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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皓月當?空, 圓滿無?缺。

    遠方的漆黑夜幕中,大部分彩燈都已經?飄遠去了?天際,只有單單幾只四散零落, 游離星點在夜空中。

    每到中秋節,總有幾起因?彩燈而燃火的事件,當?夜京城中所有潛火軍都嚴陣以待著,云玉宮的火勢也?很很快被撲滅了?。

    灰燼與余溫還飄散在夜空中,那間廡房被燒毀了?大半間,幾乎只剩下斷壁殘垣, 燒焦的木頭裸*露在夜空中, 還有幾個潛火軍在澆水善后,潑熄剩余的火星。

    徐溫云身上披著件材質絕佳, 溜光水滑的墨色狐裘氅,腳踝上裹纏著白紗布, 臉上余留著幾道?烏七八黑的污痕,顯示著方才經?歷過火災的劫難。

    她兀自?站在云玉殿外的玉階上, 呼嘯的夜風刮過,單薄纖瘦的身形, 亦隨之微微晃蕩。

    直到現在,她腦海中還反復重映著方才皇上闖入火場救她那幕,并且對這一事實, 依舊有些不敢相?信。

    天皇帝王,九五至尊。

    竟為了?救個臣妻, 就身闖火場, 他是昏了?頭, 腦子進了?水,將身家性命都拋諸腦后了?么?

    他的毫發都是國祚根本, 若當?真有個三長兩短,江山社稷怎么辦?

    ……他究竟只是在懷念那月余的情分,還是僅僅貪戀她這幅身子。她究竟有哪里好,當?真值得他豁出去性命救么?

    徐溫云指尖攥著他的玄色狐氅,貝齒發狠咬著內側唇壁,心?中震動久久不能平息。

    宮人?與太?醫在殿內往返穿梭著,阿燕在一片兵荒馬亂中,不知由哪兒尋來了?杯熱水,用手掌遮著風,小心?翼翼端到她身前。

    “奴婢方才聽太?醫說,皇上這幾日龍體一直不適,又病中飲酒,夜風侵體,擔憂心?窒之下……這才暈了?過去。

    沒有大礙,夫人?莫要?擔心?。”

    阿燕耷拉著頭,用只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低聲囁嚅道?。

    “夫人?方才是沒瞧見皇上奮不顧身奔入火場的那癲狂模樣,后來也?是,生將氅衣披在您身上才暈倒的……”

    “夫人?,如若沒有郎主,沒有之前那些破事兒……你們二人?會破鏡重圓,再續前緣么?”

    徐溫云并未接過遞來身前的熱水,也?沒有直接回?答阿燕的問題,而是在沉默幾息之后,輕聲反問了?句。

    “……你愿與后宮佳麗三千,共伺一夫么?”

    帝王薄情,君心?難測。

    現在打眼瞧著,李秉稹確是對她很上心?,甚至連不要?名分,甘做情郎這種話都說出來了?,可誰知他是不是一時興起,想要?玩玩禁忌的情感游戲呢?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

    一旦吃到嘴里,保不齊就膩了?。

    就算現在確是真心?實意?喜歡她,可這份喜歡又能撐得了?多久?

    每年的秀女,就像是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總有更年輕貌美,更能調起他興致與胃口的女子出現。

    就像這三個月,他不也?是對那姜姣麗極盡寵愛么?由個區區常在,連升數極,寵冠六宮,抬為妃位,現在還不是說厭棄就厭棄了??

    她就算入宮,也?毫無?例外會是一樣的下場。

    破鏡重圓,再續前緣?

    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

    “鄭夫人?,皇上醒了?。

    想要?見您。”

    眼見莊興迎上前來,態度恭謹道?了?這么一句,而后往前欠身,攤開手掌朝前,就欲將她迎入殿中。

    “臣婦今夜入宮,是為祁朝百姓燃燈祈福。

    身上既擔著容國公府的滿門榮耀,又承著我與外子對陛下的忠心?勤懇,所以實在不敢行差踏錯半步。”

    徐溫云薄唇輕抿,腳下步子卻未曾挪動,她心?知李秉稹許是沒事兒,只咬著牙,狠心?推拒道?。

    “……皇上龍體不安,我亦心?憂不已,但一則我不是醫女,二來并非嬪妃,身為外命婦,實在不好漏夜與皇上在殿中相?會,否則傳揚出去,只怕有辱皇上一世英名。

    所以還煩請您回?稟一聲,臣婦不便入內。”

    莊興聽得目瞪口呆。

    自?他當?上太?監總管,傳過無?數次圣旨與口諭,聽者從來都是戰戰兢兢,不敢違逆,哪兒有如眼前這位一樣,這般膽肥,敢抗旨不尊的?

    但這位鄭夫人?,想必抗旨也?不止一次兩次了?,否則又豈會與皇上針鋒相?對,能將他氣得心?絞痛呢?

    莊興在李秉稹身側伺候多年,從未見皇上對這世上哪個女子,如此與眾不同過,可見她是帝王心?尖尖上的人?。

    真真是閻王打架,小鬼遭殃。

    莊興一時間也不敢強她迫她,只揣著手,額間沁汗,面色踟躕,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之時……

    聽得身后傳來雷霆萬鈞的咚咚腳步聲。

    “皇上…”

    眾人?抬首望去,只見清輝的月光下,華美宮廊盡頭,身著流光緞面寢衣的帝王,風馳電掣,闊步而來。

    他雙目氣到充血,面色陰狠乖戾,行至徐溫云身前,喘著粗氣也?不言語,直接將人?抗了?就走……

    徐溫云哪里想到他會這么霸蠻,腳下離地的瞬間,驚呼出聲。

    纖細單薄的身軀傾倒的瞬間,下意?識攀住了?他寬闊的肩膀,反應過來后,劇烈掙扎起來。

    “混蛋,這是做什么,瘋了?么,你回?去好好躺著,放開我!”

    寧謐寂靜的夜空中,傳來女人?反抗惱火的聲音,隨著呼嘯的夜風,飄散在了?殿中的每個角落。

    殿外寬闊的庭院中,還留有許多宮人?,在燒焦的廡房處,打理火災后的善后事宜……聽見這動靜,紛紛側目向殿前的石階上望去。

    莊興見狀,立即換來身側的內官,

    “吩咐下去,今夜云玉殿發生的所有一切,都不得外傳,違逆者死。”

    這頭。

    李秉稹將人?扛入殿內,雙雙跌在柔軟的金絲楠木拔步架子床上,空曠寬闊的殿中,傳來震天響的床架咯吱聲。

    男人?先是粗暴著將她身上的黑色狐氅解了?,展臂扔甩在了?地上,而后用細軟的金絲蠶被將她包裹成個繭狀,牢牢箍緊。

    他面色陰沉得可怕,怒火在胸膛中翻涌著,由上至下俯視著她,咬牙切齒中,又帶著無?可奈何的凄忿。

    “你這毒婦!心?肝難道?是黑的?

    朕火海里為你淌了?遭,不僅沒有半句謝恩之辭,甚至都不肯來看朕一眼?朕方才就該讓那場火將你燒死,燒得面目全非,化為灰燼才好!”

    徐溫云一個弱女子,哪里能夠抵抗得了?他怒火攻心?下的通身蠻力,雖是奮力掙扎,卻也?是無?濟于事。

    原本正累得氣喘吁吁,現在聽得這句話,心?頭亦涌上了?股悲意?。

    她扭頭望著他,眸光閃爍著瑩瑩淚珠,無?限悲愴,清泠泠附和道?。

    “是啊,皇上方才何必多此一舉。

    我合該死了?,身死債消,一了?百了?。”

    李秉稹聞言,心?頭又絞痛一陣,指尖驟然揪緊,將絲滑泛光的被面攥出皺褶來。

    兩廂里都有些沉默。

    徐溫云現在渾身都是緊繃狀態,畢竟那句在火場中,要?讓她以身償恩的話語,一直縈繞在耳旁。所以方才很多個瞬間,她都擔心?他會用強。

    可現在二人?一起躺在榻上,被他摟在懷中,感受著脖頸間傳來的溫熱鼻息,她忽就沒那么慌,內心?甚至異常坦然。

    他的忍讓與寬容,實在有些超出徐溫云對皇權的想象。

    細想一番,其實她不過就是個小小女子,只要?李秉稹想,其實有千萬種方法對付她。

    可他并未使出任何下作?手段,單論這點,就比鄭明存那廝強上百倍,且無?論以前還是現在,總是她錯處更多,想到此處,徐溫云不禁姿態更柔軟了?些。

    “臣婦并非忘恩負義?之人?,更不敢刻意?避而不見,而是想著待改日,尋個方便時候,臣婦再隨外子一同入宮,我們夫婦二人?,一同叩謝皇上的救命大恩。”

    這張嘴就是“臣婦”。

    閉嘴就是“外子”。

    明面上好似格外進退有度,有種自?知身份的謹慎,可言語中透出與那鄭明存的親昵,實在是每字每句,都狠狠扎在李秉稹的心?頭。

    分明都已經?做了?皇帝,這世間誰都不敢給他氣受,可偏偏在她面前,委實是束手無?策,一點辦法都沒有。

    “……若再敢提及那人?半句,信不信朕當?真讓你做寡婦?”

    天底下還能有這樣的好事?

    徐溫云聞言,居然當?真有絲心?動。

    如若鄭明存當?真死了?,那會是番什么景象呢?

    榮國公府斷不至于容不下她,爵位指不定會直接落到辰哥兒頭上,就算讓鄭明華夫婦二人?襲爵,他們也?并非是刻薄之人?。

    她今后就能夠快快樂樂做個小寡婦,甚至就算直接搬去歪柳巷與弟妹同住,也?斷然不會有人?在意?。

    借刀殺人?,實在是妙!

    之前怎得就沒能想到這招呢?徐溫云心?中閃過些后知后覺的懊惱。

    可惜現在外人?眼中,她是鄭明存溫柔體貼的好妻子,二人?是夫婦一體,恩愛相?協的形象。

    再者,終究也?是她不夠心?狠手辣,念在鄭明存對辰哥兒尚有幾分養育之恩,且對弟妹有過幫扶的份上,她也?無?法在此時挑撥離間,將他逼到死路上去。

    且此事說得輕巧,實操起來難度系數太?大,所以徐溫云到底還是將這幾分心?思按捺了?下去……

    她不敢再言語。

    可被男人?隔著被子抱在懷中,實在有幾分悶然,不禁擰著身子扭了?扭。

    結果李秉稹以為她想要?逃,摟抱佳人?的力道?更緊了?幾分,大腿也?跨了?過來,箍在了?她腰間。

    就是大腿搭過來這下。

    哪怕是隔著被面,都感受到了?他亟待抒發的蓬勃欲望,支得高高的,膈在她纖細敏**感的側腰。

    不是?

    這人?不是病了?么?

    怎得反應來得如此迅速且猛烈?

    徐溫云倏忽被嚇得不敢亂動。

    沉默幾息之后,為避免自?己?在云玉殿被吃干抹凈,只格外冷靜,與他有商有量道?。

    “咳,陛下。

    需不需遣人?去趟臨華宮,喚麗妃娘娘來一趟?其實無?論是侍奉病榻,還是解陛下心?頭燥熱,都是后宮嬪妃應盡職責,想來她必定也?是樂意?的。

    ……由她躺在這張龍塌上,其實遠比臣婦合適得多。”

    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了??

    不是在說她的夫君,就是在提他的寵妃?

    李秉稹干脆抬手捂住她的嘴。

    “給朕閉嘴!

    不會說話就別說。

    就沒有一個字是朕愛聽的!”。

    他的言語聽著狠厲,可語調中卻帶著幾分有氣無?力的悶然,徐溫云被他懟得語窒一番,不由扭過頭去看他。

    那張俊朗無?比的側臉,近在咫尺。

    輪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頜線清晰,垂下的眼睫細密纖長……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徐溫云暗吞口唾沫。

    回?想當?年,之所以在鏢隊中一眾男兒中注意?到他,就是被他的美色所吸引,如今整整四年過去,他的姿貌不僅沒有折損半分,反而更甚從前。

    二人?就這么摟抱在一起,鼻息交纏,氣氛頗有幾分曖昧繾綣,以往經?歷過的每個旖旎夜晚,倏忽間全都涌入了?徐溫云腦中。

    鬼使神差間。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或許是抱著對那張臉的垂涎,或許是對他健碩身板的懷念……竟啞著嗓子,略微帶了?幾分踟躕與松動道?。

    “皇上對臣婦這般契而不舍,是因?著臣婦這幅身子么?

    如若你我……歡好一夜,皇上是否就能放過臣妾,放過臣妾的家人?了??”

    徐溫云眼見他沒搭腔。

    又有些后悔,覺得自?己?莫不是素了?太?久,所以才這般被男□□惑得昏頭漲腦,只得立即往回?找補。

    “……當?然了?。

    就算皇上當?真這么想,臣婦也?是絕不會就范的!不過如皇上這樣的正人?君子,想來也?不會強迫臣婦的……對吧……皇上?”

    李秉稹一直沒有說話,實在是有些不像他的作?風,徐溫云覺得有些不對勁,立馬將他仔細端詳了?番……

    只見他額間沁出汗珠,臉色有些不太?好,探摸了?摸他的面頰,體溫也?燙得驚人?,呼吸愈發沉重……儼然就是又闕了?過去。

    徐溫云面色微變,立即掙起身,邊準備下塌,一面沖殿門外大喊,“快來人?,叫太?醫!”

    誰知哪怕是在昏睡中,男人?卻依舊不肯分離,下意?識牢牢拽著她的指尖,啞聲呢喃,“別走。”

    *

    *

    *

    宮中火勢不小,將東南角的夜幕幾乎都點亮了?,有許多入鐘粹宮赴宴的朝臣們,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場火災。

    鄭明存在署衙睡得正香。

    被由鳴喚醒,“郎主,云玉宮著火了?。”

    他睡得迷迷糊糊,原還有些不當?回?事兒,正要?調整睡姿,結果翻身翻到一半,好似意?識到了?什么,猛然睜眼,復又問了?遍,“……你方才說哪兒著火了??”

    “云玉宮。”

    該死。

    他那個不上算的妻子,今夜不正好就留宿在云玉宮么?

    鄭明存瞬間睡意?全無?。

    騰然從榻上掙扎起身,面色凝重,飛快將衣裳往身上套,一面迅速問道?。

    “著火多久了?。

    火勢大不大。

    潛火軍可去了?。

    有無?人?員傷亡。”

    “由宮中傳出消息,約莫已經?三刻鐘了?,潛火軍已經?去了?,具體情形還未清楚。”

    鄭明存套上鞋履,闊步就往宮中的方向行去……今日中秋,朝臣們會通宵達旦歡慶,所以宮門并未下鑰。

    因?著他常在宮中行走,與宮門侍衛們都相?熟,再加上他并未佩備武器,且又是要?去查看火災中妻子的安全……

    宮門守衛們到底沒有為難,出示腰牌后,放他入了?宮門。

    望著那半邊被火光照得通紅的天際,耳旁隱隱傳來呼救聲,不斷有宮人?朝著火點疾馳而去……

    鄭明存焦躁之下,腳下的步子亦快來越快,他心?中燃起陣巨大的恐慌感,滿心?滿腦都在想:

    徐溫云不會有事吧?

    她該不會如此時運不濟,正好在起火的房間中吧?總不會當?真喪命火海,獨留他做個鰥夫吧?!

    那該死的女人?又是個格外怕疼的,若是身上被灼傷,指不定要?哭,免不了?又得他掏銀子給她去尋上好的金創藥。

    就算身上無?礙,就憑她那比雞還小的膽子,在容國公府養尊處優多年,哪里經?得起這樣的波折,指不定被嚇成什么樣。

    ……

    無?數的念頭都冒了?出來,秋夜寒涼,可鄭明存額間卻冒出密汗,一顆心?七零八散,壓根落不到實處。

    腳步匆匆終于趕到云玉宮。

    宮門外已被宮中御林衛圍了?一圈,閑雜人?等不得入內,他正是心?急如焚,卻又有些無?計可施。

    此時,望見個熟悉的人?影由宮門內走了?出來,正是太?監總管莊興。

    莊興是御前的人?,作?為宦官之首,在后宮中除了?那幾個正經?主子,幾乎就是呼風喚雨的存在。

    按照鄭明存在工部的職位,其實遠不夠格與他說話,可鄭家到底也?是老牌公爵門戶,就算如今沒落,到底也?能混個臉熟。

    心?憂之下,鄭明存也?顧不上那么許多,張嘴就喊了?聲,“莊總管請留步!”

    莊興腳下的步子急急一停,聞聲抬眼望去,在人?群中瞅見鄭明存的瞬間,面上神色的慌亂一閃而過,倒也?立即迎了?上去。

    宮中當?差的人?,是何等老謀深算。

    莊興首先是唬著臉,皺眉道?了?聲。

    “咳,小鄭大人?。

    論禮你現下不該在此處,若細究起來,此乃闖宮,可是犯上的大罪。”

    鄭明存只趕忙解釋。

    “我也?知此舉有些不妥,可實在是憂心?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夫人?。

    她今夜入宮祈福,可就安歇在云玉宮……莊總管,不知現在火勢如何了?,可有人?員傷亡,您見到我夫人?了?么?她可還好?”

    鄭夫人?柔弱不能自?理?

    莊興回?想了?番她方才抗旨不尊的倨傲模樣,對此說法,內心?表示極度懷疑。

    莊興默了?默。

    畢竟總不能說:你夫人?好得很,毫發無?傷,反而將皇上氣得心?絞痛,被皇上強制扛入殿中,現二人?正在龍榻上摟抱著溫存。

    莊興雖身下無?根,卻也?能理解男人?被戴綠帽,是件多么屈辱之事。

    且要?搶奪他女人?的是個尋常勛貴也?就罷了?,偏偏是一手遮天,穩坐無?極之巔的皇上。

    嘖,他們夫婦二人?,今后注定是要?上演出鴛鴦離散戲碼的。

    他望向鄭明存的眸光中,隱隱帶有幾分憐憫。

    “小鄭大人?放心?。

    云玉殿中沒有傷亡,火勢也?控制住了?,鄭夫人?受了?點驚嚇,現下被宮婢照應著,已然安歇。”

    鄭明存聞言,心?中大石落下,復又追問了?句,“現下能否容我進去看她一眼?”

    別看了?。

    看了?糟心?。

    擔心?你看了?之后,氣得再也?睡不著,又或者閉眼永遠醒不來。

    莊興做無?可奈何狀。

    “哎呦小鄭大人?,這云玉宮都亂做一團,你就莫要?再給灑家添亂了?!

    鄭夫人?她歇上一夜,保準她全須全尾,毫發無?傷回?府,您趕明兒一早不就能見著了?嘛,走走走,回?去好生歇著吧。”

    莊興說罷這番話,便不再理會他,折身就朝設宴的鐘粹宮,處理事物去了?。

    鄭明存聽到徐溫云無?礙,心?中大大松了?口氣。

    衙署距離宮中不遠也?不近,往返總得花費小半個時辰,他并不打算回?去,而是想在附近偏僻無?人?的殿中,隨意?先糊弄一晚。

    翌日。

    他早早就醒了?,蹲侯在距離云玉宮不遠處的廊門處,想著待會兒先將徐溫云送回?永安街,而后再回?衙署當?差。

    門口蹲侯著的御林衛,好似站了?整夜,這不禁讓鄭鄭明存心?生出些奇怪。

    御林衛乃皇上貼身護衛的禁軍,從不離皇上半步,難不成皇上昨夜歇在了?云玉宮不成?

    這個念頭。

    此時也?就是在腦中冒了?冒。

    直到聽見沉重宮門的吱呀響動聲,鄭明存循聲望去,只見彌漫著透明霧氣的宮巷中,他那個美貌可人?的妻子,帶著阿燕走了?出來。

    只是身上披著的墨色狐氅,是鄭明存從來都沒見過的,好似壓根不像是她的東西,他心?中正狐疑著,欲要?行上前去……

    此時卻見宮門內,又踏出了?個男人?。

    身高體闊,氣宇軒昂,著了?身獨一無?二的澄黃,長身玉立而不僵,舉手投足間隱約透著威嚴與霸氣。

    鄭明存見狀瞳孔驟緊,眸光震動,好似意?識到了?什么,腳下的步子一滯,立即隱在門后。

    他臉色瞬間蒼白,只覺心?跳得幾乎就要?蹦出來。

    透過門縫望去。

    只見二人?好似說了?些什么,妻子垂頭,抬起指尖欲解開脖間的狐氅系帶,哪知皇上竟闊步上前,極其自?然幫襯著,二人?指尖相?觸,行為舉止格外親昵。

    就在皇上將那狐氅,由她薄背上卸下的瞬間,二人?身影相?疊,形若擁抱這幕……

    忽就激起鄭明存塵封已久的記憶。

    當?今皇上,李秉稹。

    好似就是當?年那個在箭場上取勝,贏得玉玦,引得滿場歡呼的鏢師。

    他,就是當?年妻子借種求子的對象,如今辰哥兒的生父!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身為?一個勵精圖治的帝王, 勤勉必不可少。

    李秉稹有晨起?的習慣,從不貪眠,幾乎睜眼的瞬間?, 就能從榻上掙起?身。

    照舊聽到雞鳴三聲,李秉稹就欲要?起?床,只覺身上一陣沉重,垂眼一看…

    那個已嫁作?他人婦,鐵骨錚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臣妻。

    現正雙臂環繞著他的窄腰, 柔軟的嬌軀, 嚴絲合縫與他貼合在一起?,姿勢親密至極, 睡得正香,呼吸均勻。

    他恍惚間?以為?是夢。

    可指尖觸感真?實無比。

    她輕盈烏黑的發絲, 散落身周,將二人纏繞在一起?, 烏羽般纖長濃密的眼睫,隨著呼吸微顫, 在眼下掃落淡淡陰影。

    清晨的第一縷暖陽,在琉璃水晶的折射下,炫出五顏六色的斑斕光斑。

    她的面龐在璀璨微光中, 瑰麗無雙,肌膚勝雪, 如?花般輕盈, 似夢般恬靜。

    單單只一眼。

    李秉稹瞬間?覺得氣血翻涌, 俊朗面容因欲望而脹至緋紅,眼底也逐漸幽暗, 指尖不自覺在她身軀上緩緩游走……

    結果還未來得及有什?么行動,她就醒了,正睡眼惺忪著,就下意識抬手去探他的額頭溫度,帶著慶幸呢喃道了句,“……退燒了。”

    徐溫云正想要?再好好查看他的病情,結果一抬頭,二人視線交匯在空氣中,她直直撞入他深潭般的眼中。

    李秉稹喉頭暗滾,幾乎就要?按捺不住將她吃抹凈的沖動,遒勁的腰肢微微上頂,壓抑到近乎破裂的嗓音中,帶著循循善誘的蠱惑。

    “鄭夫人,朕之前的提議依舊算數。

    ……你不再好好考慮下么?”

