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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她現在倒是會飛了,但也就是會飛而已,一只鵝的飛行能力本身就弱,修為又只有這么一點,是無論如何都追不上謝無舟的。

    可是她要保護他的呀,追不上怎么保護呢?

    想來想去,真的只能把自己和他拴在一起了。

    “有沒有嘛?”鹿臨溪近乎執拗地問著,一雙手緊緊抓著謝無舟的手臂左搖右晃起來,一時讓人分不清是在撒嬌還是在耍無賴。

    最后謝無舟頂不住了,拿出一根尾羽,幻化了一根很細的絲線,將其中一端系在了鹿臨溪的右邊手腕上。

    鹿臨溪望著手腕上的紅線看了兩秒,也沒問這是什么,便把另一端搶到手中,往謝無舟左手手腕上一連打了三個死結。

    下一秒,紅線緩緩消失不見,鹿臨溪止不住笑了一聲:“這個好像月老的紅線哦,就是那種能把兩個人拴在一起的紅線,也不知道到底什么原理,反正只要拴上就會長出戀愛腦,怎么看對方怎么順眼。”

    “我怎不知月老還有這種法寶?”

    “嗐,不過是一些凡間話本里亂編的東西啦。”鹿臨溪笑著搖了搖頭。

    要真有那么厲害的紅線,云杪早偷來悄悄綁祈澤身上了,哪里需要嫉妒浮云嫉妒到想要殺人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根紅線又是什么意思呢?

    鹿臨溪看了看剛才系紅線的手腕,下意識伸手摸了摸紅線消失的地方,什么都沒有摸到,一時不由得歪了歪腦袋,好奇問道:“你這線什么意思啊?”

    她話音剛落,只見謝無舟把左手往高處抬了些許,便有一股力量將她右手一同向上拽了過去。

    “哇,你這……好像挺好使。”鹿臨溪說著,淺淺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問道,“但是距離會不會太短了一些?”

    謝無舟將手放下,笑著問道:“你覺得多長合適?”

    鹿臨溪想了想,猶豫道:“五十米?”

    五十米好像有點太遠了,不好第一時間趕到,不行不行。

    她這般想著,連忙改口道:“十米吧,十米應該合適。”

    可是十米會不會又近了一點呢?

    要真打起來了,這么點距離似乎不太好施展手腳的樣子……

    鹿臨溪搖了搖頭,十分糾結地又一次改了口:“要不二十米吧?二十米應該不太會妨礙到你動手了,要有什么危險,我也可以第一時間靠近你。”

    “好。”謝無舟笑著應道。

    “所以現在是二十米了嗎?”鹿臨溪問道。

    “嗯。”謝無舟點了點頭。

    鹿臨溪站起身來,滿心歡喜地小跑到門邊試了試,見距離還沒到,便往外多走了十幾步,直到手腕感受到了那種微微的拉扯感,這才停下了步子。

    如此一看,二十米倒是不近不遠,感覺挺令人安心的。

    鹿臨溪這般想著,忽然玩兒似的握緊了拳頭,悄悄用上些許靈力,很是突然,也很是用力地將那纏上絲線的右手往身后猛猛拽了一下。

    謝無舟被她拽得一個趔趄起身,向前走了兩步才穩住身形。

    她看見他微微皺了皺眉,一時忍不住缺德地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謝無舟走到了她的身旁,那看似無奈的眼底藏了近乎寵溺的笑意。

    鹿臨溪努力收斂了缺德的笑聲,望著謝無舟的眼睛,抬起右手輕輕晃了晃,彎眉問道:“這玩意兒結實嗎?一根夠不夠啊?需不需要多來幾根?”

    謝無舟:“只要自己不去解,輕易斷不了。”

    鹿臨溪:“在解決掉天魔之前,我肯定是不會解的,你那邊我打死結了,應該不好解吧?”

    謝無舟無可奈何地笑著搖了搖頭:“不好解。”

    “那我就放心了。”鹿臨溪松了一口氣,一時心情大好。

    那一刻,她心情好得自己都覺得有些神奇。

    分明只是系了一根看不見的紅線,她卻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

    這一次她是真的可以保護他了,他會一直在她隨時能夠抵達的安全距離里,她不會讓他輕易受傷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忽然感覺外頭的結界看上去都順眼了不少。

    她揚起眉眼,對謝無舟笑著問道,“門都出了,陪我隨便走走嗎?”

    謝無舟沒有拒絕她的請求,她先一步走在了前頭,腳步輕盈得仿佛沒了任何心事。

    紫冥殿的仙侍不多,可走在路上總還是會碰上一兩個。

    她們望向二人的目光中滿是詫異,仿佛不太能夠看懂二人之間的關系。

    一個看上去修為不高,身上沒有一絲妖氣魔氣,甚至略有幾分仙氣的女子,為何能與傳說中特別可怕的大魔頭相處得如此自然,甚至自然得好像有些甜蜜了……

    難道她不是那個魔頭的丫鬟嗎?

    這樣一個問題,讓那些恰好路過的仙侍困惑而又八卦地相互交流了起來。

    但是這些和鹿臨溪又有什么關系呢?

    她就是忽然心情好,想要拉著謝無舟出來陪自己四處走一走。

    從前她沒有一個合適的身份,不能毫無顧慮地與他一起,如今成為了真正無名之人,她終于不用再那么偷偷摸摸了。

    或許在很多人看來,她根本配不上謝無舟,可她才不在乎呢,畢竟早在她還是一只鵝的時候,就已經覺得自己特別配了。

    只不過她到底還是宅的,沒走多久就急著回屋癱起來了。

    她想,還是讓謝無舟好好歇著吧,反正她也是個不愛動彈的咸魚,誰也別累著誰。

    十日之約的第七日,遠方靈光大盛,整片天空都被異象遮蔽。

    浮云說眾仙正在合力破除那個將古戰場籠罩了數千年的巨型結界。

    那個結界已經存在非常久了,它幾乎已經和古戰場的怨氣融為一體,破除起來并不容易,所以才會有那么大的動靜。

    “想來他們當年布下這個結界時耗費的心力也不小吧?”鹿臨溪的話語里滿是諷刺,“那個時候的動靜也有這么大嗎?”

    “那時我還年幼,沒有注意過這些,又或許曾經注意過,不過后來忘記了。”浮云輕聲嘆道,“要不是你曾對我說過這些,我都不知古戰場竟籠罩著這樣一層結界。”

    可不是嗎,換做是誰都很難想象,一群人大費周章弄出這樣一個結界,只是為了困住一個人的生路。

    現在那層結界終于被破除了,也不知當初決意布下這層結界之人,心里可會有那么一絲的悔不當初?

    也許并不會有吧。

    那天夜里,謝無舟主動提出想要去外頭走走。

    他說的外頭,是離開結界的那種外頭。

    鹿臨溪沒有急著催他養傷,只是和他出去走了一會兒。

    她跟在謝無舟的身旁,一路去到了一個陌生而又偏僻之地——九重云臺。

    名字取得這么高雅,實際就是天界的雷刑臺。

    這座刑臺位于層云之上,七根雕有游龍的石柱高聳著將云臺環繞,石柱之上掛著一條條手臂粗細的烏金鎖鏈,無比森冷地向下垂入云間。

    相傳此處位于天界極北方,是整個天界最高的地方,可引天道之力,凈化一切罪業。

    正因如此,這里成為了一座雷刑臺,所有有罪之人都會被押來此處接受雷刑。

    謝無舟帶著她走到了云臺最邊緣,一雙幽靜的眸子靜靜望向了遠方。

    鹿臨溪不太明白,謝無舟為什么忽然帶她來這個地方,她望向他的目光變得茫然了幾分。

    他是想起了他的娘親,還是想起了什么別的?

    鹿臨溪:“你來這里,是因為你……”

    謝無舟:“向下看。”

    鹿臨溪愣了一下,忽然被謝無舟摸了摸頭。

    那個瞬間,一股靈力涌入了她的雙眸,腳下層云不再遮眼,模模糊糊好似層層薄霧,仿佛伸手撥弄一下都會輕輕散去。

    透過這薄薄的云霧,她第一次站在天界看到了人間。

    說是人間,卻又不似人間。

    原來天界九重云臺之下,便是那一片被怨氣籠罩的尸山血海。

    從這里向下望去,怨氣似比數千年前稀薄了不少。

    當然也有可能并不是那里怨氣稀薄了,只是怨氣都凝作了血海之上那一座被血霧籠罩的若隱若現的蜃樓。

    離得太遠太遠,就算有靈力加持,她也看不清那座孤島。

    不過那曾經看似無邊的血海,站在此處總算是能夠望見模糊的邊際了。

    鹿臨溪:“原來你是來看下面情況的啊。”

    謝無舟:“你以為是什么?”

    鹿臨溪:“我以為你想起你娘了……”

    謝無舟收回目光,向身后望了一眼,淡淡說道:“我確實聽說,我娘當年被他們處死在這里,連一個確切的罪名都沒有。”

    “……”

    “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我都不知道原來她離開時離我那么近。”

    他說,那時他找了很久,就想看看那些人是在怎樣一個地方把她逼死了。

    然后他就看見了層云之下,那片囚了他一千七百多年的牢籠。

    多巧啊,他曾經等了她多久,心里就怪了她多久,結果她早就死在了他頭頂那片九重天上。

    無論他抬頭望過那片天空多少次,也沒能透過那遮天蔽日的怨氣,看見一絲一毫她于這世間消散的痕跡。

    “謝無舟,你……”

    “可我好像不傷心,我對她沒有記憶了,什么聲音,什么模樣,全都不記得了。”謝無舟打斷了鹿臨溪想要安慰的話語,“關于她的一切,我都是從別處聽來的,她因我而獲罪冤死,我卻連一絲恨意都無法為她燃起。”

    “……”

    “就連今日,我都不是來悼念她的,我只想看看,當年那座牢籠,如今變成了什么模樣。”

    “……”

    “你會覺得我涼薄嗎?”謝無舟輕聲問道。

    鹿臨溪緊抿著唇,緩緩搖了搖頭:“你離開她時太小,離開她又太久……”

    “嗯。”

    “那你感覺尸山發生什么變化了嗎?”鹿臨溪悄悄轉移了話題。

    謝無舟:“怨氣稀薄了一些。”

    “我是感覺怨氣少了,原來不是我的錯覺啊……”鹿臨溪好奇問道,“會是因為那座蜃樓嗎?”

    謝無舟:“也許吧。”

    鹿臨溪不禁長嘆了一口氣,隨著謝無舟放入她體內的那縷靈力散去,遠方怨氣聚集之地也于她視線之中漸漸模糊不見。

    她隨著謝無舟回到了紫冥殿中,如往常那般靜靜睡下。

    十日之約的第九日,那用于軟禁謝無舟的結界忽被撤下,原是天帝為了鼓舞士氣,將在今夜于紫微垣中宴請眾仙。

    天魔以怨氣凝出蜃樓,指名要求謝無舟必須赴約,眼瞅著大戰當前,再把人這樣關著總歸是不太好了,便干脆將他這位“古神之子”一并請了過去。

    說是宴請,實則沒有給他半點選擇的機會,不過就是派人過來知會了一聲,便要將人強行帶走。

    沈遺墨與浮云來的恰是時候,前來“請”人的天將不好繼續為難,撂下一句“天帝正在紫微垣中等待,太子莫要誤了時辰”后便轉身離開了。

    “好拽哦!”鹿臨溪忍不住小聲陰陽起來,“要是挨揍的時候也能這么拽,那我真的會心動呢!”

    似是為了不讓沈遺墨太過難堪,浮云努力壓住了想要上揚的嘴角,眼神卻給予了鹿臨溪莫大的認同。

    沈遺墨皺眉看向謝無舟,沉聲提醒道:“父帝今日或許是要詢問你的意見。”

    鹿臨溪滿臉嫌棄:“什么意見?要不要歸順天界啊?”

    沈遺墨:“是。”

    鹿臨溪:“這還需要問?他心里沒點數嗎?”

    沈遺墨:“就是有數,所以要問。”

    鹿臨溪撇了撇嘴,問道:“幾個意思?”

    謝無舟笑道:“就算想要定罪,也得有個理由,他知我不會答應,當眾詢問最是有利于他。”

    鹿臨溪:“……”

    也對,這很合理。

    謝無舟今日若是不答應歸順天界,等到除去天魔之時,天帝便可正大光明讓包圍了整座尸山的天兵天將直接出手斬魔。

    謝無舟今日若是假意投誠,天帝也可把那什么剔骨洗髓的陣法提前備上,只等天魔一死,便十分好心地奉上一條龍服務。

    什么,想跑?

    ——墮魔之人當真狡猾,竟然假意投誠,今日不除,更待何日!

    如此,他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讓天兵天將替天界鏟除這個天大的威脅了。

    反正怎么說怎么做那老家伙都是有理的。

    無恥只有兩個字,鹿臨溪已經說累了。

    不管怎么樣,至少在除掉天魔以前,天帝暫時不會有所動作。

    鹿臨溪跟在三人身旁,又一次去到了階梯高得讓人頭疼的紫微垣。

    天界眾仙都會飛行,可此處卻無一人使用法術,一個個不管男女老少,都在徒步向上而行。

    就連胡子長得都能綰出一個造型來的小老頭也得杵著拐杖腳踏實地。

    鹿臨溪:“要不要這么霸道啊,這么多臺階還不讓人飛了?”

    浮云被這話嚇了一跳,連忙低聲于鹿臨溪耳邊提醒了一句:“這話不可說!”

    似是為了證實浮云沒有小題大做,鹿臨溪話音剛落,便覺好多雙并不友善的眼睛朝自己望了過來。

    這些神仙耳朵修為不低,耳目清明得很,若無刻意遮擋,五十步內的話語并不難聽見。

    而他們的目光,似都帶了幾分壓迫感。

    只一瞬,鹿臨溪便被盯得打了一個寒顫,連忙靠到了謝無舟的身旁。

    忽有一陣寒意繞過她的身子,悄無聲息地向著四周散開,那一道道令人不適的目光瞬間避向了旁處。

    浮云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指不由得揉搓起了一抹輕柔的衣角,似是擔心還沒見到天魔,身側之人便已在天界先打了起來。

    鹿臨溪捏了捏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放下心來,她知道有什么話想說需要藏著掖著點了。

    為了讓自己不要亂說話,哪怕這樓梯爬得有些辛苦,她也還是默默咬緊了牙。

    走入紫微垣的那一刻,她下意識往某人上次挨揍的方向望了一眼,那被轟塌了的后殿似已以靈力重新修建,重新立回了它該在的地方。

    要不是宴請眾仙之地是正殿,她這種身份又沒資格四處亂跑,她還挺想去那邊看上一眼的。

    鹿臨溪這般想著,已隨浮云一同踏入了大設宴席的正殿。

    宴會未起,不少仙人還未趕來,天帝已然身著華服,端坐于殿中至高位。

    她看見天帝的目光自謝無舟身上淡淡掃過,看似毫不在意,眼底卻有一絲忌憚稍縱即逝。

    謝無舟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在沈遺墨的安排下于右側前排落了座。

    不得不承認,這連眼神都懶得給的反應,讓鹿臨溪差點沒能壓住自己的嘴角。

    天帝怕是沒有想過,自己忌憚之人根本沒把自己放在眼里吧?

    然而謝無舟豈止是沒把天帝放在眼里,周圍有好奇的目光向這邊打量過來,他也只興致缺缺地望向了宴會的入口,仿佛四周的一切都與他沒有半點關系,整個天界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放在眼里的東西。

    不過盡管如此,旁人對他的好奇也不會減少半分。

    當年天魔容器一事早已在天界徹底傳開,魔尊謝無舟竟是古神承淵之子,這屬實是一件令人很難相信之事。

    那一道道打量的目光中,有嫌惡、有好奇、有憐憫,也有不知緣由的艷羨。

    或許他們在想,承淵為滅天魔而隕,他的獨子又在封印天魔的漫長歲月中墮入魔道,天道確實不公。

    不過萬幸,天帝心有歉疚,愿意接納此子。

    若他還認自己的血脈,若他當真本性不壞,那就還有機會回頭。

    剔骨洗髓雖然痛苦萬分,但能徹底剝離一身魔氣。

    哪怕昔日神骨未必還能養回,可只要沒了魔氣便能久居天界,他既是承淵之子,縱是再無修煉的可能,應也能活得足夠尊貴。

    最多就是修為低些,壽數短上一些,總好過一輩子做低賤的魔族。

    這些天界中人總是如此,他們對于魔族的偏見,不亞于人族對妖族的偏見。

    當然,看不起魔族的他們,也絕對不會看得起妖族就是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眾仙家已紛紛入座,仙侍們端著一看就十分精致的玉盤玉碗,將今日的菜肴一道接一道地送上了每一張桌案。

    不知是不是有了心里陰影,鹿臨溪總覺得這些小鍋小碗上的蓋子一旦揭開,里面就會飄起一團又一團五顏六色但毫無味道的仙氣。

    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她隨手揭開了一個蓋子,竟在里頭看見了吃的!

    這碗里有肉,看不出是什么肉,總之與幾片十分漂亮的花葉挨在一起,被擺放在看上去寒氣逼人,實則并無涼意的“冰塊”之上。

    那“冰塊”散發著朦朧的霧氣,霧氣帶著若有似無的幽香鉆入了她的鼻尖,瞬間讓她感覺有些飄飄欲仙。

    別看這些神仙平日里完全不吃東西,想不到一吃就能吃這么好啊!

    只不過有些老東西那么卑鄙無恥,會不會故意在今日的菜里動什么手腳呢?

    鹿臨溪下意識看向謝無舟,在他回望過來的那一刻,與之進行了一段無聲的眼神交流。

    她指了指面前的菜肴,癟了癟嘴,皺了皺眉,翻著白眼深吸了一口長氣,而后扮了個鬼臉,吊死鬼似的向外吐了吐舌頭。

    ——這菜不會有下毒吧?

    謝無舟一時忍俊不禁,片刻失態后閉目捏了捏鼻翼,微微搖了搖頭。

    鹿臨溪欣喜地點了點頭,連忙揭開了一個又一個蓋子,深深吸了一口滿桌的香氣,拿起筷子開心地吃了起來。

    天知道她又有快十天沒有吃過飯菜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會被饞死的!

    該說不說,這些東西的味道真是又好又特別,入口之后甚至感覺體內靈力流動都順暢了幾分。

    雖然不是什么靈丹妙藥,但或許也對修煉有小小益處吧?

    只是這些十分精致的菜肴上得未免有些太小氣了,分明裝菜的容器都不算小,但是不能吃的擺設居多,每樣都只給那么小小的幾口,都沒吃過癮就沒有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忽見謝無舟用靈力把他那邊的菜肴送了過來,又將她桌上的空碗換了過去,一時不由一愣。

    “你不吃嗎?”她小聲問著。

    “仙家之物,于我修行無益。”謝無舟淡淡說著這般話語,眼底毫無忌憚。

    只一瞬,便有無數目光再次落向此處。

    鹿臨溪下意識打了個激靈,都還沒反應過來現在是什么情況,便聽見天帝那又裝又傲的聲音帶著聽起來很是莊嚴的混響在整個大殿之中蕩了起來。

    “景澄,你既是承淵之子,便也是我神族中人。”

    “承淵與吾曾是至交,上次與你交手過于匆忙,不曾將你看清,今日這般重逢,見你確有幾分故人之姿,吾亦不免憶起一些往昔。”

    “當日之事,關乎蒼生,雖有千萬個不得已,卻也是吾一時私心作祟,委屈了你。”

    “你為三界封印天魔殘魂至今,縱然神骨盡損,心性猶可回還,若你還愿歸來,吾會盡力彌補你所失去的一切。”

    ……

    為了不讓自己當眾翻出白眼,鹿臨溪選擇默默閉上了雙眼。

    這厚顏無恥的老東西,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要不是見過這家伙背地里的嘴臉,她還真要把他當成一個好好前輩了呢。

    第92章

    “什么相似,什么往昔?”謝無舟低垂著眼眸,似在回憶著什么,短暫思索后卻只笑著搖了搖頭,抬眼望向天帝之時,嘴角微微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天帝記性當真很好,我可記不得落入尸山前的一切。”

    天帝眼底似有幾分傷感,輕聲嘆道:“你那時年幼,記不清也是正常。”

    “是,我那時年幼,什么都不懂,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自己到底犯了什么罪,為何會被關在那樣一個暗無天日之地。”謝無舟淡淡說著,語氣平靜得仿佛在說什么旁人之事,“在那種地方待久了,我記不清的事確實有點多,我永遠忘不掉的就是——你們天界把我送去的那個地方,除了會傷人的怨靈與肉林養出的腐臭尸怪,就只有一片能夠輕易奪我性命的血海了。”

    “你的父親承淵……”

    “你老提他做什么?”謝無舟打斷了天帝的話,“我的記憶里沒有父親,我還來不及將他記下,他就已經死了。”

    “……”

    “我能記得娘親,也只是因為她答應我的事沒有做到,她說會去接我回家,我沒等到她,所以怨了她很久很久,直到離開那個地方上千年后,我才輾轉得知她早已死在九重云臺之上。”

    謝無舟說著,淡漠的目光緩緩掃過殿中一眾仙神,似笑非笑地問道:“聽說她犯了罪,有沒有誰還記得當日之事,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犯了怎樣的罪,才會死在那么重的雷刑之下?”

    那一刻,大殿之中鴉雀無聲,眾仙一時面面相覷。

    謝無舟若無其事般把話繼續說了下去:“別緊張,我只是好奇,沒有別的意思。畢竟我那時還小,確實不怎么記事,等我記事之時,又已墮入魔道。魔嘛,心性涼薄得很,什么愛啊恨啊,早在那一千七百多年的掙扎求存中消磨殆盡了,更別說身子里還藏了一個天魔,真是沒什么心思再去追究往日恩怨了。”

    他自嘲似的說著,故意將“那時還小”與“一千七百多年”咬得重了一些。

    語氣好似云淡風輕,實則卻在提醒天帝與一眾仙神,他們如此憎惡的“魔”究竟因何而來。

    話至此處,天帝的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

    謝無舟卻是忽然笑著搖了搖頭,多少有些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天帝要賜我恩澤,我說這些做什么?”

    下一秒,他很是好奇地問道:“我都忘記問了,天帝打算如何彌補我?”

    天帝沉聲說道:“只要你舍下魔尊之位,剔去魔骨,洗盡魔髓,便仍是神族中人。你既是承淵之子,若是愿意回歸天界,必定享有比魔界之主更高的尊榮。”

    “我沒理解錯吧?這是要我廢去一身修為,換回本就應該屬于我的一切?我還當‘盡力彌補’會有多盡力呢。”謝無舟一臉不屑地輕笑了一聲,“說到底,天帝一句委屈了我,就想將這一切算了,你們神仙說話做事可真是好輕巧。”

    “數千年前,你叛離神族成為魔尊,縱容魔兵屢次進犯兩界通道,如今吾愿給你一個回頭的機會,你還想如何?”

