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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如耿舒寧預料那般,架雖然沒吵成,兩人還是愉快地跑到龍床上,實現了從床頭翻滾到床尾的大和諧。

    只是這場歡愉來得太洶涌,叫耿舒寧有些吃不消。

    她自打回宮起,給太皇太后調理身體,暢春園太上皇那邊都時不時送方子過去,一點沒落下,自不可能落下自家藍盆友。

    先前除夕到正月里半個月,將養時間太短,耿舒寧還沒太深刻地感受。

    這位爺工作起來太不要命,雖然身子骨還算康健,卻特別瘦,瘦得翻滾起來硌得慌。

    所以正月前半個月吃飽了葷,她也沒怎么惦記。

    但這會子卻全然不同,她小手剛開始不老實,就瞪大了眼捏了好幾下。

    狗東西竟然長肉了!

    明明穿著衣裳看起來還是瘦削模樣,可胳膊腿兒肌肉明顯,還有腹肌,線條隱隱約約拱衛著孽緣,叫人流連忘返。

    耿舒寧氣都喘不勻,也沒忍住感嘆:“爺現在……唔……真真是秀色可餐,怪不得……嗯,怪不得旁人惦記哼……”

    胤禛很受用耿舒寧的喜歡,不枉費他忙里偷閑在布庫場上揮灑的汗水。

    但他沒說話,他埋在心底的郁結,不堪,還有悲涼,并不想讓懷里臉頰滴粉的小狐貍知道。

    可他的生母非要將他身邊最重視的都毀掉,如果不讓小狐貍清楚一切,也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就會因為大意而受傷甚至……

    想到此處,胤禛幾乎是用上了把這嬌嬌兒嵌入身體的力道,緊緊擁著她。

    月擊星空,星空震顫,點點星光滑落,落入幔帳,驚起動人心弦的吟唱。

    耿舒寧自覺體力還算不錯,以前起碼能陪著藍盆友快樂到結尾。

    累著了,第二日休息半天就沒事兒人一樣。

    但今天她卻感受到了胤禛格外不同的熱情,每一次星空見月,都要為之震顫。

    溫柔中帶著些微粗魯,卻更叫她難耐,眼角的晶瑩一滴滴滑落,也潤不透嘶啞求饒的嗓音。

    她翻身想跑,這位爺太適合做古董商了!

    她不行,她是細水長流的選手哇~

    但跑是來不及的,伴隨著胤禛低啞的輕哄,嗚嗚咽咽的小獸又一次被擁住,繼續無休無止地沉淪,一次次攀上云端。

    這次耿舒寧沒能陪胤禛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睡過去的。

    再睜眼,幔帳被晴芳打開時,燈燭都點上了!

    *

    耿舒寧呆了下,撫著脖子,聲音嘶啞問:“這會子什么時辰了?”

    不會晚上了吧?

    她一覺睡了一天?!

    巧荷見到幔帳內比以往更甚的風光,臉頰微紅,趕忙將早備好的薄荷蜜水端過來。

    耿舒寧接過來一口干掉,這才覺得嗓子眼舒服了些。

    “回主子,還沒過午時呢,萬歲爺留話,說今兒個忙,午膳怕是回不來,叫您等他一起用晚膳。”晴芳這回倒是沒有往常伺候時的臉紅,只略擔憂扶著主子起身。

    昨兒個主子在年羹堯面前那般肆意,晴芳就覺得有些不妙。

    眼下見到主子身上的痕跡,這都不算什么,可看著主子走路時的不自在,還有蜜水都潤不回來的嗓音,令她心里越加發沉。

    怕不是萬歲爺生了怒,將火氣都發作在幔帳里了吧?

    昨個兒儲秀宮和漱芳齋還有禮部其他的官員和宮人看著,若是有不好聽的傳出去,損了萬歲爺的顏面……

    萬一累及主子此時失寵,先前宮外那些被主子壓制下去的家族,還有宮里被主子摁著的妃嬪,估摸著得生吞活剝了主子。

    “主子恕罪,奴婢有幾句話不得不說。”晴芳伺候著耿舒寧沐浴的時候,便等不及小聲勸慰主子。

    “這女子再要強,在夫君面前該服軟的時候還是得服軟,您……您別覺得委屈,夫妻之道本就是互相低頭,您說是也不是?”

    耿舒寧閉著眼泡在浴桶里解乏呢,聽晴芳這話古怪,詫異睜開眼。

    “皇上早上走的時候,看起來心情不好?”

    不能夠啊!

    她向來覺得,幔帳里的事情不能只有一個人享受,互相取悅才能得到更多快樂。

    她昨晚上被這狗東西迫著,翻身做了好一會子的主人,為了叫他早些歇著,她甚至還這樣那樣地耍花活兒。

    雖然引得這男人更沒完沒了,但他的表情可是越來越高興的。

    晴芳愣了下,下意識道:“萬歲爺看著心情還不錯,可昨兒個您跟年大人……交談甚密,蘇總管特地跟奴婢說了,您回來之前,萬歲爺捏碎了那串云南進上來的迦南佛串子。”

    耿舒寧挑眉:“若皇上寵幸了其他妃嬪,我摔摔打打的話,你猜蘇培盛會不會勸皇上跟我服軟?”

    晴芳:“……”想也知道不可能,皇上寵幸妃嬪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巧荷端著主子要換的衣裳進來,正好聽到耿舒寧的話,拉了晴芳一把。

    她笑道:“我瞧著蘇總管的意思,怕是想叫主子知道萬歲爺在意主子,卻不舍得對主子發作,是替主子爺討巧呢。”

    她還調侃:“就算您愿意服軟,奴婢瞧著呀,萬歲爺怕是也舍不得。”

    就以她們家主子的性子,服一次軟,怕是造作十回都補不回自個兒心里的虧,到時候頭疼哄人的還是皇上。

    只要皇上心思清明,才不會做這樣虧本的買賣。

    晴芳欲言又止,雖然她忠心主子,可無論如何,主子伺候的畢竟是皇上……

    “晴芳,你當知道,我與旁人不同,別說在皇上跟前我不會服軟……”耿舒寧起身,由著巧荷給她穿上衣裳,意味深長看晴芳一眼。

    “就是在太后,甚至老祖宗和太上皇面前,我亦不會卑躬屈膝。”

    “如果你習慣不了這一點,我可以安排你在宮外辦差。”

    晴芳臉色發白,立時跪地請罪:“是奴婢想岔了,奴婢愿意伺候主子左右,求主子再給奴婢一個機會。”

    “僅此一次。”耿舒寧隨手拉她起來,“如無必要,不必跪我,我想要的忠心,不在形式上。”

    *

    等巧靜伺候著耿舒寧用午膳的時候,巧荷偷空將晴芳拉到燒茶的梢間里。

    避開了人,巧荷罵晴芳:“以前我覺得你比巧靜通透,怎么突然就糊涂了?”

    “你也不想想,主子將來是要與萬歲爺比肩的,老祖宗和太上皇再疼主子,也由不得主子盛寵太過,影響子嗣。”

    “太后就更容不得主子成為比她更濃墨重彩的存在,我看你是豬油蒙了心!”

    晴芳焦急跺腳:“我哪兒是這個意思,我是怕主子在皇上面前太要強,時間久了會讓后宮那起子……鉆了空子!”

    都說女子以柔克剛,后宮妃嬪甚至想爬床的宮人,怕是一輩子都在鉆研‘柔’之一字。

    眼下皇上和主子感情好,時間久了呢?

    晴芳想勸主子,好歹剛柔并濟也成啊,別一味偏著性子……

    巧荷不客氣地打斷她的思緒:“那若太皇太后、太上皇和太后為難主子呢?”

    “你猜主子是需要站在他們那邊指責主子的奴才,還是與主子一條心,指哪兒打哪兒的奴才?”

    晴芳又一次愣住。

    “可別說我不提醒你,先前在溫泉莊子,主子對九衛的要求你該記得。”

    “巧靜現在還誠惶誠恐得不到主子信重,你若再犯,怕是留不得了。”

    晴芳臉色更蒼白,瞬間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

    她在以世俗女子的規矩勸主子。

    可她們跟隨的主兒,明顯跟這世道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也因此得了皇上的寵愛。

    要主子真漸漸變得與其他女子一樣……才會真失了萬歲爺的心。

    晴芳給自己一巴掌:“都怪我,前兒個去六尚局辦差,聽那邊的幾個尚官和掌儀說了幾句,左了心思,往后我再不敢了!”

    巧荷皺眉:“六尚局?誰說的你可還記得?”

    晴芳遲疑:“她們就是在值房里私下說道,沒發現我……或者裝沒發現我。”

    她這會子回過味兒來了,緊咬著牙扭身就走:“我帶御前的容惠去的,她知道是誰,我這就去問清楚。”

    容惠是蘇培盛帶出來的,在御前伺候了好幾年,記性特別好,直接就跟晴芳說了。

    一共有四個人,尚服局的納喇尚官,尚宮局的他他拉掌儀,還有尚膳局的陳尚官和喜塔臘掌儀。

    當然,容惠跟晴芳說完,立馬也跟蘇培盛稟報了。

    *

    巧荷和晴芳還沒去找陳嬤嬤查,蘇培盛就回了養心殿。

    “歲寧主子,嚼舌根子的幾位,奴才知道是誰的人,您不必叫人去查了,否則怕會打草驚蛇。”

    耿舒寧挑眉:“蘇總管不如跟我說說,她們都是誰的人。”

    蘇培盛有點尷尬:“萬歲爺吩咐,說用過晚膳,他會親自跟您說。”

    耿舒寧瞬間了然,又是太后啊。

    等蘇培盛離開后,陳嬤嬤近前伺候,得知晴芳叫人忽悠了,眉心皺得很緊。

    “主子,六尚局的尚官,那都是八旗體面人家的夫人才能擔任,背后牽扯的人可不少。”

    “納喇尚官的夫家舒穆祿氏,是孝康章皇后外家,陳尚官出身陳佳氏,夫家是三等公忠勤公索綽羅氏,忠勤公府乃是萬歲爺親妹溫憲公主婆家。”

    “至于他他拉掌儀和喜塔臘掌儀,身份來歷也不一般,他他拉氏曾是孝康章皇后的貼身婢女,喜塔臘氏的額娘是孝懿皇后奶娘。”

    如果是這幾個人,幾乎將太上皇、太后還有先孝懿皇后都盤算在了里頭。

    一旦發作起來,就是直直下幾位長輩的面子,實在不好處置。

    耿舒寧倒是有些佩服太后了,“咱們這位太后娘娘,在做德妃的時候,手段很是不俗啊。”

    連孝康章皇后的外家和貼身婢女都能收用為自己人,甚至在孝懿身邊也安插了人手……嘖嘖,該她得康熙的喜歡,甚至能前后生下五個孩子,還站住了三個。

    *

    等胤禛回來的時候,就見耿舒寧用手撐著下巴,歪著腦袋一臉看猴兒的表情看他。

    胤禛無奈:“你這又鬧得什么妖?”

    耿舒寧笑嘻嘻湊上前,拉著他坐在羅漢榻上,“我只是想看看,萬歲爺的聰慧是隨了太后還是太上皇。”

    她拉長了聲兒調侃:“如果隨老爺子嘛,那就不用擔心了,太上皇至今也英明神武。”

    “如果隨太后我可就要為自己擔憂了,您可別上了年紀后,突然做些驚掉旁人下巴的事兒……”

    胤禛沉下臉,不太有說服力地低斥:“放肆!怎可妄議長輩之事!”

    再說,在這混賬心里,老爺子難道比他更英明神武?

    蘇培盛忙帶人出去守著。

    趁殿內沒人,耿舒寧抱著胳膊冷哼。

    “這長輩若仁慈,我自當敬著,若她不做長輩該做的事兒,連我帶我男人一起欺負,我憑什么尊她敬她!”

    胤禛沉默片刻,捏了捏額角,表情喜怒不辨,聲音卻很疲憊。

    “你這急性子也不知道隨了誰,就不能等用過晚膳,朕再慢慢跟你說嗎?”

    耿舒寧:你總說我像你,隨誰還用說嗎?

    見她眨巴著杏眸望著自己,胤禛哭笑不得,心情倒稍微和緩了些,捏捏她的臉頰。

    “其實也沒那么復雜,額娘恨朕,只要朕痛苦,最好早些薨逝,她才會滿意。”

    耿舒寧不解:“可當初我在……壽康宮還有慈寧宮時見到的太后,完全不是這么個性子啊?”

    “她還挺關心皇上的,也掂得清輕重,為人處世也都恰到好處,怎么會……”

    壽康宮她是參考原身的記憶,慈寧宮時她可是親自接觸了太后烏雅氏。

    她當時是真挺喜歡跟富婆貼貼的,還以為正史說太后和大兒子不對付是謠言,最多就是有些不擅長跟彼此打交道罷了。

    但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太后好像打開了什么開關,突然扭曲得跟換了個人似的。

    胤禛低聲解釋,“額娘當初將朕給孝懿皇后養,以為可以換得嬪位,能在自個兒身邊養個阿哥,豈料皇阿瑪只給了她一個封號貴人。”

    孝懿皇后解釋過,若是烏雅氏有了身孕,皇上還會晉封。

    一下子從個小答應封嬪,以老爺子那種晉位非常吝嗇的,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烏雅氏覺得孝懿皇后騙了她,就此生了恨,利用在孝懿皇后身邊安插的人手跟胤禛接觸,說孝懿皇后的壞話,讓他向著自己。

    胤禛那時候還小,在承乾宮住著,他又能做什么呢?

    敵視孝懿皇后?

    烏雅氏只是貴人,沒辦法把他搶回去養著,他只會處境更艱難。

    “朕將這話跟額娘說了……她氣得動了胎氣,早產生下小六,后來胤祚身子不好,她便覺得是孝懿皇后指使朕,害自己的親兄弟。”

    胤禛越說面色越疏淡。

    被收買的婢女一直說德貴人多少慈母心腸不得不藏在心里,又為了他的前程有諸多無奈,心如刀割冷著他。

    他那時候很是心疼,總會偷偷想辦法去見烏雅氏,緩解她的思子之痛。

    可烏雅氏從未表達過對他的愛意,每次見到他更多是打聽孝懿皇后的事兒。

    甚至會利用他來壞孝懿皇后的恩寵,導致康熙和孝懿皇后都對他愈發冷漠。

    胤禛本以為自己的額娘是愛在心頭口難開,因為他也是如此,總習慣做得多說得少。

    但小六和十四出生后,見到烏雅氏是如何心疼兒子的,又是如何利用自己為小六和十四籌謀的,他才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

    “有一次允禵犯了錯,皇阿瑪很生氣,我為了替他免去皇阿瑪的罰,打了他,但額娘并不這么覺得,甚至覺得我是想害死自己的第二個兄弟。”

    胤禛面無表情回憶自己當時怕額娘誤會,特地去永和宮解釋,在角落里聽到烏雅氏歇斯底里的話。

    “若不是他,本宮又怎么會被人嘲笑賣子求榮!最該死的就是他,而不是本宮的小六!”

    “現在連小十四他也不想放過,早知道當初他一出生,本宮就該掐死他,也免得叫他成為一個不知道孝順和兄友弟恭的怪物!”

    “佟佳氏搶了我一個兒子還不夠,還害死了我的小六小七,壓著不許萬歲爺封我為貴妃,他卻在宮宴上堂而皇之跟佟家親近,叫我這個額娘情何以堪!”

    周嬤嬤勸她,“六阿哥是九阿哥害死的,四阿哥跟九阿哥水火不容,還是知道好壞的。”

    “再者四阿哥打十四阿哥也不重,卻免了皇上對十四阿哥的懲罰,也是好心……”

    貴妃一說,也就德妃自個兒覺得,周嬤嬤都覺得,以烏雅氏包衣的身份,封妃也就到頭了。

    至于烏雅家沒人能參加宮宴,胤禛畢竟被孝懿皇后養過,面子上敬孝懿皇后的阿瑪幾杯酒,也不算什么,周嬤嬤都沒來得及說。

    烏雅氏脫口就是一句——

    “他恨不能禎兒去死,好搶了弟弟的名字!我才沒有這樣的兒子!”

    耿舒寧一臉‘地鐵老人看手機’的震驚,什么叫搶了弟弟的名字?

    先生的哪一個,太后自己不清楚嗎?

    不過耿舒寧很好奇,“滿文中您和十四貝勒的名字寫法一樣,怎么會有這樣的失誤?”

    有了原身的記憶,耿舒寧才知道,滿文是以拼音來區分文字的,禛和禎的寫法讀音都是一樣的。

    原本因為回憶,臉色陰沉的胤禛驀地露出個笑來,似無奈又似感嘆地撫著耿舒寧的后腦勺夸——

    “朕的寧兒果然聰明,這就是額娘越來越針對朕的緣故。”

    啊?

    耿舒寧感覺像是被這男人當狗頭摸了,因為她比狗還懵。

    胤禛失笑,“你可知六弟名諱的祚,乃是國祚的祚?額娘覺得皇阿瑪有意讓他取代二哥的太子之位。”

    不只太后這么想,有一部分朝臣,甚至連端和帝都有此猜測,所以胤祚才總會遇到諸多意外,早早就去了。

    胤禛知道這只是無稽之談,胤祚不嫡不長,甚至身體不好,老爺子瘋了才會將皇位傳給他。

    這不過是個父親對病弱兒子最美好的祝愿,甚至有意將他過繼給自己無嗣的七弟,純親王隆禧,才會用了這個字表示看重。

    朝臣甚至端和帝之所以會將那無稽之談的流言傳開,無非是為了以此打擊當時跟端和帝爭得如火如荼的直親王胤褆。

    也只烏雅氏深信不疑,在心里埋下了怨恨的種子。

    恨胤禛讓胤祚早產,恨宜妃之子嚇得胤祚生病,更恨孝懿皇后借著宮規,不允許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去永和宮給她尊貴的兒子救命……

    她恨得太多了,直到胤禛登基,這份恨意終于有了出口。

    胤禛唇角的笑意變成了苦澀。

    “朕當年在額娘懷著身子的時候,告訴她朕無法跟孝懿皇后生分,有孝懿皇后令人暗中引導之故,更因為……”

    他偏開頭看著窗外,飛快轉動著佛珠,艱難承認——

    “朕那時太任性,自打額娘懷了小六,許久不再叫人給朕送點心衣裳,也不再帶話給朕,偶爾見朕,只為了問朕孝懿皇后的動靜,朕……嫉妒,選了不合適的時間說了些難聽的話。”

    事實上,他不只嫉妒,更委屈,也不甘。

    為何同樣是額娘的孩子,額娘對他只有利用?

    即便他只是個孩子,也看得出額娘看著肚子的眼神多么溫柔,又多么重視那個孩子,那是他從來沒得到過的溫情。

    可再多理由,也礙不住他確實做錯了。

    對一個情緒不穩定的孕婦,還是自己的額娘,說自己不會選擇生母,也不會疏遠跟她不對付的養母,氣得她動了胎氣早產,這件事他無從辯駁。

    所以在往后的歲月中,無論烏雅氏私下里做過多少過分的事,他都只是默默忍著,當作為自己贖罪。

    胤禛緩了下心緒,平靜道:“朕登基時,皇阿瑪的身子不好,并未出現在登基儀式上,傳位詔書滿蒙漢三種文字,一式三份,宣讀了三遍。”

    “滿漢文字的旨意,朕的名字和允禵的名字讀起來一模一樣,當時額娘的表情就不對,只是當時她因著規矩還在暢春園,朕并未及時發現。”

    “等朕接她回宮后,漸漸地,通過周嬤嬤,朕才知道,她和烏雅嬤嬤都覺得,是朕搶了老十四的皇位,只是老爺子病糊涂了,才會選了朕這個……無情無義之輩。”

    耿舒寧:“……”她第一次,對一個人這么無語,吐槽都沒地兒下口,槽點實在是太多了。

    胤禛甚至格外冷靜地分析,“萬幸皇阿瑪健在,若朕繼位時,皇阿瑪……也許額娘會直接在宮里發瘋,朕一點都不會意外。”

    耿舒寧更:“……”不得不說,四大爺,你真相了啊!!

    第112章

    正史上,在胤禛繼位后,被親兒子封為仁壽皇太后的烏雅氏,以“欽命吾子繼承大統,實非吾夢想所期”一句話,給了八爺黨和與雍正不對付的朝臣攻殲他得位不正的機會。[注]

    現在自家這位老天爺喂飯吃的藍盆友,一臉悲涼冷靜地分析,絲毫不差,叫耿舒寧覺得……有點心疼。

    怎么說呢?

