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與野獸,都是被排斥在人類之外的存在,兩者注定了是孤獨到死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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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宿儺喜歡吃人么?”
麻倉葉王支起一條手臂,單手撐著下巴,袖口的布料貼著胳膊的皮膚滑落下來,堆疊在桌面。
大陰陽師的語氣輕柔,像是從春日的山野里吹來的風,眼睫半垂下來的時候,薄薄的剪影也跟著映在眼底,無論是神色還是語氣都透露出懷念的意味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水霧不再從茶碗里涌出來。
蓬松的云朵在大氣里擠成一團,風聲拉我,純白的云海也跟著鼓脹,投下大片的陰影。
廊下吹來一陣清風,裹挾著庭院的碎葉一路小跑溜進了室內(nèi)。
千手柱間想起了曾經(jīng)無意間撞見過飯一幕,明顯的、宛若被野獸利齒撕咬過的皮膚,被噴涌出來的血液涂抹得鮮紅眨眼的衣物。
宇智波神奈罵人其實并不少見,并且對方金字玉言頻出,詞匯量之豐富,言詞之犀利,讓人嘆為觀止,饒是柱間這種性格也忍不住要咂舌。
可芝士雪豹從來是懶洋洋的,無論是罵人也好,揍人也罷,渾身上下的毛毛里都透著一股子散漫不走心的味道。
少見的,他見到了宇智波神奈破口大罵的模樣,而且罵的超兇超臟。
即便是被宇智波神奈用強硬的手段關在身體里,宿儺的字典也沒有「安分」一說法,仍然保持著我行我素人嫌狗憎的作風。
即使是絕對強大的詛咒,可不妨礙這家伙喜歡玩弄人心,無法動搖宇智波神奈本人,就玩弄她身邊人的心態(tài),并且對方?jīng)]有身為人類的自覺,惡劣程度堪稱人間少有。
日常跑到宇智波大宅里不是偶然,而是存了心想要去瞧瞧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卻一夜之間多了一千年歲月的孩子。
那孩子披著被血染紅的衣物站在圍墻下的游廊,目光平靜又冷漠,仿佛受傷的痛楚并不存在。
異樣的感覺在心中彌漫開的同時,柱間沒有多問什么,只是像小時候那樣帶她去吃了一頓拉面。
“我知道。”
柱間垂下眼簾,晦暗不明的陰影漫入眼眸。
麻倉葉王唇角上揚,輕輕笑出聲來,“那你知道……那家伙曾經(jīng)是人類么?”
柱間的目光一頓,而后抬起眼簾,眉梢不自覺地動了兩下。
“這和……奈奈有什么關聯(lián)嗎?”
這是柱間的直覺,麻倉葉王和宇智波神奈有個共同點,那就是非常討厭宿儺,偏偏對方太過強大,走到哪里都是焦點,無視對方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嘴上能不提就不提,提了鬧心。
麻倉葉王不會無緣無故提起宿儺,除非和他要說的事情和宇智波神奈有關聯(lián)。
“我曾經(jīng)差一點被奈奈……吃掉。”
冷掉的茶水在茶碗里泛起冰冷的水澤,門外的風聲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下來了,陰影潑在走廊的地板,像是永遠洗不掉的墨跡。
發(fā)聲的器官像是被堵塞住了似的,柱間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話,卻少見地語塞了。
“……”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麻倉葉王用閑聊似的語氣開口。
這個人還笑得特別開心的那種,活似差點被宇智波神奈當成肉包子吃了的人不是他似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麻倉葉王笑瞇瞇地問柱間。
“你這是明知故問。”柱間干巴巴地開口,末了還不忘吐槽,“你們的心可真大。”
他還不忘把宇智波神奈一起吐槽進去,這么吐槽也沒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只能說這師徒兩個在各種方面都是一路貨色。