    男子本就會?晨***起?。

    隨他這么一頂,徐溫云明顯感覺到他那處的異樣,趴著的嬌軀,瞬間?咕甬著向前,湊近到了他唇邊。

    勾引。

    這是在赤***裸裸地勾引。

    那張英俊非凡的面容懟近在眼前,徐溫云靠著極大?的定力,以及考慮的事情敗露后的風險,生忍了下來。

    她手肘撐在榻上,支起?身子遠離他,鄭重其事,正色凜然道。

    “還望皇上今后莫要?拿此事說笑。

    女子名節大?于天,臣婦絕不會?做個離間?君臣,遭萬人唾棄,遺臭萬年的紅顏禍水。”

    李秉稹卻并非放過她。

    抬起?手掌,輕落在她挺翹的臀部,將其大?力按下,讓她實實在在感受到了他的渴望,劍眉微挑,言語沉澈,眸光深暗。

    “……哦?鄭大?人如?若得知你我這般,難道不會?厭棄了夫人?”

    “他不會?。

    我們夫婦二人情深似海情比金堅恩愛無雙,絕非是外人三言兩語就能挑撥的!”

    徐溫云面色瞬間?緋紅,她這次反應得很迅速,幾乎是立即由他身上掙了下來,腳掌笈著鞋靴,就在榻旁埋首揣手,恭敬十足的模樣。

    “昨夜因著皇上龍體不適,臣婦無奈之下,才?滯留在殿中伺疾,還望皇上莫要?曲解臣婦用?意才?好。

    現下皇上病愈,臣婦不好再在此處耽擱,也需出宮回府了。”

    她實在是無時無刻都強調著夫妻恩愛,在此多番言語洗腦下,很多個瞬間?,甚至讓李秉稹生出些錯覺來。

    ……莫非她之前說得都是真?的?

    李秉稹望著她翩然遠去換裳的倩影,轉了轉指尖的翡翠扳指,眼中的探究意味更甚。

    因著那場火災,徐溫云原本帶入宮的更換衣裳,全都被燒成了灰燼。

    按理說這種情況下,大?可直接尋身宮婢的衣裳,將就著穿穿便可,但莊興實在不敢怠慢,連夜尋了身宮裝。

    裳裙釵镮,一應俱全,規格都是比著皇貴妃的行頭置辦的。

    入宮半月以來,徐溫云為?避免出風頭,穿得都淺淡的顏色,現如?今套上這身華麗的宮裝,實在是霞光萬道,傾國?傾城。

    站在金碧輝煌的云玉宮中,格外相得益彰。

    算起?來,已經有很多年,未見她這么盛裝打?扮過了。

    李秉稹望著她,眼底蕩漾著濃郁不散的情愫,又想到秋晨蕭瑟,取過玄色狐氅就披在她身上。

    徐溫云后退兩步,依舊是那副卻之不恭的模樣,卻被男人拽住臂膀,強制將狐氅披罩上。

    二人先后踏出云玉殿的宮門。

    徐溫云率先走出,轉身回頭,朝男人轉手屈膝,施施然請了個萬安禮,她想了想,總覺得還是要?將話?說得更明白些才?好。

    “中秋節祈福完畢,臣婦在宮中的事兒也算是了了,其實若非必要?,臣婦與皇上今后實在不宜再見。

    還望皇上原諒臣婦以往冒犯,務必謹遵醫囑,保重龍體,臣婦會?在時時刻刻宮外,為?您,為祁朝江山誠心祝禱。”

    說完這番話?,徐溫云想著那玄色狐氅實在太過點眼,一看就是御用?之物,披在個外命婦的身上,若被人撞見,只怕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便抬起指尖開始解氅……

    許是推拒的話語說過太多次,所以李秉稹耳朵都快要?起?繭,甚至聽得都要?麻木。

    他只闊步上前,極其自然抬手為?她解了脖間?的系帶,將狐氅由她身上卸了下來。

    “已非四年前,你說如?何就如?何之時,你我之間?是何結局,現由朕說了算。”

    男人眼底黑黑沉沉,幽深晦暗,唇角微揚,帶著幾分勢在必得的篤定,低沉啞聲,戲謔道了句。

    “……鄭夫人,來日方長。”

    這便是不肯善罷甘休的意思?了。

    徐溫云擰著眉尖,神情有些慌亂無措,想著今后還不知該會?遭些什?么風浪,更不敢在宮中繼續再待,只心頭惴惴,帶著阿燕匆匆離去了。

    眼瞧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的,略略有些像叢林中慌不擇路的白兔……李秉稹揚著劍眉,眼底沁出幾分笑意。

    她怕甚?最多就是被吃幾頓罷了。

    此時侯立在側的莊興,適時上前,欠身拱手,恭敬稟告。

    “皇上,昨兒個夜里發生火災不久,鄭明存打?著關切夫人的幌子,執意要?入云玉宮來著,被奴才?攔下了。

    他大?概是聞訊后從衙署跑來的,氣喘吁吁,倒確是副心急如?焚,繾綣情深的模樣,奴才?打?眼瞧著,并未察看出有何蹊蹺。”

    莊興養心殿侍奉了幾年,因為?當差盡心得力,逐漸得到李秉稹信任,所以偶爾龍鱗衛之間?通傳消息,也常遞送到莊興手中,由他稟告。

    “龍鱗衛又派人潛入容國?公府細查了番,亦未發現有何異樣。

    他們夫婦雖說算不上蜜里調油,可也至少是相敬如?賓,……一個月同床七八夜,總會?叫上一兩次水。

    也只能查到這個程度,再細,那就是他們夫婦二人垂下床幔的事兒了。”……

    自二人重逢,到昨日中秋,這么差不多小?半個月,查來查去,竟就只翻找出了這些信息?

    莫非事實當真?只是如?此,是他疑心深重錯想了?……怎么可能,李秉稹就不信這世上,會?有男人心甘情愿戴綠帽。

    莊興看出李秉稹的不滿,只愈發將頭垂低了幾分,不由抱著為?主子分憂的心態,試探著提議道。

    “其實就算真?心真?情又如?何?

    俗言說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真?心瞬息萬變,終究抵不過強權。

    ……只要?皇上喜歡,多得是法子,讓鄭夫人就范。”

    太監無根,大?多也更冷血寡情些。

    其中在莊興眼中,男女之間?的情愛哪兒有那么復雜,不就是塌上那檔子事兒么。

    就像是塊垂涎已久的肥肉,奪到嘴里吞了便是,何須耗費心力周旋這么久?

    “說起?來,鄭夫人她個已生養過的婦人,得皇上看中,原就是她的福氣。

    依著容國?公府如?今日落西山的光景,皇上只需稍稍透出風聲,甚至都用?不著他鄭明存允準,那鄭廣松指不定就拍板做主,將鄭夫人一頂小?轎,塞入皇宮了。”

    以權壓人,以勢迫人。

    以利誘之,以錢授之。

    這些李秉稹不是沒想過。

    可依著徐溫云的性子,如?此做只會?適得其反,就算入了宮,她必也是想盡一切辦法自傷自戕,鬧得兩個人愈發離心離德。

    得到她的人又有什?么用??

    肉*體**歡*愉,自然要?緊。

    可他若只單單追求如?此膚淺的快樂,后宮早就被他填滿了,何至于能忍受得了多年孤枕?

    他要?的是身心俱契,靈肉合一。

    “……朕不急。”

    四年都等?了。

    難道還在乎這一時半會?兒么?

    *

    *

    *

    工部。

    專供官員辦事的衙署當中。

    平日里這個時間?點,鄭明存早就兢兢業業地卷裹著圖紙筆墨,不是在施工現場監工,就是舉著木尺,揪著細枝末節測量。

    今日倒有些奇怪,他坐在凌亂無序的案桌前,僵直不動,瞳孔微微擴散,似是在發呆。

    清晨宮巷中的那幕,與四年前箭場之上,徐溫云與那鏢師擁抱在一起?的畫面,不斷在鄭明存腦中回放。

    直到那男人的形象愈發清晰,與當今陛下的身影嚴絲合縫,完全吻合。

    意識到這點,鄭明存瞬間?面色慘白,只覺心臟好似被張無形的大?手攥緊,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難怪。

    難怪那鏢師箭技遠超常人。

    難怪能反手虐殺一眾暗衛。

    難怪一直派手下探尋多年,卻從未翻找到過他一絲蹤跡。

    難怪那張再尋常不過,落在津門的假戶籍,竟能驚動戶部尚書,特來他身前盤問。

    ……

    原來他不是個尋常鏢師。

    而是當年隱形埋名,混跡在鏢隊中隱匿行蹤,預備著要?入京起?事的煜王,如?今穩坐天下的九五至尊啊。

    該死。

    借種留子計劃周密,天衣無縫。

    可他 千算萬算,都沒能算到徐溫云竟會?借到個龍種。

    當年就該直接殺了他!

    如?此一來,現下就還是太子接掌江山,而他們容國?公府作?為?太子黨黨首,還掌著通天之權,得朝中人人敬畏。

    又豈會?淪落到如?今這般勢微力薄,甚至要?看個閹黨臉色?

    驚懼不安,憤恨不已。

    各種各樣復雜的情緒充斥鄭明存心中,使得他將手中的毛筆生生從兩端折段,鋒銳的斷裂處劃破肌膚,猩紅的獻血順著掌心,滴落在柳木案桌上。

    此時,工部尚書踏入廡房之中,望見鄭明存,便笑走了過來。

    “你連軸轉了半個月,確實幸苦,再堅持堅持,將宮中這幾處差事全都打?點妥當,我必向圣上請旨,給你記一大?功。”

    工部在六大?部中,被稱為?“賤部”。

    其他的部門大?多都有油水可撈,又或者算得上清閑,只有工部是實打?實的干活部門,小?到房屋修繕,大?到水利工程,都一一需要?工部監造督辦。

    部中的各大?堂官侍郎,哪怕升至領頭尚書,都不過是廉價的牛馬勞動力。

    如?果容國?公府還得勢,鄭明存斷不可能在工部耽擱這么久,早就升調到其他部門去了。

    工部庶務繁多,鄭明存是忙慣了的,原也并未覺得有何不對勁之處,可現回想,卻蹊蹺得很!

    工部尚書還在安排著差事。

    “給太后娘娘新?建的祠廟就要?動土,京中西北角的城墻需要?夯實,木料庫調度好似出了些問題,云玉殿廡房突遭火災又要?重建……鄭大?人,這些都需要?你費心看辦。”

    提起?云玉宮,鄭明存愈發惱怒!

    他的妻子,昨夜就是在那處與皇上廝混了整夜,若非這場火災,只怕他還被蒙在鼓里。

    鄭明存并非當下發作?,只將掌中斷裂的筆管攥得更緊了些,咬著后槽牙,低聲譏諷了句。

    “這么多差事砸下來,何止是半個月,只怕我下半輩子都別想回家了。”

    他在上峰面前,態度向來恭謹,自入工部之后,從未有過任何頂撞,以至于現下工部尚書聽了這番冒犯之言,一時間?有些怔愣住了。

    鄭明存垂下眼眸,隱下眼底的譏誚之意,抬起?還在滴血的指尖,朝工部尚書拱手欠身。

    “明存多有冒犯,尚書切莫怪罪。

    您方才?說得那幾件差事確實耽擱不得,可惜我手上已積壓了諸多庶務,實在是分身乏術,尚書還是在部中另擇賢人接管吧……也確是在衙署太久,明存宵衣旰食,身上有些頭疼腦熱,今日同尚書告假一日,還望尚書能夠體諒。”

    說罷,鄭明存也未等?他回應,就徑直朝廡房外走去,只留獨留下戶部尚書一人,抖著指尖沖他背影,氣到語窒,“你……”

    似乎一切,都是由妻子面圣那日起?,開始發生變化的。

    猶記得徐溫云那日就魂不守舍。

    而他也至此開始忙得腳不沾地。

    極其突然間?,皇宮就傳下諭令,要?讓命婦入宮扎燈祈福,而妻子又正好赫然在列。

    雖說時隔多年,可李秉稹必定對妻子還留有余情,否則當年又豈會?特意派人去津門找尋她的下落,又豈會?尋由頭讓她入宮?

    所以那日撞見李秉稹還釵,并非是他多心,實則是他們兩個早就已經相認,指不定那日就已在養心殿茍且過了!

    若非解過衣裳,拆下發髻。

    又豈會?掉落釵镮?

    好一出舊情復燃,再續前緣的戲碼!

    所以徐溫云她明著是入宮祈福,實則是紅杏出墻,暗通款曲,他們兩個奸*夫淫*婦,指不定在此期間?,已在云玉殿翻云覆雨過無數次了!

    鄭明存想到此處,實在是七竅都在生煙,氣得渾身都在顫抖,只覺渾身血液都在翻涌沸騰,面上神情也因過度屈辱,變得無比扭曲。

    坐上車架,馬不停蹄回了永安街,氣勢洶洶抬腿就往濤竹院走。

    奴婢們眼見他怒發沖冠,眉頭豎立的模樣,紛紛讓道躲避。

    鄭明存此時已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入院的瞬間?,直接抬腿踏入正房,想要?尋那個虛與委蛇的滑頭女人算賬。

    可卻撲了個空。

    她人不在。

    反倒是辰哥兒在書房中習字讀書。

    這孩子已有許久未曾看見過鄭明存,現在由書房中聽見動靜,出門瞧見了他,還以為?他辦完差事提前回府了。

    立馬轉身回書房,張開小?手,抓起?方才?寫滿大?字的紙張,撒開小?腳丫子,顛顛就往鄭明存身旁湊。

    孩子的心思?都在字上,渾然沒注意到鄭明存臉上的慍色,只滿臉童真?,眸光晶亮地手中的紙張遞上前去,想要?像以往般一樣,在鄭明存面前獲得認可。

    “父親不在家中的這段日子,辰哥兒沒有頑皮搗蛋,都有在乖乖學習練字,父親瞧,我寫得字是不是比以往更好些了,就連夫子都夸哩。”

    自從辰哥兒出生,這四年多來,鄭明存一直將這孩子視如?己出,悉心教導,將父親可以為?孩子做的所有事,他一件不落,幾乎全都做了。

    可以說傾注了所有的心血。

    可現在。

    望著眼前這張與自己完全不相像的臉,心中想著他身上的聰明伶俐,是來自另一個人的血脈,依稀在孩子臉上瞧出李秉稹的幾分影子……

    鄭明存就氣不打?一出來!

    他一把奪過辰哥兒手中宣紙,直接將其撕到粉碎,然后將那些紙屑,全都猛力砸在了辰哥兒臉上。

    面色鐵青,暴跳如?雷道。

    “好什?么好?

    寫成這幅稀爛樣,也敢呈到我面前來?罰你今夜不準用?晚膳!”

    辰哥兒一個不到四歲的懵懂幼童,作?為?容國?公府的嫡孫,從來都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寶貝疙瘩般的存在。

    更何況鄭明存向來對他慈愛有加,重話?都未曾說過幾句,更不要?說如?此厲聲叱罵了。

    孩子當下就小?嘴一癟,大?顆大?顆的金豆子,由眼眶中掉了下來,原還只是委屈啜泣,后來實在沒忍住,撲倒在身后跟著的乳母懷中,哇哇嚎啕大?哭。

    下人將鄭明存回府的消息,傳到了徐溫云身前,她匆匆由尋蘅院趕了回來,一踏入庭院,看到的就是眼前這幕。

    此時辰哥兒遙遙望見母親,便拋下乳母,踩著石階,大?老遠跑過來,栽在徐溫云的懷中,委屈地蹭著母親的衣襟就是一通哭。

    眼見孩子小?臉哭得皺巴巴的,眉眼鼻頭都通紅,徐溫云也是一陣心疼。

    她抬眼望著房中面色陰沉的男人,以及散落一地白紛紛的紙屑,自然是什?么都明白了。

    錯肯定是鄭明存的錯。

    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對著辰哥兒撒氣,可徐溫云不欲當著孩子的面與他爭執。

    所以徐溫云只將孩子摟在懷中好生安撫,輕撫著他的脊背,抬起?指尖拭去他臉上的淚珠。

    只道,“毅哥兒得了幾件稀奇玩具,正要?喚你去尋蘅院呢,辰哥兒不妨去看看?”

    說罷,徐溫云便給乳母使了個眼色,示意將孩子先抱下去。

    可誰知辰哥兒卻從母親懷中掙了出來,輕搖了搖頭,雖還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啜泣著,卻好似極力在控制情緒。

    復又扭身,走了回去。

    孩子很是傷心失落,抬著小?手不斷擦著眼淚,腳底下的步子也有些漂浮,可還是走回到正房中。

    他撲倒在鄭明存膝上,童稚的聲調中還帶著哭過后的沙啞,抽抽嗒嗒道。

    “父親莫要?動怒。

    都是辰哥兒的錯,是辰哥兒的字寫得不好,惹得父親生氣了,辰哥兒以后不貪玩兒,我這就回書房中,再寫一張。”

    這舉動,一時間?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鄭明存原本心中還有著滔天怒火,卻因著孩子如?此熨貼的行為?,而又生出萬千頹喪懊惱……他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

    看著眼前稚萌乖巧的兒子。

    望向施施然站在庭院中,通身清冷,眉目如?畫的妻子……

    鄭明存忽然就意識到,這難道不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有的安寧與馨然么。

    他絕不能失去眼前這一切。

    這已經是他拼盡全力,費盡心機,最接近正常人的理想生活狀態。

    他不允許這一切破滅。

    也不能容忍任何人將這份美好,由他身邊奪走,徐溫云是他明媒正娶,相知相守了七年的嫡妻,而辰哥兒是他悉心照料了四年,由襁褓中就一直養育長大?的孩子。

    不管是強迫來的也好,誆騙來的也罷,既落到了他手里,那就只能一直陪在他身邊呆下去。

    就算那人是皇帝又如?何?

    他若想來爭,那便好好較量較量。

    倒想要?看看,他們那月余的魚水之歡,究竟抵不抵得過相伴七年的夫妻之情,舐犢情深四年的父子親情。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究竟是什么時候愛上徐溫云的?

    鄭明存也不知道。

    夫妻七年, 就算再面和心不和,也產生?了不少交集,有過?許多?旁人無法參與與體會的瞬間。

    當年他在袁州與徐溫云成親, 不過?是到了要婚配的年齡,未免父親做主給他塞個性情跋扈的高門貴女,所以特意在離京外放時,挑中了家世微薄,美貌溫順的她而已。

    猶記得?她當時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居,也是他耍了些手段, 將二人拆散, 把這門親事?算計到手的。

    說白了,就是因為她生?得?美, 才得?以讓鄭明存動了幾分掠奪之心。

    因著身患隱疾,他對夫妻之情沒有半分指望, 可?既然要娶妻,那至少也要挑個貌美如花, 令人看了賞心悅目,在相?貌上與他登對的才是。

    只是個擺設而已。

    隱藏他不舉之癥的花瓶罷了。

    得?以讓他出席應酬時, 說起來?也算得?上有個家室,不至于?被一眾官員中被側目以待。

    剛開始也只是將她當作婢女,視為女使, 至于?是從何時開始將她當作妻子?看待,鄭明存也說不清了。

    或是用膳時, 她每次都會順手為他舀上的一碗湯;

    或是每次出門上職前, 她都會親自恭送到門口?, 道幾句熨貼的話語;

    或者是懷胎時險些摔倒,他及時伸臂攙扶, 她柔順低頭,道得?那聲謝;

    也許是她剛剛生?產完,帶著抹額躺在榻上,將辰哥兒抱在懷中,充滿母性光輝低聲哄睡,唱著悠揚的童謠;

    ……

    他真正意識到愛上她的那刻,或許是她難產那日,雖說那時在太醫面前,他權衡利弊之下,選擇了率先保小,可?只要想到此生?再也見不著她,他就有些心如刀割。

    辰哥兒落地三年多?,他一天都比一天更加確定,她是妻子?,也是愛人,更是他鄭明存此生?不可?或缺的女人。

    所以望見清晨宮巷中那幕,他才會那么憤怒與生?氣。

    可?因著現下辰哥兒的這句“父親,不要生?氣了好不好”,鄭明存逐漸冷靜了下來?。

    望著乳母將孩子?帶下去的背影,鄭明存緩緩閤眼,長長舒了口?氣,直到現在,才從辰哥兒生?父就是皇上的巨大余震中,稍微緩過?神來?。

    現在不是自亂陣腳的時候。

    借種求子?之事?一旦捅破,莫說他這個始作俑者,徐溫云這個執行者,只怕連整個容國公?府,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可?現在既然御林衛兵還未殺上門來?,他也還活得?好好的,能得?以有命每日去當差,那便證明還沒有東窗事?發。

    且此事?重大。

    鄭明存也絕不相?信,徐溫云能有膽子?,棄她那個狀元弟弟孱弱妹妹的性命不顧,拿辰哥兒的安危做賭,昏了頭主動去和李秉稹坦白。

    將這些念頭,兀自在腦中轉過?一圈后,他眼珠微轉,先是沉下心中的忐忑與疑竇,灌了杯冷茶清心,而后瞇著眼睛,帶著不耐煩的語氣。

    “方才任上出了岔子?,幾個蠢出天際的工匠,活兒干得?不好也就罷了,竟還膽敢私貪木材運出去販賣,想想就有些來?氣。”

    平日他也會就著公?事?說叨幾句,這番話便也算得?上解釋方才為何發火,可?因事?涉孩子?,徐溫云心中確實有些不快。

    這幾年下來?,徐溫云還以為他改了性子?,誰知還是如此喜怒無常,甚至乖張更甚從前。

    她擰著眉尖,臉上也掛了層寒霜。

    “公?是公?,私是私。

    郎主豈能如此不分青紅皂白,將氣撒到孩子?身上去?辰哥兒何其無辜,可?憐他都那么難過?,都還想著要去練字。”

    鄭明存自知理虧,并未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不清,反而仔細端詳徐溫云臉色,眼底閃著晦暗不明的光芒,試探問?道。

    “聽說昨夜云玉殿起火,你可?無恙?