    胤禛打小就是那種言簡意賅,開口就噎死人的性子,又是個皇子……老實說,耿舒寧覺得他小時候有點青春疼痛文學的意思。

    哪怕爹不疼娘不愛,胤禛好歹也是皇貴妃養子,生母得寵,宮人輕易不敢怠慢,金尊玉貴養著,沒人敢給他挫折叫他成長。

    在這種情況下,他受到的最大挫折來自期盼良多的生母,又是小孩子,說話沒分寸……不能說他沒錯,只能說可以理解。

    而太后,耿舒寧聽著,感覺她比胤禛還像被人慣壞的小孩子。

    這也不難理解,太后是康熙唯一一個不是秀女的妃子。

    十五入宮,十八生子封貴人,二十歲封嬪,二十二封妃,晉位速度在康熙朝已經算是坐火箭了,可謂風頭無兩。

    入宮前作為滿族姑奶奶,家里寵著,雖因包衣身份小選入宮,但烏雅家在內務府勢力不俗,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等得了康熙的寵愛,加之自己心計和某些時候情商都還算在線,更加不會受什么委屈。

    這樣溫室里嬌慣出來的女子,以自我為中心再正常不過,一有不如意就怨天尤人,好似誰都對不起她。

    *

    胤禛犯了錯,即便被德妃再三拒絕撫養,也還是得忍下所有的委屈恭敬對待生母。

    即便烏雅氏一而再再而三傷害他,他也得粉飾太平,否則就是不孝。

    而太后又為胤禛做了什么?

    她身為答應,按大清變態的宮規,本來就撫養不了自己的兒子,是她自己選擇走門路進了承乾宮。

    即便不是孝懿皇后撫養胤禛,也不會是她。

    她因為兒子不肯幫她做承乾宮眼線,對兒子堪比對待仇人。

    哪怕在胤禛登基后,面子情也寥寥無幾,以允禵為雨晴表,好賴全由她。

    問題允禵都還沒覺得自己委屈呢,她到底是心疼小兒子,還是借此來發泄自己對胤禛的不滿?

    耿舒寧問胤禛:“她對烏拉那拉氏和齊妃也是如此嗎?”

    她突然記起,有些野史傳說,德妃給自己的兒子挑選的都是漢軍旗,就是表達對兒子的不滿。

    對待滿八旗的四福晉也是諸多刻薄,才會讓四福晉郁結于心,早早薨逝。

    胤禛又沉默了好一會兒沒說話,答案可想而知。

    蘇培盛輕手輕腳進來點上了燈燭,欲言又止看了眼這邊,見耿舒寧擺擺手,才輕嘆口氣又出去守著。

    從小就在胤禛身邊伺候的蘇培盛,也清楚自家主子心里有多苦。

    胤禛再開口,聲音嘶啞得不像話:“是朕做錯了事……”

    耿舒寧不耐煩地捏了捏他的臉頰:“彌補也該有個限度,爺確定太后娘娘不是因為您無休止的退讓,才會越來越過分?”

    胤禛愣了下,抬手握住耿舒寧的手,“皇阿瑪也跟朕說過差不多的話。”

    只是康熙不會說得如此明顯。

    畢竟太后曾為他生兒育女,也是他特別寵愛過的女人,有情分在那里。

    康熙只是勸胤禛,至親之間有些話不能藏在心里,藏得久了,就會變成一根刺,再也拔不出來。

    耿舒寧了然道:“所以說老爺子就是比您英明呀!”

    不等胤禛瞪過來,耿舒寧晃了晃他的手,又問:“太后原本很喜歡我,好像是從我出宮開始,她就對我改了態度。”

    “我猜,是因為那個時候,她開始知道爺心里有我吧?”

    她將胤禛的手當作自己的,撐在自己臉上,趁機歪在他身側,繼續猜測。

    “如果說誰會告訴太后,熹嬪是一個,烏拉那拉氏是另一個,她們讓太后以為,皇上為了我,欲效仿佟貴太妃的路子,這叫她更討厭我。”

    太后特別在意別人說自己賣子求榮,厭惡極了佟佳氏,偏偏因著自己一直以來的溫婉知性形象,什么都不能說,憋久了變態也很正常。

    “后來,我跟隨您南下,看起來又似要走董鄂氏的路子,偏偏又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歡,叫不得太皇太后喜歡的太后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更加嫉恨。”

    更別說,宜太妃還公然替她說話,可以說耿舒寧幾乎把太后的雷點趟遍了,太后不搞她搞誰啊!

    如果得太皇太后和宜妃支持的耿舒寧得封高位,太后見到耿舒寧就會想起以前壓她一頭的孝懿皇后,見到胤禛就會想起自己曾經‘不堪’的過往……

    已經沒有允禵什么事兒了,人家好好在青海做大將軍王呢,太后就是為了自己陷入瘋魔。

    胤禛:“……”話都被小狐貍說完了,他也沒什么可補充的。

    但耿舒寧有。

    她抬頭笑瞇瞇看著胤禛:“更有一點,我同樣非選秀入宮,可若我得封高位,甚至成為皇后,就叫她過往的恩寵成了個笑話,也叫她現在這個太后之位成為別人嚼舌根子的下酒菜。”

    太后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曾經的恩寵,最無法釋懷的就是自己并非太上皇后,只是太后。

    要是耿舒寧成為例外,又有太上皇壓著,可憐太后連發瘋都不能,嘖嘖~扭曲一下而已,灑灑水是吧?

    胤禛愈發無奈:“朕為額娘請封過皇太后之位,只是皇阿瑪早年說過不會再立后,因此孝懿皇后和溫僖貴妃才會……”

    如果此刻封太上皇后,佟佳氏和鈕祜祿氏都得跟著發瘋。

    左右太后現在是除了太皇太后之外最尊貴的女子,在康熙百年之后,胤禛也可封皇太后,康熙思量之下,絕不會同意封太上皇后。

    胤禛用力握了握耿舒寧的手,“朕不會由著額娘繼續如此下去,內務府那邊允裪會盯著,額娘掌控的釘子不止這幾個,還需要時間慢慢查。”

    “等查清楚以后,朕會在皇瑪嬤千秋節時下令,放一批內務府的人榮養出宮,為皇瑪嬤積福。”

    “等額娘手里能用的釘子都被拔掉,再請皇阿瑪叫她常住暢春園,往后她就不能再對你做什么了。”

    別怪他把麻煩丟給老爺子。

    礙于孝道,即便知道太后做了什么,胤禛也確實沒辦法怎么樣,誰的媳婦兒誰自己管去吧,他這個做兒子的是沒辦法。

    耿舒寧:“……”看出來是親爺倆了。

    她把臉從胤禛掌心抬起來,湊近他唇角輕輕親了下,“不能再對我做什么,她對你的傷害就這么算了?”

    “萬一老爺子……將來她再次入宮要為難我們兩口子呢?你依然還要選擇退讓?”

    胤禛又一次沉默,這次沉默的時間短了些。

    他不再是小時那個敏感尖銳又期待母愛的小孩子,他已經是大清之主,沒有誰能再傷害他。

    所以他只淺淺一笑,低頭在耿舒寧唇上親回去,輕輕蹭了下,溫柔至極。

    “安心,有賴寧兒周全,皇阿瑪身子骨不錯,朕也不會一直這樣為了前朝和邊境焦頭爛額。”

    “等準噶爾的事情解決,肅清朝野之后,朕空出手來,會讓額娘明白,沒有人比朕更適合做這個皇帝,她也不能為所欲為。”

    能遏制太后的手段并不少,烏雅家、老十四,還有她生前身后的榮光……只要胤禛狠得下心,早晚能叫太后安分下來。

    只是現在胤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先前他的動作已經夠大了,加之此次選秀與過往也多有不同,朝堂上下現在還如同驚弓之鳥,不宜再有大動作。

    而允禵遠在青海,在與準噶爾一戰中不可或缺。

    先前胤禛想召允禵回京一趟,也因為準噶爾小動作不斷,噶禮又帶著一部分駐軍叛逃,允禵沒能回來,眼下更不能動。

    胤禛作為皇帝,可以接受隱忍一時委屈,靜待來日便是。

    他只是不舍得自家小狐貍跟著擔驚受怕。

    該說的都說了,胤禛心里的包袱放下了大半,笑得愈發疏朗。

    拉起耿舒寧,胤禛笑道:“先用晚膳吧,朕沒事兒,你也不必生氣,只要小心著些別落單,朕會護著你。”

    耿舒寧想了想,點點頭嗯了聲,“萬歲爺一言九鼎,我的安危交給您,自然是放心的。”

    這句話使得胤禛心情更好了些,以前小狐貍都不樂意叫他護著,現在終于松口了。

    這叫胤禛的食欲都好了些。

    *

    倒春寒時候,天氣變幻莫測,白日里就陰風不斷,突然降了溫,所以耿舒寧做主上了魚羊鮮的鍋子。

    里面加了麻椒油和茱萸油,麻辣滋味兒在奶白色的湯底中似是星火一般飄蕩出更叫人開胃的鮮香。

    切成卷的羊肉片,用醬料腌制過的牛肉,還有薄如蟬翼的魚片和各種在炕上暖出來的小青菜,老豆腐,油撒子……一輪輪涮進去,不知不覺胤禛就吃撐了。

    等發現繡著龍紋的蹀躞帶都有些緊繃,胤禛才略有些尷尬地住了筷子,吩咐蘇培盛上消食茶。

    耿舒寧倒難得沒吃太多,她心里總有種隱隱約約的酸痛,說不清是心疼胤禛還是物傷其類。

    她很理解這種不被偏愛,甚至被拋棄的感覺。

    雖然她沒胤禛這么慘,但上輩子其實也一直都在被放棄,在失去。

    所以她才會以四大爺為偶像,拼了命地奮斗,從來不相信感情,只相信事業和金錢帶給自己的鮮亮生活。

    她也想讓所有人都看看,她能比大部分人都活得更好,比……爸媽和奶奶所期待的孫子更優秀。

    她一直都很在意自己的委屈,也放任自己因此而任性,魯莽,倔強乃至矯情,可這個男人……他除了打落牙齒和血吞,沒有第二種解決方式。

    以前有同事警告她,說不能心疼男人,這是女人不幸的開始。

    但在剛才胤禛特別溫柔親在她唇角,更溫柔安撫她,卻絲毫不提自己眼底閃過的難過和悲涼時,她還是忍不住……心窩子生疼。

    行吧,心疼自家男人,也沒什么不好意思承認的。

    這狗東西要是敢讓自己不幸,她就讓他不行!

    想通了以后,見胤禛撫著肚子,尷尬坐在一旁喝消食茶,她又是心疼又是想笑。

    但她確實不是會安慰人的性子,生怕一開口就是刻薄話,下意識偏開頭,看向因為散味兒打開的窗戶。

    突然得見有幾絲雪白從窗外飄落,耿舒寧瞪大了眼,起身疾步走到窗前。

    三月中,竟又落雪了?不愧是小冰河時期!

    胤禛被她突然的動作驚了下,“怎么——”

    耿舒寧沒等他說完,蹬蹬蹬跑過來,拉著他起身就往外走,“外頭下雪了,走走走,我陪萬歲爺散散步!”

    雪地里浪漫一下,再聽聽她無處不在的愛意,應該就足以安慰這個狗系的藍盆友了吧?

    她轉頭朝不肯順著她力道往外去的胤禛燦爛地笑,“我陪爺去聽雪好不好?”

    胤禛:“……”你再說,誰陪誰?

    剛吃完了鍋子惹出一身的汗還沒落下去,這會子就去雪里頭散步,怕是要著涼的!

    *

    按理說,以胤禛的性子,定要念叨得耿舒寧抱著腦袋撞他喊錯了。

    可今日也不知怎的,胤禛不想念叨,竟由著她嚷嚷著叫取出大氅來,興沖沖出了門,在這難得的雪夜里散步。

    實話說就是……沖動之下,真的很難有浪漫可言。

    畢竟已經是春末,就算天氣反常,也不會是鵝毛大雪。

    鹽粒兒一樣的雪粒子飄灑了一盞茶功夫都不到,就變成了淅瀝瀝的小雨。

    除了冷,潮,風大,啥浪漫都沒有,頂多就是傘都遮不住的雨夾雪糊了一臉。

    走出去都沒有一里地,兩人就灰溜溜回到了養心殿里,分別洗漱過后,面對面坐著喝姜湯。

    胤禛這會子心情反倒好了起來,戲謔問耿舒寧,“寧兒可聽到雪的聲音了?朕聽到了,呼嘯得人耳根子疼。”

    耿舒寧瞪他,“那是西北風,爺是凍傻了還是老糊涂啦?”

    蘇培盛和晴芳:“……”

    算了算了,他們的心臟著實受不住這種對話,還是出去守著吧,省得看見什么不該看見的。

    等殿內沒了人,胤禛慢條斯理放下盛姜湯的碎白玉瓷湯碗,長臂一伸就要將人往膝上挪。

    耿舒寧也放下碗,咯咯笑著躲。

    “爺可饒了我吧,咱們倆可都吃撐了,您還是養精蓄銳得好,免得老得更快呀哈哈~”

    胤禛磨了磨牙,默不作聲地起身,準備叫她見識見識他在布庫場里的年輕力壯。

    這小混賬一天不收拾,就要上房揭瓦。

    蘇培盛和晴芳在外頭守著,沒一會子功夫就聽到里頭響起了熟悉的曖昧聲響。

    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里面哼哼唧唧的動靜和喘息聲,都沒用一盞茶功夫就戛然而止,再無動靜。

    蘇培盛愣住了,咋,他們主子爺……昨兒個晚上累狠了,今天發揮失常?

    晴芳也有些遲疑,中午那會兒剛做錯了事兒,那現在……是該進去伺候啊,還是再等等?

    倆人在外頭大眼瞪小眼腹誹著的功夫,里頭倒是沒有什么活色生香的場面。

    胤禛和耿舒寧衣裳還算整齊,一坐一站,互相瞇著眼危險看著對方,表情微妙地對視著,而后異口同聲問——

    “你剛才說什么?”

    “爺要不要求我幫您呀?”

    嗯?

    胤禛冷笑,這小混賬確實欠收拾了!

    就在蘇培盛和晴芳決定送水進去的當口,還沒來得及張嘴吩咐,就聽見里頭又響起了比先前更激烈的聲響。

    倆人:“……”這敦倫規律它正常嗎?

    第113章

    四月初,清明的細雨朦朧溫柔地籠罩紫禁城之際,雍正朝第一次選秀正式拉開了帷幕。

    自全國各地和北蒙而來的秀女,浩浩蕩蕩排在神武門外,等待遴選。

    已有近七年沒選秀,除了因為年齡免選的秀女外,此次選秀人數多達八千人。

    與過往每次選秀相同的是,選秀先由內務府遴選出無大瑕疵的秀女,才能進入初選。

    初選為三天,過了復選后,住在宮中半月教導規矩,再進行終選。

    這回選秀,京城內外都比較關注,生怕會出什么問題。

    因為人數太多,有上進心的人家擔憂競爭會太激烈,初選還好說,復選……要命的事兒怕是不會少。

    可無論如何擔憂,都還是得老老實實將秀女們送入宮中。

    選秀第一天,進行選秀的多是滿蒙漢八旗里比較體面的人家。

    按規矩,太上皇和皇上所在的上三旗在最前面。

    其余五旗,滿洲旗在最前面,而后是蒙八旗,最后頭是漢八旗。

    一輛輛騾車從二更起就陸陸續續停在神武門外,將神武門方圓幾里占了個嚴實。

    提督衙門的護衛在外,內務府尚宮和尚功兩局,連同內務府掌禮司的宮人在門內嚴陣以待,維護選秀秩序。

    離神武門近些的騾車里,秀女還算悠閑地候著。

    離得遠一些的則心里發苦,心知排隊怕是要排到后半日去。

    哪怕準備下了好克化的點心和茶水,生怕官房無處尋,鬧出笑話,也不敢吃喝,免得壞了前程。

    每年都會有秀女苦于這一點。

    只是等到天亮起來以后,神武門大開后,所有參選秀女就都發現了不同。

    數百禁衛軍自遠處而來,分守神武門兩側,并且自發排成了四列,每列中間空出三人寬的距離,形成了人墻。

    而后內務府的太監鱗次櫛比自神武門內出來,也站到三道人墻最前端。

    每個太監手里都舉著實木為底,內置鐵片的古怪物什,開始喊話——

    “滿族秀女居中,蒙八旗居左,漢八旗居右,所有秀女迅速下車列隊,十人一伍,跟隨尚宮局宮人有序進神武門!”

    還有太監拿著這古怪物什,繞開平日里都不敢靠近的禁衛軍大爺們,小跑著往后,一盞茶喊一遍此話,直到幾里外都能聽見為止。

    內務府已經有人過來引導秀女下來后的騾車從另一側掉頭離開,也有人循環喊著選秀規矩——

    “入選秀女無需當日出宮,初選復選合二為一,只分儲秀宮秀女,延暉閣秀女和漱芳齋秀女。”

    “落選秀女每日在日落前,由內務府派人送回,無需騾車接人!”

    “半月后,三處合格秀女各自頒發印章,憑印章得晉位詔書!”

    那些大臣們和上三旗人家牽騾車的下人,還有送家人來選秀的,聽清楚喊了什么話后,都詫異不已。

    選秀哪怕是最快的初選,也要用三五日功夫才能結束,包括遴選都要刷掉許多秀女。

    初選后能進入復選的秀女,十不存一,留在宮里還能說得過去,這回全都留在宮里?

    還讓內務府送歸?開什么玩笑!

    有家里爵位高的,在騾車里嘲諷,“履郡王這差事辦的,叫人說道都不知該從何開口,他不會以為這是變戲法兒吧?”

    那么多人,是內務府的人手太多閑得啊,還是宮里能裝得下?

    也有女眷陪著家里姑奶奶來選秀的,小聲嘟囔:“跟履郡王沒關系,聽聞此次選秀乃是哪位歲寧女官張羅。”

    “萬歲爺替她撐腰都要出大簍子,嘖嘖,爛泥扶不上墻罷了!”

    ……

    外頭還在為選秀規矩議論紛紛之時,秀女們檢查過壓襟上掛著的木牌,就以最快的速度十人一隊,被帶進神武門內。

    這世道沒人知道對于一個活動策劃而言,策劃一場上萬人活動時,對疏導人群堪稱變態的流水線作業應對速度。

    總之眾人還沒反應過來,騾車就在提督衙門步兵的引導下,竟真的很快就從神武門散開了。

    與騾車一起散開的,還有神武門前發生的這件新鮮事兒。

    *

    每回選秀都是京城最熱鬧的時候。

    不只是參選的人家會關注,連沒資格選秀的百姓們都會就著飯菜議論幾句。

    以耿舒寧為首,允裪和托合齊配合的這場選秀,只用了不到半日,就在各家引起了諸多嘲笑聲。

    有擔心自家姑奶奶的,一邊嘲笑,一邊緊著安排人備禮遞牌子。

    怕選秀出問題會影響自家姑奶奶的前程,早就看耿舒寧存在刺眼的,只等著到時辰了。

    第一日遴選,就有近兩千人。

    若宮門下鑰之前,秀女不能歸家,等于選秀第一步就出了大紕漏。

    那就別怪他們求見太皇太后和太后,告耿舒寧一狀。

    選秀事關皇家傳承,與朝堂也息息相關,不算小事,如果出了紕漏,就算皇上想護著,太上皇也不能讓。

    壓下耿舒寧的氣焰,進宮的姑奶奶們才有機會博前程,一旦發現有機會,誰都不會放過。

    京城甚至飛快開了賭盤,賭第一批秀女在宮門下鑰之前能不能歸家,選擇能歸家的賠率高達一比九。

    *

    耿舒寧的嫡妹也到了選秀的年紀,因為阿瑪已經是從一品官員,也在第一日進宮遴選。

    納喇氏被關進祠堂,嫡幼子被送到了耿氏家學進學。

    耿佳德金剛回京坐鎮刑部,實在太忙,沒時間安排驚魂不定的嫡女入宮。

    耿佳德金便令剛剛痊愈沒多久,在家里無所事事的耿文彥送嫡妹去選秀。

    這位嫡妹耿舒瑤在額娘的壓制下,與自己的弟弟耿文祈關系不好,反倒跟大嫂關系不錯。

    耿文彥被阿瑪和妻子念叨著,索性打算在騾車上睡一天,就當是躲清靜了。

    自打耿舒寧成為一品女官,家里門檻兒都快被人踏破了。

    如今又是耿文彥妻子他他拉氏掌家,耿文彥作為耿舒寧的親兄長,地位水漲船高,少不了被人奉承。

    但耿文彥不好仕途,就喜歡吃喝玩樂這一套。

    他先是被繼母和妻子管著,如今被阿瑪管著,也不敢鬧騰太過,怕被阿瑪打斷腿,便不耐煩應酬旁人。

    卻沒想到,他天不亮送嫡妹入宮,太陽剛高升沒多會子,他就已經回來了。

    等繞到西城根兒,耿文彥聽外頭人議論得熱鬧,索性揣著手下了騾車,溜溜達達去湊熱鬧。

    恰巧叫阿靈阿瞧見,被迫閑在家里的鈕國公瞬間就起了歪心思。

    阿靈阿比耿文彥還混不吝,他沒有不能欺負小輩的想法,立馬沖長隨招招手——

    “去,把咱們這位刑部尚書家的未來小公爺給我請上來!”

