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鹿臨溪望著眼前的邪草發了會兒呆,不知為何總覺得有點不安。
直覺這種東西,有時候真的很不講道理。
短暫坐立難安后,她忽然站起身來,對謝無舟說了一句:“沈遺墨腦子太直,不會轉彎,我不太放心他,得跟過去看看!
她話音剛落,見謝無舟似要起身,連忙伸手按住了他的左肩。
“我自己去就好了,他是去找天帝的,你跟過去很容易被發現。”鹿臨溪認真說著,忽然摸了摸謝無舟的頭,彎眉笑道,“乖,不要亂跑,等我回來!
摸頭那一瞬,她看見謝無舟眼底浮現了一絲詫異,一時連忙收了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轉身跑出了房門。
這只孔雀活了七千多歲,怕是除去那早已被歲月模糊了記憶的小時候,便再沒有人敢摸他的頭了。
她也不是故意的,單純就是剛才那個高度比較順手。
總之她先溜了,只要她跑得夠快,謝無舟的詫異就追不上她。
在天界尋路不一定是輕松的,但在天界找他們的太子可就太簡單了。
沈遺墨剛走沒多久,鹿臨溪走一路問一路,幾乎每一個遇上的人都能給她一個很明確的答案。
盡管他們回答時的眼神都很微妙,但鹿臨溪已經懶得在乎這些了。
畢竟云杪喜歡祈澤這是天界人盡皆知的事,祈澤與浮云一直都有婚約,她身為浮云最親近的朋友,竟一路逢人就問祈澤去了哪里,大家的眼神不微妙才奇怪呢。
這一路上,有人頗為八卦地問她:“太子殿下不是剛從仙子那里出來?怎么這就又找起來了?”
有人則是話里有話:“最近太子殿下與浮云仙子倒是常去云杪仙子的瑤華殿啊。”
不過大多小仙嘴上還是老實,只敢回答她的問題:“太子應該是去找天帝了,我見他往紫微垣那邊去了……”
她真的很感謝每一個說地名時會為她指一個方向的人。
要是光說一個地名,她是一定找不到的。
鹿臨溪一路問尋著追到了紫微垣。
不愧是傳說中天帝的住所,有著好高好長的一段云階,光是站在下面抬眼望去,都覺得云階之上被云霧繚繞的宮殿氣派得厲害。
日光透過云霧,將它照得朦朦朧朧,向外泛著金色的光輝。
裝啊,真是太裝了!
這么長的樓梯,她必不可能自己爬的。
身側一陣微風吹起,她便化作一片花瓣,隨那微風輕飄而上。
風停了,便以靈力繼續飄搖。
不一會兒,雪白的花瓣便已經飄入那闊氣的宮門。
她努力辨別著記憶里那只屬于沈遺墨的靈息,循著那種靈息飄至一處后殿,終于遠遠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她連忙靠近,輕飄飄地讓自己落在了一處窗臺。
其實她不必如此偷偷摸摸,就憑云杪這古神遺女的身份,天界中人誰不寵著護著?這么大個天界,就沒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可她都已經偷感很重地飄到這里了,此時現身難免要回答一些令人頭大的問題。
反正沒人發現,倒不如躲在邊上隨便聽聽。
沈遺墨似也剛來此處不久,此刻恭恭敬敬站在天帝身后,說著什么神魔兩族交戰已久,他還從未去過前線的話。
拐彎抹角叭叭了半天,總結下來其實就是一句——爹啊,我想出門。
眼前這一幕,不禁讓她想起了自己初高中住校時想要出校吃一頓好的,都得絞盡腦汁找理由和班主任要出門條的苦逼模樣。
然而天帝很是沉默地聽完了所有,甚至不曾回身看他一眼,只淡淡說了一句:“那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可是父帝……”
“天星異動已久,天魔將要復生,三界再無古神庇佑,你既身懷上古時期的罕見血脈,便是如今最有可能與之一戰之人!碧斓鄣穆曇舻统炼䥽,帶著近乎冷漠的冰冷,“你要做的事,是潛心修煉,不是去參觀那素來穩定的兩界邊境!
想說的話還未出口便已被人打斷,沈遺墨的眼底不由多了幾分失落。
然而這樣的失落根本無人在意,他望著那個仿佛不愿回頭的背影,微微張著的嘴似想爭辯點什么,最后卻還是默默閉了起來。
他沒有選擇離開,只是沉默地站在天帝身后,心底似是有所掙扎。
鹿臨溪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沈遺墨這又直又悶還不太會轉彎的性子,一看就是在這種名為“責任”的壓力下長大的。
這天帝怕是從小到大沒對自己兒子溫柔過,開口閉口全是責任與修煉,完全就是把這個兒子當一把對付天魔的利劍來培養。
此時此刻,天帝話到此處,見沈遺墨仍未離去,再次開口之時,話語明顯比剛才更加冰冷了幾分。
“你從人間回來已有一些時日,是時候收收心了。日日都與那兩個只懂情愛的丫頭走在一起,除了惹人笑話,還能成什么事?”
“父帝,我……”
“祈澤!碧斓鄢谅暯兄拿,似在警告他,此事并不容他置喙,“你該回靈墟之境閉關了,別再讓外界之事擾了你的修行。”
沈遺墨一時皺緊了眉,雙手不自覺捏成了拳,呼吸都在那一瞬沉了幾分。
靈墟之境?
聽上去像是什么玉山竹林同款小黑屋。
鹿臨溪不禁有點緊張,沈遺墨向來不太長嘴的,這天帝說話那么強硬,他不能真認了吧?
他要是這時候被關小黑屋里了,他們的計劃又要怎么辦呢?
要不要現身幫他說幾句話啊?
就算勸不動天帝,也能說點鬼話,把仇恨往自己身上拉一拉,沒準這天帝被她氣到了,就暫時不關自家兒子小黑屋了呢?
可原文里提過,天帝一直挺寵云杪的,要是她不小心露餡了怎么辦?
鹿臨溪正猶豫呢,忽見沈遺墨上前兩步,前一秒還有些遲疑的眼神,此刻明顯堅毅了許多。
“父帝,我此次從人間歷劫歸來,經歷了很多,也收獲了很多!彼Z氣十分堅定地說道,“正是這些收獲,讓我明白一味地閉關修行,是絕不可能達到父帝希望我達到的至高境界的!
天帝笑了一聲,是從鼻尖發出的一聲嗤笑。
這一聲輕笑帶了幾分不屑與諷刺,沈遺墨卻似沒有聽見一般,沉聲把話繼續說了下去。
“我曾無法理解,緣何為仙為神者,修為每每受阻,皆要去人間走上一遭,F在我明白了,壽數長久、安居九天之人,最易迷失心之所向。而人間一劫,短短十數載,見生見死,無時無刻不在抉擇,方能知曉本心為何!”
“父帝一直要我守護蒼生,卻從不曾讓我見過蒼生,我在靈墟之境閉關太久了,若不是人間走這一趟,我都不知這一身修為要護的究竟是誰!”
“父帝,就算我已如此迷茫,你也仍要讓我回到那個地方嗎?”
這是第一次,鹿臨溪感覺這家伙說話那么擲地有聲。
雖然一時半會兒有些聽不明白,但不妨礙她打心底為這小子敢于反駁老爹的勇氣點了個大大的贊。
“短短十數年,你見了什么蒼生?”
“我……”
“吾不問你在人間遇到了什么人,發生過什么事,在瑯嬛閣里看見了什么,又為何要盜取冥魂燈!碧斓劾淅湔f著,緩緩轉身,雙眼含怒,靜靜凝視著沈遺墨,冷笑道,“你倒好,竟然反過來問吾,為何要讓你回到靈墟之境了?”
沈遺墨不禁詫異,一時欲言又止,顯然是因為慌神失了言語。
天帝緩步向前,帶著讓人發寒的威壓,語氣平靜地對沈遺墨說道:“既如此,你便說說看,你到底想要護誰,為何要離開天界,又為何要用到牽引魂魄的冥魂燈?”
沈遺墨:“……”
天帝:“要是不想說,便把不該有的念想盡數放下,回到靈墟之境好好修煉,不要辜負整個天界對你的期望。”
這是一種威脅,也是一種讓步。
沈遺墨猶豫著沒有應答,望向天帝的眼中已滿滿都是不解。
他沉默許久,忽然抬起頭來,凝視著父親的雙眼,萬般隱忍地問了一句:“為什么?”
“你回來之前,南海曾現天地異象!碧斓劾淅湔f道,“那樣的靈力,那樣的怨氣,除了天道預言中的那個魔頭,還能有誰?”
“你在人間遇到了他,非但不曾向吾稟明,還去瑯嬛閣待了數日,甚至盜走了藏燈閣中的冥魂燈!碧斓壅f著,語氣中的怒氣漸濃,“祈澤,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
“救你所見的蒼生?”
“……”
“你該不會,把一個注定滅世的魔,也當做蒼生之一了吧?”
天帝靜靜看著沈遺墨,眼底的威壓令人完全不敢直視。
哪怕只是旁觀,鹿臨溪也還是下意識閉上雙眼,猛猛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是錯覺,四周忽然冷了許多。
這些神啊魔的,怎么好像吵起架來都很喜歡釋放冷空氣呢?
她明明已經有不俗的修為了,卻還是會被這些冷空氣凍得瑟瑟發抖!
“父帝說他是注定滅世的魔,可他最初也是神族,是古神之子,更是父帝一直以來無比重視的神魔一體——如果當年他沒有成為承載天魔殘魂的容器,如今他不會是天道預言中的滅世魔頭!”沈遺墨高聲說著,眼底怒意也再按捺不住,“父帝,你說他是魔,可一步一步將他逼到如此境地的,不正是我們天界這些看似清白的仙神嗎!”
媽耶,這話是可以說的嗎……
鹿臨溪忽然有點想逃了,她覺得自己一片小花瓣多少有點承受不住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看來你確實知道了很多。”天帝緩緩閉上雙眼,似是輕嘆了一聲。
沈遺墨只是繼續追問:“父帝當年做下那樣一個決定,七千多年來真的心安嗎?”
“不得心安那又如何?你說你未見蒼生,不知應護誰人,可蒼生不是一人。古戰場漫天怨氣都曾是你口中蒼生,他們舍命護下的一切,總要有人替他們守住!碧斓鄣恼Z氣不再似剛才那么冰冷,只是變作了一種冷漠的平靜,“天火三百年燒不盡一縷天魔殘魂,反而讓它有了復生跡象,若不能將其封印,所有的犧牲都將只是枉然!
“可他是無辜的……”
“你既見蒼生,便該知曉,世間無辜之人數不勝數,無辜二字救不了任何人。”天帝輕聲說道,“他的父親,是守護三界的古神,他父親拼盡所有護住的一切,本就該由他繼續守護,他不承擔,難道要這一切付諸東流?”
鹿臨溪剛想飄走,便被這段話驚得重新留了下來。
這煞筆天帝什么流氓邏輯?
——噢,你爹都是為天下蒼生死的,你為什么不能為天下蒼生死一死呢?
——你這樣可不配當你爹的兒子哦!
我呸!
我呸呸呸呸!
糟老頭子壞得很,擱這搞道德綁架呢?
這種話都說得出來,未免太厚顏無恥了一點吧!