    宮中潛火軍在救火的危機時刻,行事?難免粗魯些,你未曾撞見他們?,又或者見了什么外人,被冒犯被沖撞著吧?”

    按理說,若是妻子?與皇上當真有奸情,多?多?少少會有些心虛,神情應會有幾分不自然。

    誰知她反而是副身正不怕影子?斜,正義?凜然的模樣?。

    “妾身無礙。

    火災當前,生?死存亡的當口?上,潛火軍自是要先護住受災人員的性命與宮中財物,哪里顧得?上什么禮節,更算不上什么沖撞冒犯了。”

    她確是隱瞞了與皇上相?見的事?實,可?憑著她的那幾分聰明,是絕對無法無法在他面前,將偷*情之事?圓得?如此自然的。

    瞧她這幅問?心無愧的模樣?,想來方才或許是自己疑心深重,錯怪她了。

    其實細想想,從各個角度講,她在四年后在宮中與皇上重逢,合該也是驚懼交加,惶恐不已的。

    如何躲著避著都不能夠,有豈會上桿子?貼上去呢?從各個角度講,她都必不會與皇上有牽連。

    回想起方才在宮巷中那幕也是。

    分明皇上主動靠近,反倒她是小心翼翼,面色清冷的那個……

    鄭明存冒出個格外荒誕的念頭。

    不過他此時并不敢確定,于?是挑著眉峰,佯裝云淡風輕問?道。

    “這次在宮中扎燈祈福可?還順利?宮規禮儀,接人待物啊什么的,未出什么岔子?吧?

    你如今已是從六品誥命夫人,今后遇上個要緊的典禮祭祀,總要在御前露臉,可?莫在這些細枝末節上出了差錯。”

    徐溫云蹙著眉尖,薄唇輕抿。

    “提起這個,正想要同郎主說……

    我確是個小門小戶出來?的,見了宮中貴人總是腿軟,遠遠瞧見都只想躲著走,而宮中規矩又森嚴,不可?行差踏錯半步,為穩妥起見,不給容國公?府丟人……今后如若遇上什么要入宮,要面圣的場合,我能否稱病不去?”

    聽了她這番話,鄭明存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所以原來?妻子?當真沒有紅杏出墻。

    反而是那狗皇帝對過?往無法忘懷,色心不改,設法勾纏,欲奪臣妻!

    有意思。

    這出戲碼實在有意思極了。

    九五至尊又如何?

    李秉稹絕對不會想到,四年前那場久久不能忘懷的露水情緣,不過?就是徹徹底底地一場騙局。

    是他這個小人物私心用甚,操盤設計,編織出場旖旎的美夢!

    鄭明存覺得?可?笑,也實際上真正暢快笑出了聲,捧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覺得?實在是荒誕戲謔極了。

    君臨天下又如何?

    還不是現在被他耍得?團團轉?

    無論是徐溫云,還是她生?下的龍種,都只能待在容國公?府,冠他鄭家的姓氏,今后入他鄭家的祖墳!

    其實按照容國公?府如今在朝中的形勢,若能有個內眷在旁幫襯,入宮在太后與麗妃面前露露臉,說幾句好話,實則是助益頗多?的。

    所以徐溫云這個請求,鄭明存按理是要斷然拒絕,可?就算如此,容國公?府勢落也已成定局。

    更何況,他現在實實在在翻涌著種想要直攪青云的瘋狠勁兒。

    你李秉稹不是權勢滔天,處處壓制容國公?府么?那我就此生?都將你的血脈捏在手里,親生?父子?永不得?見!

    鄭明存心中打定這個主意,在徐溫云一臉疑惑與莫名中,暢笑著答應了她這個請求。

    “既夫人不想去,我又豈能勉強?此事?我允準了,方才的事?兒,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不對,辰哥兒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著想去吃仙客匯的全蟹宴么?

    正好得?空,咱們?今兒中午便去!”

    辰哥兒是個要強的倔強性子?,硬生?生?含著淚眼又練了三篇字。

    他心中確實還委屈著,可?也到底還只是個孩子?,與鄭明存又有些父子?之情,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經?過?鄭明存親自哄了許久后,吃了頓螃蟹宴,心情也就又好了。

    當夜。

    鄭明存歇在正房。

    要了三次水。

    工部,以及在濤竹院發生?的所有事?情,都由探子?稟乘到了養心殿,由莊興轉述給了李秉稹。

    “鄭明存只道近日身兼數職,勞累不已,為調養身子?,今后半年都只能按時點卯回家。

    還與同僚說嘴,道分明就在京城當差,卻搞得?像與夫人分隔兩?地,為保家中安泰,夫妻和睦,今后就算上頭調任他去異地當差,也必要將妻兒帶在身旁。”

    徐溫云終究是個臣婦。

    如今了了中秋祈福的差事?,一直半會兒又沒個年節,礙于?彼此身份,李秉稹總不好三不五時宣外命婦入宮相?見,二人相?見就更難。

    鄭明存竟還稱病回家了?

    既如此身虛體弱,當夜又豈會有精力要三次水?這廝分明就是懶怠!

    李秉稹聽到二人同房的瞬間,惱恨得?幾乎要將指尖的翡翠扳指捏碎,正要動念頭想要將那廝發配離京,結果又聽得?他竟說就算赴任也要帶著妻兒?

    由這個方面看,他們?夫婦二人倒是沆瀣一氣,很懂得?讓人投鼠忌器。

    若非顧忌著徐溫云有可?能殉情。

    若非搶奪人妻這是事?兒,確實有幾分不地道……李秉稹真真是恨不得?直接將那礙事?玩意兒砍殺了!

    現如今,他們?夫婦二人倒是郎情妾意,他倒確實活生?生?成了拆散鴛鴦的惡人。

    李秉稹行事?從來?都是雷厲風行,大刀闊斧,就從未這般束手束腳,畏頭畏尾過?!

    他氣得?眉頭豎立,在那張金絲楠木案桌前,快速地來?回踱步,眼尾發紅著喝問?了聲。

    “麗妃不是命人發了宮貼,請她進宮敘舊么?她人呢,入宮呢沒有?!”

    莊興嚇得?哆嗦一下,面上神色愈發為難,小心翼翼道,“宮貼早就傳去了容國公?府,只是……只是鄭夫人道身子?不適,不肯入宮。”

    這便是擺明了要躲著他。

    從今往后不愿有任何干系了。

    李秉稹眼周驟緊,眸光冷沉,顯露出鋒銳攝人的光芒。也罷,既麗妃請不動她,那他以皇帝之尊親自邀她。

    “去傳朕旨意,為慰勞中秋節前扎燈祈福的命婦,明日朕與麗妃,會親自在儲秀宮設宴款待。

    外命婦皆可?攜家眷入宮參宴,無故不得?缺席。”

    只讓徐溫云一人入宮,她斷然不肯,那就干脆湊個局,讓大伙都入宮湊湊熱鬧,倒是確實想要看看,她與那鄭明存站在一起,究竟是否如眾人口?中那么相?愛。

    這道諭令傳到容國公?府時,何寧正帶著毅哥兒在濤竹院,陪徐溫云喝茶,待來?傳諭旨的內監一走,又在一旁酸上了。

    “又進宮又進宮……我這輩子?都還未摸到皇城根的門呢,你倒好,見天就往宮里跑,就只差在宮里住下了。”

    徐溫云面上神情卻無半分歡喜。

    皇上都按捺不住親自下帖了,可?見是決意不想放過?她了,徐溫云眸光中帶了些憂慮,與身后的阿燕無奈對視了一眼。

    其實有時候,倒很羨慕何寧這沒心沒肺的脾性,她是世家大族嬌養出來?的嫡女,沒受過?什么波折,最大的煩惱估計也就是鄭明華房中的那個姨娘了吧。

    徐溫云初入容國公?府時,何寧確實處處與她針鋒相?對,可?后來?漸漸的,徐溫云也明白此人是個萬事?都不過?心的爽利性子?。

    在后宅中相?知相?伴這么久,雖偶爾也因雞毛蒜皮之事?爭過?長短,卻也生?了幾分妯娌情誼。

    近來?發生?的這一系列事?情,實在是讓徐溫云心內難安,她兀自思量一番,垂下眼眸,薄唇輕抿,忽執起何寧的指尖,疊握在掌中。

    “……我托你件事?兒,若哪天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辰哥兒就托付給你了。”

    何寧從未見她如此鄭重其事?說過?話,這幅交代后事?的口?吻,瞬間激起了渾身的雞皮疙瘩。

    她有些錯愕,下意識就想將指尖抽回來?。

    “皇上親自設宴款待,接諭旨入宮是天大的好事?,你怎得?做出這幅大難臨頭的樣?子??再說了,你要托付,也是托付給你嫡親的妹妹,那徐紹與珍兒不都在京城,這親生?的舅姨不托付,倒托付到我身前來?了。”

    怕就怕到時候弟妹也受牽連。

    他們?徐家一個都保不住。

    徐溫云將何寧抽到一半的指尖,復又拽了回來?,眸光灼灼,“珍兒她年紀小,我怕她擔不住事?,且你母家乃是圣眷正濃的隴西望族,就算有何不測也能保你脫身,屆時你便幫我看顧看顧辰哥兒。”

    何寧一時間也不明白,這好好的日子?過?著,能出得?了什么事?兒,只是她很樂意聽旁人說她母家的好話,昂著頭喜滋滋道。

    “這倒是,圣上近來?,可?是交給我父親好幾樁要緊差事?……嗨呀你放心,辰哥兒是我看著長大的,好歹喚我一聲嬸母,他若哪里落難了,難道我忍心看著不管么?”

    得?了這番話,徐溫云這才將心放回肚中,又命阿燕由妝匣中取了好幾支珍翠閣的釵镮來?,都是以往何寧夸贊過?的,將其盡數都贈給了她。

    何寧是喜笑顏開回的尋蘅院。

    當夜。

    濤竹院。

    鄭明存雖說與上峰提及過?要準時歸家,可?免不了任上總會有些突發情況,若出變故,他也總不好直接撂挑子?甩手走人,以至于?今夜到家,也已是戌時四刻了。

    剛入院,等候已久的徐溫云就迎了上去。她就算嫁入容國公?府多?年,也還是依舊保持著剛入門時候的姿態,并不因得?封了誥命就驕矜,很多?時候依舊如個女使般。

    家中的主君回來?了。

    她估摸著人是剛下職,未曾好好用過?飯,便先命人傳了膳。

    而后迎上前去,極其熟稔幫鄭明存解開薄氅,順便輕拍了拍氅上的浮塵,將其扭身遞給了身側收整衣裝的女使。

    此時乘了溫溫熱水的銅盆送到身前來?,她伸手將盆中巾帕擰干凈水漬,復又展開,遞到了鄭明存手中,他接過?后,潔面,抹脖,擦手……

    夫妻七年。

    這套一氣呵成的流程,二人已重復上演過?無數遍。其實無形間,鄭明存已早就習慣這種潤物細無聲的照顧,依賴上這種細致的熨貼溫柔。

    鄭明存坐在餐桌旁,妻子?照例親手奉乘上一碗湯,伸出指尖,執起湯勺搗了搗,耳旁傳來?妻子?的聲音。

    “皇上下了宮貼,明日要與麗妃娘娘設宴,款待中秋節前扎燈的外命婦,特意囑咐了要帶家眷赴宴。

    ……郎主,我可?否推托身體不適,不去了?”

    鄭明存白日當差時,就聽聞了此事?,現下舀湯的指尖一頓,嘴角上揚,流露出絲戲謔的微笑。

    “云娘,你身上實則無病無災。

    如若被查出,此乃欺君。”。

    借種求子?也是欺君。

    反正這欺君欺得?也不是一次兩?次,債多?了不愁,無妨再多?添一次。

    徐溫云是當真害怕,也是當真不想去。她默了默,囁嚅道,“只要郎主允準,我今夜可?沖個涼水澡……”

    哦。

    這便要主動找病生?。

    只要沖了涼水澡,著涼感冒,便也算不上欺君了,她的這點小聰明,還真是無所遁形。

    鄭明存挑著眉峰,斜乜她一眼,眼底好似蘊著萬年寒潭,意味深長道了句。

    “明日又不是只有你單刀赴宴,有我在,你怕甚?你我本就是正頭夫妻,原就該出雙入對。

    論起來?,你入京之后懷胎生?產,后來?又保養身體看顧孩子?……還從未與我一同外出參加過?什么宴飲集會,明日入宮赴宴,倒正是個機會。”。

    能不怕么?

    不都是因為鄭明存私心用甚,所以現在才攪得?所有人不得?安生?,徐溫云才會淪落到如今進退兩?難的地步么?

    她實在想象不到,如若鄭明存那瘋魔勁兒上來?,明日又會攪鬧出什么是非。且李秉稹偏偏又是那樣?一個眼里容不得?沙子?的。

    她夾在著兩?個男人之間,只覺得?每天都身處在水深火熱中,無比煎熬。

    鄭明存看出她的顧慮,眸底鋒光一閃,涌現著十足十的偏執狂傲。

    “堵,不如疏。既是逃無可?逃,避不能避,不妨直接迎頭而上,總之我與夫人夫婦一體,共同進退。”

    說不心慌,那是假的。

    可?鄭明存卻并不害怕。

    他估摸著,既然二人已經?相?認,那想必李秉稹已翻查出戶籍做假一事?。

    直到現在卻未曾追究,要不就是被徐溫云遮掩了過?去,要不就是李秉稹是個余情深長的,不欲追究她前塵往事?。

    可?想來?皇上也只能查到這個份上。

    若非是當真開了天眼,是斷然不會聯想到孩子?血脈上去的。

    這個世界上,真切得?知他身有隱疾的,唯只徐溫云一人,而因著有借種求子?這個巨大的秘密在,二人儼然就是最大的利益結合體。

    她愿也好,不愿也罷,只能悶聲不言,與他沆瀣一氣,綁定至死。

    怪就怪女人重情重義?。

    軟肋太多?,太好拿捏。

    以往他既能用徐溫珍姐弟的性命做要挾,迫使她去借種求子?,今時他就可?以掐著辰哥兒的安危不松手,逼她將一生?都栽在容國公?府中。

    “夫人,明日務必好好梳妝打扮,終歸是入宮面圣,不可?在儀表上怠慢。

    ……我簡直有些迫不及待,想讓眾人都知,我鄭明存有個多?么美貌溫婉的妻子?了呢。”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是溫存繾綣。

    可?不知為何,徐溫云聽在耳中,只覺一股寒意,直接由尾椎竄到天靈蓋。

    這個瞬間,她甚至很想直接與鄭明存坦白……能不能不要入宮,坐在龍椅上那位皇主是你我都得?罪不起的存在,現正虎視眈眈擎等著挑錯,一頭莽進去入局,只怕要落得?個全盤皆輸。

    可?話已都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

    呵。

    她到底在怕什么呢?

    既鄭明存不要命,那她不如就送他一程?他現在是被蒙在鼓里,不知皇上真實身份,所以才敢這么無所顧忌,待哪天回過?味來?,必會覺得?今日這番所作所為,是多?么可?笑。

    皇宮就算是龍潭虎穴,她也闖過?多?次了,眼見皇上的耐心仿佛已快到一個臨界點,在她身后窮追不舍,那她不妨先躲在鄭明存身后躲躲災。

    在這整場借種求子?的荒謬事?件中,她一直是被牽著鼻子?走的那個,無論是李秉稹還是鄭明存,仿佛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她當個木偶般隨意擺弄。

    現在她膩了。

    精疲力盡。

    想直接掀桌子?不玩兒了。

    如果最后逃不脫個死字,那她為何不直接掉轉心態,假裝自己是個置身局外的看客呢?

    就算要死。

    那也要娛樂至死。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翌日。

    因著還有公務在身, 鄭明?存事先去了衙署當差。

    而徐溫云一大早就沐浴焚香,梳妝打扮,體脂抹粉, 描眉畫眼……嚴格按照參加宮宴的規格打扮著。

    辰哥兒用完早膳,先是在書房中看陣子?書,而后來到主房,看著滿屋子?的綾羅綢緞,輕紗軟幔,一時間也覺得?很新奇。

    歪著頭看著坐在梳妝臺前?的徐溫云, 黑葡萄般圓溜溜的眼睛, 閃爍著晶亮的光芒,奶聲奶氣贊嘆了句。

    “母親真好看。”

    徐溫云聞言嫣然一笑, 干脆將孩子?抱在膝上,用涂了唇脂的櫻唇, 在辰哥兒的小臉蛋上淺淺一親,逗得?孩子?咯咯發笑。

    現只差釵镮首飾沒?有選。

    “……依辰哥兒看, 母親今日簪哪只釵合適呢?”

    窄長的檀木梳妝桌上,琳瑯滿目的釵镮耳鐺, 項鏈手鐲……各種華貴首飾一應俱全?,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五彩斑斕的絢麗光芒。

    辰哥兒認真挑選著, 看看這個,又摸摸那個, 只覺得?都不太?滿意, 最后眸光一亮, 在個暗格中,翻摸出支釵來。

    “母親, 這釵是哪里得?來的?與?其他?的都不太?一樣,就戴這支,這支好看。”

    徐溫云垂眼望去,呆愣住了。

    不知這算不算是親生父子?之間的心靈感應,辰哥兒手中握著的,正是當年?在岳州時,陸煜送給她的。

    那是根鑲金碎玉釧絲如意釵。

    工藝繁瑣,造型獨特,釵針中前?方有段黑漬,浸染了毒藥。

    “……這根釵,是你爹爹送的。”

    徐溫云薄唇輕抿,立即將此釵由孩子?手中取過,她抬手撫了撫辰哥兒的后腦勺,輕聲解釋。

    “此釵雖好,可材質并非上佳,日常居家可戴,可若戴到宮宴上去,難免顯得?有些粗陋,會?惹人笑話的。

    辰哥兒再?挑一 支,可好?”

    辰哥兒心中覺得?有些奇怪。

    以往他?都只肅正喚鄭明?存聲父親,從來都沒?有親昵喚過“爹爹”,母親這么個說法,渾然顯得?像在說另外一個人。

    不過他?是個懂事的孩子?,小雞啄米般點點頭,又另外挑了更配套的釵環,親手簪在了徐溫云發髻上。

    因著是正兒八經參加宮宴,便不能?只乘轎前?往,按照容國公府的規格,四架的豪華馬車早就在府門口備著了。

    徐溫云指尖輕搭在阿燕掌心,踩著踏凳,屈身入內,緩緩朝皇宮的方向弛去。

    待到了宮門口。

    鄭明?存早就在侯著。

    隨著車夫“吁”得?一聲,車架停穩,車前?厚重的帷幔被阿燕掀起,徐溫云收攏裙擺走了出來,低頭一看,眼前?伸來了只寬厚的手掌——鄭明?存站在踏凳旁,欲要攙她下車。

    她這個道貌岸然的夫君,向來不喜肢體接觸,二人成親這么多年?,就算在外人面前?,也從來都是相敬如賓的樣子?,嫌少肌膚相觸。

    以至于她略微遲疑了幾息,才?將蔥白般細嫩的指尖,放若在了他?掌中。

    哪知鄭明?存牽住她的指尖后,竟就牢牢攥著,不肯放手。

    他?扶徐溫云下了車,指尖在她白潤如脂的肌膚上摩挲幾下,挑著眉峰,微微湊近,用只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頗有些警示與?提點的意味。

    “恩愛繾綣的夫妻是什么樣,今日你我就是什么樣,逢場作戲,夫人無須我教吧?”