    耿舒寧雖只是女官,因著皇上明晃晃的獨寵,往后耿家的前程也算看得清,大伙兒心里少不了嫉妒。

    可耿家畢竟是包衣抬旗,并不敢公然得罪一個滿足大姓兒的公爺,耿文彥滿頭霧水跟著去了茶樓。

    這一上去,叫阿靈阿還有他身邊那些溜須拍馬的一激,就鬧出了事兒來。

    *

    等耿舒寧得到消息時,已經是半下午時候。

    秀女都安排去了御花園里排著隊,流水線登記資料,進行快速考核。

    巧荷急匆匆進來:“主子,不好了,耿家大爺叫鈕國公帶人送回家,帶著兩萬兩銀子的欠條回去的。”

    正在六部衙門當差的耿佳德金,得到齊家想法子送進門的消息,差點沒氣個仰倒。

    卻連暈都不敢暈,趕忙派人將消息傳給耿舒寧。

    欠的銀子不必管,耿家無論如何也不缺了兩萬兩銀子。

    可這事兒傳出去,一旦第一批秀女下鑰前不能歸家,耿舒寧和耿家都落不了好,御史一定會往死里彈劾耿家。

    *

    巧荷進來說話這會兒,耿舒寧正在興致勃勃做自己的胸衣和褻褲。

    先前太后所為,一如熹嬪所想,胤禛和耿舒寧不可能公然說出來,那丟的是太上皇的臉,還會被人指責皇上不孝。

    巧荷和晴芳本還擔心主子會生氣,豈料那日皇上和主子在殿內敦倫……碎掉了一扇屏風后,先前的事兒就像是清風一樣,吹過就散了。

    但皇上接連半個月沒個笑臉,渾身直冒冷氣,嚇得御前的人伺候起來,恨不能個個兒變成飛賊,最好一點聲響都不留。

    偏偏耿舒寧每日都是笑臉模樣,看起來心情頗為不錯,整日拉著皇上春花秋月地鬧騰。

    要說皇上生氣吧?聽趙松私下里說,連朝堂上的大臣們,現在瞧著萬歲爺那張閻王臉就膽寒,輕易不敢招惹。

    可要說皇上真生氣,在耿舒寧面前卻是一句重話沒有,不吭聲也罷了,卻由著耿舒寧五脊六獸地折騰……晚上還不少叫水。

    蘇培盛和巧荷他們誠惶誠恐了些時日,現在差不多都已經放棄了。

    愛咋咋地吧。

    反正他們是看不懂神仙打架到底怎么個章程。

    御前的人也沒有不長眼敢怠慢耿舒寧,反倒因皇上明顯拿她沒法子地慣著,更加恭敬。

    養心殿都快變成耿舒寧的宮殿了。

    耿佳德金能這么快傳遞消息到養心殿,自少不了御前宮人的配合。

    耿舒寧聽了巧荷的稟報,倒是笑得很輕松。

    “兄長身子骨養好了?”

    原身和耿文彥不算親近,在納喇氏磋磨時,耿文彥從沒護著她。

    耿舒寧覺得這兄長不給她惹麻煩就行,沒想過多跟他接觸。

    巧荷見主子不急,自個兒也定了定心,無奈笑著點頭。

    “回主子,萬歲爺特地派了常院判帶人去給耿尚書和耿家大爺看病,上巳節就已經好全了……不過今兒個就說不準了。”

    如果耿文彥是她兒子,巧荷心里腹誹,今天腿和手腕,高低得斷一個。

    耿舒寧也猜到了,笑得更花枝亂顫。

    一旁晴芳趕緊挪開繡活兒笸籮,生怕主子扎著自己。

    “你叫趙松去幫我傳句話給我阿瑪,就說我替兄長求情,這胳膊腿兒的斷了再續,少不得要在家里躺著,太浪費了。”耿舒寧笑道。

    巧荷:“……”不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吧?

    “他賺的錢,叫阿瑪去取,一半放到公中,一半給嫂子,叫她把額娘所有的嫁妝都整理好,安置在庫房里,錢不夠,回頭叫哥哥再出去釣。”耿舒寧慢條斯理喝了口茶,肯定巧荷的想法。

    “賠率一比九……晴芳你立刻安排個眼生的,從匣子里取十萬兩銀票壓進去,順便巧荷你去查清楚,莊家是誰。”

    晴芳笑著應下:“奴婢辦完了差事就去御花園盯著,保管不耽誤了主子掙銀子。”

    *

    宮里頭因為選秀熱鬧非凡,宮外也因為賭局和神武門口的事兒議論紛紛,比過年還熱鬧。

    連一直被禁足養病的齊妃和熹嬪都沒忍住派了人出來,偷看都有什么出色的對手會進宮。

    齊妃得知入選的人特別多,沒忍住日常罵幾句耿舒寧。

    “我就等著這賤蹄子弄些狐媚子進來,搶了她的恩寵,到時候看她還要如何囂張!”

    她的婢女紅纓笑道:“怕是等不到那會子,這都已經半下午了,我瞧御花園那邊還剩下一半沒做那勞什子登記呢,下鑰之前秀女肯定出不了宮。”

    齊妃想也是,遴選刷下去的人不少,沒見過哪次遴選是將秀女送回家的。

    她也不罵了,只等著看熱鬧。

    熹嬪聽底下被從二等宮女提上來的春芙稟報,心下也覺得不可能,但卻沉著臉,一句話都沒說。

    她在耿舒寧那里栽得跟頭太多了。

    從先前不得不遷宮,到九洲清晏被請走,再到自己好不容易調教出來的大宮女都被送入慎刑司回不來……

    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耿舒寧這賤人總能做到常人所不敢想的事兒,今兒個……怕是許多人的算盤都要落空。

    直到酉時初,熹嬪到底沒忍住,吩咐春芙:“你叫人去御花園那邊看看,若是秀女出宮了——”

    “主兒!主兒!秀女出宮了!”另一個自二等宮女提上來的春燕小跑著進門,眼珠子瞪得老大。

    “陳泰一直在御花園附近貓著,半個時辰前,內務府就將落選的秀女安排著自御花園出去,這會子應該到神武門外了。”

    陳泰是永和宮的總管太監,雖熹嬪還不是妃位,不能叫陳泰留在自個兒身邊用著,左右有三阿哥在,陳泰早早就拜了熹嬪這座廟,殷勤替她辦事。

    熹嬪緊緊握住手中的茶盞,心下有些不安地沉下臉問。

    “有多少秀女直接落選了?”

    近兩千適齡秀女,宮里住不開不說,哪怕遴選只落選十之二三,幾百秀女住在京城各處,內務府要安排秀女住在宮里,絕對無法在短時間內一一將之送回去。

    春燕有些為難,這她還真不知道。

    好在陳泰在外頭喘勻了氣,很快進來,不用熹嬪就稟報到了點子上。

    “回嬪主兒,此次選秀著實古怪,歲寧女官令人將絕大多數秀女都安排進了北三所和乾西五所。”

    熹嬪:“……”怪她三阿哥還太小,那些地兒現在沒住皇嗣,確實空出不少地兒,叫耿氏那賤人鉆了空子!

    陳泰繼續道:“此次遴選刷下去的……只有烏雅氏、鈕祜祿氏、馬佳氏、納喇氏、陳佳氏和他他拉氏一族,其他人……全部入選。”

    陳泰還特地數了,小心翼翼看了眼熹嬪:“共計一百三十二人落選,內務府早就備好了足量馬車,由提督衙門護送歸家,這會子已經出發了。”

    熹嬪手中的茶盞‘嘭’的一聲落了地。

    “她怎么敢!”長春宮中也差不多情形,齊妃大聲問。

    “那明兒個她要留下多少?初選復選合在一起……這賤人是要累死萬歲爺嗎?!”

    倒是熹嬪更了解耿舒寧,所以她的臉色格外難看,卻沒能罵出聲兒。

    她終于明白耿舒寧對先前元宵宮宴的陷害,乃至太后明里暗里的為難,到底會怎么反擊了。

    耿舒寧甚至不屑于自個兒出手打壓妃嬪,跟太后作對,落個不孝的壞名聲,她這是……要讓所有八旗門戶來跟太后和妃嬪們打擂臺。

    她們即便是皇帝的額娘,女人,即便皇上不能隨便處置她們……可她們又如何能跟整個大清爭斗?

    雖然最終進宮的人選還未成定局,但只要耿舒寧不犯糊涂,站在大多數權貴和大臣的利益那邊,誰也奈何不了她。

    *

    就在齊妃和熹嬪還有宮里其他妃嬪都氣急敗壞的時候,京城里得見內務府馬車,還有步兵守衛的人,都將第一批秀女歸家的事兒傳開了。

    整個京城迅速熱鬧起來,尤其是開了盤口的那家盛興賭坊,已經叫百姓們團團圍住。

    耿佳氏和齊氏還有幾家與耿氏交好的人家,敲鑼打鼓帶足了家丁,大張旗鼓過來領贏回來的銀子。

    賭坊掌柜滿頭大汗,臉色煞白如紙,像是隨時都要暈過去一樣。

    分明不可能的事兒,突然就變成了現實,比見鬼還嚇人。

    雖然下注的人多,可他們要賠的銀子更多!

    有個寡居的富商夫人投了十萬兩銀票,這一賠就是九十萬兩白銀!

    更別提其他人……加起來,兩百多萬兩銀子怕是要出去了。

    離盛興賭坊不遠處的一座茶樓,盛興東家華玘和阿靈阿將茶室內摔得一片狼藉。

    華玘怒罵:“皇上到底要做什么?一個女人胡鬧,他也跟著瘋了嗎?!”

    阿靈阿更滿嘴問候耿家十八輩兒祖宗,“他大爺的,耿家那小兒贏的二十萬兩銀子,本錢還是老子給的!”

    “早知道龍椅上那小子愚蠢——”

    “阿靈阿!”華玘冒著冷汗怒喝,“不要命,滾回你府里罵,老子還要命呢!”

    阿靈阿實在坐不住,氣沖沖離開茶樓,回府里去發瘋去了。

    別說他們,就是胤禛的兄弟們,尤其是最近極為安分的允禟和允俄,好奇心都快突破天際了。

    允俄問他九哥:“你說老……你說四哥他留下那么多女人,拿什么養啊?他私庫銀子這么多嗎?”

    允禟撇嘴:“得了吧,我算過,他私庫許是還沒皇阿瑪一個庫房的銀子多。”

    “先前國庫空虛,種牛痘他就扔進去不少,皇阿瑪還偷偷給了他一些。”

    “他這陣子叫工部推行御米御稻還有那勞什子番豆,允許百姓借糧種,還減賦稅,國庫和私庫都不富裕。”

    他猜測:“四哥不會是想扣押人質,叫秀女家里拿銀子贖人吧?這事兒以他那刻……咳咳,他的性子,不是干不出來啊!”

    允俄反倒聰明了一回,有不同的意見。

    “我覺得不然,你忘了內務府還有玲瓏炭、玲瓏爐的買賣了?”

    “再說內務府還有些鋪子做著賺錢的買賣,一年下來也不少給四哥掙錢吧?”

    允禟自然知道:“你以為先前涿州和湖廣水患賑災那么快,銀子是哪兒來的?”

    允俄長長哦了一聲,接著又發現了不對:“誒,九哥,你怎么知道老爺子偷偷給四哥銀子了?”

    允禟輕咳幾聲,“就以你九哥我的聰慧,想知道跟銀子有關的事兒,自然比旁人門路多!”

    實際上,是他還完了戶部的銀子后,去找宜太妃和老爺子哭窮,宜太妃偷偷告訴他,別找事兒,老爺子為自個兒的私庫心疼呢。

    允禟這鼻子多尖,一聞就聞出了老爺子偏心的味兒。

    以前老爺子可都是偏心端和帝還有他們幾個兄弟的,幾乎沒有老四的事兒。

    這叫允禟嫉妒了好久,才會一直不肯放棄跟胤禛作對。

    現在他成了郡王,福晉家里也被重用。

    老爺子甚至暗示額娘,等額娘生辰的時候,會晉額娘的位分,允禟實在是沒心思跟胤禛作對了。

    他前陣子只絞盡腦汁地琢磨,該怎么跟宮里那位叫他四哥捧在掌心的女官搭上線。

    有銀子讓他來賺啊!他保管能比其他人賺更多。

    這么大的財路在跟前,看得見摸不著,別提叫允禟多鬧心了。

    現在可倒好,人還沒接觸上,允禟突然發現……他四哥眼好像有點瞎。

    這位歲寧女官不大靠譜啊!

    只這話允禟沒跟允俄說。

    他十弟嘴巴大,跟允俄說了,指不定到手的郡王還沒熱乎又要扔出去。

    他想了想,吩咐底下人不必再跟允裪套近乎,也叫人不必再想法子跟耿佳德金坐下來喝茶聊聊。

    豈料,他這邊剛吩咐完,宮里就傳來了太皇太后的懿旨。

    旨意還叫允禟格外震驚。

    他傻眼看著烏云娜問:“嬤嬤的意思,是歲寧女官要見我,所以老祖宗替她下懿旨宣我進宮覲見?!”

    選秀第二天,這位歲寧女官還有功夫見外男?

    第114章

    允禟從宮里出來時,允祺和允俄已經得知他的行蹤,早早在他襄郡王府里等著。

    允禟一進門,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連老好人允祺都驚了。

    “皇瑪嬤為何宣你入宮?可是四哥為難你了?”

    允俄也著急問:“是不是前幾日咱們在你府里說四哥壞話,叫人聽見傳進宮里,老四他借皇瑪嬤來訓斥你?”

    他狠狠一拍腦門:“我就知道老四他肯定在咱們府里安排人,前兒個我就瞧我書房里有個太監有異樣,回府我就打死他!”

    允祺:“……”他這兩個愚蠢的弟弟,在府里到底都渾說了些什么?

    他剛要張嘴說去派人求宜太妃,允禟就一巴掌替允俄后腦勺也勻停來了一下響亮的。

    “胡說八道什么!董鄂氏都跟我說了,你福晉不過是叫你控制些膳食,免得連個太監都比你好看。”

    “你少在這兒借題發揮,叫四哥知道了,非打死你不可!”

    允祺:“……”還有這事兒,他福晉怎么不知道?

    他下意識看向允俄顫巍巍的大肚子,有種被親兄弟排斥在外的淡淡憂傷。

    允俄比他還憂傷,摸著后腦勺嘟囔:“九哥你可給我留點臉吧,你福晉怎么什么都跟你說啊!”

    “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趕緊說啊!”見允禟坐在桌旁狂喝水,允俄顧不得在兄長面前丟的臉,拍著肚皮催促。

    允禟想了想自個兒和皇瑪嬤嗑著瓜子,聽那位歲寧女官說的差事,到現在還有點回不過神來。

    “皇瑪嬤宣我入宮,不是皇兄的意思,是歲寧女官的意思。”允禟干脆直接說開。

    “她想讓我做皇商,利用皇兄和秀女掙錢。”

    允祺和允俄:“啥?”

    每個字都聽懂了,但……沒聽明白。

    允禟也還有些沒摸著脈絡,干脆從馬蹄袖里掏出一份計劃書。

    “你們也幫我看看,看看耿氏……不,歲寧女官是不是要皇兄出賣色相。”

    允祺:“……”

    允俄性子急,先搶過那一沓紙,封皮上寫著——《選秀及官學商業計劃書》。

    里面詳細描述了此次選秀不為外人所知的規則。

    首當其沖便是昨日和今日仍在叫人震驚的遴選制度。

    遴選規則很簡單,既是選秀,脫不開德言容功四個字,只與女訓所描述不同。

    德為文德,只要識字會寫便可過關。

    言為交際,只要敢于在眾人面前宣讀宮規便可過關。

    容字不變,卻也非美貌可一概而論,而是要求容貌齊整者便可過關。

    功則為才藝,無論君子六藝還是女子擅長的各種才藝均可,并不需考核,只記錄在案。

    通過這四項考核的秀女,可居住于北三所和乾西五所,立時進行第二輪遴選。

    規則有三——要么你愿為百姓做事,要么你能為官學夫人,要么你能伺候皇上左右。

    愿為百姓先者,入延暉閣授課,結業可得女官封位詔書。

    愿為官學夫人者,入漱芳齋授課,結業可根據成績得不同層級官學夫人,等同于誥命。

    愿伺候皇上的秀女,入儲秀宮授課,結業會得嘉獎詔書,份例等同官女子。

    允祺湊在允俄身邊,跟著看完了選秀規則,依然滿頭霧水。

    “這……此次選秀,耿氏竟不許人進宮嗎?”允祺詫異,“若叫那些大臣們知道了,怕是要鬧個不休!”

    允禟解釋,“歲寧女官叫我進宮便是為了此事,并不是無人可進宮,實則三類秀女只要有上進心的,都可以憑本事入宮。”

    “女官可憑為百姓們謀福祉后,得尚功局核驗后,記錄功德在冊。”

    “官學夫人則須以官學考核成績為準,成績上佳者記錄在冊。”

    “儲秀宮秀女想要記錄功德更為簡單,只要通過皇兄考核,功德便可累積記錄在冊。”

    “功德上佳者,可得太皇太后、太上皇和皇兄賜婚,或得后宮晉位,抑或得為家族降罪一等的丹書鐵契。”

    允祺和允俄瞪大眼:“丹書鐵契?!”哪怕只是降罪一等,也相當于半塊免死金牌了……

    他們都想去選秀了!

    允禟見哥哥和弟弟都瞠目跟傻子一樣,得意晃著二郎腿笑。

    可見不是他在宮里時表現得太沒見識,著實是這位女官腦子跟旁人不一樣。

    他哼笑出聲:“還不止呢,督造官學也可由參選人家競得,算作功德之一。”

    “為百姓做事的標準,官學考核的內容,皇兄出題的范圍,甚至連同皇兄的喜好和起居注節選,都由朝廷指定的鋪子來派發。”

    他指著自己,“也就是我襄郡王開的鋪子,由我安排皇商,才能做這樣的買賣!”

    “不管是官學考核,還是皇兄的考核,都有我和掌禮司來張羅,報名也得在我鋪子里,參加一次十兩銀子。”

    允祺和允俄依然張著嘴,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么。

    只能說……這聽起來,確實很像要出賣皇上的色相啊!

    過往能進宮的秀女,那都得過五關斬六將,甚至還要防著秀女之間的八仙過招,才能走到皇上面前,有機會入宮,說萬里挑一也不為過。

    現在耿舒寧把規矩改了,只要你有心有能力……或者有銀子,你就有機會得到賜婚或封位,這是一個女子一生所求最大的體面。

    更不用提那丹書鐵契,恐叫許多男兒都恨自己不是八旗女兒身。

    允禟知道,朝廷要在百姓中推廣御米御稻和番豆等作物,這是最快為百姓謀福祉的法子。

    而皇兄想要推行的新政,若是得參選人家輔助,有丹書鐵契吊著,定會事半功倍。

    不光是這些,那商業計劃書里寫得非常詳細,從核驗標準到收費標準……總之,榮華富貴這些尊榮所需的價格,那是明明白白。

    銀子都哪兒去了?內務府。

    那不就是皇上私庫的后門嗎?

    等到皇上私庫富裕了以后,他想推行什么政策推行不下去?

    再加上有允禟在理藩院,戶部有錢袋子馬齊,國庫也不會再捉襟見肘。

    甚至兵部所需的糧草輜重也能成為功德之一……

    兄弟三個怎么也能頂半個諸葛亮,越討論越清楚這份計劃書所涵蓋的范圍,會造成的影響,越是心驚。

    三人面面相覷。

    允俄喃喃問:“這真是耿氏想出來的嗎?耿佳德金怎么教出這樣怪……聰慧的閨女?”

    他都想去請教一下了。

    *

    就在兄弟仨震驚時,耿舒寧也在養心殿里,叉著腰得意跟胤禛解釋旁人沒發現的深意。

    “那些滿蒙漢八旗的高門大戶和文武大臣們,不是想要靠著女人的裙帶往上爬?那就干脆給他們這個機會!”

    如此一來,哪怕是漢八旗里重男輕女最嚴重的人家,也不敢再忽視女子。

    “待得女子在大清嶄露頭角,身為男兒,朝堂乃至軍中那些漢子,還好意思觍著臉吃空餉,尸位素餐嗎?”