沈遺墨真是這家伙生出來的嗎?父子倆品行差異未免也太大了吧!
鹿臨溪氣得正牙癢呢,只見天帝伸手捏住了沈遺墨的肩膀,近乎淡漠地對他問了一句:“還是說,你去替他?”
沈遺墨:“……”
“祈澤,你如今還能站在此地侃侃而談,皆因當年吾未將你送去尸山,你安安穩穩當了那么久的天界太子,此時想到反過來斥責吾了?”
天帝的語氣無比諷刺,沈遺墨一時亂了心神。
他沉默許久,忽而低聲問道:“若我愿替他,父帝可否還他原有的一切……”
他的話語很輕,卻在那一瞬點燃了天帝心間的怒火。
“你還真愿替他?他早已生了魔心,若有朝一日,天魔降世,你卻失了抗衡之力,你要期待他來替你護佑三界嗎!”
“……”
“說得那么大義凜然,無非是目光短淺,未計長遠,只看一人,不顧眾生!”天帝厲聲呵斥道,“你明知那人早已墮魔,仍一廂情愿想要度之,有朝一日若真生靈涂炭,那便都是你這一時心慈所致!”
他話到此處,用力一揮衣袖,指著不知哪個方向,憤憤說了一句:“現在,去靈墟之境,我可以忘記你今日所言!”
沈遺墨抬眼與之對視,目光不再彷徨。
他說:“那父帝還是記著吧。”
片刻靜默后,天帝抬手一掌,重重落在他的胸口。
金色的靈光刺目得讓鹿臨溪睜不開眼。
靈光散去之時,沈遺墨腳下退了數步,嘴角已然溢出鮮血。
“當初允你下界歷劫,當真是個錯誤!”天帝怒道。
沈遺墨緊咬著牙,數秒沉默后,緩緩跪下身子,無聲地嗑了三個響頭。
天帝神色似有些許緩和,猶豫著想要伸手將他扶起。
然而下一秒,他看見了他抬頭之時,眼底近乎執拗的倔強。
“天規森嚴,我自幼尊之重之,皆因想要成為父帝心中最期待的模樣……如今我終于明白,父帝想要我成為的人,我注定成為不了!鄙蜻z墨心如死灰般低聲說著,眼底卻似緩緩燃起了新火。
他忍痛站起身來,在天帝憤怒的目光下輕聲說道:“這一次,父帝關不住我了!
“逆子!”天帝怒喝著,又一次向前揮出一道靈光。
這一次,沈遺墨被他打出殿外數米遠。
他又一次嘔出一口鮮血,硬撐著抬起頭來的那一刻,臉色煞白得有些嚇人。
那一刻,忽有一陣夾雜了血色的黑霧,于他身上若隱若現,又被瞬間壓制下去。
天帝眼底閃過了一絲震色。
鹿臨溪大驚失色,再顧不得隱匿身形,當即慌忙上前,吃力地將沈遺墨扶了起來:“白癡嗎你!我知道那是你老爹,就算不好意思還手,你也別站著挨打。
天帝神色凌厲了許多:“看來你連靈墟之境都不能去了,你該留在這里,讓吾好生看看,謝無舟在你體內動了什么手腳。”
他話音落時,四周狂風驟起,天地間凜凜金光皆在此刻向他掌中匯聚。
鹿臨溪下意識伸手阻擋,掌心靈力卻是瞬間便被消解。
她對靈力的掌控能力太差了,根本無法應對這樣的情況。
沈遺墨咽下了喉頭鮮血,起身向前兩步,運起靈力將她護至身后。
下一秒,兩股靈力于空相撞,四周一切都似被光吞沒,唯有一片天空緩緩扭曲變色。
層云盡散之時,天光似水般傾倒而下,又被沈遺墨掌中靈力轟然擊潰,散做萬千碎裂的光點。
只見那原本明亮的一片藍天,此刻竟只剩下了一層無星無月的寂靜夜幕。
遠方仍有天光,唯獨他們頭頂似是多了一個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洞。
鹿臨溪一時看傻了眼:“都,都是一家人……有,有話好好說嘛,非整這么大動靜……”
這就是神仙打架嗎?
感情她先前在人間見到的都只是小兒科啊!
她甚至來不及喘上一口氣,便見兩人再一次交上了手。
天帝都是天界之主了,肯定強得不得了,但神魔一體的修煉能力不是遠超世間一切的血脈與體質嗎?
按理說,沈遺墨被視為天界的希望,怎么都不該打不過自家老爹啊。
也不知到底是他留了手,還是先前兩下讓他受了不輕的傷,眼下這短短兩次的交鋒,劣勢竟都在他。
“沈遺墨!”鹿臨溪忍不住出聲提醒,“你可千萬別再留手了,不然我們都走不了了!”
此話一出,只見天帝眼底寒意愈漸濃烈,掌心更添幾分力度,強大的靈壓瞬間便將沈遺墨壓得險些跪下。
完了,不管有啥原因,他是真打不過。
鹿臨溪短暫地心涼了一下,忽見一道紅光自身后襲來,如火遇風般順著那沉沉壓來的靈光燒灼而去,只一瞬便已逆轉局勢。
“景澄,你這神族的叛徒,竟然還有臉回來天界!”
天帝話音剛落,鹿臨溪便聽見了一聲輕蔑的冷笑。
下一秒,天帝已被一陣靈光擊飛數米。
只見他狼狽墜地之時,又一道紅光擊中他的眉心。
頭冠碎裂,披頭散發的那一瞬,高高在上的天界之主猛地吐出了一口鮮血,臉色慘白得不比自己剛剛揍過的兒子好上分毫。
短暫靜默后,輝煌的大殿轟然崩塌。
鹿臨溪回頭向身后望去,只見謝無舟凌于半空,一襲紅衣獵獵,雙眼冷漠得好似沒有一絲情感。
如焰的孔雀尾屏如法相般綻于身后,好似無數浴火的眼睛,靜靜俯瞰著這片早已被紅光徹底灼遍了的天地。
那一刻的威壓,讓人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鹿臨溪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真的假的,這樣碾壓……
這家伙可千萬別當著沈遺墨的面把人親爹宰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見他還欲出手,一時連忙站起身來,想要上前阻止。
然而在她開口之前,沈遺墨已經先一步于那崩塌大殿中豎起了一道結界。
“謝無舟!”他回身望著謝無舟的眼睛,眼底縱有萬般愧疚,卻到底還是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那一句似是哀求的話語,“那是我父帝……”
謝無舟沉默片刻,飛身落至二人身側,淡淡說了一句:“那就走吧!
鹿臨溪剛想說點什么,便被他一把攬入懷中,瞬間帶離了身后那片廢墟般的寢殿。
她忽然有些恍惚,整個腦子都處于一種半宕機的狀態。
回神的那一刻,她不禁大聲問答:“還能這么玩兒?你就不怕鬧太大了不好收場嗎?”
“反正也不是我來收。”謝無舟淡淡說著。
“你是怎么敢的?”鹿臨溪再次追問。
謝無舟低眉看了鹿臨溪一眼,反問道:“不是你叫我隨心一些?”
鹿臨溪一時噎住,半天才問出一句:“所以我們現在是可以回人界了?”
“嗯。”
“我的鵝,我的鵝!”她連忙叫嚷起來。
她話音剛落,便見自己已經站在了那熟悉的寢殿之中。
白白胖胖的大鵝仍安穩地臥在床上。
她快步上前,將它抱入懷中,指尖靈光一閃,桌上的邪草也落入了她的掌心。
遠方傳來了不小的動靜,鹿臨溪下意識走到門口想要去看,卻是“吔誒~”的一聲讓人摟著飛向了離此處最近的那一扇天門。
鹿臨溪:“浮云他們會跟上來嗎!”
謝無舟:“會!
也是,眼下都鬧成這樣了,反正橫豎都要受罰了,確實沒有理由繼續乖乖留在天界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忽見謝無舟于天門守衛面前停下了腳步。
那些原已“瞎了”許久的守衛短暫復明了一瞬,一臉驚詫地望著眼前陌生的“外來者”,臺詞都還沒有來得及念出一句,便被一道靈光盡數掀翻在地。
鹿臨溪不由詫異:“你干嘛?!”
“開路!敝x無舟笑道。
“?”鹿臨溪還未反應過來,已被帶著離了此地。
幾分鐘后……
浮云與沈遺墨匆匆趕來,一臉錯愕地望著滿地打滾的天門守衛愣了兩秒。
“太子殿下,浮云仙子,有……有人擄走了云杪仙子……”
守衛話音未落,便見眼前二人已經飛得沒了殘影。
……呃?
沒有天帝的手諭,這是可以追出去的嗎?
第82章
明明不打人也可以悄悄溜走的,可謝無舟還是把天門守衛揍了一頓。
忽然打人是不對的,但謝無舟并沒有下殺手。
鹿臨溪反應了好一會兒,才后知后覺地想明白他的用意。
那些天門守衛看不見她與謝無舟,卻是可以看見浮云與沈遺墨的。
他們二人想要離開天界,難免要與天門守衛起沖突。
打倒是肯定打得過啦,可等天魔一事圓滿解決后,他們總歸是要回天界的,今日要真為下界傷了天門守衛,日后回去領罰之時必定罪加一等。
既然那些守衛橫豎都是要挨打的,那么由謝無舟這個魔頭出手,也算是給浮云和沈遺墨留足解釋的余地了。
這只孔雀辦事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細。
她第一時間就想不到這一層,只能在事后反應過來……
還好,還好他這次主動了一點,沒有繼續跟在她身后看她眼色行事。
鹿臨溪這般想著,不由舒了一口長氣,下意識抬眼看向了謝無舟。
他會出手,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
準確說,她并不是想不到他會出手,畢竟如果真的遇上危險了,他再怎么想要隱藏身份,被迫出手也是在所難免的。
她只是從來沒敢想過,這家伙是真有本事在天界橫著走。
先前偷偷摸摸慣了,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天界竟然是可以這樣暴力出入的。
難怪謝無舟當初帶她上天界時半點猶豫都沒有,搞半天他說無論發生什么都有辦法帶她離開,還真不是在自我勉強啊。
雖說孔雀自身的飛行能力不比一只大鵝好上多少,但謝無舟若以法術全速飛行,那速度快得一般人只能望塵莫及。
不用懷疑,就算他剛才真把天帝宰了,動靜大到天界仙神都趕過來了,想來也是能夠輕易脫身的——畢竟別人根本追不上啊。
謝無舟都強到這個地步了,還在天界老老實實待了這么久,真是給足浮云和沈遺墨二人面子了。
不管怎么說,她今天算是看到真正的神仙打架了。
天界那個靈氣如此充裕,四處都有結界護持的地方,都在頃刻間被打成了那樣。
這要是放到人間,怕是早就尸橫遍野,只剩下一片殘敗的廢墟了。
或許這也是許多小說里仙神談戀愛總會害慘了蒼生的原因吧?
那么可怕的力量,他們口中的“蒼生”哪里頂得住呢?
