半垂著眼眼眸,他好像知道歸雪間在猶豫什么,害怕什么,他了解歸雪間的所有想法。
他說:“第一魔尊以紫犀為容器,且重返人世的時間很短。這是他的第一次進食,代表他的修為和當時的紫犀沒太大差別。”
這個人的語氣游刃有余,令人信服,就像過去每一次,他鋒芒畢露,未嘗敗績:“我們見過紫犀一次。”
在魔界時,紫犀即將趕來,兩人從傳送陣離開,歸雪間也記起來了。
于懷鶴低下頭,和歸雪間對視著,淡淡道:“可以殺了他。”
得到對方的肯定,不知為何,歸雪間的眼眶莫名一酸。
兩人靠得很近,歸雪間溫熱的呼吸撲在于懷鶴的脖頸上,他眨了眨眼,好像有點愧疚:“我好像……又把你拉入危險當中了。”
如果按照前世的走向,于懷鶴會在更厲害,無人能敵的修為下對戰第一魔尊。
于懷鶴說:“你希望結束這一切。我也是。”
“我真的,”于懷鶴頓了一下,凝視著日光下的歸雪間,他的眼眸漆黑,里面好像有很多東西,但最多的是保護,“太煩有東西盯著你了。”
歸雪間笑了。
因為于懷鶴這句話中的情緒過于強烈,和平時根本不一樣。
好像真的很煩。
于懷鶴勾起唇,很輕地吻了一下歸雪間的額頭。
歸雪間從這個吻中得到了力量,是不同于靈力的東西。
因為于懷鶴在自己身邊,他不再畏懼,也不會再害怕了。
好一會兒,直到那種感覺逐漸強烈,歸雪間確信第一魔尊已經來到巒錦城,在不確定的某處。
但是沒關系。
歸雪間感受著靈府中的靈力,他讓暴雪落下,認真說出那四個字:“不自在天。”
*
書院內,縱橫峰,其上遍布陣法。
花先生的拂塵立于峰頂正中央,塵尾倒垂,絲線拉長,穿梭于各個陣法當中,一刻不停地調動陣法,看起來眼花繚亂。
尋常人連其中之一都無法理解,也只有花先生能同時準確無誤地處理這么多陣法了。
即使如此,維持如此繁多復雜的陣法,也使花先生的嘴唇青白,神念透支了。
還有一些相對簡單的事務對花先生而言是浪費時間,就交由別人處理。
是以縱橫峰頂還有數十人,觀測各個陣法是否穩定,以及梵行諸天陣中的動向。
花秉秋是個陣法大師,一個陣法大師,最喜歡就是奇思妙想,能人所不能。所以他曾將梵行諸天陣的靈石灑滿巒錦城,測試這個陣法能夠延展的最大范圍。沒有修士提供靈力,這些埋下去的靈石想要奏效,觀察周圍的景象,只能聽天由命。
事態緊急,總要試一試,萬一看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救下的可是人命。
半空中,三塊巨大的玉幕同時展開,不停地切換石頭。差不多有一半都是黑的,剩下的一半倒是能映出靈石外的景象,但大多模糊不清,須得費力辨認。
在此之前,觀測的三十二塊靈石皆是風平浪靜。
玉幕一閃,切換到下一個畫面,這次是有人的。
畫面有些模糊,眾人仔細分辨著。
片刻后,已經有人認出是歸雪間和于懷鶴了。
他們應當在修補陣法裂縫,此時卻停在了某處。
怎么了?
在場之人皆疑惑不解時,一人震驚道:“這不是閣主嗎!”
照月閣提前收到閣主歸雪間的消息,除了在外游歷的幾人,盡數而來。來此之前,已做好死戰的準備,至于照月閣的傳承,只能托付給在外的幾個了。
縱橫峰的這人正式照月閣的弟子,她才入門沒多久,修為不大高,正好頗為擅長陣法,就被拎到了這里,供缺少人手的花先生支使。
歸雪間何時成了什么閣主,但這樣的時刻,沒有人有時間質疑,都緊緊盯著那個照月閣的弟子。
這人好像知道歸雪間要做什么。
她皺著眉,分辨著歸雪間的口型,不由也復讀了一遍:“……不自在天。”
竟然是不自在天。
花先生在聽到歸雪間的名字時已經靠近,此刻扭頭問道:“這是什么?”