    耿舒寧沒說的是,小說里那種直接下令提高女子地位的法子,考慮一下這世道的真實情況就知道不現實,但她還是有每個穿越女都有的理想。

    以這樣緩慢滲透的方式來提高女子的社會地位,榮光系于女子一身,先從滿蒙漢八旗開始,上行下效,漸漸也會影響漢家女子的地位。

    這個過程可能要好多年,但等到那時,女子積攢的力量絕對能掀起比強令提高女子地位更大的風浪。

    “滿漢關系一直都是大清不容忽視的問題,延暉閣秀女和漱芳齋秀女所做的事兒,會惠及大清所有百姓。”

    她上前一步,擠在淡淡垂眸看折子的胤禛身前,“長此以往下去,萬歲爺您也不必再擔憂那些反清復明的組織蠱惑民心啦!”

    她捧著胤禛的臉晃:“爺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胤禛面無表情順著她的力道抬頭,“聽到了,歲寧女官在計劃書方面的縝密,向來為朕所驚喜,朕并不意外。”

    允禟他們看到的計劃書,確實不只是耿舒寧所寫,是胤禛潤色過的。

    但大框架和條條框框的根基都是耿舒寧所寫。

    這種大型活動的執行方案、商業建議、推廣影響力等,都是耿舒寧最擅長的方向。

    胤禛第一次看到這份計劃書的時候,差點都忘了自己還在跟這小混賬生氣,暗暗用了半宿的時間才壓下心中的震驚。

    但這就不必叫耿舒寧知道了。

    這會子還是大白天,耿舒寧被胤禛淡定推開,又面無表情拾起兵部并內閣商議過的遠征準噶爾的折子看起來。

    耿舒寧鼓了鼓臉兒,抱著胳膊后退幾步,“爺打算生氣到什么時候?您要再這樣別扭下去,我可不伺候了!”

    那日從儲秀宮見完年羹堯回來,得知太后幾欲瘋魔后,耿舒寧很快就想出了對付太后的法子。

    想叫她吃暗虧?那不可能,她就不是個能吃虧的性子。

    胤禛淡淡勾了勾唇:“哦?你何時伺候朕了?”

    每天不都是旁人伺候著這混賬,他氣得心窩子疼,也還是由著她在御前和后宮折騰嗎?

    “我不過就是多看了年羹堯幾眼,多夸了他幾句,多替他說了幾句話,還不是為了替萬歲爺您解決麻煩,您至于這樣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晾著我嗎?”

    太后在意的無非就三樣,自己,小兒子,娘家。

    只要叫她知道,她每折騰一次,就會失去更多,叫她知道疼,冷靜下來,以烏雅氏能爬上德妃位的聰慧,自然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耿舒寧挑著眉,坐在矮幾的另一側,“若您非得吃這個醋,那就別聽我的不就好了!”

    胤禛氣笑了,“你是為了朕,還是為了自個兒,你自己心里不清楚?”

    他自覺其實沒那么小心眼,拈酸吃醋……作為皇帝他也沒那個時間。

    知道耿舒寧是為了替他壓著太后,別制造出更多麻煩,他心下受用,一直默默支持著她所有的作為。

    可這并不包括叫這小狐貍借著讓他看年羹堯才能的機會,私下安排人在布庫場排兵布陣。

    更不包括他的女人盯著旁人目不轉睛。

    回來這小東西還要氣他,沒口子地夸年羹堯文武雙全,乃至敦倫的時候,都要……夸年羹堯腹肌比他的好看。

    他沒揍這混賬一頓,就已經算是脾氣很好了。

    *

    耿舒寧嘿嘿笑著縮了縮脖子,“那我不也跟爺道歉了嗎?我甚至還準備了那么多驚喜。”

    她輕哼,“您拆禮物的時候,瞧著可是很喜歡的,怎的到現在還跟我計較呢?”

    胤禛淡淡掃她一眼:“朕為甚跟你計較,以歲寧女官的聰慧,自也是清楚的,不是嗎?”

    耿舒寧上前擠到他懷里,抱著他脖子裝糊涂。

    “皇上您不說,我怎么會清楚?”

    胤禛扶著她的腰讓她坐穩,親了親她的眉心,“朕不喜歡你這樣試探于朕,朕的心意以前許有疏漏,但現在你該再清楚不過。”

    即便最后有人不選擇賜婚,選擇進宮,他也不會再臨幸旁人,等時機到了,慢慢給后宮一個妥善安排便是。

    耿舒寧收了笑,認真看著胤禛:“您真想聽我說心里話嗎?”

    胤禛淡淡嗯了聲:“朕這不是把臺階一階階鋪下去,等著你接?”

    離年羹堯秘密西行都過去一個多月,他也沒那么大的氣性,只是知道耿舒寧想跟他吵架,順著她的心思配合罷了。

    耿舒寧唇角不值錢地上揚,她就喜歡胤禛這種知道她在矯情什么,還總能配合到她心坎上的性子。

    要不她也不會一直都心情很好地準備驚喜哄他。

    “那我可直說了!我就是故意氣您。”她抱住胤禛的腰肢,理直氣壯道。

    “我只是希望爺能保重自個兒的身子,別再跟第一次下江南和北巡時那樣,累得每個人形,我會心疼。”

    胤禛捏了捏她鼻尖,“朕知道,下次不許用這種法子了,朕也肝兒疼。”

    耿舒寧:“……”

    她被逗得直笑,“那爺得答應我,帶我一起親征,叫我用行動證明,我再也不會被旁人美色所惑好不好?”

    胤禛蹙眉:“不行……”

    “您可別說,您御駕親征,旁人能勸得動您照顧好自個兒的身子。”耿舒寧抬頭瞪他。

    “再者,您不喜歡我用那種法子激您,總要給我機會改正錯誤不是?除非您不肯原諒我!”

    她起身就要走,“那我干脆出家賠罪好了,我這就去大佛堂剃度……”

    胤禛無奈拉住她:“寧兒別鬧,皇阿瑪鎮守前朝,你替朕守著后宮,朕才能放心離京。”

    耿舒寧不以為然:“可我現在不是皇后,只是女官。”

    “沒了您坐鎮,我將太后得罪透了,整個京城想要得皇上恩寵的人家也視我為眼中釘,您真放心將我留在虎狼環伺之中嗎?”

    胤禛也確實擔憂這一點。

    如今已經是四月,青海與和田邊界局勢已經很緊張了,這一仗不會耽擱太久。

    他最晚六月底就要出京往甘肅那邊去,可選秀和新政的推行都需要時間。

    耿舒寧留在宮里并不安全。

    胤禛捏捏鼻梁,“朕再想想看,定會有妥善的法子,叫你跟著朕御駕親征,要喬裝打扮,太過辛苦,戰場刀劍無眼,朕也不放心……”

    耿舒寧打斷他的話:“可我現在不是后妃,是奉御女官,本就該侍奉皇上左右,何必要喬裝打扮!”

    誰要是彈劾她,那就同意立后啊!

    否則以她的身份,就該隨侍皇上左右。

    說戰場上沒有女子,實則皇上御駕親征,也是有宮人跟隨的,她選擇女官身份不就是為了這一點嗎?

    胤禛覺得有些道理,如果這小狐貍一直在他身邊待著的話,他倒也不至于護不住自己的女人。

    但他頓了下,驀地轉過彎兒來,似笑非笑掐著耿舒寧的腰提她站起來。

    “你先前同意太上皇要求,還用旁人來刺朕的眼眶子,就是為了今兒個忽悠朕同意你隨行吧?”

    耿舒寧眨巴著眼兒笑,“萬歲爺英明,我就知道瞞不過爺!”

    當然啦,趁著年大將軍成為大胡子猛男之前,欣賞一下最后的美色,也不耽誤就是了嘿嘿~

    賣了個乖,耿舒寧不給胤禛再后悔的機會,扭身就往外走。

    “我去延暉閣那邊看看有沒有紕漏,第一批秀女已經該已經入延暉閣開始考核了。”

    *

    總共三批秀女,三天內就要將所有秀女安置下來。

    半個月的授課時間,過后秀女出宮,還要用一個月左右才能將所有流程走完。

    時間很緊張,沒有出紕漏的時間,她也得加快速度將選秀的宮外執行方案安排妥當。

    她帶著巧靜剛行至延暉閣門口,里面突然就飛出個茶盞,‘啪’的一聲,四分五裂碎在她腳下。

    第115章

    巧靜飛快護在耿舒寧面前,張嘴就要聲斥放肆。

    耿舒寧抬手拍她,沒叫她出聲,安靜站在角落,饒有興致看著里頭的熱鬧。

    人多是非也多。

    那么多秀女齊聚宮中,即便執行方案做得再細,耿舒寧也沒自大到以為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所以,應急預案也做了好幾版。

    耿舒寧想看看,巧荷和晴芳執行力如何。

    她陪皇上御駕親征,宮里宮外也不能丟開手,否則回來就是睜眼瞎,想做皇后可沒那么容易。

    陳嬤嬤必然要留下,巧荷和晴芳帶誰不帶誰,耿舒寧還沒想好。

    *

    里頭秀女的喧嘩聲傳了出來——

    “我乃正二品甘陜總督伊爾根覺羅額山之女,她程佳氏不過是個七品縣丞家的庶女,憑什么跟我住一屋?”

    “就是!我要叫我阿瑪問問履郡王,內務府是怎么當的差事,我乃二等公之后,你們竟叫我睡大通鋪,選秀何時有這樣的規矩?”

    “這分明就是惡心人!好好的選秀搞得烏煙瘴氣,回頭我定要我爹在朝堂上參歲寧女官一本!”

    ……

    巧靜聽著都氣得不行,“主子,她們簡直——”

    還沒說完,見主子唇角竟還帶了笑,巧靜心下一動,趕忙捂著嘴頓住。

    耿舒寧對巧靜愈發滿意,笑著指點:“你看看巧荷和晴芳怎么做,若你也有那個本事,可去儲秀宮辦差。”

    巧靜心下激動不已。

    自打在慈寧宮貿然泄露主子行蹤后,她就一直不得重用,被巧荷帶在身邊調.教,早就悔了。

    現下得了主子的準話,巧靜火氣消散一空,趕忙仔細聽著里面的動靜。

    延暉閣是巧荷和陳嬤嬤在,先開口說話的是巧荷。

    她聲音格外清冷:“好叫各位小主知道,此次選秀章程,早在一月前,便經禮部上折子稟報于圣上,萬歲爺朱批就供在禮部衙門,小主們歸家后如有異議,盡可自便。”

    “這里是紫禁城,不管小主是一品大員家出身,還是一等公家里的姑奶奶,那也是皇上的奴才,膽敢挑釁滋事、大聲喧嘩者,說輕了是違反宮規,說重了是抗旨不遵!”

    “小主們既參加選秀,便要遵選秀的規矩,否則按擾亂選秀處置,奴婢們就要得罪了,得請小主們慎刑司走一遭!”

    最先開口的秀女聲音小了些,卻仍然怒氣沖沖:“你少拿著雞毛當令箭!”

    “她耿氏女定下的規矩,哪兒是選秀,分明是對祖宗規矩不敬!”

    “我外祖家乃是太后娘娘母家,我阿瑪是已故廉親王福晉的堂叔,我倒是要看看,誰敢斷我一個抗旨不遵!”

    違抗圣旨是要抄家問斬的,可皇上也不能因此等微末小事就砍了烏雅氏的外嫁女,更不可能砍自家已故大嫂的堂叔。

    伊爾根覺羅額山之女,在來參加選秀之前,就得了烏雅氏的吩咐,要給耿舒寧找事兒。

    得知烏雅一族所有秀女都被刷下去,她心神不安,感覺自己進宮怕是要受阻,想鬧出些動靜叫外頭知道,好壓下耿舒寧的囂張氣焰。

    她話音一落,頭一日那些家世良好的秀女們,也隱隱為之心動,想替伊爾根覺羅氏搖旗吶喊。

    好好的選秀改得亂七八糟,什么香的臭的都能跟她們平起平坐,就沒有這么辦事兒的。

    還沒見著萬歲爺呢,繼續放任下去,她們家世所帶來的優勢將蕩然無存!

    陳嬤嬤笑著上前:“伊爾根覺羅小主息怒,若您覺得此次選秀不合規矩,老奴這就安排人送您歸家便是,也趕得及明兒個一早上朝彈劾歲寧女官。”

    她笑瞇瞇掃視周圍蠢蠢欲動的秀女:“各位小主若有異議,也盡可說出來,老奴保管安排人妥妥當當送各位出宮。”

    “至于出宮后要做什么,各位小主與家人商議更妥當些,何苦嚇唬咱們這些伺候人的呢。”

    “哦,對了。”陳嬤嬤沖巧荷和藹吩咐,“勞煩巧荷姑娘將欲歸家的秀女都記錄下來,好趕緊呈送造辦處,將這幾家的丹書鐵契單子提早劃去,免得糟蹋了好料子。”

    “等等!”伊爾根覺羅秀英震驚阻止,“什么丹書鐵契?”

    董鄂氏那位二等公家的秀女也迫不及待問:“可是前朝那種免死金牌?”

    巧荷繼續冷著臉:“各位小主既不滿意選秀規矩,要出宮,自是不必知道選秀的章程,請吧!”

    還沒站出來的秀女們都悄悄后退。

    伊爾根覺羅秀英和董鄂吉蘭臉色特別難看,卻僵硬站在原地不肯動彈。

    巧荷冷著臉,“自大清立國以來,任哪回選秀,規矩章程各有不同,身份多尊貴的秀女也有,各位小主何曾見秀女如此大膽過?”

    “總不能因為我們家主子是女官,小主們就膽大妄為,在宮里都要翻了天,我們主子也是為萬歲爺辦差事,你們七個不滿八個不忿沖的是誰?”

    “此事就算各位小主和家里不計較,奴婢也不敢作不知,定要稟報萬歲爺,問問小主家里,對皇家有什么不滿!”

    秀英和吉蘭的臉色瞬間蒼白起來,連原本偷偷看熱鬧的秀女心下都是一寒。

    此次選秀太不合常理,人數也多,耳根子不清凈,倒叫他們心也跟著糊涂,忘了這一茬。

    過去選秀,她們這會子怕都要乖乖脫了衣裳,忍著羞恥叫嬤嬤檢查身體呢。

    若秀女鬧事的消息傳出去,耿舒寧會不會被問責且不得而知,可她們這些阻礙選秀的秀女以及背后的家族,絕對落不了好。

    想明白這一點,秀英和吉蘭立時便蹲身下去,沖巧荷賠罪。

    “是我們的錯,我們記下了,往后定不敢再犯。”

    “對對對,是我們在家里規矩沒學好,在宮里必定好好學,還請巧荷姑娘和嬤嬤原諒我們一回吧!”

    陳嬤嬤笑著打圓場:“巧荷姑娘,各位小主也是頭回選秀,規矩也有所不同,一時不適應也是有的,不如這次就先算了?”

    不等巧荷說話,陳嬤嬤又轉頭問秀女:“各位小主可得心里清明些,此事許一不許二,若再有下次,老奴怕是也得按照規矩辦事兒,都聽清楚了嗎?”

    秀女們沉默片刻,都蹲身下去應是。

    陳嬤嬤笑著看巧荷,“姑娘你看……”

    巧荷面無表情:“下不為例,考核繼續!”

    “至于各位小主關心的章程,若是能通過考核,進入各宮,自然會知道!”

    剛剛被暫停的考核,很快就在掌禮司和尚宮局的主持下繼續有序進行下去。

    *

    耿舒寧沒露面,去漱芳齋的路上,問巧靜:“你看懂了嗎?”

    巧靜小心翼翼回話:“以奴婢之見,巧荷姐姐唱白臉,陳嬤嬤唱紅臉,先打一棒子再給一顆棗兒吊在秀女們面前,如此立下規矩,秀女們漸漸就該安分下來了。”

    她心里思忖著,若是她來辦這事兒,定沒有巧荷那么凌厲,但敲打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耿舒寧笑道:“不錯,但如果真有人鬧事,你等也不必憷,直接送慎刑司便是。”

    巧靜若有所思點頭,心下大概明白主子最看重的,是她們絲毫不懼麻煩的底氣。

    *

    耿舒寧帶著巧靜繼續去別處。

    晴芳守在漱芳齋,漱芳齋是選擇下基層這條路的,得是腹中有丘壑,不甘心被困在后宅的那一撥。

    大清這樣的女子并不算多,漱芳齋特別安靜,兩人沒露面,轉道往儲秀宮去。

    *

    儲秀宮的秀女最多。

    因是第一次試行新法選秀,就算耿舒寧有心力,礙于與準噶爾的戰爭,她沒辦法盯著,不敢把攤子鋪得太大,免得出了問題鞭長莫及。

    在延暉閣進行初選考核,主要考核三個方面,秀女個人的意愿,秀女的才能和秀女背后的家世。

    不想入宮的,心有所屬的,別有用心的,第一關就會刷掉。

    多是蒙八旗秀女,由內務府安排從延暉閣直接出神武門,十人一車,送還歸家或驛站。

    通過第一關考核的秀女,以先前遴選時填寫的表格為準,進行才藝展示和考核,由掌禮司安排打分,低于八十分者,同樣送還歸家。

    最后第三關不必考核,由跟在趙松身邊許久的小成子來判斷。

    在第二關考核時,他就在識文認字的宮人幫助下,將表格分別按照三宮秀女的順序安排好。

    尚儀局的女官和嬤嬤們,自會帶著通過選拔的秀女離開。

    最終能留下的秀女,與過去相比,也就多了不足三分之一。

    儲秀宮里第一批通過的秀女已住過來大半,差不多兩百人,正在房里安置。

    耿舒寧問巧靜:“你可要在儲秀宮試試看?尚儀局的柳嬤嬤是陳嬤嬤的手帕交,她會輔助你管理好儲秀宮的秀女。”

    巧靜緊咬著牙,怕自己擔不起這責,卻又不想放棄這難得的機會,遲疑看向耿舒寧。

    “可若是奴婢在儲秀宮,您身邊誰來伺候?”

    “以前我伺候老祖宗和太后的時候,也沒人伺候我,我總得習慣自己照顧自己,才能照顧好萬歲爺嘛!”耿舒寧雖然不能告訴巧靜她和胤禛的約定,高興還是從眉梢眼角露出些許來。

    巧靜:“……”主子這是要憶苦思甜?

    她不是很懂,但還是舍不得放棄這樣好的機會,咬牙應下,跟在尋過來請安的柳嬤嬤身后,進了儲秀宮。

    耿舒寧見基本上算是沒有紕漏,便興致勃勃回了養心殿,準備繼續寫完要給允禟的那些收費……咳咳,為皇家服務標準。

    打仗,沒有銀子是不行的,后世最賺錢的可就是各種選秀,這潑天的富貴,她絕不能錯過。

    *

    十日后,所有落選的秀女都已歸家,沒有落選的秀女也都以小主身份入住儲秀宮、延暉閣和漱芳齋。

    而此次選秀的新規矩,也隨之傳出了紫禁城,在京城又一次掀起巨大的風浪。

    只是這次,風浪最湍急之處的矛盾,卻不再是皇上和其他人,而是那些家世顯赫的老姓兒人家,與相對普通的滿蒙漢八旗門戶之爭。

    前者憑著家世,選秀入宮的機會也比旁人都多,而且憑家世,對大清立下的功勞,甚至有些還跟皇家沾親帶故,基本用不著降罪一等的丹書鐵契。

    可后者對丹書鐵契卻極為追捧。

    他們如今這位萬歲爺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有丹書鐵契降罪一等,起碼能保住九族的命,這怎么不是免死金牌呢?

    很多選秀人家,不同于那些家世顯赫的,想要投靠皇上,效忠大清,也苦于沒有門路。

    更有那愛鉆營的,拼了名聲苦苦鉆營也未必能爬上去,可選秀給了他們新的思路和鉆營方向。

    只要他們扶持家里姑奶奶成為功德上佳者,皇上英明,還能不知道秀女背后都有家族支持?

    即便進不了宮,家中女兒也好高嫁,家族也體面,他們的機會不就來了?

