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倪佳凱鼻青臉腫地坐在審訊室里,蔣峰坐在沈翊邊上瞪著他,沈翊的臉色依舊得嚇人。杜城在沈翊的脅迫下不得不先去醫務室,回來路上是蔣峰開的車,車上氛圍古怪得很。杜城幾次想調節氣氛說小傷而已沒什么大礙,沈翊皮笑肉不笑說城隊真是屬沙包的,耐用抗揍。開回局里的時候。杜城的腳踝上已經腫得跟饅頭似的,腳一沾地差點從車上摔下來。
“倪佳凱。”蔣峰坐了一會兒實在沉不住氣,想著城隊因為這小子又受傷了就覺得窩火。
“干什么!”倪佳凱戴著手銬,滿臉寫著不服。“監控在哪里?”蔣峰開門見山。
倪佳凱脖子一橫:“什么監控,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說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倪佳凱繼續裝傻。
沈翊冷笑一聲:“熊健那家人對你不錯吧,聽說逢年過節都會想著你們。你在他的店里殺了人,這算什么,以德報怨?栽贓陷害?”
“我沒有在他的店里殺人!”倪佳凱抬起手重重的錘了下被鎖上的椅子,手銬與金屬面碰撞。發出錚的一聲。
“那就是在家里殺的,”沈翊站起來走到倪佳凱面前,驟然俯下身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讓我猜一猜,你舉起的刀子,一刀捅在胸口,一刀捅在腹部,他還是沒有死,他開始求救,所以最后一刀割向了脖子——他流了很多血。”
倪佳凱被他看得害怕極了,聽著沈翊一字一頓的聲音只覺得心臟要從胸膛里跳出來逃跑,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想要反駁卻又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沈翊繼續說。
“作案之后要把家里清理得干干凈凈,不然會被發現。就連床底也要擦得一塵不染,就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沈翊在他耳畔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撒旦的呢喃,這樣的沈翊瘋狂而又張揚,就連蔣峰看著都覺得心里發毛。
沈翊繼續低語:“還要把尸體運出去,直接帶出去會留下痕跡,所以需要一個大箱子,比如一個行李箱——”
“你·····你怎么知道·……”倪佳凱震驚地聽著自己的行為被擺到明面上來講,就好像面前這個人親身經歷過一樣。
沈翊微微上揚的嘴角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微笑:“多了一幀。”
“什么•••…”
“你更換的監控,多了一幀。”
倪佳凱一愣,只覺得萬念俱灰,梗著脖子喊:“對,就是我做的!怎么了!”
“把人殺了,藏在行李箱里,然后用快遞車運到便利店,都是我做的!他欺負我家人,我就殺了他!”
沈翊收起嚇唬小孩的表情:“怎么欺負的?”倪佳凱的聲音里帶上了隱隱約約的哭腔:“他·…他威脅我姐,問我姐要錢!”
“倪佳凱,你知道熊健口中的你是什么樣的嗎,能干,善良,有禮貌,你現在告訴我因為來貴杰問倪昭昭要錢,你把人殺了?”蔣峰按了按筆帽一臉不可置信。
“他看錯了,我就是這樣的人。”倪佳凱看向手腕上的鐐銬。
沈翊后退一步靠在桌子上:“倪昭昭是你親姐嗎。”
“當然是我親姐,比親姐都親!”倪佳凱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對上沈翊審視的目光又不住地別開頭。
“那來貴杰為什么要問她要錢?”蔣峰問。答案呼之欲出,倪佳凱蹬著蔣峰死活不肯開口,還未褪去稚嫩的臉上滿是堅定。
除非她是來招娣。
沈翊心里有了答案,這世上并沒有那么多的巧合,巴西的一只蝴蝶扇動自己的翅膀,其結果可能引起美國的一場颶風,同樣從小拋棄孩子的父母,因果也可能會輪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還是他們自己的孩子。
審訊室的門敲了敲被推開,李晗的腦袋探進來看到的是沉默的三個人:“沈老師。城隊讓你去二號審訊室,這里我來。”
二號審訊室。
杜城在聽審室里戴著耳機怎么聽怎么不對勁,沈翊和蔣峰在一號審訊室里審倪佳凱,周進和李晗在二號審訊室里審倪昭昭,他從醫務室里回來,正好在鍍膜單向玻璃這邊左右都能看到。左邊倪佳凱被沈翊一嚇唬立刻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右邊倪昭昭卻堅持什么也不知道,兩個人表現得矛盾極了,居住在一起的姐弟怎么可能對家里發生的事情不知情。
沈翊來到二號審訊室,老閆看杜城一瘸一拐地捏著痕檢剛出的報告過來,索性把位置讓給了他。“我都說了我不知道,你們還有什么要問的。”倪昭昭的聲音不大。但是態度并不和善。“我妹妹一個人待著會害怕的,能不能讓我和她一起待著。”
“倪佳琪有我們的工作人員陪著,”杜城坐在沈翊幫他拉開的椅子上,把受傷的右腳伸到一邊,“我手上這份痕檢的報告里,濺到貨架上的血液中檢測出了麥芽糖和苯甲酷鈉。”
“那又怎么樣,我又不知道是什么東西。”
杜城被不見棺材不落淚的小姑娘氣笑了:“川貝批杷膏的主要成分,你們的窗臺上就是。”
倪昭昭的身體抖了抖,抿抿嘴沒說話。
“倪佳凱認罪了,”沈翊拿過杜城手里的檢驗報告,“就在你隔壁那間審訊室,他已經認罪了。”倪昭昭瞪大了眼睛:“不……不可能,我們什么都不清楚的。”
“來招娣。”沈翊輕聲喊她。
那一瞬間,倪昭昭像是聽到了什么惡心的東西,她的表情開始變得激動:“能不能不要提這個名字了!我叫倪昭昭!”
“你們做的有疏漏。枇杷膏你們是用來調血漿的吧,沒擦干凈,在便利店的鐵架子上。”沈翊心無旁騖地把痕檢報告那幾張紙卷成了三個紙筒豎在桌子上,就像是倪昭昭家里的那三個川貝枇杷膏的瓶子,刺激著倪昭昭的眼球。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倪昭昭不敢去看那三個紙筒,也不敢去看沈翊。
“手法可以,以假亂真,”杜城做了個鼓掌的動作,但沒發出聲音,“先刺破假血包定位血液可能會出現的位置,再用真血覆蓋上去,案發現場整得跟自殺似的。”
倪昭昭閉上眼睛,緊緊咬著下唇。
“你認識朱春玲。”沈翊肯定地說。
“不認識!”倪昭昭猛得搖頭。
“你和她長得真像。”
“我不認識她!”倪昭昭在審訊室第一次爆發出這么大的聲音。
杜城敲了敲桌子,指著豎在桌面上的痕檢報告:“不用急著否認,我們可以拿你的脫氧核糖核酸和她的進行化驗。”
“你胡說!”倪昭昭的話語明明是堅決的否定,喊出來的聲音時候卻不自覺地顫抖,“你們胡說,我不認識,不認識!”
“她拋棄女兒,你拋棄弟弟,你們的行為真是如出一轍。”沈翊又補上一句,看著審訊椅中的女孩歇斯底里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在這里他只能這么做。“我沒有拋棄弟弟!”
“我恨死她們了!”
“朱春玲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她既然不想要我,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
“她憑什么還來問我要錢,憑什么讓來貴杰來問我要錢!”
“我為什么要養著朱春玲一家!”
“她為什么還要來打擾我們……”
“明明我們沒有關系了!”
女孩歇斯底里地喊著,像是要把這些年的苦楚統統發泄出來。沈翊一邊聽她講。一邊將那三個紙筒放倒,一份一份地撫平:“來貴杰上門問你要錢,所以倪佳凱殺了他?”
“不是!不是他殺的!”倪昭昭搖著頭,她的淚順著臉頰落在審訊椅上,落到地上炸開花,“他們就像是無底洞,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家來,不給錢就打我們,打佳凱……”
“佳凱這么怎么會打得過他呢,佳凱從來都沒有打過架的。”
杜城瞄了一眼自己受傷的腳踝,思考著倪昭昭的話有幾分真實性,倪佳凱這小子打架的確不怎么會,跑步倒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至于從六樓追到二樓。
“所以我用剪刀捅死了來貴杰!”倪昭昭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剪刀?”杜城復讀了一遍。
“剪刀,我用剪刀捅死了他,”倪昭昭發泄完那些話,逐漸冷靜下來,“是我做的,不是佳凱,你們找錯人了。”
“你有沒有想過,法網恢恢,你們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沈翊把筒子樓里搜出來的車票推到她面前,“你們年紀還小,難道以后都躲躲藏藏了嗎?”
倪昭昭沒有去看那幾張車票,那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現在這個退路也沒有了:“你們猜錯了,行李箱里裝的不是衣服,而是來貴杰。”“佳凱只是幫我把他塞進行李箱里拖下去,扔到便利店,”倪昭昭沒有回答杜城的問題,而是兀自為倪佳凱開罪,“他沒有殺人,這件事和他沒有關系。”
“他偽造了現場。”沈翊提醒她,“為什么這么做。”
“只要來貴杰是自殺的,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又不是不是什么好人,”倪昭昭歪著頭,剛才喊的那幾句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現在她的聲音有些啞,“他活著,從一開始就搶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他死了,我前半生受的苦,就一筆勾銷了。”“所以,我先用剪刀捅死了他,再用水果刀偽裝成是他自殺。”
“他這樣的人,活著就是禍害。”倪昭昭捏緊了拳頭一字一頓說。
杜城的眼瞼微動:“一個負責殺人,一個負責拋尸,你們兩個人倒是合作得天衣無縫。”
耳機里傳來周進的聲音:“城隊,技術人員恢復了倪佳凱的手機回收站里被替換的監控,和他倆的口供基本對上了,人是16號凌晨的時候兩個人用行李箱拖進去的。”
杜城看了一眼沈翊沉默的表情,知道他不忍心,于是自己扣了扣耳機告訴聽審的其他同事:“證據鏈充足。”
第82章
倪昭昭閉上眼睛,緊緊咬著下唇。
“你認識朱春玲。”周淮嶼肯定地說。
“不認識!”倪昭昭猛得搖頭。
“你和她長得真像。”
“我不認識她!”倪昭昭在審訊室第一次爆發出這么大的聲音。
紀洛宸敲了敲桌子,指著豎在桌面上的痕檢報告:“不用急著否認,我們可以拿你的脫氧核糖核酸和她的進行化驗。”
“你胡說!”倪昭昭的話語明明是堅決的否定,喊出來的聲音時候卻不自覺地顫抖,“你們胡說,我不認識,不認識!”
“她拋棄女兒,你拋棄弟弟,你們的行為真是如出一轍。”周淮嶼又補上一句,看著審訊椅中的女孩歇斯底里有些于心不忍,可是在這里他只能這么做。“我沒有拋棄弟弟!”
“我恨死她們了!”
“朱春玲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她既然不想要我,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
“她憑什么還來問我要錢,憑什么讓來何杰來問我要錢!”
“我為什么要養著朱春玲一家!”
“她為什么還要來打擾我們……”
“明明我們沒有關系了!”
女孩歇斯底里地喊著,像是要把這些年的苦楚統統發泄出來。周淮嶼一邊聽她講。一邊將那三個紙筒放倒,一份一份地撫平:“來何杰上門問你要錢,所以倪佳凱殺了他?”
“不是!不是他殺的!”倪昭昭搖著頭,她的淚順著臉頰落在審訊椅上,落到地上炸開花,“他們就像是無底洞,一次又一次地到我家來,不給錢就打我們,打佳凱……”
“佳凱這么怎么會打得過他呢,佳凱從來都沒有打過架的。”
紀洛宸瞄了一眼自己受傷的腳踝,思考著倪昭昭的話有幾分真實性,倪佳凱這小子打架的確不怎么會,跑步倒是一把好手,不然也不至于從六樓追到二樓。
“所以我用剪刀捅死了來何杰!”倪昭昭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剪刀?”紀洛宸復讀了一遍。
“剪刀,我用剪刀捅死了他,”倪昭昭發泄完那些話,逐漸冷靜下來,“是我做的,不是佳凱,你們找錯人了。”
“你有沒有想過,法網恢恢,你們要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周淮嶼把筒子樓里搜出來的車票推到她面前,“你們年紀還小,難道以后都躲躲藏藏了嗎?”
倪昭昭沒有去看那幾張車票,那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后的退路,現在這個退路也沒有了:“你們猜錯了,行李箱里裝的不是衣服,而是來何杰。”“佳凱只是幫我把他塞進行李箱里拖下去,扔到便利店,”倪昭昭沒有回答紀洛宸的問題,而是兀自為倪佳凱開罪,“他沒有殺人,這件事和他沒有關系。”
“他偽造了現場。”周淮嶼提醒她,“為什么這么做。”
“只要來何杰是自殺的,原因有什么重要的呢,他又不是不是什么好人,”倪昭昭歪著頭,剛才喊的那幾句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現在她的聲音有些啞,“他活著,從一開始就搶走了我的人生,我的父母,我的家庭.…”
“他死了,我前半生受的苦,就一筆勾銷了。”“所以,我先用剪刀捅死了他,再用水果刀偽裝成是他自殺。”
“他這樣的人,活著就是禍害。”倪昭昭捏緊了拳頭一字一頓說。
紀洛宸的眼瞼微動:“一個負責殺人,一個負責拋尸,你們兩個人倒是合作得天衣無縫。”
耳機里傳來周進的聲音:“老大,技術人員恢復了倪佳凱的手機回收站里被替換的監控,和他倆的口供基本對上了,人是16號凌晨的時候兩個人用行李箱拖進去的。”
紀洛宸看了一眼周淮嶼沉默的表情,知道他不忍心,于是自己扣了扣耳機告訴聽審的其他同事:“證據鏈充足。”
倪昭昭麻木地看著手銬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搭扣鎖緊的時候發出咔的聲響。即使早就有了心理準備,這兩天每分每秒她都過得異常煎熬,真正到了這一秒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一陣輕松,好像從前種種都會隨著這一聲落下的搭扣煙消云散。
倪昭昭被從審訊椅中釋放出來,站起來的時候突然看向周淮嶼:“你說法網恢恢,那我前半生受的苦,正義也會一并審判嗎?”
會的。周淮嶼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只覺得心里悶得慌。倪佳凱與倪昭昭在另一個重組家庭。帶著他們的小妹妹,分明互相扶持著走出了陰霾,卻抵不過命運的玩弄。
二十出頭的孩子,究竟對生活有多失望,才能說出前半生這樣的話。
倪佳琪從候審室跑出來,看到戴著手銬的哥哥姐姐嚎啕大哭,可是被身邊的工作人員拉著,她沒有辦法跑向他們,也無法跑向有他們的未來。
“佳琪,你去找熊奶奶,熊奶奶會幫你的。”“姐!
朱春玲聽到動靜本想出來看熱鬧,一看到倪昭昭戴著手銬走過來,瞬間明白了什么,她抬起手想給她一個耳刮子,又被邊上的工作人員拉開,只能嘴上罵罵咧咧:“來招娣!果然是你!果然是你這個小賤人!你賠我兒子!”
倪昭昭冷漠地略過她,昂起頭往前走,像是舍棄了一段不堪的過往。
來貴杰的案子暫時告一段落,剩下的就是補充報告和卷宗說明了,周淮嶼看著來來往往的同事開始放空,一拍腦袋突然想起來昨天早上的美術鑒賞課只上了一半。
紀洛宸曲著受傷的腳一跳一跳到辦公室找周淮嶼,難得看到周淮嶼沒有在工作臺前畫畫,而是在辦公桌上一筆一劃認真寫著什么。他又扶著邊上的柜子一跳一跳過去,周淮嶼全神貫注的時候一般很難注意到周遭發生的事,即使紀洛宸跳過來鬧出了動靜,他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畫家把紫羅蘭換成了玫瑰,利用顏色的碰撞來體現鮮血?”紀洛宸緩緩地讀出一句話,只覺得沒頭沒尾。周淮嶼被他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一跳,抬起頭是紀洛宸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你在做什么?”紀洛宸指著他的筆記本。
“備課。”周淮嶼視線投向平板上的油畫。
“周老師上課還要備課?”
“周老師上課也得備課,”周淮嶼面色尷尬,“備課本會檢查。”
周淮嶼說著又寫下一句“單朵玫瑰無足輕重,殺人的花瓣每一片都不無辜。”
“你這寫的什么啊大藝術家?”紀洛宸理解不了,索性靠在他的辦公桌邊上,順手拿起一支勾線筆開始把玩。
“還不是你昨天早上過來,我課上到一半就走了。”周淮嶼瞪他。
紀洛宸噎住:“我不是讓你上完課再出來。”
“哪敢讓紀隊在外面吹冷風,”周淮嶼把平板上的畫面縮小,讓紀洛宸能看到完整的油畫,“是這幅,《埃拉加巴盧斯的玫瑰》,維多利亞時代的經典屠殺。”
紀洛宸一臉茫然:“還有人用玫瑰殺人?”
周淮嶼知道他沒有這方面的思維,但也有耐心地給他解釋:“原歷史里應該是紫羅蘭,成噸的紫羅蘭。替換成玫瑰是它的顏色更具備視覺沖擊力。”“他怎么不替換成洋蔥呢。一瓣一瓣的分量更足,還辣眼睛。”紀洛宸說瞎話。
周淮嶼笑出聲,把他當成一個在階梯教室鉆牛角尖的學生:“你知道玫瑰和洋蔥最大的區別是什么嗎。”
“哦,洋蔥能吃。”
周淮嶼的表情差點凝固住:“鮮花餅也能吃。你別打岔。”
“當玫瑰還是花苞的時候,它的層層疊疊都是為了保護花蕊,一旦盛開,它就會變得美好艷麗。”“洋蔥沒有刺,也不會綻放,只能用辛辣來保護自己,層層疊疊下是它的芽,是它要保護的東西。”“殺人的是玫瑰,而釋放玫瑰的是人。”
“這幅畫將兇案現場進行了美化,這才讓玫瑰掩飾了現實的殘酷。”
周淮嶼頓了頓,突然又重復了一遍:“洋蔥有要保護的東西···…”
“護著芽。你剛才說了。”紀洛宸把勾線筆轉了個圈兒當消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周淮嶼把手上沒有寫完的教案推開:“如果兩個孩子是為了互相救贖,那么第三個孩子呢?”
“什么第三個孩子?”紀洛宸的動作沒接好。手上的勾線筆一個不穩掉到了桌上。滾了幾個圈,“倪佳琪?未成年啊。”
“你之前不是說尸檢發現傷口有分叉嗎!”周淮嶼站起來,快速分析道,“造成第一傷口的時候因為身高不夠,所以傷口是斜向上的。做偽裝的時候他們沒有注意這個細節,刀口是在來貴杰躺下的時候豎著扎下去的,所以才會出現分叉!”
“我們只當另外一個孩子是未成年,但是我們都漏了一點,他們都是在一起的。”
“倪佳凱和倪昭昭不可能會造成這樣的傷口,他們的身高和——”紀洛宸反應過來,“是倪佳琪!”紀洛宸摸出手機,快速撥通了電話:“蘇泱,倪昭昭到哪了?”
第83章
“還在一樓做登記。年底法院事情多。估計要羈押一段時間等判決。”
“先別帶去了,把人帶回來。”
“啊,談局那邊不是催結案嗎?”蘇泱看著老老實實簽字畫押,從審訊室里出來后已經完全配合工作的姐弟倆,突然覺得有點懵。
紀洛宸來不及給他解釋,又說:“倪佳琪呢,把倪佳琪也一起帶回來。”
“倪佳琪剛找人陪著送回去……剛才交代了先送去熊健他爸媽家幫忙管兩天來著···…”
“把人都帶回來!趕緊的!”
“還有什么事嗎,我不是已經認罪了,你們也查清楚了。”短短幾十分鐘,二十出頭的姑娘仿佛老了好幾歲,倪昭昭有氣無力地坐在審訊室里,堅硬的鐐銬已經把她的手腕磨得有些紅了。她有些病態地看著手上紅起來的部位,似乎這些若有若無的疼痛才能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剪刀在哪里?”紀洛宸把上一份口供放到她面前。倪昭昭坐直了身體,眼神有些躲閃:“什么?”
“你捅來何杰用的剪刀在哪里?”紀洛宸沒有一點不耐煩,又重復一遍問題。
“我扔了啊,”倪昭昭抬起手。做了一個從樓上拋下去的動作,“扔掉了,找不到了。”
“還在家里,”周淮嶼篤定地說,“在行李箱里。”倪昭昭不知道怎么想的,甚至沒有多作思考就順著周淮嶼的話往下說:“是啊,捅完人我就扔進行李箱了。”話落突然意識到對面的人是在詐她,她竟然不知死活地又被他們套出了話。
紀洛宸凝視了她幾秒,看得倪昭昭開始明顯地慌張,這種慌張與她上一次進到審訊室中不同,上一次她是為了替弟弟開罪,這一次她更像是為了替真相開罪:“剪刀不是你捅的。”
“是我,是我捅的……”倪昭昭捏著審訊椅的邊緣,關節微微泛白。
紀洛宸看著倪昭昭竭力忍回去的眼淚,一字一頓說:“第一作案人是倪佳琪。”
“不是佳琪,是我!”