“我撿到她是在一片被妖怪肆虐過的山野里。”麻倉葉王繼續(xù)說,“那個時候她被詛咒追著跑。”
“我聽斑說過一些。”柱間說。
“表面上看她是獵物。”麻倉葉王慢慢地開口,“實際上她才是捕食者。”
就像食物鏈中會拋出誘餌來引誘獵物的獵食者一樣,麻倉奈奈十分清楚如何利用人類看似柔弱無力的外表誘捕獵物。
“我要是去得晚一點,那只詛咒就要被她吃了。”
那個時候她好幾天沒吃飯,真的是餓狠了。
提到平安時代,大多數(shù)人的第一反應多半會是風雅的歌賦,貼滿金箔的屏風和朱紅的長廊,中間還摻雜了一點宮中的狗血愛情物語,可拋開這層華麗的外皮,暴露出來的是堆積如山的尸骨和扭曲猙獰的人心。
權(quán)力和物質(zhì)被掌握在社會上層的公卿貴族手中,大多數(shù)人被籠罩在饑荒和疫病之中,在沒有遇到麻倉葉王那幾年,她也算是其中的一員。
餓急了,幾乎什么都吃,哪怕現(xiàn)成的食物只有非常難吃的詛咒。
柱間覺得嗓子眼被堵得慌,好一會兒才干巴巴地說出一句,“奈奈她……挑食。”
千手扉間:“……”
千手扉間深深覺得他這個哥的腦子是被宇智波神奈踢壞了,這種時候不趕緊劃重點反而去注意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
“她挑食是被斑先生養(yǎng)成的習慣。”麻倉葉王輕笑出聲來。
在那段時間里,吃了上頓沒下頓才是常態(tài),有的吃就不錯了,哪里還有挑三揀四的功夫。
柱間:“……”
老實說,他想象不出來,嘴巴口味一向刁鉆的芝士雪豹也有葷素不忌的時候。
——那孩子在和宇智波斑相遇前一定吃了很多苦頭。
柱間想。
“那孩子生來就被視為災禍和野獸,所以沒有身為人類的自覺。”麻倉葉王說,“收養(yǎng)她沒多久,便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我差點就被她吃了。”麻倉葉王輕笑出聲來,“當時的她生吃了詛咒,一次性攝入大量的咒力和負面情緒導致理智崩弦,我要來得晚點,在場的人說不定都要死光。”
小小一個孩子仿佛被本能支配的野獸,露出獠牙,吮吸人的鮮血,嚼碎人的骨頭。
目睹那場景的人都被嚇壞了,每個人都面露驚懼,像是匍匐在野獸爪子底下動彈不得的鵪鶉,引頸受戮。
當生存的本能戰(zhàn)勝了恐懼后,人類將其圍攏在包圍圈內(nèi),像是圍獵野獸一般。
麻倉葉王匆匆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畫面。
神與野獸,都是被排斥在人類之外的存在,兩者注定了是孤獨到死的結(jié)局。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
他要讓那孩子變成人。
“那柄退魔刀便是為了這個目的做出來的。”
天光穿過障子門窗,落入小小的茶碗,化在茶水中明明滅滅。
“后來的事情,我想你知道的差不多。”麻倉葉王輕聲開口。
愛和詛咒,說到底都是界限曖昧不清的東西,過于強烈的愛意突破那道界限成為刻骨銘心的詛咒。
強烈的愿望導致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詛咒了麻倉奈奈,六眼本就是糾纏了因果的產(chǎn)物,后者本能地回應了麻倉葉王的愿望,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情。
“你可以認為……宿儺就是另外一個奈奈。”麻倉葉王慢悠悠地開口,“雖然這個說法很討厭。”
明明是完全沒有聯(lián)系的兩個人,成長經(jīng)歷和秉性卻相似到了極點。
天性涼薄冷淡,毫無人類的自覺,唯一強烈的只有那股子源自于進食本能的饑餓感,千年前這兩個人同處于一個時間一個空間的時候,這個念頭便前所未有的強烈。
只要這千年的時間里稍微出現(xiàn)一點差錯,宇智波神奈就是第二個詛咒之王,連吃人這件事情也是同樣如此。
如果他沒有及時出現(xiàn)阻止那孩子,事情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般模樣。
屋檐下的風鈴毫無征兆地發(fā)出一聲輕響,白晝里的太陽亮眼得炫目。
漫長又短暫的沉默過去后,柱間輕聲開口,“這種事情只讓斑知道會更好些吧。”
他抬起眼簾,直視通靈王看不透的雙眼,“你是想做什么呢?”