怪不得在《入魔》的世界觀設定里,仙妖神魔皆不得在人間輕易使用法術,就算有架要打,那也得是自行撐開結界,在阻絕了所有動靜的前提下打,不然很有可能引來威力極強的天道雷劫。
這天道雷劫可不是哪位仙神降下的,它來自于無形無相的天道,不帶一絲情感地制衡著世間萬物。
在天道法則里,人間自有人間劫——戰火繚亂、王朝更替,滄海桑田、高岸深谷,都不過是天道尋常。若非有人間之力難以制衡的魔禍降臨,仙妖神魔皆不得以一己之力干預人間。
不過世事無絕對,天道法則是死的,人是活的,像謝無舟先前打算的那樣在背地里搞事的情況,一般來說是不會引來雷劫的。
就算真引來了,那劈的也不會是他,而是被他利用的那些人。
說到底,這世上最尊重天道法則的還得是天界那些神仙。
他們真是能不犯就一點都不犯,不但律己還相互律人,堅決貫徹若非魔禍降臨,絕不輕易帶著神力踏入人間。
如今天界被謝無舟這樣鬧了一番,又有三位神族攜神力私自下界,天帝本就被打得很痛的頭怕是快要炸掉了。
那老東西看見沈遺墨身上的魔氣了,他忽然下那么重的手,八成就是想把沈遺墨強留于身側,害怕沈遺墨四處亂跑體內魔氣會被旁人發現。
這種行為,真讓人看不清他在乎的到底是兒子的死活,還是他與天界的顏面。
不過無論他在乎的是什么,應該都會找借口把這件事壓下去的。
不出意外的話,天界那些仙神應該是不會追來了。
離開天界時,頭頂日照正盛,來到人間蒼都時,太陽已向西斜。
鹿臨溪有陣子沒有吃過熱騰騰的飯菜了,回到人間的第一件事便是尋了一家大酒樓,猛猛點了一桌子大魚大肉。
謝無舟沿途留下了一些靈力作為記號,一桌子好菜剛上齊沒多會兒,浮云與沈遺墨便已循著記號找了過來。
二人此刻皆已褪下天界衣著,換上了曾經行走人間的裝束。
他們于桌邊坐下的那一瞬,鹿臨溪險些以為時光倒流回了從前——如果她還是只鵝的話,那就真的一模一樣了。
浮云一臉欣喜地望著滿桌子的好菜,第一句話便是一聲感慨:“人間真是挺好的。”
鹿臨溪:“是吧,天界可沒這么多好東西吃!
浮云笑了笑,拿起筷子夾上了菜。
這一頓飯,誰都沒有提什么天帝天魔,仿佛大家并不是為了某一件事重返人間,只是像從前那樣恰好來到這里,又恰好聚到了一起。
沈遺墨臉色看上去慘白了一些,顯然是傷得不輕,但好在神力在身,無論傷勢還是體內天魔,都還能夠壓制得住。
這老實孩子在挨自家老爹胖揍的前兩下是半點都沒抵御的,如今傷成這樣,也不知要修養多久。
鹿臨溪不好意思問他,怕又提到他的傷心事,于是只好在住進客房以后,對著謝無舟小聲嘟囔了一句:“沈遺墨被他老爹傷成這樣,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起來!
謝無舟:“雖是內傷,卻未傷及根本,于他而言修養兩月足以!
只用休養兩個月的話,聽起來倒也還好。
想想也是,天帝再怎么生氣,也不至于對自己的兒子下太狠的手,畢竟哪怕真的沒有多少父子之情,他也還指著沈遺墨日后能為天界對抗天魔呢。
不過他這樣說、這樣做,怕不是把沈遺墨曾經堅信的一切都給震碎了。
可憐的男主,人間一行沒被反派整emo,倒是回天上后被自己親爹整emo了,剛才吃飯時都沉默得很。
“你是什么時候到紫微垣的。俊甭古R溪隨口問著,眼底滿滿都是不爽,“天帝那個老東西說話真的太氣人了,也不知道你聽到沒……”
“我一直在你附近!敝x無舟輕聲說著。
鹿臨溪愣了一下,小聲問道:“那他說的話你應該都聽見了?”
謝無舟:“嗯!
鹿臨溪:“……”
果然全都被他聽見了,也不知天帝那些厚顏無恥的流氓邏輯,有沒有讓他想起一些很不好的記憶。
旁人不知,她卻是知道的,謝無舟這個家伙看似刀槍不入、水火不侵,其實心里最是敏感了。
既然分明什么都聽見了,卻還是顧及沈遺墨的情緒,沒有對天帝痛下殺手,他的心里會不會有一瞬的不好受呢?
“你別往心里去,那個道貌岸然的老東西虛偽得很,他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讓這種人高高在上的,真是整個天界的悲哀,要我說啊,這種嘴臭心臟的家伙就該泡屎里遺臭萬年!”鹿臨溪咬牙切齒地憤憤說著,忽然一個沒忍住,伸手錘了兩下桌子,“過分,真是太過分了!”
謝無舟無所謂地笑了笑,只是看著鹿臨溪淡淡說了一句:“你倒是挺會罵人。”
他的語氣并沒有哪里奇怪,鹿臨溪卻不知為何小小心虛了一下。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無論夢里還是夢外,她與謝無舟每一次的初遇都沒有缺少過那從橙黃鵝嘴里蹦出來的優美國粹。
可她對天發誓,自己是一個十分講文明的人,如果不是忍不住,一般情況是不會隨便罵人的。
還是趕緊轉移一個話題吧。
鹿臨溪眼珠滴流一轉,把話題又一次繞了回去,“你既然早就在了,為什么只在邊上看著,要等沈遺墨傷那么重了才出手?”
謝無舟指尖撥弄著那盆邪草,淡淡說道:“他心不死,我又有什么理由出手?”
“話是這么說,可朋友挨打,換我肯定看不下去!甭古R溪說著,忽然感覺這話有歧義,連忙解釋道,“我不是說你冷血啊,我是在說你沉得住氣!”
“你是對的!彼p聲嘆道,“如果你為他擋下了第一掌,他的心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冷,但這樣你也會更束手束腳,畢竟在那種情況下,你要是傷了天帝,沒準那傻小子還會反過來與你動手呢……”
謝無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靜靜看著鹿臨溪,眼里攜著淺淺的笑意。
鹿臨溪說著說著,抬眼撞見了這份的笑意,不禁問了一句:“你笑什么?”
謝無舟:“我就是在想,要是從前,你這話就只有前面半句了!
鹿臨溪一時語塞,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才尷尬地笑了笑,攤手道:“這也不能怪我吧,從前的你確實讓我信任不起來呀!
她說著,想了想,反問道:“對了,我看你今日對天帝下手很重啊,你有沒有傷及那老東西的‘根本’呀?”
“沒個千百年,他休想恢復如初!敝x無舟淡淡說著,話里似有幾分嫌惡,“我本欲損他神骨,只是沈遺墨反應快了一點!
“你在揍他爹,他反應能慢嗎?”鹿臨溪說著,握拳鼓勵道,“不過我支持你,要是以后還有機會,哪里后遺癥大往哪里打,下手一定要狠,速度一定要快,趕在那小子反應過來之前把那老東西揍殘——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給他留條命就是我們最后的溫柔!”
“謝無舟,你這次干得非常漂亮,我在邊上看得特別解氣!”她微微揚眉,眼底流露出大大的肯定,“我就說嘛,你想做什么就大膽去做,不用擔心我不理解,我相信你有自己的分寸!我也相信,在你分寸之內,沒有我的底線!”
“好!敝x無舟應著,眉眼間笑意漸濃。
鹿臨溪將這笑意看在心底,一時也覺心情好了不少。
她不禁去想,這樣才是對的啊。
像謝無舟這樣的人,本就該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天之驕子。
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的艱險苦難,都不該磨平他的傲骨。
哪怕是她自己,那也是不應該的。
她從前總想教謝無舟做這做那的,說到底就是對他并不信任。
好在如今,她已經不用再去擔憂謝無舟會做出什么讓她害怕的事情了。
她陪他走過最無望的歲月,見過他的脆弱敏感,信他心中無怨無恨,更信他不曾想過滅世。
從前的他為了活著必須不擇手段,但是往后不會了。
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徹底擺脫當年天界為他擇定的命運。
到那時,他便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忽然于心底回味了一下天帝被干翻在地時狼狽的模樣。
想著想著,她雙手托腮、瞪大雙眼,欲言又止地盯著謝無舟看了好一會兒。
謝無舟顯然被鹿臨溪這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一時微微蹙眉,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怎么這樣看我?”
她再這樣看下去,他真會懷疑自己臉上有什么東西。
然而下一秒,鹿臨溪只是彎起眉眼,笑著對他說了一句:“你能再表演一下那個嗎?”
謝無舟:“……哪個?”
鹿臨溪:“就是那個,孔雀開屏!”
謝無舟:“……”
鹿臨溪一下站起身來,雙手舉過頭頂,從上往下畫了個半圓:“就這個,在你身后的,我第一次見!”
謝無舟:“……”
鹿臨溪兩步跑到謝無舟身旁坐下,笑瞇瞇地歪頭問道:“你們孔雀開屏不都是為了求偶嗎?原來揍人的時候也會開屏啊?”
“你……”
“也對哦,好像除了求偶以外,也會用來威懾和防御!
“……”
“不過真還挺好看的,就是當時太緊張了,我都沒太看清,能不能再給我看一次啊?”
“……”
鹿臨溪拽著謝無舟的胳膊揉捏了半天,見他面色看似未改,耳根卻是一點一點泛了紅,一個沒有忍住,伸出食指,撥弄了一下那紅得發燙的耳垂。
軟軟的,有點好玩。
謝無舟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眼底明顯多了幾分不知所措的慌亂。
“你手勁有點大誒。”鹿臨溪眨眼說道。
謝無舟愣了一下,緩緩松開了她的手腕,低聲說了一句:“你別鬧……”
鹿臨溪一時笑得眉眼彎彎。
就算長大了,心理素質強了許多,可在某些方面,小孔雀的臉皮還是一如既往的薄呢。
想要這樣一只孔雀主動開屏不太容易的樣子,看來她還得繼續努力呢。
至于今晚,就暫且放過他吧。
“算了,不欺負你了!彼f著,起身走至窗邊,雙手撐著窗沿向外望去。
客棧沿河而建,窗外有垂柳,柳葉已泛黃。
夏天的炎熱還未散去,人們依舊穿得輕薄,可人間卻在不知不覺中入了秋。
蒼都是人間的皇都,比她先前去過的小城小鎮繁華太多。
哪怕此刻入了夜,這里也仍舊是燈火通明。
河對岸似正舉行著一場大型的夜宴,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鹿臨溪望著對岸看了好久,忽然想起什么,忍不住問了一句:“小孔雀,現在是人間的什么時候啊?”
“鹿臨溪,你……”
“好好好,謝無舟,現在是人間什么時候?”
謝無舟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應是剛過處暑!
“處暑?”鹿臨溪不由皺了皺眉。
她努力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確實背不得這些節氣的先后順序。
上輩子她日子就過得可糊涂了,不放假的節日是根本不可能記得日期的,更何況按農歷計算的節氣呢?
雖然這聽上去十分文盲,但她還是很誠實地問了一句:“處暑是啥時候來著?到八月了沒?”
“七月十九!
鹿臨溪點了點頭,一時不再言語。
謝無舟沉默片刻,起身緩步走到鹿臨溪的身旁,順著她的目光向外望去:“怎么忽然問這個?是想起什么了?”