“這樣的傷口,你做不出來。”紀洛宸緩緩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尖刀,把倪昭昭已經認定的風平浪靜悉數搗碎。
“是我!真的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倪昭昭的手拼命地指著自己,手銬被她晃得錚錚作響,剛開始還表現得有氣無力地女孩一下子變得有些瘋狂。“你剛才歇斯底里的時候,是為了你弟弟,”周淮嶼點破她,“可是你拿不出證據,現在也一樣。”“能不能放過她,她還是個孩子,你們放過她……”倪昭昭帶著哭腔懇求,“我已經沒有家了,你們帶我走,都是我做的,帶我走就好了啊……”
“學校里他們都笑她沒有父母,她變得自閉……那輛貨車為什么撞死的不是朱春玲,為什么撞的是我爸媽……”倪昭昭前言不搭后語,“他們都是那么好的人,為什么壞人不去死啊……為什么啊!”“倪佳琪做了什么?”紀洛宸沒有理會她的瘋狂,冷靜地追問。
“佳琪是正當防衛,她什么也沒做。”倪昭昭抹掉臉上的淚。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長年累月的生活經驗教會她哭泣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她只振作起來,才能保護自己的家人。
“正當防衛怎么會連捅來何杰四下,”周淮嶼沒等倪昭昭回答,直接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為她在保護你,她也不想看到來何杰三番五次找她的姐姐麻煩。”
“她,她就是正當防衛…·…”倪昭昭內心煎熬著,遲遲不肯把話說清楚。
“她在防衛什么?來何杰?”紀洛宸琢磨著,表情突然變了變。果不其然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你們非要我說出來嗎!來何杰這個畜生!”倪昭昭的眼里帶上了明顯的恨意,“那天晚上他趁我們都不在,上門發現只有佳琪,他就把佳琪……他就強迫了佳琪……”
倪昭昭的手上攥起了拳頭,指甲幾乎要掐緊肉里:“佳琪該有多絕望啊!我為什么要出門,我為什么要把佳琪一個人留在家里……”
“佳琪趁那個畜生穿褲子的時候用剪刀捅了他,她不是正當防衛是什么,你們說,她不算正當防衛嗎?”
紀洛宸手上的拳頭緊了緊又松開,他同情她們的遭遇,卻無法對她們的行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至少在這里,在這間審訊室里他沒法這么做:“你們當時為什么不報警?”
倪昭昭紅著眼睛:“報警有什么用,報警就撫平佳琪受的傷害了嗎?”
“流言是會殺人的,這件事傳出去,佳琪要怎么做人啊……”倪昭昭深呼吸,言語中是濃濃的仇恨,“來何杰他就是該死!他為什么總要毀掉我的家……”
“我已經沒有家了!什么都沒有了……”
“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周淮嶼看著她:“所以,殺人的是倪佳琪。”
倪昭昭聽到這句蓋棺定論的話又變得語無倫次起來,像是在做最后的掙扎:“你們抓我吧,佳琪還是個孩子,她已經沒有父母了……她還沒有長大,還沒有看過這個世界!你們行行好,求求你們,通融一下……放過她!就當是我氣不過,就當是我恨朱春玲,我恨她兒子,所以殺了他好不好……再者來何杰在暗地里販毒倒賣人口,我們我們怎么也算是為民除害吧”“倪昭昭,法律不會偏袒任何人。”周淮嶼輕聲說,眼里滿是她的絕望。
『倪佳琪要鼓足多大勇氣。才能在被侵犯后殺死那個牲畜。那把剪刀捅向毫無防備的來何杰,前兩下是為了自己,后兩下是為了姐姐。來何杰躲閃不及,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不可置信地捂住傷口癱坐下去。』
『倪佳琪的父母心腸好,收養了無家可歸的來招娣,又把她的名字改成倪昭昭。昭如日星,卑以自牧,他們對她很好,即使后來有了自己的兩個孩子,依舊沒有把她重新拋棄。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他們也曾是幸福快樂的一家。
『倪昭昭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不然她也不會于心不忍,幾次幫助生母的兒子,幫助那個替代她擁有家庭的來何杰。她的經歷讓她把家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從來都不愿意讓自己的弟弟妹妹受委屈,那對夫妻曾對她的好,讓她打心眼里把弟弟妹妹當成真正的家人。』
『沒有父母的孩子在學校會承受多大的非議,倪佳琪在學校里遭受的冷暴力從來不會往家里說,只是把整個人都封閉起來,變得恐懼面對這個世界。盡管倪佳凱很努力,也很聰明,什么東西都是一學就會,可是他沒有好的家境。沒有好的學歷。也找不到好的工作,只能兼職打好好幾份工,又把希望都寄托給他們的小妹妹。』
『孩子們摸滾帶怕,互相取暖,互相關愛,保護著他們的小妹妹。如果沒有來何杰,也許他們總有一天能看到黎明。』
厄運總找苦難人。
周淮嶼離開審訊室的時候深深地嘆了口氣,把掛在脖子上的工作證取下來捏在手上,他也不想這么擰巴,可這就是一板一眼的現實。
紀洛宸一眼看出他的情緒不對,這簡直已經成了他的必修課,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周淮嶼一蹙眉他也能準確地分析出來他是在情緒低落還是在使壞。就好像周淮嶼在查訪時面對老太太的乖巧并不是真的乖巧,他只是為了套話;在審訊時的笑意也不是真的笑意,他只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訊息。而現在,周淮嶼抿著嘴不說話,把墻上的肖像畫整整齊齊地貼好,又把工作臺上的鉛筆橡皮有條不紊地一一擺好位置,他不是真的在整理東西,而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
一種無能為力的,矛盾的情緒。
“你的錦旗還在這里,沒掛起來啊。”紀洛宸拿起隨意扔在柜子上的錦旗沒話找話。
“收起來吧,這樣的錦旗沒有意義。”周淮嶼瞄了一眼那面錦旗,直接挪開了視線,要不是錦旗上署名的是市局,他能直接把錦旗扔進碎紙機里毀滅掉。“怎么沒有意義,好歹也是你調崗過來收到的第一面錦旗,紀念意義總有吧。”紀洛宸一手拿著錦旗,曲起右腳跳到周淮嶼的工作臺邊,一個沒剎住車差點撞上桌子。
“當心,”周淮嶼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丟棄孩子的家庭,不值得同情。我幫助他們畫像只是因為這是我的工作。”
“那你能加個班嗎,”紀洛宸把錦旗放到一邊,轉移他的注意力:“要不你也幫我一下…”
“幫你什么?”周淮嶼愣了愣。
“也沒什么,”紀洛宸摸了摸后腦勺,“就我媽禮拜六約我吃飯,我這不是腳崴了。”
“找個理由告訴傾姨你是打籃球的時候摔的?”周淮嶼一下沒明白他的意思。
紀洛宸訕訕地說,拿起工作臺上的速寫本假裝不經意的翻了翻,實則掀起眼皮偷偷觀察著周淮嶼的表情:“我覺得是鴻門宴,她沒安好心。”
第84章
飯團喵嗚一聲跳上來,哼哼唧唧地在床頭走來走去試圖討飯。周淮嶼散落的頭發被踩到,他半夢半醒地蹦出幾個呼痛的音節,翻了個身蒙起腦袋,并不打算醒來。
手機鈴聲適時地響起,給這亂糟糟的清晨再添上一個樂章。
蠶絲被的隔音性能還是差了點。周淮嶼終究沒抗住鈴聲鍥而不舍地轟炸,蔫蔫地摸過手機。
“喂…”
對面的聲音洪亮而朝氣蓬勃:“還不快起床?要遲到了。”
被窩蟲瞇著眼兒,裹緊了被子不滿地嘟囔:“再睡會兒,今天休假。”
紀洛宸哭笑不得:“說正經的,你要看的畫展今天開幕,忘了?”
還真是忘了,或者說原本也沒放在心上。
周淮嶼從之前的案子結束回來后好幾天都懶懶地不愿理人,紀洛宸只當他是累了,并未多問。
事后回想起來,或許那就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伊林北路發生了一起殺人事件。紀洛宸帶人匆匆趕到,還沒進門,就被屋里濃重的血腥味沖得一個跟頭。
“這也太慘了。”蘇泱咂著嘴。小心翼翼繞過滿地的血跡,“這么多刀,多大仇啊這是……”
沈知黎早已戴上手套,麻利地蹲下檢查起來:“尸體完全僵硬,尸斑擴散至全身,按壓有部分褪色,死亡時間大約在一天前。致命傷……在這里,從背部刺入,一刀扎穿了肺,引發張力型氣胸窒息而亡。從傷口的位置來看,兇手不高,力氣也不是很大。而其他的傷口都比較淺,多半只是出于恐懼和泄憤。至于準確的死亡時間,還得看看角膜···
“來,蘇泱,搭把手,幫我把他翻過來。”
兩人合力把尸體翻到正面,剛放下,彼此俱是一呆。
“這……”
“老大,你快來看,他不是……”
“張立新,”紀洛宸拿著一張身份證走出臥室,表情微妙,“還真是咱們的老熟人,呵,不過現在改名叫邢鵬了。”
此言一出,眾人的表情先是驚訝,隨即頓悟,然后流露出深深的嫌棄。一向老成持重的法醫冷冷一笑,姜樂悠甚至忍不住小聲罵了句“罪有應得”。
只有周淮嶼不明所以。拉拉紀洛宸的袖子:“怎么回事啊?”
臨南分局辦過的案子不少,但能得全隊上下一致唾棄卻又無可奈何的嫌疑人屬實不多,張立新就有幸名列其中。四年前的1月30日。他的妻子劉淼在家中遇害,被害人倒在客廳正中,血肉模糊,頭部頸部布滿刀痕,幾乎身首分離,只余兩寸長的皮膚堪堪相連。
“我當警察這么多年,那么慘烈的場景也是頭一次見。”紀洛宸領著周淮嶼出了門,走廊里的風終于讓滿身的血腥氣消散些許。“你還是待在這兒吧,里面太滲人了。”他深深呼吸幾次,像是要滌蕩掉肺里所有的污濁。“不過就算是今天這樣,也比不上當時的十分之一。”
周淮嶼垂眼想了想:“當時的兇手是……他?”
“我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案發現場沒有闖入的痕跡,受害人名下有他購買的高額人身保險,好友作證劉淼已經提出了離婚,但屢次被他拒絕……就連那把用作兇器的刀,也是他一周前在超市買的。”
紀洛宸苦笑:“可偏偏就在案發當天,他去了鄰市的學術研討會,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周淮嶼認真地點點頭:“你說過,對警察而言,太完美往往意味著可疑。”
“啊……對、對。咳。”紀洛宸清了清嗓子。掩飾掉臉上不自然的紅暈。“總、總之,張立新有充分的動機,也進行了事前的準備,當時局里所有人都認為他是第一嫌疑人。”
“那他··…”
顯而易見,張立新并沒有被逮捕,并且在今天之前,活得相當滋潤。
紀洛宸疲憊地嘆口氣:“他母親自首了。”
雖然有太多的疑點,但警察辦案講的是證據,而非人心。張立新的母親主動自首。指認了丟棄兇器的場所,還原了案發的過程。她毫無悔意,言辭激烈,自述當天被害人無故挑起爭執,甚至從廚房拿來菜刀揚言要砍死她,她一時沖動,奪過菜刀怒而殺人。
兇器、指紋、傷口、時間,全部嚴絲合縫。
哪怕被害人身上有著諸多殘留的家暴痕跡,哪怕好友的證詞中提到她已經看好了房子提出了離婚,而張立新的母親一個月前才搬來和他們同住,哪怕劉淼的衣著和日程都顯示她當天有重要安排,根本沒有時間和必要挑起紛爭——
哪怕所有人都懷疑這起案件是預謀殺人,張立新才是主謀,而他母親只是出于種種原因被選為最佳執行人,卻苦無足夠的證據鏈支撐,只能咬著牙,將案子移交了檢察院。
他母親被判過失殺人以及侮辱尸體,刑期七年。而張立新本人在繼承了被害人的遺產。獲取了高額保險賠償之后,更名改姓,活得自在。
而現在看到他橫尸當場,警隊上下諸人,都對他升不起絲毫的憐憫。
“好啦,別想太多,現在他這樣也算惡有惡報,咱們按流程查案就行。我先進去……嗯?”
“.……紀洛宸,”周淮嶼猶豫片刻,“尸體的狀況明顯是仇殺,說到動機最大的……”
“你是說,劉淼的父母?”刑警隊長皺眉,“不會是他們吧,畢竟都過去四年了……再說張立新這個人,品性實在不怎么樣。這幾年間。可能惹了別的人也說不定呢。”
周淮嶼抿了抿嘴:“……你不希望是他們,對吧。”
紀洛宸一愣,隨即無奈地笑笑:“咱們做警察的,從來只有抓罪犯,哪有資格希望罪犯是什么人呢。最多……希望不要是一個悲劇上再添一個悲劇吧。”
案發時是上班時間,小區里住的大多是青年男女,并沒有找到什么目擊者。門衛處的監控勉強拍到了一個行色匆匆的身影,裹著有些臃腫的棉服戴著兜帽,看不真切。視頻截圖傳到了周淮嶼這里,可素來下筆如有神的繪形獵罪偵探,這一次卻遲遲沒能交出成果。
“怎么,太難了?”紀洛宸熟門熟路進了周淮嶼的辦公室,毫不避嫌地往他身邊湊過去,“看什么呢?1.30殺妻分尸案?”
屏幕上赫然是受害人劉淼的照片,曾經的她神采飛揚,捧一卷詩集正與學生們聊得酣暢。她博士畢業,來到一所本科院校執教,在同事張立新的不懈追求下與其共結連理。她的父母原本并不支持這樁婚事,但礙于女兒堅持,只得無奈妥協,并出資購買了一套新房,卻沒想到兩年之后,這里竟成了女兒的墳墓。
“嗯,上次聽你說完,有點好奇就查了一下案卷。”周淮嶼關上瀏覽器,劉淼的照片隨內網的頁面一起消失,“有什么進展嗎?”
“沒有,”紀洛宸有幾分郁悶地搖搖頭,“我們排查了張立新的社會關系,他得了保險賠償以后就辭了工作,又改了名,跟以前的朋友也沒了聯系。現在沒事就玩玩抖音,主要是炫富,也征婚,我們查到了幾個跟他見過面的網友,也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沒關系。”紀洛宸看出他欲言又止,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別給自己壓力,我們這么多年沒有周淮嶼,破案率也沒有墊底嘛。”
“累了就休息。你看你。都有黑眼圈了。別擔心,有指紋有腳印,很快就能破案了。”
刑警隊長體貼地叮囑了幾句,轉頭走出了辦公室。他渾然無覺,有束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背影,直到被門輕輕阻隔在身后,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畫架旁的垃圾桶里,多出了一個新的紙團。
對不起,紀洛宸。他喃喃地說。三個星期后,張立新被殺案告破。
和周淮嶼的猜測一樣,兇手是他亡妻劉淼的母親,一位已步入耳順之年的老人。她的丈夫在女兒被害后悲傷過度突發心梗去世,只留下她孑然一身。三年后她在抖音上偶然刷到了張立新的賬號,發現他花天酒地,整日得意洋洋地揮霍用女兒生命換來的錢財,決心復仇。
她不會人肉,于是只能一遍一遍地觀看他的視頻和直播,不放過其中透露出的任何一點信息。
她不會建小號,于是只能反復研讀他和別人的評論互動,一點點拼湊出他們約見的場所和規律。
然后就是蹲守,計劃,無數個絞盡腦汁的時刻,無數個不曾安眠的夜晚,在長達一年的準備后,她假扮免費上門試工的家政,終于如愿殺死了張立新。
開門的時候,她的神色麻木而平靜:“我收拾兩件衣服,馬上就來。”
刑警隊長給她戴上手銬,終于忍不住開口:“已經過去四年了,你又必……”
“是啊,四年了。”她最后留戀地回望了一眼墻上的遺像,嗓音蒼老得像是穿越過一千四百六十個日夜的時光。
第85章
“你們讓我相信法律,我信了;你們讓我等待正義,我也等了。四年啊,整整四年,我等調查,等起訴,等一審,等二審……我等了這么久,可我等到了什么?”
“那個老巫婆減刑又減刑,明年就能出來了。那個人渣逍遙法外,拿著我女兒的命換來的錢尋歡作樂,每天不是炫富就是征婚。”
“警官,這四年生不如死的日子,就是你們給我的答案嗎?”
紀洛宸咬緊了嘴唇,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半晌。他掙扎似地問出一句:“可你這樣做,只會讓自己也……”
“我已經六十多啦。”她笑,笑得安心而滿足,“一個孤孤單單的糟老婆子,還有幾年好活?等到了黃泉路上見到淼淼,我總得能告訴她,媽媽給你報仇了吧。”
“今天的風可真大。”傍晚的車流里,紀洛宸緊握著方向盤。
街邊的鳳凰木被吹得沙沙作響,車窗玻璃上也不時傳來被小石子擊中的聲音。平日里借著高底盤傲視群雄的車此時成了最搖搖欲墜的存在,坐在車里也能清楚地感受到一陣陣巨大的推力,似要將其掀翻。
“臺風要來了。”周淮嶼也被這尖利的風聲吵醒,打著哈欠看了看手機,“預計明早五點登陸,最大風速14級。”
“我說……要不你還是收拾收拾東西回我家住吧。”紀洛宸自覺這建議十分合情合理,悄悄在心里給自己點了個贊,“老房子萬一停水斷電怎么辦。”
周淮嶼不以為意:“也不是第一次遇見臺風,不都過來了。再說飯團看你還是生氣。”
什么啊,哪次我搬貓罐頭的時候她不是沖過來滿地打滾。紀洛宸撇了撇嘴。只得道出實情:“我不放心。”
“我這么大一個成年人。有手有腳的。有什么不放心?”周淮嶼失笑。“還是你打算把全隊都叫到你家去,來個臺風party?”
“怎么可能。我這不是……唉。”
“我回去了,路上小心。”周淮嶼關上車門,轉身對紀洛宸揮了揮手。
巷子里的穿堂風力道驚人,大大的帆布包更是被吹得像一面張開的帆。周淮嶼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刮得一個趔趄。
“哎——”匆忙之間他只來得及把包拉到身前護住,眼見肩膀就要撞上電線桿,卻猛然間被一股大力一扯,向另一個方向倒去。
溫熱,柔軟,還有幾分熟悉。
他訕訕地抬頭:“我…”
“就你這小身板兒,我不攔著能給吹到天上去。
誒,別動。”紀洛宸拉開風衣外套把周淮嶼裹進懷里。后者稍顯慌亂地掙扎了一下,繼而被強硬地摟緊。
厚實的肩背阻隔了狂風,寬大的衣領圍攏起溫柔。
整個世界的喧囂被盡數隔絕,周淮嶼半邊臉都被壓在紀洛宸的胸膛上,他再聽不見什么,耳中只有對方砰砰亂蹦的心跳,和自己的響在一處,震耳欲聾。
他就這樣緊緊地摟著他,穩穩穿過飛沙走石的小巷。
及到進了家門,他才放開周淮嶼。潮熱的呼吸不著痕跡地交纏,兩人的視線偏生刻意地錯開。
“還是去我家吧。”紀洛宸率先打破沉默,“這風太大了,明天怕是都出不了門。”
他的衣服上沾滿了樸素的皂角香氣,就像他的人一般,簡單而清爽自然。周淮嶼不由自主地生出幾分貪戀,氣氛正好,答應的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目光落在那副未完成的畫上,攸地凝結。
“…還是不了,我答應給他們的畫還沒有畫好。”他低著頭,不敢去接紀洛宸失望的眼神,“我這兒屯糧也挺全的。”
紀洛宸的期待僵在半空,他尷尬地應了一聲,隨即又故作輕松地點點頭:“那你多加小心,有什么問題立刻給我打電話。”
“……嗯。”
布滿陰霾的天空,擁擠逼仄的小巷,濃重霧氣里詭異伸出的扎眼紅傘。
送走紀洛宸,周淮嶼站在窗前,久久凝視著半干的畫布。
那身影沒有輪廓,沒有面孔。
如同那個聲音,沒有來源,沒有形狀。
狂風如野獸般呼號著撞擊窗欞。引得地板都隨之震顫。
他仿佛迷失在風急浪高的海里,身下是脆弱不堪的一葉扁舟,千瘡百孔,難以維系。
急促的手機鈴聲強硬地將他拽出幻境。
剛剛離開的人帶著幾分愉快地抱怨:“真是的,臺風天也不讓人消停。出了個案子,就在你家附近。”
“我現在調頭去接你,”他頓了頓,“降溫了,多穿點。”
隨后又是一陣嘀咕,最近的案子有點頻發啊。
周淮嶼嗯了一聲默然不語,匆匆穿上外套出了家門。
“是你報的案?”