麻倉葉王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別在墻角的退魔刀,“過去這柄刀是為了保護奈奈而誕生的。”
不僅是為了保護她的人身安全,也是為了教導她如何從不知愛為何物的野獸變成人的東西。
這柄刀是他的力量,曾經(jīng)他傲慢地認為他的力量可以永遠保護她。
“可它被折斷過一次。”
他失敗了。
“雖然比那個時候的情況好了不少,但是啊,奈奈那孩子本身就沒多少身為人類的自覺。”麻倉葉王略帶苦惱地開口,屈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桌面上,“目前還在人類的范疇里簡直是個奇跡呢。”
“是呢。”
柱間非常贊同麻倉葉王的話,相比之下,千年前同是人類的宿儺已經(jīng)基本上脫離了碳基生物的范疇了。
千手扉間:“……”
“所以我想找點別的東西。”麻倉葉王彎起好看的眉眼,笑容十足十像只一肚子黑水的狐貍,“人類壽命短暫。”
“但勝在繁殖能力強悍。”麻倉葉王說,“特殊的情況下,意識似乎也能跟著遺傳基因傳承下來。”
“只要和她聯(lián)系的人子孫沒有斷絕,意識也會傳承下來,那條將她和人類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就不會斷。”麻倉葉王輕聲開口。
最好的例子就是產(chǎn)屋敷一族和灶門一家。
有那份聯(lián)系在,即使是微小不可見的細繩,她也不會輕易變成不人不詛咒的怪物。
這場信息量巨大的閑聊接近尾聲的時候,麻倉葉王突然來了一句。
“啊對了,你想知道你在奈奈眼里是什么嗎?”
柱間頓了頓,“什么?”
“聞起來好像不錯但是賣相不怎么樣的東西。”麻倉葉王言簡意賅。
柱間:“……”
……
從枝梢脫落下來的葉片打著卷兒滑入了池水中,宛若在平靜的湖面里蕩開漣漪的幾葉小舟。
四周只剩下了流水淌過竹管的聲音。
她閉上眼睛,少見地回想起了千年前的事情,好像是被麻倉葉王收養(yǎng)沒多久的事情。
距離朱雀門不遠的城郊爆發(fā)出了強大的詛咒,被詛咒啃得面目全非的尸體順著河水淌進了平民居住的地方,消息傳開沒多久,陰陽寮立馬派遣出陰陽師到鴨川河畔查看情況。
好巧不巧和詛咒撞了個正著。
用現(xiàn)代咒術(shù)師的詛咒等級評定來看,那無疑是只特級咒靈。
她遠遠地看到了求救的信號,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看到的是被撕扯得粉碎的符咒,陰陽師的筋骨被扯斷,血肉被咒靈塞入口中咀嚼,狼吞虎咽,仿佛度過了漫長饑荒的流民。
那是被人類親手從心中孕育出來的詛咒,連吃相和神態(tài)都如此相似。
恐懼和惡心侵入心頭,陰陽師們被釘在原地,抬高頭顱伸長脖子,仿佛在仰望,又仿佛是引頸受戮的羔羊。
她被詛咒的力量刺穿了手和腳,被整個吞入腹中的時候接觸到了詛咒的咒力核心。
聞起來不好吃,但是她餓了。
其實被麻倉葉王收養(yǎng)后,她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吃過這么糟糕的東西了,但是她很餓,這里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
于是她吃掉了那個咒力核心,扯碎了詛咒的血肉從它肚子里爬出來的時候,鋪天蓋地的饑餓淹沒了她的理智。
然后是若隱若現(xiàn)的哀嚎聲和結(jié)界破碎的聲音,目睹一切的陰陽師們面色驚懼,像是在呼喊什么人的名字。
沸騰的血液一股腦地涌上大腦,從漫長的混沌里清醒過來后,她的舌頭嘗到了猩甜的味道,鼻子聞到了鐵銹的氣息。
“早上好?”