    “我不想如何。”謝無舟淡淡說道,“只是忍不住提醒一下,你們天界的尊榮,也就只有你們天界中人自己在乎。”

    “景澄!”天帝不由皺眉,沉聲喝道,“你別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你開口閉口叫的名字,于我而言卻是陌生得很。”謝無舟語氣依舊平淡,似是漠視了天帝的怒意,“我勸你,不要妄圖用一個名字,將我歸入你的麾下——沒有看清我身份的人,從來都是你。”

    “你!”

    “你是天帝,執掌天界,我是魔尊,亦可統領群魔。”謝無舟說著,緩緩站起身來,看向天帝的目光中滿是不屑,神色更是愈漸冰冷,“我,謝無舟,本就應當與你平起平坐。今日我愿紆尊降貴坐在此處,皆因天魔也是我必須鏟除的敵人,你別真以為我能看得上你施舍的‘恩澤’。”

    謝無舟的聲音不大,只是以靈力清晰地傳入了所有人的耳中,話語中沒有半點怒意,語氣更是分外冷靜,仿佛只是在告知眾人一些不爭的事實。

    這樣的態度,無疑觸怒了那高高在上之人。

    “謝無舟!你當真是執迷不悟!”

    天帝話音剛落,殿中不少仙神已將靈力運起,無數雙眼睛警惕而又嫌惡地望向了那個目中無人的狂妄之徒。

    只一瞬,紅色的靈光便已悄然籠罩了整個大殿,幾近入骨的寒意似要將此地冰封一般,讓人不得不運靈抵御。

    突如其來的劍拔弩張,嚇得鹿臨溪連忙站了起來,兩步跑到了謝無舟的身旁。

    沈遺墨起身上前,沉聲說道:“父帝,明日蜃樓之約,還需魔尊與我一同前往,否則人間必將生靈涂炭。”

    此言一出,殿內一時靜默無聲。

    天帝緩緩閉上雙眼,似在平復心緒。

    鹿臨溪沒忍住翻了一個白眼。

    這老東西壞得很,開口閉口天下蒼生,最終不也還是要被“生靈涂炭”綁架嗎?

    他知道謝無舟不可能答應他提出的條件,但他一定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一個孤立無援、命不由己的負傷之人,竟敢在那么多仙神面前這般與他說話。

    他此刻一定被氣得不輕,新仇舊怨怕是都在心里亂竄呢。

    哎,早說過了,不要和謝無舟做口舌之爭。

    現在知道頭疼了吧?

    真是活該!

    這家伙不占理的事都嘴硬得厲害,遇上本就占理的事還能爭輸了不成?

    鹿臨溪正在心底吐槽呢,便見天帝睜開了雙眼,一手微微抬起,又輕輕向下壓了幾分,顯然是在示意眾仙收起靈力。

    真別說,看上去還挺有逼格。

    但是鹿臨溪見過這家伙被打到披頭散發在地上吐血的狼狽模樣,一時就真的很想對他說上一句——哎喲,我求求你真是別裝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不過她肯定是不敢說的,她現在就是一只三萬靈根的鵝,要盡可能的低調,才能活得長長久久。

    再之后,這場宴會繼續辦了下去,所有人都努力裝出了一副什么也沒發生的模樣。

    天帝雖是失了些許面子,但也確實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

    無論當年真相如何,承淵之子景澄都是自己執意叛離天界的,等到天魔消散之時,無論天界如何對他,都算得上師出有名。

    鹿臨溪本以為謝無舟會衣袖一揮,在眾人目光之中瀟灑地轉身離去,可他竟然若無其事地重新坐了下來。

    她愣了一會兒,蹲下身子湊至他的耳畔,壓低聲音小聲問道:“我們不走嗎?”

    謝無舟只是笑了笑:“你多吃點。”

    鹿臨溪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怎么有人這樣啊,那么多雙不友善的眼睛往這盯著,一個個恨不得過了明日便將他生吞活剝,他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想讓她多吃一點。

    吃什么吃,胃口早被某些老東西倒沒了!

    她搖了搖頭,說自己不吃了,拉著謝無舟起身走出了那壓抑的大殿。

    來時好辛苦才爬上來的長長階梯,走時只是用了一個術法,便已大搖大擺來到階梯之下。

    鹿臨溪回頭看了一眼那金光籠罩下的輝煌宮殿,一時咬了咬牙,忍不住“呸”了一聲,扭頭走在了謝無舟的前頭。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那老東西要不是沈遺墨的親爹,我舉雙手支持你直接殺了他!我看見他就來氣,他裝什么裝啊,虛偽得我要吐了!”她咬牙切齒地恨恨說道,“要我說,他才不配和你平起平坐,他就該被你揍得像狗一樣,爬在地上求饒!”

    鹿臨溪大聲說著,旁側路過的仙侍雖不知她在說誰,卻都向這邊投來了惶恐而又詫異的眼神。

    這一道道目光,讓她下意識壓低了音量:“總之太可惡了,我恨不能把他丟進血海里!”

    謝無舟見她這般氣呼呼,又慫兮兮的模樣,一時不由失笑。

    “你別為了我委屈自己,東西再好吃,也要心情好,吃起來才會更香的!”鹿臨溪邊走邊說,“再說了,那些東西于你修行無益,我一個人吃總覺得缺點意思!”

    “我不委屈。”謝無舟解釋道。

    “那些迂腐的神仙沒一個講道理的,他們想廢了你的修為,還覺得那是一種恩賜,你不接著就是不識抬舉!”鹿臨溪皺眉問道,“你這都不委屈?”

    謝無舟:“習慣了。”

    鹿臨溪:“……”

    是啊,習慣了。

    無非都是意料之中的事,他也早該習以為常。

    當年一則天道預言,讓他背負了那么多年滅世魔頭的罵名,如今好不容易真相大白,他也依舊被當作自甘墮落之人。

    謝無舟一早便知曉了當年真相,可他擺脫天魔的計劃曾經鋪得那么大,卻不曾有一星半點是為揭露真相鋪陳的。

    他一直都明白,偏見是這世上最難消除的東西。

    若非如此,玉山之上那只蝶妖也不會以那么決絕而又極端的方式傾訴世間的不公。

    那么謝無舟呢?

    他是否也曾厭惡過這樣的不公,也曾在意過旁人的誤解,只是后來習慣了、清楚了、明白了,這一切就算執著也不會得到他想要的結果,所以不再抱有一絲不切實際的念想了?

    鹿臨溪咬了會兒唇,忍不住小聲嘟囔了一句:“你不委屈,我替你委屈。”

    她說著,有些沉悶地走在了前頭,卻沒有松開謝無舟的手。

    謝無舟跟在她的身后,陪她走了許久,見她忽然停下了腳步,很是茫然地四下張望了一圈,這才笑著為她指了指回去的路。

    鹿臨溪一時有些哭笑不得,最終還是順著他指的方向一路回到了紫冥殿。

    此處不再有結界阻攔,進出都可以如此光明正大,多少讓她有一點不太習慣。

    不過再怎么不習慣,這也只是最后一次了。

    今日一過,只要去到下界,天界的一切都將與她再無關聯了——至少在她下次偷摸過來看浮云之前,確實是再無關聯了。

    那天夜里,浮云來了一趟,手里提著一個漂亮的餐盒,里頭裝的都是今日宴會上模樣精致的菜肴。

    鹿臨溪:“你怎么把這些給我帶來了?”

    浮云彎眉笑了笑,輕輕拍了拍鹿臨溪的手背:“看出來你喜歡吃了,所以我特意留了一些,都給你帶回來了!”

    “浮云,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鹿臨溪說著,起身走到浮云身旁,彎下身來抱了抱她。

    有一道目光幽幽飄了過來。

    浮云連忙笑著將鹿臨溪輕輕推開,望著一桌子菜說道:“你快吃吧,這話可別說了,有人聽了不開心。”

    鹿臨溪坐回桌邊,剛拿起筷子,便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的都留給我了,你吃飽了嗎?”

    浮云悄悄話似的小聲說道:“祈澤不愛吃,我把他的吃了。”

    她說這話時眼底滿滿都是笑意,鹿臨溪也不由得和她一起笑了起來。

    只是等到鹿臨溪終于吃飽喝足之時,浮云忽然輕聲說了一句:“今晚怕是沒法好好休息了。”

    她說得沒錯,都不需要去到別的地方,只是坐在窗邊,都能看見點點靈光于夜色之中飛向北方。

    天界仙神已經趕往古戰場布陣了。

    他們不敢擅闖蜃樓,卻也絕對無法置身事外。

    萬一天魔想要向外逃竄,他們本就有責任將其拖住,盡可能減少天魔對人間帶去的損傷。

    只是那些仙神提前布下的大陣,應該不會只是拿來對付天魔的。

    浮云似是看出了鹿臨溪眼中的憂慮,一時握住她的雙手,輕聲說道:“祈澤隨他們一同去了,如果有什么情況,明日他會告訴我們的。”

    鹿臨溪點了點頭,望著浮云問道:“今晚你留在這里嗎?”

    “嗯,明日我與你們一起!”浮云說著,抬眼望向了遠方,“今夜我就守在這里,省得明日出發之時又有人要為難你們。”

    鹿臨溪:“浮云,謝謝你……”

    “什么謝謝?”浮云微微皺了皺眉,認真說道,“不是很早前就說過了嗎?你我之間不說謝字。”

    “好好好!”鹿臨溪彎眉笑道,“好浮云,我真是愛死你了!”

    她說著,又一次用力抱緊了浮云。

    浮云回應著她的擁抱,溫柔地拍著她的后背,直到這個長長的擁抱結束。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浮云輕聲說了一句:“小溪,明天也許不會有時間道別了。”

    “……”

    “我舍不得你,但我也知道,人間的那段日子回不來了。我啊,才沒有你想得那么遲鈍呢,早在你天天追著謝無舟吵吵鬧鬧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就算我們還是當初那兩只小鵝妖,也終歸會有分別的一天。”浮云說著,輕輕感慨了一句,“如果明日一切順利,你會隨謝無舟回到魔界,往后我們大概不會再見了。”

    鹿臨溪一個沒有忍住,讓那不爭氣的眼淚濕潤了雙眼。

    然而浮云只是笑著牽起衣袖,為她輕輕擦去了眼角的淚珠,無比認真地把話繼續說了下去:“雖說這一次也是分離,可我并沒有像上次那樣難過,因為我知道,你還活著,只是去了一個我去不了的地方,謝無舟會好好待你,你一定能過得很好……只要你好,我就會很開心。”

    “浮云……”

    “鹿臨溪。”浮云萬分珍重地念著她的名字,忽而歪了歪頭,笑著向她問道,“你會來看我的,對吧?”

    “我會!”

    她想,浮云對她而言,早已重過了朋友二字。

    無論日后去到哪里,她都會永遠把這樣一個人放在心里。

    就像她相信,浮云心里也會一直一直想念著她,無論相隔多遠都不會改變。

    那天夜里,鹿臨溪沒有半點睡意。

    她和浮云一起坐在窗邊,望著天邊的星月,輕聲聊了許多從前的事。

    其實都不是什么有趣之事,不過她們從前還在鵝圈里被人飼養的時候,就總是這樣望著天空聊一些很無聊的事,那么沒意思,卻又那么不厭其煩。

    只是天還未亮,這樣的閑聊便被前來督促他們出發的人打斷了。

    鹿臨溪不認識這些神仙,但總覺得他們一個個說起話來都趾高氣昂,讓她感覺怪不舒服的。

    她知道,這些神仙其實就是看不起魔族。

    曾經她還是“云杪”之時,這些家伙對她別說有多客氣了。

    鹿臨溪一臉無語地沖那神仙翻了個白眼。

    為了給謝無舟省點力氣,她搖身變回一只大鵝,拍拍翅膀飛進了他的懷里。

    她從未想過,自己還會回到那個被怨氣籠罩得不見天日的尸山血海。

    她非但故地重游了,帶她回來的人竟然還是當初她拼了老命,把自己靈根拆得一瓣一瓣的,這才終于送離了此地的謝無舟。

    那道于無形之間籠罩此地,令人完全無法飛行的結界,終于是在幾日前被徹底解除。

    天邊怨氣淡了許多,日光透過稀薄的怨氣,朦朦朧朧照進了那座曾經無光的孤島。

    眾神佇立于云端,血海翻涌于腳下。

    縱使與那血海之水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鹿臨溪仍然感到心里發怵。

    朦朧血霧中,怨氣凝成的蜃樓遙遙懸于海天之間。

    漫天怨氣與魔氣交織著將這懸空的樓閣縈繞,那好似染了血色,又如島上尸木般暗沉的外墻,森冷得讓人望而卻步。

    沈遺墨回身看了謝無舟一眼,而后先一步飛向了那座蜃樓。

    浮云見了,連忙跟了上去。

    鹿臨溪仰頭望著謝無舟,剛想問他會不會害怕,便見四周之景模糊了一瞬,再次清明之時,她已隨他一同落在了那座蜃樓的入口。

    海風很大,掀起一陣又一陣仿佛能夠吞噬一切的血色海浪,好似也想登上這座海上蜃樓一般,一次又一次向上翻涌著。

    謝無舟怕不怕她不知道,反正她現在感覺挺怕的,怕得下意識往謝無舟懷里多鉆了幾分。

    只是她很快反應過來,自己是來保護人的,不是過來被人保護的,于是當即深吸了一口長氣,跳回地面,幻回人形,萬分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

    就在鹿臨溪回身之時,浮云與沈遺墨二人已然落地站穩。

    只見四周緩緩升起血色的黑霧,緩緩將這眼前蜃樓徹底裹挾在內,隔絕著蜃樓內外所有的視線與聲響。

    隨著一個喑啞沉悶的笑聲于天地之間幽幽回蕩起來,眼前那扇緊閉的蜃樓大門緩緩向外敞開。

    它腐朽而又老舊,每一寸挪動都伴隨著無比刺耳的響動,似還有干涸了的血塊向下掉落。

    鹿臨溪不得不感慨,這天魔還真是一個很有儀式感的家伙呢,就連賭命都要追求非常符合它氣質的鬼屋似的氛圍感。

    這大門是徹底敞開了,可是從外往里看,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除了怨氣就是魔氣,完全看不見里面到底有什么。

    這是在邀請他們進去吧?

    如此明晃晃的陷阱,裝都懶得裝一下,可他們還是沒有別的選擇。

    “一般來說,這種門里肯定不會發生什么好事。”

    鹿臨溪小聲嘟囔著,忽見謝無舟走了過去,一時連忙跟了上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生怕門里有無數個小空間,一旦沒有緊緊牽在一起,就會被這些空間強行分開。

    這種情況她在小說里見得多了。

    說到底,天魔想要奪舍,八成是得先誅心的。

    蜃樓既是怨氣憑空凝聚而成的,很有可能是一種可以隨意變換的幻象空間,最適合擾人心智了。

    鬼知道天魔存了什么壞心思,準備以怎樣的幻象對付謝無舟。

    萬幸,謝無舟曾經懼怕的一切她都已經見過了,要是這幻象仍是那段過往,那么不管發生什么,她都該有辦法應對。

    鹿臨溪這般想著,不知不覺間已隨謝無舟進入了蜃樓。

    忽然之間,四周之景徹底變換。

    浮云和沈遺墨都還未跟來,身后腐朽的大門已然消失不見。

    這里并非什么樓閣,只是一個看上去十分陌生的居所。

    鹿臨溪:“我們是不是和浮云他們分開了?”

    謝無舟:“嗯。”

    心中所想得到了確認,鹿臨溪不由得將謝無舟的手腕抓得更緊了。

    謝無舟見她害怕,不禁笑道:“紅線未斷,天魔無法將我們分開。”

    “最好是這樣!”鹿臨溪說著,大著膽子四下張望了一圈。

    她現在所處之地,好像是一間書房,屋外有一個不小的院子,院內有一處蓮池,蓮花開得很好,隱有仙氣繚繞其間。

    此處看上去應是仙家居住之地,不過這天高云遠的,半點不像是在天界。

    這是什么情況呢?怎么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她還以為進來的瞬間會看見尸山血海就在腳下呢,結果竟然來了這么一個看著就很歲月靜好的地方。

    最關鍵的是,這個地方她是完全沒有見過的。

    “這是什么地方啊?”鹿臨溪隨口問著,抬眼卻見謝無舟眼底閃過了一絲茫然。

    茫然過后,他不由皺了皺眉,眼神愈漸游離。

    第93章

    這個地方,謝無舟似乎是認識的,可他的眼里明顯有些陌生。

    那種陌生不是從未來過的陌生,而是曾經似曾相識,卻不管怎么努力也尋不到幾分記憶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鹿臨溪甚至在謝無舟眼底看見了一抹稍縱即逝的悵然若失。

    他已經很努力在壓抑自己的情緒了,可鹿臨溪還是看見了。

    她想,她或許能夠猜到這是什么地方了。

    如果她沒有猜錯,這里應該是謝無舟曾經的家,是他來不及記下就已被無邊孤寂徹底模糊了的記憶。

    她望著謝無舟沉默了許久,忽然晃了晃他的手臂,輕聲說道:“我們四處看看嗎?”

    謝無舟:“好。”

    鹿臨溪在書房里走了一圈,而后轉身去到了外頭。

    這院子不小,兩側有回廊,不知通往何處。

    蓮池之中有魚,一只白羽藍喙的仙鳥飛過,徘徊于蓮池之上撲扇了幾下翅膀,也不知灑落了什么東西,好似點點星光飄在池面,魚兒們紛紛靠了過來,開合著小小的魚嘴,吧嗒吧嗒爭搶了起來。

    鹿臨溪有些好奇地站在池邊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魚兒們把那些“星光”吃完,下潛著四處散去,這才回過神來,抬眼望了望四周,隨便挑了一個方向,伸手指了一下。

    “去那邊吧?”她說著,也不等謝無舟回應,便拉著他走上了右側的回廊。

    回廊沿山石向上蜿蜒,不知要將人引向何處。

    她只知道,途中有草木、山石、河流,河水自上而下流淌出如簾的水瀑,仙鶴落在水流平緩之處,稍停片刻后又翩然遠去。

    這里不是一處尋常的宅院,一切都是依順山水走勢修建的,房屋也好,回廊也罷,就連半途的涼亭,都與山水渾然一體。

    鹿臨溪走在回廊之中,遙遙望著四周之景,不由心生感慨。

    如此居所,實在是太符合她對世外仙人的想象了。

    遠方忽然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動靜。

    她稍稍愣了一下,便見一群五顏六色的小鳥飛了過來,嚇得她瞬間瞪大雙眼,屏住了呼吸。

    她本以為這些小鳥是來逐客的,直到它們吵吵嚷嚷著自她旁側掠過,甚至好幾只從她身體上穿了過去,她才后知后覺反應過來,自己在此處是并不存在的。

    或者說,不存在的不是自己,而是眼前這一片幻想。

    鹿臨溪扭頭看了謝無舟一眼,忍不住輕聲問了一句:“你對這里有印象嗎?”

    謝無舟若有所思地望著那遠去的群鳥,輕聲應道:“……有點。”

    “這是你曾經的家,對嗎?”鹿臨溪試探著問道,“天魔為什么把我們帶來這里?”

    謝無舟沒有應答,鹿臨溪抬眼望了望向上的長廊,又一次繼續向前走去。

    回廊末端,是一處斷崖。

    斷崖位于云間,卻依稀可見遠方那一望無際的海。

    鹿臨溪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腳下忽然亮起一個光陣,只一瞬便將四周盡數籠入其中。

    她下意識想逃,卻見光陣之中亮起了點點靈光,靈光向斷崖外不斷延伸,好似有仙人織錦,緩緩形成了一道盈盈流水般彎曲向前的靈橋。

    靈橋對岸云霧繚繞,只能隱約望見一點山形。

    仙人似有仙人的浪漫,明明可以飛過去,也還是要做這么一道好看的橋。

    鹿臨溪走到崖邊,小心翼翼伸出了試探的腳,用力踩了兩下感覺十分結實,于是一臉興奮地大步邁了上去。

    山間鳥雀落至靈橋之上,似也享受著靈光的沐浴。

    橋上路過之人的腳步聲并未將它們驚動,鹿臨溪彎下腰來,試著伸手觸碰,依然落了個空。

    繼續前行,過了靈橋便是另一方天地。

    好似玉山那般,明明位于山頂,本該天寒地凍,卻偏偏溫度適宜,百花綻放、草木繁茂。

    仔細一看,看似尋常的建筑,竟是被建在了一處仙池之上,各個房屋之間以一座又一座的石橋相連。

    仙霧悠悠縈于池面,走在橋上,都似踩在云里。

    鹿臨溪又往里走了一些,忽然一眼望見不遠處的假山石邊站著兩只綠色的孔雀,一時開心地拽著謝無舟一路跑了過去。

    “謝無舟,孔雀誒!”她驚喜地叫著,似怕驚擾了它們似的,偷偷摸摸靠了過去。

    “它們看不見你。”謝無舟提醒道。

    “哦!”鹿臨溪臉上浮現了一絲小小的尷尬,不過很快便被看見孔雀的歡喜掩了過去。

    她一會兒彎腰,一會兒半蹲,足足繞著兩只孔雀看了好半天,不由在心底感慨,真是好優雅的一種鳥兒。

    太可惜了,它們并不是真的。

    她擼過貓貓狗狗,卻從來都沒有擼過鳥類,特別是孔雀,要是不算視頻里看見的,那她真就見都沒有見過一次。

    謝無舟:“……這有什么好看的?”

    “我第一次見嘛!”鹿臨溪想也不想就懟了回去,“你又不給我看,也不給我摸,不準我找代餐啊?”

    謝無舟一時噎住,默默盯著伸手順著孔雀輪廓摸了半天空氣的鹿臨溪看了許久,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有機會。”

    鹿臨溪:“啊?”

    謝無舟:“有機會給你……摸。”

    就那最后一個字,鹿臨溪要沒豎著耳朵去聽,都快捉不到一點聲音了。

    她忍著笑意向他望去,歪頭問道:“有那么羞澀嗎?”

    謝無舟沒有回答,只是向旁側走去。

    鹿臨溪連忙站起身來追了上前,又一次牽起了他的手,大聲說道:“說好了哦,回頭要給我摸!”

    “……”

    “別一臉不樂意的樣子嘛,我做鵝的時候都被你摸過那么多次!”鹿臨溪一時笑彎了眉眼,“小孔雀,太小氣是討不到女孩子喜歡的哦!”

    她說著,看見謝無舟的耳朵漸漸泛了紅,心底笑意更是濃了幾分。

    鹿臨溪還想說點什么,卻見日升月落忽然快速交替,身側似有無數看不清的“過客”擦肩而過,短短數秒恍惚,便已過了不知多少個日夜。

    時間流逝恢復正常之時,天邊夜色正濃。

    星月懸于天邊,池中浮著蓮燈,不遠處的石橋上多了兩個背影,飄在半空的點點靈光透過池面的霧氣,將那兩道身影映得朦朦朧朧。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謝無舟便已靠了過去。

    鹿臨溪連忙追了上前,抬眼朝謝無舟望了一眼,果然在他眼中看到了異樣的神色。

    是陌生,是詫異,更是想要看清,卻又害怕靠近的萬般猶豫。

    謝無舟的腳步到底是停在了十米之外,隔著一層夜霧,看不清誰的面容。

    鹿臨溪想了一會兒,拉起他的左手,輕踏著水面飛上了那座石橋。

    謝無舟:“鹿臨溪,你……”

    “為什么不敢靠近啊?他們也看不見我們。”鹿臨溪理直氣壯地問道,“如果你已經猜到了他們是誰,為什么不看看清楚,記住他們的模樣?”