    肌膚傳來的微涼觸感,以及他?這意味深長的陰鷙語氣,瞬間激起徐溫云通身的雞皮疙瘩。

    她極力忍耐著,才?未將指尖抽回,只扯著嘴角勉力笑笑,“郎主的話,我都省得?。”

    除了他?們夫婦二人以外,入宮扎燈的外命婦們還有十余個,現下陸陸續續都到了,已有不少車架停駐在宮門口,彼此打了照面,都開始熱絡寒暄起來。

    夫婦二人立即由怨偶模式。

    無縫連接成了應酬模式。

    雙雙換上副假面笑臉,甚至連嘴角笑容的弧度都一模一樣。

    今日確是個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太?后聽聞整日只知俯首案牘的皇上,難得?要設宴款待朝臣,也起了興致,發宮貼請了京中許多世家貴族,以及好幾個關系相近的誥命夫人入宮赴宴。

    此時離用膳時辰還早,儲秀宮就已經人頭攢動,熱鬧非凡。殿前?空曠寬敞的庭院中,擺放了各式各樣的宮廷點心,瓜果佳釀,權貴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談笑風生著。

    因著徐溫云無法令人忽視的美貌,鄭明?存夫婦二人在殿門口出現的瞬間,便引得?在場所有人的矚目。

    “那模樣,那身段……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難怪小鄭大人鮮少帶夫人出來應酬呢,若換做是我,也只想金屋藏著嬌,免得?帶出來,被你們這群餓狼惦記。”

    “素聞小鄭大人低娶了位續弦,不僅將其視若珍寶,還放言此生都不納二美,以往聽了只覺好笑。

    現見了他?夫人容貌,我算是什么都明?白了。”

    “可不是么……

    娶了這么位貌美如仙的,哪里還看得?上外頭那些庸脂俗粉?”

    ……

    這樣的正宴,皇上太?后此等重磅人物,自然是等所有人都到齊之后,再?最后壓軸登場。

    卻不妨礙李秉稹佇立在儲秀宮高處的樓閣亭宇,將庭院中發生的一切盡收眼底。

    上次云玉殿中相會?,她還與?自己親密無間,相互依偎著摟抱安睡了整夜。

    可現在,卻以妻子?的身份,施施然站在旁的男人身邊,盡顯女?人的柔美溫婉。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二人身上穿著相同?艾綠色的衣裝,連束腰綢帶上的花紋,都一摸一樣,她大改在他?面前?的剛烈姿態,在鄭明?存面前?格外小鳥依人。

    望向那廝的眸光中都帶著柔情蜜意,被其他?賓客帶著善意調侃兩句,甚至還會?面露羞意,低眉垂眼間無盡溫柔。

    竟當真就這么著,在他?眼前?出雙入對。

    李秉稹雖做好了些心理準備,可當這幕真正發生在眼前?時,他?眸底翻出滔天巨浪,恨不得?將指尖的扳指掐至粉碎。

    此時陸修齊往嘴里拋了顆瓜子?,也悠哉著踱步到高閣窗前?,往樓下這么著一瞅,混不吝道。

    “之前?城墻上,皇上還說人家是對貌合神離,同?床異夢的怨偶呢。

    現在瞧著,這不挺恩愛和諧的嘛?”

    陸修齊將瓜子?皮吐了出來,又歪頭看了陣,好似隱約察覺出幾分不對勁兒,不由皺起眉頭,復又道了句。

    “……只是這鄭明?存好歹也是個世家子?弟,怎得?在他?夫人面前?,就一絲氣節都無,殷勤熱絡得?像個隨從,作秀似得?,生怕旁人不知他?們夫妻恩愛。

    看了真真讓人厭煩。”

    陸修齊還未成婚,這番話多少帶了幾分孤家寡人的酸意,落在李秉稹耳里,卻格外中聽。

    這夫婦二人如若當真如此恩愛,那當年?徐溫云怎么可能?前?腳與?夫君大吵一架,后腳就與?他?勾纏上呢?

    李秉稹眸光驟緊,眼底涌現出些譏誚,“是不是作秀,待會?兒一試便知。”

    距離用膳還有約莫兩刻鐘,隨著太?監尖利著嗓子?,朝殿中稟告了聲,“皇上,太?后,麗妃娘娘駕到!”

    所有人都肅色凝神,躬身請安。

    “諸卿平身。”

    隨著這句,眾人一一落座。

    玉階之上李秉稹坐在正位,太?后娘娘居右,姜姣麗居左,玉階之下,左右坐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家眷,而后就是鄭明?存夫婦。

    太?后近來很是發愁。

    她那個木頭樁子?似的皇帝兒子?,好不容易被催著趕著納了個嬪妃,如若順利,眼瞧著就能?讓她抱上皇孫。

    可也不怎么的,或許是對麗妃厭倦了?這連續大半個月都未曾踏入過后宮,甚至到了后頭,干脆連麗妃的面都不愿意見了。

    抱皇孫的進度再?次受阻,實在是讓太?后苦惱至極,不得?不在宮宴上抓個典型,旁敲側擊地敲打敲打。

    所以太?后先是按照章程,言語慰勞了番扎燈祈福的外命婦,又道了幾句不必拘束的話語,而后笑眼盈盈落在鄭明?存夫婦二人身上,話鋒一轉。

    “小鄭大人夫婦,真真是一對璧人。

    一個在朝廷當差得?力,一個在內廷幫襯盡心,又難得?如此恩愛相協,實在是我朝夫妻的典范。”

    太?后特意頓了頓,垂下眼眸往皇上的方向看了眼。

    “聽說還生了個大胖小子??今后如若入宮,大可將這孩子?帶來本?宮身前?瞧瞧,咳,本?宮是個最最喜歡孩子?的,什么蹴鞠啊玩偶啊,早早全?都備好了。”

    太?后求孫若渴。

    就只差將催育掛在嘴邊。

    這番話擺明?是說給皇帝聽的。

    可太?后往往想不到的是,她在世上,早就有了個嫡親的皇孫,現已滿三歲,生得?玲瓏可愛,聰慧乖巧。

    鄭明?存心中充斥著無限得?意與?猖獗。

    就算容國公府被壓制得?無法動彈又如何,他?還不是能?將天家血脈掐在手里,在皇室眼皮子?底下作亂?

    他?李秉稹最好一輩子?都沒?有后。

    就算以后再?生龍種,也要個個夭折!

    鄭明?存面上恭敬,瞧著還是那副翩躚君子?的模樣,眸底卻閃過一絲陰狠。

    “那孩子?整日招貓逗狗,正是頑皮的年?紀,不是摔了硯臺,就是拔了花草,就連家父家母都被這皮猴子?攪得?不得?安生,還是莫要入宮擾太?后清凈了。”

    太?后笑唬著臉,

    “怕什么?頑皮些才?好,男孩兒就得?頑皮些,長大了之后才?聰明?,這后宮冷冷清清的,本?宮恨不得?有個孩子?日日在跟前?鬧鬧呢。”

    鄭明?存自李秉稹入殿后,就一直留心觀察,發現這位端坐上位的九五至尊,果然有意無意間將余光落在身旁的妻子?身上。

    雖說不至于黑臉。

    瞧著心情卻很是不佳。

    這副礙于身份,可當著太?后與?眾人的面卻不好發作的模樣,愈發讓鄭明?存心中的得?意添了幾分。

    他?溫潤笑笑,故意溫情繾綣牽過徐溫云的指尖,順著太?后的話語,望著徐溫云含情脈脈道。

    “長輩大多都如太?后一樣的心思。其實自后宅中添了孩子?之后,家父家母也確少了幾分晚年?孤寂,能?得?享些兒孫繞膝之樂。

    我與?云娘還預備著,何時再?給那孩子?添個妹妹呢,是吧夫人?”。

    再?添個妹妹?

    他?是瘋了么?這是什么荒謬至極的言論?怎么添,用他?那副患了不舉隱疾的殘軀添么?

    且鄭明?存是不是不要命了,他?知不知道這是在太?歲頭上動土?

    事已至此。

    徐溫云不得?不頂著上首位傳來的兩道銳利如刀的眸光,極力配合著他?演戲。

    她實在無法應對眼前?場面,只能?垂下頭,佯裝羞腆,輕聲道了句,

    “……就是不知能?否有兒女?雙全?的福份。”

    太?后瞧在眼里,酸在心里。

    她斜乜了皇帝兒子?一眼:瞧瞧人家,都預備著要兒女?雙全?,再?瞧瞧你?

    總之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端坐著的麗妃,心中也甚為?不爽。

    徐溫云莫非是會?給男人下蠱不成?憑什么得?嫁高門,有個這么溫潤如玉好脾性的郎君同?時,還能?讓皇上對她戀戀不忘?

    甚至自出現的那一日起,皇上就再?未與?她說過話。

    李秉稹是個拿得?穩坐得?定之人,就算鄭明?存舞到他?臉上,礙于帝王身份,也不好對個朝臣的家事指手畫腳。

    可他?不能?。

    卻不代表別人不能?。

    李秉稹陰沉著臉色,將指尖的扳指轉得?飛快,使了個眼色給下首位的陸修齊。

    作為?個單身漢,陸修齊早就看不慣鄭明?存這副秀恩愛的模樣,接收到李秉稹信號后,瞬間福至心靈,跳出來道。

    “太?后娘娘一直催侄兒成親,以往侄兒不為?所動,可見鄭大人夫婦這般恩愛,倒確讓侄兒動心起念要娶妻生子?。

    小侄聽聞,如若夫婦二人成親多年?,真心相愛,那必是已到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比熟悉的地步。

    侄兒斗膽,想邀在場所有夫婦都玩個游戲,若是諸位都能?通關,那侄兒二話不說,明?日就請太?后賜婚,從此洗心革面,安安生生聘位貴女?好好過日子?。”

    太?后不僅是拿兒子?沒?辦法,且也一直憂心陸修齊的婚事。

    “你這皮猴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不過是些考驗夫妻默契的游戲罷了,諸位可愿捧場?”

    陸修齊乃肅國公嫡子?,當今皇上表親,朝中炙手可熱的存在,行事就算放蕩不羈些,也無人敢駁他?的面子?。

    永順伯爵府嫡次子?夫婦,恩愛非常,成親三年?抱倆,又是喜歡湊熱鬧的年?輕人,素日又與?陸修齊交好,自是頭一報名。

    其實游戲真真簡單。

    不過就是夫婦二人分坐兩邊,由陸修齊發問,夫婦二人提筆在紙上作答,答案一致便算過關。

    真夫妻自是不怕考驗。

    連續五六題,哪怕是陸修齊出題角度刁鉆些,永順伯爵府這兩個,答案也完全?一致,引得?眾人紛紛贊賞,也得?了太?后許多賞賜。

    一場散畢。

    陸修齊扭頭,直指目標人物。

    “素聞鄭大人夫婦也是對恩愛伉儷,不如也參與?參與?,讓太?后娘娘樂呵樂呵?”

    如此熱烈氛圍之下,再?加上平日里愛妻的人設營造得?太?好,鄭明?存實在不應都不行,夫婦二人只能?分頭坐下。

    陸修齊清清嗓子?,開始想題。

    第一道題算得?上簡單。

    “鄭夫人的生辰是哪一日?”

    徐溫云很快提筆寫下答案。

    鄭明?存卻愣住了。他?確實不知徐溫云的生辰是哪一日,嫁入容國公府后,她好似就未曾過生辰,只依稀記得?,每年?十月她都會?去仙客匯用頓午膳……他?硬著頭皮寫下個答案。

    “鄭夫人寫得?是十月二十。

    鄭大人卻說是十月初六,這時間可對不上,且這差得?可不是一兩日,差了約莫十來天呢。”

    眾人神色有些微妙,嘴上說愛妻護妻,卻連妻子?的生辰都不曉得??這屬實有幾分離譜。

    還是徐溫云在旁打圓場。

    “其實也怪不得?夫君,他?公務繁忙,許多時候我們都是提前?慶賀生辰的,記錯也不奇怪。”

    如此也勉強算得?上是蒙混過關。

    只李秉稹眼中略微涌現出幾分玩味。

    “鄭大人生辰是哪一日?”

    這道題二人倒雙雙答對了。

    陸修齊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模樣,朝天唏噓了聲,“看來還是鄭夫人,更將鄭大人這個夫君放在心上吶。”

    第三題。

    “鄭夫人最喜歡吃的糕點是什么?”

    一看答案又是對不上。

    徐溫云寫的是“桃酥”。

    鄭明?存的答案是“桂花糕”。

    徐溫云免不得?又要為?他?遮掩,只是因為?心虛,聲音明?顯弱了幾分,“以往喜歡吃桂花糕,現在喜歡的是桃酥。”

    “鄭夫人喜歡哪個季節?”

    徐溫云答秋季。

    鄭明?存答春季。

    ……

    總之連續好幾道題。

    但凡有關徐溫云的喜好,鄭明?存的答案全?都錯誤。

    而事涉鄭明?存的,徐溫云全?都回答正確。

    最后一道題。

    是李秉稹特意提前?囑咐,讓陸修齊問的。

    “鄭夫人身上可有明?顯胎記?

    如果有,在何處?”

    徐溫云瞬間意識到了此題的狠辣之處,她后腰上有塊巴掌大的胎記,因從未與?鄭明?存赤**裸相對過,所以他?并不知道。

    可皇上對此卻一清二楚。

    她如果寫下正確答案。

    與?鄭明?存必然對不上。

    可若寫沒?有。

    李秉稹就能?從里頭察覺出蹊蹺。

    這儼然就是個死局。

    徐溫云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是好,最終為?了給鄭明?存留絲顏面,還是冷汗涔涔,硬著頭皮在紙上寫了個“無”字。

    測試完畢。

    陸修齊搖頭,拿著他?們夫婦二人的答卷,揚在手中給眾人瞧了瞧。

    陸修齊并非是個不通人情世故之人,很多尷尬時候,他?甚至是打圓場的那一個,可平日里最見不慣的,就是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且以他?與?皇室的關系,自然無需顧及鄭明?存的臉面,所以毫不留情道。

    “攏共十題,錯了六題。

    知道的是你們成親四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只成親四天呢。鄭夫人倒是對夫郎上心的很,可鄭大人,今日之事傳揚出去,只怕你這愛妻的美名不保啊。”

    鄭明?存方才?就已是如坐針氈如芒刺背如鯁在喉,現下聽了這番話,愈發覺得?難堪,臉上也是紅一陣白一陣。

    可他?是個臉皮比城墻還厚的人,且反應也堪稱迅速,只站起身來,走到徐溫云身邊,一臉愧怍。

    “云娘,我近來忙于公務,確是慢待了你,你原諒我的疏忽之處,再?過一陣就是你的生辰,今年?我必陪你好好過。”

    這副故作情深的模樣,若放在以往,眾人必深信不疑,可現在大多都面色淡淡,無動于衷,甚至好幾個女?眷都蹙起了眉頭。

    甚至連太?后,對鄭明?存的好感都極速下跌至冰點,不耐擺了擺手,“傳膳吧”。

    徐溫云坐回之前?的位置,明?顯感受到許多異樣的眸光投來。

    有探究憐憫的,還有嘲弄鄙夷的……她到底不如鄭明?存那般游刃有余,只覺心頭一陣發慌,胸口悶然。

    隨意尋了個更衣的借口,出門想要喘個氣。

    踏出殿門,繞過長條形的影壁,直直就往儲秀宮的偏僻處走,剛剛繞過回廊,對著庭院那顆參天古樹深呼吸兩口,只覺耳旁陣悄無聲息的風吹來……

    腕上傳來股巨大力道,她整個人都被拖拽到殿后的那間廡房中,正在她受驚之下,下意識想要驚叫出聲時,卻被只手掌全?都捂在了喉嗓中。

    看清眼前?之人后,更是眸光震動。

    竟是李秉稹。

    他?沒?有端坐殿中,反而追了出來,這若是讓人察覺到了異樣,那該如何是好?!

    男人將她抵在墻上,滿臉陰鷙,眸底掀起滔天巨浪,喘氣粗重,由上到下直勾勾俯視著她。

    他?抬手,掐著她后腰的胎記處。

    低啞的聲調中帶著沖天的戾氣。

    “鄭夫人,連朕都記得?你此處有塊胎記,怎得?作為?同?床七年?的鄭大人,竟一無所知?”

    便知他?必會?查問,卻未曾想到來得?這么快,徐溫云緊張到暗吞了口唾沫,眼睫因過于心虛,而顫抖個不停。

    她努力裝作理所當然的樣子?,抬眸對上他?的眼,惡狠狠解釋道。

    “我一直都是在上頭的那個!

    且很多時候熄燭了看不清后腰,他?不知道,記不住,又有何奇怪的么?”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我一直都是在?上頭的那個!

    且很多時?候熄燭了看不?清后腰, 他不?知道,記不?住,又有何奇怪的么?”

    李秉稹聞言, 氣得額頭青筋突起?。

    干脆將?她的單薄瘦弱的強制扭轉過去,使?其整個人都趴在?墻面?,而后按下盈盈一握的楊柳腰,蜜*臀微翹。

    他單手支墻,傾壓而上,與其嚴絲合縫貼在?一起?, 貼在?她耳廓旁, 略帶了些曖昧旖旎,陰狠蠻橫道。

    “你分明懶得動, 又豈會在?上面??

    如此,才是你最喜歡的姿勢。”

    不?知是羞還是氣, 徐溫云面?龐瞬間緋紅。她兀自懊惱著,覺得今日實在?是不?該入宮。

    原還抱著萬分之一的期望, 覺得皇上如若親眼看見她與鄭明存伉儷情深,說不?定?會高抬貴手, 不?再?對她有過多的執念。

    結果鄭明存那個蠢貨。

    幾次三番惹人注目,還當著眾人的面?,出了那么大的洋相, 引得皇上疑心愈發深重,現下人都追到她身前來?了。

    感受到那張手掌隔著衣料, 一如以往般將?, 她腰間那塊胎記摩挲著, 粗重的呼吸灑落在?脖頸間,嗓音嘶啞問道。

    “……鄭夫人, 你們夫婦二人,總該不?會從未享過魚水之歡吧?”

    這就是真實答案。

    成親七年,貌合神離,一對怨偶,從未有過哪怕一絲一毫的親密之舉,更別提魚水之歡。

    她徐溫云此生?,有且只有過一個男人,就是眼前這個,可偏偏他是最不?能知道真相的那個。

    在?如此逼問之下,徐溫云并未著急解釋,反而趴在?墻上吃吃發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出,嬌軀好似花枝亂顫。

    面?上是在?嘲笑?他口中的荒謬之言。

    實際上借著虛言,宣泄著情緒。

    “是,皇上說得都對。

    我們夫婦成親七年,從未有過肌膚之親,他低娶我不?過就是想端回家做擺設,對我的好是裝出來?的,孩子是天上掉下來?的……

    臣婦這么說,皇上可愛聽?”。

    李秉稹方?才不?過也只是疑竇叢生?,順嘴一提,現下眼見她竟半點都不?反駁,反而滿口承認了下來?,就愈發讓人覺得不?對勁兒。

    他滿腦子都只充斥著四個字:

    怎么可能?

    她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怎么可能能憋忍得了七年之久?如果當真如此,那他倆那孩子又是如何來?的?

    李秉稹沉默幾息,眼周驟緊,倒也并未將?這個念頭在?心中全?然抹去,他將?此事暫且放放,眸光中閃爍銳利鋒光,由鼻腔中輕呲出聲。

    “……可個連妻子生?辰都記不?住的男人,又豈能忍受得了她紅杏出墻?

    鄭夫人,你扯的慌一重接一重,朕甚至都無需去戳,它自己就破了。”

    徐溫云何嘗不?知她的謊言很拙劣,不?是因著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她情急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事態發展到這個地步。

    她不?想過多解釋,畢竟越說越錯。

    羞惱之下,干脆掙開他的禁錮,執拗轉過身,抬手抵在?他胸膛上,將?男人向外?推了推。

    “我們夫婦感情如何,實在?無需與外?人分說。皇上有空操心這個,不?如還是回殿上去。

    臣婦方?才可聽聞,麗妃娘娘為皇上精心編排了歌舞,特要在?今日宮宴獻上,以博皇上歡心。”

    李秉稹極其敏銳地,在?這寥寥幾句話語中,嗅出幾分若有似無的酸意,他有些不?敢確定?,只用指尖挑起?她精致的下巴,“……你這是在?…吃味兒?”

    坐在?玉階之下,望著帝妃端坐高臺,在?眾人擁簇中,齊齊并立云巔……確讓徐溫云心中涌顯出幾分微妙之感。

    她實在?不?禁想,李秉稹是何時?與姜盼兒搭上線的呢?

    是在?四年后選秀大典上對她一見傾心,還是早在?四年前,二人還打得火熱時?,他就對姜盼兒留意上了?

    不?過心中這些念頭,是絕不?能讓皇上知曉的,所以她薄唇輕抿,梗著脖子輕道了句,“臣婦豈敢。”

    這分明就是在?吃味!

    所以無論如何,她心中終究是有他一席之地的,李秉稹也不?知怎得,竟因捕捉到了她的微小在?意,而心中略有欣慰,正想要張嘴解釋清楚……

    就聽得此時?,傳來?外?頭莊興刻意放大的聲音。那回廊處離此間廡房不?遠,四周又偏僻,所以話語聲尤其清晰。

    “小鄭大人,你不?好好在?殿上參宴,怎得到此處來?了?”

    徐溫云眸光震動,聲線低顫,“他怎么來了?”她生怕鄭明存撞破這幕,立即抬手,緊緊捂住了李秉稹的嘴。

    此人的出現,也委實在?李秉稹的意料之外?。按理說在?宮宴上,夫婦二人齊齊離席,是件格外?失禮之事,就算一人外?出更衣,另一個也總要留在?席上端坐著,不?能雙雙失蹤,引得賓客揣度。

    李秉稹沉下眉頭,愈發覺得這廝反骨猖獗。

    透過五彩斑斕的琉璃窗,能遠遠望見長廊盡頭的月洞門下,那身艾綠色的錦袍在秋陽下曳曳生?輝,折射出清淺的緞光。

    鄭明存還是那副端方公子的樣子。

    “夫人出來?許久,在?下擔心她不?認識儲秀宮的路,方?才有人道她朝這個方?向來?了,我便想著來?找找。”

    說罷,他偏頭繞過莊興,直直朝長廊盡頭的廡房望去,可里?頭門窗都關掩著,什么都看不?真切。

    莊興往旁踱步,立即遮掩住了他的視線。

    若是在?尋常時?候,鄭明存是絕對不?敢在?莊興面?前放肆的,可方?才殿上丟盡顏面?,使?得他被種羞臊怒驅使?著,鬼使?神差竟開始頂撞起?來?。

    他冷聲道,“鄭某不?過是想尋妻,公公攔我做甚?”