紀洛宸和周淮嶼首先抵達現場,一名女子打開了門。她面容姣好。身材高挑。幾乎和周淮嶼相差無幾。她顯然是剛到家不久,時髦的小洋裝還沒來得及換下,但汗水和淚水早把原本精致的妝容暈得斑駁。圓圓的杏眼有些恐懼地渙散著臉色蒼白,氣若游絲。
“是,我剛下班回來,開門就看見房東他……”
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是沒能說出那可怕的詞語。她微微朝臥室的方向偏了偏頭,視線卻釘在地面,不敢移動半分。
其實用不著她示意,任何人一踏進這間屋子,都會立刻被那慘狀抓住眼球。臥室門口倒著一名男子,仰面朝天,眼神驚恐。已經沒了呼吸。瘦骨嶙峋的手指徒勞地空抓著,暗紅色的液體將他的衣服打得透濕,又洋洋灑灑地大片洇開,在地板上蜿蜒出觸目驚心的妖冶痕跡。
可怖,又華麗。紀洛宸按了按他的皮膚,已經有了明顯的僵硬。
“叫120回去吧,已經死了好幾個小時了。”他攔住想要靠近的周淮嶼,“哎,你就別過來了,太血腥。”
周淮嶼有些無奈:“我都見過多少尸體了,還能怕這個?”
說的也是。紀洛宸啞然。明明已經帶著他出了不下三位數的現場,卻每次都還是下意識地想把他攔在身后。總覺得那羽毛太過潔白,身軀太過羸弱,無論血腥還是危險,都不該沾染半分。
唉,關心則亂。
“而且,這大部分也不是血。”
“誒?”紀洛宸戴上手套蘸了些許,放在鼻尖下嗅嗅,“血腥味的確不重,還有股奇怪的味道……”
“亞麻仁油,油畫顏料常用的調和劑成分。”周淮嶼戴著手套,從垃圾桶里撿起一管用光的顏料,“是這個吧?嗯,還是水溶性的。”
“啊,是……”女子慌慌張張地解釋,“我最近發現好像有變態闖進我房間,就弄了個水盆架在門上,加了點顏料想著嚇唬他一下……”
死者的身邊不遠處有個搪瓷臉盆,里面還沾著半干涸的暗紅液體。
“我不知道是他,也沒想到——”她嗚咽起來,眼角飛紅,我見猶憐,“警官,我真的只是想嚇唬他一下,沒想把他怎么樣啊……”
紀洛宸下意識后退半步:“哎你冷靜、冷靜一下。”
紀洛宸,英勇無敵的臨南分局刑偵大隊長。格斗擒拿、偵查審訊,樣樣不在話下。平生只慫兩件事:一是家人發飆,二是女人哭泣。
以往這種安撫情緒的事情都是由隨行的女警負責,只是這次他們來得太快,大部隊還沒來得及趕到。
眼看女子情緒愈發激動,紀洛宸手忙腳亂,一邊暗罵蘇泱辦事不利。一邊回頭求援—一卻看見周淮嶼蹲在床邊,一只手正在往床底摸索。
“發現什么了?”
“沒有,大概是看錯了。”周淮嶼不露痕跡地把什么揣進懷里,起身拍拍手上的灰。視線掠過書桌上滿滿當當的筆刷桶和顏料架,落在墻上掛著的幾幅油畫上:“這些,是你畫的?”
“……嗯。”女子正哭得梨花帶雨,過了好一陣子才愣愣地點頭,“就是一點業余愛好。哦。右邊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不是,那是…”
“嗯,”他若有所思,“畫得不錯。”
報警的女子名叫趙玲,24歲的公司白領。她于三個月前租下了這套一室一廳的房子,而死者正是她的房東。趙玲說,她兩個月前開始感覺有些不對,先是出門前打開的窗簾被拉上,然后是桌上的擺設移動了位置,柜子里的衣服好像也被人動過。她以為是自己記錯了,也沒在意,直到有一天回家,發現床上的被子好像被人睡過一樣褶皺不堪,自己的一條內褲被扔在一邊,仔細一看,床單上還有一塊淡黃色已經干掉的精斑。
趙玲惡心不已,急忙檢查了鎖眼和門窗,一切完好,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但門鎖是老式的,有心人稍微用點工具就能打開。她想給作案人一個教訓。又怕被報復,于是沒有報警,而是在臥室的門上架了一個水盆,又加了紅色顏料作為警告。
“我想著,狠狠嚇唬他一下,最好讓他害怕,再也不敢過來。之后再讓房東換個高級點的鎖。”
布置好機關之后。好幾天都平安無事。
第86章
這天她如往常一樣去上班,下班后還和同事吃了飯。晚上回到家卻發現屋里一片狼藉,房東已沒了呼吸,嚇得立刻報了警。
“死者身上沒有打斗的痕跡,直接死亡原因是后腦遭受撞擊,應當是撞到了門邊的衣柜。在衣柜上也提取到了相應的血跡。”沈知黎把報告遞給紀洛宸,
“從尸僵判斷,死亡時間在四到六個小時之前,也就是下午的一點到三點之間。地上的液體是水、紅色顏料以及死者的血的混合物,沒有毒性或刺激性。”
紀洛宸點點頭:“痕檢呢,有沒有找到什么線索?”
“屋里的地板是瓷磚,沾濕后容易滑倒,死者的鞋底也有不少水跡。地上的水量大致是臉盆容量的三分之二。從鋪開的面積來看,大約是從兩米高的地方潑下,周圍家具上殘留的液體飛濺痕跡也符合這一特征。”
“不在場證明呢?”
“已經詢問了同事。證實她這一天都在公司。下班后和幾個相熟的同事吃了飯。”
“也就是說,”紀洛宸頗有些驚訝地摩挲著下巴,“現場完全符合她的描述。這是一起……意外事故。”
臨南分局辦案不少,但這樣的事情卻頭一回遇見。
現場找不到任何疑點,三天后,此案以意外事故作結,趙玲無罪釋放。
臺風已經過境,淅淅瀝瀝的雨卻依然下個不停。
趙玲走出分局大樓,抬眼望著暗沉的天空,一把傘遮在她的頭頂。
“沒帶傘吧?我送你回去。”微涼的風撥亂周淮嶼的額發,他舉著傘,像老朋友般親切地寒暄。
“不用了,謝謝警官。”趙玲連忙推拒,“我打個車就可以了。”
“沒關系,剛好順路。”周淮嶼笑笑,率先下了臺階。
他穿著淺綠色的襯衣,顏色溫柔,款式寬松,在此刻陰郁的天色下更有種遺世獨立的飄逸。
趙玲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只覺雨似霧,風如煙。
天地皆茫茫,唯他纖塵不染,澄澈如初,明麗得如同一抹春山。
“你是故意的吧。”話音夾著雨絲,輕飄飄地傳來。
“啊?”趙玲一驚,不由自主地跟上兩步,掛上一副誠惶誠恐的姿態:“警官您開什么玩笑,我只是想警告他一下,誰能想到一盆水能潑死人呢。”
“只是水當然不能,你也從沒這么指望過。”周淮嶼轉頭,一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清亮逼人。“所以才在水里面加了顏料,對吧?”
“我只是調個顏色,嚇唬嚇唬他罷了……”
“調色可以用墨水,便宜又大碗,你卻偏偏用了油畫顏料,真是大方。”
“我平常就會畫一點油畫,只是順手……”
明明是反復推敲過上百次的答案,趙玲對答如流,寒意卻如毒蛇,一寸一寸爬上背脊。
“不,”對方閑庭信步,娓娓道來,“你顏料架上的所有顏料。包括墻上的成品。用的都是半專業的油基顏料。唯獨加在水里的那一支,是水溶性的你是特意買了那一管,即便它并不適合你的繪畫水平。”
“調色當然是一部分,但你用它的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其中被處理過,變得親水的亞麻仁油成分。油可以讓地板更加濕滑,增加這場‘意外’發生的概率。”
“用搪瓷盆也是,它比塑料盆更重,也不透光,砸在人頭上能進一步增加他恐慌和暈眩的程度。”
此處離分局已經有相當一段距離,街上的行人不多,周淮嶼站定,微笑著偏頭看向傘下的趙玲:“我說的沒錯吧?”
陰云沉沉,無數的雨水爭先恐后地傾瀉下來,將落未落地在傘沿凝成水滴。
世界在水滴中顛倒、閃爍、又墜落。
趙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借此換上什么刀槍不入的盔甲一般。一息之后,那個柔弱、驚慌、哭哭啼啼的小女生消失無蹤,再睜眼時她已然目光冰冷,堅不可摧:“周警官對顏料似乎頗有研究。”
“但是,”她撥了撥濃密的烏發,露出好整以暇的笑容,“這些都只是推斷,算不得證據。”
“對。”周淮嶼不假思索地承認。
趙玲倒被他的爽快搞得一愣,片刻后神色肉眼可見地輕松起來:“說到底,這不過是你的想象罷了。
我用慣了油畫顏料,一時沒想起墨水。至于水盆,家里有個多余的剛好用了,有什么奇怪?”
她作勢抱怨:“警官,有罪推定可不好。”
“也許吧,”周淮嶼淡淡地不置可否,“那你有沒有發現,你的勾線筆,少了一支?”
這話如同一個炸雷,驚得趙玲腳步踉蹌,猛然回頭:“你——”
形勢瞬間倒轉,年輕的警官唇角微揚,笑吟吟地點了下頭示意。他似乎還是剛才的表情,氣場卻陡然一變,恍若春山橫轉,溪水倒流,彎彎的桃花眼里
蓄起千年寒潭,深不見底。
“無論是油性成分還是搪瓷盆,都只能稍微提高他滑倒的概率,你既然敢設下這樣的陷阱,必然不會只滿足于這一點點的把握。”
“所以,你還在門縫下放了幾支勾線筆。當他推開門,水盆砸下來,血色讓他恐慌,重擊讓他暈眩,他驟然受驚又看不清東西,下意識掙扎的時候,就會剛好踩上你提前放好,甚至是抹好了潤滑油的一排勾線筆——”
他湊近趙玲,耳語喃喃:“然后……砰。”
仿佛被萬斤重錘突然砸中一般,趙玲的身體不受控地一抖。她剛想反應,對方已經施施然退了開去,唇角的的笑意更深。她望著他,感覺身不由己地被裹進巨大的漩渦,漩渦的中心是他墨黑的眸,和罌粟花心一樣的顏色。
那聲無人得見的墜落終于在三日后有了遲來的觀眾。像握著指揮棒似的,他輕輕舞動手臂,陶醉地在尾音里閉上眼睛。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雨滴打在蕉葉,輪胎碾過水洼,被臺風連根拔起的大樹橫亙在道路中央,擋住一切恐懼逃脫的出口。
趙玲不由自主地戰栗,心跳的巨響快要讓她耳鳴。
她想要阻止,卻動彈不得,只能任憑對方形狀美好的唇齒一張一合,句句如箭,擊穿她的盔甲,敲響她的喪鐘。
那刻在視網膜上,房東絕望掙扎的表情,此刻正一模一樣地,在她臉上浮起。
“你拖到很晚才回家,一是為了讓他死得徹底,二是因為夜間警力少,出警的時間會變長。”
一步。呼吸聲逐漸急促。
“你本想趁著警察沒來的間隙清理現場,但我們的速度太快,完全出乎你的預料。”
兩步。血液的溫度離開指尖。
“你只來得及撿起散落在附近的幾支筆,擦干收好,卻沒能找到滾落到床底的那一支。”
三步。明媚的臉龐變得灰敗。
“很不巧,那支筆上沾到了顏料,又被房東踩到,印上了他的鞋印。”
四步。對方已欺身到近前,曾以為刀槍不入的盔甲枯葉般片片剝落,潰不成軍。
周淮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最后的刀鋒直指她的咽喉。
“現在你還能說,這一切都只是‘意外’嗎?”
“我還以為,這會是一場完美犯罪。”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開口。挺直的脊背卸去了力道,頹然地長出一口氣:“如果你在局里說這些,我大概永遠沒有出來的機會了吧。”
她遠遠回望分局的方向:“而我現在能站在這里,就說明你并沒有把那支筆上交,對嗎。”
血色漸漸潤紅蒼白的臉頰和唇瓣:“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在現場撿到那支筆的時候,你的搭檔好像還問過一句。”
“那么警官不惜欺騙搭檔,冒著違紀的風險,也要包庇素昧平生的我,”她抬起頭,緋色唇瓣綻出罌粟般甜美的笑容,恍若對面的倒影。
“這個理由,我真的很好奇呢。”
“沒想到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淮嶼老師,”趙玲環顧著畫室感慨,“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周淮嶼笑笑,穿過琳瑯滿目的顏料墻,擺弄著人體骨骼模型換了個新的姿勢:“你的墻上掛著那幅《蒙眼的蝴蝶少女》,雖然是印刷版,但的確是我早期最喜歡的作品。”
“哦?”趙玲回頭,眉梢微挑,“這么說,是因為我的品位不錯?”
周淮嶼笑而不語,他們一瞬不瞬地看著彼此,視線在空中交匯,像一條汩汩的河。空氣很安靜,萬語千言都在這無形的河上流過。良久,周淮嶼來到書架前,抽出一本金綠封面的畫冊。
“我想請你幫個忙。”
“你知道,卡拉瓦喬嗎?”
“周淮嶼,醒醒。”車廂里,刑警隊長有些好笑地戳了戳搭檔圓鼓鼓的小臉,“怎么回事兒啊,天天都這么困。”
他彎下腰,毛茸茸的大腦袋湊過去,幾乎是鼻尖貼著鼻尖地琢磨:“最近也沒加班啊……怎么著,在外面接私活兒啦?”
“……唔。”睡意朦朧的眼睛不樂意地皺成一團,周淮嶼頗有幾分起床氣地把他的腦袋推開,“什么亂七八糟的……就是最近批作業。有點累。”
第87章
“警校那幫小兔崽子們這么不省心啊。”紀洛宸叉著腰,豪氣干云,“說出來,我去替你教訓他們。”
“干嘛,又強行切磋擒拿術?”周淮嶼擦著困倦的眼淚,藏住偷笑的嘴角,“幼稚。”
二人下車進了門,蘇泱迎上去,對著趴在客廳中央的人形努努嘴:“說起來你們可能不信……”
紀洛宸皺眉:“又認識?”
死者名叫唐浩奇,男,28歲,是一家食品加工廠的部門經理。說是認識,其實是一個月前,他作為何娟案的目擊者兼嫌疑人,曾被臨南分局多次傳喚。
何娟,女,25歲,是唐浩奇在食品加工廠的同事。
二人戀愛一年,已談婚論嫁,卻在一個月前于河里泛舟之時翻了船,唐浩奇因為穿著救生衣成功獲救,何娟卻不幸溺水而亡,連帶著還有肚子里剛滿三個月的胎兒。
“是我,是我的錯。”唐浩奇哭得傷心,“她說想去劃船,我就帶她去了,要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連水邊都不會讓她靠近……”
“你說劃船,是何娟的主意?”
“是,她喜歡劃船,說天氣正好,也去玩一玩。”
“可是何娟宿舍的室友說,是你主動約的她。”
“嗐,女生么,多少都有點秀恩愛的小心思。”唐浩奇一臉“你懂的”看著紀洛宸,“警官,你女朋友肯定也……”
“胡扯什么,我沒有女朋友。”紀洛宸斷然否認,偷瞟一眼旁邊的周淮嶼。周淮嶼不知在自顧自地出什么神,對他們的談話似乎并不上心。
唐浩奇碰了個釘子,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約會這種事,不都是商量著來的嘛。她說想去劃船,我安排了下時間和行程,她要說是我約的,那也算是吧。”
“那你們劃到那么偏僻的地方,也是她要求的?”
“嗯。她看見有幾只鷺鷥飛了過去,就想靠近看看。”
“這個唐浩奇,倒是摘得干干凈凈。”紀洛宸擰著眉頭出了問話室,“照他所說,一切都是何娟自己的主意,沒穿救生衣也是她嫌熱,鬧小脾氣。包括翻船落水,都是因為何娟孕反要吐動作太大才導致的。”
“但也沒有證據能反駁他的說辭,”沈知黎道,“何娟的確是生前溺水,肺部有泥沙和硅藻,指縫有船沿的木屑,尸體上沒有外傷,也沒有找到使用藥物或者暴力壓迫的痕跡。”
“但我總感覺……周淮嶼,你怎么看?”
“現有證據只能證明他對懷孕的未婚妻太疏于保護,不符合常理,有些可疑。”周淮嶼道,“但僅憑這一點,也無法證明他對何娟的死負有過失。”
“而且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如果真是他下的手,動機呢?”
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傳喚不得超過24小時。雖然眾人有著一肚子的懷疑,24小時后,唐浩奇還是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紀洛宸悄悄派去盯著他的人倒是帶回了一個頗為意外的消息——走出兩條街后,他上了一輛紅色超跑的副駕駛。
“阿斯頓馬丁?!”蘇泱瞠目結舌,“他不就是一個,食品廠的部門經理?”
“瞧你那不值錢的樣兒,”紀洛宸嫌棄地瞥他一眼,“不過的確有點奇怪,他是農村出來打工的,升上部門經理也沒幾天,之前就是普通流水線工人,哪兒來的這么有錢的朋友?”
車主信息很快被查了出來,傅雪蕊,女,26歲,臨南知名企業鴻升集團董事長的女兒。說來也巧,唐浩奇和何娟工作的食品加工廠,正是鴻升集團下屬的企業。
“臥槽,”蘇泱這下連嘴巴也閉不上了,“直接勾搭到董事長的女兒?這就是傳說中的,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嗎。”
唐浩奇被再次傳喚,對著照片他只好交待,自己與傅雪蕊曾互有好感,但只是朋友。
“我在認識娟娟之前就遇見小雪了,”唐浩奇說,“當時我還是車間的工人,有一次組長讓我去給廠長送東西,剛好在辦公室遇見了她。我對她一見鐘情,可回來一打聽才知道,她是董事長的女兒。”
唐浩奇的長相算得上風流倜儻,也自恃有三分才華,但苦于學歷不高,畢業后兜兜轉轉只做了個車間工人。若是在學生時代,他或許還會搏上一搏,但生活的久不得志早已磋磨掉他小小的驕傲,身份天淵之別,談何開始。
見他整日渾渾噩噩,組長介紹了另一條生產線上的何娟給他認識。唐浩奇原本興致缺缺,可經不住家里催婚催得緊,何娟又溫柔懂事,二人還是很快墜入愛河,相處一年,也算甜蜜。
但命運之所以被稱為命運,就是因為它的轉折總來得猝不及防。上個月的一天,唐浩奇突然被廠長叫去辦公室,他以為做錯了事正忐忑不安,卻被天降的好運砸中,廠長任命他為部門經理,并親切地拍著他的肩膀叮囑他好好干,前途無量。
升職的喜悅尚未消化,他暈頭轉向地走出門,傅雪蕊正在門外。她粲然一笑,解釋自己偶然間看到了他投稿在內刊上關于提高車間作業效率的文章,覺得很有想法,就推薦給了廠長。
唐浩奇激動得兩眼放光:“我一直以為,像我這種生在泥溝里的人,連和她一起喝杯咖啡都是奢求。
可是、可是她竟然看到了我,還說她欣賞我的才華……你們能懂我當時的心情嗎?我做夢都沒想過能有這么一天!”
“于是,無權無勢的何娟就成了你的絆腳石。”周淮嶼冷笑一聲,“你要做董事長的東床快婿,而她不愿意分手,所以你殺了她。”
“沒有,警官,我沒有!”他用力地搖頭,“我是想跟娟娟分手,可她告訴我,她懷孕了,她有了我的孩子。”
唐浩奇苦笑著閉上眼睛:“可能……這就是命運吧。造化弄人,我只能和她訂了婚,和小雪說明了一切。”
“如果……如果我一開始能再勇敢一點,能鼓起勇氣跟她搭個話,就好了吧。”
“真是好一段故事。”紀洛宸打斷他的傷春悲秋。
“之前怎么絕口不提?”
“畢竟都過去了,也跟這個案子沒關系。”
“有沒有關系還用不著你來判斷。”刑警隊長瞪著他,“根據證言,你跟何娟訂婚后郁郁寡歡,她明知道你不樂意,怎么還敢來跟你劃船,不怕你心生歹意?”
“警官,大家相處一場,我能有什么歹意?再說是她說那里清靜,想跟我談一談。”
“能談話的地方那么多,她一個孕婦,還不會水,非要劃船?”
“可能是因為,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吧。”
唐浩奇的臉上浮現出幾分懷念的神色,夾著些許悲傷,“只是沒想到,她一激動……唉,娟娟是個好姑娘,如果沒遇見過小雪,沒有這場意外,我跟她應該也能幸福地過下去吧。”
“你倒真是處處留情。”紀洛宸煩躁地壓下反胃的情緒,“你口口聲聲愛何娟,那你穿著救生衣,怎么不去救她?”