    謝無舟一時啞口無言,目光卻是不自覺看向了兩米之外,那相依著坐在橋上的二人。

    他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在這石橋的邊緣。

    青衣女子生著一副似玉的少女模樣,月色落在她垂下的眼睫,照著她眼底深深的不悅。

    她盤起的長發有些散了,絲絲縷縷落在橋面,她卻毫不在意,只是微微低著頭,提著裙角,光著一雙白凈的腳丫,在池面輕輕晃蕩。

    女子的腳尖撥弄著仙霧繚繞的池水,每一下都踩在旁側之人的倒影之上,顯然是故意生悶氣給他看的。

    而她身側之人,眉目如月般溫柔,身著一襲白衣,干凈得似從云間裁來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守在她的身旁,幾度欲言又止,仍不見吐出半個字兒來。

    鹿臨溪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越看越是著急。

    如果說天帝和沈遺墨之間的天差地別,讓她開始懷疑這個世界的遺傳學了,那么此時此刻眼前之人便又讓她開始相信這個世界的遺傳學了。

    天帝說得不錯,謝無舟確實與眼前之人有幾分相似。

    這父子倆的相似,不只在眉眼,還有那副看見女孩子生氣就完全不知道怎么哄的傻樣!

    這種缺點真就是可以遺傳的!

    要不是做不到,她是真想上去推他一把,要么把嘴里的話推出來,要么把人推下去洗洗腦子。

    鹿臨溪嘆了一聲,在一旁坐下身來,繼續等了起來。

    最后先開口的還是那青衣女子。

    “這次天帝召你回天界,又是因為天魔的事?”

    “嗯。”

    “真是讓人不得安生。”

    “這次過后,也就安生了。”

    青衣女子并沒有被這句話哄好,反而更生氣了幾分:“你每次都這么說,也每次都離開好久。”

    “天魔以城池血陣煉化怨氣,如今已是天怒人怨,前些日子,元滄答應出山,只要有他幫忙,必定能將天魔誅殺。”

    “你要走便走,和我說這些做什么?”女子輕輕哼了一聲,賭氣似的說道,“澄兒還那么小,你就三天兩頭不見人影,真不怕他將來長大了半點也不親你。”

    “那你再隨我去天界暫住一段時日……”

    “別了,你自己一個人去吧!”女子皺了皺眉,“我和澄兒就在這里,你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見我們母子。”

    “仙瑤……”

    “天界大大小小的規矩那么多,別人家的孩子都是金貴的,半點也惹不起,澄兒上次就受了委屈……”仙瑤憤憤說道,“我不會再讓他被那些孩子欺負了。”

    承淵不由詫異:“受了委屈?什么時候的事?”

    “還不就是瑤華家那個小丫頭?”仙瑤不悅地冷笑了一聲,“山間精怪都知道的事,你這當爹的真就一點也不知道!”

    “我……”

    “不知道,那我告訴你,那丫頭每次都是怎么欺負我們澄兒的。”仙瑤說著,忍不住推了承淵一下,皺著眉心抱怨起來,“她說我們澄兒是下界來的,來了天界也只算是個地仙,她還說澄兒是怪胎,說這世上哪有紅色的孔雀,像染了血似的,嚇人、難看……”

    “她帶著好幾個不知誰家的孩子一起欺負他,逼他幻出真身讓他們玩弄,還踩著他的尾羽不讓他走……”

    “你說天界神族的孩子多,要澄兒多交一些朋友,可要不是我發現了,都不知他受了那么多委屈。”仙瑤別過頭去,話語里滿是委屈,“反正我不會再去天界了,那些天界長大的孩子只因不曾聽說過我的名字,便半點不把澄兒放在眼里……”

    承淵一時失了言語,全然不知如何回應,眼里滿是錯愕與愧疚。

    鹿臨溪詫異地看向謝無舟,一臉不可思議地問道:“還發生過這種事?”

    謝無舟不由蹙眉:“我不記得。”

    想想也是,他應該不會記得,畢竟他要是還記得,當初上天界尋她時心情得有多微妙啊,那時他還不知道她不是云杪呢。

    如此看來,云杪還真是一個長在天界的混世小魔女,那么小就已經開始欺負老實人家的孩子了。

    不對,重點好像不在這里。

    謝無舟小時候竟然被云杪這樣欺負過,他好像一直十分抗拒幻出真身,該不會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心理陰影吧?

    真是太過分了,怎么能這么欺負小孔雀呢?

    承淵都還活著的時候,這小孔雀才多大啊,被人圍著欺負肯定嚇壞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哭鼻子……

    真不是人啊!

    更可惡的是,她竟然十分好奇他哭沒哭鼻子……

    太可怕了,她也不是人!

    鹿臨溪有些心虛地吞咽了一下,趕忙將那一瞬的好奇壓回了肚子里,把心思放回了眼前二人身上。

    她聽見仙瑤好似嘆息一般,輕聲說道:“說到底,上頭那些神仙還是覺得我配不上你。”

    “仙瑤,對不起,是我疏忽了你們……”

    “我不想聽這些,你說過的,你會陪我永遠留在曦山,直至徹底枯竭。”仙瑤低聲說著,有埋怨,卻也有無可奈何的理解,“我知道,天魔降世,三界需要你的力量,所以我只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希望天魔死后你能信守諾言,別再讓旁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了。”

    “會的,等這一切結束了,我就回來護著你和澄兒,再也不讓任何人欺負你們。”

    “……”

    “回頭我讓瑤華帶那丫頭過來給澄兒道歉。”

    “……”

    “還有其他幾個孩子,都得叫過來道歉。”

    “你最好說到做到……”

    女子似是不悅地應著,眼底卻已泛起一絲期盼的笑意。

    眼前二人的身影漸漸模糊了,一轉眼日月又已交替了無數次。

    鹿臨溪不解道:“天魔為什么要給你看這些東西啊……”

    謝無舟:“不知道。”

    她撇了撇嘴,抬頭張望了一下,好奇地轉身走向別處。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望見遠處一棵樹下坐了一個小孩兒,小孩兒穿著一身紅衣,身旁圍著好多鳥兒。

    鹿臨溪下意識看了謝無舟一眼,只見謝無舟一臉無語地深吸了一口氣,手上用了幾分不大的力,似想要把她拉走,卻最終被她拽著跑到了那個孩子的身旁。

    “澄兒!”她彎下腰來,笑著沖那小孩喊了一聲。

    “……鹿臨溪!”謝無舟的眼里似有幾分窘迫。

    “做什么?”鹿臨溪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叫澄兒,又沒叫你!”

    她說著,在小孩兒身旁蹲了下來。

    他看起來好小,最多只有兩三歲的樣子,一張瑩白的小臉圓嘟嘟的,說起話來更是奶聲奶氣。

    鹿臨溪從來都不喜歡小孩子的,逢年過節最不想面對的就是親戚家的小孩子了,都不需要交流,光是看一眼都提不起半分好感。

    可是眼前這只小孔雀,坐得那叫是一個乖巧,說話聲音細細軟軟的,哪怕嘴上的話沒有停過,也還是給了她一種這個孩子平日里很安靜的感覺。

    他好像在和身旁的鳥兒們聊天,這些鳥兒似乎也都很喜歡他,甚至有些鳥兒會從遠處銜來花枝送給他。

    她隱隱可以感應到,這些小鳥有的未開靈智,有的則已修煉了不少年月。

    不止這些鳥兒,就連一些開化了靈智,但還未能修煉到可以挪動自身的花草樹木,也都很喜歡和這個奶呼呼的小家伙打招呼。

    他是真的會搭理它們,算不上熱情,甚至有幾分笨拙。

    謝無舟說過,他生來靈質特殊,能夠聽見很多旁人聽不見的聲音。

    鹿臨溪是真沒想過,他小時候還有這么特別的一群玩伴。

    孩子每天只和動物植物玩,長大后不會自閉嗎?

    鹿臨溪這般胡思亂想著,只見日夜又于天邊快速地交替了起來。

    花兒謝了又開,葉子綠了又敗,轉眼便已過了好幾個秋冬,要是換做人類的孩子,早就該長個子了,可那奶呼呼的小娃娃仍舊還是最初那副模樣。

    神族的小孩兒個子長得就是很慢。

    四時輪轉間,鹿臨溪到處尋找著那只安靜的小孔雀。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是多余的。

    他雖然十分安靜,但是他的身旁總是十分熱鬧。

    雖說曦山之上,除了仙瑤與這孩子,再無第三個仙人,更別說神族了。

    不過這孩子可沒有感受過半分孤獨,這地方比鹿臨溪想象中熱鬧許多。

    平日里負責伺候這位小孔雀的,是山間已經修出了人形的妖靈。

    準確說,不是伺候,是自覺看顧。

    在這座仙島上,沒有天界那么分明的尊卑,不管多么弱小的妖精,都受著他們心中最好的神女的庇佑。

    在他們眼里,就算是古神承淵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是神女仙瑤的神力變幻了島上天地之景,無數妖靈與精怪才能在漫長歲月中漸漸孕育而生。

    在他們口中,神女曾是昆侖山上一只青鳥,生出神骨是個意外,正因深知弱小修行不易,這才從來不會看不起他們。

    神女那么好,他們自然也就樂意幫神女日日哄著這個乖巧的小娃娃。

    就這樣,吃的喝的好玩的,總是會在忽然之間被某一個,或是好幾個妖精一同帶到他的面前。

    好像只要他開心了,大家就都十分開心。

    原來這里真是他的家,他也真的忘記了曾經的家在哪里。

    也有可能,他并不是忘了,只是他確實不知道這里與天界的區別,就像太小的孩子一旦離了大人,就會找不到回家的路。

    當年受困尸山之時,他只知自己是個神族,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曾經住在天界,也曾無數次想要回去天界。

    可是天界沒什么好的,正如他的娘親所言,那里處處都是規矩,講地位,論尊卑。

    就算他是承淵之子,也仍舊會因為居住在下界,被人看不起,被人隨意欺凌。

    如果他一直在這里多好,這里的大家都那么喜歡他,他一定能夠遠離一切的紛擾,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地長大。

    可他最終沒能留在這里。

    在一個無星也無月的夜晚,年幼的孩童看見娘親坐在山巔,向著北方癡癡望了很久,直到遮蔽星月的烏云再也拽不住那急著下墜的雨珠,一點一滴將她雙眸打得通紅。

    天魔死了,說好要護她一生的人卻也悄無聲息地食言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能靠近她的身旁,用尚還微弱的靈力為她撐起了一個不用淋雨的方寸之地。

    而她想了很久、很久、很久,如何都沒想好要怎么告訴那個孩子,他的父親再也不會回來了。

    斗轉星移間,她這一想就是三百多年。

    仙人壽數漫長,一個離開的人沒有歸來,好像并不會引起誰的注意。

    更何況,那個孩子在父親離開時還那么小,到底有沒有弄明白父親與山間其他妖靈的區別都不好說。

    忽然失去了一個本就不常在家的親人,除去娘親臉上的愁容多了一些,總是需要他想法子去哄以外,那個孩子的世界似乎沒有發生多少變化。

    他長大了不少,個子高了一些,已似十歲左右的孩童,眉宇間有了幾分日后的模樣。

    忽然有一天,島上來了好幾個神仙,在與神女爭執一番后,帶走了那個安靜而又懵懂的孩子。

    那一日,山間的妖靈都受了不輕的傷。

    或許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見自己的娘親,眼里滿是對這一切感到的不解與驚恐。

    她被術法定住了身形,一聲又一聲地向他喊著——澄兒別怕,娘會接你回家,娘一定會接你回家。

    忽然之間,所有的畫面都扭曲著化作了漫天魔氣。

    鹿臨溪不自覺握緊了謝無舟的手心。

    她看見他的眼里生出了恨意,一點一滴,似是不斷地吞噬著他的理智。

    原來,天魔想要的不是他的恐懼,而是他的恨意。

    那些曾經被淡忘了的一切,它都為他一一拾起,又一次送回了他的面前。

    不,不對,天魔曾與謝無舟共存那么久,確實能夠知曉謝無舟的過往,可承淵與仙瑤臨別前的對話,它又是如何知道的?

    “謝無舟,我們冷靜一點!”鹿臨溪皺眉說道,“這一切可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也有很不對勁的地方!”

    “你想啊,這一切是天魔變給你看的,它被封印在你的體內,能夠看見你的過往并不奇怪,但它怎么可能看見你都不曾見過的事情?”她說著,晃了晃謝無舟的手臂,“他一定是在用這些真假參半的東西擾亂你的心神,想著對你趁虛而入呢!”

    謝無舟低眉看了鹿臨溪一眼,輕聲說道:“我明白。”

    可就在下一秒,一個森冷的聲音似冰一般鉆入了她的耳朵,又涼遍了她的全身,嚇得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

    “你明白,你當然明白,我若于此消散,外頭所有的結界便只為你一人而留……”

    “謝無舟,你的娘親因何而死,你不也曾想過無數次?”

    “你說你不恨,只是因為你什么都忘了,就像你也曾對身旁那個小丫頭失去愛意一般……不記得,又要如何去恨呢?”

    “我替你把記憶尋回來了,你的眼底,不就有恨意了嗎?”

    天魔笑著,它的聲音回蕩在天地之間,卻又好似就在耳畔沉吟。

    “你為什么要幫自己的仇人呢?你不也厭惡天道,厭惡仙神,厭惡那些破爛規矩?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分明你什么都沒有做,可這世間的所有公道,所有正義,還是早就徹底拋下了你。”

    “你為什么……不能也拋下它們呢……”

    謝無舟不由閉上雙眼,緩緩深吸了一口氣。

    天地之間,還回蕩著天魔的聲音。

    “那些神仙以天為尊,可這世間若是無地,哪里有天?”

    “是非黑白,善惡對錯,界限從不分明,就像天與地、神與魔、光與影……看似尊卑有別,卻未必不能翻覆……”

    鹿臨溪忍不住罵了一句:“亂七八糟說些什么鬼話呢,我一句也聽不懂!”

    “若是一個擁有過黑暗的地方,忽然只剩下了永恒的白晝,你覺得那里的人們會不會渴求黑夜。”

    “分明我才是與你同路的人,你為什么就是不愿與我相融,讓我帶著你的所有,顛覆這片天地,重塑這個不公的三界呢?”

    謝無舟不由冷笑一聲:“話說得這么好聽,你若能取下祈澤身子,還不是會在第一時間湮滅了我?”

    “那倒也未必,我與你更相熟一些,到底是近七千年的相伴,若你想得明白,愿意將這副身子交給我,我可以留住你的魂魄,為你再尋一副能用的身子,放你與那小丫頭安生度日……”

    絕了,它還會打感情牌!

    鹿臨溪正想將它打斷,便聽它幽幽說了一句:“你不知道,當年天帝到底做了什么……”

    它笑了,笑得無比諷刺。

    “今日你若幫了他,便是這世間最可笑的人。”

    話音落時,所有魔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而蔥郁的山林。

    天魔再次消失無蹤,鹿臨溪望著陌生的四周,忍不住喃喃了一句:“這又是什么地方?”

    “尸山。”謝無舟沉聲說著。

    “啊?”

    鹿臨溪有些茫然地仰頭轉了一圈。

    這里沒有怨氣,藍天白云,青山綠水,怎么也不能和尸山聯想到一塊兒。

    可謝無舟對尸山太熟了,他認錯哪里也不可能認錯尸山。

    或許他可以換一個稱呼的。

    這個地方,是那神魔一戰前,未曾遭受毀滅的不愚山。

    第94章

    很久以前,有一個怨靈說過,尸山在成為古戰場之前,被稱作不愚山。

    這里曾也是一個鐘靈毓秀的地方,有一個修為很高,但未飛升上神的散仙,守護著這座島上的生靈。

    鹿臨溪只見過死氣沉沉的尸山,只見過遮天蔽日的漫天怨氣,和那怨氣之下黑色的樹林。

    她從來沒有,也無法想象,那個充斥著絕望的古戰場曾是怎樣一個美好的地方。

    如今,她見到了。

    都說仙神之力,可換天地之景,有仙神居住的山林島嶼,總也有著更多天地靈氣的滋養。

    若靜下心來看看四周,便不難發現此處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樹都十分繁茂,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算未開靈智,也沾了幾分仙氣。

    天界中人時常看不起下界的散仙,但許多散仙的修為并不比有名有姓的神族低。

    這些散仙多是有仙緣的妖族修出了仙骨仙髓,就算留在天界也總低人一等,倒不如留在人間,尋一方無人的天地,造一座自己的仙山,在這山林之間與妖靈為伴,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他們愿意將自身力量散向自己庇護之地,那些受庇護的妖靈與精怪便也愿意為他們奉上自己的信仰。

    鹿臨溪不禁想,要是讓她選,她也要在下界做一個散仙,尋一方屬于自己的天地,隨心隨性地活下去。

    只可惜,這樣的想法是好的,命運卻是獨有一番殘忍。

    不愚山終究會變成古戰場,山間妖靈也終將變成沒有自我意識,無法從絕望和痛苦中解脫的怨靈。

    謝無舟走在了前頭,鹿臨溪從傷感中回過神來,連忙跟在了他的身旁。

    雖然有些想法很地獄,但謝無舟來到這個地方真就跟回了家一樣,哪怕四周之景完全不一樣了,也能憑借山川走勢尋到昔日的“家”。

    那個山間的小院,只是遠遠望上一眼,都能喚起太多回憶。

    只是此時此刻的它,還沒有成為鹿臨溪記憶中的模樣。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看見那個小院未曾被摧毀時的模樣。

    它藏于靜謐的山林之中,幾乎要被繁茂的樹木遮蔽。

    再一次走進小院之時,鹿臨溪的眼里滿是陌生與好奇。

    院中的水井仍在熟悉的位置,院子里多了一棵老桂花樹,回憶里恰是桂花開的日子,早在他們還未靠近之時,便已聞到了那隨風送遠的香甜。

    鹿臨溪發誓,要不是某只蜘蛛精給她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陰影,她真的會很喜歡這種在院子里種一棵桂花樹的感覺。

    她收回目光向里走去,這才發現那曾經殘缺了一半的房屋原是一間客房,不過此刻無人居住,床單被褥都未鋪上,屋內只是簡單擺放了一些書畫與茶具。

    就在她恍神之時,窗外又一次換了日月。

    有聲音從院子里傳了過來。

    鹿臨溪連忙回身走到門邊看了一眼,只見院中不知何時多了四個人。

    天邊那輪未圓的月從云間悄悄鉆了出來,冰冷而又寂靜地遙望著這片天地最后的安寧。

    柔和的靈光,將夜色照得朦朧。

    月下四人則有說有笑地喝著新釀好的酒。

    鹿臨溪一眼認出了承淵,他的身旁坐著一個女子,想來就是云杪的娘親,三古神之一的瑤華神女。

    而在瑤華的另一側,坐著一個赤膊的精壯男子,長發銀灰,面色如鐵,無論旁人如何說笑,那一雙淺灰色的眸子都冷峻得宛如堅石,整個人看上去巍然不動。

    在座的第四個人,看上去就要瘦弱一些,無論身形還是衣著,都像是一個羽族。

    鹿臨溪猜測,這人應該就是靈鶴仙人,而那個一看就很冷酷的大塊頭,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古神元滄了。

    他們似在把酒閑談著什么,鹿臨溪拉了謝無舟一把,走到一旁的桂花樹旁坐下,抱著雙膝,靜靜聽起了他們的閑聊。

    他們在說什么,三界皆把古神看作真神,可這個世上早就不需要古神的力量了。

    曾經的古神先后枯竭,他們也早就感到力不從心,不知還有多少年歲可活。

    閉關靜養也好,入世歷劫也罷,都是為了留存住即將徹底枯竭的神力,為了一縷護世的執念硬撐罷了。

    身為古神,總覺得這世間需要自己的力量守護,可這天地也是從一片混沌之中開辟而來,從無到有的路那么艱難,當初的生靈不還是走過來了?

    哪日就算徹底沒了古神的護佑,三界也會依循著各自的命數繼續存在。

    承淵很是隨意地笑了笑,言語間好似看淡了一切。

    他說,他當初就是放不下,為了恢復一部分的神力,自封神力于肉體凡胎之中,去人間走了那么一回。

    也就是那點放不下,讓他遇見了仙瑤。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知道,原來遇見一個對的人,竟然可以放下那么多。

    等到除去天魔,他便回到曦山,守在她與兒子的身旁直至慢慢枯竭。

    話到此處,他還沒忘提上一句自家孩子在天界受過的委屈,借著那幾分酒勁,說什么都要瑤華給他一個交代。

    瑤華幾十年來也因天魔一事四處奔波,能見到女兒的時間并不算多,哪里知道這些事?

    承淵這般一說,聽得她是目瞪口呆,連連向承淵保證,回去一定把事情弄清楚,要是云杪真做過這樣的事,她一定帶那丫頭去曦山向景澄道歉。

    她說著,看了靈鶴仙人一眼,輕聲問道:“這一戰過后,不愚山怕是要毀了,你既有功,天界必然不會虧待你,你要不隨我回天界受封領賞吧?”

    “我要那封賞作甚?天界規矩太多,還是下界待著自在。”靈鶴仙人笑道,“天界將埋伏設在此處,我也沒得拒絕,各位愿意耗費神力替我把那些沒長大的孩子送走,我已經很感謝了……”

    瑤華問道:“那你要另尋一處居所嗎?”

    靈鶴仙人笑著搖了搖頭,他說他就留在這里,傷痕會愈合,草木會重生,就算一切與從前再不一樣了,他也想看著這里再一次恢復勃勃生機。

    如果他走了,也許需要上千年,甚至更久的時間。

    可他留下來,或許幾百年,這里便能孕育出許多新的生靈。

    而那些離開的孩子,若還會回來看上一眼,一定也會萬分欣慰吧?