    徐溫云心頭狂跳,立馬拽住李秉稹的臂膀,將?他拖離窗前,躲到房中的八寶閣后。

    李秉稹心中不?耐,他自是不?可能夾在?他們夫婦二人中間,去玩什么貓捉老鼠的游戲。

    既他有膽子追到此處,那不?如直接挑明,將?君奪臣妻貫徹到底,如此他便再?不?必見屋外?那個跳梁小丑了。

    可站在?徐溫云的角度。

    她不?能放任這兩個男人對峙,鄭明存此人行事太過出格冒進,若借種求子之事抖露出來?,他得知辰哥兒的生?父就是皇上,誰知道為了保全?自身,他能干出些什么瘋魔事兒來??

    莊興在?李秉稹身前,確只是個俯首帖耳的奴才,可身為太監總管,除了給那幾個重臣閣老幾分薄面?,在?朝中也是向來?橫著走的。

    他皮笑?肉不?笑?,嘴角微揚起?個戲謔弧度,斜眼輕乜他一眼,執起?浮塵俐落橫掃了下。

    “鄭大人怎么事事都要拿夫人做擋箭牌?是嫌方?才殿上丟人丟得不?夠大么?

    她既離席,鄭大人就該好好留在?宴上才是,若人人都如你這般不?知體統,那還辦什么宮宴?太后娘娘與麗妃娘娘便只干坐著,也無須人作陪了唄?”

    鄭明存被雪白浮塵掃了臉,心中羞怒更甚,他此時?被情緒支配著確有些瘋魔了。畢竟誰能想到他前腳才剛在?殿上露了馬腳,皇上竟就這般按捺不?住,后腳就起?身追了妻子出來??

    死死盯著長廊盡頭的廡房。

    他心里?清楚的很,他們就在?里?頭。借種求子之事變數太多,他絕不?能放任他們二人獨處。

    皇帝如此念舊情,但凡現在?徐溫云流幾滴貓兒眼淚,順勢將?一切全?盤托出,那他,那偌大的容國公府哪還有活路?

    且就算她沉得住氣,出于男人的自尊,鄭明存也絕不?能容忍妻子,與其他男人獨處一室。嫉妒與占有欲作祟之下,哪里?還顧得上君君臣臣,尊卑禮儀,有的只是情敵相見,分外?眼紅!

    鄭明存不?管不?顧,就打算繞過莊興,不?管不?顧往長廊盡頭沖去,卻又被莊興攔下腳步。

    莊興嘴角噙著抹冷笑?,掖了掖手,云淡風輕道。

    “鄭夫人在?不?在?此處,灑家不?知。

    但灑家可以告訴你的是,皇上應酬累了,正在?附近散神,驚擾圣駕該當何罪,鄭大人自不?必灑家多說。”

    鄭明存面?色鐵青,眸光陰沉盯落在?那間廡房中,冷哼一聲,“在?下只想尋妻,公公用不?著嚇唬我。”

    眼見這廝竟如此不?識相,八寶閣后的李秉稹不?能再?忍,抽出胳膊就要往外?走。

    可與其讓皇帝現身,徐溫云覺得還不?如自己率先?踏出房門,隨意找個由頭與鄭明存解釋兩句,而后正好能夠甩脫李秉稹,夫妻二人雙雙回到宴席上去。

    她死死在?后頭拽住李秉稹的胳膊不?放,好歹最后將?人拖住了。

    抬眼給了他個泫然欲泣,苦苦哀求的眼神,迅速整了整身上微皺的衣裳,抬腿就要往朝外?走。

    好不?容易得見她一眼。

    還未說過幾句話,又豈能放她輕巧離去?李秉稹察覺到她的用意,闊步上前摟抱住她。

    李秉稹心中的憋悶無法無人訴說,近來?遭受的折磨也亟待尋個出口,血氣翻涌之下,將?佳人掰轉過來?,捧著她燦若桃花的面?龐……

    就這么直直強吻了上去。

    徐溫云壓根沒想到他會如此行事,雙唇相貼的瞬間,她只渾身僵直,眸光震動,一時?間魂飛九天,整個人都怔愣在?了原地。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這個遲來四年的?深吻。

    使得誰都離開不了, 無法?脫身。

    有?十足的?霸道,以及壓抑已久的?欲*望,李秉稹帶著幾?分決絕, 貼上了她櫻紅的?唇瓣,在檀口中?攪弄著風云。

    沒有?淺嘗即止,只有?生吞活剝。

    唇齒相碰間,前一刻還萬丈怒火的?皇帝,仿若整個人都被撫順了。他再也顧不及屋外的?喧囂,只專心致志在她舌腔中?攻城略地。

    外頭的?爭辯聲, 對他來說儼然就是欲望的?催化劑。鄭明存越是聲高, 他翻攪得就越厲害,甚至由其中?咂摸出了些刺激與興味。

    天下他都爭得來。

    更遑論個臣妻?

    “你不是想要兒女雙全?”李秉稹微微離開她的?唇瓣, 指尖帶著繾綣摩挲著她的?鬢角,“不如朕給你?”

    徐溫云在震驚中?回過味后, 渾身都在微微發顫,因為過于擔心這兩個男人起沖突, 她絲毫不敢反抗,只能任由李秉稹予取予求, 可?聽到此言,猛烈搖頭,“我?乃鄭家婦, 皇上豈能如此?不…不可?……”

    話還未說完,檀口就又被封住, 化為了喉嗓中?的?嗚咽。

    李秉稹有?些無奈。

    他剛開始想著既她不愿和?離, 那他也愿意退而求其次, 做她見不得光的?情?夫,茍且偷歡, 徐徐圖之。可?隨著時間不斷流逝,他的?獨占欲滋生,只想將她霸著占著,不愿再與他人共享。

    無時無刻都在思?量著,如何?讓她心甘情?愿入宮,將君奪臣妻顯得不那么下作。

    可?無論是強行?將人扣留,還是暗地里?施壓和?離,鬧出的?動靜都不會小,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鄭明存在這個世?上直接消失。只有?讓她真正成了寡婦,他才有?可?以施展的?余地。

    容國公府氣?數已盡,鄭廣松垂垂老矣不堪重用,就算連根拔起,對朝政也斷然不會有?半分損傷。

    可?難就難在,他們為何?偏偏還有?個孩子?退一萬步講,徐溫云就算能原諒他殺了貌合神離的?夫君,可?她能接受得他殺了她親生孩子的?爹么?

    這是唯一讓李秉稹投鼠忌器之處。

    一想到此,李秉稹就愈發惱恨,他帶著無可?奈何?,泄憤式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恨不能將她永生永世?都囚禁于此,從身到心都只屬于他一個人。

    他們在里?頭摟抱親吻,外頭的?莊興盡職盡責遮掩著,當著鄭明存的?面兒分析著其中?的?厲害關系。

    “鄭大?人,灑家知你心憂愛妻,可?鄭夫人她在宮中?好好的?,難道還出得了何?差錯不成?你莫非當真要為著一個女人,驚擾了皇上安寧?未經宣召沖撞圣駕,此舉該當何?罪,鄭大?人想必心知肚明,如此大?人還要入內么?”

    莊興說罷這番話,干脆側身,將路讓了出來,“如若鄭大 ?人決意入內,灑家必不攔你,只是鄭大?人還需好好掂量掂量,是否能承受得起闌入之罪的?后果。”

    這番話,好似一盆冷水潑下,倒讓急火燎腦的?鄭明存冷靜了幾?分。

    是啊,就算闖進去又如何?,他有?膽子與李秉稹攤牌么?

    首先去父留子已成定局,由徐溫云的?種種反應來看,她也是不想讓此事暴露的?,可?若是現在闖進去戳破真相,豈不是倒逼妻子反水?

    且就算他們兩個在里?頭當真有?些什么,那他闖進去撞破了,又能如何?,又能改變得了什么,他有?手腕與能力,與坐穩江山的?皇帝打擂臺么?無非是讓自己更加難堪,在眾賓客面前愈發抬不起頭罷了。

    這些念頭在腦中?轉過一圈,鄭明存清醒過來,他咬著牙根,腳步在地上生根發芽,并未再往前一步。

    他生生咽下了這口氣?,扯扯嘴角,

    “倒是我?著急心切,太想看顧夫人,所以才行?事冒失,莊公公,方才多有?得罪了。”

    莊興眼見他不再莽撞,便也笑笑,

    “灑家自然理解鄭大?人的?一片心,你方才在殿上錯漏頗多,自是想馬上在夫人面前彌補彌補,只是圣駕不可?驚擾,灑家也是職責所在。

    不妨大?人再去四周找找,興許就能尋見鄭夫人的?身影了呢?”

    鄭明存聞言,自是順坡而下。

    他點點頭,“公公說的?有?理,我?這便再去四周看看,她是個糊涂性子,這宮巷曲折彎繞的?,只怕是要迷路。”

    鄭明存說罷這句,眸光沉冷著又朝那廡房看了眼,到底還是轉身往其他方向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不見,莊興才徹底松了口氣?,幸好此人懸崖勒馬,否則若真闖入房中?,這事兒當真就不好收場。

    自古出這種桃聞艷事,男人至多被人戳戳脊梁骨,女人可?是要被唾棄,按上紅顏禍水罪名的?,若是傳到太后娘娘耳中,只怕是要沉塘。

    莊興心中?忐忑起來,穿過長廊,湊到五彩斑斕的?琉璃窗前,小心翼翼提醒道,“皇上,您與鄭夫人雙雙離席這么久,若再不回去,該惹人起疑了。”

    李秉稹聽得這句,才千般不甘萬般不愿,從她唇瓣上移開,他甚至不敢抬眼望她一眼,生怕沖動之下,就再也不愿讓她回那勞什么子容國公府。

    他垂頭喘著粗氣?,將她留戀按在懷中?,在她耳廓旁,低聲嘶啞循循說服。

    “同?他和?離,朕立馬迎你入宮。

    那孩子留在容國公府,許你隨意召見,朕保他一世?富貴。”

    說罷這番話,李秉稹埋首在她頸窩,深嗅了口她身上獨有?的?馨香,而后也知耽擱不得,踏出房門,獨留她在里?頭收整,率先回了宴上。

    天皇老子與閻王。

    這兩個挨千刀的男人終于都走了。

    徐溫云心覺渾身氣?力都被抽干,腳軟一陣,緩緩扶著身側的?官帽椅,癱坐了幾?息之后才緩過神來。

    她也實在怕穿幫,穩住心神后,迅速整理好衣裝,而后按照穿過宮廊,回到了儲秀宮。

    徐溫云心跳逐漸平復,可?望見已落座的?鄭明存,還是不免一陣心虛,不過他看樣子好似并未察覺出什么蹊蹺。

    他笑意不及眼底,朝她端過來杯茶,眸光深諳,“夫人怎得去了這么久,莫不是被什么絆住了腳?”

    徐溫云扯起嘴角笑笑,“方才覺得有?些胸悶,便又在后頭繞了一圈,倒讓郎主擔心了,是妾身不好。”

    鄭明存抬手牽起她的?指尖,嘴角那抹微笑,透著絲旁人瞧不出來的?陰鷙,意味深長道了句,“……為夫還以為你昏頭轉向迷了道,不過旁的?都無甚所謂,夫人曉得回來就好。”

    此時絲竹弦樂聲起。

    殿門兩側踏入兩列身姿曼妙的?舞姬,麗妃被簇擁著,軟步行?至宴桌前空曠的?舞臺上,搖甩著水袖開始起舞,精準踩著鼓點的?同?時,不忘含情?脈脈望向上首位的?皇帝……

    李秉稹哪兒顧得上去看她,只端著酒杯在面前遮掩,垂下眸光望徐溫云處瞅。

    而徐溫云呢,她心里?正在唏噓……

    李秉稹道要迎她入宮,可?入宮做什么呢,如麗妃這般費盡心思?獻藝,爭奪帝王那點隨時就能消散不見的?寵愛么?

    那比起去做后宮三千佳麗的?一員。

    還不如安守在容國公府中?,做獨一無二的?嫡長媳,畢竟鄭明存是絕不可?能納妾的?,她在后院中?至少還能落個清凈,且還行?動自由,不受限制。

    一曲完畢,耳旁響起賓客們對麗妃舞姿的?贊揚聲,她亦與鄭明存一起撫掌,其實到此處,這午宴也就快散了,賓客們明顯也松弛了許多,是到了可?以走動起來說話的?時候。

    此時鄭明存被幾?個公爵子弟叫走,麗妃卻湊到了徐溫云身前來,一臉的?和?氣?,張嘴就是賠不是。

    “鄭夫人可?怪本宮那日未向你坦白皇上鏢師身份?本宮當時想說來著,可?又怕牽扯當年舊事,惹得夫人家宅不寧。”

    其實就算姜姣麗故意隱瞞,徐溫云也不怪她。

    或許因為當年親眼目睹過她瀕臨餓死的?慘狀,便覺著她能從襄陽那個吃人的?后宅中?,爬到當朝唯一寵妃的?位置,理應也是極其艱難的?。

    再說了,姜姣麗瞞下這件事兒,無形中?算是間接幫了她,她也實在不想要與李秉稹有?何?牽扯。

    所以徐溫云搖搖頭。

    “無事的?。

    ……其實娘娘的?顧慮,臣婦都能理解。”

    就是這“理解”兩個字,使得姜姣麗神情?些微一愣,她能聽得出,徐溫云是當真對她沒有?半分惡意,也并不因皇帝的?那幾?分舊情?而驕狂。

    這樣的?人,就算入宮之后做不成姐妹,也斷然不會是心狠手辣的?仇敵。

    姜姣麗心中?原本的?忿忿不平,忽就消散許多,她現下是當真想為皇帝解開心結,所以算得上是來澄清二人間誤會的?。

    姜姣麗牽起她的?手握住,眸光灼灼,“鄭夫人,皇上他一直忘不了你。”

    “本宮當年在襄陽就脫離鏢隊了,并不知道你們后來發生了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自從皇上入京之后,就再未碰過其他女人。”

    徐溫云心臟加速跳了起來,有?些不敢面對,想將指尖由她掌心抽出來,虛虛道了句,“麗妃娘娘同?我?牽扯那些舊事做什么?”

    卻被姜姣麗牢牢握在掌中?,

    “你莫要不相信。許多事你們宮外的?人不清楚,宮中?之人卻心知肚明。皇上自入京后,就再未讓一個宮女近過身,這些年來,太后明里?暗里?塞過許多個美艷佳人,皇上都從來沒放在眼里?過。”

    “你一定奇怪,那為何?獨留下了我??

    其實我?也是后來才咂摸出,或許是因為那時我?在皇上面前,提及了在鏢隊中?與你的?舊情?,才得以讓皇上開恩,將我?留在了后宮。”

    “且我?只是用來應對太后的?幌子,實則與皇上并未有?過肌膚之親,不信的?話,周娘子你看……”

    趁著無人注意,姜姣麗借著宴桌遮掩,將右手臂伸到她眼前,而后撩起寬大?華麗的?廣云袖。

    只見白皙的?小臂上,赫然顯露著顆殷紅小巧,鮮艷欲滴的?朱砂痣。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那?顆鮮艷的朱砂痣就懟在眼前。

    為了顯示它?確是痣, 麗妃甚至還用指尖蓄力搓了幾下,將四周的肌膚都?搓紅,那?痣也紋絲不動, 沒有任何變化。

    當頭落下道晴天霹靂。

    徐溫云呆楞當場,完全被震住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當真有人會因為短短月余的露水情緣,而一直戀戀不忘了四年,更何況這人還是皇上?

    且陸煜在男女之?事上貪欲甚重,又是龍精虎猛的年齡,四周美女如云, 他怎么?可能憋忍得?了四年不行房事?

    可這顆朱砂痣, 赫然在目。

    又豈會有假?

    麗妃后來又說了些周全撮合的話語,徐溫云卻再也聽不下去, 滿心?滿腦只想著那?顆朱砂痣。

    她不禁抬眸,朝玉階上的帝王望去。他原在與幾個朝臣說話, 似有所感?抬眼直直望來,那?深如寒潭的鋒銳眸光, 對上她眼的瞬間,眼波流轉, 柔潤如春日暖風。

    視線在空中交匯纏繞,擦出細微花火。徐溫云瞳孔微擴,立即垂頭不敢再看, 一顆心?七零八散,落不到實處。

    宴席要?散未散的當口…

    莊興上前稟報, 道內閣大臣已在養心?殿侯著與皇上商討朝政要?事, 就這么?著將李秉稹請走了。

    身上有差事的男賓, 也都?各自歸散回衙署。

    而因著思及女眷們難得?入宮,太后留下幾個許久未見的老姐們, 以及挑了些得?心?的外命婦,前往慈寧宮繼續作陪說話,徐溫云也在其中。

    因著那?顆朱砂痣。

    徐溫云一直心?亂如麻著,勉力打起精神應對完鄭明?存,而后就隨大流跟在其他外命婦身后,僵著身子往慈寧宮走。

    太后是個老練成精,頗有成算的。

    若非躲過數不清的明?槍暗箭,在大風大浪中翻滾過,又豈會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后宮中屹立不倒至今?

    經方才儲秀宮那?遭,一眼看出徐溫云這容國公府的嫡長媳不好當,心?生了些慈愛之?心?,言語多有撫慰之?意。

    不過說了沒兩盞茶的功夫,太后就覺得?有些疲乏,只留下幾個關系相近的老姊妹打葉子牌,至于如徐溫云這幾個輩分小些的,便?全都?打發出宮了。

    在宮婢的引領下,徐溫云跟在那?幾個外命婦身后,不疾不徐走在黃墻紅瓦的宮巷中……腦子空下來后,姜姣麗的話便?又重新浮現在腦中。

    ……其實就算姜姣麗的守宮砂是真的又如何,那?也不能代表她的話就能全然相信。

    指不定就是在李秉稹的授意下,特地說謊來誆騙她,引誘她與鄭明?存去和離的。

    清醒一點!

    那?可是心?狠手辣的帝皇,豈會無端對她生出那?么?濃厚的感?情?

    遙想當年,為了更好善后……

    二人除了晚上勾纏在一起,她在白天已是極力避免與他接觸,平日里也是放飛自我,表現得?大多是頤指氣使?,尖酸刻薄,不服管教的那?一面。

    快到津門的離別前夜,她更是故意與他針鋒相對,二人唇槍舌劍,吵得?不可開交,他更是在受激之?下差點將她掐死!

    都?反目到那?般地步。

    皇上究竟還忘不了她什么??

    是忘不了她一直嫌棄他窮酸落魄?

    還是忘不了她出口傷人,刻意撇清,滿嘴謊言?

    假的。

    一定是假的。

    她絕對不能因為姜姣麗寥寥幾句話,就被熒惑得?動搖了心?神。

    就在這些念頭在徐溫云腦中一一閃過,她方才覺得?略略心?安,忽身前迎來了個小宮婢,見手掌往前一送。

    “鄭夫人,悅和縣主請您去云玉宮說話。”

    悅和縣主,便?是皇上登基后不久,在民間收的那?個兩個義女之?一。

    雖說后來被人接入皇宮養著,也得?太后的眷顧,可終歸不是皇上親生,所以就算平日吃穿用度是按照公主的規格供應,卻也只得?了個縣主的封號。

    鮮少在人前現身,存在感?極低,沒有幾個外命婦見過。

    所以徐溫云接到此番邀請,略微覺得?有些莫名,神色為難,腳步踟躕。

    “……我素來與縣主并無交集,不知?縣主尋我所謂何事?”

    小宮婢笑笑,

    “鄭夫人去了就知?。

    夫人放心?,我家縣主并無惡意。”

    其實說起來,這偌大的皇宮中,除了需要?防著李秉稹一人以外,另兩個正經主子,對她實在算得?上和善。

    且那?悅和縣主又還只是個約莫十歲的孩子,實在是讓人生不起戒心?。

    徐溫云到底還是行至了云玉宮。

    誰知?在殿中候著的不是旁人,竟是中秋節前在云玉宮中扎紙時,伺候在身側的月兒。

    她眼睜睜見那小宮婢行至月兒身側,恭恭敬敬稟告“縣主,鄭夫人來了”。

    而月兒她已褪下宮女的衣裳,穿了身合身的華貴宮裝,小小的身板挺得?筆直,小荷才露尖尖般俏麗立在殿中。

    徐溫云一時間不明所以,有些沒能反應過來,反而是月兒笑盈盈走上前,牽起她的指尖。

    “……當年在潭州羅吉街時,我年齡還小,又蓬頭垢面的,也難怪事隔多年,夫人認不出我來。”?

    潭州,羅吉街?

    某些塵封已久的模糊記憶,忽然隨著這月兒的話語,逐漸開始變得?清晰……

    徐溫云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震動,滿臉都?是不敢相信,接下來月兒的話,無疑更加做實了她的猜想。

    “我就是當年在羅吉街,被夫人花兩百二十兩救下的那?個女童。

    后來父皇登基,以為夫人溺水身亡了,為著讓自己心?里有個念想,也為了給您在世上留個香火,便?將我與妹妹收為義女,過繼在夫人名下,還特意開恩將我們留在宮中。”

    “當年若非夫人路見不平,我們姐妹二人絕熬不過那?個寒冬,您雖不是我們的親生母親,可委實恩同再造,哪怕是此生此世,悅和都?沒齒難忘。

    母親在上,受悅和一拜。”

    李悅和說至此處,神色肅然,提起裙擺雙膝跪地,小小的身板傾倒,額間觸地,沖著徐溫云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徐溫云瞳孔緊縮,渾身都?開始微微發顫。她好不容易才從姜姣麗的話語中緩過勁兒,已經極力說服自己,達到了某種程度的自洽。

    可現在李悅和的出現,以及她口中的這聲?“母親”,瞬間將徐溫云之?前的所思所想,全都?擊至粉碎。

    徐溫云只覺腦中一片混沌,瞳孔都?有些渙散,只呢喃低聲?道,

    “豈會如此,怎么?可能,他豈能當真做到此等地步……”

    “怎得?母親不信么??