鹿臨溪小聲說道:“是啊,想起件事,剩下的時間好像不多了。”
謝無舟靠在窗邊,低眉看了她一眼:“什么時間不多了?”
鹿臨溪不禁嘆了一聲:“那個相府千金啊,吃飯時什么都沒問,也不知浮云有沒有查到她的命簿——這一世的她又快死了。”
沒錯,是又快死了。
生生世世早夭,死得就是很快的,每一世的命都比在人間歷劫的男女主還要短。
按原文來看,那位冥府鬼商一直默默守護著的相府千金,最遲也會在這一年的中秋死去。
因為承受禁術詛咒太久,她的每一世都因病痛早夭,三魂七魄早已被折磨得十分衰弱,再這樣下去,只怕最多再有兩三世,便會徹底魂飛魄散,再也無法重入輪回。
冥府鬼商守了她兩百多年,必然不可能接受這樣的結局。
為替相府千金改命,他在反派的提議之下,做出了以大型血祭牽引怨氣破除禁術詛咒的瘋狂決定。
沒錯,又又又是反派。
小說里的謝無舟就是這樣一個熱愛借刀殺人,又猶如魅魔一樣的存在。
他那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著實是忽悠了太多心志不堅的人。
而且每次忽悠完人,他都只需要在幕后動動手指,稍微“施舍”一點點力量,那些人便會對他感恩戴德,猛猛殺人放火、收集怨氣。
在原文里,蒼都這一場血祭足足需要數以千計的生人。
血祭大成之日,怨氣會在短時間內籠罩整個蒼都,冥府鬼商會將怨氣引入相府,用以破除那烙印在相府千金魂魄中的詛咒。
這無疑是逆天而行,他在做下決定的那一刻起,便知自己會受天道責罰。
但只要能夠救她,他便不懼粉身碎骨。
這位冥府鬼商曾也是心懷大義的修士,能被反派忽悠得如此不顧年少時的初心,也算是一念執著生出心魔了。
說起來,這詛咒確實是可以破除的,只不過與此同時,血祭生出的怨氣會侵蝕相府千金的命魂,讓她變成一個怨氣纏身的魂靈,就像先前的田小蕓一般再難重入輪回。
而親手導致這一切發生的冥府鬼商,必然會在發現自己害了所愛之人后不擇手段地進行彌補。
這樣的不擇手段,會讓他成為一個完美的,非常適合催生怨氣的種子。
只不過反派并不知道,他手里有一顆可以阻絕怨氣的靈石。
正是這顆靈石,為他護住了愛人的命魂,而那已經開始散發怨氣的大陣,終是在奪人性命之前被主角二人中斷。
一場大禍險險平息,險些釀成大禍之人遭受血祭反噬,目光欣慰而又遺憾地緩緩消散于相府千金的床邊。
欣慰,是還好沒有害了她。
遺憾,是始終沒能救下她。
那位相府千金在術法的影響下安眠于夢境之中,并未發現那個夜晚蒼都到底發生了什么。
她醒來之后,一如往常那般喝藥,也一如往常那般咳血。
她的身子向來孱弱,受不得累,吹不得風,沾不得一點葷腥。
記憶里那個總是翻墻來找她,給她送好吃的,為她講外頭的故事,想方設法逗她開心的人,自那以后徹底失了影蹤,留下的只有一顆紫色的小石頭。
她記得他的聲音,記得他的樣貌,唯獨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連想要向誰詢問他的去處都做不到。
在他消失后不久的那個中秋,她握著那顆石頭,安靜地死在了睡床之上。
再之后的事,就是主角們無從得知的了。
若按原文時間線來看,這段劇情原本是該發生在仙盟大會之前的。
如今相府千金壽數將盡,這里仍舊什么都沒有發生,看來這世上許多人行差踏錯,還真和外力有關啊。
沒了反派推波助瀾,許多事都不會再發生了。
既然糟糕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那么已經發生了的壞事可以得到遲來的修正嗎?
“她的魂魄已經十分衰弱了,再這樣下去,就快不能輪回了。”鹿臨溪說著,側過身來,滿眼期盼地握住了謝無舟的手腕,“烙印在魂魄中的禁術詛咒,你有辦法可以解除嗎?”
謝無舟微微頷首,輕輕應了一聲:“嗯。”
這一聲應答,讓鹿臨溪安心了許多。
其實她是知道的,想要干預旁人的命數,需要的無非就是足夠強大的力量。
這樣的力量不止謝無舟有,如今的浮云和沈遺墨應該也都有。
其實她自己也該有的,只是她還不太會使用這副身子里的靈力罷了。
“那我們明天就去相府看看吧?”鹿臨溪說著,又一次望向了窗外,“說不定能撞上那個鬼商,到時和他做個交易,就能拿到我們想要的東西了!”
當然拿到歸拿到,大家還得等沈遺墨把傷養好才能進行下一步計劃呢。
不管怎樣,這一次,有些遺憾總該能得到填補了吧。
第83章
第二日醒來,鹿臨溪最后一次用靈力養護了傷血子母草。
黑色草葉之上生出了鮮血般艷紅的花葉。
一小一大兩分枝,子草三片葉,母草七片葉,葉片細長,葉尖向外卷曲,生著細細小小的黑色斑點。
斑點之上,散發著若隱若現的黑霧,在這艷紅之上添了幾分頹敗。
這玩意兒光是看著就很邪門,有密恐的人多看兩眼怕是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鹿臨溪小心翼翼將兩株草葉完整剪下,放在桌上盯著看了半天。
按理來說,她現在只要把子草吃掉,就可以放心地把母草交給別人保管了。
她也曾做過那么多年的鵝,草這種東西真沒少吃,可這玩意兒長成這樣,還真是讓人下不去嘴呢。
鹿臨溪猶豫了很久,猶豫到浮云和沈遺墨二人前來敲門議事了,這才深吸了一口長氣,當著大家的面,皺著眉頭把這玩意兒硬生生塞進嘴里,猛猛灌了一碗茶水,將它送進了肚子。
浮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問出一句:“這草,什么味道?”
還真是奇怪的關注點呢,但鹿臨溪卻不覺得意外。
她們當過鵝的,總是容易好奇各種草葉的味道。
鹿臨溪擺了擺手,搖頭道:“是我不想再吃第二次的味道!
老實說,這傷血子草的味道,有點澀,有點酸,還有點苦——總之就是不太好吃。
不過這種害人的東西,沒有難吃到讓人難以下咽已經非常不錯了。
她覺得自己還是太勇了,她完全可以把這玩意兒弄成碎屑或是粉末,就著甜粥或是糖水吃的。
不過東西已經下肚,再去糾結這些就沒有意義了。
“這下好了,這副身子不可能被天魔奪取了。”鹿臨溪說著,舒了一口氣,將母草放到了謝無舟的手里。
下一秒,母草于他手中消失不見。
鹿臨溪放下心來,轉頭向浮云問道:“你之前查命簿,有沒有查到什么?”
浮云點了點頭:“相府千金景明秋,生來體弱多病,只能以藥續命,她將命盡于今年中秋,年僅十六。就像小溪你說的那樣,她這一生壽數十分短暫!
鹿臨溪好奇問道:“命簿只講這些嗎?”
浮云:“只有這些。”
還真是簡潔呢,那就由她來講講細節吧。
鹿臨溪這般想著,稍稍坐直身子,清了清嗓:“事情的前情之前也說過了,我再簡短說一下現在的情況吧……誒,我上次說到哪里了?”
浮云:“散修以禁術化作半魔之軀,只為突破壽數限制,長久守在醫女身旁,為她尋求破咒之法!
“哦對!”鹿臨溪點了點頭,把話繼續說了下去,“他這一守,就是兩百多年,可轉眼十幾世過去了,他往返于兩界之間,替各路妖魔做著最危險的各種交易,搜羅了無數奇珍異寶,卻沒有一件可以解除醫女身上的詛咒!
浮云:“竟有那么久了……”
鹿臨溪:“那名醫女不過是個凡人,三魂七魄經受不住這生生世世病痛纏身的早夭之苦,如今已經殘破得快要徹底消散了!
浮云聞言,不由輕嘆。
“隨著醫女魂魄愈漸衰弱,那名散修心底的歉疚與痛苦也就越來越深!甭古R溪篤定道,“對他而言,只要有辦法能救醫女,他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如果我們可以幫他們一把,替醫女破了那詛咒,再把醫女身子治好,他一定愿意把那顆能夠阻絕怨氣的靈石送給我們的!”
“如果只是破除一個妖族留下的禁術,應該沒有問題!备≡茊问滞腥粲兴嫉,“可那女子此生壽數已定,魂魄也確實十分衰弱了,就算去到來生,壽數也未必能夠長久。”
她說著,不由輕嘆:“而且,如此殘缺的魂魄想要恢復如初,還需往后每一次輪回里日積月累的養護,若稍有不慎,只怕還是會魂飛魄散的!
“沒事沒事,能破除詛咒很不錯了,這也算幫他大忙了,他沒理由不把東西給我們的。至于后面的事,那就交給后面去說嘛!”鹿臨溪這般說著,稍稍頓了幾秒,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不過他們挺可憐的,我們就不能多幫他們一點嗎?比如為那女子修補一下魂魄?”
謝無舟:“可以!
鹿臨溪聞言,一時放下心來。
然而就在下一秒,忽有一盆冷水潑了下來。
“其實不太方便!鄙蜻z墨沉聲說道,“這世間之事,得失皆是因果,倘若得失失衡,便是逆了命數……”
鹿臨溪:“可命數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呀!
沈遺墨:“命數固然可逆,但是總要有人付出代價,若以神魔之力強行干預,必定遭受天道反噬!
浮云:“是啊!
鹿臨溪:“……這個反噬,很嚴重嗎?”
浮云搖了搖頭,認真說道:“這就不清楚了,如果只是改變一些微小的因果,反噬或許也能很輕,但要干預一個人往后生生世世的命數,那么一定也會影響到與之相關之人的命數,這其中牽連甚廣,所要承受的反噬就不會太輕了。”
什么因果、命數、天道的……
鹿臨溪發現自己聽到這些東西就很容易頭疼。
但這個世界亂七八糟的規矩太多,她著實有點搞不懂,也完全沒有心思去研究。
她下意識看了謝無舟一眼,他是最不講規矩的那個,這種時候聽他說話,應該比聽倆神仙講什么因果得失天道反噬要舒心。
鹿臨溪:“你怎么看啊?”
謝無舟淡淡說道:“誰想救人,誰承反噬!
鹿臨溪:“你的意思是,給他力量,讓他自己去救?”
謝無舟:“嗯!
這樣的回答,鹿臨溪倒也不覺意外。
謝無舟一向如此,背后推波助瀾的事沒少做,但從來不會替旁人背負任何因果。
浮云與沈遺墨對視一眼,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鹿臨溪想了想,再次問道:“那他會怎么樣呢?”