她對西月仙人非常崇敬,自然也知曉這樁驚天動地的壯舉。
那弟子解釋道:“世上本無不自在天,是西月仙人創造出了這句法訣,聯合四位仙人封印住了第一魔尊。”
一人大喜過望:“既然是這么厲害的法訣,歸雪間是要能將第一魔尊再次封印了嗎?”
她聽了這話,又喃喃自語:“以閣主一人之力,大乘期的修為,不可能將第一魔尊重新封印在不自在天里的。”
下一刻,她瞪大了眼,似乎明白了:“閣主是想把第一魔尊困在不自在天里,他要殺了第一魔尊……”
和身旁的那個白衣劍修一起。
這怎么可能!第一魔尊千年前在修仙界的惡行世人皆知,他一人可敵千萬修士,甚至需要合四位仙人之力才能將其封印。
看著玉幕的數十人悚然一驚。
花先生塵尾的絲線拉長,傳音的陣法出現在了手邊。他已經準備調集人手,前去支援歸雪間,一并斬殺第一魔尊了。
那弟子強打精神,還記得自己該做的事,無力地搖了搖頭:“不行,不自在天里只能容納第一魔尊以及法訣的施展者。那白衣劍修是閣主的道侶,兩人之間應該訂下了特殊的契約,才沒有被排斥。外人肯定是進不去的。”
那他們是瘋了嗎?所有人心目中都是這個想法。
歸雪間和于懷鶴,他們打算僅憑一己之力就殺死第一魔尊嗎?
良久的沉默后,一個人艱難地問:“那我們能做的……只有這樣看著?”
“只能等著。等待結果。”
縱橫峰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連花先生都不再開口了。
玉幕中,歸雪間忽然偏過頭,看向某個方向。
下一瞬,狂風大作,有什么東西降臨此處。
歸雪間的睫毛顫了顫,像是很容易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但他沒那么脆弱。他是能淹沒一切,抹除所有痕跡的雪。
他要殺了第一魔尊。
第146章 最后一箭
下一瞬,一個人影突兀地出現在了半空中。
他本不該在這里,是被法訣的力量強行拖拽至此。
準確來說,這里不是一個新的世界,以歸雪間一人的修為,無法做到這樣的事,這里是與現實世界隔開的一個空間。
歸雪間偏過臉,朝那人看去。
他懸停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望著地面上的于懷鶴和歸雪間。
修為越高的魔族,和人的模樣越相似,紫犀的長相看起來和普通人族別無二致,眉眼間甚至頗有幾分邪性的俊美。
但是,此時此刻,紫犀換掉了千年如一日的紫色衣衫。歸雪間知道,這代表站在自己面前的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是第一魔尊。
第一魔尊揚了下眉,看了一眼四周。
他被困在不自在天里上千年,日日空對著這個法訣,成天鉆研如何逃出去,對不自在天極為了解,幾乎下一刻就判斷出這是怎么回事了。
第一魔尊道:“一個低劣的、不完整的不自在天,你就想用這種東西困住我嗎?”