    悅和所言字字屬實,父皇他對母親實在是用情至深,莫說關照我與妹妹,就連這云玉殿,也是為了母親特意修建的,里頭暗含了母親的名諱以及父皇潛龍時的封號。”

    以李悅和的年齡,還不足以能夠理解得?了二人之?間發生的愛恨糾葛,可多年下來,李秉稹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里。

    惦念多年的女人并未亡故,卻嫁作了他人婦,這對父皇來說,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缺憾呢?

    李悅和并不奢望二人能夠破鏡重圓,可總覺得?父皇多年來的默默付出,實在不該就此淹沒,總該讓徐溫云知?曉這番情深義重才好。

    李悅和站起身來,牽起徐溫云的指尖,將兀自怔愣的她,牽引至云玉殿二樓東南向的暖閣中。

    “母親之?前在云玉殿扎燈時,何處都?能自由來去,唯有此間屋子不能踏足,想必也好奇過這暖閣中有什么?……

    您今日看過后,便?一切都?明?白了。”

    暖閣的木門“吱呀”一聲?打開,明?媚的秋陽順著窗櫞的縫隙灑入房中,光射而下,浮塵飄空。

    此處算得?上是間佛堂。

    高殿之?中,房中的彩繪細密且精致,寫滿了符文的條幅,按照五行八卦陣有序懸掛著,金絲楠木的橫桌上,堆砌著海量的珠寶玉石,珊瑚珍翠,空氣中飄蕩著濃郁的燈油佛香味。

    兩側奉著金玉材質的兩尊佛像。

    正中供得?是塊牌位,上頭寫著“周蕓”兩個大字。

    “這間佛堂,除了父皇與我們姐妹二人,以往從未有外人踏足過,落燭與香灰都?是由我親自收拾的。

    以往父皇無事時,會神情落寞,來此小坐上半個時辰,每年中元節也常來親自祭奠。母親,父皇待您的這片心?,實在是蒼天可見。”

    李悅和上前,輕搖搖徐溫云的臂膀,略略帶了些哀求的意味,

    “……所以無論?旁人如何誤解父皇,母親都?切莫要?與父皇生分。我知?您現已嫁人,只是若是平日里得?閑,也入宮陪父皇喝喝茶下下棋,好么??”……

    永安街。

    容國公府,濤竹院。

    辰哥兒在院中玩鬧一通,又端坐書房中好好練了幾篇字,現在乳母的照料下,已然睡著了。

    沒有孩子的攪鬧,院中更安靜了。

    靜得?讓人發慌。

    阿燕心?中尤其忐忑不安,站在正房外的廊亭之?下,不斷扭身探頭,往正房中望。

    今日主子入宮赴宴,阿燕就擔心?其中有詐,畢竟誰知?皇上又會攪鬧出什么?幺蛾子呢?

    可惜不能同主子一同赴宴,阿燕便?只能枯守在府中,心?驚肉跳地等,好不容易等到到夫人安然無恙回了府……

    可人是毫發無傷。

    魂卻像是丟在宮中了。

    臉色煞白,腳步漂浮,七魂丟了六魄,連她迎上去說話也懶得?搭理,只自顧回房,坐在梳妝臺前,摸著多年前那?根鑲金碎玉釧絲如意釵發呆。

    以阿燕服侍多年的經驗,知?道必是那?宮宴上又再生了事端。

    在極度好奇心?的驅使?下,以及對自身安危的極度恐懼……就算沒有得?到徐溫云召喚,阿燕也終究還是小心?翼翼踏入了正房中。

    她言語囁嚅,輕聲?問道,

    “如若宮中出了什么?變故,夫人還需同奴婢說一聲?才好,哪怕明?日要?上斷頭臺,奴婢也好做個心?里準備,今夜將脖子洗干凈不是?”

    自從知?曉當今皇上就是辰哥兒生父后,阿燕也是日夜寢食難安,真真是在掰著手指頭等死期。

    主子并未說話,而是深深舒了口氣,而后掀起眼皮望她,眼神十萬分之?復雜。

    “阿燕,皇上確對我余情綿長,他說只要?我與鄭明?存和離,他就迎我入宮。”

    阿燕不僅沒有流露出絲毫歡喜,望向主子的眸光中甚至有些憐憫。

    “不會吧,夫人不會是因著此言而在糾結猶豫吧?之?前可是您自己說冷血帝王無真心?的,難道現在又轉了念想么??”

    今日入宮參宴,發生的事情太多太雜,以至于徐溫云心?緒確實有所動蕩,在阿燕聲?聲?反問中,薄唇輕抿,虛聲?弱氣地解釋。

    “我倒并非是轉了念想……

    只是由種種跡象看,他好像確實對我…”

    阿燕看主子的眼神,簡直就像在看個無可救藥的戀愛腦,壓根都?不稀得?再聽她講了什么?,只出聲?截斷她的話語。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奴婢就這么?著問您,皇上雖說要?迎您入宮,可許諾給您什么?位分了么??”

    沒有。

    就算有位分,理應也高不到哪去。

    頂天了也就是貴妃,難不成還能奢望他封自己為后?既當不了皇后,那?就還是妾。

    眼見主子沉默不語,阿燕自然對她的答案心?知?肚明?,又蹙著眉頭道。

    “久別重逢,自然新鮮,可夫人當真有自信,在辰哥兒身世大白之?后,皇上依舊對您愛若至寶?”

    回應阿燕的還是沉默。

    徐溫云終究徹底緩過神來。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二人都?不可能從頭開始。李秉稹就算是個情種皇帝,卻也絕不可能是個圣人。

    再退一萬步講,在經歷那?么?多謊言與背叛后,就算他寬宏大量選擇了原諒,她又哪里再有臉面對他?

    她會心?虛不寧,會恐慌卑怯,今后絕對無法再坦然面對他……這儼然已是副死局,誰人都?無法破解,便?只能這么?生生耗下去。

    徐溫云緩緩闔上眼,將胸腔中的那?口濁氣吐了出來,起身行至書桌前,提筆寫了幾行字,而后將它?交給阿燕,輕聲?囑咐道。

    “……去幫我把?這些東西置辦齊全。皇上的情意珍貴,指不定哪天,我能靠著它?掙出一絲生機。”

    *

    *

    *

    皇宮。

    養心?殿。

    李秉稹處理完當日的政事,整躺靠著那?張金絲楠木的官帽椅上,抬著指尖輕輕捏按這高聳的鼻根。

    “……她那?頭沒出什么?岔子吧?”

    雖是沒頭沒尾地這么?一句,可莊興卻福至心?靈明?白萬歲爺在說些什么?,立即上前,笑著欠身。

    “皇上放心?,哪兒出得?了什么?岔子?

    麗妃娘娘是個乖覺的,壓根不用皇上交待,自己個兒就上鄭夫人面前解釋去了,悅和縣主又極其有孝心?,在鄭夫人出宮之?前,特意帶她上云玉宮的佛堂中走了圈……鄭夫人就算再遲鈍,現在怎么?著也該回過味兒來了。”

    有些事情,李秉稹拉不下臉,也不屑去說,且就算主動說出口,憑著二人相認后徐溫云表現出的漫天戒心?,說不定也不會信。

    反而通過旁人嘴中得?知?,或許更能起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李秉稹期盼著,期盼著她能懂得?自己對她的情意,期盼著她能夠按照他說的話去照辦……只要?她動了和離的心?思,那?接下來的事便?無需她操心?,他自會打理好所有一切。

    比起她那?個虛偽夫君偽裝出的深情,自是他這個帝王的真摯的情義更加可靠些。

    傻子都?知?道怎么?選。

    所以聽完莊興的稟報后,李秉稹心?生出些愉悅,他只覺徐溫云入宮不過就是遲早的事兒,甚至已經開始有幾分隱隱期待。

    他嘴角上揚,浮現出幾分笑意。

    “去,命人將云玉宮上下好好灑掃一遍,再讓人去將皇陵的衣冠冢填了,至于那?間佛堂……留著晦氣,拆了也罷,讓人好好裝潢成間尋常暖閣便?是。”

    趁著皇上高興,莊興自然是要?揀漂亮話說,他喜笑顏開,朝前呵聲?,

    “得?嘞,奴才就說今晨怎么?聽得?喜鵲歡叫,原是后宮即將有好事發生,待新主子入宮安定好,那?太后娘娘心?心?念念的皇孫,想必也不會遠了。”

    李秉稹聞言,難得?暢笑了兩聲?,

    “狗奴才,今后少不了你的賞。”

    *

    *

    *

    永安街。

    容國公府,濤竹院。

    直到亥時一刻,由鳴才攙著鄭明?存出現在院門口,聽見動靜,徐溫云立即迎了上去。

    只見平日滴酒不沾的鄭明?存,今日卻渾身酒味,喝得?面色坨紅,腳下步子也漂浮著,幾乎整個人都?趴在由鳴身上,嘴里還囈語連連……

    此反常之?舉,也讓徐溫云驚了驚,不禁朝由鳴問道,“這是怎得?回事兒?”

    由鳴只道,

    “以往下了值也常有同僚邀宴,主君是從來都?不去的,今日卻隨著他們去了仙客匯,敬酒的來者不拒,灌了兩壇子女兒紅。”

    由鳴將鄭明?存攙扶著入了正房,將其好好安置在榻上后,復又退了出去。

    若非頂著妻子這個名頭,徐溫云是當真不想管床上那?癱爛泥,醉醺醺的,將滿床的枕被都?染上了難聞的味道。

    徐溫云擔心?他酒醉之?下說錯話,也不敢讓其他婢女入內,只能在阿燕的幫襯下,支起他沉重的身子,將外衫與鞋襪褪了,又吩咐婢女燒好熱水端來,預備給他擦身……

    可這人躺平了沒一會兒,就支起半個身子,將腦袋探出床榻,得?虧阿燕眼疾手快,才將個盂盆遞到他嘴旁,只聽得?“哇”得?一聲?,由胃中吐出許多穢物。

    徐溫云無法,只得?上前輕拍他背部,掏出巾帕擦拭著他的嘴角。

    許是吐了這么?一通,鄭明?存意識些微恢復了通,倒更有氣力折騰了,嘴中的囈語也更清晰了幾分。

    “完了,都?完了……

    什么?聲?名,什么?美譽,通通都?是只剩一場空…”

    鄭明?存自從宴散后,就心?里憋著口氣,淤堵著一直散不出來。

    他是嫡長子,自小就擔負著振興容國公府的重擔。父親的看重,母親的期盼,族人的期許……全都?壓在肩頭,致使?他從未松快過一日。

    費盡心?思從父親手中夠到了接力棒,卻因著朝廷權柄另移,容國公府日落西山,幾近垮臺。

    ……現在就連平日里積累的幾分名聲?,也在一場宮宴上毀于一旦,這如何能讓人不沮喪?

    鄭明?存實在找不到個發泄情緒的出口,便?縱著自己醉了一場,此時醉眼惺忪著,暖黃微亮的燈光下,是溫柔貌美的妻子。

    他忽就心?生出許多委屈。

    一把?抓住妻子纖細雪白的皓腕,哼哼唧唧,語無倫次道。

    “云娘,你去同他們解釋,就說我們確是真心?相愛。我若不愛你,豈會舍得?讓你在珍翠閣買那?么?多釵镮首飾;豈會為了你的弟妹四處費心?費力;豈會將你的孩子視如己出……

    云娘,這些你都?知?道的對不對?你知?道我愛你的啊……”

    徐溫云聞言,面色沒有絲毫動容,只默不作聲?,將濕巾帕擰干,又為他擦了把?臉,甚至動作都?算不上特別輕柔。

    “……你喜歡的不是向來都?是桂花糕么??常讓小廝去買來著,我記得?啊,就是福記的桂花糕…又是何時變成了桃酥……”

    福記的桂花糕,是辰哥兒愛吃的。

    她喜歡的,一直是甜味齋的桃酥。

    徐溫云眼底閃過絲譏誚。

    又撐著半個身子,伸手去夠床榻靠內的秋被,想著秋夜寒涼,總得?將將給他蓋上……

    誰知?此時鄭明?存許是不僅喝醉了酒,還吃錯了藥,竟伸臂將她摟在了懷中!

    “云娘,所以你心?里終究是有我,終究是有這個家的,對不對?否則今日你豈會回到宴上……你還能回來,還能呆在這個家里,你是不知?我有多開心?……”

    徐溫云壓根就聽不清他究竟在說什么?,只顧著在他懷中掙扎,頗有些氣急敗壞道,“鄭明?存,你是不是瘋了,放開我,阿燕你看著做什么?,還不快過來幫忙……”

    阿燕聞言,立即放下手中的水盆,兩個人通力合作下,才將徐溫云從這醉鬼懷中拖了出來。

    鄭明?存懷中一空,醉臉上立即涌現出幾分落寞。

    “我可不就是瘋了么??便?是被這隱疾逼瘋的……云娘,若沒有這病,若我是個正常男人,你我是否就能心?心?相印,白首不離,不至于走到今日這番田地了?”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我可不就是瘋了么?便被?這隱疾逼瘋的……云娘, 若沒有這病,若我是個正常男人,你我是否就能心心相印, 白首不離,不至于走到今日這番田地了?”

    究竟是被?這隱疾逼瘋的。

    還是被?自己的貪欲逼瘋的?

    功名利祿,家庭美滿。

    才名遠播,儀表禮數。

    他鄭明?存就是太想?將什么都抓在?手里,太想?做個世人眼中的完人,所以才讓自己活得這么累, 也將身邊所有人都逼上了絕路。

    愛?

    這個字眼, 怎么會從鄭明?存嘴里說出來呢?他不會以為頂著夫妻名義相處多年,從不爭吵, 這就是愛吧?

    ……那不過是她犧牲了幾乎所有權益,飲恨吞聲, 委曲求全,換來表面上的風平浪靜而已。

    那是對她絕對的掌控, 些許的依賴,完全的心安……但卻絕對不可能是愛。

    若是不提這個愛字還好。

    一旦將二人之間的關系往情愛上頭扯, 徐溫云瞬間就覺得惱恨非常,也不耐得再給眼前醉成爛泥的男人收拾,無?甚好氣將手中巾帕, 砰然砸在?地上的水盆中,水花四濺, 發出啪噠的響聲……

    阿燕適時上前,

    “夫人, 今夜這正房是沒法睡了,奴婢去?把隔壁暖房收拾出來, 您上那兒窩一晚?”

    徐溫云暗襯了襯,輕搖了搖頭。

    皇上對她執念如此之深,指不定早就在?濤竹院安插了暗樁,只要院中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必然都能知曉。

    今后不僅要在?外頭演戲。

    回到濤竹院中,也還要演戲。

    這種艱難時候,她不僅不能拋下醉酒的丈夫獨睡,反而要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衣不解帶地伺候。

    徐溫云定了定神。

    “無?需那么麻煩。去?取些軟褥,墊在?屏風后的貴妃躺椅上,我今夜在?那兒將就睡著就行。

    醒酒湯若熬好了,就命人直接端進?來,他明?日還要當值,未免耽誤差事?,今夜還得給他灌下去?才好。”

    阿燕點頭應了,蹲下身子將地上水漬收拾了,嫌惡看了眼還在?囈語連連的鄭明?存,而后起身端起水盆往正房外走,心中頗有些唏噓。

    也難怪郎主會動了真情。

    全天下找去?,打?著燈籠也找不著如夫人這般善性的女?子。就算再沒有感情,心里再不愿,也到底還是心軟,沒有辦法做到徹底放任不管。

    真真是應了那句古言:至親至疏夫妻。二人就算從未有過夫妻之實,可彼此利益綁定,休戚與共,儼然已經是另一種畸形的命運共同體般的存在?。

    還是見不得夫人這般隱忍受屈。

    多懷念那個上京途中,在?陸客卿面前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嬉笑怒罵,活色生?香的主子啊……

    翌日。

    因著多年習慣,晨光微曦時,鄭明?存早早由榻上醒來,宿醉之后,只覺頭疼欲裂。

    他掙扎起身,發現已換了干凈衣裳,身上也算得上潔凈,就連口中都沒什么異味……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這必是被?妻子好生?照料后的結果。

    此時門外傳來動靜,眼見妻子踏入房中,依舊低頭垂首,還是那副慣常的公?事? 公?辦口吻。

    “郎主昨夜醉酒,現下可覺得好受些?沐浴的熱水已經燒好,解酒飲也備著,隨時可以傳早膳……若還是覺得身體不適,我這就命由鳴上衙署給您告假。”

    但凡只要是妻子職責范圍內的,事?關他的所有庶務,徐溫云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條,夫妻七年,日日如此。

    酒醉后的幾個片段在?腦中閃現,鄭明?存抬手扶額,什么都記不起來,只是一抬眼,就望見妻子精神有些萎靡,眼下也是一片青黑。

    不知為何,再面對眼前這個聽之任之,任他搓圓揉扁的妻子,鄭明?存莫名竟會生?出幾分歉疚。

    他望向徐溫云的眼神有些復雜。

    其實昨夜飲酒宿醉之前,他就想?徹底想?明?白,經昨日宮宴上那么一遭,這輩子建功立業算是無?望了。

    與其賴在?京城日日憂心,懷揣借種求子的秘密,于皇帝眼皮子底下上竄下跳,還不如尋個借口,通家老小調離京城。

    雖說丟了功名利祿,可至少能保住妻子與孩子,得享家宅安寧,不必擔心有朝一日東窗事?發,整個容國?公?府都被?拖下水陪葬。

    不必爭這口意氣。

    退一步就是海闊天空。

    鄭明?存心中拿定主意,輕按著太陽穴,將雙腿由床榻擱下,徐溫云見狀,上前屈身給他套上鞋襪。

    “淮揚那頭有樁興修水利的差事?,需官員駐留至少五年以上,直至堤壩建好才能回京,工部官員人人推諉。

    ……我倒覺得那等江南水鄉,風景宜人,離你老家衡州又近,是個不錯的地方,云娘,不如我們帶著辰哥兒,遠離京城這個是非之地吧?”

    徐溫云為他套靴的指尖一頓,沉默幾息,覺得這或許也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便只點了點頭,“一切聽郎主的便是。”

    鄭明?存在?她應下后,又將容國?公?府近期庶務在?腦中過了一遍,敲定了個日期。

    “那我今日就去接下這樁要務,你當下就可收拾起來,三日后是父親六十大壽,待在京中為他慶賀完壽辰,我們就立馬動身南下。”

    徐溫云頷首,

    “是。”

    *

    *

    *

    皇宮。

    養心殿。

    整整三日。

    李秉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沒有等來徐溫云和?離的消息,等來的只有她在?家中收拾打?包,預備帶著孩子,隨鄭明?存去?向江南的信兒。

    這女?人究竟在?犟些什么?

    鄭明?存那個偽君子當真就那么好,值當她這么死心塌地跟著?

    莊興眼見皇帝面色不霽,暗吞了口唾沫,免不得又要道?幾句漂亮話寬心。只是以皇上對鄭夫人在?意程度,此時斷不能踩著說,只能盡力為她轉圜。

    “……其實委實也怪不得鄭夫人。和?離本就是傷筋動骨的事?兒,更?何況還是女?子主動提出和?離……就算她不為自己個兒的名節著想?,那也得為孩子著想?不是?”

    莊興略頓了頓,抬眸看了眼皇帝臉色,緊而又道?。

    “依著奴才說,要怪就怪那鄭明?存。

    如鄭夫人這樣?的嬌妻美眷,想?來他也是不肯輕易放手。指不定鄭夫人提過和?離,卻被?他用孩子要挾,又提過往對徐家人的恩惠……鄭夫人也就不得不屈服于那廝的淫威之下,只能作罷。”

    李秉稹自然明?白這些話中,多少有些添油加醋,曲意逢迎之意,卻依舊不妨礙,他對那鄭明?存又添了幾分厭惡。

    此事?不能再這么僵持下去?。

    就算他能駁回鄭明?存調往江南的請求,可在?見不了面的情況下,也總不能三天兩頭的,借著宮宴的由頭喚徐溫云入宮。

    既山不來就我。

    我便去?就山。

    李秉稹眼周驟緊,緊按了按指尖的翠玉扳指,眸底閃現出些鋒銳光芒。

    “鄭廣松今日六十大壽?

    朕許久都未曾出宮,今兒個不妨去?給這位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國?公?,賀賀歲添添禮。”

    聽這話陰森冰寒的語氣,哪里像是去?賀壽,倒像是要提刀去?殺人。莊興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冒,只尖細著嗓子,沖外頭高喊了聲。

    “來人,擺駕容國?公?府!”