    靈鶴仙人說著,開了一個玩笑:“有點頭疼啊,大戰之后,我怕是要流落荒野了。”

    鹿臨溪不由嘆了一聲。

    她的輕嘆不會被過往逝去之人聽見,她到底只是借著旁人的記憶,看了一場無人知曉的遺憾。

    他們不會知道,又或者就算知道,也還抱著一絲期許,覺得自己可以在那一戰后活下來,然后過上自己選擇的安生日子。

    只是不愚山到底變成了一片尸山血海,失去了曾經的名字,淪為了一個被后人稱作古戰場的,無法靠近的禁忌之地。

    而來到這里的人,無論是三位古神,還是那些天兵天將,甚至于追隨天魔的數萬魔兵,無一得以逃離此處。

    他們或是徹底消散,或是化作怨靈,不留一絲自我意識地永遠留在了尸山血海,成為了生靈避之不及的存在。

    就在鹿臨溪感慨之時,一直悶頭喝酒的元滄忽然開了口。

    “你既要留在此處,我們也總該為你留個住所。”

    他的聲音低沉而又堅毅,話音落時,閉目結下一印,用一道結界籠住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這結實嗎?”靈鶴仙人隨口開了一個玩笑。

    “不好說,元滄可不是當年的元滄了。”瑤華彎眉打趣著,順手于結界之中注入了自己的靈力。

    承淵放下手中酒杯,抬手之時也將靈力注入其中。

    “好了好了,三位古神,不用再為我這小破屋子耗費神力了。”靈鶴仙人惶恐道,“屋子壞了,重修便是,三位這樣,小仙真是消受不起了……”

    “毀你一座山,護你一間院。”元滄沉聲問著,“你有什么消受不起?”

    短暫沉默后,四人也只能相視一笑,將這一頁揭了過去。

    原來,大戰沒有摧毀,天火未能燒盡,在往后兩千年間一直護著那間殘破小院的結界,竟只源于一個如此隨意的玩笑。

    若是沒有這一層結界,謝無舟或許沒有可能撐到離開那里。

    鹿臨溪忍不住看向了身旁的謝無舟,他的眼神有些渙散,思緒早已不知飄向了何方。

    他看著承淵,看著自己記憶中不曾存在過的父親,眼中似是有怨。

    鹿臨溪不知他在怨什么,只知自己從前似乎沒有在他眼里看見過這樣的情緒。

    也許他在怨承淵最終沒能回去,又也許他只是在怨天魔為什么非要來到這個世間,在他無知無覺之時奪走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

    那夜的酒是什么味道的,喝酒的人心里有著怎樣的思緒?

    鹿臨溪有一些好奇,卻知自己無從窺見。

    日升月落間,天魔與它率領的數萬魔眾依約進入了不愚山中,一個巨大的滅魔之陣于不愚山中緩緩升起。

    這是一場來自天界的邀約。

    天界不忍在人類的城市與天魔交戰,于是與天魔立下了一戰之約。

    只一戰,遠離人類城池,彼此傾盡全力,爭一個生死存亡。

    若是天界輸了,別說人界,縱是天界,也可讓魔族隨意踏足,絕不阻攔分毫。

    天魔對這個約定很感興趣,它似乎一直都是一個賭徒。

    古神之力,他本也十分忌憚,可他并不怕輸,因為他為自己留了后手,而且他敢篤定,天界并不知道。

    只要那個后手仍在,他就算輸了也只需要等待,等待一個機會降臨,等待人間怨氣再次多到足夠他重新凝聚。

    他有比這世間萬物都要長久的生命,他最不害怕的就是等待,所以它帶著麾下魔眾來到了此處,想要放手一搏,在這場豪賭之中徹底翻覆天地。

    鹿臨溪拉著謝無舟的手,循著遮天蔽日的魔氣一路趕去,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剛一誕生便擾亂了整個三界的天魔。

    數不清多少只暗紅色皮毛的巨狼,脖頸與四肢上拴著比拳頭還粗的鎖鏈,赤紅著雙眼奔行于空,拉著身后那一個白骨堆成的巨型座駕。

    白骨之上,坐著一個看不清面容的人。

    不是她眼神不好,是那副面容確實讓魔氣模糊了,望向那張臉,就像望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心里除了寒涼,還是寒涼。

    該說不說,天魔這排場竟比天帝還大!

    怪不得天帝無論如何都容不下天魔,哪怕拼上三位古神也要和天魔趕緊一決勝負,這一切真是多少有點原因的。

    老東西本身實力就不是最拔尖的,結果連一向自傲的逼格都差人家一大截了,能不氣得牙癢癢嗎?

    要她說啊,這一戰天帝應該來一趟的,他與天魔兩個壞東西真該先爭一下逼王的稱號再開打的。

    人家用魔狼拉骨車,他可以用天馬拉金車嘛,氣勢上別輸啊,裝完就跑也行呀!

    這么重要的場合,天帝不來裝一下,搞得天魔那邊氣勢好強啊。

    三位古神都于身后展開法相了,竟也沒能壓過那漫天的魔氣。

    鹿臨溪正想靠近一些,便聽耳邊又一次響起了天魔的聲音。

    這聲音并非來自白骨之上那個“天魔”,而是來自那一座怨氣凝成的蜃樓。

    “那一日,是我輕了敵,并不知元滄也在。”天魔幽幽說著,聲音一如既往地喑啞難聽,“在那之前,我只與承淵瑤華交過手,縱使古神之力早已漸漸枯竭,他們仍舊擁有著讓我十分忌憚的實力。”

    “元滄閉關數千載,余留的神力比他二人只多不少,更別說不愚山上提前布下了滅魔陣法,我本該一敗涂地,就算做足了困獸之斗,也必不可能殺盡三位古神,束住萬千生靈。”

    謝無舟:“你什么意思?”

    天魔笑了,幽幽問了一句:“還不明白嗎?”

    就在天魔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一道巨型的結界自天邊緩緩降下,三大古神與天兵天將皆將靈力注入結界之中,足以籠罩整座不愚山的巨型結界,短短一瞬便已徹底成型。

    下一秒,仙神也好,魔族也罷,漸漸失去了飛行的能力,緩緩落于地面。

    鹿臨溪不由震驚,她原以為這層結界是天界為困謝無舟而設下的,如何也沒想到早在天魔之戰時便已存在。

    這樣的結界很難形成,光靠外力怕是需要一些時間。

    為了不讓天魔逃走,無論是三大古神,還是來此迎戰魔族的天兵天將,都在那層結界緩緩降下之時,毫不猶豫地助它成了型。

    哪怕這樣,他們也將失去撤退的可能,注定在此與魔族決一死戰,他們也沒有半點猶疑。

    那一刻,他們的心底或許只有一個念頭——天魔今日必須死在此處。

    只要天魔死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等到勝利的那一刻,古神會將那道封印解除,他們就可以回家了。

    可是最后,沒有人活著離開這里……

    鹿臨溪心頭一緊,恍惚間似是猜到了什么,還未等她細想,天邊又一次斗轉星移,一場大戰已經持續了數個晝夜。

    原本山清水秀的不愚山,此刻已是尸橫遍野、滿目焦土。

    天邊怨氣纏著烏云,狂風暴雨沒有片刻停歇。

    尚未力竭之人仍在拼命廝殺。

    這里沒有逃兵,因為誰也逃不掉,頭頂的結界阻斷了他們所有的生路,只有戰至一方徹底倒下,才有可能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

    無論天魔還是古神,皆已身負重傷,以命做著最后的爭斗。

    天魔的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

    “謝無舟,你有沒有想過,天界為何非要將戰場選在不愚山?”

    謝無舟:“……”

    “因為,上面是九重云臺啊。”

    天魔說著,近似癲狂地笑了起來。

    它的笑聲里充斥著無情的譏諷,像一個被怨氣吞噬之人,忽然想起了自己見過最可笑的笑話,每一聲嗤笑都似咬碎了牙,和著滿嘴的腥甜與滿心的憎恨。

    似是為了證明它說的話,忽有一道天雷向下劈落。

    那自九重云臺引下的天道雷劫,沒有落向禍亂三界的天魔,反倒落在了瑤華的身上。

    本就身負重傷的古神再次嘔出一口鮮血,眼底的絕望似那漫天的陰云,再怎么努力也揮不去一分一毫。

    “看到她眼中的絕望了嗎?”天魔冷笑著說道,“那不是第一道天雷,也不會是最后一道。”

    “怎么會這樣……”鹿臨溪一時愣了心神。

    “天道無情,不問善惡,只守世間秩序,管顧力量平衡。”謝無舟沉聲說著,愈漸冰冷的眼中恨意漸濃,“此處并無凡人,若無人向天道問責,天道不會降下雷刑。”

    不問善惡,只守秩序、論平衡。

    意思就是說,這天道降下的類型,并不只是沖著天魔去的。

    在這個戰場之中,誰的力量超出了“平衡”的范圍,都會引來天道雷刑——直到不屬于人間的力量于此處徹底消失。

    如果沒有那道結界阻礙,他們是可以逃離此處的。

    可他們不曾想過,那用來阻止天魔撤離的結界,根本就是一個早就設計好的陰謀。

    他們應下這個計劃,沒有絲毫保留地幫助天界催動了這個結界,結果雖是困住了天魔與其麾下魔眾,但也徹底阻絕了他們自己的生路。

    “天帝看似執掌天界,可凡事都需與古神商議才可服眾。”天魔聲音仍舊幽幽縈于耳畔,“縱使古神之力漸漸衰頹,三界仍將古神視作真神,若連我都死于三位古神之手,這世上哪里還有人認他天帝?”

    三界容不下天魔,天帝容不下古神。

    九重云臺之上,他必定從頭到尾漠視著那一場不會有勝者的死戰。

    結界不會打開了,就算神魔皆隕,魔兵已滅,那些活下來的天兵天將也不會得到一絲憐憫。

    他們親眼看見了每一道天雷落至何處,那是絕對不能被任何人帶回天界的秘密。

    天魔說,第一道天雷落下之時,無論是它,還是三位古神,都已經余力無幾。

    除非聯手,否則無人能將頭頂那道結界打破。

    這一切都是刻意為之的。

    它忍不住向他們發問,在發現自己被天界拋棄的那一刻,后不后悔為天界做到這個地步?

    真是太可笑了,他們竟然不后悔。

    換做是它,哪怕拼盡所有,也是要報復回去的。

    “他們明明可以和我聯手,只要他們愿意和我聯手,一定可以打破那道結界。”天魔譏笑道,“可他們一定要我死,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我死。”

    雖然天道雷刑不會停止降下懲罰,可為了沒有一絲意外,元滄與瑤華還是將余下的全部力量盡數交給了承淵。

    那最后的一擊,天地為之震顫。

    鹿臨溪抬眼之時,望見了那無比決絕的一幕。

    無望的古神燃盡殘軀,在那接連落下的雷刑之中,為這世間斬殺了那因怨而生的天魔。

    最后的那一刻,天魔平靜地望著雷刑之下那一副將隨自己一同消散的殘軀,最后一次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值得嗎?

    它不會死的,只要殘魂不散,它便還能復生。

    就算有朝一日它殘魂消散,這世間的惡是不會消失的,他們所護的蒼生,不過也在世間痛苦求存。

    怨氣不會消弭,怨氣會不斷滋生,待到它們再次多到這個世間難以承載之時,仍會有新的天魔于怨氣之中誕生。

    他們犧牲自己才能守得一時,獲利之人還將他們算計至此。

    這真的值得嗎?

    天魔沒有得到答案,但在眼前之人消散的那一刻,它握住了一縷執念。

    那是一個終將隨風湮滅的承諾,僅僅一瞬,便也消散在了它的指尖。

    仍在與魔族廝殺的天界將士沒能等到頭頂結界散去。

    神魔隕落后,他們拼盡全力,借著滅魔之陣獲得了慘勝,還沒有來得及躺在地上喘幾口氣,天界便已于此處降下了一場足以焚盡一切的天火。

    而天邊那一道結界,不止攔阻了所有人的生路,也堵住了魂靈通往輪回的道路。

    無數魂靈與漫天怨氣一同被困在了結界之中,在天火的燒灼之下徹底消散或是相融。

    原來,這才是當年神魔一戰全部的真相……

    三百年天火焚燒的從來不只是天魔殘魂和漫天怨氣。

    它焚盡的,還有那一戰的真相。

    天火散去之后,這片天地漸漸化作了鹿臨溪記憶中的模樣。

    遮天蔽日的怨氣,骨肉長成的山林,還有那一片侵蝕一切的猩紅之海。

    她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場夢境,只是身旁的謝無舟雙眸早已不似當初平靜。

    那一瞬,他眼底的恨意讓她感受到了徹骨的冷。

    她下意識想要逃走,卻在短暫遲疑后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謝無舟,即便如此,你也還是不愿與我聯手?”

    “你必須死。”謝無舟冷冷說著,沒有半分猶疑。

    “那你還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話,你和你爹一樣,拼盡所有,都只是為人作嫁!”天魔的話語中多了難以理解的怒意,“而那人,恨不得你們灰飛煙滅,永世背負罪名!你為什么不想報復?你為什么還能忍受!你為什么……”

    “閉嘴!”

    謝無舟只一揮手,便已撕破整個尸山幻境。

    所有的畫面歸于一片混沌,一道黑霧在紅光之中緩緩消散,又于混沌之中再次重聚。

    這一次,紅光沒有將它擊散,只如囚牢一般將它束縛。

    他望著那團黑霧,似是通知一般,寒聲說道:“他,也必須死。”

    話語之中有著極致冷靜的恨意。

    第95章

    靈光收緊的一刻,黑霧發出了憤怒而又痛苦的聲音。

    本就并無實體,只是一縷魂魄,還在十日前受到了重創的天魔,能夠聚起一座蜃樓已是十分不易。

    如今的它,若是無法攻心,幾乎沒有半點抵抗能力。

    可謝無舟已經撕破了它的幻境。

    “沒有我,你不可能做到!”它急促而又憤怒地低吼著。

    謝無舟沒有反駁,甚至沒有回應,只是又一次收緊了靈光對黑霧的束縛。

    過往真相已然明了,他沒有心思陪這不懷好意的家伙玩下去了。

    “為什么你就是不明白!我們才是一路人!”

    它不能理解,為什么他明明遭受了那么多的不公,為什么他明明也是恨的,卻還是不愿與他合作。

    他肯定受到影響了,它能感受到他的怒火,那是多么冰冷的眸光也無法掩蓋的存在。

    可他仍舊留存著絕對的理智,就像曾經無數次壓制它的意識那樣,無論心底的苦痛與怨恨多么洶涌,也沒有一刻向它低過頭。

    “什么一路人?”謝無舟冷冷說道,“如果你從來不曾出現,如果七千年前,你可以死得干凈一點,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天魔明顯掙扎了起來。

    它開始質問,開始接連不斷地譏諷。

    它好像十分憤怒,憤怒眼前之人竟和七千年前那三個固執的蠢貨一樣,為了除掉它,可以不顧一切。

    它本以為謝無舟和那三個蠢貨不一樣,他分明不在意世俗的評價,他分明也曾扔下所有良心,決絕地踏上過它最期待的那一條道路。

    可他竟然放棄了,它竟無法喚回他那時的決絕。

    天下蒼生有什么值得守護的?

    神魔之力無法干預凡塵之事,不公與苦痛無時無刻不在各個地方反復上演,越是良善守序之人越是容易受到欺凌。

    倒不如把“惡”帶到這個世間,打破所有的規矩與道德枷鎖,讓世人釋放最原始的獸性,只用力量爭取想要的一切。

    如此,再不會有守序者被自己堅信的規矩束縛,偽善者用盡心機剝奪他人一切,卻仍高枕無憂的事情發生了!

    “這不和魔界一樣嗎?若這世間沒有魔界這樣的地方,你會有今時今日這樣的地位嗎?”天魔急迫地追問著,“把三界都變成這樣不好嗎!”

    可它想要勸說之人,始終無動于衷。

    “謝無舟,你還真是最完美的容器。”天魔語氣里滿是恨意與怨憤,它不再嘗試勸說,只是開始了言語上的刺激,“天帝選擇你來封印我,真是他此生做得最對的決定,因為這世上沒有第二個比你更可笑的人了。”

    “只有你能封印我這么久,只有你哪怕從未得到善待,甚至被奪走一切,被憎惡、被算計、被利用,也依舊愿意替天界對付唯一能夠幫你的我!”

    “你和你父親一樣固執,可你不是你的父親,他為蒼生殺我,會被所有人銘記。而你為蒼生殺我,并不會被任何人銘記,到頭來你我都只會是世人眼中禍亂世間的魔頭,死不足惜!”

    “你會后悔的!”天魔忍著痛苦,近似癲狂地大聲笑道,“天帝會殺了你,他早就在外頭準備好了!”

    “血海之水會將你徹底限制,沒有我的幫忙,你連沖破結界都做不到!”

    “我死后千年萬年,總會再次因怨而生!而你,會死在血海之中,除了天界留給你的罵名,就連一灘爛肉都不會留下!”那一刻,它笑得是那么的刺耳,“你是我見過最可笑的存在,我真憐憫你!”

    “你閉嘴吧!”鹿臨溪忍不住罵道,“吵到我的耳朵了!”

    好聒噪啊,聒噪得人腦瓜子賊疼!

    按常理來說,不都是主角打不過反派,才會大段大段話療反派的嗎?

    這怎么還反過來了呢?果然人在打不過對手的時候,都愛采用話療是嗎?

    要是能把這家伙和天帝關一起,讓他們彼此話療,一個明著壞,一個暗著壞,兩個話都不少,還真說不好最后誰輸誰贏。

    “你別聽它胡說八道,浮云會幫我們的,沈遺墨也一定不會坐視不理!”鹿臨溪望著謝無舟認真說道,“再說了,還有我呢,我支持你現在就弄死它,可別讓它再嗶嗶下去了!”

    這貨真的太吵了,再讓它嗶嗶下去,她都想滅世了。

    “你真相信他們會幫你?你真覺得他們對你就沒有半分利用?你可是魔啊,你曾經想要他的命,他真的一點也不介意嗎?”

    “要不是你們在他不知真相之時騙他吸走了我另外半縷殘魂,你覺得他回到天界后,就不會想要抓到你,把我魔骨中封印的殘魂渡入你的體內,讓你和我一起消失嗎!”

    “你怎么會相信‘朋友’呢?當初的天帝與你父親就不是‘朋友’了嗎?”

    鹿臨溪:“你說夠沒有!”

    很顯然,它沒有說夠。

    “就算他真把你視作朋友,你也報不了仇的!如果你能忍下心中恨意,你所信任的‘朋友’或許還能護你離開,可你若想報仇,他一定會忠于他的父親!他知你有本事潛入天界,為了自己父親必定會加重防守,只要有他在一日,你就別想輕易如愿!”

    鹿臨溪:“……”

    雖然這話很難聽,但是好像確實如此。

    無論如何,那都是沈遺墨的父親,上一次離開天界之時,即便是早已身受重傷,他也還是想要護住那個早已不配受他敬仰的父親。

    可是謝無舟不會再忍了,這一次他是認真的,說什么都要將新仇舊怨一并算上的。

    他們會變成敵人嗎?

    曾經約定好的還要重逢,會成為一件再不可能的事嗎?

    她不想這樣,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替他再做任何選擇了。

    他已經為她讓步太多,仇恨這一步,再也不能退讓了。

    就在她止不住胡思亂想之時,那一團束縛黑霧的靈力已漸漸滲出血色的紅煙,像是魂魄溢出了鮮血,隨時可能被徹底湮滅。

    那一縷魂魄于痛苦之中嘶吼著相似的話語。

    謝無舟不由冷笑:“虛張聲勢!”

    “你會后悔的!”它一次又一次強調著,直到又一次在靈光之中消散。

    四周一下安靜了下來。

    鹿臨溪不由詫異:“它死了嗎?”

    她這話音剛落,便見眼前這片混沌的天地一點一點泛起了暗紅的血煙。

    看來這事沒有那么簡單……

    忽然之間,一股強大的靈力從外頭撕破了這片混沌。

    所有的幻象似在那一瞬徹底破碎,周圍只剩下了暗沉到發黑的怨氣,與絲絲縷縷若隱若現的魔氣。

    它們如燭光填滿房屋那般,相互交纏著彌漫了整座看似空空如也的蜃樓。

    鹿臨溪只是站在其中,都感覺心緒十分不平穩。

    混沌散去的那一刻,她看見了沈遺墨和浮云,也看見了他們眼中的詫異。

    她剛想說點什么,便見一道靈光毫不猶豫地攻向了謝無舟所站之地,一旁浮云似也沒有認出他們,瞬間結印施法堵住了他們的退路。

    浮云:“天魔,受死!”

    鹿臨溪:“不是……”

    怎么就天魔受死了?這明顯是搞錯了啊!

    鹿臨溪還沒反應過來呢,只見三道靈光于半空之中相撞,四周怨氣顯然受到沖撞,好似油墨被水暈開一般,緩緩扭曲著、旋轉著目之所及的每一寸空間。

    這種感覺,看得人多少有些頭暈了……

    眼前無比熟悉之人,好似一點一點扭曲成了一團帶著血煙的黑霧……

    難道她看見的不是浮云他們,而是天魔借蜃樓編織的幻影?

    鹿臨溪皺了皺眉,強忍著沒讓自己吐出來。

    就在此時,謝無舟指尖點上她的眉心,一道靈光閃過,周遭畫面終于不再扭曲旋轉。

    這一次她看清了,眼前之人確實是浮云和沈遺墨,但是他們的周遭似是蒙了一層魔氣,若不細看根本無法發現。

    鹿臨溪驚道:“他們為什么還被困在幻象之中?”

    就在她發問之時,兩方又已交手數次,靈力的碰撞似讓整個蜃樓都已不再穩固,就像是船遇上了浪,搖晃得鹿臨溪險些沒能站穩腳步。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謝無舟的回答——天魔把更多力量壓在了對面。

    難怪她總覺得剛才那團黑霧很菜,好像很輕易就被拿捏住了,搞半天這天魔也就嘴上說得奮力,實際上還是把更多的力量放在了另一處幻境之中。

    她雖不知浮云與沈遺墨二人究竟在那個幻境里看見了什么,但是此時此刻,他們無疑是把謝無舟當成天魔了,動起手來一招一式可謂是毫不留情。

    她試著喚醒浮云,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似被怨氣吞沒了一般,全然無法傳到浮云耳中。

    剛才那一瞬,他們撕開了一道幻象,此刻肯定以為眼前一切就是真實。

    殊不知這就是天魔故意的,假意露出破綻敗退,實則設下新的幻象,想讓他們相互消耗彼此的力量,再尋機會趁虛而入。

    鹿臨溪:“這樣下去不行,得想個辦法!”

    謝無舟:“毀掉蜃樓。”

    鹿臨溪:“你能做到吧?”

    謝無舟:“需要時間。”

    想要毀掉蜃樓需要時間,可眼前二人卻將謝無舟纏得完全脫不了身。

    鹿臨溪沉默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大聲叫嚷了一聲:“我幫你爭取時間!”