    反對的那些人,拼命在朝堂上彈劾耿佳德金教女不嚴,彈劾耿舒寧肆意妄為,甚至諫言皇上有違祖訓,是為不孝……

    支持得更多,雖然在官職和家世上無法跟前者抗衡,卻能在百姓和學子們之中掀起風浪。

    一批批稱贊皇上英明,歲寧女官忠心為主的口水歌和文章在京城傳播開來,甚至向京外傳去。

    等到支持得多了,漸漸也有人敢在朝堂上,跟那些反對的人爭執,朝堂再次熱鬧起來。

    胤禛便趁此機會,令以陳廷敬和張廷玉為首的內閣,頒布了在整個大清推廣火耗歸公和養廉銀的新政。

    爭吵得正上頭的兩撥人心情都有些微妙,這下子是吵也不是,不吵也不是。

    誰也不愿意推行這樣的新政,一旦推行,往后再想抽油水就難了。

    反對選秀的那些人怕自己反對新政,另一批人會支持新政,畢竟他們是少數對多數,要是較真起來,這新政怕是再無更改之機。

    而支持選秀的……他們也不想支持新政,可又擔心反對會影響家中秀女,那先前的付出就沒了意義。

    新政一頒布下去,朝堂上竟陷入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之中,連吵架的都沒了。

    *

    耿舒寧在布庫場里笑得肚子疼,“爺也太狹促了,估摸著這幾日醫館要忙壞了,好些人得牙疼。”

    胤禛一身束身短打裝扮,淡然翻看著允禟交上來的官學選址折子,還有掛在理藩院下的皇商鋪子試行的折子。

    聞言他調侃,“朕反倒覺得,醫館不會有人去,只是藥材要漲價了。”

    能做官的,就沒幾個傻子。

    這會子就是再傻的,也反應過來,他們因為選秀而起的爭執,顯然是皇上故意放出來迷惑他們,好推行新政的魚餌。

    偏偏入了局,他們這會子想退也是不能,氣得牙疼也得遮掩著,最多在家里喝下火的藥湯子。

    現在所有人都在等,等秀女出宮后的詔書,還有那勞什子功德如何獲得,再看該怎么辦。

    胤禛心情頗好地起身,佯裝嚴厲呵斥:“腳分開!與肩同寬!再站半個時辰!”

    “要隨朕出征,起碼得腿腳有力,跑得快一些。”

    “你跟巧靜說要照顧朕是吧?那手上也得有把子力氣,等朕脫了鎧甲,你也好替朕松散下筋骨。”

    耿舒寧臉上的笑瞬間就沒了:“……”這狗東西恩將仇報!

    要她一個動腦子的練武,這是要她死嗚~

    胤禛將辮子甩到脖子上,繼續嚴肅要求:“下巴抬高些,腰腹用力,以后腳跟站穩!”

    耿舒寧繼續在心里罵,狗直男太恨人了。

    聽胤禛建議來布庫場鍛煉的時候,她腦子里全是上一次光著上半身摔跤的美好畫面,立馬就同意了。

    她腦子里的畫面,當然比這個還要香艷,特地換上了新做的內衣。

    先前兩人一個忙著盯選秀,一個忙著跟大臣們商定新政推行的事兒,好幾日沒干點什么了……她有點花花心思很正常吧?

    結果來了布庫場,狗東西給她玩兒這一套!

    耿舒寧恨得牙癢癢,怕自己反悔,這狗東西也反悔不叫她跟著,只在心里發誓,往后狗東西別想再上她……有她在的龍床!

    她正在心里罵,身后突然就貼過來一個有力的擁抱,叫腿腳發顫的耿舒寧懵著就被轉了個方向。

    胤禛摩挲著耿舒寧無力的腰肢,薄唇貼上她耳畔——

    “你不喜歡站樁,朕教你個鍛煉手上力氣的法子,布庫有一招叫做盤根錯節……”

    耿舒寧恨恨摟住他脖子省力氣:“那爺不早教!!!”

    胤禛低笑,咬著她頸間的水晶細帶輕拉,聲音愈發喑啞。

    “你先前以驚喜哄朕順你的意,朕如何不能哄你一哄,給你些驚喜?”

    “州官不能只歲寧女官一人做得,寧兒說是不是?”

    耿舒寧:“……”

    嗚咽著被放在軟榻上時,她闔上眸子輕哼,輪著做就輪著做,下回給她等著!

    *

    倆人難得忙里偷閑,在布庫場里以州官和百姓身份友好‘洽談’時,溫泉行宮的太后正大發雷霆。

    太后在得知烏雅氏一族所有秀女都被刷下來時,已經發了一次脾氣。

    但因為先前康熙的敲打,哪怕榮太妃派了人來哭訴挑撥,她也強行忍者沒發作。

    可等胤禛下旨特令允禟作為皇商,鋪面掛于理藩院貿易司門下,準備利用選秀一事賺錢,宜太妃也被晉為宜貴太妃,烏雅氏忍不住了。

    “荒唐!皇帝簡直是瘋了!他是要讓自己成為大清的笑話不成?”烏雅氏狠狠摔了一套茶盞,氣得腦仁兒疼。

    “皇帝這是拿皇家當雜耍的賤伶嗎?本宮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兒子!”

    她又摔了個茶壺,“本宮丟不起這樣的人,立刻回宮,本宮要下懿旨申斥那個蠱惑皇帝的惑星!”

    周嬤嬤嚇得跪在地上勸:“主子喜怒,小心隔墻有耳啊!”

    “沒有皇上的旨意,您這會子回宮,萬一皇上告訴老祖宗,叫您過去立規矩……”

    “再者,惑星一說太上皇已經斥為無稽之談,若叫人聽了您的話,怕是要惹怒太上皇……”

    “放肆!”烏雅氏狠狠拍著桌子怒斥,“離本宮的千秋還有一個多月,皇帝還敢叫本宮在溫泉行宮過千秋不成?”

    “本宮回宮規勸皇帝,管教他身邊的女官,也是太上皇叮囑過的事兒,本宮如何做不得!”

    周嬤嬤還要說話,烏雅嬤嬤直接打斷她的話,附和太后:“主子所言極是,這會子天兒也熱了,溫泉行宮熱得住不下人,您回宮將養身子也是應當的。”

    最重要的是,后日就是秀女出宮的日子,若是叫皇上和耿氏那賤人做的事情得逞……

    烏雅嬤嬤思及自己收到府里送來的信兒,吩咐她必須得勸太后在秀女出宮之前回去,撥亂反正!

    她咬咬牙,深吸口氣道:“老奴這就令人安排,送您回宮!”

    第116章

    太后想回宮,說難也易。

    難在無皇上來奉請,亦沒提前通知宮中,上頭無人則已,但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還在,貿然回宮,并不體面,也不合規矩。

    易在太后是生母太后,她就是昏了頭去金鑾殿走一遭,只要不造反,大清以孝治國,皇上也不能拿太后如何。

    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不能太給烏雅氏沒臉,端看太后自己心中是否清明。

    清明與否,外人不得而知,烏雅氏心里自有掂量,她只端著怒容由烏雅嬤嬤去安排鳳駕。

    翌日,烏雅氏由禁衛軍護送,輕車簡行,半上午就進了宮。

    一進慈寧宮,她立刻吩咐烏雅嬤嬤:“你去養心殿,把皇帝給本宮叫過來,叫耿氏跟著!”

    烏雅嬤嬤巴不得太后怒火沖天呢,二話不說,也不叫周嬤嬤有開口的機會,氣勢洶洶直奔養心殿。

    可惜,慈寧宮嬤嬤的身份,不足以叫她在養心殿放肆。

    烏雅嬤嬤前腳出了慈寧宮,后腳趙松就稟報到了蘇培盛跟前。

    蘇培盛面無表情揮揮手,“叫人守著,別什么香的臭的都忘御前湊,咱家親自去迎烏雅嬤嬤。”

    趙松狠狠點頭。

    太后車駕一進城門,養心殿就得到了消息,爺倆都不意外慈寧宮這番動靜。

    趙松自打記事起就在四阿哥府,過去太后還是德妃時,外人只道是溫婉淑靜,恭謹守禮,可他知道,私下里卻不少了叫主子爺沒臉。

    那時哪怕太后做得過分,主子在書房里氣得吐血,也只能粉飾太平,免得傳出去成為其他阿哥和大臣們攻殲的借口。

    現在,烏雅嬤嬤還當主子爺是當初任人欺負的光頭阿哥?呵……

    *

    又過去一炷香,蘇培盛在養心殿大門外攔下了烏雅嬤嬤。

    他皮笑肉不笑給烏雅嬤嬤行了個禮:“許久不見嬤嬤,嬤嬤瞧著氣色好了不少啊。”

    “您這突然過來……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話要您從行宮傳到御前?”

    烏雅嬤嬤冷笑:“在我面前,蘇總管也不必揣著明白裝糊涂,太后娘娘自神武門進宮,內務府當值的內侍敢不稟報?”

    “太后娘娘有要事與萬歲爺相商,請皇上撥冗去慈寧宮一趟,令歲寧女官同行。”

    烏雅嬤嬤的話,一點也不耽誤蘇培盛震驚得特別真實。

    “太后娘娘回宮了?這……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好叫主子爺親去迎接啊!”

    “可巧萬歲爺正忙著與內閣大臣們在書房議事,奴才不敢打擾,等萬歲爺忙完,奴才立刻稟報!”

    烏雅嬤嬤心下掂量,皇上勤政,真忙于政務也是有的,她也不敢叫嚷驚了圣駕。

    她思忖了下,“自不敢耽誤皇上正事,那請歲寧女官先隨老奴——”

    蘇培盛笑著打斷烏雅嬤嬤的話:“嬤嬤就別為難奴才了,歲寧女官是奉御女官,這會子自侍奉御前,她呀,哪兒都去不了。”

    烏雅嬤嬤聽出蘇培盛話里的機鋒來了,她收了笑,怒瞪蘇培盛。

    “蘇總管可想清楚了,回頭因你狗仗人勢,耽擱了太后娘娘的大事,污了萬歲爺的純孝聲名,小心你自個兒的腦袋!”

    蘇培盛依然笑得恭敬,“嬤嬤放心,奴才就是狗仗人勢,也絕不敢拿主子的名聲開玩笑,您可還有其他話要傳給主子爺的?”

    他側了側身子:“若沒有……”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吧您吶!

    烏雅嬤嬤怒氣沖沖轉身離開。

    在拐角處甚至因為太生氣,還險些摔了跟頭,蘇培盛身后突然傳出噗嗤噗嗤的偷笑氣音。

    蘇培盛一回頭,毫不意外得見趙松帶著倆潛邸時候就伺候皇上的太監,在角落里滿臉止不住的舒坦笑意。

    連潛邸時,跟蘇培盛一起伺候皇上身側的老對頭,如今的敬事房首領太監高毋庸也抱著胳膊,沖蘇培盛豎大拇指。

    蘇培盛也忍不住笑了,這樣耀武揚威確實痛快。

    以前,清楚自家主子爺戒急用忍的性子,他想都不敢想這一幕。

    自打那小祖宗伺候御前,萬歲爺越來越像個有血有肉的人,他感覺這日子也有奔頭多了。

    *

    一表兩頭。

    烏雅嬤嬤回到慈寧宮,跟太后添油加醋一說,慈寧宮剛安置好的一套前朝的紫砂壺和茶杯都被摔了個粉碎。

    “蘇培盛沒這么大的膽子!”烏雅氏氣得臉色發青,也不耽誤她該冷靜時冷靜。

    “這是要本宮親自去見皇帝,不管是皇帝的意思,還是那賤蹄子的意思,本宮如了他們的愿又何妨!”

    胤禛搶了她禎兒的皇位,若禎兒繼位,絕不會如此對她,傷她這個額娘的心。

    現在又叫個狐媚子蠱惑,連基本的體面都不給她,她這太后做來還有什么意思!

    如此,她也不必再給皇帝留甚體面。

    烏雅氏心里日夜燃燒的那把火,叫她不顧一切冷然起身,“替本宮換衣裳,叫徐昌安排本宮的儀仗,本宮親自去養心殿求見皇帝!”

    連烏雅嬤嬤都為主子的瘋狂心驚了一下子,下意識要攔——

    “主子,老祖宗還在宮里……”

    烏雅氏打斷烏雅嬤嬤的話:“放肆!本宮勸諫皇帝,是為本宮當盡之責,太皇太后又能拿本宮如何!”

    還能廢了她這個太后不成?

    烏雅嬤嬤和周嬤嬤卻都清楚,廢太后是不可能,可哪朝哪代,被幽禁的太后也不少啊!

    到那一步,那日子才是真的沒指望了。

    就在烏雅嬤嬤和周嬤嬤等人紛紛跪地苦苦勸著的時候,門外徐昌輕聲稟報——

    “主子,十四福晉和川陜總督夫人遞了牌子進來,有急事拜見主子,此刻就在神武門外等著呢。”

    太后正上涌的怒氣頓了下。

    川陜總督額山她沒見過幾次,但額山的夫人是她隔房的侄女,與烏國公府關系還算親近。

    十四福晉兆佳氏自不必說。

    她捏了捏眉心,壓著一陣陣上拱的怒火吩咐:“徐昌你去,領她們進來。”

    *

    半個時辰后,兆佳氏和額山夫人烏雅氏進了慈寧宮。

    一進門,沒等太后問,兩人就直直跪下了。

    太后微微蹙眉,“這是怎么話兒說的,不年不節的,怎的行如此大禮?快起來。”

    兆佳氏年輕些,躲開周嬤嬤的攙扶,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哭著叩頭下去。

    “求額娘救救我家爺!”

    太后顧不得還跪著的侄女,緊著問:“怎么回事?”

    兆佳氏哭著道:“半個月前,我們爺令人八百里加急送了信回來,說皇兄密令他在新任將軍到達后,即刻歸京。”

    “三天前,爺又送了一封信回來,說是年遐齡之子年羹堯,被皇兄封了四川巡撫兼撫遠將軍一職,替我們爺坐鎮青海,叫我們爺立刻歸京。”

    “這會子……我們爺怕是都已經出發好幾日了!”

    太后猛地站起身,怒不可遏,“本宮這就去找皇帝,問問他到底要做什么!他這是要氣死本宮!”

    兆佳氏哭得更大聲了:“額娘!我們爺……我們爺是回京為您賀千秋的!”

    她又叩首下去:“皇兄在圣旨中自愧無法令額娘歡顏,令您屢屢因我們爺傷了身子,皇兄才會降旨令我們爺歸京啊額娘!”

    太后身子晃了晃,“胡說八道!本宮不需要十四盡孝!本宮去找——”

    “額娘!您還不明白嗎?”兆佳氏情急之下,低喊出聲,“您若是繼續找皇兄的麻煩,爺他怕是只能奉您左右,當個閑人了!”

    太后身子猛地僵住,接著臉色也一點點僵硬,青白交加。

    她自然知道,但她是那混賬的額娘,他敢真氣死她不成?

    額山夫人便在此刻溫聲開口:“姑姑,烏國公近日來身子不適,不便入宮,便叫侄女入宮一趟,有話要帶給您。”

    太后沒說話,額山夫人也不等她回答,只叩首表示恭敬后,將如今的烏國公,太后的親弟弟白啟要說的話帶到。

    “烏國公說,您得老公爺親口夸過,是烏雅氏最聰慧的姑奶奶,定會有大前程,烏雅家傾一族之力供養,所幸沒令您的光華蒙了塵。”

    “如今雖烏雅氏后繼無人,卻有皇上,撫遠大將軍兩個外甥,假以時日,烏雅氏定能徹底擺脫包衣之身,成為比赫舍里更體面的滿姓兒。”

    先將太后一頓夸,眼見太后面色和緩了些,冷著臉坐下,額山夫人才繼續說。

    “烏國公要侄女問問您,自您入宮至今三十五年,您始終叫烏雅一族引以為豪,怎的如今日子越過越體面,您卻突然豬油蒙了心,一門心思要令兄弟不和,皇家不寧,家族受損呢?”

    太后緊緊攥著手中的帕子,咬緊了后槽牙,卻始終不吭聲。

    額山夫人心下嘆了口氣,“烏國公還說,如今十四貝勒的大將軍之職猶在,只是歸京賀您千秋,您若繼續糊涂下去……可就說不準了。”

    “屆時,怡郡王有做鐵帽子親王的那日,十四爺怕只能在京城乃至皇陵做個貝勒,如有那日,圣旨難違,您又當如何?”

    兆佳氏被額山夫人描繪的前景嚇得心底發涼。

    以皇上愛欲其生恨欲其死的性子,還有他們家那個容易叫人忽悠的倔種……不是不可能啊!

    她哀哀出聲:“額娘……”

    太后又一次猛地站起身來,指著門口怒喝——

    “你們給我滾出——噗!”

    話沒說完,一口鮮血噴出,太后面如金紙地暈了過去。

    兆佳氏和額山夫人都驚得站起身來。

    “額娘!”

    “姑姑!”

    “快叫太醫!”

    *

    傍晚時分,太醫院的太醫才從慈寧宮離開。

    脈案也呈到了胤禛這邊,胤禛表情有些不太好看,隱隱可見復雜之色。

    如果額娘真是因病才越來越瘋,他作為兒子,又如何能多加計較,可……

    耿舒寧發現藍盆友表情不對,湊過頭來看,“天葵見止,汗不止而燥難除,滯下而致眩暈耳鳴,脈虛以致情志不寧……”

    這不就是更年期?

    她若有所思,如果真是更年期,因為內分泌影響到情緒,喜怒不定倒也說得過去。

    可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她把自己擠進沉默得有些憋氣的男人懷里,自己拽過他的手,找了個舒服的點放過去,讓他扶好。

    “爺,按照您所說,太后很多年以前,就總會私下里做一些不太……嗯,不太理智的事情吧?”

    “這樣的癥狀,在我的夢里,多見女子四十至四十五以后,即便保養不好,也沒有二十幾歲就有這種病癥的。”

    如果只是更年期,放大了太后先前對胤禛扭曲的恨意,還能說得過去。

    可她與太后真切相處過,那不是個喜怒不定就不管不顧發瘋的女人。

    她到底圖什么?

    她抬頭看胤禛:“難不成,太后還想叫十四爺繼承您的位子?”

    胤禛失笑,拍拍她腦門,“別瞎猜,寧兒已經幫朕良多,只要這幾年時間她安分下來就夠了。”

    耿舒寧吩咐巧荷,私下里安排先前鬧過事的伊爾根覺羅秀英傳了信兒出去,又叫十三福晉去找十四福晉說了幾次話,早就防著今日這一出呢。

    胤禛定定看著太后的脈案,心下復雜依然難消:“不管她要作甚,皇瑪嬤和皇阿瑪還在,她……也只能緩緩圖之,朕既得她生恩,接著便是。”

    耿舒寧鼓鼓臉蛋,這男人狠起來是真狠,可對還在他保護范圍內的那些人,他的忍耐性叫龜都得佩服。

    不過眼下也確實顧不上太后,氣吐血一回,怎么也能讓太后安分幾年。

    如果她依然頭鐵,千秋節還有一份大禮相贈,希望那天她能比今天堅.挺億點點。

    *

    是夜,太后叫周嬤嬤伺候著喝完了藥。

    等周邊無人時,才輕聲吩咐——

    “永和宮送來的藥可以停了,藥渣子和那背主的奴才都藏好,老四在慈寧宮安排的人你心里有數,別叫人發現了。”

    周嬤嬤輕聲問:“主子,這要藏到什么時候?若時間久了,藥渣子怕做不了證據。”

    烏雅氏面色平靜,“就是要壞掉,到時真真假假,才是我和我兒的機會,藏遠一些就是,時間短不了。”

    怎么也得等打完仗,叫她禎兒榮耀歸來,才能坐穩那個位子。

    *

    翌日,三宮秀女攜詔書離宮。

    半月后,十四貝勒允禵風塵仆仆歸京,拜見太上皇后,閉府不出。

    斗轉星移,六月,朝堂因準噶爾占和田后擾邊之舉,就是否收回西藏,抑或只在川陜一帶守衛大清疆土討論得愈發激烈。

    胤禛欲御駕親征,文武大臣更紛紛勸諫阻止。

    太上皇在暢春園閉門謝客,后宮也沒了鬧騰的心思,吃齋念佛,為大清和皇上祈福。

    在前朝后宮最緊張之際,太后的千秋節,到了。

    第117章

    秀女歸家,加蓋了禮部印的詔書,在京城引起了熱議和動蕩。

    最根本緣故,在于胤禛聽張廷玉和齊崇安等人建議,吊在驢前頭的丹書鐵契。

    與免死金牌不同,以胤禛較真的性子,絕不能容忍憑鉆營就免死的有罪之人,戳自己眼眶子。

    降罪一等,罪大惡極者,仍要死。

    最多是誅九族改成誅兩族,滿門抄斬變誅殺罪犯,其余家眷流放……至于小罪,他也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即便這樣,丹書鐵契對心里有鬼的,抑或膽小怕事的人,依然特別有吸引力。

    想得太皇太后、太上皇、太后和皇后賜婚,只需一萬、八千、六千和四千功德。

    想進后宮,以八千功德計答應位。

    而要得丹書鐵契,需五萬功德,除自身積德行善,以才能取之外,付出銀子自然是最容易計算的。

    說是功德,實是后世積分制,只披了這世道最信服的鬼神皮子,算明晃晃地拿銀子換前程。

    雖也有其他途徑,卻依然被御史在朝堂上噴了多日,若非準噶爾有異動,說不準還會有老御史死諫。

    都說當今圣上寵一個女子昏了頭,連體面都不要了,私下里誰心動誰知道。

    打仗需要銀子,沒看太上皇都沒對皇上此舉有任何異議嗎?