又盯著歸雪間,眼中有嗜血的光芒:“歸雪間,你未免太過膽大,太過可笑了。”
“我沒打算困住你,讓你還有下一次復生的機會。”歸雪間的嗓音很輕,卻無比堅定,“我是要殺了你。”
第一魔尊笑了:“你是在以卵擊石嗎?就憑你們兩個。正好,本尊也有帳要和你算——我最好的一個容器。”
話音未落,于懷鶴拔劍而出,一躍而上的姿態像是飛鳥,衣袂翩躚,劍光驟起。
第一魔尊冷笑著抬起手。魔氣自他的身體中不斷涌出,在掌心中積蓄著。
涌入的魔氣再多,那枚凝聚而成的球也沒有變大,只是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暗,最后近乎一個空洞,像是原來的空間被魔氣取而代之。
這應當是第二魔尊紫犀的能力。
他將魔氣凝煉到極致,配合雀水,將魔氣射出,最大程度地利用這個能力,一箭之下,沒有人能生還。
但是現在使用這個能力的是第一魔尊,而雀水也在歸雪間手中。
電光石火間,魔氣凝成的球向歸雪間的方向襲來。
殺了歸雪間是最佳選擇。
這顆球有手掌大小,所過之處,沾染到的樹枝都因濃度過高的魔氣而枯萎湮滅。
一聲巨響,球撞擊到了某物,迅速爆炸。一瞬間,魔氣蔓延開來,天昏地暗。
歸雪間的身影自魔氣中穿出,他毫發無損,長發在狂風中紛飛,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很尖的下巴。
斷紅攜萬鈞之勢而來,劍氣破開迷瘴,撥云見日。
第一魔尊的速度極快,避開于懷鶴的劍鋒,轉瞬間來到歸雪間的面前,他掏出一個短刃,徑直捅入歸雪間的心臟。
歸雪間的身法精妙,向右稍加偏移,就使刀刃落了空。
一人一魔近在咫尺,距離太近了,危機并未解除。
歸雪間沒有慌亂,他的身體呈反弓狀,后頸至脊背向后彎曲,繃的很緊,蓄力,羽翼自身后彈出,展開,剎那間移到了于懷鶴的身后。
這樣戰斗的間隙中,兩人短暫貼了一下手指,又迅速分開了。
第一魔尊和他們遙遙對望,可以看得出來,神情已經不像最開始那樣輕松。
在此之前,他一定在紫犀那樣聽聞過歸雪間和于懷鶴的事。
他們和紫犀唯一一次正面接觸在魔界,紫犀最后一次聽聞他們的消息估計是知曉白家的下場。
沒有人能預料到這么短的時間內,兩人能成長到現在這樣可怕的程度,無論是歸雪間還是于懷鶴。
第一魔尊和兩人遙遙對望。
維持“不自在天”已經占據了歸雪間的全部心力,他無法再施展別的法訣了。
但是,托第一魔尊的福,歸雪間不僅能用修仙之人的法門,對魔族的能力也有獨特的使用方式。
他現在是大乘期修為,與之前不可同日而語。
樹枝以近乎瘋狂的速度向上生長,追逐著第一魔尊,鋪天蓋地而來,宛如一個囚籠,將第一魔尊困入其中。
枝條炸裂開來,漫天的綠葉落下。
隨之而來的斷紅卻不是那么簡單就能躲掉的。
第一魔尊的左臂受傷,深可見骨。
他望著于懷鶴身后的歸雪間,語調厭惡,摻雜著無法掩飾的貪婪:“沒想到你竟然有這樣的天賦。真是可惜,這具身體差點就是我的了。”
如果是前世,或者是才重生回來時,歸雪間親耳聽到第一魔尊說出這樣的話,可以會心神動搖。
因為他真的有過這樣惡心的經歷。
現在不同了。
歸雪間低垂著眉眼,眼眸中是純粹的冷靜。這些已經無法再讓他有波瀾,或者感到痛苦了,是沒有意義的事。
在于懷鶴的愛,喜歡和保護中,在對這個世界的探索中,在真正的成長后,歸雪間從身體到心靈都得以重生。
一切都從于懷鶴開始,歸雪間的一切都和于懷鶴有關。
他能做的就是結束這一切,而不是再陷入像過去那樣的掙扎了。
歸雪間沒有說話,雙翼上的羽毛飄落,化作鋒利的刀刃。