謝無舟:“那就要看他想做到什么程度了。”
鹿臨溪:“這樣啊……”
說到底,還是要看當事人自己的選擇。
力量給他了,想要怎么用都行,用過火了遭受反噬也是他自己的事。
他要是懂得知足,應該可以擁有一個相對不錯的結局,可要是貪念過多,最后的結果可就不好說了。
總之忙是肯定要幫的,就是大家都不方便親自出手,多少需要繞點彎子。
不過問題不大,這一次沒有人在背后教唆搞事了,她有足夠的時間,可以把其中利害與那人慢慢說清,像原文里那么極端的情況肯定是不會發生了。
既然決定幫忙,那就肯定要去見見當事人了。
考慮到那冥府鬼商總在夜間私會相府千金,鹿臨溪吃完了當天的晚飯,才不緊不慢地拉著謝無舟陪自己去了一趟相府。
二人來到相府門前時,天邊夕陽漸落,遠方似有烏云。
門外有一輛馬車,不知是誰停在此處的。
鹿臨溪望著眼前緊閉的相府大門,很是缺德地望著謝無舟開了一個玩笑:“分明都是景家人,他們怎么不給你開門呀?”
謝無舟:“……我不姓景!
鹿臨溪:“你不是叫景澄嗎?”
謝無舟:“那不是姓!
鹿臨溪稍稍回憶了一下,發現好像確實如此,就像浮云不姓浮,祈澤不姓祈一樣,他們天界神族好像沒有隨父姓的說法。
她剛想說點什么,便見相府大門忽然被人打開。
那從皇宮里請來的御醫被管家恭恭敬敬送了出來,此刻正提著藥箱坐上那回宮的馬車。
望著馬車漸行漸遠,鹿臨溪不禁輕嘆一聲。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與謝無舟來此之前便早早隱匿了身形,此時此刻行在相府之中,只覺隨處都飄著一股很苦的藥味。
這御賜的府邸雖然不小,府中人丁卻并不算興旺。
鹿臨溪順著長長的回廊一路走到府中千金的閨閣,也就碰上了一個下人,哪怕是云縣鬧了鬼的富商家里都比這兒看著熱鬧。
此處下人少的原因也很簡單,當朝丞相不曾納妾,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大女兒年僅十六,小兒子未滿十歲,這么大個相府需要伺候的人一共只有四個,下人多了確實也沒有什么意義,可能還會吵到本就病弱的小姐。
是的,所有人都害怕吵到小姐,所以相府大多時候是無比安靜的。
小說里寫過,景明秋的一生就是在這樣安靜的一個地方度過的。
這份安靜,來自于家人對她的關心與愛護,卻也讓她這幾乎無法踏出房門的一生,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或許也正因如此,那個總在夜里闖入她的閨房,為她帶來外頭的食物、聲音、以及故事的鬼商才會那么無可替代吧。
鹿臨溪第一眼看見景明秋,便止不住地有些欷歔。
她很美,不是那種一眼驚艷的美,她的美安靜而又蒼白,好似一朵曇花,不爭不搶,只是短暫綻放著無瑕的白,很快便會在無人知曉之地悄然凋謝。
她穿著一身素白,只用一支玉簪綰著簡單的發髻。
窗戶輕輕開著一條縫隙,她坐于窗邊,靜靜望著窗外常年不變的院景。
外頭的樹梢上站著一只黑色的小鳥,鹿臨溪叫不出它的名字,只能確認那不是一只晦氣的烏鴉,因為它的叫聲還挺清脆好聽的。
景明秋看著那只小鳥,嘴角不由揚起一絲淺淺的笑意。
仿佛于她而言,這樣的聲音已經足夠動聽。
可送藥的下人在桌邊放下藥碗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關上了那一條窗縫。
“小姐,入秋了,晚上風涼,你不要總是坐在窗邊!毕氯苏f著,轉身走回桌邊,端起藥碗與藥匙,輕輕吹了起來。
“我看外頭也沒風啊!
“快起風了,天邊云都黑了,待會兒是要下雨的!毕氯苏J真說道。
“好吧!本懊髑飸鹕砭彶阶呋刈肋叄诖邓幍南氯溯p聲說道,“你去休息吧,我等藥涼一點就喝!
她的聲音單薄而又攜著些許沙啞,應是常年咳嗽所致。
下人想了想,放下了手中藥碗,哄孩子似的叮囑了一句:“待會兒真要下雨的,小姐今日不要再開窗了哦。”
“嗯!
鹿臨溪看著下人離開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窗都不讓開,真不怕憋死人啊!
她說著,撇了撇嘴,轉頭見謝無舟倚在門邊望著景明秋打量了一會兒,忍不住好奇問了一句:“看出什么了?”
謝無舟:“她體內詛咒并不難解,可魂魄也確實不易修復!
鹿臨溪:“如果想要替她修復魂魄,那個人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呢?”
謝無舟思慮片刻,淡淡說道:“用自己的修為與壽數去換!
鹿臨溪:“聽起來好像還好。”
“他現在是半魔之軀。”謝無舟提醒道,“世間神魔無來生,壽數盡了便是盡了。”
“……真是有夠麻煩呢。”鹿臨溪嘟囔著,有些無奈地坐到了景明秋的對面。
藥味兒很苦,但她還是將它喝了下去,哪怕早已習慣這樣的味道,也還是會在入口的那一瞬苦得眉心緊鎖。
放下藥碗后,她望著關上的窗子看了許久,最后還是起身回到了床上。
鹿臨溪能看見,景明秋的眼里有幾分期盼。
她一直靜靜看著那緊閉的窗戶,明顯似在等待什么人的到來。
不過那一夜,除了一陣風雨,再無其他到訪此處。
接下來的幾日,鹿臨溪都會在晚飯后來到相府,默默守在景明秋的身旁,直到月上梢頭,病弱的女子沉沉睡下。
等了幾天后,鹿臨溪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大聲感慨了一句:“那人來這里的次數未免也太少了吧?”
她在這里把藥味兒聞熟了,咳嗽也聽熟了,傳說中鬼商的影子是半點沒有見到啊!
說好的經常夜間私會呢?
人呢人呢人呢?!
鹿臨溪一臉麻木地繼續等著,終于是在七月末的一個夜晚,聽到了那自院外翻墻而來的動靜。
本來已經分外恍惚的鹿臨溪一下清醒了過來,瞬間拍了一下謝無舟的手肘:“來了來了!”
與此同時,她在景明秋的眼里看到了一絲遮掩不住的欣喜。
病弱的女子從床上坐了起來,迅速整理著睡亂的長發與衣襟。
窗外的身影沒有推窗而入,只是靜靜候在外面,直到景明秋說了一句“請進”,這才推開窗戶,身手敏捷地躍了進來。
他走至桌邊,點燃了桌上半截燭火,轉身走至床邊坐下,在景明秋期待的目光下從衣襟里摸出了一包糖糕。
糖糕被壓得有點扁了,揭開油紙的那一刻,已經沒了本該好看的形狀。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景明秋半點也不在意,笑著伸手接過,低頭安安靜靜吃了起來。
屋內只有一盞燭火,光線暗得讓人看不清許多東西,可鹿臨溪總覺得那個鬼商的面色有些蒼白。
“他受傷了,傷得不輕!敝x無舟淡淡說著。
“誒?”鹿臨溪愣了一下,連忙起身上前認真打量了一番。
果然,此人面色很差,盡管已經盡力偽裝,卻也難掩傷重后的疲態。
他這么久沒來,是因為受了傷,怕她見了擔心嗎?
鹿臨溪又一次坐回了桌邊,神色復雜地看著這對偷偷摸摸的小情侶。
景明秋胃口一向不好,鬼商帶來的糖糕她只吃了幾口,便已開始連連咳嗽。
鬼商見狀,連忙起身為她倒了杯水,遞到她面前之時還不忘用靈力稍微溫了一下。
“對不起……每次給你帶來的東西都會讓你難受!
景明秋笑著搖了搖頭:“平日里除了粥和藥,我什么都吃不到,你帶來的東西都很好,我消受不了……但你也別不給我帶,我只吃一點,不會有事的!
“嗯。”鬼商應著,將未吃完的糖糕收好。
這東西不能留在這里,要是被發現了,那些無辜的下人少不了要挨罵挨罰。
他知景明秋不愿旁人因她遭受這樣的誤會與責罰,卻也實在沒有辦法說出這些東西的來頭,所以在誤會發生過一次以后,他便每次都會把這些東西仔細收好帶走。
景明秋靜靜望著他,直到他把東西收回衣襟,這才輕聲說道:“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鬼商微微搖了搖頭:“我會來的……只是,只是有些事,不能再耽誤了!
景明秋:“那,你的事情做完了嗎?”
鬼商:“還沒有,但是應該快了。”
景明秋:“到時就能常來了嗎?”
那一刻,病弱的女子眼中有著一絲不切實際的期盼,那么小心翼翼,又那么難以隱藏。
她好像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如果分別太久,會怕等不到下次再見。
鬼商沉默了許久,忽然笑著問了一句:“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出去?”景明秋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道,“去院子里嗎?”
“不,去相府外面,去街上看看。”鬼商輕聲說道。
景明秋:“可我不能出去,就算只是去到院子里,大家都要為我擔心很久!
“我帶你出去,偷偷的,不會被發現!惫砩绦χf道,“我尋到了一件寶物,它能為你擋風,到時我背著你,不會很累的!
他說著,雙手向前攤開,掌心幻出了一面淺藍的薄紗。
他將薄紗輕輕披上景明秋瘦弱的肩,只見靈光一閃,薄紗于她身上幻作了一件輕而薄的淺色衣衫。
景明秋目光中滿是驚訝與不解:“這是……”
鬼商:“這叫云水紗,只要你穿著它,不止是風,就連水火也再不能傷你分毫!
“還有這種東西?聽起來好厲害。 甭古R溪不由詫異,“他是為了這個東西才受傷的嗎?”
謝無舟:“靈力微弱之物,也就只能擋擋尋常水火!
鹿臨溪:“那就夠了呀,對一個普通人而言,這已經非常厲害了!”
謝無舟:“不及我一根尾羽。”
鹿臨溪:“誒?你尾巴毛還有這效果呢?我這兒有兩根呢,夠做一件水火不侵的衣裳嗎?”
謝無舟看了她一眼,一時欲言又止。
“不夠也沒事,你不用拔了,我就隨口一說!甭古R溪說著,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繼續圍觀起了床邊的小情侶聊天。
鬼商的提議讓景明秋很心動,可從小到大,她就沒怎么離開過相府,如今這副身子,更是沒有多余的力氣離開這間屋子了。
她怕自己一旦離開了這里,就會成為令人擔心的負累。
她怕自己倒在外頭,會嚇著眼前之人。
跳動的燭火,忽明忽暗地映著她眼底的遲疑。
鬼商沒有催她回答,只是告訴她,時間還有挺多,她可以慢慢想。
接下來的夜晚,他會常來的,她要是什么時候想出去了都可以告訴他。
他說,再過半個月就到中秋了,外面會有燈會,就算別的時候不敢出去,那天夜里也可以出去看看。
到時候街上一定可熱鬧了,會有很多很多有趣的雜耍,很多很多好看的燈,還有猜燈謎的游戲。
不過那天夜里,街上人一定很多,人多的地方總是特別擠,她要是害怕啊,他可以帶她上城樓,城樓風景很好的,可以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天夜里,蒼都一定燈火如晝。
她該看看的,哪怕遠遠看上一眼也好。
他肯定知道她壽數將近,就算無力阻止,也希望在那之前,至少帶她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景明秋聽著聽著,嘴角不自覺微微揚起。
她說她再想想,鬼商點了點頭,又同她講起了往年的中秋燈會是怎樣的熱鬧。
他說了很久,聲音很輕,景明秋身子不好,沒聽多久便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她輕聲回應著他的每一句話,直到意識漸漸模糊,沉沉睡了下去。
在小說里寫過,景明秋總是先睡著的那一個,鬼商會將她輕輕放平,為她蓋好被子,而后輕手輕腳地離開這里,仿佛從未來過一樣。
這一次,也是這樣。
他吹滅燭火,悄悄離開了這里。
來時緊閉的那一扇窗,去時也有被他輕輕合攏,若非留下了一面薄紗,真就仿佛從未來過一般。
然而就在他翻身躍出相府的那一刻,眼前忽有兩個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一言不發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們的出現太突然了,突然得他竟然毫無察覺。
比這更令人詫異的,是他分明可以確定此二人一定修為不淺,卻完全無法從他們身上察覺到哪怕一絲特殊的靈息。
“冥府鬼商,易江傾!甭古R溪上前一步,笑著問道,“我沒記錯你的名字吧?”