他想往常一樣叫醒她。
麻倉葉王的眉眼像母親多過像父親,透著一股子端莊秀麗,連叫醒人的模樣都是那樣的溫柔,像是倒映出天空來的湖泊。
話落音的時候,她聞到了熟悉的熏香氣味,不是宮里頭那種腌入味的嗆人氣味,而是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既不會過于濃烈也不會太過寡淡,莫名叫人安心。
麻倉葉王放下蘸著血液的手指,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想要問問他的手上為什么沾著血的時候,溫熱的液體也跟著從她額頭蜿蜒而下。
“你今天睡得可真沉。”麻倉葉王無奈地開口,“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自己的血畫喚醒意識的符咒了。”
她下意識地張嘴,短暫的卡頓感過去,牙齒從血肉中拔||出,她這才意識到嘴里的是麻倉葉王血肉的味道,對方袖口上的布料被爆濺出來的血漿涂抹得艷麗。
大陰陽師若無其事地拽了拽艷麗的袖口,笑瞇瞇地開口提醒她,“下次不要睡得這么沉了。”
“你得學會自己叫醒自己。”
像是日常提醒她明天有任務記得早起。
說話的功夫,麻倉葉王已經(jīng)把手臂治好了,除去被血染紅的袖子,一點受過傷的跡象都沒有留下。
按照她的咬合力,以及當時的出血量,牙齒已經(jīng)嵌入骨骼,麻倉葉王的手骨多半被她咬碎了。
在他人的視角看來,麻倉葉王收養(yǎng)她和養(yǎng)了一只不聽話的野獸沒任何的區(qū)別,收養(yǎng)她的麻倉葉王時時刻刻都得面臨著被吃的風險。
有能力讓大陰陽師受傷的人不多,那個時候的她也算是一號人物了,于是有關麻倉葉王和他收養(yǎng)的不聽話的野獸的風言風語在京城里傳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們搬到出云后仍然有人時不時地提起。
麻倉葉王本人倒是沒多在意,那件事情過去沒多久,就把那柄退魔刀送給她了。
刀上面的力量是麻倉葉王的。
“你沒有身為人類的自覺。”麻倉葉王無奈地告訴她。
她捧著那柄刀,對麻倉葉王的話不明就里。
麻倉葉王在她額頭上彈了個腦瓜崩,篤的一聲悶響格外清晰。
她摸著被弄疼的額頭,聽到麻倉葉王說。
——因為沒有身為人類的區(qū)別,你并不清楚術(shù)師和詛咒的界限,因此可以輕易突破那道界限,去往另一邊。
換句話來說,使用自身力量會把她變成吃人的詛咒。
——在你明白那道界限之前,暫時不要使用自己的力量。
人類的時間也許對這個世界來說微不足道,但幾十年的時間足夠讓他教導她。
——你可以不用變成怪物,我會保護你。
教不會也沒關系,他很強,他的力量可以保護她。
那個時候的麻倉葉王這么想。
使用那柄刀就是在使用麻倉葉王的力量,那柄刀被宿儺折斷后,承載力量的載體破碎,麻倉葉王的力量自然就無法再保護她。
血紅色的夕陽從地平線上沉沒下去的時候,鋪天蓋地的夜色席卷了大地。
風聲在古老的山林里翻滾,綴滿葉片的枝梢搖曳起來,抖落窸窸窣窣的密集聲響。
時間像是過去了很久,又好像沒有多久。
宇智波神奈從短暫的淺眠中睜開眼睛,蒼藍的眼眸璀璨如極夜爆發(fā)的極光。
障子門敞開,思緒從回憶里抽身出來,她單手撐著腦袋側(cè)臥在榻榻米上,看著空無一人的庭院,像是發(fā)起了呆,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開口。
“你走錯地方了。”
無人回應她。
“千手柱間的住所在隔壁。”
宇智波神奈抬起另一只手,百般無聊地開始玩起自己的指甲打發(fā)時間。
風短暫地停止了呼吸沒多久,映在長廊上的樹影開始搖曳。
利器破空而來,沒入了木質(zhì)的地板中,苦無末端的圓環(huán)綴掛的起爆符瞬間炸開,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和硝煙席卷了庭院,轟鳴沉重宛若寺廟的鐘聲。
煙塵還未來得及散去,赤紅的光芒從爆炸中心傾倒下來,斥力開閘泄洪一般傾倒出來,摧枯拉巧一般推平了面前的東西。
華麗的屋檐被掀翻,墻體被推平,赤紅色的流星拖著長長的尾焰撞向遙遠的山脈。
片刻過去,山體崩塌的轟鳴從背后響起。
眼眸中絢爛奪目的星光刺破硝煙,對方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像是無情的嘲諷又像是心血來潮的愉悅。
“瞧瞧,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