    “什么?”謝無舟似是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來拖住他們!”鹿臨溪說著,在謝無舟無比詫異的目光下化身一只大鵝,撲扇著翅膀沖向了浮云。

    只那一瞬,沈遺墨已操縱著靈力轉而攻向了她。

    謝無舟下意識想要替她擋下身側致命的靈光,卻見一陣紅色靈光先他一步閃起。

    靈光散去之時,只見大鵝口中叼著一根紅色的尾羽。

    如她所料,這尾羽就像法寶一樣,可以用靈力催動其中蘊含的力量。

    “你別管我,毀掉蜃樓!”鹿臨溪口齒不清地說著,又一次撲扇著翅膀繞著眼前二人飛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傷不了他們分毫,但是她大膽猜測,此時此刻自己在他們二人眼中只是一團黑霧,或是一部分魔氣!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她甚至不需要進攻,只需靠近徘徊,他們便會萬分警惕,無暇顧及其他。

    事實也確是如此,她在浮云和沈遺墨二人眼中真就只是一團黑霧,攜著駭人的魔氣,意義不明地在他們身側詭異穿行了起來。

    有句話叫亂拳打死老師傅,說的就是鹿臨溪現在這種情況。

    此時此刻的她,雖說離打死老師傅還有很遠一段距離,但因為看上去毫無章法,反而讓人完全不知應該如何應對。

    就好像是遇上了無法理解的陰謀,就連全力抵御都害怕會中了對方的圈套,只能警惕地選擇保守防御。

    正因如此,她受到的攻勢遠比剛才謝無舟面對的輕上不少。

    那一刻,鹿臨溪幾乎是拼了老命地撲扇著翅膀,用上了自己此生最快的速度,慌不擇路般繞著二人上躥下跳。

    因為知道自己面對的是誰,她半點不敢兒戲地拉滿了自己的求生欲,但凡是能夠躲掉的靈光她是半點也不敢碰,那種實在無法躲掉的攻擊便把靈力注入尾羽之中硬抗。

    她感覺世上不會有比自己更能飛的鵝了!明明那么大一只,卻硬生生飛出鳥兒才有的那種靈活!

    可不管再怎么靈活,她這也與玩火無疑。

    哪怕已經把全部精力用來躲閃了,也還是因為修為差距確實太大,無法盡數避開那一道又一道快速襲來的靈光。

    哪怕有尾羽之力能替自己阻擋傷害,每一次硬抗下來的攻擊仍舊讓她渾身酸痛發麻。

    她是這輩子也沒想到,自己這小小的身板,有朝一日竟還需要承受來自主角的“混合雙打”。

    只見短短數秒,第一根尾羽便已消散如煙。

    鹿臨溪不由愣了一下,雖然心里有數,抗不了多久是必然,可這靈力消耗速度確實太快了。

    早知道她就多要幾根再上了,一只孔雀那么多尾羽,總不能被她薅禿了。

    就在她取出第二根尾羽之時,浮云釋出的一縷靈光趁機將她束入其中,她下意識掙扎了一下,卻發現自己除了把靈力注入尾羽護體以外,再也無法動彈分毫。

    “我抓住它了!”浮云驚喜道。

    周身的靈力壓力一下重了許多,潔白的靈羽一點一點將她牢牢纏縛,又緩緩向內擠壓,徹底遮蔽了她所有的視線。

    幾乎只用了一瞬,她就有點難以呼吸了。

    “謝無舟!我撐不住了!”鹿臨溪一時大聲嚷嚷起來。

    她才不會逞強呢,她就只有三萬靈根,繞不暈兩個主角一點也不丟人。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自己不怕疼,最后受到的傷也大多會被轉移到謝無舟身上,她可不能拖這后腿!

    第二根紅羽即將消散,紅色靈光愈發微弱。

    鹿臨溪下意識再次掙扎了一下,忽聞一聲巨響震動天地,潔白靈羽外似有火光若隱若現。

    天地間傳來天魔震怒的低吼,周遭似有什么轟然崩塌。

    風聲作響,浪潮呼嘯,都在那一瞬于她耳邊響起。

    “小溪!”

    隨著一聲驚呼,浮云撤下術法,飛身上前將大鵝接入懷中,眼底滿是懊悔與后怕。

    鹿臨溪詫異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殘破的蜃樓正在熊熊烈火中逐漸坍塌,滿是裂縫的墻壁好似一寸寸被人剝落的外殼,帶著紅焰墜入血海。

    血海只一瞬便吞沒了焰火,那些被剝落的“殘壁”也緩緩化作怨氣,又一次向蜃樓中心的一團巨大黑霧聚攏而去。

    “我有沒有傷到你!”浮云擔憂地問著。

    鹿臨溪剛想回答,便覺得一陣拉拽之力猛地把自己揪出了浮云的懷抱。

    她連忙催動周身靈力,好努力才在半空維持住了身形,抬眼只見那團黑霧已被謝無舟與沈遺墨二人牢牢束住。

    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在蜃樓之中看見了什么,哪怕神色凝重,顯然各有心事,可這一切太過突然,誰都沒有時間解釋任何。

    但是就算心中有再多疑惑,也有一點是絕對不會存在任何異議的。

    ——天魔必須死!

    哪怕失去了蜃樓的天魔已經十分虛弱,二人釋出的靈力仍是給足了這縷魂魄最大的尊重。

    忽然之間,白晝化作黑夜,烈火焚灼天空。

    天魔最后一次拼盡全力反抗,天地間所有的怨氣都向四方散去。

    與此同時,云端之上,無數仙神運起靈力。

    天邊滅魔陣法忽起,遮天蔽日般沉沉向下沉落,牢牢籠住了那四散的怨氣。

    那一瞬,天地之間都回蕩著天魔無比刺耳的笑聲。

    它說等到怨氣彌漫人間,它會再次歸來。

    就算滅它身形、毀它神魂,這三界眾生欲念未除,它便不會徹底消滅。

    它可以等,無非是陷入長眠,無非是等得時間更加漫長。

    最后的咒怨之聲隨著黑霧一起,于這天地之間一點一點消散無蹤。

    而那尚未凈化的滿天怨氣,仍被滅魔陣法壓著緩緩向下沉來。

    鹿臨溪第一時間抬頭朝著云間望了一眼。

    只一眼,她便望見了那個冷眼俯視著他們的天帝——那雙好似威嚴的眉目,似是努力壓抑著奸計得逞的喜悅。

    這老畜生向來如此,過河拆橋已經是他的慣用把戲了。

    要不是此處除了謝無舟,還有他自己的兒子,想必他并不介意再一次留在九重云臺引動天雷。

    一切正如先前所料,天魔未死,天界仙神提前布下的滅魔陣法便會用于應對天魔。天魔若死,這陣法所滅之魔便會是他們眼中那個執迷不悟的神族叛徒。

    “小溪,你們快走!”浮云說著,飛身掠至陣法之下,以全身靈力撐起一個結界,試圖抵御它的下沉。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道靈光自沈遺墨的掌心釋出,那用以阻擋滅魔陣法的結界瞬間靈光大盛。

    “祈澤,天魔已除,如今這世上誰才是我們天界最大的威脅,你難道不清楚嗎?”

    天帝的聲音冷冷回蕩于天地之間。

    話音落時,他稍稍抬了下手,明顯是下達了某種命令。

    下一秒,狂風驟起,血海好似活了一般,忽而向上騰起水波,如被人生生剝去鱗片的血色巨蟒,扶搖直上數十丈高,張開的血盆大口,仿佛可以在頃刻間吞噬一切。

    它向著謝無舟追了過去,鹿臨溪幾乎沒有思考,飛身攔在血蟒面前,幻化人形的同時,雙手結印向前釋出了一道微弱的淺藍色靈光。

    微弱靈光與血蟒相接的那一瞬,一只手掌抵上了她的后背,只見那微弱靈光忽而如泉化海,只一瞬便徹底淹沒了血色的巨蟒。

    臥槽!有被爽到!

    鹿臨溪對天發誓,她這輩子就沒那么霸氣過!

    然而就在她驚喜之時,血蟒忽而化作萬千絲刃,天羅地網般向她襲來。

    “這要怎么辦!”

    鹿臨溪話音未落,便覺體內又多了一股靈力,都不需她思考,便已化作一道道靈光,攔阻了那些落下的羅網。

    數位仙神操縱著血海一次又一次試圖穿過那層靈力的防守,卻都徒勞無功。

    天帝不由皺眉,抬手之時,星輝化劍,穿過滅魔陣法與那漫天怨氣,刺向了那毫不起眼的女子。

    奪目的劍光瞬間便穿透了那渾厚卻又無比尋常的靈力。

    那一瞬的威壓,強大得幾乎凝滯了她的呼吸。

    恍惚間,她被謝無舟拽到了身后,只見如焰的靈光頃刻便已擊碎那道劍光。

    雖然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她卻仿佛察覺到了一股濃烈的殺意。

    下一秒,謝無舟抓著她的手腕,只一瞬便將她帶到了沈遺墨的身后。

    鹿臨溪甚至來不及反應,便見謝無舟掌心運起靈力,猝不及防向前打出一掌。

    那一掌看似輕飄飄的,沈遺墨的雙眼卻在那一瞬渙散了。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錯愕地停下了施法的手。

    鹿臨溪隱約聽見謝無舟對她做出了解釋,沒有半點聲音,似是隨著緊握的手,傳至她的心間。

    ——我只想告訴他當年的真相。

    鹿臨溪回過神來,連忙回身攔住了想要上前救人的浮云,神色堅定地對她輕輕搖了搖頭:“浮云,沒事的!”

    浮云不由一愣,欲言又止間,眼底的驚惶一點一滴化作擔憂與害怕,卻再無上前一步。

    鹿臨溪抬眼望向云端,第一次在天帝眼中看見了擔憂與震怒。

    紅色靈光于沈遺墨身側散去之時,天帝正以靈力引動血海之水,眼底殺意已如入骨執念般深不見底。

    可也恰在那一刻,沈遺墨原本渙散的雙眼里漸漸生出了幾分難以置信,而那難以置信又在頃刻間化作了天塌地陷般的茫然無措。

    他仿佛忘記了留手,手心的靈光只一瞬便震碎了那一道滅魔之陣。

    陣法破碎之時,布陣之人皆承受了輕重不一的反噬。

    天帝眼底閃過一絲詫異,還未做出任何反應,那如焰的靈光已然沖破漸漸散去的滅魔陣法向他席卷而來。

    他下意識操縱血海之水想要吞噬這樣的靈力,卻發現失了滅魔陣法的壓制,他根本無法靠那血海之水將這鋪天蓋地的靈光盡數阻擋。

    謝無舟以靈力縛住天帝的那一刻,沈遺墨下意識想要出手阻攔,偏又在剎那猶豫后緩緩散去了指尖的靈力。

    鹿臨溪看見謝無舟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只是靜靜望著一旁沉默的沈遺墨,似要給他足夠思考的時間。

    “祈澤!你在做什么!”天帝說著,眼中第一次出現了驚慌。

    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然沒有想要救他的打算。

    哪怕是上一次,他親手將他重傷,他也曾為他設下一道結界……

    他忍不住向他質問:“你真要背叛天界嗎!”

    可下一秒,他對上了那滿是質問的雙眼,每一分無法理解都似在問他同一個問題。

    ——為什么?

    沈遺墨:“父帝不是說,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天界,沒有選擇,無可奈何……”

    他竟然全信了。

    犧牲旁人,是為了蒼生無可奈何,舍不得他,所以沒有第二種選擇。

    就算無法理解,他也還是信了。

    可除了那一件事呢?

    七千年前那一道鎖住了所有人退路的結界,和原本不該落下的天雷,又是怎樣的無可奈何,為什么沒有選擇?

    原來,是他天真了。

    他的父帝一直都有選擇,不只有選擇,還將每一個選擇都做得那么冷血無情。

    若非如此,世間不會多出一片尸山血海。

    而那個他曾無比崇敬之人,直至此刻都還沒有半分悔改。

    他竟然還在問他,他所做的一切難道不是為了天界,不是為了護佑這天下蒼生?

    他竟然還在說都怪那個神族叛徒執迷不悟,他本也不愿如此……他是他的父帝,他不能不管他……

    沈遺墨眼底的掙扎終是一寸一寸化作了心灰意冷。

    “這一次,我不會攔你了。”沈遺墨沉聲說著,緩緩閉上了雙眼。

    “祈澤……”浮云眼底似有不忍,卻也沒再多說任何。

    鹿臨溪不禁望向了謝無舟,望向了那雙滿是恨意的眼眸。

    這一次,終于再也沒有人會阻攔他了。

    自己的,父母的,曾經忘卻的,以及那些莫名背負的……

    七千年來所有的仇怨,都能在今日徹底清算明白了。

    第96章

    那一日,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

    有人叫罵,有人勸阻,有人試圖援助,但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撼動那紅光一分一毫。

    “血海之水可以侵蝕他的靈力!”有人高聲提醒著,卻見浮云催動靈力布下一個大型結界,神色堅毅地隔絕了腳下的血海。

    那一刻,除去風與海浪,天地間似再無一絲聲響。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陣死一般的靜默。

    前來誅魔的眾多仙神雖知謝無舟的真實身份,也知他們太子祈澤一心向著那個執迷不悟的魔頭。

    許是心有愧疚,許是感到虧欠,祈澤會想護送那個魔頭離開,眾人都是知曉,也能夠理解的。

    天帝一心想要除了謝無舟以絕后患,不少仙神也覺得如此決定雖是為了天界著想,可曾經那般利用,如今又要過河拆橋,確實有些不太光彩。

    可不管光不光彩,魔頭就是魔頭,天帝有令,哪有不殺的理由?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祈澤一定會出手,如果他在蜃樓之中沒有受到太大損傷,應是可以拖延足夠的時間,幫謝無舟安全離開此處的。

    只是誰都沒能想到,他竟絲毫不顧陣法反噬會傷及結陣的眾多仙神,只一下便破了那滅魔大陣。

    更讓所有人沒有想到的,是謝無舟傷害天帝之時,他竟沒有半點相護之意,言語之間更是充滿質疑。

    祈澤一向循規蹈矩,更是對天帝萬般崇敬,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讓他發生了如此大的態度轉變,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其中必有不小的隱情。

    神魔一體可是極其罕見的上古血脈,縱使古神仍在,也未必能夠穩勝。

    或許他們拼盡全力可以救下天帝,可在不知真相的情況下,為救一人讓整個天界傷亡至此,真的值得嗎?

    無數雙眼睛神色復雜地看著那如焰的靈光一寸一寸燒毀了天帝的神髓。

    這無疑是一場緩慢的折磨,難以想象的痛苦讓那曾經的天界至尊失了所有的尊貴與威嚴,只能聲嘶力竭地祈求著被放過,期盼著被拯救,又在無望之中近乎崩潰地失聲咒罵。

    他罵謝無舟是滅世的魔頭,罵祈澤與浮云是天界的叛徒,罵他為天界做了那么多,卻無一人出手救他。

    他還說天界眾神皆與魔頭勾結,這三界遲早會變成魔族統領的三界。

    眾人面面相覷,每人眼中都有各自的考量。

    許是害怕出頭之時無人響應,自己也會落得和天帝一樣的下場,一時之間再沒有人試圖出手。

    “剔骨洗髓,不是天界想要給我的恩澤嗎?既是恩澤,怎么到了自己身上,會如此厭棄呢?”謝無舟的語氣似是戲謔,望向天帝的目光卻無比冰冷,“我看你心臟至此,不似仙神,今日你若向我跪下求饒,我亦可在魔界為你留一處容身之所,留你一條爛命。你看,這樣的恩澤,你要是不要?”

    “謝無舟!你這個滅世的魔頭!邪不勝正,你注定不得好死!”天帝咬牙吼叫著,“承淵當真是找了個下賤的女人!不然怎會生出你這樣的孽畜!”

    謝無舟操縱靈力的手指于那一瞬攥緊,只聽得一陣碎裂之聲,天帝體內神骨漸漸消散。

    他冷冷看著那個再沒有一絲靈力護體的廢物,眼底恨意愈發濃烈,似是恨不得親手將其千刀萬剮。

    “你高高在上太久了,我看著累。”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謝無舟指尖微微用力,便將那需仰望之人從云端之上拽了下來。

    紅色靈光只在一瞬便撞破了浮云設下的結界,攜著最深的恨意,將那人重重摔入血海之中。

    靈光觸碰血海的瞬間便被吞噬殆盡,失了靈光束縛的天帝掙扎在血海之中,每一寸皮肉都在快速潰爛。

    紅色的靈光沒有任由他死在血海之中,只是一次又一次在血海之水的吞噬中強行聚起一瞬,將那一坨血肉模糊的“肉塊”撈起,以魔氣強行修補其臟腑,而后再次扔入其中。

    所有人都震驚于眼前一幕,眼底除了驚恐還是驚恐。

    沈遺墨緊握的雙手已有青筋暴起,哪怕閉上雙眼不再去看,也仍舊能聽見那嘶啞得再不似人聲的哀嚎。

    浮云向他靠去,似是想要說些什么,最后卻只是緊緊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謝無舟……”沈遺墨似是終于無法忍受,每一字都沉重萬分,難以啟齒得仿佛快要耗盡他所有的氣力,“給他一個痛快吧……”

    不是命令,不是建議,更不是商量。

    是祈求,為一個罪該萬死之人,祈求一個痛快的結束。

    那個人到底是他的生父,是他七千多年來唯一敬仰之人。

    謝無舟沉默了一瞬,漸漸恢復的理智淡去了眼底冰冷的恨意。

    他最后一次將那一灘露了骨頭的爛肉拽起,指尖一動,便已斷了那人頸骨,扔垃圾似的將其丟回了云端。

    離那爛肉最近的仙神紛紛向后退散,眼里滿是惶恐與難以置信,這令人作嘔的一灘爛肉竟是他們的天帝。

    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似是害怕眼前的魔頭會在此處大開殺戒,而他們唯一可以寄托希望之人只會選擇旁觀。

    血海之上,怨氣緩緩飄散。

    神與魔僵持著、靜默著。

    誰也不知這樣的靜默持續了多久,謝無舟轉身飛至鹿臨溪的身旁,淡淡說了一句:“走吧。”

    鹿臨溪回過神來,無聲點了點頭。

    她下意識回頭望了浮云一點,今日發生的事,讓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還可以去到天界,和浮云再次重逢了。

    謝無舟殺了天帝,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殺了沈遺墨的父親。

    沈遺墨會恨嗎?

    就算找不到理由去恨,心里或許也會生出一絲芥蒂,哪怕嘴上不說,也總有什么在悄無聲息間發生了改變。

    不管怎樣,故事都在這一刻結束了。

    她幻化回一只大鵝,拍拍翅膀飛進了謝無舟的懷里,沖著浮云揮了揮翅膀。

    浮云雖有不舍,卻也還是揚起一抹笑意,向她揮了揮手。

    “謝無舟。”沈遺墨忽然叫住了他的名字。

    “謝無舟,我父帝已經不在,再也不會有人阻止你回到天界。”他分明也萬分糾結,但最終沒能忍住,向他說出了心底的虧欠,“父帝欠你太多,我可以……”

    “我是魔,你看見了。”謝無舟抬眼將云端眾仙一一掃過,他們眼中的厭惡與懼怕不會消散,只會愈加濃烈,“從前的一切離我太遠了,我回不去,也不想回去。”

    他說他沒有規矩的,他心狠手辣慣了,世間與他相關的惡言那么多,哪能每一條都是假的?

    他能成為魔尊,殺過的人數不勝數,使過的手段更是殘忍無比,可千萬不要因為一時同路,便對他生出了不該有的錯覺。

    他可不想背負任何人的期待,那種東西真是……

    又重,又沒意義。

    至于當年的真相,他說是不會有人信的,所以他懶得浪費口舌了。

    “你想怎么選,是你的事情。”謝無舟說著,不再多做逗留。

    此事關乎天界顏面,又牽扯了太多前塵舊事,就算沈遺墨為了天界穩定將此事瞞下,他也不會感到意外。

    他孤身來到人界,為的從來都只是擺脫被天魔徹底掌控的命運,既然天魔已經不復存在,他也該回魔界了。

    他第二次遠離了那片尸山血海。

    曾經在夢醒之時遺忘了的那一抹白,如今就在他的懷中,再也不用害怕失去了。

    鹿臨溪伸長脖頸,扭頭望著身后的一切,不由心生感慨。

    海上蜃樓消散之后,那些失了束縛的怨氣并未重新向天空聚攏,只是一點一點向著四處飄遠,又在飄遠的路上漸漸消散。

    原來那些遮天蔽日的怨氣常年不散,只是因那一道攔阻了所有人生路的結界從未撤去。

    如果那一道結界早日撤去,怨氣會漸漸消散,怨靈會少上許多,尸山之上不會生出黑色的肉林,海水不會被尸氣與怨氣化作侵蝕一切的血水。

    就算沒有靈鶴仙人護佑,七千多年也足夠這片荒原變回一座尋常的島嶼了。

    她不清楚這到底是不是那個坑貨作者真正想寫的故事,只知道那許久沒有吱過聲的系統忽然叫喚了起來。

    【恭喜宿主達成任務目標,成功通過隱藏支線改寫《入魔》爛尾的BE結局,修復了即將崩壞的世界——讀者最終滿意度為81%!】

    【積分+15000!當前積分:30000!】

    【積分商城已解鎖全新物品!宿主可用積分隨時隨地進行兌換!】

    【百日之內,系統隨時可為宿主開啟現世之門,無論宿主準備何時啟程,都可以直接呼叫系統。】

    【宿主回到現世后,總積分將以1:500的比例轉換為可以兌換各類物品的虛擬貨幣。】

    “聽上去好像挺復雜的,竟然不是直接給現金,或者打進銀行卡里嗎?”

    【那就太引人注目啦!宿主請放心,大部分東西都是可以兌換的,不給現金也可以防止宿主不會理財,上當受騙或是沉迷賭博——總之這筆財富絕對夠宿主一生無憂了!】

    “那你們還怪貼心的嘞……”

    鹿臨溪猶豫了許久,忍不住問道:“如果我不……額,如果我只要一半獎勵,能帶一個人走嗎?”

    她真不是覺得謝無舟只值七百五十萬虛擬貨幣,實在是忙活這么一場,要是什么都撈不著,多少有些太虧了。

    然而她的算盤打得還是太美了一點,系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

    【宿主,書中人物絕對不可出現在現實世界之中,這份力量太難監控,哪怕宿主使用了什么手段偷渡,一旦發現也是必須抹殺其存在的。】

    “可我要是走了,謝無舟怎么辦……”

    系統是會抹去他的記憶,還是捏造一個假的她,留在他的身旁欺騙他一生?

    鹿臨溪忽然有些害怕,她不想聽到答案了。

    她承認,系統告訴她可以回家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心動了,哪怕早已習慣,也早已愛上這個世界,她也還是忍不住想念起了那個恍如隔世的家。

    可她答應過謝無舟不會再離開的,她不該問這些問題……

    “你別告訴我了,我要留下來!”

    【宿主想要留下也是可以的,系統將在百日之后消失,到時總積分將會轉化為等同數量的靈根,所有數值監控也將徹底失效。】

    【友情提示,在系統離開之前,商城積分可以放心使用,并不會影響最終結算!】

    “……這么小氣的嗎?”

    換錢的比例是1:500,換修為竟然只有1:1啊?

    商城積分就算全換成增加靈根的藥草,總共也沒有多少啊!

    摳門,真是太摳門啦!

    【宿主若在百日內改變主意,仍舊可以呼叫系統開啟現世之門。】

    “……”

    不過這一次,就不叫它垃圾系統了吧。

    雖然坑了她好幾次,但最終還算是好說話的,竟然愿意讓她留下來,她一開始還擔心會被強制帶走呢……

    可是,可是如果她不回去,那個世界的她會死掉嗎?