“我……我救了!可是她力氣太大——”
“你撒謊!”刑警隊長狠狠地一錘桌,震耳欲聾的聲響把唐浩奇的辯解堵在喉嚨。他雙手撐在桌上,高大的身影逆著光,散發出驚人的壓迫感,“溺水的人會本能地抓住附近的一切,可她的指縫里只有泥沙木屑,別說你的皮膚組織了,連一絲衣服纖維都沒有。”
后槽牙被咬得咯咯作響,他一字一頓:“你是眼睜睜看著她溺水的,甚至沒有試圖靠近過她。”
唐浩奇沉默了很久。再開口時,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承認,我當時太害怕了。我也是第一次遇見翻船,整個人掉進水里,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水性也不好,等我回過神,她已經快要沉下去了。”
“我是想救她的,但是,沒能趕上。”
“可是警官,”他似是有些困惑地望著余怒未消的紀洛宸,“沒救成人,不犯法吧?”
何娟的死最終以意外事故結案。
唐浩奇的證詞雖然不能完全讓人信服,卻也始終找不出致命的漏洞。尸檢沒有可疑之處,偏僻的湖邊自然沒有監控,到底是誰掀翻了船,落水后又發生了什么,除了當事人,無人知曉。
只是一個月后,他并未與心心相印的傅雪蕊雙宿**,而是孤獨而倉皇地,死在了升職后新搬的房子里。
“死者被重物擊中后腦,干脆利落,一擊斃命。”
“”
紀洛宸聽著匯報,臉色愈發陰沉。最近的臨南有些不太平。不是電信詐騙,也不是打架斗毆,而是這幾個月來已經發生了三起殺人案,簡直是把安全城市的稱號摁在地上摩擦。
被害人毫無關聯,案件的兇器不盡相同,現場也并未留下什么作為標記的物品,只是都發生在雨天,而且手法都干脆利落不留痕跡。甚至仿佛針對捕風捉影小能手似的,連唯一一次監控拍下的側影里,嫌疑人還帶著一個相當夸張的面具。令人費解的是,這幾起案子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共同點,那就是受害人都是臨南分局的“熟人”,而且多少都有點惡有惡報的意思。
第88章
“不圖錢財,一擊斃命,又是‘熟人’,”蘇泱咂咂嘴,“老大你說,咱臨南該不會也出了個那什么,蝙蝠俠吧?雨夜版?”
“什么蝙蝠俠,”紀洛宸對著他腦袋就是一巴掌,“要真有,那也叫連環殺人犯。”
在連熬了兩個大夜毫無進展之后,所有人都被談局趕回家休息。紀洛宸自熱而然地把牧馬人開到門口,卻看見周淮嶼不知從哪里把自行車推了出來。
這是什么情況?紀洛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一年多以來他們早就好得跟連體嬰一樣,上班回家出現場都是紀洛宸開車接送,周淮嶼自行車上的灰都起碼積了半寸,這會兒又推出來要干嘛?
周淮嶼對上他疑惑的目光,不咸不淡地道了聲抱歉。
“老大,我突然想起還有別的事情,你先回去休息吧。”
——他說什么?紀洛宸一瞬間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叫他老大?老大???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臨南分局刑警大隊長最近很是煩躁。
不是因為最近轄區的案子日漸增多卻找不到線索,也不是因為第一百零一次推門而入的時候被談局威脅“下次再不敲門就罰你掃廁所”,更不是因為回家吃飯的時候被母親念叨疏于鍛煉腰上有了贅肉,而是他之前當做第二基地般來去自由的周淮嶼辦公室,最近好像有點不歡迎他。
他愛吃的糖沒了補給,便利貼上沒了,飯團已經一個多月沒感受過干爹的溫暖——這也就罷了,怎么那個已經進化到恃寵而驕,有事沒事就喜歡逗他兩下的周淮嶼,突然開始對他公事公辦,劃清界限了?
沒聽說過對象還能自己撒腿兒跑了啊!
刑警隊長有些氣惱地把車停在巷口。
這幾天和南城分局合辦一起持刀搶劫殺人案,時間緊任務重。眾人連軸轉了快一周時間,這才終于成功收網。抓捕由南城分局負責,臨南的諸人只想趕緊回家歇歇。上次周淮嶼熬夜后騎車回家,第二天手腕就多了塊烏青,看得紀洛宸心疼不已。這次他揮著安全第一的大旗好說歹說,終于把自行車哄回了車棚,拐著困得迷迷糊糊的周淮嶼上了車。
周淮嶼還在副駕睡著,最近他不知在忙什么,時常睡不好似的,眼下的烏青都快成了常駐客。
讓他多睡一會兒吧。紀洛宸想著,輕輕解開了他的安全帶扣,又用手送著尼龍帶緩緩回收。
俯身的時候。臉和臉挨得極近。周淮嶼的睫毛微顫,仿佛不安心停駐的蝴蝶。一張一合間。灑下名為誘惑的磷粉。
灼熱的視線在他面上流連,月色皎皎,紀洛宸心猿意馬。
曖昧從來是兩個人的心照不宣,明明抱住他的時候沒有抗拒,明明靠近他的時候有些許害羞,他不信他無知無覺,那又為什么,總在他試探著更進一步的時候,推開自己?
“……嗯?紀洛宸?”周淮嶼迷迷糊糊地醒過來。
紀洛宸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情不自禁地撫上了對方的唇,忙觸電般縮回:“呃,我……”
“到了啊,”周淮嶼渾然未覺一般揉了揉眼。“那我先回去了,謝謝。”他說看就去開門,紀洛宸余件反射地去拉他的手腕。
漂亮的桃花眼緩緩回眸,紀洛宸的手僵在半空。
別,那眼神仿佛在懇求他,引擎的轟鳴在夜色中遠去。
周淮嶼陷在柔軟的床鋪里,纖細的胳膊蒙住眼,深沉的黑暗讓他覺得安心。剛才他其實早就醒了,紀洛宸的視線帶著讓人無法忽視的灼熱,燒得他也昏了頭,他有些心軟。
但當時是自己提出要搬出紀洛宸家的,現在總不能就任由自己墮落而放棄任務。
“這次又要干嘛?我必須得說啊,你雖然號稱以我為模特,可這畫出來的臉一點都不像我。”
趙玲指著油畫,半真半假地抱怨。
撐著紅傘的人終于有了面容,他的唇角愉快的咧開,眼里卻透著無邊的悲戚。另一只枯草般的手于朦朧霧氣中顯現出來,靜靜垂在身側。仔細看的話,蒼白的手指上似乎還有殷紅的液體交纏。像一副綴滿寶石的指鏈。
閃電毫不留情,將濃重的陰霾撕開一道狹長的裂口。街邊的三兩行人驚慌地尋找遮蔽,唯有撐傘的人不動聲色,仿佛那只是演出開場的序曲。他的身后拖著鬼魅般的黑影,虬曲盤屹,并無實狀,只隱隱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你要說這是自畫像我也信。”趙玲聳聳肩,“反正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周淮嶼慢悠悠添上最后一筆顏色。
“畢竟我們很像,不是嗎?”
夕陽西沉,飯團喵喵叫著跑來要飯,冷不防看見生人,呆了一呆。
“你還養貓啊?”趙玲興致勃勃地蹲下身,拿著逗貓棒搖晃,“喵喵?喵喵喵?”
小白貓睜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猶豫了幾秒扭頭跑到畫架的后面躲起,只探出半張臉來張望。
趙玲泄氣:“貓可真難伺候,我朋友那只也是碰都不給碰。還是狗好,一見面就往上撲。”
“貓貓也很愛你的,”周淮嶼在畫架旁席地而坐,撈過飯團一下一下地順著毛。“只不過他們的愛,是包含期待的拒絕。”
“什么?”
“的確很多人覺得貓冷漠,自己的愛意得不到回應。可是說到底,他們的愛意又有什么稀奇?不過是在天上看到一朵好看的云,在路邊遇見一只漂亮的蝴蝶,只是一瞬心動,轉眼就無影無蹤。”
“可是貓不一樣。貓只有一份愛,沒辦法分給許許多多的人。所以他們會拒絕你,可他們其實比誰都希望你能追過來。”
“也許第一天只能遠遠相望,也許第一周也只是勉強照面,也許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逃跑,但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和執著,尊重他所有的冷淡、傲嬌、和拒絕,等到他們覺得安心了,就會全力以赴地愛你。”
飯團乖巧地呼嚕起來,瞇著眼睛蹭周淮嶼的手心。
周淮嶼低下頭,笑得溫柔:“狗狗當然很好,他們有很多很多的愛,可以分給許多許多的人。可貓咪。他只愛你。”
最后一縷夕陽灑進來,一貓一人坐在畫室中央,臉頰的絨毛反射著淡淡的金光。
趙玲不錯眼地看著他,突然很想問:你呢,你找到那個會追來的人了嗎?
找到了,不過應該也只是限于找到了,不會再有其他了。
氣氛是種很微妙的東西。有時只需一陣風,一片云,一個停頓,一聲呼吸,就會截然不同。
臨南分局的雙王牌組合依然銳不可當。他們搭檔出現場,一起分析案情,每次眼神的交匯總有著十足的默契。
只是周淮嶼知道,有什么不同了。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小粉紅泡泡已經噼啪炸了個干凈,他們之間刮過的,是來自高山雪原的風,清冽得半點雜質都不容。
這樣也好,他想。
至少紀洛宸還能做那棵向陽而生的白樺樹,枝繁葉茂,直插云霄。
這天他們剛從證人家走訪結束,紀洛宸看著街邊的楊梅新鮮,買了一大包說要帶給杜母。他剛付完錢。
就聽不遠處的燒烤攤喧嘩起來,幾個混混晃晃悠悠地走到另一桌旁,猝然砸碎了手里的啤酒瓶。
這是要找茬了。紀洛宸回身把楊梅塞進周淮嶼懷里:“我去看看,你報警。”
說完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一把捉住領頭那混混的手臂:“干什么!我是警察!”
“警察?呸!”混混頭領不屑地吐掉嘴里的煙頭,舉著滿是尖茬的啤酒瓶向他揮了揮,“別找事,老子泡妞呢,趕緊滾蛋。”
紀洛宸寸步不讓,擋在他們和隔壁桌的女生之間:“需要幫助嗎?”
幾個女生早被嚇得花容失色,驚恐萬狀地縮在他身后,如同一群躲在老母雞翅膀下的小雞。連連點頭。
混混頭領從鼻孔里噴出口氣:“我警告你啊,趕緊滾。少在這兒礙事。一個狗屁警察而已,別以為老子怕你。”
紀洛宸勾了勾唇角,卷起袖子:“樂意奉陪。”
周淮嶼打完電話,紀洛宸已經把混混們撂倒了四個,只剩頭領還握著啤酒瓶子,兜著圈負隅頑抗。酒瓶底子實在鋒利,紀洛宸一時也近身不得。
周淮嶼四下看看,撿起個空的易拉罐來。他瞇起眼揚手一拋,正正落在頭領身后的餐桌上,砸得桌上不銹鋼的碗盤鐺啷啷地一串響。混混頭領驟然受驚分了心神,電光火石間,紀洛宸飛身上前,一腳踢掉了他手里的啤酒瓶。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歡呼。刑警隊長一套行云流水的擒拿手把失去最后依仗的混混頭領按在地上,一手摸向后腰,只待給他加上一副閃亮的銀鐲。
變故就在這一瞬間發生。
被按倒的混混頭領氣急敗壞,紅著眼小聲罵了句什么,左手在兜里一掏,看也不看地向后刺去。
是彈簧刀。雪亮的刀鋒猝不及防的彈出,噗呲一聲沒入皮肉。
紀洛宸的動作一瞬間完全靜止。
第89章
周淮嶼呆在原地,看著那高大的身影僵硬、卸力,不可置信地看向腰間。然后轟然倒地。殷紅的食人花爭先恐后地從刀鋒沒入的地方綻放開來,亮出森森的獠牙,一口便將他的心臟攫取。空空如也的軀殼被丟進萬年的冰河,周遭人群的驚慌尖叫都成了水幕外朦朧的背景噪音。他抬不起手腳,發不出聲音,每一寸骨縫都被鋪天蓋地的寒意刺得生疼。
記憶里的最后一幕,是紀洛宸倒在血泊里,轉過臉朝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
他尚未吻過的那雙唇失了血色,艱難地一開一合。
周淮嶼從不知道自己還有讀唇語的能力,但他就是清楚地知道紀洛宸在說什么。
他說,周淮嶼,別怕。
手術室的門開了又關,護士來來回回地走動,各類血漿和藥物如流水般進出。
杜傾聞訊也趕了過來。她紅著眼眶看著手術室的門,一時說不出話,只能挨著周淮嶼,坐在門邊的椅子上,安慰地抱了抱他的肩膀。
周淮嶼雕像般一動不動地坐著,懷里還抱著那袋楊梅,只是已被揉得有些稀碎。淺藍的衣襟染滿了鐵銹的顏色,不知是血還是楊梅擠出的汁液。他的靈魂仿佛出了竅,視線也失了焦,只有嘴唇微微翕動著,似在虔誠地祈禱。要向誰祈禱呢?他不知道。
漫天神佛,他從來不信,如今卻恨不得一個一個都擺上滿桌供奉香火。
求求你,求求你,古今中外仙佛妖道什么都好,我什么都可以給你,只要他能醒過來,只要讓他能回到我身邊。
大顆大顆的淚掉下來,落在深紅的楊梅上。他哽咽著緊了緊臂膀,試圖從那血污般的顏色里,尋找到紀洛宸留給他的最后一點倚仗。
手術中的字樣攸然熄滅。
周淮嶼看著所有人急切地撲向門口,他想起身,腿腳卻軟軟地使不上力氣。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一瞬。
如果是最壞的結果,至少他還能懷抱著那絲渺小的熒火,再不醒來。主刀醫生摘下口罩,面色凝重。
“傷者脾臟破裂引起大出血,情況很不好。我們已經進行了脾動脈結扎,輸血量達到4000cc。他目前還在昏迷,能不能醒過來,要看接下來的72小時了。”
紀洛宸被推進了ICU的單人病房,周淮嶼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生怕錯過他的一丁點動靜。杜傾和警局的一眾人想要和他輪班,都被他攔了回去。
紀洛宸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墜入黑暗的前一瞬,心底不自覺地涌起潮水般的恐懼,卻不是對死亡的未知。
如果他不在了,他的隊員要怎么辦,他的愛人……要怎么辦?
看熱鬧的人群擁擠,他卻一眼就看見周淮嶼。他臉色蒼白,血色盡失,呆呆地站在那里,無措得仿佛整個世界崩塌在眼前。
他一定嚇壞了吧,拿慣了畫筆的手,哪曾經歷過這樣直白的恐懼。
于是他艱難地抬起嘴角,竭力給他一個安撫的笑容。
別怕,周淮嶼。
他發不出聲音,但他知道,周淮嶼聽得懂。
別怕,我會回來,我一定,會回到你身邊。
被叫來的醫護魚貫而入,把紀洛宸團團圍住做著各種檢查。可他的視線,只兀自盯著角落的周淮嶼……
他一定累壞了吧,記憶里自己從未見過他如此憔悴的姿態。眼窩有些凹陷,眼中布滿血絲,嘴唇的皮膚有幾處開裂,淚痕還在臉上將干未干。
那沒來得及收起的畫紙上有著許許多多的自己,爽朗的郁悶的忐忑不安的,嘰嘰喳喳擠在一起。
苦熬三周后,終于到了紀洛宸拆線出院的時間。分局的眾人熱情地送來各色鮮花水果,紀洛宸左顧右盼,卻不見周淮嶼的身影。及到杜母辦好手續,眾人哄哄鬧鬧地出了門,才在住院部的一樓大廳里,見到了氣喘吁吁趕來的周淮嶼。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紀洛宸做作地別過臉,酸溜溜地抱怨。
多虧臨南最近太平,他被談局吩咐回家靜養兩周。
杜傾幫他收拾完就又急匆匆地出了門。屋里只剩下他和周淮嶼。
“我怎么能不來呢?”周淮嶼好笑地揉揉大狗毛茸茸的腦袋,“這不是一忙完就來了嘛。”
臨南分局刑偵大隊的諸人最近過得十分愜意。
用蘇泱的話說,那簡直跟過年一樣,家長不打老師不罵,每天無所事事還有壓歲錢拿。
雖然捅傷紀洛宸的混混頭領還在通緝,雖然幾起雨夜殺人案空懸一旁毫無線索,但架不住刑警隊長每天喜氣洋洋和藹可親,各種美食甜點流水一樣送進辦公室的時候。他們也總少不了能混上一杯羹。
更何況臨南最近的治安又令人欣慰地好轉,少了談局每日的唉聲嘆氣,分局的空氣都變得活潑起來。
“干嘛呢周老師。”紀洛宸熟門熟路地摸進辦公室。剝了顆糖滿臉帶笑地含在嘴里。
“…”周淮嶼無語地看著他,“距離你上次問我這句話才過去了二十分鐘。”
“哦,”紀洛宸癟了癟嘴決定換個話題,“那,晚上想吃什么?”
周淮嶼扶額:“紀洛宸,現在才早上九點,有必要開始討論晚飯的問題嗎。”
“哦,”紀洛宸悶悶地趴在桌上,“你在畫什么呢。都不看我。”
“…看看看,”周淮嶼干脆丟了畫筆,走到桌邊捧起那張郁郁寡歡的臉,左右端詳了一下,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還跟昨天一樣帥。”
下課鈴聲響起,階梯教室的里學生魚貫而出。周淮嶼收拾好教案,皺著眉頭看向來人。
“別這副表情嘛,周老師。”來人盈盈笑著,走到講臺旁邊,“好歹我也算是您半個學生。來蹭節課聽聽,不過分吧。”
周淮嶼的眉頭并未舒展半分:“你來這里干什么?我不是已經說了——”
趙玲笑得嬌俏:“所謂大隱隱于市嘛。”
這話倒是沒錯,她正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明眸皓齒,螓首蛾眉。一襲清新的水藍色長裙,濃密的烏發隨意挽在腦后,一派青春明媚的大學生氣息。
“…”周淮嶼沒再糾纏,“說吧,到底來干嘛。”
“還能干嘛?以為你出了什么事兒唄。上次那么突然,沒幾天又撂下一句金盆洗手就玩失蹤,連句解釋也沒有。”
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結果你好端端地在這兒上課,還凈講點不吉利的。”
“吉不吉利的有什么用?”周淮嶼漫不經心地聳聳肩,“該來的總會來。”
“那你干嘛把東西都放到我那兒,還不讓我去找你?”
尖銳的反問刺破空氣,硬邦邦地落在空蕩蕩的階梯教室里。沉默是投進池塘的石子,在突然凝滯的氣氛中,漾出一圈一圈不安的漣漪。
畫家斂了神色,夾起教案漠然走向門口:“現在你看到了,沒事。”
他的步子有些不易察覺的倉皇,口袋里的手指攥緊了拳頭,仿佛要借此將某個片段連同心底的不安一并驅逐出腦海。
“本來還想問問你的理由來著。”趙玲無奈。“不過大概也不用問了。”
臨南的七月永遠燥熱難耐,惱人的知了緊緊扒著樹干,發出無休無止的噪鳴。教室的門正對著長長的林蔭大道,紀洛宸189的身姿在一眾學生里格外鶴立雞群。刑警隊長戴著墨鏡,大踏步穿過明暗斑駁的樹蔭,逆著洶涌離去的人潮,遙遙揚起一個燦爛無比的笑臉。
“是他吧。”
那緊攥的拳頭慢慢放松下來。
“.……嗯。”
“下課了?”紀洛宸親昵地摟過他的肩膀,狐疑地看一眼離去的水藍色背影,“那是誰?”
“一個學生。來問點問題,“去吃飯吧?我餓了。”
桃花眼晶晶亮亮。直看得他的心都柔成一灘春水。
刑警隊長立刻把那點似曾相識的疑惑丟在腦后,“嗯,好。”
“東西我會幫你收好的,”在走開之前她還是沒忍住嘆了口氣,“周淮嶼,你這是引火燒身。”
小美人魚以為上岸便能找到她的王子,可終究還是化為一堆雪白的泡沫,消失在幽藍的晨曦。
“是啊。”對方并未因她的忠告沉下情緒,只一瞬不瞬地盯著那越來越近的身影,眼中是一絲稱得上雀躍的期待。
他歪了歪頭:“你不也是一樣嗎?”
是啊,我又何嘗不是呢。
畢竟從來沒有哪一只飛蛾,抵擋得了火光的誘惑。
趙玲望向天邊的火燒云,地平線黝黑樹影上方的那一抹金黃被壓得極低,卻倔強地不肯離場。
曾幾何時,也有人對著這樣的美景毫不吝嗇地發出贊嘆,然后幾十張大同小異的照片就會接連不斷地傳來,撐得她的手機一通嘀嘀嘀地抱怨。
風拂過水藍色的裙擺,溫柔撩動烏黑的發絲。她面朝夕陽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一抹橘色的霞光吻過她的唇角,戀戀不舍地離去。
小雅,我很想你。
你會討厭,現在的我嗎。
“老大,周老師今天又請假?”
第90章
“嗯,他說他不太舒服,反正最近也沒什么需要畫像的,我就讓他休息一下。”
“周老師是生病了嗎,嚴不嚴重啊?”