“你們是什么人?”
面對如此警惕的鬼商,鹿臨溪昂首挺胸,底氣十足且分外認真地說了一句:“你別怕,我們是好人!你想救的人,我們有法子救!”
第84章
這話剛說完,鹿臨溪就已經忍不住開始尷尬了。
她發現自己這句話聽上去很奇怪,似乎大多時候主動說自己是好人的人,看上去都不太像好人。
畢竟哪有好人會在夜深人靜時忽然出現于大戶人家的院墻外,手里連個燈都不提,一言不發地堵住別人去路呢?
然而被堵的人似乎完全沒有在意這些。
他聽見了自己最想聽見,卻早已不敢再去奢求的話語。
“你們……當真可以救她……”
哪怕是寂靜的深夜,似也能借著月光,看見那雙疲憊眼瞳里閃過的希冀。
他找了兩百多年,試了那么多次,一顆心早該涼透了,可哪怕失望過那么多次,每當聽見一絲希望時,仍舊忍不住想去相信。
這樣的反應,讓鹿臨溪松了一口氣。
“里邊那位姑娘壽數將近,她不是尋常病弱,而是刻在魂魄里的禁術詛咒,這樣的詛咒會讓她魂魄愈漸虛弱,直至魂飛魄散!甭古R溪這般說著,見易江傾眼底詫異漸深,連忙打住于此,只輕聲問了一句,“這里也不方便說話,我們換個地方?”
易江傾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能夠往返于兩界之間,與妖魔做這么多年生意的他,早已不是曾經那個只會驅魔除妖的散修。
他知道,這世上所有的事都需要付出代價,沒有人會平白無故給予旁人善意。
他沉默地跟著身前二人走了一路,來到一家客棧,走進一間客房,在二人于桌邊坐下的第一時間問了一句:“你們想要我做些什么?”
鹿臨溪想要倒水喝的手頓了一下。
人還沒坐下就這樣開門見山,她還真有點不知道怎么回比較合適了。
她下意識看了謝無舟一眼,只見謝無舟為她倒好了那杯水,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地淡淡問道:“你都不問我們怎么幫你救人?”
他們不是來幫人的嗎?
這態度是否有點過于冰冷?
“世上本就沒有平白無故的好意,倘若真有,你們就該直接進入相府施救,而不是攔住我的去路!币捉瓋A站在門口,并未上前一步,半點也不遮掩心中警惕,“二位一看便非凡俗之人,你們既知我心中所求,也敢說出一句能救,我便愿意與你們談這一筆交易。只是我想要的你們有,你們想要的,我卻未必能有……”
“放心,我們想要的你絕對有!甭古R溪起身說道,“我們想要一顆石頭,可以阻絕怨氣的靈石,紫色的!”
易江傾不由詫異,臉上的警惕一點一點化作困惑與不解。
短暫詫異后,他忍不住問道:“就這么簡單?”
鹿臨溪點了點頭:“是!”
謝無舟:“不是。”
鹿臨溪有些茫然地看了謝無舟一眼。
怎么就不是了?他們來這里,不就是沖著那顆靈石嗎?人家身上傷勢未愈呢,這樣嚇唬人真的好嗎?
她這般想著,回頭看了易江傾一眼,卻發現他在聽見“不是”的瞬間明顯松了一口氣。
她不由愣了一下,緩緩反應過來一件事。
一個人類放棄了人類之身,尋了兩百多年都沒尋到的東西,如今只需一塊自己本就擁有且并無大用的石頭便能換來,大概換做是誰都會覺得這是一個陷阱。
這種時候,付出的代價大一點,他反而更容易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易江傾:“那除了這個,你們還想要什么?”
謝無舟:“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呢?”
易江傾沉默地望著謝無舟,目光復雜得讓鹿臨溪不知該不該開口緩和一下這樣的氣氛。
她想了一會兒,決定坐下來好好看戲。
謝無舟說話做事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在旁邊急吼吼的沒有多大意義。
好一陣沉默后,易江傾給出了他的答復:“可以,但在那之前,我要看見詛咒解除!
他果然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只要可以救下景明秋,可以出賣所有,付出一切。
謝無舟:“這樣一來,就再沒有人守著她,護著她了。”
易江傾不禁皺眉:“你什么意思?”
謝無舟:“隨口問問。”
易江傾將信將疑地望著謝無舟看了許久,卻沒在那雙眼底看見一絲多余的情緒,仿佛真就只是隨口問問。
他緩緩捏緊雙拳,呼吸漸沉,低聲嘆了一句:“如果她沒遇上我,不會每一世都過得那么苦!
“她的魂魄殘缺至此,如若日后無人養護,就算不再為詛咒所擾,熬不了幾世仍會魂飛魄散。”謝無舟說著,好似事不關己般隨口問了一句,“這世上除了你,誰還有那閑心護在她的身旁?”
“你到底什么意思?”易江傾顯然有些怒了。
謝無舟卻仍舊一副無所謂的模樣,抬眼淡淡說了一句:“隨便問問!
易江傾:“你若真想要我性命,何必拐彎抹角與我說這些?只要你能救她,我這條命隨你如何處置!”
“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的性命于我而言有何用處?”謝無舟語氣平淡地反問著。
“你在耍我?”易江傾不禁冷笑,眼底已然生出不耐。
鹿臨溪毫不懷疑,要是再聽不到自己想聽的話,這家伙是真的會在這里動手。
然而這里可不是他能隨意動手的地方。
“我不過是在提醒你,凡事想清楚了再去做。”謝無舟淡淡說著,指尖微微一動,那紅色的靈光瞬間便將易江傾束于半空之中。
易江傾眼底閃過一絲錯愕,似是完全沒有料到眼前之人只是動了動手指,自己竟會毫無還手之力。
他微微張開了嘴,一時難以置信地望著謝無舟。
比起自己毫無還手之力,更讓他感到詫異的是——此人這么強了,只怕是想要什么都能輕易得到,又怎會對他這樣的人有所圖謀?
他想不明白,所以眼中出現了恐慌。
他見識了眼前之人的實力,他已經可以確定自己想要的東西對方一定能給。
可是在一場實力懸殊的交易里,看不清自己的價值,找不到自己的籌碼,更摸不準對方所想所求,這無疑是失了所有的主動權。
那一刻,鹿臨溪看見易江傾先前所有的警惕與理智都消失不見了。
他的心里仿佛只剩下了一個必須弄明白的困惑——到底要付出什么,才能完成這一場交易。
然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多想,便被一股自己從前想都未曾想過的力量充盈了全身。
當紅色靈光散去之時,他只覺身上傷勢都似好轉了不少。
“為什么……”易江傾眼中的困惑愈發濃烈。
“你將靈石給我,我可替那女子解除詛咒!敝x無舟淡淡說道,“至于這些力量該要如何使用,是否要替那女子修補魂魄,修補到何種程度,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
“我只能告訴你,這力量不屬于人間,你每多用一分,所要承受的反噬便會多重一分,而這反噬便是你的修為與壽數!
“……”
“半魔之軀,壽數不及妖魔,若無修為支撐,只會更短!敝x無舟話到此處,目光自易江傾身上收了回來,語氣淡漠道,“你自己看著辦吧!
易江傾全然無法理解,他上前兩步,茫然追問道:“你……真不圖別的?”
謝無舟:“不圖!
易江傾:“為什么幫我?”
謝無舟:“有人覺得你們可憐。”
易江傾:“……”
這也太會說話了,天都要被聊死了。
鹿臨溪一時清了清嗓,抬眼望著易江傾,十分認真地說道:“其實你不用有太大負擔,也許在你眼里,這比什么都要珍貴,可無論是你體內的力量,還是景明秋身上的詛咒,對我們而言都不過是舉手之勞。同樣的,我們想要的那顆靈石于你而言不算什么,可對我們來說卻無比重要,我們不過是在各取所需!”
易江傾愣了好一會兒,回神之時忙于掌心幻出一顆靈石,萬般鄭重地放在了二人面前的桌子上。
鹿臨溪不由欣喜,伸手撿起那顆石頭,上下打量了一番。
深紫色的小石頭看似平平無奇,其中卻隱隱流動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能夠讓人心緒十分寧靜的力量。
這東西好啊,等回頭干掉天魔了,她就找根繩子把它串起來,天天戴在身上,就不會輕易被謝無舟氣到了。
雖然現在的謝無舟也不怎么氣她就是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把那靈石小心翼翼收了起來。
易江傾:“那詛咒……”
謝無舟:“明日可解!
易江傾不由皺了皺眉,一時不知該走該留。
鹿臨溪看得出來,他依舊不太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那種患得患失的茫然無措,全都被他寫在臉上了。
“我們沒有騙你的必要,你應該也看出來了,除了那顆靈石,我們不圖任何。”鹿臨溪說著,抿了抿唇,輕聲說道,“如果你還想從我們這里知道點什么,那我可以告訴你,景明秋活不過今年中秋了,你最好多陪陪她!
“……”
易江傾深吸了一口長氣,抱拳向前深鞠一躬,轉身走至窗邊,翻身離去。
鹿臨溪下意識起身追到窗邊,只見那離去的身影已化作靈光踏河而去,月色之下,水波輕蕩,那縷靈光漸行漸遠,沒有多久便已消失不見。
“真是不走尋常路啊!彼÷曕洁熘,關上窗子,坐回桌邊,雙手托著下巴,陷入了一陣沉思。
她忍不住去想,易江傾會怎么選。
他這一生最大的執念便是當初害了她,無論怎么努力都沒辦法救下她。
如今終于有力量改變一切了,他是要為她修補一半魂靈,余下一些力量和壽數,繼續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旁。還是讓她徹底恢復如初,從此往后兩不相欠,再不相擾呢?
若是前者,那女子的魂魄將繼續殘缺下去,往后輪回就算比現在好上不少,也還是會十分羸弱,不知要多少次輪回才能慢慢修復。
如此一來,他怕是難以放下心中自責,甚至可能會去厭惡自己的自私自利。
可若是后者,便是以命換命,徹底阻斷了他們之間最后的可能。
“如果是你,你怎么選呢?”鹿臨溪忍不住輕聲問道。
謝無舟看著鹿臨溪,淡淡說道:“我不會讓自己面臨這樣的選擇。”
“……當我沒問!甭古R溪癟了癟嘴,不再多說什么。
數秒沉默后,謝無舟忽然問了一句:“你呢?”