    她會死在出租屋里,安安靜靜死在床上,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被合租的室友發現。

    媽媽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難過的……

    鹿臨溪忍不住問道:“如果我什么獎勵都不要,可以給我個雙程票嗎?”

    系統沒再回應。

    鹿臨溪不由得陷入了一陣沉思。

    這個世界很好,謝無舟很好,浮云很好,哪怕是又悶又直的沈遺墨也挺好的。

    她不再是最初那個只有飼料和草可以吃的鵝了,當初連想都不敢想的1500靈根,現在都不怎么被她放在眼里了。

    她不再怕冷怕熱,也不用每天加班加到身心俱疲了。

    可那個世界再苦再累,始終都有一個很好的媽媽,一直一直安慰鼓勵著她。

    媽媽總會問她缺不缺錢,就算她說不缺,逢年過節時也總能收到大大的紅包,每次出門旅游也都能收到媽媽的轉賬。

    媽媽從來不會逼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也總是告訴她不要太過累著自己。

    她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但她一直都被那份愛意保護得很好。

    她忽然不敢去想,自己要是先一步走了,媽媽一個人要怎么辦。

    她越想越是難以抉擇,越想越是感覺自己腦子快要裂開了。

    就在這時,系統又莫名其妙叫了一聲。

    【積分商城已解鎖全新物品!宿主可用積分隨時隨地進行兌換!】

    鹿臨溪愣了一下,疑惑地打開系統商城看了一眼。

    熟悉的推薦彈窗跳到了她的眼前。

    這個推薦物品是一顆幽藍色的珠子,珠子里面困了一只藍色的靈蝶。

    系統的起名方式也是一如既往的敷衍,這顆珠子的名字竟然叫做——要做一場莊周夢嗎?

    她還是第一次見可以兌換的東西能自帶問號。

    珠子的簡介十分簡單,只有短短三句話。

    “帶著你的念想,去你想去的家鄉。”

    “夢境會影響現實,千萬老實一點,不要仗著是夢,就隨便違法亂紀哦。”

    “現世的時停不會持續太久,兌換后請在百日之內使用。”

    ——兌換此物,系統將會消失,總積分也將徹底清零。

    鹿臨溪愣了一下,連忙向系統追問起來:“我有點不太懂,這場夢和我與謝無舟經歷過的那場夢相似是嗎?它不是假的,我是真的可以通過它去到一個地方?”

    【宿主沒有理解錯,這是系統為每一位不忍離開小說世界,也舍不得現世家人朋友的穿書者準備的第三種選擇。】

    放棄所有獎勵,換一場真實的夢境,夢境的內容是一段平凡的人生。

    她想,系統真的很摳門,但她這次就不罵它了,因為她太貪心了,什么都想要,換做別人估計都想打死她了,這系統竟然還愿意給她第三個選擇。

    這個選擇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了,就算坑走了她所有的積分和獎勵,她也心甘情愿。

    那一日,鹿臨溪沒有一絲猶豫地換下了那顆珠子。

    系統商城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系統監控的那些數值,都在那一刻于她腦中漸漸消失。

    那個曾經隨時都能調出來看看,但除了看看也屁用沒有的數值面板不見了。

    她試著呼喚了幾聲系統,也再沒得到任何回應。

    系統真的走了,安靜得仿佛從來沒有來過,而她這次真要永遠留在這個世界了。

    她抬眼望向謝無舟,問他是不是要回魔界了,魔界到底是什么樣子,魔族會不會一個個都很兇?

    謝無舟低眉看了她一眼,心情不錯地開了一個玩笑:“沒你兇。”

    大鵝沉默片刻,朝他手臂上擰了一下。

    不過她很善良的,這一擰力氣不大,眼神也不兇狠,最大的氣勢都留在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話里:“我兇不兇,取決于你這張嘴,明白嗎?”

    謝無舟:“明白了。”

    大鵝扭頭看了看四周,此處已經不再能夠看見那片血海,但仍在一片一望無際的汪洋之上。

    鹿臨溪:“我們現在是要去哪兒?”

    謝無舟沉默許久,輕聲說道:“我想……去曦山看看……”

    他說的是“去”不是“回”。

    那個地方早已不再是他的家,就像曾經的名字早已與他再無關聯,可他還是想要回去看上一眼。

    或許是一瞬的執念吧,不去看那一眼便總覺得缺了點什么。

    可他不知道曦山在什么地方,年幼時被迫離家的孩子,無可避免地忘記了回去的路。

    “會找到的。”鹿臨溪笑著鼓勵道,“你現在飛那么快,這對你來說絕對不是一件難事!”

    如她所言,謝無舟確實找到了。

    早已消逝的記憶沒有給他任何指引,他翻遍了路過的每一座孤島,終于看見了蜃樓之中倉促行過的那一座。

    過去了那么久,這里變了太多太多。

    曾經守護著此處的神女仙瑤到底是離去了,隨著她留下的神力漸漸消散,那些山林間的建筑再無神力守護,早在數不盡的風吹雨打中殘破不堪。

    當初那些妖精不見了,沒人知道它們后來去了哪里,又或是有沒有因為仙瑤的緣故遭受天界的為難。

    妖族壽數不如神魔,七千多年若未修出仙身,應是早已重入輪回,謝無舟就算真有什么想問的,也再尋不到誰能回答他的問題了。

    鹿臨溪陪他在那曾有一道靈橋的斷崖上坐了很久。

    他一直望著遠方的云海,思緒不知飄向了哪一段過往。

    鹿臨溪好奇問道:“你在想什么呢?”

    他說他在想,如果天魔不曾出現,他如今會是什么模樣。

    他想了半天,好像有點羨慕,羨慕得有點嫉妒,但想到最后又覺得沒什么好對比的。

    如果天魔不曾出現,他也就不會遇見她了。

    鹿臨溪抱著雙膝想了好一會兒,忽然歪頭看向謝無舟,笑著問了一句:“想不想知道,我從什么地方來的?”

    謝無舟一時有些詫異,那是他從來不敢問的問題,他從未想過鹿臨溪會主動提起。

    他輕聲說道:“想,但如果為難,你可以不說。”

    鹿臨溪笑著搖了搖頭:“不為難,先前是說不出來,現在可以說了。”

    謝無舟:“說不出來?”

    鹿臨溪:“就是,有一種奇怪的、難以描述、無法捕捉,會忽然開口說話,但又只有我自己能聽見的力量,它一直在我身體里限制著我啊。”

    鹿臨溪說著,見謝無舟眼底滿是擔憂,連忙解釋道:“不過它不是天魔那種大壞蛋啦,它只是一個沒什么感情,但又一心希望我能幫它守護浮云和沈遺墨的家伙。”

    她知道,這樣說有點抽象了,所以她決定把整個故事從頭到尾好好說一遍,不管謝無舟是否能夠相信,她都不想再把這一切憋在心里了。

    就這樣,她抱著雙膝,望著遠方的天邊,輕輕搖晃著身子,把一切的真相以及那本把自己氣得要死的小說,都向當事人大反派狠狠吐槽了一遍。

    最初她的語氣是平靜的,故事說著說著就忍不住開始咬牙切齒。

    謝無舟在一旁聽著,總覺得自己被罵了許多次,卻又在每次挨罵后都會聽見鹿臨溪補上一句:“我不是在說你啊,我是在說文里那個!”

    說著說著,太陽漸漸落了山。

    她原本擔心謝無舟不信的,可看樣子他好像全都信了。

    想想也是,他總是這樣,無論她說出什么離譜的話,他都愿意試著相信。

    故事講完的那一刻,她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長氣,望著天邊紅霞,想起了他們初遇的那一日。

    她忽然有些好奇:“我第一次見你,天也這么紅……我當時罵你了,你有生氣嗎?”

    “罵我的人很多,你嚷嚷了半天,我只覺得吵。”謝無舟反問道,“倒是我,差點把你殺了……”

    “這不沒殺掉嗎?”鹿臨溪微微彎起眉眼,把話繼續說了下去,“那時候我們不認識啊,我天天在心里咒你一萬遍,卻還表里不一、想方設法地試圖讓你喜歡上我呢,我倆誰也別說誰……”

    鵝也好,孔雀也好,在故事的最初,都算不上什么好鳥。

    鹿臨溪:“有時候真挺感慨的……”

    她說,她本來只把這一切當成一個任務,做完任務就可以回家了。

    可她漸漸愛上了這個世界,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回去了,卻是再也舍不得了。

    她選擇了留在這里,在做出這個選擇后,那個家伙就消失不見了。

    這一次,她是真的不會離開了。

    那個當初差點把她氣死的故事終于有了全新的結局,這個結局對于主角而言未必是圓滿的,是親人別離,是信仰崩塌,甚至可能是一種不得不提前抗在身上的沉重責任。

    可是她相信,那個性子沉悶又不太會轉彎的呆子男主,一定可以讓天界變得與從前不再一樣。

    浮云那么善良,也一定會陪在他的身旁,不會讓他輕易行差踏錯的。

    至于她自己嘛……

    她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最想要也最喜歡的那一個結局。

    這世上遺憾太多,事事圓滿是不可能的,她知道這點,所以她可知足了。

    要說有哪里比較遺憾,或許是某只孔雀至今不肯給她看上一眼。

    鹿臨溪此話一出,謝無舟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了幾分。

    短暫遲疑后,他還是應了在蜃樓里的承諾。

    隨著一道忽而亮起的紅光緩緩散去,鹿臨溪看見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只紅孔雀。

    原來他并不會比別的孔雀大一點,甚至要是不算尾巴,體型比一只大鵝還要小上那么一點點。

    不過他的尾羽好長好長,感覺比她整個人都要長。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這一摸把孔雀摸害羞了,那長長的尾巴一下便從她手上溜走了。

    她剛想伸手把他抓回來,便見他跳到了離她兩三米遠的地方,一雙幽藍的眸子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了好幾秒,而后抖了抖身子,緩緩綻開了那如火般艷紅的尾屏。

    鹿臨溪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著問道:“小孔雀,你這是在求偶呢,還是在御敵呢?”

    謝無舟:“……求偶。”

    鹿臨溪不由得揚起滿臉笑意。

    某只連“我喜歡你”都沒有對她說過的孔雀,終于是對她開屏了。

    就在這漫天紅霞之下,綻開了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一幕。

    這世上除她以外,應再無人見過。

    鹿臨溪:“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世上沒有比你更漂亮的鳥兒了!”

    謝無舟:“……除了你,沒人見過。”

    他的聲音很輕,她想他應該是臉紅了。

    不過孔雀和大鵝一樣,臉紅也是看不出來的。

    當初欺負小孔雀的那些小屁孩審美都有問題,分明那么漂亮,怎么能說他嚇人,說他難看呢?瞧把孩子罵得一輩子都沒敢以真身示人。

    她不管,她的小孔雀真是世上最漂亮的鳥兒!

    今天就是鳳凰來了她也要這么說!

    第97章

    鹿臨溪望著眼前開屏的孔雀欣賞了好一會兒,忽然化作鵝身蹦跶著跑上前去,歪著腦袋和他比了比大小。

    果不其然,不算尾巴的話,是她個頭比較大!

    大鵝在奇怪的地方尋到了勝利的感覺,一直昂首挺胸,站得分外筆直。

    當然,為了避免小孔雀不好意思,她決定不告訴他這個發現。

    據說孔雀開屏的時候要是站在后面看,就會看到一個翹起來的毛茸茸的屁股。

    鹿臨溪對此感到十分好奇,忍不住想要繞到謝無舟身后看上一眼,可不管她怎么繞,那綻開的孔雀尾屏都會跟著她一起轉圈。

    左左右右轉了半天無果之后,她拍了拍翅膀,原地跳了兩下腳,大聲問道:“干什么?后面不給看啊!”

    雖說謝無舟沒有給出明確的拒絕,但在鹿臨溪問出這個問題之后,他確實一聲不吭地收起了尾屏,讓那長長的尾羽優雅地垂回了地面。

    鹿臨溪:“小氣誒!你都踢過我屁股,不給我看你屁股!”

    謝無舟:“沒見過你這么說話的。”

    “那你現在見到了!”鹿臨溪說著,快步繞到了他的身后,用嘴巴叼了兩下那長長的尾羽,催促道,“再開一次,讓我看看!”

    她話音剛落,便見謝無舟已經幻回人形。

    哎,小氣,真的太小氣了!

    大鵝一臉不滿地走到一旁蹲坐下來,扭著腦袋望著遠處的落日,擺出了一副生悶氣的模樣。

    謝無舟蹲在一旁哄了她挺久,最后以為自己哄不好她了,還是乖乖變回真身,讓她幻回人形抱腿上狠狠挼了好一會兒。

    其實她也沒有生氣,但她就是仗著一只鵝沒有太過豐富的表情,只要不去搭理他,也別輕易笑出聲,裝了半天生氣的模樣,想不到真的有用。

    小孔雀的絨羽很是柔順,摸起來手感特別好,摸久了多少有些愛不釋手。

    不過天黑之后她的小孔雀還是從她懷里溜走了。

    那一日,謝無舟被鹿臨溪摸得一晚上沒怎么說話,那表情像是受了什么奇恥大辱,偏又可恥地有點樂在其中,不想承認,但又沒法否認。

    沒辦法,把小動物撫摸得很舒服,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

    兩日之后,鹿臨溪隨謝無舟回到了魔界。

    為了人間不受魔族侵害,人魔兩界的唯一通道一直都被天界用重兵把守著。

    謝無舟本就可以隱匿靈息,獨自進出倒是十分輕易,想多帶些人就會比較麻煩了。

    正因如此,他當初才會孤身一人來到人界,甚至一度想要利用血祭撕開一條全新的兩界通道。

    如果當初他的計劃成功了,只怕此刻的人間已是一片煉獄。

    鹿臨溪雖已不再能夠隱匿靈息,但這副身子是仙草捏塑而成,她的身上非但沒有魔氣與妖氣,甚至有幾分微弱的仙氣。

    也正是因為這點仙氣,讓她在被謝無舟抱著路過兩界通道之時并沒有引起守衛的注意。

    不過她有一點小小的擔憂,就是自己身上這點仙氣若是無法隱匿,會不會被魔族中人排斥。

    面對她這樣的擔憂,謝無舟只是笑著問了一句:“誰敢?”

    想想也是,別看她只是一只鵝,她可有這世上最硬的靠山。

    魔界也好,天界也好,她都是最難惹的那一只鵝,無論是天魔還是天帝,想傷她都得原地去世!

    考慮到自己往后都會留在魔界了,鹿臨溪表示自己想要四處看看,稍微感受一下魔界的風土人情。

    謝無舟沒有拒絕她的提議,真就帶著她在魔界四處晃悠了起來。

    小說設定曾經提到過,魔界是無光之地,不見日照,無星無月,晝夜難分。

    事實也確是如此,這個地方十分寒涼,隨處都是陰風陣陣的,天邊時不時還會閃起紫色的雷電,但又并不一定落雨。

    相傳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想要活下去必須與人爭搶,所以魔族無論男女老少,皆是彪悍到就算手里沒有任何家伙,也能用手把獵物生生撕了的存在。

    鹿臨溪一度以為魔族大多兇神惡煞、茹毛飲血,不過她很快便發現這里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蠻荒。

    無光是真,寒涼也是真,但魔族并不全是野蠻的。

    在不受管控之地,確實有不少毫無規矩的魔族,但魔界也有像人間那樣的城鎮與村落,雖然規模不大,也略顯貧瘠,但這對魔界這片土地來說,已經十分不易。

    久居在這類地方的魔族多少是有那么一點點守序的。

    雖然規矩沒那么多,打打殺殺之事時常會有,但除去那種事情發生之時,他們看上去都和人類沒有太大差異。

    魔族常年與外界隔絕,竟然還有人類的習性,這倒讓她十分詫異。

    鹿臨溪也是在好奇問過之后,才知道了一些關于魔族的過往。

    原來在上古時期,仙妖神魔也曾共處過。

    那時三界未分,世間混亂一片,神魔之爭持續了數千年,終以魔族大敗告終。

    戰敗的魔族被驅逐到了苦寒的無光之域,神族攜了許多天地靈氣遷居到了九重天,人間則被留給了人、妖二族——至此,三界初分。

    在那之前,魔族也是與各族一同生存過的,就算貧瘠而又落后,也絕非茹毛飲血的蠻族。

    再說了,人族與妖族想要出入兩界,只需擁有足夠的實力與理由就能被天界放行。

    這世上為了利益通行于兩界的商人不少,因好奇而四處游歷的旅人也是存在的,他們會將人間的物品與文明帶來魔界,用以交換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被困此地的魔族,在不斷嘗試沖破天界守備去到外面世界的同時,也從未停止過用自己的雙手改變這片貧瘠的土地。

    鹿臨溪還有幸被陌生的魔族熱情招待了一下,吃了一頓像模像樣的魔界家常菜。

    雖然人家如此熱情,并不是因為民風淳樸,純純因為就算認不出謝無舟,也能看得出他身份必定不簡單,想要趁此機會撈點好處。

    事實上也確實被他們撈著了,謝無舟給了他們一些青色的碎石,就把他們高興得合不攏嘴了。

    她想,那或許就是魔界貨幣的一種,而且看上去價值不會太低,所以她也嬉皮笑臉地找謝無舟要了一些過來。

    錢這種東西,存在移動ATM機里的感覺,和放在手里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前者方便,后者安心。

    數日后,她終于來到了傳說中的魔界皇都。

    這里是魔界里少有的光明之地,能夠看見十分遙遠的日月,以及分外稀疏的星光。

    這星星少的,就跟她回了家似的,每每加班到深夜,抬頭看一眼天空,只能零零散散看到幾顆星星。

    鹿臨溪不禁想,她以后真的住在這個地方了。

    也許最初把這里想得太壞,放低期待值后再這么一看,忽然覺得這里其實真的不差。

    至少在吃這一方面,這片僅有的光明之地是真的不缺什么。

    魔族的人都很害怕謝無舟,雖不知他從前到底是怎么當這個魔尊的,竟然能把這些魔族嚇得如此服帖,但這樣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壞事,至少這樣大家對她的態度都挺友善的。

    畢竟誰都看得出來,她對謝無舟那叫是一個肆無忌憚。

    那些魔族怕是如何都想不明白,他們的魔尊在離開魔界的這段時間里到底做了什么,又為什么會從人間帶回一只對他如此放肆的大鵝。

    不管明不明白,他們都得對她恭恭敬敬的。

    鹿臨溪沒有急著打開那顆入夢的珠子,她一直在等來自外界的消息。

    魔界的消息并不閉塞,魔族雖無法出入魔界,但是只要有利可圖,總有外族愿替魔族打探外頭的消息。

    十幾日后,她最想知道的消息從外頭傳了進來。

    沈遺墨沒有隱瞞當年的真相,哪怕天界動蕩,哪怕人心惶惶,他也還是把七千年前的真相還給了那些犧牲者遺留于世的親人與朋友。

    當年天帝犯下大罪,今日真相大白,卻已無處追責。

    都說父債子償,為了平息眾怒,那位天帝之子自愿走上了九重云臺,于眾目睽睽之下向天道請了雷刑。

    至于雷刑最終落了幾下,那便是魔界探子無從得知之事了。

    總之受刑之人沒死,也在修養數日后,受眾多仙神擁護著成為了新一任天帝。

    挺好的,他比他爹正直太多,往后的天界應該會有所改變吧?

    如果還有下次再見的機會,希望他可千萬別像他爹那樣自帶裝逼大混響,再板著一張臉和老朋友擺架子吧。

    想來他應該是不會的。

    在得到這一消息后,鹿臨溪終于可以放心做下那個決定。

    她想回家看一看,她要陪她媽媽走完一生再回來。

    也許這一夢會是數十年的別離,但是夢外的謝無舟應該不會等待太久,所有的想念她都可以一個人承受。

    她把這個想法告訴了謝無舟。

    她讓他放心,等到夢醒她就回來。

    謝無舟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最后只是笑著點了點頭:“我等你。”

    “這樣吧,我不在的日子,你也別閑著,抓緊時間把該準備的都準備好,這樣等我一覺醒來,就可以直接娶你了!”

    “嗯?”

    鹿臨溪雙手叉腰,歪頭問道:“嗯什么嗯?你不愿意啊?”

    謝無舟:“娶這個字,是不是該由我來說?”

    “糾結這些沒用的做啥?”鹿臨溪笑著擺了擺手,“好了好了,我要睡覺了,你幫我看著點,我不知道自己要睡多久的,要是睡得太久,記得給我度點靈力,千萬別讓我餓扁了或是餓死了!還有還有,記得時不時幫我活動活動身子!”

    她說著,于床上平躺下來。

    拿出那顆小珠子的時候,她稍稍猶豫了一下,默默幻回了一只大鵝——這樣會方便謝無舟照顧一點。

    好了,一切準備就緒,她終于可以回家了!

    她都想好了,這次回去,她要把現在的工作辭了,回家和媽媽住在一起。

    工作可以重新找,工資少一點沒關系,只要一輩子安安穩穩就好。

    等到那邊的一生過完了,她還要回到這里,和她的小孔雀過更加漫長的一生呢。

    鹿臨溪這般想著,閉上了雙眼,輕輕捏碎了手中的珠子。

    藍色的靈蝶飛至她的眉心,如潮般涌來的困倦,輕柔地將她牽入夢鄉。

    “晚安,謝無舟。”她用最后一絲意識輕聲說著。

    “晚安。”

    晚安,下一次夢醒再見。

    (全文完。)

    第98章 番外一

    鹿臨溪好像睡了很久,意識漸漸恢復之時,腦袋昏昏沉沉的,太陽穴似扯著后腦的某一根弦,動一下痛一下。

    她隱約記得,自己追著一只藍色的靈蝶跑了很久,于一片黑暗之中,不知疲倦地跑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門前。

    樓道的感應燈亮了起來,她像往常深夜加班回來那般,用不知哪里來的鑰匙打開了那個已經十分陌生的家門。

    于是她緩緩睜開了雙眼。

    深色窗簾緊閉著,光線有些昏暗。

    空調在頭頂呼呼吹著,就算有空調簾擋著,也讓人感覺有些冷了。

    她果然還是習慣了被靈力護著的感覺,曾經離不開的空調竟也顯得不那么好使了。

    鹿臨溪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又一次觀察起了眼前這間曾經無比熟悉的房子。

    書桌是陌生的,筆記本是陌生的,角落層層疊起的塑料收納柜是陌生的。

    枕頭、床單,還有身上蓋著的夏被都是陌生的。

    頭頂有些臟了的吊燈也是陌生的。

    不知不覺間,她都離開這里那么久了,久到回來時竟覺十分恍惚,恍惚得分不清夢與現實。

    鹿臨溪不禁想,浮云歷劫歸仙時,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感覺?