“好像也不是,他就是說不太舒服,過兩天就好了。”
昨天他去探望的時候,周淮嶼蒼白著一張臉,蔫蔫的什么都提不起勁,卻堅決地拒絕去醫院。
“呃……”
眾人投來的目光微妙地透出“希望你有點節制”的意味。
紀洛宸眼睜睜看著一大口黑鍋甩到自己身上,偏生又無法解釋。只能憤憤地一拍桌:“都干嘛呢,上班時間,干活了干活了!”
“老大,到法醫室來一下,”沈知黎的出現適時候解了他的尷尬,“有新發現。”
“我這兩天又把尸體仔細解剖了一遍,找到了這個。”沈知黎用不銹鋼小盤盛著幾粒小小的黑色物品,遞到紀洛宸面前。
紀洛宸和蘇泱對視一眼,有些疑惑地拈起來:“這是什么?”
沈知黎欲言又止:“鈦釘,PPH手術的釘合物,在死者體內發現的。”“哦……”他又把那東西湊近看了看,“你說的是什么手術?P……什么來著?”
“PPH.全稱是痔上黏膜環切釘合術,也就是俗稱的,”沈知黎頓了頓,“痔瘡手術。”
“.……”刑警隊長啪地把那釘子丟回盤里。奔到水池邊開始瘋狂洗手,“你就不能先說清楚。”
旁邊逃過一劫的蘇泱頓感十分欣慰。
“觸摸證物要戴手套,這是常識。”法醫斜他一眼,拒絕給予任何同情,“這個手術需要切掉痔瘡上方的一段直腸黏膜,然后把切口兩端用鈦釘像訂書機一樣釘上,縮短黏膜長度。鈦釘只是暫時性幫助切開的直腸黏膜拼合,在組織愈合后會自行脫落。”
“哦,順便一說,愈合期的痛感十分強烈,上廁所的時候……嗯,差不多就是火車把山體硬撞出一個隧道的感覺。”
沈知黎笑瞇瞇地附贈一條醫學小常識,被迫接受科普的兩人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決定以后少吃點辣。
“死者的鈦釘尚未脫落,黏膜也沒有完全愈合,說明他手術的時間在死前的一個月內。PPH是一種新型微創手術,有這個技術的醫生并不多。”
“也就是說…”
“死者遇害時間是在一個半月以前,可以搜集兩到三個月內做過這個手術的患者名單,運氣好的話,應該就能破解無頭尸的身份了。”
“又一次深切感受到,法醫面前無隱私。”蘇泱心有余悸地感慨,“要不我還是在身上紋個名字好了,萬一那什么了,至少不會連腸子都被刨出來看。”
“得了吧,公務員不許紋身。”紀洛宸像看傻子似的白他一眼,“再說兇手要真想隱藏你的身份,紋身一樣給你剝下來。”
等等,紋身?
像是有什么在腦海里叮地一響,他眼前不知怎地閃過那刺向腹部的一刀。握刀的手臂上紋著一支嬰粟,紅得妖嬈。
蘇泱對他突然的愣神不明所以:“怎么了老大?”
“……啊,沒事。”
怎么可能呢,紀洛宸笑笑,把畫面趕出腦海。
哪里就會那么巧。
【想起來了?】好整以暇的聲音響起,不加掩飾的嘲諷重重碾過他的神經。
周淮嶼仰面躺在床上,眼窩有些疲憊的凹陷。他已有兩天的時間水米未進,生命力在瘦削的軀殼里極速凋零。
啊,想起來了,他都想起來了,五年前的那只大手晃悠悠的卡住了他的脖頸,到底還是落在了他的喉嚨上。
他生命的前二十年過得仿佛一塊花源中的太湖石。
黑暗與陽光兩方交匯早就將他變得不像自己了,如果不是那一絲希冀支撐著自己,可能早就瘋了吧。
“五年了。”聲音幽幽地響起,帶著無邊的緬懷。
半長卷發的青年慵懶地靠在門框,腦后的小辮一下一下敲出有節奏的聲響。他穿著深灰色的T恤,下擺處有幾道焦黑,青筋微凸的小臂交叉著抱在前胸。微曲的劉海把他的眉眼遮得不甚分明,但周淮嶼一眼便讀出了其中毫不掩飾的譏諷。
所以他的語調也著實算不得客氣:“…是你?”
“‘周·警·官’,”對方刻意地咬著字,將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好久不見。”
周淮嶼咬著牙,雙眼幾乎要瞪出血來:“是你動的手腳?”
“怎么會?”青年似乎被他的憤怒所取悅,咯咯地笑出聲,“這可是周警官自己的選擇。”
那笑意一圈一圈地漾開:“別忘了,任何事情都有代價。”
是的,代價。
就像是超市里三元一聽的可樂,兩元一瓶的純凈水,命運所有看似慷慨的饋贈,其實早就暗中標好了價格。
不,不止這些。
剔骨抽筋,伐毛洗髓,痛徹心扉或是鮮血淋漓,他都不在乎。他剝下所有不夠良善的雜質,將靈魂晦暗的底色焚于耀眼的火光,然后從那冰涼的青石軀殼中,小心地取出一個純白如玉的自己。
他戴上親手畫就的面具,把自己變得不像自己。
“無聊、淺薄、空洞,嗜血,陰暗哪一個不是你,你以為你把你自己包裝的純良無害就真的是了,可實際上呢你敢把你自己赤裸裸的攤開給他看嗎?你不敢的”青年的批判毫不留情,
“可笑,沒有黑暗,談何光明?”
人心是捉摸不定的斑駁,絕非通體純白的造像,若一塵不染,則萬般死寂。
青年沉聲宣判他的終局:“周淮嶼,是你害死了自己。
恐慌掀起遮天蔽日的沙暴,呼嘯著灌滿他的口鼻。
他心煩意燥地去拂,雙腳卻驟然陷入綿軟的流沙,直拖著他向下墜去。無數細小的沙礫爭先恐后地奔過來,在他身邊填出大大小小的沙丘——無風也無聲,這是一片闃然的墳地。
他突然感覺刺骨地冷。
一片衣角掠過眼前,他本能地抓住,抬頭是青年居高臨下的面容。
“后悔了?”對方的眼神輕蔑。“五年前你親手送我進去的時候,不是很決絕嗎?”
周淮嶼的面容一剎那變得慘白。
云層路過太陽,屋里暗了又亮,馬路上的汽車按響喇叭,街道上的行人大聲喧嘩,盛夏的蟬鳴聲聲不停,窗外的樹葉在他臉上投下剪影。
“談局,您找我?”紀洛宸風風火火地推開辦公室的
門,一瞬間愣住。他皺著眉看向那雙熟悉的狐貍眼睛:“你怎么在這兒。”
“……紀洛宸。”當著外人的面,談局不得不把抱怨咽回肚里,只暗暗瞪了他一眼,“注意你的措辭。”
“都認識,就不用介紹了吧。”她站起身,還是情不自禁地為自己的大門哀悼了兩秒,“無頭尸案已經傳開,影響很大。市里對案情進展十分重視,派趙隊來協助我們工作。”
狐貍眼睛微微一彎,沖紀洛宸伸出手:“紀隊,好久不見。”
紀洛宸磨著牙,擠出一個不情不愿的笑容,勉強伸手握了握:“趙隊。”
“看來紀隊是不歡迎我。”趙季寒跟著紀洛宸走進他的辦公室,順手關上門,“這么記仇啊?”
“趙隊幾次三番地想挖墻角,我可是記得一清二楚。”紀洛宸回身盯著他,冷哼一聲,“周淮嶼是我的人,勸你趁早收了那些沒用的心思。”
“哦對,你們的事我也聽說了,還沒來得及恭喜。”趙季寒笑意吟吟地拱拱手,“當然了,我也沒有再挖周老師的打算。”
紀洛宸懷疑地打量他兩眼,嗤之以鼻:“那你來分局干嘛?別跟我說無頭尸案,那案子沒見報,目擊群眾的照片我們也都刪了,哪兒來的什么破輿情。”
“真不愧是紀隊。”他的笑意更深了,“輿情是有的,只不過是另外的案子。”
“你是說,雨夜殺人案?目前并案證據不足,單案也用不著市局出馬。要說輿情,三個多月都沒有新案發生,早就冷下去了。”
“并案的證據或許不足,但讓市局重視的問題,有一條就夠了。”趙季寒正了神色,意味深長地頓了頓,“這幾起案子最大的共同點,紀隊沒忘了吧?”
辦公室里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紀洛宸瞇起眼,審視的目光不加掩飾地在趙季寒身上來回掃蕩。見對方肯定地微微頷首,他的眉頭不可置信地擰起來,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確認了辦公室的門窗緊閉,大廳里的眾人各自忙碌,他方才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里是滿滿的敵意:
“你的意思是,市里懷疑我們臨南分局……有內鬼?”
“不可能。”紀洛宸斬釘截鐵地否決,“我的人,我最清楚。”
“那你如何解釋,所有的死者都曾作為嫌疑人被你們臨南分局傳喚,而且都是在無罪釋放之后遭遇了不測。”
紀洛宸咬牙:“……只是巧合罷了。”
趙季寒似笑非笑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看起來也不是很能說服自己啊,紀隊。”
“不管怎么說,我信任我的所有隊員。”紀洛宸側身抱著手臂,不動聲色地和他拉開距離,“你既然懷疑我們,為什么又偏偏要告訴我這些?連談局你都瞞著。”
第91章
“因為我相信你,紀洛宸。你很聰明,也很敏銳,更是一個不會被感情左右,忠實地追求正義的人。我相信雷隊的眼光,也相信你繼承自他的意志。”
趙季寒的視線越過紀洛宸,落在墻上的合影上。那是紀洛宸進分局的第一年,他在一起人質劫持案中有突出表現,榮立三等功。合影時他非要把獎章塞進他父親懷里,紀隊推脫半天拗不過他只得接過,表情無奈,卻滿眼是欣慰的光。
紀洛宸也回頭看了那照片一眼,面容有一瞬間的緩和,但轉過頭來的時候語調依舊冷淡:“趙隊不用拿糖衣炮彈來哄我。我多少還有點自知之明。”
“…好吧。”僵持三秒。趙季寒投降似地聳聳肩,“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來之前我調查了你們所有人這幾個月的行蹤記錄,只有你,在每起案件的作案時間上都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
意料之中。紀洛宸一聲嗤笑:“所以呢?要我幫你調查我的隊員,就為了那點莫須有的巧合?呵。”
“老大,我明白你對自己隊員的信任,。但市里的懷疑也不是無中生有,你要知道,還他們清白的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真相水落石出。所以紀隊,合作嗎?”
趙季寒的語調十分誠懇。到底是在一線摸爬滾打了多年的刑警。他的臉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風霜侵蝕的痕跡。額頭、眼尾、甚至唇角,在明亮的陽光之下都顯出深深淺淺的細紋。
這老狐貍,怕不是每條褶子里都藏著算計,要他來懷疑自己的隊員,偏生還用上一套無法拒絕的說辭。紀洛宸不爽地磨了磨牙,再一次深切認識到他討厭趙季寒這個事實。
他沒有立即回答,趙季寒也并不催促,只定定地看著他,一派成竹在著他,一派成竹在胸。這間辦公室仿佛被扣上了小小的結界,與喧鬧不停的大廳涇渭分明。
良久,紀洛宸深吸一口氣,神色鄭重。
“先說好,我可以接受你協助破案,你也可以按你想要的方式調查。但我不希望你的那些捕風捉影的懷疑,影響到我任何一個隊員的心態,或者我們正常辦案的流程。”
“當然。”趙季寒從善如流地答應。“在案子水落石出以前,我也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我來的真正原因。”
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包括周淮嶼。”
“周老師!你身體好點了嗎?”作為周淮嶼的頭號粉絲,姜樂悠對他明顯的偏袒和關心絲毫不減。
周淮嶼沖她笑笑。臉色還有些殘留的蒼白:“嗯,沒事了。”
他正欲朝辦公室走去,紀洛宸剛好進門,看見他的身影愣了一愣:“周淮嶼?你來上班怎么不叫我送你?身體好了嗎?”
臨近下班時間,蘇泱抱著厚厚的一疊材料,咚地砸在紀洛宸的桌面上。
紀洛宸嚇了一跳:“這是什么?”
“本市兩到三個月內接受過新型痔瘡手術的患者資料。”蘇泱撇撇嘴,“已經做了初篩,刨除性別年齡不對的,剩下的就是這些了。”
“…這么多?”紀洛宸滿臉寫著拒絕。“沈知黎不說是新型手術嗎?”
“現代人壓力大喲。抽煙喝酒吃辣久坐,有幾個跑得了的?”蘇泱模仿著醫生的口吻,末了無奈地嘆口氣。“而且做手術的基本都是中年男性,剔也剔不出去多少人。”
他擠眉弄眼地拍拍對方的肩膀:“老大,中年危機,你可得保養好啊。”
“去去去,”紀洛宸嫌棄地揮開他,“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還不下班?”太陽已沉下地平線,周淮嶼推門進了417,見紀洛宸還在與一大疊資料搏斗,“這是在干嘛?”
“大海撈針。”紀洛宸把他拉到腿上坐下,埋頭在頸間深吸一口,終于感覺自己被充上了電,“沈知黎坑死我了。說是新型手術,結果名單拉出來這么一大堆。”
“嗯?”
“哦,前幾天你沒來不知道,”紀洛宸抱緊了懷里的人不撒手,“無頭尸案,沈知黎二次解剖發現死者在死前一個月內做過痔瘡手術,”他表情微妙地停頓了一下:“這是蘇泱搜集來的本市兩到三個月內做過這個手術的患者資料,一一對比排查的話,說不定能找到無頭尸的身份信息。”
周淮嶼的笑容微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有進展嗎?”他輕聲問。
“沒有,”紀洛宸更蔫兒巴了,“這么兩大摞,我看了一個多小時了。才過了不到四分之一。”
“趙隊呢?這可是重大突破,他怎么不來幫你?”
“呃,他……”紀洛宸的舌頭飛快打了個轉。“他家里有急事,小孩生病,就先走了。”
周淮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我和你一起看吧,早點看完回家。”
說完他便坐到桌子對面,拿起另一摞資料瀏覽起來。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不時抽出幾張紙,畫上重點排查的標記。月上枝頭,他們終于整理出一份重點名單,伸著懶腰走出了分局大門。
又是一個早上,臨南分局的眾人如往常一般親切地打著招呼。臨南分局的雙王牌一起進門。正遇上一臉疲憊去倒咖啡的趙季寒。紀洛宸迅速朝他使個眼色,率先開口:“趙隊,昨天在醫院怎么樣?你兒子沒什么事吧?”
趙季寒立刻接收到信號,笑著點了點頭:“沒事,小孩子貪涼,西瓜吃多了鬧肚子。小毛病。”
周淮嶼看著他明顯的黑眼圈:“趙隊這是在醫院陪了一夜?真辛苦。”
“可不是嘛。”趙季寒苦笑,“小孩子體弱多病,操不完的心。”
眾人紛紛深表理解,端著保溫杯的老閆更是打開了話匣子,講得頭頭是道。紀洛宸咳嗽一聲:“我辦公室有張行軍床,趙隊要不跟我來,休息一下?”
“也好,那就多謝紀隊了。”
“”眾人眼看著趙季寒跟著紀洛宸進了辦公室,驚疑不定的目光齊刷刷投向還留在原地的周淮嶼。姜樂悠猶豫了下,大著膽子開口:“周老師,他倆是什么時候……熟起來的啊?”
且不說紀洛宸的針鋒相對怎么突然就變成了關懷備至,這當著自家男友的面邀請別人去自己屋里睡覺,是不是……多少有點不守男德?
“畢竟是要聯合辦案,熟一點是好事。”周淮嶼笑笑,“對了,關于無頭尸案的死者身份,昨天我和老大找出了一些重點排查對象,等下拿給你。”
他三言兩語岔開話題,笑意在轉身的那一秒倏然消失。
趙季寒在撒謊。
他的確是熬了夜,但絕不是在醫院,錯身的一瞬間,他身上飄來的并非消毒水,而是明顯的煙草氣味。一個警察,在外熬夜的原因無非是跟蹤或者監視,但以趙季寒的級別,早就不需要做這種勞心費力的事情。
更何況無頭尸案連死者身份都不曾判明,離尋找嫌疑人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周淮嶼關上辦公室的門,沉默地靠在門板上。
如果不是為了無頭尸案,那他跟蹤監視的到底是什么人。而且又為什么,要撒謊呢?
“老啦,老啦,是真的熬不動了。”紀洛宸的辦公室里,趙季寒松松脖子,發出一陣咔嚓咔嚓的響聲。
“有收獲嗎?”見對方搖頭,紀洛宸優哉游哉地靠上椅背,“我就說你是白費力氣。”
“沒線索總得找線索。這個徐林翰長期PUA女友包倩,誰都知道這跟她的自殺脫不開關系。但是新型犯罪無法可依,最后只能行拘五天,罪名還是利用信息網絡實施違法行為。”想到悄然殞命的花季少女,他也不禁嘆口氣。
“雨夜殺人案的死者特征,每一條他都正中靶心。而且,”他伸出一根手指敲敲桌面。“他還是從你們臨南分局走出去的。”
“你這是有罪推定,現在不還是什么也沒發生?大半個月了,天天這么一宿一宿地熬,給你們市局的小警員都累出腸胃炎了。”
紀洛宸斜厄著他,“再病倒幾個,趙隊怕是每天都得親自上陣嘍。”
“市局人手還是有的,多謝紀隊關心。”趙季寒不輕不重地頂回去,“昨天只是有起涉毒大案要設卡排查抽調了人,臨時短缺罷了。”
“哦,那就請趙隊好好休息。”紀洛宸朝墻邊靠著的行軍床努努嘴,拿起昨天排查出的重點名單惋惜地告別,“無頭尸案的死者身份信息可能有所突破,我去忙點‘有用’的了。”
“徐林翰死了!”趙季寒怒氣沖沖地把案卷副本摔在紀洛宸桌上,一拳捶得桌上的水杯都抖了抖。“我的人盯了他整整一個月,剛撤掉五天,才五天!竟然就死了!”
他面色鐵青:“這里面一定有問題!”
紀洛宸不言語。只拿起那份案卷副本翻看。徐林翰一天前被發現死于自己家中。腹部中刀。
失血過多而死。死亡時間推斷在晚上十到十二點之間,兇器是普通尖刀,現場沒有監控設備,也沒有找到指紋和腳印。他的居住地在城南區,不屬臨南分局管轄,故而分局并未接到報案。
第92章
“所有人,”趙季寒一字一頓,“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要刑偵大隊所有人那天晚上的不在場證明。”
“趙隊會不會太心急了點,”紀洛宸快速看完案卷抬起頭,“冷靜一下,目前的證據不能證明這起案件
和我們大隊有任何關聯。而且從作案時間來看,這一次比之前所有的案子都早,那天也不是雨夜。”
趙季寒不為所動:“也許兇手有等不到雨夜的理由。太快了,我的人剛撤掉他就下手,就好像在監視……甚至是在挑釁我一樣。”
“趙隊,我提醒一下,你的監視行動可是保密的。我們隊里沒有人知道。”
“……好,”趙季寒咬牙,“那我自己查。”
趙季寒花了兩天時間慰問閑聊,奶茶和宵夜賠出去好些,得到的卻是全員完整的不在場證明。
老閆和談局各自在家輔導作業,被小兔崽子們氣得肝疼;姜樂悠沈知黎江雪吃飯唱K夜宵一條龍,閨蜜之夜和和美美:蘇泱蹭局未果,惡狠狠打了一晚上游戲,不幸被對面虐菜,惱羞成怒差點把鍵盤祭天。
至于周淮嶼,他心血來潮,去了江邊的廣場上寫生。
“夜景?”趙季寒眨眨眼睛。
“那天晚上江對岸有個燈光秀,很漂亮的,想試著畫畫看。”周淮嶼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不過去得晚了,只好站在花壇上面,被人一擠,本子都差點飛出去。”
廣場后面商鋪的監控完美證實了他的說辭。周淮嶼穿著慣常的寬松衣褲,怕冷似的戴一頂漁夫帽站在花壇上,手里還拿著速寫本涂涂畫畫。
“辛苦趙隊,證明了我們全隊的清白。”紀洛宸心情瞬間蘇暢。
此時沈知黎拿著一打報告急匆匆的進來,啪的一聲報告落在了兩人面前的桌子上。
沈知黎指著面前的報告:“這些死者好像都跟五年前的一個案子有關,只不過那個窩點被端了,那個領頭人也進去了,這些時日才出來。”
三個人面面相覷都覺得這里面有些貓膩。
秋夜里的街道格外寂靜。紀洛宸微微打了個盹,醒來時已將近三點,街上原本稀稀拉拉的夜宵歸人也都不見了蹤影。
傍晚下過一場雨,于是夜半的秋風更涼。他裹了裹外衣,準備去便利店再買些熱食。
昏暗的路燈下閃過一個匆匆的人影。
他眨了眨眼睛。
“周……”身體的反應比腦子更快。話音脫口而出,又黏黏糊糊地卡在喉間。是錯覺嗎,剛才那輛輕巧掠過的自行車上,他好像看到了周淮嶼。
夜依舊寂靜,自行車無聲無息地漸行漸遠,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幽靈。
看錯了吧。這大半夜的,他肯定在家睡得正香。紀洛宸起身趕上幾步,晃了晃還帶著酒意的腦袋,努力地抬起眼皮。
光斑縮成光點,模糊的世界再度清晰。視線聚焦在那身影上的剎那,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殘余的酒精從每個毛孔里傾瀉而出,唰地一下濕透了背脊。
……是周淮嶼。是他絕不會認錯的周淮嶼。
這個時間,他為什么會在外面?