鹿臨溪差點沒有反應過來,抬頭看了謝無舟半天,才小聲說了一句:“不知道誒!
“不知道?”
“不知道啊,我好像不太能想象為了一個人不顧一切是什么感覺,就算是在尸山的那一次,我也是在知道自己不可能死掉的前提下才敢像那么做的……”她說著,忍不住心虛地問道,“我這樣說,你會覺得很失落嗎?”
“我為什么要失落?”謝無舟不禁反問。
“你什么都愿意為我做,我卻沒有為你舍棄性命的勇氣!
“我不需要你有那樣的勇氣。”
鹿臨溪不禁彎起了眉眼。
她知道,謝無舟不需要她有那樣的勇氣,甚至害怕她會有那樣的勇氣。
好在她這個人吧,永遠不可能不怕死的。
她才不要做某個故事里為愛犧牲的癡情人呢,用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除了能夠感動自己,還能感動誰呢?
分明留下來的人也會很痛苦的啊。
那不等同于用一個人的性命,去換另一個人的痛苦嗎?
鹿臨溪這般想著,忽然想起什么,隨口問道:“你給他力量,對你損耗大嗎?”
“不過是一些靈力,談不上損耗!
“那解除詛咒呢?”鹿臨溪又問。
“一樣的!
鹿臨溪很是放心地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后面會發生什么,我還挺好奇的。”
謝無舟:“我陪你去看!
鹿臨溪:“我就知道你懂我!”
她笑了笑,起身走回床邊,心情不錯地抱起了床上的大鵝。
第二日清早,她將那顆小小的靈石拿了出來,放在桌子上讓大家研究了一下。
浮云試著將自身靈力注入其中,只見那靈石一時紫光大盛,嚇得她連忙伸手將其捂了起來。
鹿臨溪原本還有點擔心這東西也是靈力微弱的小玩意兒,遇上大場面會完全不頂用,此刻見浮云的反應,想來應該是妥了。
這塊石頭看似平平無奇,確實蘊含了很強大的靈力。
金蟬脫殼的身子有了,鎖住怨氣的鎖也有了,陣法與結界不是她該考慮的事,接下來只需要等待沈遺墨傷勢恢復了。
鹿臨溪一時喜出望外,抱著浮云在桌邊開心地晃了好一會兒。
那天夜里,陪她一起看戲的人多了一個。
不過她也不知為何,浮云說要來一起看戲,卻不和他們一起進屋,只是化作一只白色小鳥,靜悄悄地站在了景明秋閨房窗外的樹梢上。
當天晚上,易江傾確實來了。
他在第一時間以把脈為由,檢查了景明秋體內的詛咒。
在發現詛咒確實已被解除的那一刻,他的眼底閃過了一絲難以壓抑的欣喜。
景明秋望著他不自覺揚起的嘴角,忍不住彎眉問道:“你笑什么?”
易江傾:“你的身體有在變好!
景明秋:“真的?”
易江傾:“真的,我看得出來,不止在變好,還會越來越好!
景明秋:“那太好了。”
窗外的風吹了進來,燭火如昨晚那般輕輕跳動著。
景明秋泛白的唇上攜著淺淺的笑意,她好像很清楚眼前之人在安慰自己,但她并沒有點穿,只是用這樣溫柔的笑意告訴他,自己是愿意相信這種謊言的。
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裳,輕聲說道:“今天在窗邊坐了一會兒,外面有風,但我確實吹不到了……我還想多坐一會兒的,窗子就被關上了!
易江傾:“那你想出去看看嗎?”
景明秋:“我有點害怕!
易江傾想了想,輕聲說道:“我帶你去屋頂坐會兒,不去遠的地方,你累了我就帶你下來。”
景明秋猶豫了好一會兒,最后忍不住點了點頭。
易江傾一時喜出望外,下意識起身跑到窗前,卻又在想起景明秋不太方便時連忙回到了床邊,背對著她蹲下身來,將她背在身上,輕手輕腳從房門走了出去。
景明秋不禁笑出聲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認識你這么久,第一次見你走門。”
“我怕被逮住了。”易江傾說著,一個借力躍上屋頂。
那一瞬,景明秋嚇得不自覺勒緊了他的脖子,勒得他多少有些呼吸不暢了。
好在這樣的緊張并沒有持續太久,景明秋在看清屋頂風景后緩緩松開了雙手。
易江傾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下,回身扶著她穩穩坐在了屋頂。
今夜是晦日,沒有月亮,好在白日天晴,天上的星星十分明亮,遠方也零零散散還有幾家燈火亮著。
望著眼前的一切,景明秋的眼底不禁盈滿笑意。
“樹上有只小鳥,好漂亮。”她指了指樹梢上的浮云。
浮云似是愣了一下,嘰嘰叫了兩聲,忽然拍拍翅膀,拖著柔軟而細長的尾羽,于院中飛了一圈,折下一朵月見,緩緩飛落于屋頂,將花枝銜到了景明秋的手邊。
鹿臨溪仰頭看著,忍不住出聲感慨:“哇,那么會玩!”
浮云低頭看了鹿臨溪一眼,歪了歪腦袋,轉身飛往別處樹梢。
景明秋難以置信地望著手邊的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這也是你的法術嗎?”她看向易江傾,眼里滿滿都是好奇。
“我,我不會這個!币捉瓋A顯然也有些茫然。
一陣夜風吹過,將那月見花輕輕吹走。
易江傾忙用靈力將它夠了回來,短暫猶疑后,動作有些笨拙地將它簪上了景明秋隨意綰起的青絲。
景明秋不由愣了心神,借著月色凝視了他許久,忽然忍不住問了一句:“我為什么不能認識你?”
“你怎么不認識我?”
“你從何處來,因何而來,又何時會來,我從來都不知道。”景明秋輕聲說著,眼里、話里,滿滿都是不甘,“我好像只能這樣盼著你出現,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曾知道……”
“……”
“你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來過,我以為你不會來了……我以為,我以為,就算你還會來,我也等不到了……”她說著,眼底的淚光也似輕聲怨著什么。
可她怨的不是他沒有來,只是自己隨時可能等不來下一次重逢。
她的身子,她比誰都要清楚。
哪怕爹娘說會沒事的,弟弟說會沒事的,宮里的太醫和下人們都說會沒事的,她還是十分清楚,自己快要撐不住了。
她原本也可以很安靜的離開,反正這一生都是那么安靜過來的,雖有許多不舍,但沒有什么不甘的。
可偏偏就是有那么一個人,讓她忍不住不甘了一次。
那個人竟然還對她說:“如果,我以后不會來了,但是你會好起來,你可以走出這間屋子,走出相府,去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吃你沒吃過的任何東西,你……”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都變得那么好了,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我……”
“你要做什么?你想怎么讓我好起來?你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景明秋低聲問著,似是隱約猜到了什么,卻又偏偏尋不到一點方向。
易江傾沉默了許久,嘴角忽然揚起一絲笑意,望著遠方的天空,和景明秋說了一個故事。
那是一個散修與醫女之間的故事,是他們之間十數次重逢不相識,相識又別離的故事。
故事的尾聲,散修找到了救醫女的辦法,可這個辦法并不是完美的。
如果想要讓醫女恢復如初,生生世世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散修就必須答應恩人的話,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修行,大概是不能陪著她了。
如果散修想留在醫女的身旁,就沒有足夠的力量可以讓醫女恢復如初,醫女這一世仍舊會早夭,往后的生生世世也會繼續病弱,雖說會比現在好上不少,但是想要與常人無異,還要等很久很久。
散修也很猶豫,他想問問醫女,問問她想怎么選。
畢竟是他害慘了她,他本就欠她的,她想他怎么還都行。
景明秋聽完故事,沉默地想了很久,輕聲問了一句:“那個散修,每一世都這樣守著她,護著她,逗她開心,努力想要救她……他會累嗎?”
“他……”
“如果已經很累了,那就休息吧,他不欠醫女什么了,若他真能做到不再招惹,那么醫女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的!
易江傾眸色一沉,有些苦澀地問道:“……要是,那要是他不累呢?”
“要是不累,要是心里也舍不得,那為什么要留醫女一個人?”景明秋望著他的眼睛,輕聲問道,“如果一切遲早都會好起來,有什么等不起的,兩個人一起,總好過天各一方,不是么?”
“你真這么想?”
景明秋點了點頭。
她說,十幾世的相伴,不會有人比散修更懂得怎么照顧那個醫女了。
就算醫女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那她也在不知不覺間,失去了生生世世都愿與她白首之人。
或許這樣的失去,她甚至無從得知。
可是,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往后的每一次輪回,由生到死,都不會再有那么一個人陪著她了。
如果她知道了,就算不傷心,也會遺憾吧。
第85章
“所以,那個散修,他累了嗎?”
景明秋望著易江傾的眼睛,認真詢問著這樣一個問題。
她的淚光之中壓抑著無法言說的期盼。
她所有的不舍與不甘,都在聽見那個故事后,化作了彼此交織的喜悅與惶恐。
原來她夜夜苦等的那個人,早已在她身旁守了不知多少次輪回,如果他沒有累,那么來生她便還會與他重逢。
她如今不怕自己等不到了,只是害怕他會厭惡這樣看不到頭的陪伴。
她想,她真是一個自私的人,竟會期待被一個不知姓名之人生生世世守護下去。
還好那一刻,她看見了他無比糾結的眼底,泛起了一絲釋然的淚光。
他說那個散修不會累,只要還活著,就永遠不會累。
天下之大,哪里沒有大夫,可是散修每次受了傷,只想往醫女家里跑。
有時真的相隔甚遠,等他好不容易去到醫女面前了,身上的傷也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醫女不止一次說他愛折騰,受傷了在哪里治不好,非要大老遠跑過來。
她總是一邊搗著藥,一邊瞪著他,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他腦子有病——但凡再來晚一點,傷勢都要痊愈了。
快痊愈了多好,要是傷得太重,他怕她擔心,可要是沒有傷勢,他又找不到見她的理由。
他是真的不會累,只要想到能見她一面,再怎么跋山涉水都不會累。
因為他是真的有病,只有再見到她的時候能好起來。
如果可以,往后的生生世世,他都還想繼續這樣守著她。
不,往后不會再經常離開她了,因為他已經解除了她身上的詛咒,他可以安心陪在她的身旁,再也不用離開了。
易江傾輕聲說著,不自覺伸出的雙手似想牽起眼前之人,卻又在將要觸碰之時,露出了一瞬的遲疑。
只那一瞬,景明秋便已握住了他的雙手。
“那么現在,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了嗎?”