    于是該罵罵著,只在太后千秋節前一個月內,得延暉閣女官詔書三百余人,便認領官學兩座,捐助兵部輜重多達九萬余擔。

    而漱芳齋官學夫人出乎耿舒寧意料,有九百余人,認領官學十二座,京城三座,其他分布大清各地。

    連北蒙都有一所,由選秀留下的少數幾個蒙八旗貴女認領。

    這部分人多出身不俗,她們積攢功德,比旁人途徑多。

    戶部還沒還的欠銀竟被以各種途徑還了大半,還有各地鄉紳和望族捐獻軍餉二百余萬兩。

    想入宮博前程或者得賜婚宗室的秀女占了多數,有一千九百余人,這部分秀女無甚作為。

    但在太后千秋這日,在宮宴上笑歪了嘴的允禟最清楚,不顯山不露水才是最厲害的。

    他掛在理藩院下的九家商鋪,分別售三類秀女考核的標準,皇上的喜好、考題范圍和起居注節選,以及各類美容和養生方。

    具體賺了多少,除皇上外,允禟連親哥和最親近的允俄都沒告訴。

    反正他在附近的三座園子都買回來了。

    國庫如今庫銀千萬不止,只他襄郡王就能占半成的功勞不止。

    與此同時,皇上也沒閑著。

    他在朝堂上聲稱聽從文武百官意見,緩步推行新政。

    朝堂上對丹書鐵契動容的臣子也不在少數。

    傳開的起居注節選,令人清楚皇上心思,還有心思縝密的張廷玉坐鎮,倒也順利推行下去了。

    有了銀子,圓明園里也建得愈發精致,五月底,胤禛就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同入了圓明園。

    *

    太后千秋這日,胤禛面色愉悅地帶著耿舒寧,下朝后,早早就去長春仙館給太后請安,奉太后一起迎太皇太后,去正大光明殿參加宮宴。

    繞過慈寧宮的影壁,胤禛便瞧見站在門外的周嬤嬤,沖他微微搖頭,面上微見擔憂。

    他唇角的淺笑淡了,將左手背在身后,胤禛輕輕握了握耿舒寧的手。

    今日這樣的日子,無論太后要做什么,只要不是造反,都不是發作之時。

    他怕耿舒寧受不住太后給的委屈,又心疼自家小狐貍要受的委屈,恨不能立刻叫她回養心殿。

    有時身在宮闈,被規矩所禁錮得不由自主,確叫人無可奈何。

    耿舒寧面不改色反握回去晃了晃,她又不是泥捏的。

    *

    進殿后,她以余光掃見了怡郡王福晉兆佳氏,還有坐在她身邊的十四福晉完顏氏。

    兆佳氏沖耿舒寧輕輕點頭。

    完顏氏雖面上有些不自在,還是略僵著臉扯了扯唇角以示友善。

    允禵歸家當晚,兆佳氏派人到府上,為耿舒寧帶了封信給允禵。

    完顏氏不知寫的什么,只知道允禵收了信枯坐書房半宿。

    翌日一大早,允禵去暢春園請過安后,便閉府不出,且叮囑她對皇上和耿舒寧示好。

    過去她因自家爺被發配京郊大營,后又沒名沒分地跑去青海,即便由封了撫遠大將軍,也長久不在京中,怨氣難消,跟九福晉董鄂氏沒少在太后跟前給皇上上眼藥。

    這會子要服軟……她臉皮子燒得厲害,勉強笑過后,立刻便低下了頭。

    完顏氏的表情迅速且隱晦,沒被上首微笑看著胤禛行禮的太后看見,卻叫熹嬪看在了眼里。

    熹嬪若有所思看了眼耿舒寧,眸底閃過一絲陰霾。

    這女人越來越囂張,如果皇上御駕親征,倒是除掉她的好機會!

    *

    上首太后穩穩坐著,表情一如既往的慈和,卻絲毫沒有虛扶胤禛,以示母子情深的意思。

    開口也淡淡的,“聽聞皇帝一直為前朝事忙,本宮還想叮囑你要注意龍體安康,萬別熬壞了身子,也進不去養心殿。”

    “今日一見,你叫耿氏貼身伺候,倒也有幾分道理,她的確周全。”

    在座陪著太后說話的幾個上了年紀的命婦,不敢將詫然的目光遞給皇上,不由得蹙眉去看耿舒寧。

    即便耿舒寧長得再是長輩們喜歡的福氣相,聽懂太后話里的意思,得知皇上不來給生母問安,卻跟個女官廝混在一起……幾位德高望重的命婦也不由得心生不喜。

    尤其是耿舒寧如此,卻依然無子,更叫她們無法認可。

    宜貴太妃笑著打圓場:“別說是皇上,就是我生那皮猴兒,過去都是幾日一請安,為了給皇上辦差,也是一個多月不見人影兒。”

    “董鄂氏照顧得也是仔細,叫允禟那肚子比她還圓上一圈。”宜貴太妃說的是允禟懷孕五個月的福晉。

    她不看太后淡下來的面色,嘆息:“倒累得董鄂氏跟歲寧女官一樣,瞧著還是全乎人兒,實則那眼眶子里全是血絲,陪著爺們宵衣旰食地熬著,著實叫人心疼。”

    都說人老成精,宜貴太妃話音一落,先前面色還有些不認同的命婦們,仔細瞧著耿舒寧泛紅的招子,神色稍緩,微微點頭。

    真真假假的,誰也不是傻子,左右能長入宮的人均影后,耿舒寧也跟著做出赧然神色。

    “宜貴太妃謬贊,歲寧愧不敢當,我也不過為萬歲爺分憂十之一二,最辛苦的還是皇上。”

    “皇上在御前,忙得吃飯都要蘇總管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三催四清,卻還堅持親自為太后娘娘做了千秋賀禮,只盼著能得太后娘娘一笑。”

    蘇培盛:“……”

    耿舒寧一臉感動看胤禛:“萬歲爺批折子的時候,手指全是傷,朱砂都用不上,仍央著太醫院用了補藥,免得太后娘娘這樣大喜的日子還要擔憂,實乃天下孝子之首也。”

    胤禛:“……”

    蘇培盛憋笑憋得心窩子疼,還得是這祖宗的嘴!

    先前他對自個兒唱作俱佳的本事還隱隱自傲,現下只自愧弗如。

    這祖宗畫了張賀壽的復雜圖紙,令陳嬤嬤暗中請善雕工的太監在養心殿角落,替皇上每天刻一個時辰,一個月就得了座雕像。

    偏這祖宗還覺得不夠表達皇上的孝心,上天下地造作,要皇上雕刻兩個勞什子情侶玉盞,累得主子爺傷了手。

    膽大包天的祖宗,反手就拽著主子爺的手,將血抹在了那尊雕像上。

    如今,死的……啊呸,黑的都被說成白的咯!

    *

    果不其然,聽耿舒寧大夸特夸,太后不好再指責皇上不孝敬她這個額娘,否則傳出去只會叫人說她為母不慈,不識大體。

    她淡淡笑問:“不知皇帝給本宮做了什么賀禮?”

    懋嬪掃了眼耿舒寧,柔柔開口:“說起來,知萬歲爺純孝,累得傷及龍體,太后娘娘怕是心疼萬歲爺,都顧不得欣賞皇上的孝心,御前伺候的人也不勸著些。”

    熹嬪笑著看了眼完顏氏:“是這么個理兒,萬歲爺令十四貝勒歸京為太后賀壽,已是十足孝心,又要為朝政忙碌……怕不是有人進了不合時宜的法子?倒辜負了十四貝勒的舟車勞頓。”

    完顏氏想起自家爺那風塵仆仆,至今還沒養回來的憔悴模樣,下意識蹙了蹙眉。

    只是叫兆佳氏輕輕踢了一下,她才隱忍著不悅開口。

    “熹嬪說笑了,我們爺怎敢與皇兄相提并論,難不成我們爺孝敬了額娘,萬歲爺就不必孝順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太后冷冷掃了眼懋嬪和熹嬪。

    允禵歸京且避而不見,本就叫她心煩,眼下這兩個還如此沒眼力見兒,實難叫人給個好臉。

    懋嬪和熹嬪心下暗惱,也不敢在這樣的日子繼續挑撥,雖疑惑卻不敢再多話。

    尤其面色看起來平靜的熹嬪,她尤為驚疑不定。

    明明那止女子天葵,促濕熱滯怠的藥起了作用的!

    先前太后幾乎跟皇上和耿舒寧水火不容,現在宜貴太妃這個眼中釘也在,太后怎么會……

    胤禛淡淡開口:“朕之身體發膚皆來自額娘,為額娘獻壽禮,哪怕是飼鷹割肉也是理所應當,額娘萬不必放在心上。”

    殿內又是一驚,這釋迦牟尼典故中的鷹……可不是個好詞兒,那說的是鷹害弱者,佛祖不忍,以身飼之。

    眼下……大家不動聲色看向始終垂眸溫婉恭敬的耿舒寧。

    有那好事兒的心里直呼好家伙,這幾乎算是明著懟太后了!

    都說太后和皇上關系緊張,這緊張程度是她們能看的嗎?

    連熹嬪都暗暗為之心驚,與眾人一起靜待太后生怒。

    豈料太后面色絲毫未變,跟好大兒比著,一個賽一個的云淡風輕。

    她微笑看向耿舒寧:“老祖宗都夸你會伺候人,嘴也巧,往后除了好好伺候皇帝,也叫皇帝學學你那張巧嘴,省得總說些叫人誤會的話。”

    耿舒寧恭敬蹲身:“謹遵太后娘娘吩咐。”

    太后又笑看胤禛:“既是皇帝精心準備,本宮倒有些期待,皇帝給本宮做了什么賀禮,呈上來瞧瞧?”

    胤禛也露了淺笑,頷首吩咐:“蘇培盛,叫人抬上來吧。”

    蘇培盛:“嗻!”

    他緊著幾步行至門口,沒有拍手示意,卻是躬身側了下胳膊。

    緊接著,滿面風霜的允禵在前,趙松在后,兩人肩掛紅綢,親自抬著一座蓋了紅綢的玉石底座入殿。

    眾人為允禵的風霜之色震驚,十四貝勒才去青海兩年,怎的看起來跟換了個人似的,那沉穩肅殺的模樣……竟跟皇上愈發像親兄弟了。

    太后微微張嘴,眼眶不自覺發紅,卻緊緊捏著帕子,穩坐不動,壓著酸澀和心疼,強令自己看向允禵背后。

    紅布下的雕刻瞧著體積不算大,但挺寬,隱見展翼,莫不是鳳凰玉雕?

    只待二人站穩,允禵回身,翻手揭開紅布,殿內立刻響起驚呼聲一片。

    雪白玉座之上,是一塊姜地色的大石,雕刻成了九天鳳女下凡塵的模樣。

    與時下鳳女騎彩鳳,抱鳳首箜篌的刻法不同,那鳳女慈眉善目,腳踩玉座,仙衣綬帶,簪釵環佩,具都栩栩如生。

    而在她身后環繞的披帛懸空處,憑空生出兩個鳳翅展翼做飛翔狀,鳳女雙手合十,鳳眸微闔,一臉悲天憫人之仙姿。

    最令人叫絕的是,鳳女眉心一抹鮮紅未綻的牡丹,在接近明黃的姜地色映襯下,驚艷絕倫。

    而鳳女端莊大氣的裙裾之上,以朱紅字體寫著五個字——泰山石敢當。

    允禵甩開袍子跪地,揚聲鏗鏘道:“此石乃刑部尚書耿佳德金自山東偶得,皇兄親自雕刻,兒臣題字,唯愿額娘無病無災,百鬼不侵,喜樂安康!”

    太后鼻尖微酸,“好好好,我兒……你們有心了,允禵快起來吧。”

    頓了下,她又啞聲道:“耿尚書也有心了。”

    耿舒寧趕忙再次蹲身,“太后娘娘仔細看鳳女眉心和題字,比起萬歲爺和十四貝勒的孝心,阿瑪萬不敢領此功勞。”

    太后太想念兩年沒見的兒子了,即便心里對胤禛和耿舒寧再不喜,依然沒忍住站起身上前走了幾步。

    這一看,她身為對顏色格外敏感的后宮女子,立刻就發現了不對。

    “這不是朱砂?”她震驚轉身,掃過胤禛,又看向允禵,目光緊緊盯著他。

    “這是你……你們的血?”

    不管震驚與否,殿內的驚呼和夸贊的話不絕于耳,將千秋節的氣氛烘托到了極致。

    允禵躬身,姿勢與以前也不一樣,多了一抹硬朗,也帶著幾分晦澀。

    “額娘,皇兄說的話,兒臣都聽到了,深以為然。”

    他抬起頭,深深看著從小就疼他的額娘,燦爛笑開,露出了唇上的細微傷口。

    “兒等身體發膚皆來自額娘,懇請額娘收下皇兄與兒臣的賀禮。”

    他再次跪地,仰望太后,隱含哀求:“兒臣不孝,不能侍奉額娘左右,但為大清,為皇兄,為額娘,兒萬死莫辭,絕不后悔!”

    太后的身子微微顫抖,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深吸了口氣,上前扶起允禵。

    “好,你們兄弟齊心,你好好為你皇兄辦差,本宮——等你們回來!”

    說罷,她松開允禵,掩下自己快咬碎的牙關,轉身往殿外走去。

    “時辰不早了,該去給太皇太后請安,奉老祖宗去正大光明殿了。”

    *

    六月十八日,太后在正大光明殿,展示了皇上和十四貝勒的賀禮。

    她跪請太上皇旨意,欲去五臺山為大清將士和兒子祈福,太上皇準了。

    六月二十,太皇太后懿旨嘉獎,親自為太后擇了吉日,十日后出發五臺山,令溫憲公主夫婦護送陪同。

    在此之前的兩天,是欽天監選出的吉利日子。

    六月二十八,撫遠大將軍允禵奉皇上掛帥,御駕親征,于午門直出,百官和后宮妃嬪等人相送。

    太后站在城門樓上,對身后妃嬪對耿舒寧跟隨出征一事的酸話和編排充耳不聞。

    她面無表情吹著風,冷眼瞧胤禛在大軍前頒布親征詔令,以振奮士氣。

    耿舒寧身著束身宮袍,兩把頭戴麒麟點翠長簪,就站在圣駕明黃華蓋下靜立。

    太后眼神難掩冷厲,她那好兒子和這賤人的大禮,她收下了,早晚她會親自還回去!

    耿舒寧一點也不在意相隔甚遠的冷睨目光,恨她的人多了。

    她在意的是,出宮之前,胤禛竟問了一個讓她始料未及的問題。

    他問:“寧兒,你夢中所見,朕此次出征能打勝仗嗎?”

    這叫見過四大爺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她,該怎么答呢?

    第118章

    耿舒寧先前忙于掌管宮務和選秀之事,因著分寸,從沒主動打聽過邊疆的形勢和與之相關的朝政。

    及至經張家口一路北行,途經北巡之路,去烏蘭布通的路上,耿舒寧才知道,選秀還沒開始,準噶爾就已經開始了數場小規模的擾邊之戰。

    在御駕車馬上,耿舒寧隱約聽到追擊噶禮而來的董鄂增壽稟報,噶禮帶領的三千將士,已在準噶爾東路軍首領策零的幫助下,與策妄阿拉布坦在和田匯合,開始了兇猛的攻擊。

    胤禛顧不得生怒,立刻召允禵和兵部尚書張廷玉和京郊大營將軍富察馬武,一起在御駕上議事。

    耿舒寧在屏風后隔出的臥寢內,安靜喝茶,心里有些糾結。

    事到如今,她和胤禛的感情,忽略后宮的些微動靜和太后等人的針對,跟后世的兩口子沒什么區別。

    小打小鬧是有,大都算情趣,他們的感情已經超越了耿舒寧上輩子談過的任何一場戀愛。

    所以她糾結,有些事情該不該跟胤禛說。

    說了,她可能會被當作妖怪,即便胤禛對她有感情,也不會放任對自己的一生了如指掌的人,如猴兒一樣俯瞰他至今。

    不說,以胤禛心思縝密卻格外多疑多思的性子,跟康熙完全不同,兩敗兩小勝,甚至還要兒子為他雪恥的那段歷史,太叫人下氣了。

    中間反復耽擱好幾年,四大爺也累得自己猝死御書房,為后世留下了不少隱患,死了太多的人,她無法眼睜睜看著。

    她習慣了相信自己,卻始終無法完全信任旁人。

    貝齒折磨著櫻唇好一會兒,待得聽到胤禛令人傳旨的時候,耿舒寧深吸了口氣,終于下定了決心。

    就讓她再造作一回吧,這是她對藍盆友的最后一次試探,如果他不讓自己失望,她就交付信任。

    如果……結果不盡如人意,耿舒寧目光轉向窗外,看著越來越荒涼的景色,那以后就只能跟上輩子一樣,靠她自己了。

    *

    胤禛在見過增壽后,迅速下旨,令大軍兵分兩路。

    一路以允禵帶領,增壽輔佐,帶軍直奔西北,停留寧夏,與年羹堯一起攻打西藏那邊的蒙軍和噶禮。

    一路則由胤禛親自帶領,一路往北,直奔準噶爾老巢,從背后打策零一個措手不及。

    大軍駐扎休息半日,進行分兵,而后就要疾行軍,一路不停與青海的綠林軍和北蒙軍匯合。

    允禵自御駕上大跨步下來,吩咐自己的副將去召集西行的將士。

    他在跳下圣駕后,目光掃過在外面守門的趙松和小成子,腳步罕見地遲疑了片刻,始終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蹙眉停了幾息才離開。

    只是他繞到后方自己的帳篷前,還沒來得及讓副將請帶隊的首領過來議事,手心里就被塞了個小巧的荷包。

    低著頭瘦瘦小小看不清面容的太監,甩袖子打了個千兒,壓低了嗓音。

    “大將軍,我家主子念著您許久了,約您一見,時辰和地點都在荷包里。”

    “主子說,此行一別不知歲月,請您務必前來,別叫她留下遺憾。”

    允禵:“……”這話乍聽沒毛病,可細品總感覺帶著古怪。

    連允禵的護衛都誤會了,詫然看向主子,這種關鍵時候,主子還有功夫跟人黏黏糊糊的?

    那小太監也不管允禵什么反應,扭身提腳就躲進了角落里。

    允禵反應過來,緊追幾步,卻再也不見了對方身影。

    當然,允禵也沒有下功夫追就是了,否則這女扮男裝的小太監都近不了他身前。

    緊跟著允禵的護衛糾結片刻,還是小聲問:“要屬下去查嗎?”

    允禵握緊荷包進了馬車,“不必,你先退下,此事與打仗無關。”

    自從收到耿舒寧的信開始,他就日夜不安寢地在思量那封信上的內容。

    一開始他以為是皇兄的意思,才會吩咐完顏氏不要再做蠢事,也配合哥哥使苦肉計逼額娘退讓。

    但在大軍出發后,他先后不動聲色試探皇兄幾次,發現皇兄根本不知道信里的內容,便確定那是耿舒寧夾帶的私貨。

    這卻更叫允禵心驚。

    本想著直接稟報御前,但對皇兄輕易就讓人逼自己歸京,甚至下自己兵權的行為,他到底心有防備,還在猶豫。

    眼下倒是不用了,直接將耿舒寧揪出來詢問,更為妥當!

    *

    胤禛沒叫人駐扎特別繁瑣的皇帳,歇在跟個小房子一樣的御駕馬車上,一直在與大臣和即將北行的將士議事。

    耿舒寧悄摸下了車。

    蘇培盛要在里頭伺候,趙松和小成子一個守門,一個跑腿,誰都顧不上午膳的事兒。

    耿舒寧將差事攬了過來,此行她留下對后宮之事更為敏銳和細致的晴芳,帶上了巧荷和巧靜。

    “巧靜去御廚那里盯著。”耿舒寧吩咐。

    “若是有人問起我,就說我去找太醫,采摘些下火的新鮮草藥備著。”

    巧靜恭敬應是,等她離開后,耿舒寧卻又吩咐巧荷。

    “叫晴錦帶九衛三分之一的人護送太醫去采藥,另外三分之一在三里外的小土坡附近警戒,剩下的人由你帶著保護我。”

    巧荷什么都沒問,只點頭后留下人護在耿舒寧身側,直接去辦差事。

    先前給十四貝勒送那種古怪的消息,巧荷都沒問,這會子自然不會多話。

    耿舒寧帶她不帶晴芳,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不多會兒,巧荷就牽了兩匹馬過來,其他人也都牽著馬,有人身后還跟著常院判在內的幾個太醫。

    耿舒寧翻身上馬,她跟胤禛膩歪的場地已經越來越多,馬場也是其中之一。

    有陣子那狗東西食髓知味,去了好些次,雖然大多時候她是躺回來的,但倒也學會了騎馬。

    *

    打馬快行一刻,到三里外的小土坡前,九衛帶著太醫繼續往周邊去,剩下的人也都散開,只有巧荷跟幾個女衛跟在耿舒寧身后。

    繞到土坡后,看到單身赴會的允禵,耿舒寧頓了下,笑著走過去。

    “十四爺,勞您守著我們之間的秘密,歲寧在這里謝過了。”

    允禵面無表情,“你一個女子,怎么知道那么多將領在軍中安排,還有他們背后之人的?”