于懷鶴再次抬手,舉起劍,灌入靈力。
他的劍勢不可擋,劍是利器——極致的劍意不是順應天地規則,而是將其改變。
天地變幻,一片如云如霧的景象,冷的靈力充斥著整個不自在天。
他的劍直指第一魔尊而去。
*
縱橫峰頂,一派安靜,瞠目結舌地望著眼前的一幕。
玉幕不夠清晰,也無法采集到聲音,他們只能看到模糊的畫面,眼睛都不敢眨,怕錯過任何一個畫面。
在場之人多是紫微書院的學生,此時此刻才對于懷鶴的劍法有多厲害有了真正的概念。
他們之前也聽說過歸雪間的事跡,但同是書院的學生,再厲害似乎也不會超過想象。何況修習武器時,于懷鶴也會和別人對練,他學的很快,但從未使人受傷,沒有任何一人覺得他是敷衍了事,好像是真的盡力了。直至現在,他們才知道,于懷鶴對靈力收放自如到了何種地步,根本不會讓人察覺到他真正的修為。
同為紫微書院的學生,人與人之間竟有天壤之別。于懷鶴只是無意展露真正的自我,對名利沒什么渴求。
歸雪間看起來那般柔弱,風一吹都能倒,沒料到竟也這般厲害,精通陣法,能施展千年前的仙人法訣,比之于懷鶴也不遑多讓。
照月閣的那個弟子也十分驚訝,她還從未見過這樣的法訣,可供操控的樹木,生長的羽翼。
記憶中,法訣中并無和這二者相關的字。
但……閣主是不同的,是千年以來第二個將《四十一字真言法訣》修到這樣程度的人。她想,法訣深奧無比,變幻莫測,蘊含天地規則,應當是她見識淺薄,還未理解。
“”這兩個人,真的只有大乘期的修為嗎?
“不是,應該問他們真的是有二十歲嗎?”
“修正一下,歸雪間還不到二十。”這人是棋社成員,比起別人,對歸雪間多幾分親近。
“這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了吧……太可怕了。”
歸雪間和于懷鶴的修為高到這種程度,同是學生,他們已經沒有嫉妒、羨慕這類想法了,剩下的唯有崇敬。
另一邊,綠蘅仙人獨自支撐護山大陣,從和花秉秋之間連接的陣法知曉了這件事。
如若不是不自在天排斥外人,他也會趕往那里,助兩個后輩一臂之力。
又覺得兩個學生有大勇,有大修為,未來實在不可估量。
兵刃相接,一切悄無聲息地展示在玉幕之上。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古籍上記載的第一魔尊是不可戰勝的,四位仙人也只能將其封印,現在似乎也有了戰勝的希望。
*
幾十招過后,第一魔尊隱隱落入下風,被逼到一個角落。
忽然間,他扯著嘴角笑了:“歸雪間,你真應該感謝你的先祖。”
“人和魔真是不公平。天道是如此的偏愛人族這種脆弱的東西。人可以成仙,魔族卻只能龜縮在荒蕪的魔界里,飽受烈火和饑餓的這么。如果你的先祖沒有選擇成為人,你現在擁有的一切——修為、朋友、道侶,都會化作泡影。”
歸雪間微微皺眉。
第一魔尊表現得好像很義正詞嚴:“我現在做的,只是在為我們魔族討回自己應得的東西。”
很長一段時間里,歸雪間都在思考魔族為什么會處于現在的狀況。在所有不同的族群中,人,妖族,妖獸,皆可以通過修行得道成仙。魔族似乎是遭受天道厭棄,天生被食欲掌控,只存在微薄的理智,很難擺脫艱難的處境,無法成仙。
與此同時,魔族的誕生比所有的種族都要晚,魔族的典籍中記載的也不過是一千多年前的舊事,且與第一魔尊的誕生息息相關。
如果魔族食用人的血肉,失去理智,對應的是修士做下惡事,淪為魔修,不能再成仙,同樣都是天道的懲罰呢?
如果這真的是懲罰,那為何天道如此吝嗇,沒有給予魔族一點希望?