    *

    *

    *

    永安街。

    容國?公?府。

    就算如今鄭家權勢不如以前,可鄭廣松如今好歹還在?內閣任職,又曾在?朝中歷經四朝,多年積累下來,門生?眾多,聲望依存。

    國?公?府賓客盈門,上門慶賀的車架一輛接一輛,將整條永安街都擁堵,直至排到了巷口。

    府中上下早就做好了待客的準備,門前灑掃一新,各處都裝點著喜慶的紅綢,前堂后廚的奴仆們都忙活著,臉上都掛著笑意。

    這種場合,身為嫡長媳的徐溫云,自然不能馬虎大意,早早就與何寧等一眾內眷,在?前廳幫著待客。

    才笑迎了幾個外家的內眷,何寧閑不住,忍不住徐溫云咬起了耳朵。

    “從來都只有外放的官員想?盡一切辦法往京城調,你家那口子倒好,偏要去?接那人人都甩手的燙手山芋。

    那江南再好,能好得過京城么?你可莫要傻呵呵隨他去?赴任,你若走了,后宅中我都沒個能說話的人。”

    徐溫云自是不能同她解釋其中內情,只能在?與賓客寒暄的間隙,沖她微聳了聳肩,作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朝天唏噓了句。

    “沒辦法,誰讓我與他伉儷情深如膠似漆恩愛非常,片刻都不能分離呢?”

    這吹噓的語調,自得的神情,不由讓何寧袖下的拳頭一緊,迎客的笑臉都僵了僵。

    可一想?到或許好幾年都看不著徐溫云這張討打?的臉,何寧又生?出些難分難舍的愁緒來。

    “……罷了,我也不勸你,你跟著去?也好,免得他在?外頭被?哪個妖妖窕窕的迷了眼,回頭再拉幾個通房妾室回來。”

    徐溫云也打?心底里想?要從此困境中脫身,希望明?日能夠如愿出京,可心中一直忐忑,總覺得李秉稹不可能這么容易善罷甘休。

    可至少現在?看來,宮里頭倒并未傳出什么動靜,鄭明?存調任的事?兒也并未受阻。

    正這么想?著,就見管家快步匆匆踏入院中,對壽星鄭廣松耳語幾句,只見鄭廣松眸光放亮,容光煥發著,就朝院外走去?……

    過了會兒,鄭家那幾個在?朝堂中衷心得用的晚輩,也被?叫去?了別處,何寧還正奇怪,“這一個兩個都上哪兒去?了,都不用待客的么?”

    此時管家湊到二人身前,

    “三夫人六夫人,老爺喚您二位上后院花廳走一趟,有貴客要面見。”

    何寧一臉疑惑,嘴里嘟囔著,“哪來的貴客這么大臉面,能讓我們兩個容國?公?府的正媳,拋下這滿院子的賓客去?見,莫非是天皇老子來了不成?”

    聽得這句,徐溫云心中咯噔一下。

    到了后院花廳,她甚至還沒進?門,就透過菱形格紋花窗,望見了個熟悉男人的身影。

    可不就是那位坐守云尖的謫仙,下凡塵了么?

    皇上或是不想?要引人注目,并未走正門,也只穿了身絳紫常服,金絲玉冠束發,腰間系著瓦明?黃綢紋的金革帶。

    發如墨玉,眉眼濃烈,劍眉入鬢,難掩王者之氣。

    那樣?殺伐果決的一個人,卻好似當真是個來上門拜壽的尋常晚輩,寬和?周正,眉梢帶著笑意,端坐在?正位上,極好耐性地在?和?鄭廣松說話。

    徐溫云心跳加速,呼吸也開始急促,她預料過李秉稹或許會有所行動,可卻實在?沒想?到,這人竟就這般大剌剌行到鄭廣松的壽宴上來了?

    若只是找她來算賬便也罷,畢竟她若打?定主意不肯和?離,他就算是皇帝,也絕不可能當著這么多賓客的面擄人。

    怕就怕他撞見辰哥兒!

    這父子二人實在?是長得太像,李秉稹但凡看上一眼,心中保準會起疑。

    意識到這點,徐溫云渾身都開始發顫,指尖下意識攥緊袖邊,趁著還未踏入花廳,迅速扭頭給阿燕使了個眼神。

    阿燕福至心靈,瞬間明?了,轉身就去?打?點此事?。

    花廳中,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輩作陪,旁邊站了鄭家已入仕的子侄,個個臉上都帶著笑,氣氛尚算得上和?樂。

    徐溫云踏入殿中時,只覺道?銳利如刀的眸光,清厲厲落在?她身上,使得她腳下步子微頓,瞬間如墜寒潭。

    鄭廣松膝下只有兩個兒子,之所以叫內眷來,不過也是想?讓她們在?皇上面前混個臉熟,抱著指不定今后,容國?公?府還能再多出幾個誥命夫人的念想?。

    他喚徐溫云與何寧行至廳堂正中,攤手為皇帝笑呵呵地引薦。

    “這便我那兩個兒媳。

    皇上平日里愛喝的茶葉,慣來都是由我這個嫡長媳徐氏親手制作,她確是賢良淑德,前陣子還身受皇恩,被?皇上封了從六品的誥命。”

    許是因著家有喜事?,徐溫云穿得比平日里更?嬌俏些。

    薄霧紫色煙紗外衫覆身,微微桃粉色的金縷穿花緞面裙,梳著端莊的飛云髻,紫水晶琉璃水玉蘭花簪,珍珠首飾點綴,身姿裊裊,清艷絕塵

    李秉稹微暗的眼神,頓停在?徐溫云身上落了落,眼底潮涌浪起,嘴角的笑容略有幾分玩味。

    “閣老好福氣。

    兒子侄兒各個爭氣不說,兒媳也是個頂個的心靈手巧,就連朕……也能從其中獲益無?窮。”

    獲益無?窮?

    指的是那茶葉的受益無?窮,還是其他哪方面的獲益無?窮?

    徐溫云佯裝聽不懂他口中的暗語,只覺額間沁出冷汗,與何寧依著規矩屈膝謝恩后,就施施然退到了一邊。

    廳堂中,響起皇帝與家主話家常的聲音,約莫半盞茶的功夫后,李秉稹才蓋上茶蓋,將其置在?桌上。

    “今日乃是閣公?壽辰,外頭賓客眾多,朕倒不好在?此絆著閣公?,您自去?前廳宴客便是,朕這也就要回宮去?了。”

    莊林適時上前。

    佯裝順嘴一說。

    “萬歲爺近來不是一直為避暑山莊的園林操心?奴才聽聞閣公?家的后院,乃是前朝大師蔣查操刀設計,配以假山,池,廊,亭,堂,閣……諸多要素為一體。

    只可惜后院不好讓外男入內,否則若萬歲爺能去?觀賞一番,指不定能有些靈感。”

    能在?朝堂中屹立四朝都不倒的老臣,自不是個癡愚之人,鄭廣松立即笑盈盈將話接了過來。

    “這有何難?能為皇上分憂,乃是容國?公?府的福氣。且今日正好趕巧,女?眷們都要在?前廳待客,偌大的庭院空落落的,明?存啊,你待會兒帶著皇上觀賞觀賞,不得怠慢。”

    眼前這狗皇帝分明?覬覦自己妻子,偏偏鄭明?存拿他無?可奈何,只能含恨看著垂垂老矣的父親,在?此人面前卑躬屈膝,刻意討好。

    現在?更?是不得不打?落牙齒往肚里吞,闊步上前,勉力擠出個笑臉來,將手往前一攤,“皇上,請。”

    容國?公?府。

    后院。

    亭臺樓閣如云,假山奇石羅列,耳旁傳來清泉潺潺流淌的聲音,順聲望去?,葳蕤草木之間,一泓池水清澈猶如明?鏡,水下有幾十尾紅黃錦鯉游動著。

    兩個男人先后踱步走在?庭院中,氣氛微妙,某些劍拔弩張的情緒在?涌動著,卻并沒有被?直接挑破。

    李秉稹這趟,本就是沖著鄭明?存來的。現在?打?眼瞧著,徐溫云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和?離,那他就只能調轉方向,寄希望于鄭明?存會休妻。

    若放在?平時,鄭明?存此等欺世盜名之輩,壓根就入不了天子的眼,可為著徐溫云,李秉稹也愿屈尊降貴,與之周旋一二。

    耳旁傳來鄭明?存對庭院構造以及意境的解說,李秉稹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他掀起眸子,眼神帶著審視,嘴角的笑容很淺,嗓音不溫不火,輕描淡寫地道?著鄭明?存的生?平。

    “容國?公?府嫡長子,竟寧三十七年探花,自小克己復禮,行事?有度,朕翻看過你入仕后在?吏部的政查檔案,年年評優,并非是靠公?爵府的門楣,而是自己提上來的。”

    李秉稹指尖捻起幾顆餌料,投喂池中的錦鯉,低笑著嘆了句,

    “鄭大人,這些年不容易啊。”

    鄭明?存不明?白為何皇上會說這些,身形一僵,梗著脖子。

    “微臣力薄,不過就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比不得皇上踏平漠北,蕩平內賊的豐功偉業。”

    這話明?面上算是恭維,聽著卻莫名有些刺耳,李秉稹只笑笑,當下倒并未同他計較,只是循循善誘放了個勾子。

    “以鄭大人之能,若能好好磨礪磨礪,今后必能成大器,興修水利雖也是利民之舉,卻有些浪費鄭大人的才華。”

    李秉稹頓了頓,干脆抓起一把魚餌,細細橫灑入池中,引得錦鯉爭相競搶。

    “朕準備修部百科大典,集天文,地理,醫藥,陰陽,農業……等諸多知識于一體,共后世觀摩,一旦修成,主持編纂此書者,必能隨之流芳千古。

    朕遍觀朝堂中文武百官,覺得鄭卿你,或能擔此大任。”

    鄭明?存的眸光微亮了亮。

    修書立典,這向來都只是在?繁榮昌盛的朝代,需要花費巨額的財力物力人力,才能辦到的事?情,只要能參與其中,必能身后揚名。

    這或許就是那個苦等許久的機會。

    可鄭明?存迅速冷靜下來。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李秉稹現在?之所以能坐在?皇位上,更?是個中博弈的高手,現在?之所以愿意給他這個機會,不過是對他的妻子圖謀不軌罷了。

    其實若沒有辰哥兒。

    沒有借種留子這檔子事?兒。

    只有單單一個徐溫云,鄭明?存恐會二話不說就點頭答應。寧愿將妻子推出去?,也必要換個留名青史的機會!

    可現在?不行,風險太大。

    事?情一旦捅漏出去?,莫說是他,整個容國?公?府都要遭連累。

    鄭明?存薄唇緊抿,咬緊牙關,并未松口。

    “陛下如若信得過微臣,微臣自是愿為修典盡綿薄之力,怕只怕……陛下要取臣珍貴之物去?換,若是如此,那便罷了。

    時至今日,微臣身側所剩之物不多,樁樁件件都是緊要的,丟不得,不能失。”

    這便是明?明?白白知道?李秉稹究竟想?要什么,卻只想?霸著占著,執意要違逆圣意了。

    自李秉稹登基之后,已有許多年,都無?人敢在?這般頂撞。

    怒從心中起。

    俊朗無?雙的淺笑中,溢出些嗜血的寒森,深幽冷謐的眸底,鋒利且狠戾。

    “其實何需你首肯?

    朕自取便是。”

    誰知鄭明?存竟絲毫不讓。

    直直對上他的眼,面上端得是恭敬的笑意,眼底卻閃爍著殘忍的邪氣,言語也是隱含深意。

    “奪人所愛,倒行逆施,又有什么意思?呢?到頭來不過是非殘即傷,非死即亡,陛下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庭院陷入壓抑至極的寂靜中。

    氣氛如拉滿的弓箭,一觸即發,好似任何微小的響動,都能挑動兩個男人敏感的神經,致使箭矢破空而出。

    此時。

    庭院入口的圓弧形垂花月洞門處,傳來枝葉斷裂的聲音。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童,腳步顛顛踏了進?來,頭頂綰著兩個羊角赳,手里還拿了根糖畫。

    唇紅齒白,粉雕玉琢。

    黑葡萄般的眼珠睜地大大的,充滿了靈氣,歪頭看著正在?對壘的二人,忽就眼彎如月笑了。

    響亮著甜喚了聲。

    “爹爹!”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這?聲甜糯軟萌的“爹爹”。

    就像是潤物細無聲的春雨, 將庭院中黑云壓陣,狂風大作的氛圍瞬間消解無形。

    李秉稹率先?反應過來,將彌漫天際的凌厲殺意收斂, 好似心有?所?感般,朝此發聲的方向望去……

    那應該就是徐溫云的孩子。

    眉眼如畫,鼻梁高挺,那兩個小啾啾隨著腳步顛顫著,紅潤的小臉蛋顯露兩個小小酒窩,正轉著黑亮的眼珠, 略帶好奇, 歪頭?笑望著他,十分天真可愛。

    而鄭明存……

    只覺道晴天霹靂, 當頭?一擊。

    他瞳孔驟緊,心臟仿若被張無形大掌攥住, 大腦空白,緊張到渾身僵硬, 怔然望著冒入庭院的辰哥兒。

    這?孩子為何?會出現在此處?

    他千防萬防,瞞天過海, 將孩子捂得死死的,可哪里想得到,辰哥兒竟自己跳到了皇帝眼前??!

    鄭明存是個小心謹慎之人?, 實際在得知李秉稹出現在容國公府的瞬間,就已派由鳴下去打點, 為何?還會出現這?樣的錯漏?

    鄭明存心臟劇烈跳動著, 可反應尚算得上迅速, 怔愣幾息后,立即闊步上前?, 用?背影擋住李秉稹望向孩子的視線。

    他扯扯嘴角,勉力擠出個笑臉迎上前?去,刻意蹲下,將辰哥兒的小身板完全遮掩。

    伸手就要將辰哥兒往庭院外?推。

    “父親正與貴客商談要事?,辰哥兒先?回?書房練字可好?”

    辰哥兒是個懂事?孩子,平日向來是鄭明存說啥他就聽啥,可今兒個孩童玩性被吊起來了,癟了癟小嘴,擰著身子不依,奶聲奶氣執拗道。

    “可以明日再練么?

    今日祖父生辰,外?頭?好生熱鬧,瑞哥兒他們幾個都來了……乳母卻攔著,不讓我上前?廳去…”

    最后這?句,又?讓鄭明存腦中炸了個響雷。未免孩子越說越多,越說越錯,他立即給身側侯著由鳴使了個眼色,示意將孩子抱下去。

    可還不待由鳴有?所?行?動,聽得身后不動如山的帝王開腔了,漫不經?心的語調中,透著股無形的威勢。

    “莊興,將孩子抱來,讓朕好好瞧瞧。”

    李秉稹悠悠轉著指尖的碧玉扳指。

    一則,那男童就算身上流著鄭明存的血,可到底也是徐溫云的孩子,他想好好看看。

    二來,辰哥兒的話到底引他心生了幾分怪異。尋常百姓家中,若有?個這?么討喜可愛的嫡孫,必會趁著辦喜事?,抱去宴上讓賓客們一觀。

    鄭明存偏偏反其道而行?,關著孩子不讓見客?倒像是在防著什么似得。

    隨著身后的聲音響起。

    鄭明存眼底迅速閃過絲驚慌失措,身體猛然顫栗一下,口干舌燥起來……他袖下手掌緊攥成拳,指甲深陷進肉中,極力提醒自己要冷靜。

    血脈相連,骨肉至親。

    辰哥兒相貌是與皇帝長得像,可孩子年齡還小,五官還未完全展開,遠不至于到一眼就能認出是親生父子的程度。

    所?以這?些年鄭明存日日在宮中當差,見過皇帝不止十數次,何?至于到那日清晨宮巷,才認出他孩子生父的身份?

    現在還不是慌張的時候,不能自亂了陣腳,指不定李秉稹就眼拙,沒能看出其中的蹊蹺之處呢?

    只要捱過這?一遭。

    就還能有?一線生機。

    明日一早,不,今天連夜,他就能帶著妻兒遠離京城,過上安寧的生活。

    鄭明存勉力穩住心神,只能眼睜睜看著莊興當著他的面,將孩子抱到李秉稹身前?。

    孩子嘛,心性簡單。

    辰哥兒想著反正只要不趕他回?書房練字,那便如何?都使得的,且他在后院中,被叔嬸伯姨們逗弄慣了,是個落落大方的孩子。

    就算被陌生的莊興抱在懷中,也并未哭鬧,只將手中的糖畫舔了口,睜圓了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新奇打量著李秉稹。

    而后露出兩個甜甜的小酒窩,仰著小臉,眸光好似星星閃爍,甜軟脆聲贊嘆道。

    “伯伯生得真好看。

    巖巖若孤松之獨立,比彩壁上的天神還威武哩!”

    小嘴確是抹了蜜。

    這?花言巧語,倒是學了徐溫云個十成十。

    沒有?什么比爛漫孩童的真心夸獎,更?能讓人?心生愉悅的了。

    李秉稹甚至有?些忘卻庭院中發生過的齟齬,眸光瀲滟如晴水,薄唇輕勾。

    而后又?心氣頗為不順,不禁斜乜身側的鄭明存一眼,呵,憑他?能生出如此稚巧的孩子?

    李秉稹語氣那叫一個難得的輕緩。

    “…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倒是讀過世說新語,還看過些什么書?”

    辰哥兒掰著手指頭,搖頭?晃腦道,

    “可多了哩。三字經?,弟子規,千家詩,增廣賢文,前?陣子父親還教我讀論語……”

    李秉稹微微俯地身子,格外?認真聽他說話……但他越看,就越在這?孩子的抬眸轉眼,一顰一笑間,察覺到有?些不太對勁兒。

    雖是初次相見,可這?孩子卻實在讓他覺得莫名熟悉,好似曾在哪里見過,那種感受甚為玄妙,可卻又?些說不上來…

    莊興抱著懷里的孩子輕搖了搖。

    雖說是個太監,身下無根,對女人?無感,卻完全抵抗不了孩童的軟萌。看出李秉稹并不反感,便略帶幾分巴結討好的意味,眉飛色舞,無端奉承了句。

    “想來是這?孩子與萬歲爺投緣,這?面龐眉眼,竟還真與皇上有?幾分相像。

    奴才方才老眼昏花著,恍惚間還以為看到了皇上小時候呢。”

    莊興純粹只是想要順須拍馬。

    可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仿若清晨林中傳來的第一聲佛鐘。

    李秉稹瞬間靈竅大開,他腦中冒出個莫名的念想,卻又?有?些不敢確認,他按捺住翻涌而上疑竇,用?極近親和的語氣,嗓音卻有?些微微發顫。

    “……好孩子,你?今年幾歲了?”

    方才這?一大一小對話時,鄭明存心頭?就忍受著千斤重的壓力,可并不敢妄動,怕引得皇上愈發生疑。

    現隨著李秉稹這?句問話,唇瓣不自覺顫動幾下,腦中的那根弦緊繃到了極致。

    空氣驟停。

    落針可聞。

    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辰哥兒身上,只見這?孩子歪了歪頭?,黑溜溜的眼咕嚕微轉了轉,伸出肉圓乎乎的手掌

    先?是比出四根小指頭?。

    而后又?收回?了一根,變為三根。

    甜甜軟糯一笑。

    “我今年……剛滿三歲!”

    *

    *

    *

    另頭?。

    方才后院待客的花廳中。

    皇帝與鄭明存前?腳去了后院。

    鄭廣松后腳就帶其余子侄去上前?廳迎客。

    只何?寧與徐溫云兩個女眷,落后眾人?一大截,徐徐跟在后頭?。

    何?寧至今還沒能從面圣的巨大榮幸中緩過神來,眸光還熠熠生輝著,頗有?幾分歡欣雀躍。

    “要不還得是父親面子大,都能讓陛下踏出皇宮親自蒞臨賀壽,倒要看看待此事?傳揚出去,誰還敢唱衰我們容國公府。”

    何?寧高昂著下巴,與有?榮焉一陣,而后又?表露出內宅婦的八卦嘴臉來,放低聲音,徐溫云咬起了耳朵。

    “……我算是明白為何?之前?選秀,會有?那么多貴女想要入宮為妃了,就不說那潑天的富貴,就單單憑陛下那張臉,也是賺得啊!天菩薩,看得我都春心萌動了……不是?你?之前?面圣回?來,怎得不同我說皇上生得這?般英俊?”

    徐溫云心中掛著大事?,哪里有?心思與何?寧說長論短,只扯起嘴皮笑笑,

    “我們兩個離開許久了,前?廳必然忙不過,你?先?過去,我去更?衣馬上就回?。”

    撂下這?幾句,徐溫云就急步匆匆,消失在了垂花門的轉彎處,只留下何?寧雙目圓瞪,原地扯著嗓子喊,“誒,最近的恭房不在那頭?……”

    應對完何?寧,徐溫云正要往濤竹院趕,正巧阿燕回?來了,她揣著一顆心問道,“如何?,可將事?情都辦妥了?”

    阿燕給了主子個堅定不移的眼神。

    “奴婢辦事?,夫人?放心。

    奴婢同乳母交代了,只讓她帶著辰哥兒在濤竹院中看書寫字,不準帶孩子上前?廳去,必出不了什么岔子。”

    這?話才剛說完,就見乳母跑得上起不接下去,氣喘吁吁來稟報,“夫人?,辰哥兒不見了。”

    徐溫云聞言,心中咯噔一下,面色瞬間煞白,阿燕也是急得不行?,氣得立時豎起眉頭?,雙眼冒出火來。

    “毛里毛躁地是要嚇唬誰?

    我方才在濤竹院見著辰哥兒,這?不過兩盞茶的功夫,孩子豈會不見?你?這?老貨,把話說清楚些!”