    耿舒寧笑得燦爛,“也許您聽過,京城有些不為人知的包打聽,只要付得起銀子,想從后宅里探得些許消息,并不難。”

    允禵冷笑:“少在這里跟本貝勒打岔,爺確實不知道,京城還有人,膽大包天到敢打聽這種事兒,再者,你又如何得知大軍布防安排的?”

    岳升龍眼疾嚴重,雖仍是四川總督并綠林軍統領,實則已經是其年僅二十的二子岳鐘琪負責具體軍務。

    再者,鰲拜之孫達福,也因鰲拜連累被發配蜀地。

    允禵因其將才,才剛提拔了他做青海駐軍副都統,年羹堯就到了。

    此事他確信連皇兄都不知道,耿舒寧卻又知道了。

    她甚至直指四川巡撫張廣泗乃是安親王岳樂一系,與噶禮相交甚密,噶禮能過寧夏直入和田,少不了張廣泗的幫忙。

    如果此事是真的,軍中布防一旦被泄露出去,即便青海駐軍再多,此戰也必敗無疑。

    “我自有我的法子,十四爺可知,你們軍中如今訓練的法子,還是我想辦法得到的?”耿舒寧微笑。

    “我想問十四爺,我若告訴你,我還得知了一個重要消息,事關此仗要打多久,會不會贏的關鍵,卻有可能連累十四爺被幽禁,您敢聽嗎?”

    震得胤禛瞠目后,耿舒寧也沒叫他開口,直接道:“您想好了再說,我是萬歲爺的人,必要時,我不會瞞著他。”

    允禵沒再問耿舒寧的消息來源。

    耿舒寧能成為叫滿八旗女子都羨慕的女人,穩穩當當立在皇上身邊,甚至一個女子隨軍出征都發生了。

    皇上為她擋下了一切反對,她有什么令人驚異的手段,也不足為奇。

    這樣的手段不肯叫旁人知道,就更不奇怪了。

    他轉身看向遠處的荒地,沉默下來。

    身為大將軍,他自然是想贏,想要軍功叫自己掙個鐵帽子親王。

    可如果贏的代價是被皇兄忌憚,被幽禁一輩子……他有必要非得打這一場勝仗嗎?

    *

    耿舒寧回到御前時,大軍已先行開拔。

    胤禛仍皺著眉站在堪輿圖和沙盤前,時不時挪動著上頭的旗子,一臉深思模樣。

    放在一旁的肉龍和綠豆粥都不見熱氣兒了,盛夏天兒里吃著倒是也適宜。

    耿舒寧風塵仆仆跑了一路,又累又餓,在一旁的銅盆里略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塵土,一屁股自坐在軟榻上,拿起來就吃。

    吃著還要吧嗒幾下嘴:“哎呀這肉龍真香,剛才我聞著那方便面的味道也很香呢。”

    “綠豆粥喝著下火,我記得有人愛上火,動輒牙疼起燎泡的,不喝我可喝啦?越走越干燥,早喝早預防。”

    胤禛沒有抬頭,只淡淡道:“朕吃了,這本就是給你備著的。”

    “辛苦你為朕采藥,太醫都回來了,朕還想叫蘇培盛去找。”

    耿舒寧眼神閃了閃,依然笑得嬌軟,好話直往胤禛腦門兒上扣。

    “就知道萬歲爺會心疼人,能伺候您,我掐指一算,耿氏祖墳肯定冒青煙了。”

    胤禛又挪動了幾面旗子,仍然不滿意,干脆拔出來,又放回代表烏蘭布通的地方,走過來,坐到耿舒寧對面。

    他問:“你沒什么想跟朕說的?”

    耿舒寧無辜看著他,“您想聽我說什么?”

    胤禛微微瞇了下眼,“朕想問你,你說朕此行御駕親征,定會大勝歸京,徹底剿滅準噶爾,真是你從夢里看到的嗎?”

    耿舒寧咬了一口肉龍,唔了一聲,“那是自然,我說過,不會再對您撒謊,絕不食言。”

    只不過,這場仗本來應該會輸,現在也未必塵埃落定,可她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那些話所描述的,確實在她夢里出現過,卻非她那‘莊周之夢’。

    算是她對自家藍盆友最美好的祝愿……亦算大清皇帝的后妃該給的祝愿吧。

    胤禛喝了口茶,沒再說話,等耿舒寧吃完,叫蘇培盛進來收拾了,他才對著耿舒寧伸出手。

    “過來。”

    這話已經有些冷淡了。

    耿舒寧只當沒聽出來,哪怕蘇培盛眼珠子都快轉抽了,她也沒事兒人一樣,跟著胤禛的動作坐進他懷里。

    胤禛定定看著她:“耿舒寧,朕有沒有說過叫你不許亂跑,還是你有什么必須辦的事兒?”

    胤禛許久沒叫過她的全名,叫耿舒寧心底咯噔一下,身體都不自覺僵硬了些許。

    只是她現在已經不是當初那個魯莽的,瞬間便放松了身體,委屈地倒打一耙。

    “我只是想伺候好您,您這是不信我,還是覺得我會背叛您?”

    胤禛面無表情:“朕要聽你說!”

    耿舒寧哼哼:“我就不說!”

    胤禛眼神愈發疏淡:“你是不是吃定了朕,覺得自己無論做什么,朕都離不開你?”

    耿舒寧抬頭看他,“不是嗎?那我可要鬧了。”

    “您先前在溫泉莊子,還有下江南時,我被擄后,您跟我說的話,難不成都是屁……咳咳,空話?”

    胤禛蹙眉敲她腦袋:“你知道朕在說——”

    “我不知道!”耿舒寧突然推他一把,憤憤站起身。

    “我不喜歡跟人繞彎子,爺想確認什么,就問我什么,我不會騙您。”

    “您是皇上,若想治我的罪我只能受著,也不必試探這么多。”

    胤禛臉色越來越難看,“朕叫你自個兒說,就是不想以皇帝的身份壓你,怎的就叫你……”

    覺得自己語氣太重,胤禛捏了捏隱痛的額角頓住。

    “朕記得,快到你的小日子了是不是?你過來,咱們好好說話。”

    耿舒寧不肯,“站著說便是,省得我還得遭二遍罪,您想知道什么盡管問!”

    兩人四目相對,火星子都快濺出來了,車里大的宮殿一般,卻仍悶得叫人喘不過氣。

    胤禛晃然一瞬,好似回到了頭回在溫泉莊子跟這小狐貍爭吵的時候。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真吵過架了,他舍不得罰這混賬,計較多了也只會氣著自己。

    可今日他的火氣確實下不去,甚至越拱越高。

    他壓著脾氣,目光逐漸冷厲:“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朕又為何拘著你,你心里不清楚?”

    “朕自問對你夠好了,你想做什么,朕都想法子替你張羅。”

    “你對朕有甚要求,朕也時刻記在心里,捧著護著心窩子里擱著,你還要如何?”

    耿舒寧鼻尖微微發酸,眼眶子也不值錢地越來越濕潤。

    這男人說得對。

    以前一個人闖蕩社會的時候,她沒這么嬌氣,說話更難聽的甲方她也碰到過,都不往心里去。

    被他寵了短短幾年,稍微不中聽的話,就叫她心里酸澀難當,委屈得出奇。

    她咬了咬牙,堅持造作下去,倔強勁兒比任何時候都足。

    “我要什么,你就給我什么?如果我要插手朝政呢?”

    胤禛面色徹底沉下來:“你活膩了?”

    耿舒寧眼淚倏然落了下來,她狼狽地拿袖子粗魯地擦了擦,擦得臉頰眼角都紅通通的。

    她點了點頭:“對,我活膩了,在宮里呆的半年,快要把我逼瘋了!”

    她眼角眉梢帶上諷刺,“您是對我好,這我不否認,可您捫心自問,我付出得少嗎?我對您不好嗎?”

    “您明知道我喜歡自由,自打過年入宮,我出過一次宮嗎?”

    “普通婆婆為難我,我可以回娘家,渾一些上手就能跟婆婆打架,可太后屢次想要我的命,我又能做什么?”

    “哦,我忘了,現在我連名分都沒有,我只是個奴才。”耿舒寧冷笑。

    “您對我的好,是您身為大清皇帝,忙碌之余能做到的最大限度。”

    “我分明可以有個將我當作全部的夫君,有為我張目的娘家,我為什么要受這個委屈,你心里不清楚嗎!”

    趙松聽著里頭的爭吵,覺得不對勁兒。

    兩個主子可許久沒這個吵法兒了,這些話……傷情分啊!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干爹,蘇培盛卻只是垂眸跟個木樁一樣站著。

    他又去看巧荷,巧荷也只垂眸靜立,看不清表情。

    趙松心底愈發不安,這,這到底是怎么了?

    *

    胤禛也想知道這個問題,因為耿舒寧的激動和憤怒,他緩了緩表情,起身去拉人。

    “你到底怎么了?”胤禛蹙眉猜測,“從出京那日你便不對勁……時不時有人在你面前嚼舌根子了?”

    耿舒寧使勁兒推搡,卻還是推不開這人越來越有力的擁抱,干脆低著頭不吭聲。

    胤禛覺得不對勁兒,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便發現這向來囂張的狐貍,已經哭得滿臉是淚,小臉漲紅,憋得喘不過氣來。

    他無奈嘆了口氣:“朕是擔憂你只帶著那么幾個人出去,出行在外隨時會遇到準噶爾的偷襲,不安全。”

    耿舒寧哭著罵:“騙鬼!你分明就是不信我!”

    胤禛頭疼地拍著她后背哄,“朕不許你插手朝政,是因為你對此……并不精通,你難道想百年之后留下罵名,也不能與朕合葬?”

    說不精通都是客氣,她至今連滿蒙漢八旗如何牽制彼此都搞不清楚。

    “叫你受了委屈,是朕做得不好,等打完仗歸京,朕定給你個交代。”

    “你說朕不肯跟你坦然相對,你可做到了?”

    耿舒寧又低下頭,落淚道:“我想要皇上跟信任自己一樣信我,你總說我像你的半身,我想要平等地與你相愛,彼此保證,此生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不會傷害我,我亦然。”

    胤禛被耿舒寧的話燙得心底一震。

    她所形容的,也是他想要的。

    可……他清楚自己的性子,多疑多思,有時候連自己都會懷疑,實在太難做到這一點了。

    但有一點他可以保證:“朕以大清之名,皇帝尊位與你承諾,此生無論發生什么,朕……我絕不會傷你。”

    耿舒寧淚眼朦朧看著他:“那你剛才那狗一陣貓一陣的,到底為什么?”

    胤禛替她擦了擦眼淚:“……朕不放心你的安危,叫林福派了暗衛跟著你,你為何要叫人傳那種話給允禵,又為何去見他?”

    耿舒寧深深吁了口氣,掏出帕子來擦掉眼淚,嘀咕:“非要我這樣賣力才肯說明白,吃醋很丟人嗎?”

    四大爺一口唾沫一個釘,總算是拿到免死金牌了,袖口的茱萸辣得她好難受。

    她捂著眼眶子推胤禛:“爺叫巧荷打水進來我洗洗臉,再叫人準備點綠豆粥,我哭累了,休息好了再說。”

    胤禛運了運氣,看著耿舒寧到處紅腫的臉,憋在胸口的惱意散了大半,卻恨不能叫她其他地方也如此。

    “……等著!”

    第119章

    吃飽喝足后,耿舒寧沒先休息,一直等著胤禛。

    急行軍到達烏蘭布通只需要十日,她根本睡不著。

    就她先前跟允禵的某些約定,主動交代還好說,如果叫胤禛從旁人口中得知,以他的性子,即便不氣死自己,也會令人送她歸京。

    可不管胤禛信任她與否,她都不能走。

    她本來就對戰爭知之甚少,如果再沒有了最新的一手消息,就算知道正史,也于事無補。

    康熙三征準噶爾,好不容易逼得噶爾丹自盡于彥圖河畔,令得準噶爾元氣大傷,龜縮漠南西北老實了近十年。

    雖然胤禛登基比正史要早,但策妄阿拉布坦北向西藏擴張,南向漠北擴張,意圖統一蒙古和西藏,以伊犁為都,成為蒙古帝國皇帝的動作一點也不慢。

    這太戳四大爺肺管子。

    歷史上老爺子選了允禵做大將軍,以他的軍事才能全面壓制準噶爾,差點把準噶爾老巢都給打沒了。

    如果允禵不被召喚入京幽禁,他帶領的大軍挺進伊犁,準噶爾說不定在這時候就會成為歷史名詞。

    后來因胤禛太過謹慎又愛操心的性子,事事都過問,且多思多疑,被準噶爾幾次三番騙降示弱,最終于和通泊大敗準噶爾,成為立國以來輸得最慘的一次戰役。

    野史描述,這場仗后,京城八旗人家幾乎家家掛白幡,也逼得大清不得不化攻為守,憋屈到了乾隆時候才解決這個問題,可謂丟人至極。

    *

    越回憶,耿舒寧的面色就越嚴肅。

    等胤禛與固倫純愨公主額駙策棱,以及清軍將領議完事,繞到后面,就見耿舒寧趴在小窗邊,一臉郁結模樣。

    他不由得想起白日里吵架時耿舒寧說過的話,心窩子平添幾分酸澀,清楚耿舒寧確實因他受了不少委屈。

    他知道這小狐貍心有多野,又諸多令人驚奇的本事,如果不是在他身邊,整個大清都會成為她自由翱翔的天空。

    正因此,他才會越來越不由自主地寵著她,不管她做什么,只要不是死胡同,他都愿意支持她闖一闖。

    可被圈養的小狐貍還是會不開心,他卻已無法放手。

    胤禛默默坐到耿舒寧身后,輕輕將嬌軟身子攬入懷中,“白日是朕說錯了話,這筆賬寧兒給朕……給我記著,等回京你再跟我算賬可好?”

    耿舒寧心下微動,狗東西是在以藍盆友的身份說話,這叫她鼻尖又開始發酸。

    她沙啞著嗓音問:“怎么算賬都行?”

    “怎么算賬都行,是我將你困在宮闈,虧欠你良多……”胤禛在她發際親了親,給了她格外清晰的保證。

    可這保證,反讓耿舒寧先前裝出的三分委屈化作十分,叫她又不自覺紅了眼眶。

    有人懂自己的委屈,又珍視這份委屈,總是叫人忍不住嬌氣些。

    她掀開簾子,腦袋沖外,努力眨巴著眼,想將濕潤眨回去。

    這種真矯情,她反倒不想讓人看見,但她聲音也軟了下來。

    “皇上不問問我,為何要去見十四貝勒嗎?”

    胤禛攬著她的動作一緊,頓了幾息,卻輕嘆了口氣,只將下巴擱在她發心。

    “你想說,我聽著,你不想說,我不會再試探。”

    耿舒寧輕輕吸了下鼻子,驀地轉過身,看向胤禛。

    “你就不懷疑,我與十四貝勒有一腿?”

    胤禛噎了下,目光費解地撫著耿舒寧的后腦勺,哭笑不得。

    “最狡詐的便是你這混賬,也不知你有時又如何蠢得如此出奇。”

    “你說過不做妾,不與人共侍夫君,就老十四那后宅,有什么配叫你惦記的。”

    耿舒寧:“……”這話不刻薄嗎?

    他認真捧著耿舒寧的臉:“你可以懷疑朕不夠信你,但寧兒,你不能懷疑你心悅之人是個傻子,是也不是?”

    耿舒寧:“……”她才是傻子。

    她鼓了鼓臉兒,抱著胤禛的腰肢靠過去,聲音有些發悶。

    “你就不能說你信我嗎?”頓了下,她又問——

    “你叫暗衛跟蹤我,只為護我安全?”

    胤禛語氣冷靜,“如果朕要令人監視你,你與允禵說了幾句話朕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又何必心里不痛快。”

    耿舒寧坐直身子瞪眼,“你不是信我嗎?”

    胤禛面色更加冷靜:“信你,也不耽擱朕為你與旁的男子親近拈酸,你說過,朕心眼兒不大,在你的事情上,確實如此。”

    耿舒寧緊抿唇角,也壓不住眼底的笑意,這男人是吃了什么通竅的神藥嗎?

    才別扭完,這會子怎的如此會說話了?

    她深吸口氣:“那爺還沒跟我說,如果我插手朝政了呢?”

    胤禛想了想,“朕的底線是,任何事不得瞞著朕。”

    他其實不像皇阿瑪那般警惕后宮干政,他只在乎結果是否對社稷有利。

    “朕信你不會做損害大清之事,只朝堂沒你想得那么簡單,若是被外人得知,你會很危險。”

    耿舒寧輕聲又問:“那如果我瞞著爺的事,是為了爺和大清好,說出來反倒會令您憂心呢?”

    胤禛聽出了微妙,干脆將耿舒寧抱到自己腿上,抵著她的額頭深深以探究眼神看她。

    待得耿舒寧不自在地想要伸手推人,他才輕笑出聲,面上多了股子屬于帝王的傲然。

    “朕沒你想得那么脆弱,我寧愿掌控一切不利因素,也不愿稀里糊涂被你護著。”

    “寧兒,朕是大清之主,庇佑百姓和江山本就該是朕的責任,你只管說便是,朕受得住。”

    這小狐貍確實不是會繞彎子的選手。

    胤禛基本能確認,關于此次打仗,這小狐貍應是從夢里看到了不好的結果。

    找到允禵,說得大概也是與此役有關之事。

    他有些心急,心窩子沉甸甸的,但也還算穩得住。

    這世上就沒有老子能拗得過兒子的,天子天子,他不信天命所歸,更信人定勝天的道理。

    只是耿舒寧一開口,卻著實叫胤禛前所未有地驚住。

    *

    耿舒寧道:“我先前沒把實話全部告訴你,在那場莊周夢中,其他時光洪流,我也許只記得微末碎片,但關于大清,大部分事我都記得。”

    記不住也難,電視劇、小說、課本……最詳細的就是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是個人對清朝都能戲言幾句。

    關于穿越一事,實在太過離奇,她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但莊周夢可以升級一下。

    既然藍盆友沒叫她失望,她抱住胤禛的脖子,湊在他耳畔,幾乎以氣音下了一記重錘。

    “我在慈寧宮時纏綿病榻幾個月,不只是因為病重,也是嚇得。”

    “在夢中我得見,大清國祚不足三百年,傳十二帝,成夷人殖民之地,令我華夏族人血淚三十余載,銘記于后世。”

    胤禛猛地擁緊她,力道大得叫耿舒寧臉色瞬間蒼白,捂著嘴悶哼出聲。

    她今日說的話,絕不能傳出去。

    *

    胤禛顯然也知道輕重,下意識放松力道,迅速將她放在軟榻上,立刻起身疾步走出去。

    “蘇培盛,叫所有人后退十步之外!”

    “趙松,去給林福傳話,叫他帶人包圍御駕,一里內不許任何人靠近!”

    蘇培盛和趙松一句話都不敢多問,主子爺的聲音緊得叫他們心驚,怕發生了什么大事兒,趕忙應下,立刻清空了御駕周圍。

    胤禛回到后頭,看著正齜牙揉腰的耿舒寧,張了張嘴,卻一時不知道該先問什么,默默轉身又回去,取了紅花油來。

    “朕剛才太過震驚,弄疼你了,你記著賬,先替你涂點藥可好?”

    耿舒寧并不生氣,甚至有些高興。

    正常人聽到她剛才的話,十有八九會以為遇到了瘋子,或是不想活了。

    胤禛震驚得連個磕巴都不打,代表他對自己的話深信不疑。

    這份信任,叫她始終不得安穩的心,像泊進了對的港灣,熨帖得很。

    她乖乖叫胤禛給她涂藥,兩個人都沒什么風月心思,很快收拾好,和衣躺進幔帳里。

    胤禛已冷靜下來,問出最關鍵的問題:“大清滅國伊始,可是此次戰役?”