紀洛宸做不出任何反應,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呼吸。心臟響如擂鼓,漫天徹地的恐慌如鎖鏈將他牢牢捆住。他目眥欲裂,死死瞪著那人的背影,在這冰冷到凝固的瞬間里,一束月光驀地照進他的腦海——他終于想起了周淮嶼腳上那雙厚底雨靴的來處。
是雨夜殺人案拍下的唯一一張側影里,嫌疑人腳上的那雙鞋。
“紀洛宸,紀洛宸?”
眼皮似有千斤沉重,他迷迷糊糊地睜開,面前是帶著三分揶揄的溫柔笑臉:“幾個菜啊喝成這樣?快起來了,地上涼。”
紀洛宸愣愣地看著他,任憑對方用力把自己拉起,轉了個圈推向浴室:“一身酒氣,趕緊洗個澡睡覺去,明天還要上班。”
他被推得機械性地走了幾步,腦子依然一片空白。
熟悉的白檀香氣和墻上的雙人油畫似乎喚起了什么,恍惚中他轉過身,試探地輕喚身后那人:“……周淮嶼?”
“怎么了?”黑曜石般的眼睛擔心地望著他,周淮嶼伸手去摸他的額頭,“難受嗎?還是想吐?”
“沒有。”他將那只手籠在掌心,仍帶著幾分迷茫地發問 “我這是”
“你喝多了,不過幸好還知道給我打電話。”周淮嶼嘆口氣,“你這體格可真要命,我跟司機大哥倆人都差點兒被你給——”
未說完的話和他一起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紀洛宸上前半步擁住了他,動作之大,甚至讓胸膛都撞得生疼。仿佛是在確認失而復得的珍寶,他反復摩挲著他柔軟的發絲,一遍一遍。直到鼻尖都堵得發酸:“太好了,太好了……”
是這樣啊。我喝多了,原來那些、那些都只是…
“一只是什么?”
紀洛宸悚然一驚,突如其來的寒意刺穿他的耳膜。
白檀香里突兀地混進濃郁的鐵銹味,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看周淮嶼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尖刀,漫不經心地把玩。
“怎么了?”那張臉上熱切的擔憂不知何時換成了冷冷的輕蔑,周淮嶼勾著唇,嗤笑一聲。
霜刃似有意識,倏地騰空而起,將天也破開了洞。
緊接著,如注的血流便從那洞里汩汩涌出。微曲的手指觸上殷紅的瀑布,周淮嶼闔眼偏頭,極有節奏地輕叩著,仿佛在與某些不為人知的旋律無聲共鳴。
手背上的血珠緩緩滑落,曲折蜿蜒,交錯斑斕,宛如為他戴上一幅綴滿紅寶石的指鏈。
那戴著指鏈的雙手撫上紀洛宸的面頰,溫熱而黏膩地畫出眷戀。
于是整個房間也隨之融化了。桌椅衣柜盡數癱軟成粘稠的膿水,不詳的鐵銹味斗折蛇行,爬向他的腳邊。
“怎么了?”周淮嶼極有耐心地再次問道。
“你不是說,會永遠愛我嗎?”
“老大——”蘇泱去推417的門,卻推不開。他納悶地回過頭:“這都快中午了,老大還沒來?”
姜樂悠的臉上是同樣的疑惑:“沒聽說他要請假啊……哎,周老師。你下課啦?”
周淮嶼挎著帆布包進門,眼下略有些烏青的印子:“怎么了,紀洛宸還沒來?”
“是啊,周老師,你知不知道什么情況?”
周淮嶼皺起眉:“.……喝多了吧,昨天他有同學會。我打個電話問問看是不是還沒起來。”
“醉得起不了床,那得喝了多少?”蘇泱咂舌,“以老大的酒量,這么多年我都沒見他醉過。”
周淮嶼打了兩個電話,沒有人接。又發條短信過去,半小時后依然杳無音信。他正有些擔心地考慮要不要去家里找紀洛宸,就聽見大廳門口遠遠傳來一片喧嘩。
“老大!”
“老大早。”
“老大,你這是”蔣警犬湊上去動了動鼻子,嫌棄地躲開,“噫,這酒氣還沒消。得虧談局今兒去市里開會了沒在。”
紀洛宸眉眼間還帶著宿醉的疲憊,他不耐煩地擺擺手:“上午有什么要緊的事兒沒?”
“哦,治安大隊說晚上要去端一個聚眾賭博的窩點,想借點人手……”
“蘇泱,你帶幾個人去幫忙。”
“前天抓來那個賣假藥的孫子吐了,說……”
“老閆整理一下,跟受害者的筆錄一起拿給我。”
紀洛宸語速飛快,步履不停,徑直從人群中劈開一條朝向辦公室的通道。
握上門把手的瞬間,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遙遙響起。
“紀洛宸。”
與平常一般無二的呼喚此刻卻如定身咒一般,紀洛宸的動作猝然僵住。他緩緩吸一口氣,卻沒回頭:“……嗯。”
“你到底是喝了多少,”周淮嶼跟在他身后進了辦公室一臉的無奈。“都起不了床了?”
“…”紀洛宸沒有說話,坐下來胡亂地搓了搓臉。
“打電話你不接,短信也不回,我差點以為你出了什么事……”周淮嶼突然停下來,仔細看著他的臉色,“怎么了?心情這么差。”
“.……沒有,”紀洛宸仰頭靠上椅背,饒有興致地盯著天花板,“就是喝得有點多,沒睡好。”椅子吱呀吱呀地搖晃,“你呢,昨天睡得怎么樣?”
他問得隨意,卻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還好啊,”周淮嶼一愣,不明所以地歪歪頭,“我又沒喝酒。”
“.……也是。我真是喝多了,哈哈。”
周淮嶼看了他半晌,嘆口氣:“都說了讓你少喝點。我去給你泡杯茶。”
周淮嶼對他一貫是包容的,不論是剛來時他刻意的磋磨刁難,還是戀愛后他幼稚的無理要求,周淮嶼似乎總對自己有著用不完的好脾氣,連責備也都溫和得更像關心。紀洛宸知道自己該像往常一樣,積極承認錯誤,討個抱抱,再親親密密地聊幾句家常,順便占點兒嘴上的便宜。但他的手腳仿佛被灌滿了鉛,就連臉上的肌肉也僵硬得不像自己。
聲帶卻有自己的意識,他不知怎地脫口而出:“你”
“?”
第93章
周淮嶼聞言回頭,逃避了多時的視線驟然撞在一處,直頂得紀洛宸呼吸一滯。他咬了咬牙,發覺驅動自己的舌頭竟是前所未有的艱難:“你昨天半夜去哪兒了?我……我打車報錯了地址,在你家門口敲了半天都沒人開。”
他吞下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高挺眉弓下的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周淮嶼。那視線說不上銳利。也談不上溫柔,千萬心事在其中糾纏,像是迫不及待求一個答案,又像是怕他真的說出來。
“啊?可能是……睡著了沒聽見吧。”周淮嶼笑笑,“昨天吃了點褪黑素,睡得比較沉。”
紀洛宸沒有錯過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慌亂。
那人把繃緊的手插進口袋,故作輕松地揚起笑臉:“你在外面待了多久?怎么不打個電話給我。”
“也沒多久。”紀洛宸費力地擠出一個笑容,“喝多了,沒想起來。”
不是夢。
紀洛宸把臉深深埋進掌心。早上他渾身是汗地驚醒,花了好久才意識到那只是一場夢境。他多么期望昨夜也只是酒精上頭的一場幻覺,但兜里皺皺巴巴的兩張打車票,手指被易拉罐劃破的傷口,都毫不留情地提醒著他那是場無可辯駁的真實。
他試圖把那個騎著單車的身影驅出腦海,無數的碎片卻瘋狂地涌進來。它們榫卯契合搭出長長的天階,自己的腳不由自主地拾級而上,于最高處一腳踏空,直直下墜。他怎么會沒想到呢,周淮嶼聰慧如斯,對趙季寒的來意怕是早有猜測,而作為周淮嶼,隱藏身形可謂手到擒來。若是繼續深究,世上怎么會有周淮嶼畫不出的人像,他只是對比了劉淼的照片,先自己一步認出了嫌疑人的身份……
掌心下傳來一聲壓抑的苦笑。
他不是沒有機會發覺。他只是……只是刻意地不去留心。
宿醉后的腦袋疼痛欲裂,紀洛宸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陽穴,勉強聚起心神。
不對,這些只是推斷,根本算不得證據。趙季寒只能暗訪,也是因為作案時間多在深夜。獨居的上班族沒有不在場證明再合理不過。至于自己,不過是事情繁雜,加班太多,偶爾還要應付酒會、飯團的急診……
急診?紀洛宸眼睛一亮。那天半夜周淮嶼突然給他打電話,說飯團一直在吐精神很差,他們火急火燎地跑遍了小半個臨南,才找到一家24小時的獸醫急診。
通話記錄顯示那天是五月十一,也就是——他在攤開一桌的案卷里翻找——第二起案件發生的當晚!
他握著那份案卷,仿佛突然間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懸空的雙腳終于落在地面,喜悅的心跳震耳欲聾。
果然不是周淮嶼,那雙雨靴,說不定只是相似?畢竟昨天他喝多了酒,周淮嶼騎得又快,也許、也許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從第一起案件的檔案袋里找出那張監控照片,湊近了細細端詳。嫌疑人穿著寬大的雨衣,身形被盡數掩蓋,只露出一雙雨靴的側面:高幫、厚底,藍黑配色,鞋頭還有……一道白色的花紋。
像是剎那間被那抹亮色驅散了所有的陰霾,紀洛宸長出一口氣,緊繃的下頜如釋重負地放松。果然是巧合,自己曾在陽臺上仔細翻看過那雙雨靴,雖然配色和款型都與照片里大體相似,但鞋頭更窄,是沒有任何裝飾的純色。
真可笑,只是夜里出了趟門,只是穿了一雙類似款。藝術家的浪漫細胞,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竅,隨隨便便懷疑起自己最親密的戰友和愛人?
果然喝酒誤事,紀洛宸自嘲地搖搖頭。他真傻,竟然為了這點微不足道的巧合疑神疑鬼,怎么忘了自己手機里明明還存著那張抓拍。只要稍加比對——他點開相冊,將視線聚焦在左上角的陽臺。屏幕上的那雙鞋的確與監控照片里十分相似,只不過嫌疑人的那雙在鞋頭處有著白色的花紋貫穿,而周淮嶼的那一雙……
唇角的笑容一霎凍結。
稻草安靜地斷了。他的心在黑暗里沉沉下墜。
細小,卻又清晰的白色花紋末端在雜物的縫隙間倔強伸展,毒蛇森森的獠牙透出屏幕,獰笑著扎進他的眼睛。
紀洛宸頹然靠上椅背,努力忽略眼眶泛起的酸楚。
臨南分局從不出錯的不止有周淮嶼的畫筆,還有他紀洛宸照相機般的記憶力。他記得那晚月光的顏色,記得陽臺上每件雜物的位置,記得自己曾手拿雨靴,上下左右都看了個遍。這道花紋他絕不可能看漏,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一種讓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撕碎的可能——
是周淮嶼事后調換了那雙鞋。
417的大門咣地打開又關上,紀洛宸抓著外套,腳步帶風。
“老大,你這是……”
他頭也不回:“我出去一趟。”
“要出外勤?那要不要叫周老師?”
“不用。”紀洛宸飛快地拒絕,“我自己去就行。”
刑警隊長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姜樂悠端著水杯,若有所思地溜達到蘇泱旁邊:“哎,你說,老大今天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嗯嗯嗯。”蘇泱重重點頭。滿臉打工人的羨慕嫉妒恨,“這遲到早退可是相當的囂張。”
“誰跟你說這個了。我是說,他今天跟周老師不太對勁。”
“呵,自打跟周淮嶼戀愛以來,他就沒對勁過。”蘇泱雙眼無神,面色悲戚,“最近恨不得每天在我面前秀一百遍。蒼天啊大地啊談局啊…”
“”
老大奇怪,沈知黎太忙,姜樂悠掰著手指評估了一番,發現還是只有面前這根木頭能勉強一聊,嘆了口氣直奔主題:“我懷疑老大跟周老師吵架了。”
“真的?!”蔣木頭一個鯉魚打挺彈起來,想了想又無精打采地癱回去,“不能吧,就他倆平時那蜜里調油的樣兒,我走過路過都感覺被踹了一腳……”
“老大中午來那會兒我就感覺不太對勁。”姜樂悠一臉認真,“周老師的電話他沒接也沒回,來了以后直挺挺地就往辦公室里扎,好像在大廳多待一秒能被人生吞活剝了似的。”
“宿醉不舒服唄,周淮嶼后來不是還給他泡茶去了?”
“說到那杯茶,”姜樂悠的表情更加神秘,示意他湊近點兒,“那會兒我剛好去接水,就看見周老師魂不守舍地站著,表情那叫一個凝重,水都溢出來了也沒反應。欸。你說老大該不會是做了什么虧心事,被周老師發現了吧?”
“虧心事?他能做什么……”
“——聊什么呢?”
趙季寒笑瞇瞇地點點頭:“我剛才在門口遇見你們紀隊,他干嘛去了,那么匆忙?”
“哦,老大……老大出外勤去了。”
“外勤?”他有點意外地向辦公室投去一瞥,“就他自己?”
趙季寒在417的窗外瞄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悠悠地走遠。蘇泱驚疑不定地目送他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捅捅姜樂悠,“那個,你說的虧心事,該不會是……嗯?”
就是這兒了。紀洛宸對了對手機拍下的地址。警戒線雖已撤除,但畢竟是兇宅,徐翰林的住所依舊處于空置狀態。他三下兩下撬開鎖,閃身溜入屋內。現場還保留警察勘驗的痕跡,尸體倒地的姿勢被膠帶固定在地板,鐵銹味雖然已基本散去,但地板上干涸成黑褐色的大片血跡。
和墻面、家具上飛濺到的無數小血點,依舊讓這間灑滿午后陽光的房子陰冷滲人。
他戴上鞋套和手套,拿著放大鏡和手電筒開始查看現場的每一寸角落。沙發底、桌子下、墻根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地板上的影子被越拉越長,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頓住,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夾起什么,放進了隨身的證物袋里。
“回來了?”周淮嶼倚在417的門邊,抬手敲了兩下,“聽說你下午出外勤去了,有案子?怎么也不叫上我。”
“哦,看你忙。”紀洛宸含混道,“也不算案子。就是上次石廊派出所報上來那起案子缺了個重要物證,我去跟他們找了找。”
“哦,”周淮嶼輕輕地點頭,“找到了嗎?”
“……找到了。”
“找到了就好。等會兒下班去趟超市?”他抱起雙臂,語調家常得別無二致,“昨天喝了那么多,今天還是別吃外賣了,買點菜回去給你熬個粥吧。”
海濱城市總是浪漫,就連華燈初上的晚高峰也總比別處多了幾分風情。今天的天氣是慣常的雨后晴空,已經入秋的緣故,濕氣也不再如夏日里那般惱人。夕陽沉沉墜去,天空的最后一抹粉紫壓著金邊,星星點點地映在周淮嶼纖長的睫毛上,一抖一抖地合著他綿長的呼吸。
超市里吵吵嚷嚷的煙火喧囂被牧馬人甩在身后,此刻這一方小小的密閉空間里,只有沉默在無邊無際地蔓延。
胸前口袋里的證物袋隱隱發燙,紀洛宸咬咬牙,一擰方向盤,匯入另一個方向的車流里。
“到了……怎么是這兒?”周淮嶼睡眼惺忪,愣愣地看著熟悉的巷口,“不是去你家……”
第94章
“哎呀,忘了。”紀洛宸一拍腦門,“天天送你回家,這路都開習慣了。”
紀洛宸幾次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又堪堪停住。
要說些什么呢?他自己也并不清楚。
問周淮嶼昨晚真正的去向?聊聊他調換那雙雨靴的原因?還是單刀直入地,盤問他和這一系列案件的關系?
有問,則有答。但答案本身卻并非結果。
如果他否認,自己會相信嗎?可如果他承認,自己又能接受嗎?
紀洛宸做了十余年的刑警,自問無一日一時不盡心竭力,為求一個真相履險如夷。卻沒料到竟有此一刻,真相近在咫尺,自己卻踟躕不前,心生怯意。
咣地一聲,牧馬人關上車門,手指在屏幕上空懸良久,還是按下了撥號鍵。
“喂,老賀嗎,幫我做個檢測…不、不是案子,是我個人的一點私事。要多久?……嗯,好,我現在拿去給你。”
他掛掉電話。將兩個小小的證物袋舉到眼前。
半透明的袋子里,各有一根雪白的貓毛。
其中的一根,還沾著黑色的血。
“紀洛宸,最近跟趙隊的合作怎么樣?”
紀洛宸坐在談局寬闊的辦公桌前,沉著臉一言不發。
談局認命地嘆口氣,諄諄善誘地給下屬開展思想工作。
她皺起眉,抬手在對方面前揮了揮:“你在聽我說話嗎?”
“啊?!”紀洛宸夢游似地突然回神,“哦哦,那個,我……”
他吭哧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完整的句子,顯而易見自己方才的苦心教導都落了空。談局剛要發作,冷不丁一聲巨響,辦公室大門啪地砸到墻上,后面還跟著一個連連賠笑的蘇泱。
一個兩個的都不省心。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你就不能……”
蘇泱語速極快地打斷:“談局!老大!派出所上報,配件廠發現一具尸體。”
紀洛宸手指一僵,驟然回身時的威壓尖刀劃破空氣,逼得蘇泱不自覺地后退半步。刑警隊長臉色陰成一朵烏云,胡亂向談局致了意便飄出門外,嗓音悶如滾雷:“走!”
談局疲倦地揉揉太陽穴,擺擺手打發掉蘇泱。蘇泱幾步追出去,愣愣地看著隊長消失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自己跑了?不叫上周淮嶼嗎。”
“真夠偏的。”蘇泱下了車,抬眼望了望四周。配件廠只是當地人習慣性的叫法,真正的廠子早已遷走,留在此地的是一片廢棄廠房。這地方勉強跨在臨南城區的邊緣,再走幾步就完全進了郊區。
“唉唉,周淮嶼,老大這是怎么了?”自家隊長的低氣壓過于明顯,他不敢湊近,只拉了周淮嶼在后面小聲逼逼。
周淮嶼沉默片刻。回他一個不達眼底的溫和笑容:“去查案吧。”
“怎么樣了。”尸體已蒙上了白布,紀洛宸跨進警戒線,遙遙朝沈知黎問道。
沈知黎正在墊板上寫著什么,聞言深深看了他一眼。朝那白布努努嘴:“老大不自己去看看嗎。”
紀洛宸尚在猶豫,蘇泱已經快手快腳地上前,搶先掀開白布。視線落下的瞬間他臉色大變:“老大,這”
刑警隊長慢慢吞吞走到近前。白布下的尸體頂著毫無血色的一張臉,看得出已經死了幾日。震驚的表情卻還不肯消失。幾只蒼蠅嗡嗡地繞著他飛舞,趕也趕不走,讓人心煩意亂得直想拿門大炮轟個干凈。
蘇泱瞪著眼:“難道又是……”
“如你所見。”沈知黎的聲音無甚感情地插進來,“老熟人了。”
陶冬,男,28歲,河西省江嶺縣人。他25歲來到臨南,是一名外賣騎手。一年前,他曾作為一起**案的頭號嫌疑人,在臨南分局接受了詢問。
“死者腹部中刀,失血過多而死。從現場痕跡和死者的傷痕判斷,死前應當發生過打斗。尸僵基本消失,瞳孔不能透視,有輕度蛆蟲繁殖。死亡時間大約在四天前。”
四天前。沈知黎還在有條不紊地講著尸檢的結果,紀洛宸卻再聽不進一個字。云壓得極低,沉沉天色與他的臉色幾乎要融為一體。空氣里泛著山雨欲來的潮潤,他擰了擰眉心,觸手一片津津濕意。
死亡時間是,四天前。法醫輕描淡寫的話音被放大了無數倍,像一列轟鳴的火車,狠狠地撞擊他薄薄的鼓膜。紀洛宸轉頭,視線死死貼上周淮嶼的背,手指痙攣般在兜里捏了又捏。
四天前的晚上。他遇見周淮嶼的那個晚上。
一直攥著的手機突兀地震起來,紀洛宸渾身一凜,走開幾步按下接通,嗓子卻緊得說不出話來。
“喂,紀洛宸?DNA的檢測結果出來了。與樣本吻合。
怎么回事兒啊,還帶著血?”老賀笑嘻嘻地打趣,“該不會是你家貓偷跑出去撓了人,被找上門來了?”