    ——哪怕回了“家”,也還是割舍不下“夢”里的一切。

    她在床上找了好一會兒,終于摸到了曾經吃飯睡覺上廁所都放不下的手機。

    時間是下午四點過,同事和領導的未接是一通又一通,無論工作群還是私聊都有人在問她今天為什么沒有去上班。

    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似乎是有點發燒了。

    短暫沉默后,她下床翻出溫度計量了量體溫,在確認燒上了三十八度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拍了一張照,發在了工作群里。

    【抱歉,一覺昏睡到了現在,完全沒有聽到鬧鈴和電話。】

    鹿臨溪好費力地打出了這句解釋——她差點連九宮格輸入都不會用了,還好肌肉記憶在慢慢恢復。

    工作群里一時沒人回復,她便又一次躺回床上,抱著手機點開了那本名為《入魔》的小說。

    她還以為這本小說的結局會因為自己的改動而發生改變呢,結果打開一看,評論區仍是關閉著的,微博仍然罵聲一片,作者也仍舊裝著死。

    熟悉的結局,毫無更改地寫著浮云與謝無舟的死亡。

    這樣應該是殺不掉天魔的吧?

    鹿臨溪若有所思地想著,忍不住將小說翻回了最初的章節,翻找起了有關謝無舟的每一個段落。

    時間好像過得很快,她在不知不覺間又一次看到了那個令人氣憤的結局。

    不過這一次,她一點也不生氣了,因為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被她徹底改寫。

    退出小說界面的那一刻,窗外的天已經黑了很久。

    身上的燒退了,想來不是病了,只是一點點穿越反應。

    領導在工作群里發了十幾條語音方陣,鹿臨溪一條都沒敢點開,就已感受到了久違的壓力。

    短暫沉默后,她決定先填一下肚子。

    凌晨的外賣基本只有炸雞和燒烤,這要換在從前,她肯定會覺得十分罪惡,不過如今的她早已丟失了那種會被食物引起的罪惡感。

    在一頓外賣吃飽喝足后,她重新躺回床上,把領導的語音方陣當成了催眠音頻。

    第二日醒來,鹿臨溪第一時間把自己想要辭職回家找工作的想法告訴了媽媽。

    預料中的勸阻沒有到來,她收到的回復只有來自媽媽的關心。

    她問她,是不是工作上受到了什么委屈,領導和同事不好,還是大城市的生活壓力太大了?

    消息框另一頭的媽媽說了很多,同樣是曾經讓她看了就頭疼的語音方陣,但是這一次,她只把手機放在耳邊,每一條都認真地聽了過去。

    她想,還好她回來了。

    她有世上最好的媽媽,會支持她做出的一切選擇,她要是扔下她先走了,她會自責一輩子的。

    兩個月后,租房合同到期,工作上的交接也已完成,在與合租的女室友道別后,鹿臨溪開開心心坐上了回家的飛機。

    回家的那一天,她黏著媽媽轉了一個下午,也吃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媽媽做的糖醋魚。

    吃飽喝足后也歇不下來,無時無刻不追在媽媽身后,嘴上喋喋不休地說著許多事情,一雙手更是見縫插針地想要幫上點兒忙。

    “怎么那么高興?樓下養的小狗都沒你能跳。”

    “回家了怎么不高興?我見到你就高興得不行!”

    再說了,狗能跳,鵝也能跳啊。

    有些話說了都沒人信,她可是當了十幾年鵝的人!

    鹿臨溪這般想著,忍不住偷笑起來。

    媽媽看了她一眼,盈滿笑意的眼里露出了一絲好奇:“忽然傻笑什么?”

    “我以前總覺得在外頭可以多賺些錢,現在想明白了,錢難掙,屎難吃,再怎么努力,一輩子也是很容易看得到頭的!”鹿臨溪說著,把手里擦干了的盤子放進了廚柜,彎彎的眉眼里滿滿寫著知足,“與其一輩子都漂在外頭,想要一個穩定的住處都要負債大半輩子,我還不如回來和你一起住,這輩子都陪著你,賴著你!”

    “不嫁人了?”

    “嫁什么人啊,別的男人我不伺候,別人家的爸媽我也不伺候,我這輩子就伺候你一個!”

    媽媽聽完搖了搖頭,嘴角卻不自覺揚了起來:“誰伺候誰啊?”

    “哎呀,媽!不給面子了不是?”鹿臨溪撇了撇嘴,反問道,“你就說行不行嘛,我不結婚,我就跟著你。”

    媽媽沒有拒絕,只是笑著對鹿臨溪說:“你要真想我伺候你一輩子,我是沒有半點意見的,不過話也別說那么死,沒準以后你自己就變想法了。這世上那么多人,指不定什么時候就遇上一個特別喜歡的,喜歡到不想和我一起住了……”

    “才不會呢!”鹿臨溪篤定地說著。

    她還能喜歡上誰呢?

    她已經找到最好的那個人了,不管去到哪個世界,都不會再有第二個傻子,因她三分好,還她十分真了。

    可惜了,她沒辦法把他帶回來給媽媽看上一眼。

    如果他能來,媽媽應該會很滿意他的,畢竟只要他愿意,很輕易就能討人喜歡。

    如果她的身旁能多一個他陪著,將來媽媽走時也能對她放心許多。

    不過如果只是如果,她有自己的凡塵一夢要做。

    其實她有點怠惰了,那些不用上班也有飯吃、有錢花的日子實在太美好了,以至于她辭職以后一時半會兒有點提不起工作的勁兒。

    好在先前存下來的錢夠她繼續躺下去,每日住在一起的媽媽也沒有半點催促她出去工作的意思。

    可沒人催不代表不會焦慮,為了早日讓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軌,她還是在猛猛放縱了三個月后,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

    小城市的工資少了許多,但是工作也比從前輕松不少。

    一年后,那篇爛尾文的作者又開新坑了,文下有人撒花歡迎她的歸來,也有人跑來排雷她的坑品。

    無論那篇新文底下吵得多么不可開交,《入魔》的結局都再也沒有一絲更改了。

    時間這東西啊,總是過得又快又慢。

    看似難熬的日子,在周一至周末的反復輪換間,稀里糊涂地過去了十年。

    鹿臨溪能夠漸漸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遠遠不如從前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炸雞燒烤變成了不太想碰的東西,奶茶和可樂也被溫度適宜的熱水代替了。

    她開始被退休了的媽媽拽著跳起了操,教學視頻里的那些動作倒是簡單,如果不考慮標準度,那就很像家庭版廣場舞,會累但不至于難以堅持。

    起初她是非常拒絕的,可她那位親愛的媽媽呀,總是用一雙期盼的眼神望著她:“我每天一個人跳得很寂寞啊。”

    行啦行啦,跳就跳嘛,反正她也是專門回來陪她的。

    這一跳,又是幾年過去了。

    鹿臨溪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社畜身子,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多了幾分健康賦予的活力。

    她有時很想某個人了,就會翻開那本小說看一看,看看那些熟悉的名字,看看某人早期在主角面前裝模作樣的樣子。

    當初那個爛尾作者一直沒有停止寫作,在經歷好幾次心態裂開后,也算是成功用作品扭轉了當年爛掉的口碑,只是鹿臨溪再也沒有看過她的小說。

    那本人人臭罵的爛尾小說被作者扔進了“黑歷史”分類,和其他三本“難兄難弟”擠在了一起,然而就是這樣一本黑歷史,已經快被鹿臨溪盤包漿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哪怕作者蓋過章,她仍舊是越看這原文越覺得謝無舟不可能喜歡上浮云。

    他好像只是很懵懂地向往著那種光一樣的善良,除此之外,便只剩下了利用。

    如果故事真按那樣的發展走了下去,那他每一次看到浮云不顧一切去救沈遺墨時,會不會也在心里想過,為什么當初沒有人去救救他。

    他望向浮云時眼中的復雜,不像是愛意,更像是說不出口,也從來都求不得的奢望。

    一個讓陰云遮蔽了一生的人,第一次在旁人身上看見了一縷光,只是他一定很清楚,那縷光不屬于他,也照不進他的心里,所以他能狠下心去利用,卻偏又不忍徹底摧折。

    真是個別扭的家伙,分明期盼著得到拯救,卻從來不肯給旁人一絲機會,一門心思只想靠自己改變一切。

    還好她誤打誤撞闖入了那段過往,這才得以窺見陰云之下那顆最柔軟,也最赤忱的心。

    恰好這樣的想法,在作者忽然有感而發的一條微博里得到了應證。

    那條好長好長好長的微博里,作者帶著自省和向前看的心態,回顧了寫文十幾年來筆下的每一篇文。

    而在提及《入魔》時,作者第一次提及了被自己砍掉的那部分大綱。

    她說,本該有一場夢境,由女鵝去到反派的過往,將他拯救,再讓他遺忘。

    當過往殘忍的真相被女鵝撞破,女鵝會試圖讓他放下仇恨,陪他一同尋求解決天魔的方法。

    可她寫著寫著,總覺得不能說服自己,在邏輯與設定上,浮云似乎沒有能力拯救那時的謝無舟。

    對于謝無舟這樣一個自我封禁的人,既然不曾相遇,便也不該愛過。

    可要是不去寫那一段過往,好多東西又好像全都說不通了。

    她當時想了很久,覺得云杪倒是具有這種能力,但是謝無舟絕對不可能喜歡上云杪,云杪也絕不可能善待那時的謝無舟。

    開坑前想的大概走向忽然卡在邏輯不通上了,于是整篇文也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朝著奇怪的走向奔了過去,原本設定好的HE也就莫名其妙地離現實情況越來越遠了。

    她后來時常會想,自己身為作者,在寫一篇文的時候或許不該對某一個配角傾注太多偏愛。

    要是真的很愛,那倒不如直接轉正,也省得忍不住厚此薄彼,既沒把主角寫好,又讓喧賓奪主的配角猛猛挨罵。

    要是再給她一次重寫這個故事的機會,她想她大概會設定一個穿書者,直接去到云杪的身體里,帶著偏見咋咋呼呼地接近這個反派,然后一步一步靠近他、了解他、拯救他。

    她當年想不通啊,一門心思就想寫意難平的三角戀,現在喜歡1V1了,才發現這樣是真的好。

    既然都是自己偏愛的角色,肯定值得一個一心待他的人啊。

    不過她不是一個喜歡回頭看的人,所以重寫這種事情就算啦,大綱放出來,大家隨便看看吧。

    ……

    鹿臨溪看到這些話時,整個人止不住地又哭又笑,一顆心更是又氣又樂。

    她簡直懷疑這個作者對舊文的那一絲殘念,就是導致她被抓到那個世界改寫劇情的罪魁禍首,不過她并沒有任何證據。

    無論如何,她是真的好想謝無舟了。

    關于她回來后每一天都很想他,往后可能還要想他大半輩子這件事,她決定回去以后不要告訴他。

    那只孔雀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爽到壓不下去嘴角的。

    對了,其實她還有一個秘密。

    那只藍色的小蝴蝶偶爾會從她夢中經過,她試著追上了它,每一次都會在它的引領下,夢到很多很有趣的事情,而且每次醒來都能記得十分清楚。

    就這樣,除了陪著最好的母親平平安安慢慢老去外,鹿臨溪平淡的生活中漸漸多了一點新的期盼。

    她不知那一切是真是假,但至少在回去之前,她可以通過這樣的夢境見到自己心中想念之人了。

    所以,那只小蝴蝶,會在今晚悄然到來嗎?

    第99章 番外二

    迷迷糊糊間,藍色的靈蝶掠過黑暗,驚擾了一段毫無邏輯的夢境。

    它翩躚著飛向遠方,所過之處皆是留下了一條幽藍的小徑,小徑閃爍著點點靈光,仿若星河墜入暗夜一般,如夢似幻,像要將人引向何方。

    鹿臨溪的意識一下子清明了許多,身子早在恢復知覺之前便已追著靈蝶跑了過去。

    她不清楚自己跑了多久,只知自己并不感到疲憊。

    四周的黑暗漸漸被光驅散,她好像踏入了一片純白之境。

    靈蝶依舊在前方引路,她沒有半分猶豫地追了上去,直到視線中的純白也如黑暗一般緩緩散去,她終于看清了自己身在何處。

    這里是天界,就算已經回家許久,鹿臨溪也仍舊對此處有著較深的印象。

    這小蝴蝶怎么忽然把她帶到這兒來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白白的身子,橙黃的腳丫。

    毫無疑問,她又變成了一只鵝。

    她能感覺到自己身體里是有靈力的,雖然不知具體數值,但少說也有三萬的樣子,可她就是沒有辦法幻化人形。

    不過不能就不能吧,反正她當鵝也當慣了。

    大鵝這般想著,伸長脖子、仰著腦袋四下望了一圈——這個地方看上去有點眼熟,但眼熟里又透著幾分陌生。

    如果沒有認錯,此處應該是瑤華殿,只是不知為何,周圍并沒有種滿云杪最愛的白藤,就連花花草草都少了許多,殿內殿外看上去都還挺簡潔的。

    這樣的簡潔讓她有點詫異,畢竟這怎么看都不像是云杪的風格。

    此處要不是住著云杪,那又該住著誰呢?

    鹿臨溪有些好奇地往殿內走了進去。

    路過的仙侍一個個面生得很,低頭看她之時眼里滿滿寫著詫異,但也因為她體內確有仙氣,所以并未將她阻攔或是驅逐。

    就這樣,大鵝憑著心中的記憶,晃晃悠悠靠近了此處的后院。

    不遠處有小孩玩鬧的聲音傳了過來,咋咋呼呼的,光是聽著都讓人覺得有些心煩。

    鹿臨溪深吸了一口長氣,剛要轉身離開,卻忽如觸電一般想起了什么。

    云杪從小到大可謂是半點愛心都沒有,瑤華殿怎么可能會有小孩兒玩鬧的聲音呢?

    難道說她回到云杪小時候了?

    仙瑤曾經說過,云杪帶了好幾個孩子欺負過小孔雀,該不會就是此時此刻吧?

    鹿臨溪這般想著,連忙扭頭朝著聲音的源頭跑了過去。

    只見云杪寢殿外的院子里,六七個個頭小小的孩子,用微弱的靈力禁錮著一只尾羽殘破的紅孔雀。

    小孔雀尾羽都還沒有長得很長,看上去小小一只,遠沒有身旁圍著的小孩兒大。

    這幾個孩子看上去都很小,大多是三四歲的小娃娃,最大的那個看上去也就五六歲的樣子。

    他們之中為首的是一個說起話來很甜的小姑娘。

    她一身衣裙潔白似雪,裙擺層層疊疊的輕紗像是云朵編織的花瓣,一張小圓臉粉嫩嫩的,一雙杏兒似的眼睛又亮又大,幾個孩子都看著她的臉色行事,儼然一副高貴的小公主模樣。

    用腳指頭想想都知道,這就是傳說中被各路神仙驕縱著長大的天界孩子王——云杪。

    “真是不明白,怎么總有下界的散仙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來天界。野雞就是野雞,還能變成鳳凰不成?”

    “這個怪胎可能還沒野雞能飛呢!”

    “下界來的丑八怪,什么顏色不好,非要是云杪最討厭的紅色!”最大的那個男孩兒說著,忽然上前兩步,一腳踩上了那只小孔雀的尾羽。

    小孔雀感覺到了疼痛,撲扇著翅膀想要逃離,卻在掙扎幾下后發現非但逃不掉,還會更加疼痛,便在一陣陣笑聲之中停止了掙扎,特別小聲地求了聲饒。

    也正是那幾下掙扎,讓鹿臨溪發現他連羽翼都是殘破的。

    “你說什么?”云杪歪著腦袋,童稚的臉上滿是無邪的笑意,“聲音好小,我聽不見啊。”

    男孩兒腳下力度加了幾分,還伸手捏住了小孔雀的后頸:“叫你大聲一點!”

    小孔雀吃痛地叫了一聲,倔強地沒再繼續求饒。

    這樣的倔強無疑惹怒了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她眼底的笑意一點一點褪去,很是冰冷地說了一句:“本來見你化形也算白凈,還想著你要是聽話一點,我也是可以和你做朋友的,但是我現在真是有點討厭你了。”

    “怪胎就是怪胎,渾身上下像血一樣紅得刺眼,又嚇人又難看,性子還那么讓人討厭。”她滿臉不悅地哼了一聲,“把他羽毛拔了,丟出去,回頭再看見那個把他送來的仙侍,記得告訴她,不要什么臟東西都往瑤華殿丟!”

    小孔雀聽了連忙又一次掙扎起來,奈何身上微弱的紅光頂不住好幾個孩子的靈力壓制,只一瞬便被好幾雙小小的手牢牢摁在了地上。

    鹿臨溪一下火大了起來。

    看來云杪這丫頭真是從小到大都沒被人管教過,小時候討厭一只孔雀就要把他羽毛拔光,長大后討厭一只鳳凰就要想方設法奪了她的性命。

    孩子不聽話,多半是慣的!

    她今日就要替瑤華神女管教這個不懂事的丫頭,省得這孩子真以為自己是天界唯一的小公主,無法無天也無人阻攔了!

    人一旦沖動起來,總是不計后果的。

    比如現在,鹿臨溪便受到了憤怒的驅使,撲扇著翅膀朝那一群熊孩子沖了過去。

    天知道一只成年的大白鵝,對于三四歲的孩童來說是怎樣一種威猛的存在!

    她沒比他們高幾厘米,但就是這幾厘米的壓制,讓她感覺自己簡直高大得無與倫比!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也有仗著這種“高大”去嚇唬一群天界小屁孩兒的一天。

    當然,她敢沖上去,不僅僅只是因為感覺自己高大,畢竟那五六歲的孩子還是比她個頭高的——她的膽量源自于身體里的靈力!

    沒錯,她有少說三萬的靈根!

    這些靈根對付一個成年的神仙肯定不太夠看,但是對付一堆靈力都用不太好的神仙幼崽還是綽綽有余的。

    那一日,一只大鵝“昂昂”叫著撲進孩子堆。

    她用翅膀拍打著孩子的臉,用腳掌踩著孩子的腦袋,在一陣雞飛狗跳中對那些試圖還手的孩子又拍又踩,短短幾秒便把他們盡數嚇退到兩米之外。

    淺藍色的靈光護住了身后那只小小的孔雀。

    大鵝昂首挺胸站在他的身前,一雙豆豆眼怒瞪著此刻又驚又怒的云杪。

    那小丫頭還叫喚著讓身旁的小騎士們為她戰斗。

    小孩兒們一個個重新運起了靈力,可那點微弱的靈力就跟過家家似的,對于見過大風大浪的大鵝來說沒有半點威懾力。

    她只是隨便扇了扇翅膀,便把那些孩子手里的靈光盡數壓回了體內,順便學著某人的手段,在院中設下了一個阻絕聲音的結界。

    效果可能不會太好,但是對付小孩子夠用了。

    鹿臨溪對天發誓,自己是一個好人,如非必要不會狂扁小朋友,所以她真的留手了,絕對不會給這些孩子造成任何內傷外傷。

    但是云杪這個小丫頭的氣焰她還是要消一下的!

    所以下一秒,大鵝壓低重心、伸長脖子,兇巴巴地追著那個小丫頭跑了許久。

    這些神仙崽子被她靈力壓得半點法術都用不出來,哭鬧聲也傳不出去,一只鵝追著一個小丫頭,從院子進了寢殿,又從寢殿回了院子。

    其實想要傷這樣一個小丫頭很簡單,但是鹿臨溪并不想對一個小孩子下手……或者說,應該是下嘴?

    一是非親非故打小孩兒實在是太奇怪了,雖說這小孩兒活在世上的真實歲數大概比她兩輩子都長,但對神族而言百歲上下無論身體還是心智都還只是小孩兒。所以哪怕是百歲小孩兒,她也只能讓著一些。

    二是云杪的身份畢竟特殊,她要真受了傷,哪怕只是一點小傷,也是有可能給那只小孔雀帶去一點點麻煩的。

    所以她只想嚇唬嚇唬這個小丫頭,事實上她也真的嚇到了。

    大鵝很兇,真的很兇!

    被鵝追過一定會是一個人一生忘不掉的經歷!

    云杪跑著跑著,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抬眼時見高大的白鵝直挺挺立在自己身前,身旁好幾個孩子只傻愣愣地看著,沒一人有膽量上前幫忙。

    委屈涌上心頭的那一瞬,驕縱的小丫頭一個沒能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鹿臨溪大聲問道:“還敢不敢欺負人了!”

    云杪嚇得渾身發抖,一張嘴卻仍硬得嚇人:“哪里來的畜生!我要和娘告你!”

    “你告啊!你告了能把我怎么著?!”

    “我娘會殺了你的!”

    “我看她會打你屁股才對!”鹿臨溪說著,嚇唬似的撲扇了兩下翅膀,見云杪嚇得縮了縮脖子,這才把話繼續說了下去,“我今天不打你,你最好告訴你娘今天的事,然后讓她來找我,我正好和她說說,在她忙著與天魔抗衡,一心守衛三界的日子里,她的寶貝女兒都是怎么仗勢欺人的!”

    “你……”

    “你別不信哦,過不了幾天,你會被收拾的哦!”鹿臨溪說著,似是覺得不夠,又兇巴巴地說了一句,“這世上啊,做了壞事就要受罰的,要是沒人收拾你,我會再次出現的,到時候我就不手下留情啦,你小心屁股開花哦!”

    云杪聽她這么一說,頓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漂亮的小臉都被哭花了。

    大鵝昂首挺胸,拍拍翅膀以示威風,目光掃過一旁呆愣著的其他孩子:“你們一個個也別想逃,我全記下了,到時一起收拾。”

    她說罷,于一雙雙驚恐的目光中回到了小孔雀的身旁,背著翅膀輕聲說了一句:“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后來,那只小孔雀被大鵝帶離了瑤華殿。

    那是大鵝此生最勇猛的一集,雖然真的很像小學生打架,幼稚得她此刻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被迫融入段位了,多少感覺有些丟人。

    當然比丟人更尷尬的,是她此時此刻又迷路了。

    那只小孔雀拖著有些殘破的尾羽,一路都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那乖巧的目光、安靜的模樣,似乎十分堅信她會送他回家。

    他還真是不怕再次遇見壞人啊。

    鹿臨溪想了想,停下腳步,扭著脖子回頭問道:“小孔雀,你住哪兒啊?”

    “不知道。”小孔雀小聲應著。

    “你為什么會在剛才那個地方啊?”鹿臨溪又問。

    “爹爹走前托人送我去的,他希望我多交一點朋友。”

    “……”

    送錯人了啊叔叔,就算要交朋友,也不該送去瑤華殿吧?

    不過想想也不意外,承淵和瑤華應該是老朋友了,瑤華隨口提上一句小云杪人緣好,家里經常有很多小崽子聚在一起,承淵便很難不生出一種把自家孩子送去交交朋友就能活潑起來的錯覺。

    但是錯覺始終是錯覺啊,小孔雀就算要在天界交朋友,也應該去找祈澤和浮云那兩個乖孩子。

    說起來,她還挺好奇這個時候的祈澤和浮云是怎樣一副模樣的。

    此時古戰場殘局未現,祈澤應該還不至于被天帝關進小黑屋里猛猛修煉吧?