    其實他不能說完全信任耿舒寧,以他的性子不現實。

    但先前耿舒寧所有的作為都證明她確有神異之處,尤其是此次出征,她從一開始就不對勁,也就她以為自個兒瞞得很好罷了。

    越靠近戰場,這狐貍越是坐立不安,夜里都睡不安穩,驚醒后,要翻來覆去許久才能睡著。

    最重要的是,她總是搶他的枕頭,弓著身子抱在自己懷里睡,拽都拽不出來。

    胤禛私下里問過巧荷,巧荷也不得而知,只道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才叫他更加事無巨細地叫人照看著,否則林福也無法第一時間發現她與允禵碰面。

    林福還稟報說:“歲寧主子的面色倒還如常,十四貝勒倒有些神魂不定,上馬時馬鐙都差點踩空。”

    允禵自六歲騎馬,在馬上如履平地,十三歲后就再沒用過馬鐙上馬,更別說踩空。

    所有的跡象都表明,這小狐貍在掙扎,怕說出實情后,會被他視作妖怪,丟了性命。

    他摟著趴在自己身前的耿舒寧保證,“你所知道的,都可以告訴朕,朕同樣可以大清國祚和皇位對你起誓,無論你跟朕說了什么,朕絕不會傷你分毫。”

    耿舒寧輕輕嗯了聲,小聲將自己已經打好的腹稿說出來。

    “是不是與此次戰役有關,我也說不準,我實在不懂打仗。”歷史又跟這里不同,她也不能確認。

    “但……準噶爾是到下一朝才滅國,與他們的長期拉鋸,消耗掉了大清不知凡幾的精力和輜重,百姓受苦,也令得下一任皇帝居功自傲,晚年昏庸,一代不如一代……”

    胤禛眸底閃過一絲殺意:“下一任皇帝是誰?”

    耿舒寧遲疑了下,悄悄抬起頭,“這我也不確認,只夢到年號為乾隆,在我夢中,萬歲爺這會子還沒繼位呢。”

    她是警惕熹嬪和三阿哥,卻不會因此就將鈕祜祿氏和乾隆就跟他們混為一談,以此叫這娘倆徹底涼涼,時間對不上。

    但有些事兒還是能說的。

    “但我清楚記得,夢里您年紀又大又不要命,不顧自己的身子點燈熬油,只在位短短十三年就倒在了御案前。”

    胤禛身子僵了下:“……”

    他現在算是明白,耿舒寧為什么撒潑打滾地造作不休,只為叫他準時用膳,還總叫太醫給他診脈了。

    他深吸了口氣:“你的意思是,朕御駕親征打了勝仗,但并未傷及準噶爾筋骨?”

    耿舒寧:“這個我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已經告訴十四貝勒了,并且還告訴了他一些嗯……打勝仗的手段,不怎么光明磊落的那種。”

    比如假傳圣旨什么的,她不自禁偷偷捂腚,有些遲疑要不要全說,總感覺屁股不大保險。

    胤禛顧不得計較她語氣里的微妙,緊著催促:“關于此次戰役和準噶爾,你還知道什么?”

    耿舒寧更遲疑了,“因為爺對戰事事無巨細都操……關心,將士們束手束腳,打起來又貪功冒進,大清曾在和通泊慘敗準噶爾,留下青史罵名算嗎?”

    胤禛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腦瓜子嗡嗡作響。

    他不怕被人當面罵,可若是在史書都留下罵名,他這個皇帝也做得太失敗了,這超出了他能承受的程度。

    耿舒寧趕忙替自家藍盆友順氣,軟著聲兒哄:“大多數帝王,本就是功過參半嘛。”

    “我夢中還有史書記載,您推行了一系列的新政,解決了西南土司割據的問題,為大清續命兩百年呢!”

    ‘咔嚓’一聲,胤禛將扳指捏碎了,面色如土,這馬屁直直拍到了馬蹄子上。

    后人以為,大清本來只有不足百年的國運??

    這里面又有多少是他之過?

    他壓著嗓子眼的腥甜,強令自己冷靜追問:“你再與朕說說,朕都做了哪些錯事,又推行了什么新政,你慢慢說,別漏下……”

    *

    這一夜,兩個人都沒睡好。

    耿舒寧是困得不得了,卻被藍盆友揪著追問一些因為時間線對不上,她無法細說的事兒。

    胤禛自不必說,知大清國祚幾何,又清楚其中有自己多少功過,絕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兒。

    自然,不是耿舒寧說什么他就信什么。

    她說得那莊周夢實在牽扯太廣,太聳人聽聞。

    耿舒寧只道:“別說您不信,我也一直在懷疑,我當初那場夢,是尋常噩夢,還是仙人不忍百姓之苦,念及我不知道幾輩子的功德,特地示警。”

    “所以爺別怪我膽大包天,我做了一件事兒,現在不能告訴您,如果那夢是真的,到時您自會得知,若只是我杞人憂天……到時我再告訴您,無論您怎么罰我,我都認。”

    換作從前,以胤禛的掌控欲,明知此事關系重大,答案就近在眼前,他必會用盡一切辦法弄清楚。

    但胤禛坐了一夜,看著耿舒寧抱著枕頭睡著,燭火映著她眼下青黑,幾番不安地驚醒又睡著,他沒問。

    是不敢問,怕自己忍不住干涉,也是想知道,那夢……幾分真,幾分假。

    如果是真的,哪怕他再難受,也會用自己這條命,為大清多續國祚幾百年!

    *

    耿舒寧將事情說開以后,擺脫了一個巨大的包袱,人比剛出發時開朗了不少。

    最后一次試探,爭吵,坦誠,讓她徹底放下了心底所有的不安,踏實下來,整日想方設法地為忙碌的胤禛補身子。

    與此同時,歸化城的安北將軍愛新覺羅延信接了圣旨,自歸化奔波至烏蘭布通,與博爾濟吉特策棱一起聽令御前。

    胤禛與張廷玉和陳廷敬等人反復斟酌多日,終是在到達烏蘭布通后,定下了此次戰役的章程。

    與他先前打算不同,他收回令大將軍隨時將戰況稟報御前的決定,只令林福派出一部分暗衛關注戰場形勢。

    與此同時,年羹堯上奏,發現了策妄阿拉布坦的動向。

    他們不只是在和田出兵,而是兵分兩路,一部分自和田往青海去,另一部分則朝烏蘭布通而來。

    烏蘭布通位于西藏和北蒙中間的關鍵位置,距離京城只有七百里,突襲行軍的話,最短五日就能兵臨京畿地帶。

    這里曾被準噶爾占領過,只是被康熙給奪回來了。

    現在策妄阿拉布坦想利用對烏蘭布通的了解,伏擊御駕,打擊大清士氣,一舉拿下北蒙包括烏蘭布通、察哈爾等最重要的地帶,與大清打長久戰。

    八月中,胤禛下令,將包括盛京以北駐軍在內的十萬大軍分成三路。

    八月底,東路黑龍江將軍薩布素領兵五萬,自烏蘭布通北面打伏擊,準備攔下策妄阿拉布坦三萬大軍。

    九月初,西路由允禵坐鎮青海,增壽和年羹堯掌兵三萬,出寧夏向北進發,欲拿下和田,進擊伊犁,逼策妄阿拉布坦往南奔逃。

    中路軍由延信和策棱帶領兩萬將士,直逼準噶爾老巢,欲拿下策零所帶領的一萬人。

    策零不敵,當機立斷,放棄馬匹,將被打得只剩八千余的騎兵化整為零,在雪原中躲了起來,時不時搶劫北蒙的一些中小部落,為自己做補給。

    十月中,北蒙大雪紛飛,準噶爾和大清先后交鋒數十次,各有勝負,始終未曾正面沖突。

    準噶爾忙著準備過冬的糧草,大清也有大部分將士不適應太過寒冷的環境,病倒不少。

    雙方都暫時停下了進攻的腳步,策妄阿拉布坦躲進了西藏,策零不知所蹤。

    延信和策棱帶軍護衛御駕,北移駐扎在了準噶爾曾占領過的中亞貿易中轉重地——烏蘭布托。

    胤禛清楚,這份暫時的安寧最多到年底。

    翻過年,冬末春初之際,正是準噶爾糧草最為匱乏之時,偏偏大清不同。

    御米和御稻自推廣開后,九月里就陸續傳出豐收消息,這給了大清將士極大的底氣。

    而沒被重視的番豆,畝產堪比御米,又能飽腹,也給了出征的將士們不少驚喜。

    因為選秀以及新政的緣故,戶部不缺銀子,內務府不缺人手,適合作戰的糧草和傷藥都準備充足,還源源不斷往烏蘭布托和青海送過去。

    只要大清將士適應了寒冷環境,準噶爾此戰必敗。

    策妄阿拉布坦若不想在大清的包圍中坐以待斃,那時必然會帶兵背水一戰。

    胤禛令大軍每三日呈送戰況及將士們的訓練情況到御前。

    此舉不為干涉行軍打仗布局,他只想第一時間知道,自家小狐貍到底做了什么膽大包天之舉。

    耿舒寧跟胤禛說,要等大規模打起來才會確認。

    她和胤禛都沒料到,剛進臘月,準噶爾還沒什么動靜,粘桿處派出的暗衛,就帶回了消息。

    第120章

    臘月初八,青海駐地軍營中飄起臘八粥香氣的時候,突然傳來了集結的號角。

    將士們粥都沒來得及喝,就急匆匆站到點將臺前。

    允禵手持圣旨宣布,皇上欲在年前拿下準噶爾,若誰能砍下策妄阿拉布坦的腦袋,可抬旗入宗,加封爵位,世襲罔替。

    駐守的一萬大軍嘩然。

    這里雖有一部分是滿八旗的將士,可更多卻是漢八旗和漢人組成的綠林軍,封爵的誘惑太大了。

    而后允禵分出五千人,親自帶兵,從寧夏入藏,突襲策妄阿拉布坦營地。

    出發之前,他傳令給年羹堯和增壽,令增壽帶領一萬人駐守和田,年羹堯帶一萬人,自和田攻入伊犁,在伊犁和察哈爾西翼三旗的邊境線上設下埋伏。

    暗衛將消息傳回御前時,已經過去了十日。

    “稟萬歲爺,如果奴才所料無錯,這會子撫遠大將軍和駐守和田的董鄂將軍,埋伏西翼旗的年將軍,應當已經包圍了準噶爾大軍,打起來了。”

    胤禛下意識起身,“什么?糊涂!”

    他黑著臉在帳內疾步繞了好幾圈,看向后面就寢帳篷的方向。

    耿舒寧就在不遠處騎馬,這是那小狐貍和老十四商量出來的法子?

    假傳圣旨,突襲藏區?

    這簡直是在拿大清將士的性命開玩笑!

    自噶爾丹開始,準噶爾在西藏的勢力就已經不容小覷,布達拉宮里的七世□□只是固始汗和準噶爾的傀儡。

    策妄阿拉布坦上位后,支持新任固始汗的弟弟拉藏魯貝殺兄奪位,已經掌控了西藏的兵權。

    那里不只是冰天雪地,地勢也與旁處不同,士兵很難適應在那里作戰。

    可探子探得準噶爾有拉藏魯貝的支持,策妄阿拉布能動用的士兵,最少也有四萬。

    增壽和年羹堯帶了兩萬人,還留下了一萬人駐守和田……允禵身邊只有五千人。

    在戰局不利于大清將士的情況下,以少勝多那是癡人說夢!

    胤禛很清楚,如果允禵真這樣硬扛著打過去,以策妄阿拉布坦的驍勇善戰……大軍能剩下一半都是好的。

    他回到御座前,端起茶盞,而后又重重擱下,捏了捏鼻梁,沉聲吩咐——

    “蘇培盛,叫那混賬過來,若張廷玉他們問起圣旨的事兒……就說是朕親自擬的旨意。”

    蘇培盛和跟隨暗衛前來稟報的林福都渾身一震,那可是假傳圣旨啊!

    萬歲爺向來重視朝堂和社稷,從不包庇過任何犯了錯的臣子,哪怕是外家都一視同仁,這會子卻要護下耿舒寧?

    蘇培盛微微蹙眉應聲,垂著眸子往外去,掩下心中擔憂,如此……那祖宗豈不是更無法無天了?

    萬一有一天把握不好分寸,累得主子爺壞了名聲,留下青史罵名該如何是好!

    倒是林福依舊面不改色,輕聲問:“主子,可要奴才將巧荷她們暫時關押起來,查清楚那圣旨是怎么來的?”

    耿舒寧要假傳圣旨,貼身伺候的巧荷跟巧靜不可能不知道。

    胤禛沉著臉:“不必,你們派人守著皇帳,一里地內不許任何人靠近!”

    林福倒沒蘇培盛那么糾結,利落應下,帶著暗衛就出去了。

    他很清楚主子爺心思縝密,冷靜多疑,不會為女人就昏了頭拿江山社稷開玩笑。

    如此,主子爺要護著誰,他聽吩咐辦事,將那祖宗當另一個主子護著就是了。

    *

    蘇培盛沒多會子就小跑著進了皇帳,臉色有難得的驚慌。

    “爺,歲寧主子人不見了!”

    胤禛再次猛地站起身,因為起得太快,眼前黑了片刻才緩過來。

    “不是叫暗衛護著?暗衛人呢?”

    林福也跟著又進來了,腦仁兒一蹦一蹦地疼。

    “回主子,暗衛叫九衛的女衛騙過去敲暈,藏在了馬廄里,不見了十三匹馬,當值的士兵說沒看到有人出去……”

    這祖宗難不成是騎著馬上天了?

    這才老實了幾天,怎么就這么能折騰!

    就這一個祖宗,都數不清折騰他和蘇培盛多少回了。

    胤禛深吸了口氣,壓著發火的沖動,額角青筋直蹦,腦子卻飛快轉動。

    不多會兒,他疾步至沙盤前——

    “先前議事時,延信說馬廄西南側有條河,如今上了凍,應是能跑馬,立刻帶人去找!”

    林福趕忙應下,轉身就要沖出去。

    策零帶著人說不準藏在哪兒,附近肯定有準噶爾打探消息的探子。

    得緊著些把人找回來,否則一旦被策零逮住,就地殺了都是好的,真等著抓到交鋒的大軍前祭旗……林福簡直不敢想到時候大清的臉面何在。

    主子爺說不準會被氣死。

    *

    他動作極快地沖到帳前,帳篷卻突然被人掀開。

    耿舒寧一身蒙古貴女裝扮走進來,差點叫林福迎頭撞上。

    林福后背瞬間起了汗,硬生生側身臥倒,腦門嘭的一聲撞在穩定帳篷的木頭上,避開了低呼著后仰的耿舒寧。

    好在巧荷和巧靜身手都不錯,扶著主子沒叫她跌倒。

    耿舒寧捂著胸口,驚魂未定:“這是怎么了?林主事為何如此著急?”

    趕著去投胎嗎?

    “你還敢問!”胤禛怒喝。

    “你又將朕的話當耳旁風,不帶人就敢出軍營,皮子癢了就跟朕說,朕成全你!”

    林福唇角抽了抽,他比蘇培盛功夫好,沒跟蘇培盛在圓明園那次一樣扭著腰,只捂著腦門站起來,跟蘇培盛一起出去了。

    巧荷和巧靜遲疑片刻,也跟著站到了帳篷外頭。

    怎么說呢?

    就……主子爺這色厲內荏卻從來不見真格的模樣,御前伺候的都習慣了呢。

    *

    帳篷內,耿舒寧期期艾艾湊到胤禛面前,可憐巴巴看著他。

    “我只是在這里悶得慌,才出去走了走,就在河邊,也沒去遠的地方,您別生氣了好不好?”

    她抓著胤禛的龍袍棉甲衣角輕晃,“我知道錯了,下次一定跟你說。”

    胤禛面無表情看著她,“你說說你都認了多少回錯,可改過一次?”

    耿舒寧:“……”積極認錯,打死不改,是寵后標配嘛!

    她偶爾造作一下怎么了?

    察覺出胤禛狗脾氣上頭,明顯有點不大對勁,她滿頭霧水。

    “左右周圍都是將士,我身邊也帶著九衛,這才沒跟您說……您這是怎么了?”

    她從側面抱住胤禛的腰肢,一臉憤憤:“誰那么不長眼,敢在您面前添膩煩,惹得您如此動肝火?爺跟我說,敢欺負我男人,我叫九衛偷偷去收拾他一頓!”

    胤禛扯了扯唇角,垂眸點頭:“青海那邊剛傳來了消息,是關于老十四的。”

    耿舒寧:“……”打擾了!

    她松開手,扭身就跑,此地不宜久留。

    有火氣,還是叫這人自個兒消化一下吧,這是藍朋友該有的素養嘛!

    告辭……是不可能的。

    即便在布庫場上醬醬釀釀練了足足一個月,北行這一路胤禛也監督著她練武來著,可……怎么比得過這位四歲就開始卷生卷死的爺。

    被胤禛夾著繞過屏風往龍床那邊去,耿舒寧緊著聲兒討饒——

    “爺這事兒我提前跟您說了,您可不能因此就生我的氣呀!”

    “別激動,您聽我慢慢跟您解釋,我這樣做都是有苦衷的,絕不是瞎折騰……”

    “你到底聽不聽我說?你就不想知道我剛才出去干嘛了嗎?”

    ……

    她低著聲兒說了好些,胤禛一聲不吭,將她扔在龍床上。

    不等耿舒寧爬開,就將她抱到了膝蓋上。

    耿舒寧急了,她又不是跑出去玩兒的,她是去看那位導致和通泊戰敗的費英東曾孫跟隨薩布素來了沒有。

    “你要打我,我可生氣了!我回頭就離家出……唔!”

    話沒說完,就被胤禛急迫又格外洶涌的親吻給堵了回去。

    她被親得舌根子都疼,緊緊揪著胤禛的衣襟推他。

    “唔……爺……”

    胤禛將她摁在懷里,呼吸也有些重:“叫朕抱一會兒。”

    耿舒寧瞪大眼,面對面被胤禛緊緊抱著。

    他將腦袋擱在她肩膀上,呼吸越來越急促,像從胸腔里傳出來的嘆息,直打在她脖頸兒上。

    過了好一會兒,胤禛終于嘶啞出聲:“在你夢里,策妄阿拉布坦聲東擊西,實則準噶爾大兵都在北蒙埋伏,策零故意戰敗示弱,朕卻中了計導致戰敗,是也不是?”

    胤禛雖然對打仗并不精通,可他是皇帝,紙上談兵的本事不比任何人差,遠非耿舒寧這種對戰事無感的人可比。

    允禵瘋了一樣帶人入藏,甚至只帶了一萬五千人去對抗那所謂的四萬大軍。

    排除他自個兒找死這個不可能的條件,只剩一個可能——西藏無重兵。

    如果格外能適應苦寒環境的藏兵,還有準噶爾的將士都已經在北蒙,卻又故意示弱,難免會令大軍輕敵。

    一旦打起來,對方故意做出戰敗逃跑的模樣,引得清軍深入追過去……他簡直不敢想在烏蘭布托會合的五萬將士,最終還能剩下多少。

    耿舒寧咬了咬唇:“我只隱約記得,西藏為主力只是個幌子,引得大軍遲遲不敢進攻,讓西藏從容布下了陷阱。”

    “而北蒙這邊,策零說只帶領了一萬輕騎兵,實則至少有三萬人,后頭的事情我不清楚,可我夢里,您歸京后,京城到處都是白幡。”

    胤禛低垂著腦袋,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姿態,渾身充斥著蕭索氣息。

    他并不懼怕打敗仗,也不會因為已經證實的夢而恐慌,有了耿舒寧的夢,必不會再發生那些事。

    可大清國祚……真是從他的手上開始敗落,叫他有些受不住。

    即便耿舒寧說他選得繼任之君令得大清留下盛世之名,卻如曇花一現,飛快走了下坡。

    是他教子無方,多疑多思,自負……

    “胤禛!”耿舒寧捧著他的臉,強令他抬起頭看著自己。

    “我說過,你是大清最好的皇帝,血肉之軀,孰能無過,為什么你非我不可,而又是我莊周一夢,你想過嗎?”

    她認真抵著胤禛的額頭,不要臉地往自己身上貼金。

    “不管歷史長河中的皇帝都有多少,他們都沒有你幸運,能得福星輔佐對不對?”

    “老天爺允你氣運,肯定是你做皇帝有過人之處嘛!”

    胤禛眸光深邃注視著她黑白分明的杏眸,輕輕嗯了一聲。

    *

    是夜,胤禛始終無法入眠,不想輾轉打擾自家小狐貍的好眠,干脆披著衣裳,坐去了軟榻上。

    蘇培盛輕手輕腳進來伺候:“爺,您這幾日都沒睡好,這會子冷,要不吃碗熱湯面暖暖身子?”

    胤禛沒應他的問,只看著幔帳內隱約可見的嬌軀出神。

    已經基本證實那莊周夢為真,叫他再無法忽略耿舒寧的來歷。

    她到底是老天爺給朕的福星,還是老天懲罰他,降下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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