“報案的就是那邊小區的居民,早上遛狗發現的。
嗐,也不算什么正經小區,一共就兩棟樓,住的都是年輕人。沒辦法,市中心買不起嘛。那賣房子的多能吹啊,什么小學商超地鐵講得天花亂墜,有鼻子有眼的。”
小警員大抵有些相聲天分,介紹案情像講貫口似的一套接著一套。周淮嶼失笑:“知道得這么清楚?”
“我也不想啊,這不也倒霉上了賊船。”小警員哭喪著臉,“還以為過兩年就好了,結果呢,到現在旁邊這二期還是荒地。不說別的,想吃個外賣都沒幾家能送到的。”
“太慘了。”日常靠外賣續命的蘇泱不知何時湊了過來,搖著頭心有戚戚。“我剛畢業那會兒也是。
住得老偏了,下班回去連口熱乎飯都吃不著,好不容易熬到……呃,老大?”
舊日追思戛然而止,刑警隊長如冷面閻王一般,扣住周淮嶼的手腕像拖行李似的拉了就走。周淮嶼猝不及防,被拽了個東倒西歪,跟踉蹌蹌地奔出幾步才勉強找回平衡。
“紀洛宸?”
“——跟我走。”
雨,總是要落下的。
牧馬人到底趕在暴雨前駛入了車庫。紀洛宸熄了火卻不下車,正襟危坐得仿佛在自言自語,只是聲音沙啞得磨人:“你有沒有……有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周淮嶼仍看著窗外,只在手心悄悄把素金戒圈撥了又撥。
紀洛宸咬牙,努力壓下那股顯而易見的暴躁:“我再問你一遍,你有沒有——”
對方極輕地嘆口氣:“你想聽我說什么?”
“別跟我兜圈子,周淮嶼!”像火星撞上煤氣,那聲輕嘆瞬間點燃了紀洛宸。他爆出一聲怒喝,燎原的火瞬間席卷了車廂,氣勢洶洶地咬向周淮嶼淡漠的側臉。但只是片刻后,煤氣忽地被擰上了閥,熱浪一瞬間消失無蹤,只在空氣里拉出絲絲縷縷悲傷的余波:“……我都知道了。”
而對面的人垂著眼,看不出是什么表情:“既然你已經預設好了答案,又何必再來問我呢。”
“這是最后一次,周淮嶼。”甫一進屋,刑警隊長便將他按在門后,一字一句咬得扎實:“你現在主動說出來的話,我可以算你……”
他咽下一口唾沫,艱難地發出兩個音節:“自首。”
周淮嶼終于抬了頭,面前是刑警隊長微濕的雙眼。
那是一汪湖水被攪碎了漣漪,影影綽綽重重疊疊,千頭萬緒聚在一處難以撇清。他看見他的痛心里夾著后悔,懷疑里摻著惋惜,失望里帶著陌生。
雨落下了。周淮嶼看見自己的身影。在對方的眼瞳里被淋得透濕。
從前種種紛至沓來,面前的人曾于漆黑深海里將他救起,也曾在炸彈嘀嗒中護他周全。他們心心相印,他們惺惺相惜,在德彪西的月光里,在百合花的香氣間,那人曾如珠如寶地望著自己,虔誠許下一句永遠。
永遠。
他多希望那雙眼瞳永遠炙熱,多希望百合花的香氣永遠清甜。所以只要拿出排練好的情緒,只要吐出斟酌過的托詞,一根貓毛而已,有的是解釋的辦法真的嗎?
“…是啊。是我。”他突然咯咯地笑起來,有幾分天真似的仰臉望向對方:“那么老大,現在我算是,自首了嗎?”
窗外啪地落下一聲炸雷,雨勢急如江河傾瀉,刑警隊長的臉在慘白的電光里陰晴不定地閃爍。周淮嶼身體舒展,不躲不避地直視著他。
他那雙眼是永遠多情,永遠溫柔的。長而深的眼皮褶皺里像是藏著世間所有的婉轉,如盈盈一水,似脈脈秋波。
但周淮嶼猶嫌不夠:“老大還想知道什么,兇器?手法?還是感想?我統統都說給你聽。”
“——周淮嶼!”
紀洛宸忍無可忍,狠狠將他貫在門上。后腦猝不及防撞上防盜鐵門,周淮嶼悶哼一聲,精心描繪的笑容終于淡去兩分。
刑警隊長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幾乎是在哀求:“是不是有人陷害你?還是脅迫?沒關系的,你說出來,只要你說出來我拼了命也會幫你……你說,周淮嶼,你快說啊!”
他五指如鉗。簡直要陷進對方的皮肉里去。周淮嶼任他搖晃,只有神情依舊冷淡如冰:“沒有人脅迫我。”
第95章
耳朵和大腦之間突然有了萬重山脈阻隔,紀洛宸愣在原地,等那六個字翻山越嶺,似乎用盡了一生的時光。他不可置信地盯著周淮嶼,手指像被凍僵似的失了力道,眸光如風中殘燭,一點一點地熄滅。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的瞬間,他忽又咬緊了牙,一拳砸在墻上:“周淮嶼,你是個警察!”
“——就因為我是個警察!!”
周淮嶼比他更大聲地吼了回去。他鮮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頭發亂了,衣領皺了,胸膛不住地起伏,仿佛埋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像頭不服輸的小獸,全身的毛發都氣勢洶洶地炸開,一雙烏黑的眼不知從何處聚起燦燦星火,亮得逼人:“那些人做了什么難道你不清楚?如果法律不能懲罰他們,那至少由我——”
“你也不能!”刑警隊長青筋暴起,“周淮嶼,那是人命!”
“那受害者的命就不是命了嗎!你口口聲聲要保護的到底是誰!”
兩道驚雷同時劈開穹頂,強烈的余波都幾乎要把人震聾。
“那也不能。至少不能由你……”紀洛宸喉頭苦極。
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調動麻痹的舌根,“更何況現在還有趙季寒,你知不知道,他已經在懷疑……”
“我當然知道。”周淮嶼冷冷掙脫他的鉗制。仿佛剛才的失態只是錯覺,“所以老大,你現在可以去告發我了。”
天黑得仿佛入了夜,醞釀多時的暴雨挾雷霆萬鈞之勢,瘋狂砸向沉睡的大地。世間萬物都被模糊了界限,氤氳的影子伸出細小的觸角相互勾連。風似乎來自某個宇宙的蟲洞,呼嘯著意圖將一切摧毀或是掏空。周淮嶼松了松肩膀走到廚房,倒了杯熱水捧在手心。
暖黃的燈光給他鍍上毛茸茸的金邊,發絲的上也跳躍著星光點點。他小心吹了吹。輕啜一口,長長地舒一口氣,像一只心滿意足地在軟墊上盤起尾巴的貓咪。
紀洛宸獨自站在那燈光之外的陰影里,臉色灰敗。
“你知道,”他喃喃道,“你知道趙季寒……”
周淮嶼微微一哂:“三年警察不是白做的,你不也猜到是我嗎?”
窗外的風吹了一個晚上,兩個人沉默著一個晚上。
“……呀!”姜樂悠一聲驚叫,杯子里的水嘩啦潑出去大半。兩個滿腹心事的人正正撞在一起。雖然水溫算不得燙,但周淮嶼的袖子實打實地遭了殃。
“對不起對不起!周老師你沒事吧?”姜樂悠一疊聲地道著歉,挽起周淮嶼的袖子就要幫他擦干。拿著紙巾的手卻突然僵住,對方纖細的手臂上是一片大大小小的青紫印,頗有些觸目驚心。
“這……”她迅速意識到剛才的碰撞不可能形成這樣的淤青,隱隱的懷疑瞬間凝成實體。她下意識地瞄了一眼417:“周老師,你沒事吧!”
趙季寒聞聲而出,視線落在周淮嶼手臂,微不可查地皺起眉頭。
周淮嶼很快把袖子扯下來蓋住:“沒事,一點小磕碰罷了。”
紀洛宸的辦公室里始終沒有走出第二個人。周淮嶼走進辦公室放下背包,微微嘆口氣,一扭頭卻看見了跟進來的趙季寒。
“周老師的傷得不輕啊,”那人手里拿著塊熱氣騰騰的毛巾,關切地笑意吟吟,“來熱敷一下吧,好得快。”
他還沒來得及推拒,就被趙季寒不由分說地按住,拉開了袖口。
“唉喲,怎么還新傷疊著舊傷……這倒是不好熱敷了。”趙季寒頗有幾分惋惜地把毛巾擱在一邊,視線卻沒離開周淮嶼的手腕半分,“這幾塊兒像是新傷,那幾塊兒顏色淺了,邊緣也開始發黃吸收,得有個四五天了吧。”
“沒事的,我……”周淮嶼努力想把手抽回來,趙季寒卻絲毫不松,兩人拔河似地僵持不下。
“形狀倒是挺特別,左邊一指,右邊四指……”路
海洲略一沉吟,笑道:“周老師,你跟人打架
了?”
這便是圖窮匕見了。周淮嶼心下了然,便松了力氣不
再拉扯。看來紀洛宸已經都告訴了他,只是趙季寒依然要走一個過場。
暴雨洗刷過后的天色湛藍,并無一片云朵。陽光直直地曬在趙季寒臉上。而他直直看向周淮嶼。狐貍眼中精光爍爍:“說說吧周老師,五天前的晚上,你去了哪兒,干了什么,又是怎么得了這一胳膊的淤青。”
他迎上趙季寒意味深長的目光,笑了笑:“趙隊想必已經知道了,我那天……”
“——他那天去接我了。”
沙啞的話音打斷他的告解,紀洛宸抱著雙臂站在門邊,臉色黑如鍋底。
兩道視線同時投來,紀洛宸并不去看周淮嶼,只盯著趙季寒:“那天同學會他來接的我,我喝多了,一時手里沒注意輕重。”
趙季寒瞇起眼,視線狐疑地在他們之間轉了兩圈:“可我記得第二天,你們并不是一起來的。”
紀洛宸對答如流:“他早上有課,我又醉著,當然不會一起。呵,怎么,趙隊不相信?要不要我回去找找,把那天的打車票翻出來給你看?哦對,那上面還有時間,足夠做不在場證明了吧。”
他像憋著一股氣似的。一番話硬邦邦地說得如連珠炮一般。趙季寒看了他半晌,突然爽朗一笑:“嗨,就是問問,紀隊何必這么大火氣。周老師受了這么重的傷,多讓人心疼。聽說你昨天現場出到一半就把人帶走了,臉色還臭得要命,這新傷該不會也是你吧?”
老狐貍正了正神色,話里有話地端出一副領導姿態:“咱們做警察的,首先不能知法犯法。周老師,他要是欺負你,你來告訴我,或者談局,一定給你主持公道!”
周淮嶼被他拍著肩膀,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嗯。”
趙季寒走了,辦公室里只剩下沉默。
“哎——”見紀洛宸轉身要走,周淮嶼下意識地伸手去攔,卻一不留神帶翻了筆筒。
紀洛宸無言地站住,頓了頓,拎起趙季寒的毛巾丟到周淮嶼手里。自己收拾起滿桌的筆:“已經涼了,敷吧。不夠的話去找沈知黎要點冰塊。”
周淮嶼垂著頭,慢慢將毛巾繞上手腕:“……嗯。”
“下班我帶你回家,收拾好東西.帶上飯團。從今天開始,你必須24小時待在我身邊。”
“.……嗯。”
紀洛宸的語調硬得像塊石頭,周淮嶼卻悄悄彎了嘴角。
“你要的東西。”紀洛宸把一張小票拍在趙季寒懷里,口氣并不十分友好。
小票皺皺巴巴,上面還被水漬暈開了幾處。趙季寒展開看了看,正是同學會那天的日子,時間和距離都對得上,只是車牌號碼有些模糊。
他把小票揣進懷里。笑道:“我就隨口一說,紀隊還真拿來了。”
紀洛宸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差點兒進了洗衣機,搶救回來的。再不拿出來,怕是趙隊就要把周淮嶼當犯人審了。”
“有嗎?”趙季寒的表情十分無辜,“周老師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聰明,又仔細,我只是想多參考一下他的意見。”
他拍拍紀洛宸的肩膀:“紀隊也是我非常信任的同志,破案就靠你們了,不要讓我失望啊。”
腳步聲遠去,門鎖咔嗒一聲輕響,紀洛宸的營業笑容倏地消失無蹤。他靜靜地坐了許久,久到再也無法忽略背后那兩束幾乎將他燙傷的目光。那目光來自墻上的合影,年輕的自己在年輕的雷隊旁邊燦爛地傻笑,眼里沒有一絲陰霾。
他想起早晨在鏡子見到的那張臉,面頰凹陷,胡茬泛青,眼底的血絲織成密不透風的網,勒得他寸步難行。顯而易見的疲憊讓他生出一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在設施齊全的公寓里一覺醒來,而是在某個無人知曉的世界中,于廣闊無邊的沙漠里跋涉了經年累月的旅程。
“擦擦臉吧。”當時的周淮嶼遞來一條毛巾。他轉過頭,卻擠不出一個哪怕是虛假的笑容。周淮嶼還是青瓷般溫潤的模樣。好似被涂抹過最上等的釉彩般閃閃發光。他站在淺金色的曦光里,紀洛宸卻忍不住地回想起那個漆黑的夜晚,青年噙著絕望的笑意張開雙臂,狂熱而孤寂地召喚一場來自地獄的暴風雨。
曾經的紀洛宸死在那個雨夜,而兇手正是他自己。洞穿彼此的刀刃被附了詛咒,滴著血的傷口永遠無法愈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還愛著周淮嶼,粉身碎骨地愛著周淮嶼,可那滴滴的鮮血凝成一條盤踞心頭的毒蛇,在每一個愛意涌起的瞬間亮出浸滿毒液的尖牙,一口咬住他的心臟。
他取下那張合影扣在桌面,雙手插在發里,一字一句痛得鉆心:“師父……我是不是,做錯了呢。”
天氣一天比一天更涼,周淮嶼總縮在寬大的毛衣里,只在畫像時才小小地露出手掌。紀洛宸開始在出每個現場時都帶上他,偶爾單獨開個會,回來時也要確認一下周淮嶼還好好地待在辦公室里才安心。老閆笑他這是養了個寶貝生怕被人搶,蘇泱夸他是新時代的二十四孝好男友,只有姜樂悠望著他鮮少進門,只是在辦公室前透過玻璃遙遙張望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凝了眉。
第96章
哦,或許還有趙季寒。他順著小票找到出租車公司,但果不其然,缺失的車牌號碼成了尋找信息的最大阻礙。剛巧市局追查一個流竄的盜竊殺人團伙,他作為主管的副支隊長義不容辭,鮮少在分局出現。
“兩個包子,一杯豆漿不加糖。”紀洛宸把熱氣騰騰的早飯寒到周淮嶼手里。皺眉瞧了一眼,又俯身下去幫他扣好領口:“降溫了知不知道?小心感冒。”
“好啦好啦,”周淮嶼咬著吸管,微微彎起眉眼,把另一份早飯塞進他手里,“快去吃,別放涼了。”
日頭西沉,白日里人聲鼎沸的臨南分局大樓也漸漸沉寂。趙季寒十指交叉放在身前,這是他慣用的思考姿勢,可這次卻沒能帶來任何靈感。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的眸光如氙氳霧靄無意識地散開,屏幕上周淮嶼低頭描繪的身影也幾乎要溶在這沉沉濃霧之中……
起風了。
最后一縷夕陽越過窗欞,霧氣瞬間消弭,縹緲如煙的視線倏地凝成實體。趙季寒幾乎是彈起了身,犀利的目光在所有窗口上一一掃過。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壓抑著狂亂跳動的心臟看向最后一段監控錄像:夜晚的江邊人頭攢動,清瘦的背影正站在花壇上寫寫畫畫。突然間他一個趔趄,速寫本險些脫手飛出——
0.5倍速,定格。0.5倍速,放大,再來一遍。趙季寒舉起左手,握住又松開,反復模擬了幾次監控中的動作,然后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氣。
說不清是如釋重負,還是失望透頂。
那是周淮嶼在徐翰林一案中的不在場證明。畫家背對著監控,原本只能看到半截手肘,唯有速寫本險些被擠飛的前一瞬,整個左臂連帶本子一起露了出來。之前的所有錄像里,周淮嶼無一例外都是正手抓著速寫本抵在胸腹,唯有這一份,手臂襯在本子下,指尖扣在本子上沿,是反手。
趙季寒重重靠回椅背。
這份不在場證明是偽造的。那個人,不是周淮嶼。
夜深了,臨南分局的大樓隱于黑暗,唯有四樓孤孤單單地亮著燈。透明板上各種照片線索錯綜復雜。
實木桌面被攤開的案卷和物證占得滿滿當當,趙季寒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緊抿著唇思索。
看穿偽造的不在場證明只是個開始。要真正捉住兇手,必須有更加切實的證據。視頻證明了周淮嶼有共犯,而他在陶冬的案子里卻沒有類似的不在場證明。以周淮嶼的性格,他絕不可能在此時托大,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這個共犯有更重要的任務,他是案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可無論是腳印提取還是環境勘查,案發地點都沒有發現第三個人的痕跡。如果他沒有參與最后的殺人……趙季寒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上輕敲,那他的作用,是確保陶冬路過此地嗎?
案發地是廢棄的配件廠,現場荒涼且偏僻,是個再合適不過的謀殺拋尸地點,但本案的偵查方向卻是激情殺人。饒是趙季寒心有疑慮也無法反駁,原因很簡單:外賣員不同于三點一線的公司白領,他們每日奔波上百公里,路線高度自由且隨機。毫無規律可言。若說兇手是故意設下埋伏,在沒有跟蹤的情況下,他又是如何預知陶冬會在那個時間經過那里?
明明滅滅的火星蠶食著指間的煙,副支隊長的眉心在升騰的煙霧后皺成一團。是點外賣嗎?共犯當然可以承擔點外賣收外賣的職責,可平臺派單是自動的,于數萬外賣員里賭一個剛好被陶冬接單的概率,無異于大海撈針。
或者是和他約好在這里見面?可大冬天的晚上約在這么個荒郊野嶺,大概是個人都會起疑。
還有,陶冬的手機被兇手拿走,但警方在營業廳給出的通話記錄里沒有發現任何可疑號碼。兇手想要隱藏的到底是什么?是能鎖定真兇的秘密嗎?
火星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亮,趙季寒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煩躁地把煙頭按滅。即使將共犯的因素加入考量,這個謎題似乎也難以破解。除了門衛.最后一個見到死者的是外賣的接收者陳橙,可她的履歷驚人地干凈,剛畢業不久來到臨南工作,租住在宏天小區,與周淮嶼或者陶冬全無交集。
在滿屋子繚繞的煙霧里,趙季寒似乎又看到了周淮嶼的臉。周淮嶼如廟中端坐的觀音像,在裊裊檀香后低眉斂目,悲喜不明。
周淮嶼,你現在,究竟是什么心情?
“談局!”
“.……你就不能先敲門嗎!”談局渾身一抖,捂著心口狠狠甩出一記眼刀,“遲早被你嚇出心臟病來。”
“我下次敲,下次敲。”紀洛宸敷衍地點點頭,關上門直奔主題,“趙季寒他到底要在這兒待到什么時候?市局就那么閑嗎?”
“又跟人鬧不愉快了?”談局打量他兩眼,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拉開架勢:“我知道,他上次一來就是調查你們,又想調走周淮嶼,你心里不舒服。可我們警察嘛,總歸呢是為人民服務,無頭尸的案子影響不好,市里特別關注也在所難免,你就配合配合,早點破了案他不就……”
領導就是領導,一張嘴就是四平八穩諄諄善誘,從報效國家講到團結群眾。紀洛宸煩躁地呼嚕著頭發:
“可是他……”
“談局!老大!”
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憐的門板再一次被狠狠砸到墻上。談局的心疼簡直溢于言表:“下次再不敲門的寫一千字檢討!罰…”
蘇泱急得眼里冒火:“沒時間了談局!桐林小學有人持刀傷人!”
分局大廳里一派緊張的忙亂,刑警隊長的語速像開了二倍速似地飛快:“各人帶好配槍。小徐去取防彈衣。小林叫救護車,沈知黎拿上急救箱,姜樂悠留在局里負責聯絡,周淮嶼……”
被點到名字的人咔嚓一聲扣上彈匣:“我也去。”
“你是周淮嶼,前線用不著……”
“紀洛宸,”他溫柔的聲線此時斬釘截鐵,凜若堅冰,“我也是警察。”
“…”形勢迫在眉睫,刑警隊長沉默片刻,一咬牙,“所有人,出發!快快快!”