    哎,越想越偏了,人家小孔雀還在等她說話呢。

    “那你娘呢?”鹿臨溪再次問道。

    “娘說入夜了就來接我。”小孔雀認真回著大鵝的每一句話。

    “還入夜呢,你要真在那待到晚上,現在就是只禿雞了。”鹿臨溪說著,繞著小孔雀上下打量了一圈,“你修為應該夠了吧,這里沒人用法術禁錮你了,怎么不幻化人形呢?”

    小孔雀不自覺垂下了腦袋,很小聲很小聲地說了一句話。

    那聲音太小,大鵝錯過了前面幾個字,一時連忙彎著脖子把耳朵湊了上去,這才聽清楚他說了些什么。

    原來這只小孔雀的衣裳被那群孩子扯爛了,他們說云杪最討厭紅色了,來瑤華殿不準穿紅色。

    他的靈羽也被弄壞了,他還沒學會靈力幻化衣物,現在幻化人形沒有衣裳穿。

    他說他也不想是這樣的,他要是能和爹爹一樣就好了,如果自己是只白孔雀就不會讓云杪討厭了。

    小孔雀說這些話時聲音特別小,那是一種被打壓出來的自卑,自卑得每一個字都難以啟齒。

    這種事,要是沒人問,他應該是不會告訴任何人了。

    大鵝忍不住抬起翅膀拍了拍小孔雀的頭:“他們胡說的,你特別漂亮!云杪討厭你是她自己有問題,你要她喜歡做什么?我告訴你啊,被她喜歡可不是什么好事!”

    被云杪喜歡可太倒霉了,非但自己喜歡的姑娘要因此遭殃,就連自己也會被下奇怪的藥呢!

    “可他們都說,我像血里染出來的……”

    “誰說紅色只是血的顏色啊?”鹿臨溪認真道,“朝霞晚霞是紅色,照亮黑夜的燭火也是紅色,紅色是這世上最有溫度的顏色了!”

    小孔雀望著眼前的大鵝,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有些好奇地問她,她都那么厲害了,為什么也沒有幻形?

    這個問題無疑是把她噎到了,她也不是不想啊,這不是好像被夢限制了,她根本做不到嘛。

    所以她隨口扯了一句胡話:“我和別人打賭了,在賭約結束之前不能幻化人形,我也很無奈呀,現在這副模樣走哪兒都格格不入的。”

    她搖頭晃腦地說著,抬眼時見小孔雀正一臉認真的望著她,忍不住笑著說了一句:“不過現在和你走在一起,我又覺得自己沒有那么格格不入了。”

    小孔雀眨了眨眼,沒有說話。

    “對了,我得實話和你說,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所以沒法送你回去。”鹿臨溪說著,擔心小孔雀害怕,連忙補充了一句,“但是你娘修為很高的,一定可以用搜靈術感應到你的存在,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就帶你四處玩玩。你要是怕我把你帶到奇怪的地方,我就陪你在這里等你娘來接你,好不好?”

    小孔雀點了點頭,卻沒有說信不信得過她。

    鹿臨溪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幾步,見那只小孔雀亦步亦趨地追了上來,一時放下心來,蹦蹦跶跶走在了前頭。

    說來也奇怪,她在生活中分明半點年輕人該有的活力都沒有了,但只要一回到這個世界,回到這副身子里,便又有精力蹦蹦跳跳了。

    天界規矩很多,但也確實是一個很美的地方。

    她帶著身后的小孔雀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累了就坐下來歇歇,歇夠了就繼續溜達。

    期間路過一處仙池,仙池里的荷花被她叨了下來,池里的魚兒被嚇得四處亂竄,她只轉身把花送給了那只小孔雀。

    她知道,這只小孔雀從小就漂亮,沒少接到其他小鳥送的小花花,但她還是想要送他一朵,以此安撫一下今日那顆受到了欺凌的小心臟。

    小孔雀顯然沒收過那么大的一朵花,短暫愣神后歪著腦袋伸嘴把花接了過去。

    再之后,他便一直傻乎乎地叼著那朵荷花跟在大鵝的身后。

    入夜之后,小孔雀的娘親循著他的靈息找了過來,在看見自家孩子靈羽如此殘破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滿是詫異與心疼。

    仙瑤輕聲問他發生了什么,他好像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所以只是安靜地叼著嘴里的荷花。

    鹿臨溪看不下去了,在一旁叭叭地說了半天。

    最后那只小孔雀是被仙瑤一臉心疼地抱在懷里帶回家的。

    剛被抱進懷里的那一刻,他垂著腦袋看著地上的大鵝,嘴里叼著那一朵荷花不便說話,一雙幽藍的眼睛卻似在向她詢問著什么。

    也許是想問她打算去哪兒,又也許是想問她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總之他的眼里有期盼,鹿臨溪看得出來。

    引她前來的靈蝶還沒有出現,她暫時還不知道怎么離開這個地方,如果方便的,她還是挺希望自己能被收留幾日的。

    所以她一言不發地跟在了仙瑤的身后,主打一個自覺且自然,仿佛自己也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

    仙瑤看出了小孔雀的心思,也看出了身后的大鵝有意跟隨,一時停下腳步,低眉望著大鵝柔聲問了一句:“澄兒好像很舍不得你,天界沒有妖靈相伴,那些神族的孩子又愛欺負澄兒,你愿不愿意陪他幾日?”

    這臺階給得特別好,鹿臨溪想也不想便應了下來。

    就這樣,她光明正大住進了小孔雀在天界臨時的住處。

    說是臨時,其實此處本就是承淵在天界的居所,只不過因為去了下界,所以早已無人居住,仙侍都已盡數遣散。

    也正因如此,這里十分冷清,除了仙瑤母子二人,就只有兩個從曦山帶上來的鳥妖幫忙干點小活。

    真不怪承淵想把孩子送去熱鬧一點的地方,他也會怕自家孩子一個人無聊沉悶。

    那之后的每一個日夜,鹿臨溪都是一睜眼就陪著小孔雀的。

    他們時而聊聊天,時而四下走走。

    她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讓她不要感覺格格不入,那只小孔雀一直沒有幻化人形,每天都乖巧地跟在她的身后。

    幾日后,承淵回來了一趟,鹿臨溪跟在仙瑤身旁,一人一鵝一唱一和,將當日之事說了個清楚明白。

    小孔雀的翎羽至今還沒有長好,這可都是那群神族小崽子的罪證。

    “我等你回來,也就是為了告訴你一聲,我要帶澄兒回曦山了,這天界不歡迎我們母子,就算可以多與你見上幾面,日子也過得委屈得不行。”仙瑤完全就是知會的語氣,話里話外都是不悅,“你什么時候忙完什么時候回去見我們吧。”

    承淵哄了仙瑤一整晚,具體怎么哄的鹿臨溪也沒追著看,說到底對她來說,還是陪小孔雀更重要一點。

    那一夜,承淵有沒有哄好仙瑤,鹿臨溪是不知道的。

    反正承淵前腳一離家,仙瑤后腳就帶著小孔雀與那兩只鳥妖回了曦山——當然,大鵝不會讓自己被丟下,大鵝也屁顛屁顛跟著一同離開了天界。

    這一場夢好像持續了很久,鹿臨溪一直沒有等到那只靈蝶回來接自己。

    不過她一點也不心急,只是每天都過著無比閑適的日子,全當是在給自己放長假了。

    曦山的伙食很好,山里不止仙瑤廚藝好,好些妖靈的拿手菜也能讓人念念不忘。

    鹿臨溪雖然來歷不明,但是沒有人問她任何,只是很自然地接納了她。

    曦山比起天界熱鬧太多了,那只小孔雀身旁的鶯鶯燕燕花花草草也一下子多了許多,大鵝不用每天都陪著他了,自然也可以在一旁偷閑休息一會兒。

    不過鵝不黏孔雀,孔雀倒是黏鵝的很。

    有時鹿臨溪躲在草垛后曬著太陽,草垛都會被一顆紅紅的小腦袋輕輕撞開。

    她說她和人打了賭,這只小孔雀便像和她打了賭似的,每次來見她都會變成一只孔雀的模樣,然后安安靜靜地跟在她的身旁。

    她都不知道,這只小孔雀那么喜歡黏著她做什么,她也就是做了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也許這小孔雀從小就這樣吧,誰對他好一點他都往心里擱。

    半個月后,瑤華帶著云杪來了曦山。

    那個小丫頭是來道歉的,也不知她是真的認識了自己的錯誤,還是受到教訓之后暫時乖巧了一下。

    無論如何,曾經小孔雀沒有等到的道歉,在這一次早來了許多。

    雖然這小孔雀從來都是不記仇的,但在鹿臨溪的眼里,能為他討回旁人欠他的東西總是一件好事。

    云杪那丫頭道歉的態度也不錯,為了獲得小孔雀的原諒,她還特意種了一朵很漂亮的白色靈花,親手送給了小孔雀。

    鹿臨溪在一旁靜靜看著,一雙豆豆眼盯得那小丫頭兩腳發軟,肉乎乎的小手剛把花兒送出去,便回身抓著娘親的衣袖嚷嚷起了想要回家,一雙眼睛都泛起了紅。

    看得出來,這個小丫頭是真被鵝追出心理陰影了。

    瑤華輕嘆著將孩子帶離了曦山。

    那日,鹿臨溪第一次知道,原來云杪的父親也死于天魔之手,那個還不懂事的孩子記憶里最后一次看見父親,便是一副渾身是血的模樣。她被嚇壞了,撲在瑤華懷里哭了很久,從那以后,家里的花都不能是紅色的。

    不過這可不是她帶著一群熊孩子胡亂傷人的理由。

    瑤華也承認,是她疏忽這個孩子了,說起來時間也過去幾十年了,她真沒想到云杪會因為這種事情欺負景澄。

    她已經同這孩子聊過很多了,等到徹底除去天魔,她會好好陪著云杪長大,告訴她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瑤華神女也是一位溫柔的母親,如果那個驕縱而又缺愛的孩子能在她溫柔的陪伴下長大,也許小說里那個心理扭曲的惡毒女配也就不會存在了。

    可惜,沒有這樣的如果,這位神女到底還是殞沒在了不愚山。

    而此時此刻曦山的安寧與美好,也都會在那一場大戰的三百年后被徹底打破。

    鹿臨溪感慨萬千地望著天邊那一縷遠去的靈光,余光之中忽有一抹艷紅,她下意識扭頭望去,只見那只小孔雀不知何時又幻回了真身,叼著云杪送他的花來到了她的身旁。

    他把花放在了鹿臨溪的面前,很青澀地說了一句:“這個好看,送給你。”

    鹿臨溪一時有些哭笑不得,這小孔雀怕是不知道這叫借花獻佛吧。

    “別人送給你的東西,你怎么能送給我呢?”

    “你不喜歡嗎?”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鹿臨溪想了想,為了不讓這只小孔雀不開心,最終還是收下了那朵花。

    只不過收下歸收下,她還是花了一點時間,十分委婉地向他說明了這樣其實不太好。

    她低頭盯著腳下這朵花看了很久,一時不知該拿它怎么辦,思來想去鬼使神差地張嘴嘗了一口——竟然是甜的!

    在發現這一點后,她毫不猶豫地把這“甜口零食”和身旁的小孔雀一起分享了。

    小云杪大概不會知道,自己種出來賠禮道謝的小花花會莫名其妙成為一只大鵝和孔雀的小零食。

    鹿臨溪有時也會想,這場夢境會是真實存在的嗎?

    她與謝無舟相遇的時間會比他以為的更早一些,只不過這一切也被他盡數遺忘了嗎?

    她想不出答案,但也沒有過多糾結,總之一切順其自然就好。

    當然,這一切她是不打算告訴謝無舟的。

    要是讓他知道,她曾經來過這里,還每天都哄著這樣一只黏鵝的小孔雀。

    他一定會把醋壇子打翻的。

    第100章 番外三

    在曦山住得久了,鹿臨溪總是忍不住思考夢與現實的界線。

    這場夢未免也太長了,她好像一不留神就在這里待了小半年。

    那曾經只在幻境中見過的仙山,如今已經被她在閑時摸得八分熟悉了。

    有時她都有點恍惚,這里有軟和的鵝窩,有好吃的飯菜和點心,有對她不錯的山間妖靈與小孔雀的娘親。

    仿佛只是因為那只小孔雀喜歡黏著她,這里的大家都看出來了這一點,所以她也成為了這里的一份子。

    可她畢竟不屬于這里,她隨時都有可能離開。

    仙瑤問過她,山里的妖靈也問過她——你從哪里來的,叫什么名字?

    她沒有正面回答過這個問題,大家也并沒有繼續追問。

    至于小孔雀,他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名字,就像他從來不問山間鳥兒的名字。

    在這里,她只是一只鵝,不知來路,沒有名字。

    這樣挺好的,反正早晚要走,她又何必再留下多余的痕跡?

    只是在這里待得越久,鹿臨溪就越是容易不安。

    她知道的事情還是太多了,那些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是她一只大鵝沒有能力干預的。

    就算能夠一直留在此處,她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是像現在一樣,陪著那只小孔雀靜靜等待風雨來臨。

    她至今都沒有弄明白,這里到底是一場夢境,還是某一段真正存在過的過往。

    如果是后者,那謝無舟可就忘記她兩次了。

    說實話,第一次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鹿臨溪多少有那么一點點不開心。

    那只孔雀怎么就能忘記她兩次呢?他們這些命長的家伙記性未免也太差了。

    可轉念一想,要是她真的曾與謝無舟在那么早的時候相遇過,那她豈不是也扔下他兩次了?

    那他記性差點也好,省得總惦記著一只不知何時才能重逢的鵝了。

    這一次,她不會騙他了。

    她告訴那只小孔雀,自己只是暫住一段時間,過不了多久就要走的。

    小孔雀聽完似乎有些失落。

    但他好像不會挽留,也不知道怎么告別。

    鹿臨溪見他不太開心,便又哄孩子似的說了一句:“如果有一天,你又被人欺負了,四處都找不到人幫你,我一定還會從天而降的!”

    “真的?”

    “嗯,但是我也很忙的,一輩子很長,會受很多委屈,吃很多苦,我不可能每一次都來幫你,一些小的磕磕碰碰你得自己熬過去。不過你放心,等到你真的特別特別需要我,除了我誰都幫不了你的時候,我就會出現了。”

    鹿臨溪說著,話語頓了片刻,再次開口時話里已多了幾分歉疚:“但是呢,我要從很遠很遠的地方趕過來,我只是一只鵝,飛得很慢的,可能會有一點點遲到,你要努力撐到我來的時候哦。”

    小孔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不會知道,她也不敢告訴他,她到底會遲到多久。

    她只能告訴他這么多,再沒有辦法做出更多不是謊言的承諾了。

    前不久,承淵回來過一次,言語間提到了剛結束閉關的元滄。

    鹿臨溪知道,有些事情到底是要發生了。

    她知道承淵真的很忙,忙到疏忽了太多家中之事,卻也還是帶著那只小孔雀跑到他的面前,纏著這位父親陪他的兒子玩了一整個下午。

    再之后,承淵走了。

    鹿臨溪心里的石頭懸了起來,那只小孔雀也在第一時間發現了這一點。

    這家伙啊,真是從小敏感到大,許多旁人看不見的細微之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好在他看得出她不想說,所以在問過一次后便再沒繼續追問。

    他還是像先前那樣,特別喜歡黏在她的身旁,不管她往哪個角落里鉆,他都能循著她的靈息找到她。

    每到這個時候,她就轉身去找仙瑤。

    時間不多了,在一切到來之前,她希望這傻孩子可以多黏黏他的娘親,別總傻乎乎追著她這只隨時可能跑路的大鵝。

    就這樣,鹿臨溪抱著天早晚都要塌下來,現在著急也沒用的心態,得過且過地在曦山多待了半月之久。

    讓她無比意外的是,印象里那一場冰冷徹骨的大雨并沒有落下,那位前去伏魔的古神回到了妻兒身旁。

    他受了不輕的傷,更是因為體內的古神之力幾近枯竭,每一處傷口的恢復速度都比尋常妖靈慢上許多。

    但這真是最后一次了。

    往后余生,他都會留在曦山,陪著自己的妻兒,直到古神之力徹底消散的那一日。

    天魔肉身已毀,僅余一縷殘魂未散,元滄憑那一縷殘魂尋到了一座孤島。

    島上不止藏著一塊封存了半縷天魔命魂的魔骨,還有許許多多被天魔制成了永生傀儡的人類。

    好在發現及時,那些人還有救。

    只不過這些人受到了天魔禁術的影響,擁有了修行能力,偏偏他們肉身不老不滅,只有滅魂之法方能奪其性命。

    這樣的存在,若讓他們保有神志又不加以管束,很難說日后會不會有人仗著不死不滅之身出島為惡。

    所以元滄留在了那座島上,他會用自己所剩不多的時日,為那些人引一條登仙之路。

    就算他們沒有仙緣,也會在修仙的路上漸漸明白,這世間越是強大之人,越該慎重使用每一分力量,萬不可仗著這樣的力量輕易玩弄旁人的命運。

    至于天魔嘛,在如此虛弱的情況下被尋到了另外半縷命魂,自是被天界徹底除掉了。

    它竟然死得如此干凈,干凈得讓鹿臨溪簡直懷疑自己在做夢。

    不對,這好像本來就是一場夢。

    在這場夢境里,九重云臺沒有降下天道雷刑,天魔死在了三大古神的手中,參與那一戰的天兵天將得以凱旋。

    所有的一切都與她記憶里的那段故事截然不同。

    她現在已經可以確定,這里絕對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世界了。

    望著那重新相聚的一家三口,鹿臨溪一邊如釋重負,一邊覺得自己著實多余。

    那只小孔雀啊,雖然真的十分黏她,可在這種被愛意裹挾的時候,他也是發現不了她的目光的。

    不過她一點也沒有為此感到失落。

    真的,她挺為他開心的。

    就算承淵的古神之力幾近枯竭,他們這些神族嘴里的時日無多啊,少說也還是有兩三千年的。

    只要他在一日,小孔雀就不會受人欺負了。

    等他不在了的時候,小孔雀也一定長大了,他修行天分那么好,到時一定特別厲害,旁人就算想欺負也欺負不了了。

    鹿臨溪收回了看著小孔雀的目光,十分平靜地望向了天邊的月亮。

    她想,她是愿意相信這世上有平行世界存在的。

    在無數個平行世界里,總有無數個“自己”,因為每一次微末選擇的不同,過著無數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如此看來,眼下這個世界的天帝,并沒有她印象中的那么小心眼和不要臉。

    也正因如此,一切才會如此順利的結束。

    無啟這個名字,應該不會再像詛咒一樣存在于世間了。

    那個不知何時為自己起名未離的姑娘,往后應該也會和島上其他人一樣拜入古神元滄立下的仙門之中。

    那小姑娘說話哲學得很,指不定真有仙緣,往后能修出一副仙身呢。

    不過最好留在地上當散仙啦,天上規矩多死了,一點意思都沒有。

    差點忘了,要是往后再無天魔需要擔憂,祈澤也就不用再被關進小黑屋里沒日沒夜的修行了。

    他應該也會得到更多的親情吧?

    他的性子應該會比她記憶中要好上一點吧?

    還有浮云,她還不知道這個時候的浮云在哪里,有著一副怎樣可愛的孩子模樣呢。

    也許她該和小孔雀說一下,如果將來要和天上的人交朋友,可以考慮一下祈澤和浮云,他們倆都老實又心善,關鍵時刻一定靠得住的。

    至于云杪,希望這一次,瑤華能好好為她引路,別讓她再走上歧途了。

    而她,鹿臨溪,不會再出現在這個全新的故事里了。

    那之后的日子里,鹿臨溪把心里想要交代的話都和那只小孔雀說了個清楚。

    其實需要交代的也沒那么多,許多不好的事情都不會再發生了,她完全可以讓自己放心一些的。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多說一點,畢竟她應該是快要離開了,往后也不會再有機會回到這里了。

    事實證明她的預感沒有錯。

    五日后的一個清晨,她看見了那只將她帶來此處的藍色靈蝶。

    它來接她回去了。

    原來啊,這場夢也沒有她想象中那么長。

    道別的日子,到底還是來了。

    說真的,有那么一點點不舍得,畢竟此時此刻的她,正和那只小孔雀一起窩在花叢里發呆呢。

    那只靈蝶繞著她飛了一會兒,緩緩落于她頭頂扇動了幾下翅膀,而后朝著一個方向漸漸遠去。

    她知道,小孔雀看不到它,它也不會等她太久。

    所以大鵝站起身來,舒展著身子,抖了抖身上的羽毛。

    一旁的小孔雀隨之抬起頭來,目光幾分茫然地望向了她。

    “小孔雀,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

    “我要回家了。”

    “我還會再見到你嗎?”

    小孔雀到底還是問出了這句讓大鵝不知如何回應的話。

    她望著那雙幽藍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那只蝴蝶漸漸飛遠了,沒有太多時間給她猶豫。

    她認真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

    “不會啦,但是你要相信,這對你來說不是壞事。”

    “……”

    小孔雀好像不理解,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大鵝,幽藍的眼睛里滿是不舍。

    然而大鵝只是沖他揮了揮翅膀,笑著說了一聲他并聽不懂的“拜拜啦”,轉身蹦蹦跶跶追著越飛越遠的靈蝶跑去。

    她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沒有告知自己的來處,因為這只小孔雀并不是謝無舟,所以她注定是他的過客。

    正如謝無舟所說,如果天魔不曾出現,他也就不會遇見她了。

    其實他說漏了一點,天魔出現了也沒事,只要天帝做個人,他就不會遇見她了。

    世間若是沒有尸山血海,又哪里來的謝無舟呢?

    這只小孔雀啊,命是真的特別好。

    天魔很順利的死掉了,雖然不保證以后不會因為人間怨氣重聚,但是未來的事未來說,辦法總是會比麻煩多的。

    這一次,他不會再失去自己的一切,更不會再被丟進那片尸山血海了。

    他會在曦山里干干凈凈的長大,不只有爹娘的疼愛,還有山間那么多生靈相伴。

    其實她真的很想看看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小孔雀會是怎樣一副模樣。

    他是那么的安靜,又從小就在善意里長大,往后或許會是一副溫潤如玉的性子吧?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以他的身份和樣貌,一定很討天上的仙子喜歡。

    他不會再需要她的拯救了。

    這樣挺好的,一輩子嘛,過得好就行,不是非要與誰產生交集的。

    鹿臨溪跑著跑著,忍不住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那只小孔雀還在原地望著她,太遠的距離讓她無法將他看清,只是隱隱看見那模糊身形似是綻開了一把小扇似的紅色尾屏,靜默無聲地為她送別。

    沒有挽留,只是送別。

    挺好的,這樣代表他離得開她,她對她而言也沒有多么重要。

    他的尾羽還沒有很長呢,小時候對大鵝開過的屏,應該不會在記憶里停留太久吧?

    永別啦,景澄。

    愿你真能做那景星鳳凰,一生澄如明鏡,再不被孤寂與傷痛摧折。

    而我是真的要走了,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還有另一個人在等我呢。

    那個人啊,不回去找他不行的。

    他是真的真的,一點也離不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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