與此同時,丹青曾說第一魔尊可以命令所有魔族,西月仙人在第一魔尊的身上感受到了天道的為止規則。
歸雪間將這些看起來毫無關聯的零碎歷史拼湊在一起,得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至于真假,本來無人能夠證實。如果有,只能是面前的第一魔尊了。
歸雪間對方,將猜測訴之于口:“天道是公平的。千年前,魔族自烈火與巖漿中誕生,是一個新的種族,修行方式不同與人和妖,只是被你獨吞了,不是嗎?”
此話一出,第一魔尊的眼角一跳,神情難以置信,他似乎難以想象自己的謊言會被人戳穿。
……竟然是真的。
當天道對魔族降下教化,賜予他們修行成仙的本能,第一魔尊將其獨占,對于整個魔族而言,他變成了天道一般的存在,魔族也徹底淪為他手中的工具。
為此第一魔尊舍去了姓名,他成了一個代號,一種意志,一個規則。
第一魔尊死死地盯著歸雪間:“人在修仙過程中產生的惡念,邪念,千千萬萬年,這些念頭匯聚到了一起,影響現世,就有了魔界。魔族又從魔界中誕生。”
人的惡念本是無形之物,被舍棄掉的東西,又在其中誕生了有形體的東西。
世間萬物,奇妙無窮。
第一魔尊神情扭曲:“天道所謂的教化來的太晚了,我已經不能成仙了。”
他哈哈大笑:“又有什么用處?我活著,魔族就是我手中的玩物罷了。人族也同樣如此。今日之后,本尊保證此世也如魔界,人和魔再無區別,都是本尊之下的走狗牲畜。”
在此之前,他就不再出擊,收斂聲勢,只是躲避,甚至忽然得知真相也是因為第一魔尊突兀提起歸雪間的身世。
歸雪間知道他在拖延時間。
以歸雪間的修為,四字法訣太難掌控,“不自在天”維持的時間絕不會很長。第一魔尊只需要等法訣消失,調集全部魔族聚集于此,殺死歸雪間和于懷鶴即可。
他不在乎有多少犧牲,不在乎那些魔族的性命,只為了實現自己的目的。
歸雪間臉色蒼白,嘴唇失去血色,在日光下近乎透明。
他能猜得出,于懷鶴也知曉此事。
這樣一段時間,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緩和的調息。
歸雪間抬起手,雀水在他的掌中凝聚成實質。
第一魔尊一愣,他果然認出了這把弓。
他厲聲道:“那是他的弓,你竟敢……”
歸雪間半垂著眼眸,不動聲色道:“不是你親手殺了他嗎?”
“你怎么一直穿紫色?”
“您說過喜歡紫色。”
“永遠陪在我的身邊吧。”
“當然,從過去到現在,永遠。”
這些是前世歸雪間清醒時曾聽到的對話。
紫犀也的確為第一魔尊付出了永遠。
或許他們之間真的有一絲感情。
一個機會,一個瞬間,歸雪間想要動搖第一魔尊的心神。
而第一魔尊還是退縮了,他怯懦地不敢面對,連最后的報復也銷聲匿跡。
他舍棄了所有。
歸雪間抬起眼,向另一側的于懷鶴看去,不需要言語,他們能明白對方。
他輕輕笑了。
歿箭已斷,這最后一箭,歸雪間以“死”代替。
他射出這一箭,靈力散發著光芒,耀眼得勝過太陽,在天際滑過。
*
縱橫峰頂,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巨大的亮光籠罩著整個玉幕,那光芒超過了人眼能接受的極限,太過可怕,像是要將一切摧毀。
在此之前,雙方斗法使拉的太遠,他們看不清形勢,只能捕捉到隱約的身影。
光芒散去。
突然,一顆頭顱自天空落下,由遠及近朝玉幕的方向滾來。
有人已經不敢再看了。
是一張陌生而驚恐的臉。
是第一魔尊的頭顱。
然后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