腳步聲紛雜,眾人小跑著魚貫而出,紀洛宸望著空空蕩蕩的大廳,心頭突然蒙上一絲莫名的不安。
事發的桐林小學距臨南分局僅有五百米之遙,然而當刑警大隊的眾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時,小學的門口已經是狼藉滿地。丟棄的書包,跑掉的鞋子,一串一串斑駁的血跡觸目驚心。眼下正是放學時分,大批學生聚集在校門口內外,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嚇得四散奔逃,一時哭聲喊聲不絕于耳。
“武警特警呢,聯系了沒有!”紀洛宸沖下牧馬人,面色鐵青,“蘇泱!帶一隊人封鎖現場,拉警戒線,疏散無關人員!小李,行兇的有幾個,盡快確定位置!”
奄奄一息的學生躺在路邊,幾名好心路人正在進行急救。紀洛宸投去一眼,臉色愈發難看:“小林,問問救護車到哪兒了,沈知黎,進行傷員應急處置!”
實習的小警員分發著聯絡耳機,他一把接過塞進耳朵,聲音里有止不住的焦躁:“報警的找到了嗎?里面是什么情況!”
“找到了!”小高舉著電話跑來,“報警的是學校的老師,還在校內,引導了一群學生在教室里避難。她說看到了持刀廖景程,是個中年男子,應該只有一個人。”
“好,讓她待在原地保持通話,如果看到廖景程立刻報告!小李,繼續搜索,但不要忽略有同伙的可能!小馬,校內廣播連上了沒有?”
“還差一點……好,連上了!”
“好!”紀洛宸拿起擴音喇叭,深吸一口氣:“同學們,不要害怕,警察叔叔已經到了,正在全力抓捕壞人!你們就躲在最近的空教室、廁所里,把門窗都鎖好,用桌椅堵住!我們馬上就來救你們!”
幾輛救護車哇啦哇啦地叫著開進警戒線,奔下一群醫護。傷者紛紛被扶上車,倒地的學生也被抬上擔架,沈知黎終于停下了手里的心肺復蘇,向紀洛宸沉默地搖了搖頭。刑警隊長咬緊了牙。一拳砸在牧馬人的鋼板門上,車身都微微地晃了晃。
“老大,找到了!”小李一聲高呼,“廖景程在主教學樓里,正在下樓。中年男子,持刀…”
“蘇泱,小周,小林,準備抓捕!跟我一起……”
“——等等!”紀洛宸的命令尚未下完,小李的聲音在望遠鏡后陡然一緊,“他有人質!”
紀洛宸緊繃著臉。看廖景程跨出教學樓的大門。悠然地靠墻坐下,把人質仔仔細細擋在身前。這所小學是
俗稱的“民工小學”,以收費低廉吸引了大批進城務工人員的子女,但也正因為此,它的校園小得可憐,僅有一大一小兩棟教學樓,而主教學樓的大門離校門口也僅有十步之遙。
“放開人質。”刑警隊長端著槍,一米九的高大身軀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威壓,“你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第97章
“我呸!”廖景程啐出一口唾沫,挑釁似地把匕首湊上人質的喉嚨。被劫持的小孩不過七八歲年紀,當場被嚇得尖叫不停,掙扎間,稚嫩的脖子上滲出一道血痕。
“住手”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日頭漸漸西沉。廖景程眼里的不耐越來越明顯起來:“你們到達在搞什么鬼!要是讓我發現了……”
“別激動!傷了人質對你沒有好處!已經聯系看守所了,但現在是晚高峰,全市都堵車,要過來還得一陣子!你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東西?”
紀洛宸按下心頭的不安,盡力周旋。廖景程選的位置十分巧妙,他貼著教學樓的墻壁坐下,身后毫無破綻,兩側一覽無余。頭頂雖然有玻璃窗,但出于學生的安全考慮,二層以上的窗戶都裝有護欄。即便特警抵達。唯一可能的接近路線也只能是從樓頂速降,可教學樓唯一的出入口已被廖景程把守,于是這條路也成了天方夜譚。
“少廢話!趕快把我兄弟們接過來!”長時間舉起匕首讓廖景程的胳膊也有些發酸,刀尖開始不受控制地亂抖。被挾持的小孩面色煞白,驚懼地盯著那雪亮的刀尖,幾乎要昏厥過去。
“老大,人質的情況不妙。”沈知黎說,“他呼吸急促,手腳有輕微抽搐,像是呼吸性堿中毒的前兆,再拖下去可能會昏迷。”
眾人的心皆是狠狠一沉。這樣的場面,成人見了都不免害怕,何況是一個不過七八歲的小孩子?從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小時,他被緊緊挾持在廖景程身前,能撐到現在已屬萬幸。
紀洛宸發狠地捏住耳麥:“特警隊呢!!!”
“紀洛宸,”身邊的人打斷他的低吼,“我去替換人質。”
“你瘋了!”紀洛宸正在氣頭上,扭頭就是一聲暴喝,“沒聽見嗎,他們殺了六個人,這是亡命之徒!”
周淮嶼極輕地笑了一聲。“可是沒有人比我在了解他了不是嗎?”
冬日的風呼呼刮過,他沒有說話,臉上的神情卻明明白白。
“…不行。你想都別想。”紀洛宸煩躁地別開視線。然而周淮嶼的下一句話讓他如遭雷擊:“紀洛宸。”
“那是陶冬的兒子。”
“…是的!”不知過了多久,耳機中的聲音打破了這凍結般的時刻。姜樂悠噼里啪啦敲著鍵盤,語速飛快:“陶冬的兒子陶明鑫的確在桐林小學就讀,目前上一年級。”
紀洛宸頭一次對下屬的積極怒氣沖沖:“那也不一定就……”
“不會錯的,”周淮嶼再次將他打斷,“那張臉,我太熟悉了。”
刑警隊長幾乎要將一口銀牙咬碎。他當然知道周淮嶼不會出錯,周淮嶼見過汪敏言,對陶冬的面容更是刻骨銘心。
不要去。
留在我身邊。
但是來不及了,他也比誰都更清楚,周淮嶼決定好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阻攔。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畫像
師跨前一步,對廖景程舉起雙手:“人質的狀況很不好,我來替換他吧。”
廖景程冷笑一聲。
“五年了,你認為我還能上你的當。”
周淮嶼毫不氣餒:“最近五分鐘,你的腿一直在頻繁變換姿勢,我猜是這地面太硬,坐了半天腿麻了吧?是不是想站起來活動活動?”他搖搖頭。“可是你不能,因為他的身高甚至不到你的胸口,你一站起來,就會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視野之中。”
“他已經有了呼吸性堿中毒的癥狀,再拖下去很快會昏厥,只會成為你的累贅。”周淮嶼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下,“到那個時候,不管你站不站起來,他都已經擋不住你了。”
“那又怎么樣?只要他還在我手里,你們就不敢輕舉妄動。這把匕首可利得很,就算我被你們爆頭,也來得及把他喉管開個窟窿。怎么,你們敢不敢試試?況且我手上已經有你們長官的血,我已經不虧了。”
周圍一時寂靜得落針可聞,說著他向著紀洛宸的方向喊著。
“你父親今年應該是死去的十一周年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紀洛宸聽著手忍不住握緊了些,這個他日思夜盼想要殺死的人,現在竟然就在他面前。
“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誰還會在意呢”周淮嶼對著紀洛宸的方向揮了揮手。——那等你的同伙來了呢?”周淮嶼略一沉吟,復又開口,“等他們來了,你腿腳發麻,要怎么一起逃跑?要知道,一旦離開了這堵墻,你的背后,可就不是死角了。”
廖景程的視線緊緊釘在周淮嶼臉上,一分鐘,兩分鐘。
他沉默許久,突然噗嗤一笑,甩著刀尖點點周淮嶼:“當我傻嗎?你是警察,死了算立功,他們才不會多忌憚。”
“不,他會。”周淮嶼微微一笑,說著拉過紀洛宸親上一口。
“…好,你過來。”廖景程思量半晌,終于松口,
“等等……把大衣脫了,槍拿掉,對,就穿著襯衣,慢慢走過來。”
周淮嶼無言地停住了腳步,身后有一只大手,握住他的胳膊。
他原本就是清瘦的身材,只是總掩藏在寬大的衣袍之中。紀洛宸一握之下才猛然驚覺,這衣袖下的胳膊,竟然明顯比前幾日又瘦削了些。
“小心些,他們這種人要錢不要命。”
紀洛宸的臉霎時變得慘白。
“不……不行!”他像是呆住了,花了數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繼而發狂似地大吼:“不行!我不答應!你不能去,這是——這是命令!”
周淮嶼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用拇指撫過對方泛紅的眼眶,動作輕柔地像在拭去孩子哭鬧的淚水。然后他溫柔一笑,恍若十里桃花灼灼盛開。
“紀洛宸,”他說,“我相信你。”
一步,兩步,三步。周淮嶼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廖景程身前。他剛依照廖景程的話轉身坐下,就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被猛地踹開,還未及眨眼,冰冷的刀刃已橫在了他的頸間。
“我知道你們警察在想什么,”煙酒的氣息噴在耳邊,周淮嶼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不就是想勸我自首嗎?別費力氣了。五年前你能騙我一次,可不代表還能騙我第二次。”他威脅地把匕首又貼近一分。
紀洛宸的瞳孔驟然縮緊。
“我沒打算勸你。”周淮嶼的語調聽不出起伏,他配合著廖景程的動作慢慢站起,視線一瞬不瞬地緊貼在陶明鑫身后。
沈知黎早上前幾步接住了跌跌撞撞的陶明鑫。一眾待命的醫護立刻開始止血消毒,又取來大牛皮紙袋罩在他的臉上幫助呼吸。
“沒事,都是皮外傷。”沈知黎迅速檢查了下,朗聲喊道。
周淮嶼的臉色聞言放松了些許。救護車一路鳴笛遠去,他輕舒一口氣,看向十步之外的高大身影,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
“紀洛宸。”
刑警隊長卻沒對那呼喚做出任何回應。他全身緊繃,若是湊近的話甚至能聽到牙關摩擦的咯咯聲。
右手扣在槍上,皮夾克下的手臂肌肉隆起。他死死盯著僅在周淮嶼身后露出一雙眼睛的廖景程,像頭隨時準備暴起的狼。
“紀洛宸!”
紀洛宸還是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緊咬的唇漸漸滲出血痕。周淮嶼和刑警隊長似乎在詭異地隔空對峙,周圍的警員們一時也有些疑惑地面面相覷。倒是廖景程本能地不安起來:“你們在搞什么!閉嘴!”
遠處的人群突然一陣騷動。數輛黑色的越野車在警戒線外停下,二十余名一身漆黑的人敏捷地跳下車,熟練地分散到周圍的建筑中去。
耳機里傳來聯絡員的呼喚:【臨南特警隊已抵達!特警隊已抵達!正在尋找突破口,請指示!】
……時機真是糟透了。
紀洛宸的眉心才剛放松了一瞬,轉眼又被憂色籠得沉沉。廖景程下手狠厲,顯然不是易與之輩,眼下只勉強靠答應他釋放同伙才保持著冷靜。若是刺激到他……
廖景程顯然也聽見了騷動,眼里隱隱閃著期待的光。
他伸直脖子張望了半晌,卻不見有任何押送車開到面前,那光肉眼可見地暗了下去。
“耍我是吧?”他惡狠狠地抽了抽嘴角,握著匕首的手背青筋爆出。“剛才來的是什么,武警、特警、狙擊手?你們根本就沒打算放人是不是!”
“不是!”紀洛宸緊張地踏前一步,“你冷靜點,他們已經在路上了!事關重大,辦手續花了一點時間……馬上,他們馬上就到!你先把刀放下!”
“還想騙我!”廖景程大聲怒喝,眼里迸出絕望的瘋狂,“狙擊手已經在找地方了吧?馬上?怕是馬上就有子彈來要了我的命!”
【A組已就位,沒有射擊角度!】
“不過你放心,”他話鋒一轉,匕首在周淮嶼喉間劃出一條細細的血痕。“就算我死了,也絕對會拉著你的小情人下去陪葬。嘖,這么漂亮的小臉蛋兒……在下面應該也很吃香吧?”
“你別沖動!!”紀洛宸的嗓子都破了音,“傷了人質對你沒有好處!你已經被抓進去了五年。總不想剛剛一出來就再進去吧,黑狐——。”
第98章
廖景程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大笑:“你們是不是沒搞明白?我根本不拍進不進去,我本來就是一個亡命徒,你們殺了我那么多手下兄弟,把我本來的生意搞得一塌糊涂,就連我在外面留下的兄弟都莫名其妙被你們的人殺了。我現在就要取你們的狗命。”
在場的所有人齊齊色變。如果廖景程放棄談判返回樓里,不僅狙擊無望,而且怕是真的要血流成河……
廖景程獰笑著,腳下竟真地向樓門口移動過去。
“不能讓他進去!”一直不曾動作的周淮嶼突然拼命掙扎起來。墻縫、窗臺、門框,他死死摳住一切能摸到的東西,恨不得變成一只壁虎來絆住廖景程的腳步。可他畢竟只穿著薄薄的襯衣。此時手腳僵硬。
連嘴唇都凍得發白,那點阻力在廖景程面前只如螳臂當車一般。
【B組已就位,沒有射擊角度!】
他們離門口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教學樓幽深的入口像怪獸沉默張大的嘴,不詳的黑暗在其中翻騰。
沒有人敢想象放任廖景程進去的后果,所有的槍口都懸在半空,屏息凝神等待刑警隊長的指示。
【C組已就位!角度不夠,還差一點!】
還差兩步,還差一步,刑警隊長的額邊沁出汗水。
短短的幾秒像是一生。廖景程的左肩已經越過了門框,只差一個轉身……
“——紀洛宸!!!”
枯枝上的鳥雀被驚起一片,撲簌簌地掠過天空。這一聲破空的吶喊仿佛用盡了周淮嶼全身的力道,在昏暗的天色里,他的目光灼灼如火,仿佛盛著不肯落下的一輪驕陽。
而回應他的是一聲沉悶的槍響。
喊聲嘈雜,腳步紛亂,可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盯著
那個身影,仿佛除此之外的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他幾乎是在用全身的力道來鎖住眼皮本能的運動了,仿佛只要一個眨眼,一個恍神,對面那個他甘愿為之粉碎理想、背叛警徽,以自身相威脅方才勉強留住的身影,就會倏地消失不見。
可就算他再怎么努力地睜大雙眼,甚至連眼底都因這執著爆出了紅色的蛛網,光還是開始消散了。對面的那人大抵是先倦了,他噙著最后一抹淡淡的笑闔上了眼。太陽落下地平線。陷入一場永久的安眠。
“紀洛宸,”他聽見風送來他的聲音,又或者這聲音是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他的掌心落下一團輕飄飄的風箏線。
趙季寒趕到現場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情景。
周淮嶼的身體劃出飄逸的弧,飄動的白色襯衣像一片雪花,輕輕地落下,隨即被吞沒在黑暗里。
他身后的廖景程轟然墜地,匕首當啷一聲砸在地上,猶帶著新鮮的血痕。
人群靜止了一瞬,然后待命的警察和醫護一窩蜂地沖了上去。只剩刑警隊長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是誰——”趙季寒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然而下一秒,他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紀洛宸的肩膀仿佛一剎之間落滿大雪。
他黯然垂落著的槍口,正飄出裊裊的青煙。
消毒水的氣味尖銳刺鼻,監控器的波形忽高忽低,紅藍的警燈救護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直到擔架床消失在手術室的大門之后,趙季寒才勉勉強強地回過神。
門前的等待區擠滿了人。除了被留下清理現場和疏散群眾的以外,整個刑偵大隊的人幾乎在這里集齊。周淮嶼畫功卓絕又待人親切,來分局后捎帶著把火爆脾氣的杜大隊長都變得溫和不少,此刻雖早已過了下班的點,卻沒有人愿意離去。
最角落里的長椅上,紀洛宸孤零零坐著,像一塊失了魂的石頭。
“紀洛宸,怎么回事?”趙季寒的臉上仍帶著不可思議的神色,“我只聽說是人質劫持案。怎么會是周老師……”
“——你還有臉問!”紀洛宸沒有出聲,倒是蘇泱怒氣沖沖地站起身,動作之大甚至帶出長椅刺耳的一聲響。“這么大一個同伙在外面都沒發現,市局到底在干什么?!”
“蘇泱!”
“那你讓他說,他下午到底去哪兒了!”
沈知黎的提醒沒有任何效果,若非顧忌著這是醫院,蘇泱怕是已經在咆哮:“我們給你打了多少電話你不清楚嗎!但凡能拖延點時間,老大也不至于……”
像是被戳中最痛苦的回憶,紀洛宸的肩膀猛地一抖。
潮水般的目光霎時從四面八方涌來,趙季寒感覺自己成了人形的活靶,被不加掩飾的敵意狠狠刺穿。
蘇泱鐵青著臉,身后似乎有千軍萬馬正嚴陣以待。
如果他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下一秒就要迎來被踏碎的結局。
怎么每次攬的都是這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趙季寒苦笑。
“都干什么呢!”談局匆匆趕來,身后還跟著紅了眼眶的姜樂悠。她一望便知氣氛不對,皺眉低聲道:“都給我回去坐下,這里是醫院!”
像是被沉沉的黑云壓在頭頂,等待區鴉雀無聲,每個人臉上都籠著散不開的愁郁。不知過了多久,手術室的燈倏然熄滅,所有人都焦急地望向那扇門。
姜樂悠情不自禁地上前幾步,只有紀洛宸依然坐在角落,他微微偏過頭,又像是害怕似地收回視線。
門開了。幾個醫護推著病床迅速進了ICU,眾人只來得及瞥見周淮嶼氧氣面罩下蒼白的臉。
“醫生,他…”
“左肺上翼貫穿傷導致張力性氣胸,血管神經損傷,失血性休克。總的來說還算幸運,沒有傷到心臟,但肺部的創口很大。我們已經進行了清創止血。也實施了肺裂傷修補術。但這只是暫時的控制,仍存在復發的可能,需要留在ICU觀察。”
姜樂悠的嘴唇止不住地顫抖:“這是……什么意思?”
穿著手術服的醫生摘下眼鏡,輕輕嘆了口氣:“也就是說,病人的情況很不穩定,接下來一周都是危險期。家屬要做好最壞的準備。”
紀洛宸把頭深深埋進手掌,發出一聲沙啞的嗚咽。
“都回去休息吧。”時針已跨過九點,談局率先起身開口,“我知道你們都很擔心周淮嶼,但在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都回去吧,我和紀洛宸留下,明天蘇泱和姜樂悠來換班。”
沒有人動作。
“回去吧。明天還得上班……犯罪分子可不休假,你們也不想等周淮嶼醒來還有別的案子要操心吧。”
在長久的沉默之后終于有人站起身,然后一雙又一雙手帶著無法言說的情緒拍過紀洛宸的肩頭。等待區很快又空空蕩蕩,趙季寒最后一個站起身:“談局,您也回去吧,我在這兒陪著紀隊。”
“你…”她有些遲疑地看向紀洛宸,對方并沒有流露出反對的意思。
“……好吧。”
自動售貨機發出滴滴的聲響。趙季寒買了兩罐可樂,坐在紀洛宸身邊。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有啊,”紀洛宸從鼻孔噴出一聲嗤笑,“如果貴局能從開始就把這伙人一網打盡。今天不會有任何人受傷。”
趙季寒抿了抿嘴,點點頭:“……這件事我的確負有責任。報告、檢討我都會寫,處分我也接受。但是,”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紀隊的身手遠近聞名,就真的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
“…你什么意思。”紀洛宸面色驟冷,“你覺得我會拿周淮嶼的性命開玩笑?!”
“紀隊別這么大火氣。我只是有些地方想不明白罷了。”
“想不明白可以不用去想。”紀洛宸“騰”地起身。
“當”的一聲把易拉罐踢出老遠。他以絕對的壓迫感逼視著對方,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趙季寒,我不打算問市局怎么辦的案子,也不在乎你下午到底去了哪兒、干了什么。但你最好給我記住——周淮嶼現在的樣子跟你們脫不開關系。”
紀洛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趙季寒長長呼出一口氣,他有點窒息。
這一日的臨南久違地下起大雪。
對一座南方的城市而言,這樣的日子仿佛是從天而降的驚喜,街道上、公園里擠滿了看雪玩雪的人,他們歡呼著拍照、玩鬧。凍紅了鼻尖卻熱情似火。
仿佛幾日前的所有恐懼與無助都被大雪悉數撫平,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趙季寒在住院部大樓前伸出手,掌心很快落入一片雪花。可在他看清那六角的形狀之前,雪花就迅速被削去了所有的枝杈,融成一顆透明的水滴,像是淚。
雪中淚,滴滴皆是透心寒。
他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三天前那個夕陽低垂的傍晚,當周淮嶼的身軀如雪花般飄落的時候,他的臉上,是否也有這樣的一滴淚呢。
趙季寒拍拍身上的雪,快步來到ICU門前。這里大約是世界上最壓抑的場所,希望與絕望交纏成灰蒙蒙的霧,悄無聲息地將所有人的生氣吸干。沒有消息是難涯,有了消息是心碎。從他在局里聽到的只言片語來看,紀洛宸已經在這兒不吃不喝地待了三天,整個人都快要風化成廢墟里的一截斷壁殘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