    乳母縮縮脖子,而后焦急解釋道,

    “奴婢是謹遵夫人?囑咐,將小公子帶在書房練字的。

    可辰哥兒孩子心性,瞧著外?頭?熱鬧,就有?些靜不下心,不是嫌筆就是怪紙,奴婢就只好先?去將那些器具洗滌干凈,結果回?來就發現孩子不見了,在濤竹院中找了一圈也不見人?,想著約莫是跑去到前?廳玩兒去了,奴婢這?正要去尋呢。”

    現在還不是自己嚇唬自己的時候。

    徐溫云將心神略定定,囑咐道,

    “莫慌。那么小的孩子,又?能跑得到哪里去,終歸是在這?府里的,你?先?遣兩個小廝去尋,暫且莫要驚動賓客。”

    望著乳母急步而去的背影,徐溫云心跳如鼓,滋生出中極度不好的預感,瞬間覺得有?些口干舌燥。

    今日壽宴上名流貴胄頗多,京中有?頭?有?臉的門戶幾乎都來了,安保甚為嚴密,賊人?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絕不敢潛入容國公府拍花子擄孩子。

    但愿孩子只是貪玩躲起來了。

    總不會這?么不巧,撞到李秉稹身前?去的……不會的……

    *

    *

    *

    這?頭?。

    親生的父子二人?不僅已然見過,李秉稹甚至還問及了孩子的年齡。

    “我今年……剛滿三歲!”

    就在辰哥兒回?答響起的瞬間……

    站在一旁心懸到嗓子眼的鄭明存,緊蹙的眉頭?微展,兀自松了口氣。

    而李秉稹則恰恰相反。

    心頭?不禁涌上股莫大的失落。

    他是個馳騁沙場的主,這?輩子就未曾見過幾個孩子,壓根也看不清孩子差一歲半歲的區別。

    算算時間。

    他與徐溫云分別已快滿五年。

    若二人?當真有?個孩子,拋去懷胎十月,那應該也快四歲。而辰哥兒還只是個孩子,天真無邪,總不可能撒謊。

    他都比著小手指頭?說三歲,那必然做不得假吧?可李秉稹望著那張與自己極其相似的臉,心中還是疑竇叢生……

    正巧。

    此時庭院中踏入個打理庭院的仆婦,許是手里還有?些活計,未能及時接收到清場的消息,也不知有?貴客在此,就這?么著蠻里莽撞,冒失地由假山后的斜徑竄了出來。

    那仆婦正要拿著簸箕退出庭院。

    卻被喊停了腳步,“你?過來。”

    仆婦雖說不知李秉稹身份,可眼見此人?通身華貴,就連少郎主都得在旁垂首恭敬作陪,便知此人?是得罪不起的存在。

    立即屏氣凝神上前?,

    “不知貴人?有?何?吩咐?”

    李秉稹終究還是不死心。

    轉過身去背對辰哥兒,瞇著眼睛,聲線低沉硬朗,冷厲寒森。

    “你?在容國公府當差多久了?是家生子,外?頭?買來的,還是短工,可知這?孩子今年幾歲?

    ……好好回?答,不得隱瞞。”

    那仆婦身形微頓,神色卻不改,只朝前?微微欠身,“稟告貴人?,奴婢是自十二歲由外?頭?買進來的,在府中當差已有?二十五載。”

    “如若奴婢未曾記錯…

    小公子今年剛滿三歲。”。

    這?仆婦的話,好像將此事?板上釘釘,有?些徹底擊碎李秉稹的幻想,他眸光一寒,嘴角甚至勾出絲蔑笑。

    呵。

    簡直可笑。

    他究竟在期盼什么?

    期盼著眼前?這?個乖巧伶俐的男童是他的孩子?期盼當年在鬧成那樣天翻地覆的情況下,徐溫云還為他生下了孩子,瞞騙過了整個鄭家,將孩子撫養長大?

    這?屬實有?些太過理想主義。

    過于天方夜譚了。

    當年那顆避孕丹,是他親眼看徐溫云吞下去的,且臨行?前?夜,又?正好撞見了她在房中更?換月事?帶……

    這?樁樁件件,她怎么可能懷孕?

    這?些念頭?一一閃過,李秉稹腦中正混沌著,鄭明存卻有?些捱不住了。

    他站在旁邊一直心驚肉跳聽著,方才但凡任何?一個環節出錯,只怕頭?頂就要變天。

    他身若寒潭,心膽俱顫,只覺不能再讓辰哥兒在此次再待下去,否則還不知還會勾得李秉稹生出些什么念想。

    眼見皇帝問得差不多……

    鄭明存先?是使了個眼神,讓眼前?的仆婦退下,而后扯起嘴角笑笑,支著發軟的身體上前?,將辰哥兒由莊興的懷中接抱了過來。

    “這?孩子約莫是頑皮心起,自己個兒偷跑出來的,若太久沒有?回?去,只怕乳母要著急。微臣須得先?命人?將他送回?去才好,還請皇上稍候。”

    朝李秉稹道完這?番話,鄭明存還不忘哄懷中的孩子,“……再去寫五個大字,就讓你?去前?廳玩兒可好?”

    五個字對辰哥兒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兒,笑著妥協,甜甜脆聲應了聲“好”。

    就這?么勾著鄭明存的脖子,眸光卻還在看李秉稹,笑眼彎彎。

    李秉稹原本已經?打算要接受現實,可望著孩子純凈的笑臉愈行?愈遠,他就覺得好似某種能觸手可及的幸福,在迅速流逝消弭。

    不知是與這?孩子的心靈感應太強,還是被眼前?這?父子相協的這?幕刺痛了眼……他心里那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執拗勁兒也冒了起來。

    且后知后覺中,縈繞在這?夫妻二人?的謎團,復又?開始漫上心頭?。

    為何?鄭明存會甘戴綠帽?

    為何?二人?分明并不恩愛,卻要佯裝伉儷情深?

    為何?徐溫云寧愿冒著得罪皇帝的風險,也 不愿和離?

    為何?鄭明存分明就是個沽名釣譽之輩,卻甘愿舍棄名留青史的機會?

    為何?不愿讓孩子在壽宴上見人??

    ……

    這?種種剪不斷理還亂的謎團,指不定就在這?孩子身上。退一萬步講,就算這?孩子不是自己的,可身世也大有?可疑之處。

    只要能夠得解,說不定他與徐溫云就還有?可能。

    “鄭大人?且慢。

    從此刻開始,這?孩子不準離開朕的視線。”

    鄭明存已將孩子交到由鳴手中,他們差不離就要踏出庭院……偏偏身后響起了這?聲御令。

    鄭明存這?下是真有?些繃不住了。

    若說之前?還抱著些或許能蒙混過關的僥幸,現也終于認清現實,心知今日躲不過這?一遭。

    可鄭明存并未認命,依舊負隅頑抗著,甚至心中所?有?擔憂,全都化?為了惱怒。他幡然轉身,袖下攥著拳頭?,渾身上下都緊繃著,猶如一頭?困獸。

    “皇上登門拜訪究竟意欲何?為?

    我們容國公府滿門忠烈,自皇上登基之后一直衷心輔政,從不敢行?差踏錯一步,今日家有?喜事?原該一團和氣……

    皇上卻憑何?要無故扣押個垂髫小兒,這?究竟是什么做客之道?”

    遭受如此頂撞,李秉稹原該生氣的,可眼見鄭明存如此氣急敗壞的模樣,無疑更?加做實了心中的猜想。

    他眉目清朗展開笑顏,狹長的眼尾隨之上勾,莫名帶了些痞氣。

    “憑何??”

    李秉稹重復了便這?兩個字,愈發覺得這?事?兒有?意思,不禁作出副寬厚長輩的模樣,笑比清河,朝由鳴懷中的孩子問道。

    “辰哥兒,你?說憑何?吶?”

    因著二人?都在孩子面前?刻意回?避了那副陰厲狠辣的表情,所?以辰哥兒完全沒有?受這?兩個男人?影響,只專心致志舔啃著嘴中的糖畫,仿佛身處另一個次元。

    現在聽到自己的名字,抬眼一看,就見眼前?的男人?笑得親和,眼眸如月,仿佛盛滿了滿天星辰。

    孩子壓根就沒注意聽二人?對話,現在也只仰著臉,小臉蛋上梨渦深陷,軟糯脆聲道了句,

    “就憑伯伯生得俊!”

    *

    *

    *

    前?廳這?頭?。

    已是快到了要用?午膳的當口,前?來拜壽的賓客們幾乎都到齊了,這?次壽辰并未分席,愈發熱鬧非凡。

    賓客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談笑著,小廝婢女們準備開始傳膳,半大的孩子們在席面空隙下笑鬧穿梭著…

    何?寧忙不迭照應著女眷與孩子們,抽出個空隙來,伸長脖子張望一番,囑咐婢女柳葉道,“這?毅哥兒方才還在這?兒呢,這?會子又?上哪兒頑皮去了?快去將他尋回?來,莫要像上次似得,將人?家訂親用?的大雁給放飛了。”

    徐溫云心頭?一團亂麻,待客也有?些心不在焉,一時又?不能撂下挑子不管,好在身邊有?何?寧在旁照應著,免了許多尷尬。

    此時。

    去尋人?的乳母終于回?來了,憂心忡忡道,“夫人?,奴婢帶著門房那幾個,將闔府上下都翻個遍,卻也沒找見辰哥兒的身影。現就后頭?的庭院中沒找了,郎主好似在里頭?接待貴客,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怕什么,偏偏就來什么。

    皇帝離開花廳,去的就是庭院!

    徐溫云原還擔心那兩個男人?見面以后,或會生出些什么風波,可現在看來,大可不必操心了……

    由辰哥兒現在都還不見人?來看,他這?是滯留在了庭院中,必然已與李秉稹見過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徐溫云如遭雷擊,四周人?聲鼎沸,她卻仿佛失聰了般,再也聽不進任何?聲音,瞳孔微擴,腳底軟到險些就要站不住。

    阿燕立即上前?,伸臂即使攙住了她,而后同何?寧隨意尋了個由頭?,就將主子攙到了僻靜處。

    阿燕懊惱到直接流出兩道清淚。

    “都怪奴婢辦事?不力。奴婢去濤竹院傳完話后,就該直接留在那兒的,若奴婢與乳母兩個人?都守在他身旁,那孩子就不會跑出去外?頭?了。”

    阿燕哭得唇瓣都抖了起來,五內俱焦抓握住主子的手,顫著聲線,

    “夫人?,辰哥兒他是龍種,必丟不了性命,可你?我就不一樣了……不如趁著現在人?多眼雜,無人?顧及我們,趕緊跑吧?”

    可現在跑,只怕會死得更?快。

    徐溫云早就察覺到,不知不覺中,庭院四處早就站了約莫七八個太陽穴高高隆起的練家子。

    他們混跡在賓客中,臉上卻沒有?絲毫恭賀的笑意,眸光警覺,銳利如鷹。

    好幾個撐起門楣的鄭家長輩也不見了,就連壽星鄭廣松,不知何?時臉上的笑意也沒有?那么暢然了……

    好似有?張看不見的無形大網,在緩慢而又?精準地收攏緊縮。

    罷了。

    當年種下的因,已到了食惡果之時。

    她戴著面具,在這?偌大的容國公府,扮演賢妻良母這?么多年……也屬實累了,演不動了。

    徐溫云抬手幫阿燕拭去眼淚,凄然笑笑,秋風將她鬢角的碎發吹得微亂,充滿了透明的破碎感。

    “不準這?般鬼哭狼嚎的。

    今兒可是大好的日子,若是讓旁人?瞧見你?這?般,還以為我這?個嫡長媳不會管教女使呢。”

    “就算出了何?事?,不還有?我這?個做主子的給頂著么?”

    第0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就算出了何事?, 不?還有我?這個做主子的給頂著么?”

    那也得頂得住啊。

    這塌天?大禍砸下來,莫說徐溫云一人,只怕整個容國公府也不?夠填的。

    木已成舟。

    已無任何轉圜的余地。

    徐溫云便徹底由那股子提心吊膽的勁兒中緩過來。凡事?要往好處想, 她現在只慶幸,早早就交代過弟妹與?容國公府撇清干系,這月余來與?他們來往得也算不?上密集。

    就連今日容國公府誕辰,他們也因著庶務耽誤,無法到場。一個因公被壓在翰林院閉關編纂實錄;一個忙著處理繡坊事?務,累得發了高熱, 在榻上好生休養。

    所以就算是東窗事?發, 也理應連累不?到他們頭?上去?吧?

    其實死到臨頭?也沒什么。

    忍氣?吞聲七八載,好歹把兩個弟妹, 由衡州那間漏風殘破的屋宅中拉扯了出來,一個成了狀元, 一個做了能獨當一面的繡坊掌柜……這么算,倒還是她賺了。

    這么想想, 徐溫云覺得好受多了,如定海神?針般輕拍了拍阿燕的手。

    “瞧見這宴上的山珍海味了么?

    哪管它洪水滔天?, 待會兒先好好吃席!就算是死囚,咱這斷頭?飯也是豪華版的不?是?”

    這話殘忍荒誕,又帶著幾?分滑稽。

    阿燕哽咽聲微頓, 怔愣幾?息后,那股人之將死的心酸復涌上心頭?, 實在沒能忍住, 哭得更厲害了。

    主仆二人的異樣, 終究還是引起了何寧的注意。她不?明所以湊上前來,“好好的怎么哭上了?快收聲, 仔細婆母瞧見嫌晦氣?,拉你這婢子下去?打?板子。”

    徐溫云笑著解釋,

    “無甚。

    她粗枝大葉沒能看好孩子,讓辰哥兒跑到后頭?庭院去?了,我?這不?擔心沖撞皇上圣駕,不?過訓了幾?句,她便在這兒哭嚎上了。”

    “有甚好擔心的?

    堂堂天?子,能拿個黃口小兒如何?”

    何寧咳了一聲,湊過來低語道,

    “我?也是方才知道,皇上一直待在后院沒走哩。許是常年孤家寡人,未曾得享過闔家歡樂的福,讓內監悄摸喚了好幾?個族中的孩子去?作陪,正在后頭?比賽踢蹴鞠呢。”

    徐溫云薄唇輕抿,眼底一暗,閃過些復雜神?色,“……皇上今后,倒確是能享兒孫繞膝之樂了。”

    廳堂中歡聲笑語不?絕于耳。

    在一片熱鬧喧囂中,個不?起眼的無須內監,輕聲移步至主管刑獄審問的刑部尚書白大人身旁,也不?知耳語了些什么,使得白大人笑臉一僵,尋了個借口離開前廳,急步匆匆往后院走去?。

    不?比前院的熙熙攘攘,笑語盈盈。

    后院充斥著滿滿肅殺之氣?。

    秋蟬長嘶,蒼天?古樹的枝椏,在墻上投出虬枝盤曲的影子,院外站了整排的御林羽衛,身披銀鋼鐵甲……整個世界仿若都被染成了片沉悶的暗色。

    西北處,正在施刑打?板子。

    也不?知打?了多少人,寬厚的木板上已被血染成了紅色,地磚上亦被濺上爛肉,空氣?中偶爾飄來幾?聲慘叫聲,就被迅速捂堵在吼嗓中。

    在如此氛圍下。

    東南角的蹴鞠場,十數個孩子的嬉笑玩鬧聲,就顯得格外有些譎詭。

    而?李秉稹身姿筆挺,負手立在高閣之上,將院中發生的所有一切盡收眼底,眸光如寒冬彎月,冷沉沉,讓人不?寒而?栗。

    只望向那個稚巧軟萌的男童時?,才會泛上些暖意。

    事?情倒也不?難查。

    虧得著壽宴,壓根都用不?著四?處張貼海捕公文抓人去?。

    樓下。

    刑部尚書的問詢聲,以及各種證人的證詞,極其清晰傳入了閣間之人的耳中。

    帶上來的是個奴仆,眼見前頭?幾?個忠心不?二死不?開口的,都被帶下去?打?了板子,便只軟著膝蓋,跪在地上抖若篩糠道。

    “小少爺確是三歲半,并非三歲。

    夫人分娩那日,奴才就在后頭?燒熱水來著,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四?年前下流星雨那日生的。可家主吩咐了,道今后如若有外人問起,通家老小都要統一口徑,瞞報半歲。

    奴才們也只能照辦,并非是有意隱瞞的!大人饒命啊!”

    而?后抓來了個容國公府的近親。

    是個婦人,院門口的那排御林羽衛就足以讓她肝膽俱顫,更是從未見過屋中這般開堂問審的架勢,刑部尚書將驚堂木一拍,便也什么都說了。

    “……他們都說辰哥兒只有三歲,實則我?也早就起疑了。按理說他們夫婦兩個成親三四?年,是好不?容易才得的這個嫡孫,卻也不?見容國公府辦個滿月酒周歲宴。

    自打?能抱出來見客起,就已經是快能走路的模樣了,我?們這些外戚,沒有一個見過那孩子襁褓中是何樣。”

    最終將此事?板上釘釘的,是旬太醫的證詞。能在京城中當差,自是見過些風浪的,因著醫者?的身份,更是知曉不?少高門侯府的秘幸。

    站在廳堂上神?色自若,不?驚不?慌,刑部尚書問什么,他就揣著手老老實實答什么。

    “鄭夫人的這胎,是我?在三年多前流星之日親自接生的。猶記得她那時?難產,短短兩個時?辰就血崩三次,險些沒能撐下去?,是進了鬼門關后,生生被拽回來的,也是因此血氣?雙虧,在榻上養了一兩年才痊愈。”

    “……那孩子才一落地,小鄭大人就當眾囑咐,道早就去向清峰道長算過一掛。

    青峰道長道此子乃天?上吉星降世,可卻命運多舛,或活不?過成年,如若想要逃過此劫,那就須得將他的年齡報小半歲,以此瞞騙上天?,護他周全。

    清風道長可是預判過國運的高人,卦無虛空,字字精準,我?自也是對?此深信不?疑,也就配合著這么著對?外說了。”

    ……

    過了沒兩盞茶的功夫,眾人的證詞,就被刑部尚書送至閣樓之上。

    李秉稹不?動如山站在廊下,身周氣?場只愈發凌厲,眼眸森然,手掌攥緊成拳,骨節都掐至泛白。

    所以他猜得沒錯。

    辰哥兒果然就是他的骨肉。

    徐溫云竟膽敢背著他生了個孩子!

    就在京城,養在了容國公府。

    與?他眼皮子底下,活生生長到了快四?歲!

    李秉稹深吐出口濁氣?,眸底的鋒利加了倍,漆黑的瞳孔中凝結著漫天?冰雪,被團幽寂的怒海籠罩其中,完全沒有消融的跡象。

    他扭頭?望向鄭明存,就像在看團將死的爛肉,冷沉的語調中,帶著漫天?的殺意與?狠戾。

    “……容許妻子生下其他男人的種,還費盡心機為其隱瞞,總該不?會是愛妻心切這么簡單吧。

    鄭大人,給朕一個原因。”

    樓下的證人一個接一個。

    證詞一重又一重。

    說出來的每字每句,無疑都將鄭明存更往死路上推了一步。

    鄭明存的心理防線逐步潰敗,貼身的中衣已然濕透粘在肌膚上,巨大的波濤在胸膛中橫沖直撞,直到沉寂成一灘死水。

    他跪在地上,雖還保持著世家子弟的風范,身姿直挺,可卻散著瞳孔,已然是副不?知死生的模樣。

    但凡在團亂麻中,理出了一根線,那便能抽絲剝繭,逐步探明真相?。

    有些事?情遲早也會被翻查出來。

    再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人生中頭?一次。

    鄭明存極盡艱難,由牙縫中擠出了幾?個字。

    “臣……身患隱疾,有不?舉之癥。”

    李秉稹劍眉微挑,晦暗不?明的眸底,閃過幾?絲始料未及。

    所以之前的調查方向完全錯了。

    就算皇帝也并未完人,滿打?滿算他與?徐溫云重逢也不?過短短二十日,自然是只先顧著查他們夫婦二人的感情是是否穩固,哪里能猜得到背后竟有這樣隱情?

    難怪。

    難怪鄭明存會使盡通身之力,將事?情周全到此等滴水不?漏的地步。

    難怪龍鱗影衛之前左查右查,一直查不?出什么關鍵信息。這般有失男人臉面的隱癥,自是要極力掩藏,若非趴在他們夫婦兩個床底下,又豈能知道此等秘幸?

    如若不?是他現在自己說出口,指不?定還需另費些功夫。

    而?鄭明存這頭?。

    將此隱情說出的瞬間,腦中靈光乍現,仿若在其中看到了絲生的希望,立即倉惶著道。

    “皇上,這一切并非微臣的錯,微臣也是被那賤人逼的!”

    夫妻本是同林鳥。

    大難臨頭?各自飛。

    徐溫云可以死。

    他鄭明存也可以死。

    可容國公府上下,卻絕對?不?能因此獲罪。

    只要能把臟水往徐溫云身上潑,將自己摘干凈,那容國公府的罪過就能少幾?分。

    所以他不?遺余力地狡辯著。

    “一切都徐溫云那賤人的錯!

    微臣深知自己是天?殘之人,給不?了妻子床榻之歡,所以自從她嫁入鄭家之后,微臣就一直對?她愛護有加,原先倒也尚算得上和睦。

    可成親三年后,她便對?微臣日漸不?滿,在微臣上京赴任前與?我?大吵一架,還不?知在外頭?與?哪個野男人廝混,懷上了個野種。”

    野男人本人聞言,面色愈發陰沉,兩道劍眉擰得更深了些,眸光冷得瘆人。

    “微臣也是個有血性的男人,自是不?愿讓她生下孩子。可她威脅如若不?將這個孩子留下,就要將微臣的隱疾宣揚地人盡皆知,又哄騙正好以此子遮掩臣的不?舉之癥……

    這些年來,微臣在她的脅迫下,事?事?幫扶著她娘家弟妹,還要容忍她的揮霍無度,在財物上的予取予求……微臣也實在是無奈至極!”

    李秉稹眸光銳利如刀,面色陰沉如暴雨前的烏云,慢悠悠轉轉指尖的碧玉扳指,嗓音沉澈如電閃雷鳴的前兆。

    “……你總該不?會覺得,那些拙劣的伎倆,會在朕面前一直奏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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