她說著,向他攤開了一只掌心,眼底含著知足的笑意。
那個夜晚,她終于得以將他名姓握于手中。
她說,她不怕了。
中秋那晚,她想去外頭看看。
易江傾點頭應著,問她累不累,要不要回屋休息。
她只搖了搖頭,微微瑟縮著身子,借著淡淡星光,靜靜凝望著他的眼睛。
鹿臨溪靜靜坐在樹下,仰頭望著屋檐上沉默對視之人,心緒不由為之牽動。
她不禁想,這樣多好啊,景明秋不用再握著一塊冰冷的石頭,惦念著一個不再存于世間的人,獨自于睡床之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景明秋說,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算無從得知這樣的失去,也再沒有那樣一個人陪伴左右了。
這或許也是謝無舟數千年來,深藏心底卻始終無從得知的遺憾吧。
鹿臨溪這般想著,下意識看向一直默默陪在一旁的謝無舟,他也望著檐上二人,心緒不知飄去了何方。
可那樣的恍神似也只有一剎,他還是和從前一樣,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她的注視,緩緩收回目光,與她四目相對。
那雙好看的眼眸不再似從前那般寒涼,它在不知不覺間有了許多曾經沒有的色彩,比如此刻那滿是溫柔的淺淺笑意。
她有些好奇地問道:“如果玉山那一晚,你沒有在乎我的感受,如果我不曾去到你的夢境,你就那樣一直忘下去了,我們之間會怎么樣?”
“我想過這樣的如果。”謝無舟凝視著鹿臨溪的眼睛,輕聲說道,“我一定會把你傷透了,你會恨我,我會把你錯過了!
“然后呢?你會怎么看我?”
“我不知道!
鹿臨溪抱起雙膝,望著天邊的星星,回憶著那個萬千藍蝶振翅于空的夜晚。
她輕聲說道:“那天夜里,我讓你撤下防御,是因為我以為這樣可以觸發你留在我體內的那股力量……我當時真的太想做點什么了,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算那股力量不能阻止陣法啟動,能把浮云和沈遺墨救下來也是好的!
“我知道!
“那你知道,它不會被夢境觸發嗎?”鹿臨溪忍不住問道。
“知道!敝x無舟輕聲應著。
“那你為什么還要答應我?”鹿臨溪好奇地追問著,“一個承諾對你而言有那么重要嗎?你不都已經拒絕過我一次了?”
她還能記起,紅色靈光于身側坍縮的那一瞬,謝無舟看似平靜的眼底,暗涌著復雜到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有一個問題,她早就想問了:“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謝無舟一時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避開她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向遠方靜靜望去。
他想了很久,才給出了一個答案。
他說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
那一刻的思緒很亂,亂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很久沒有那么心煩意亂過了,那樣的煩亂讓他感覺世間所有都是陌生的,哪怕自己堅定的道路,也不再似從前那般清明。
他不太確定,卻又似乎真有那么一瞬,委屈得想要問問她,原來這世間的朋友都是那么做的嗎?
她本就知道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像他這樣的人,做出這樣的事,有什么不對嗎?
為什么他已經讓步這么多了,她還是要命令他、威脅他,試圖用他們之間的關系掌控他的選擇。
他真想問問她,到底想要自己讓到哪一步,她才能像從前那樣,明明把他當做壞人,卻還是愿意留在他的身旁。
太奇怪了,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竟然會想把一只天天和自己作對的,來歷不明的,明顯站在天界那頭的鵝留在身旁。
她算什么東西,憑什么可以輕易影響他的情緒?
他分明早已戒掉了那些只會讓人脆弱的東西,她憑什么讓它們回來了?
他想,他是可以無視她的憤怒與痛苦的,她該為自己沒有分寸的越界嘗到相應的苦痛。
失望也好,憎恨也罷,是她自己不自量力,妄圖改變他的。
他真的想好了,朋友而已,不做就不做吧,反正從前沒有過,以后也沒必要有。
可最冰冷的話分明已經到了嘴邊,卻還是在看見她眼中淚光的那一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那日拒絕了她,之后的一切會變成什么模樣。
玉山將毀,兩界通道開啟,他的計劃會順利進行下去。
他大概會把她抓起來,每日都去看看她眼底的厭惡與憎恨,聽她的大聲咒罵,或感受她無聲的反抗。
但這世上也許根本沒有那種如果。
那一刻他就是心亂得什么都顧不上了。
她說再也不要和他做朋友了,他好像除了聽她的話,除了遵守那個諾言以外,便再想不到任何方法可以稍稍彌補她對他的失望了。
他所做出的選擇,甚至可能根本算不上一個選擇。
那不過是一種本能,一種在快要失去她的時候,不顧一切也要掙扎著將他驅使的本能。
這樣的本能,見不得她傷心難過,更不允許他不聽她的話。
他注定會那么做,注定要在過往與她相識,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活到與她重逢的那一刻。
如果那一刻,他選擇堅定了自己的道路,那么當年的他又要如何離開那片血海,他的手中又為何會有她的一瓣靈根?
他說,他是一定會想起她的,只要他們曾經相遇過,他就不可能一直遺忘下去。
鹿臨溪望著謝無舟,似有千般滋味落在心頭,卻難以言說,又無從分辨。
她終于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了。
原來那時的他那么生氣,又那么委屈,就像一個和朋友吵架了的幼稚鬼。明明感覺錯的不是自己,明明真把她在心里罵了個遍,明明氣得理智都離家出走了,卻還是忍不住想要挽回那個無理取鬧的她。
其實他沒有錯,她也沒有無理取鬧,確實只是不同路罷了。
還好,他們命中注定是要同路的。
正如他曾經說的那樣,改變他人的命運,或也只是既定命運的一環。
她去到他的過往,是沒有如果的必然。
鹿臨溪循著謝無舟的目光望向了天邊的繁星,短暫沉默后,她向他輕輕挪了些許,不動聲色地握住了他修長的手指。
她想,也許早在那時,他就已經十分在乎她了。
那樣的在乎,也許出于本能,又也許確實是她努力爭取來的。
不管怎樣,那些被忘卻了的遺憾,最終得到了填補。
就像小說里未得善終的故事,在主線發生變動后,迎來了一個全新的結局。
景明秋最終睡在了易江傾的懷里,那不是一個舒服的姿勢,她卻睡得難得安穩,直到被抱回床上,才微微睜開了一會兒雙眼。
她用手輕輕拽著他的袖子,似是不愿他走。
易江傾坐在床邊,再一次等她入眠,用那不屬于自己的力量,悄悄為她修補了一會兒魂魄,這才輕手輕腳地翻窗離去。
他離開時夜很深了,遠方早已沒了燈火,整座蒼都仿佛只有更夫還未睡下。
樹上的白鳥先一步拍拍翅膀回了客棧,像是感覺自己很多余一般,并沒有驚擾樹下并坐的二人。
鹿臨溪輕輕靠著謝無舟的肩膀發了很久的呆。
這種靜靜的感覺,讓她十分安心,就像回到了玉山之上,那個什么都沒有發生的夜晚,他們一起看著月亮,一切都平靜得那么美好。
雖然今夜沒有月亮,但她的心里也終于沒有那么多壓得人心緒難平的擔憂了。
她不知自己是何時睡著的,只知醒時已經回到了客棧的床上。
那之后的日子,鹿臨溪仍舊樂于在入夜之前去到相府聞聞藥味兒。
那間白日里十分寂靜的屋子,會在夜深人靜時迎來被刻意壓得很輕很輕的歡聲笑語。
景明秋眼里淡淡的哀愁散去了,每分每秒的等待都面帶笑意。
而易江傾也會每晚為她修補一會兒魂魄,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圍之中,盡可能讓她好受一點點。
許是殘缺不堪的魂魄得到了修補,景明秋的身子看上去好了那么一點點。
她未滿十歲的弟弟聽太醫說她的身子略有好轉,開心地抱著書本跑到姐姐房中,把自己背得最熟的一課認真背了一遍。
他說長大后要做像爹爹一樣厲害的人,這樣就算什么時候爹爹休息了,他也可以讓宮里最厲害的御醫一直為姐姐看病,直到姐姐痊愈為止。
小孩子簡單得有些好笑的心愿逗得景明秋一時合不攏嘴,最后還是下人怕他擾了景明秋休息,又哄又勸地把他牽了出去。
“哪怕魂魄得到修補,她也還是會死在中秋嗎?”鹿臨溪不禁問道。
“此生命數已定,這點微末的修補改不了她此生命運!敝x無舟這般告訴她。
“那還挺遺憾的。”鹿臨溪輕嘆了一聲,“她有一個很好的家,無論爹娘還是弟弟,心里都是在乎她的!
“有些事說不準的,她若并非如此病弱,也許她的人生會以另一種方式被人掌控。”謝無舟淡淡說道,“她與那鬼商可算不上門當戶對。”
鹿臨溪:“……你可真會潑冷水。”
謝無舟:“只是在說一種可能!
確實會有這樣一種可能。
如果相府千金不似這般病弱,但她更愿意相信童話般的結局。
她能感覺到,景明秋是個勇敢的姑娘,如果能夠好好地活下去,就算真的身不由己了,應該也會有勇氣隨所愛之人浪跡天涯的。
不過那都是如果的事了。
日子一天天在過,轉眼半月已去,中秋已至。
沈遺墨的內傷好了許多,整個人看上去不再似先前那般毫無血色,就是每天都無趣得很,不是在自我療傷,就是在研究對付天魔的陣法。
中午吃飯時,鹿臨溪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知道今天是中秋嗎?”
浮云十分配合地點了點頭,沈遺墨卻明顯沒有反應。
鹿臨溪又問:“你們天界會過人間的節日嗎?”
浮云搖了搖頭,她說人間的節日對天界中人而言太多了,別說根本記不住了,就算記得住也沒那精力去過呀。
想想也是,仙神壽數那么長,只怕是百年都按一年活,哪里會在意人間的節日?
別說仙神了,就是當初她倆一起當鵝的日子,也是完全不會過節的,因為壓根不知道今夕何夕。
至于沈遺墨嘛,他在鹿臨溪的催問中稍稍回憶了一下:“當初在玉山,雖有記著山下年月,可這些節日能吃上一些與平日不同的東西已經很不錯了,記憶里確實不曾認真過過。”
“你們魔界呢?”鹿臨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一旁謝無舟的胳膊。
“不過!敝x無舟回道。
鹿臨溪鼓了一口氣,數秒沉默后嘆了一聲:“無趣,真是太無趣了。”
他們這些神魔日子過得真是太無趣了,生活對他們而言到底有沒有點盼頭啦?
她就不一樣了,她從小就喜歡和家里人熱熱鬧鬧過節的感覺。
就算是家中老人先后走了,親戚們住得越來越遠了,湊到一塊不再熱鬧只覺尷尬了,她也還是會盼著逢年過節放放假的!
中秋可是團圓的好日子,難得大家都聚在一起,怎么能不一起好好玩一天呢!
“今日是人間的中秋,此處是人間最繁華的蒼都,晚上會有非常熱鬧的燈會,聽說皇城那邊還會放煙花!”鹿臨溪一臉興奮向大家做了個提議,“都說入鄉隨俗,我們今晚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
“隨你!敝x無舟淡淡應道。
這個答案對鹿臨溪來說跟沒有似的,畢竟不管他感不感興趣,只要她出門了,他總是會跟上來的。
短暫靜默后,浮云非常給面子地捧起了場。
那一句熟悉而又充滿活力的“好呀好呀”,只一瞬便把鹿臨溪感動得渾身上下都暖暖的。
浮云不愧是她永遠的好姐妹,無論何時何地都那么給她面子,絕不會讓她輕易冷場。
不像桌上不解風情的某些男性,要么只說隨你,要么直接不說話。
說起來,她這輩子只逛過漫展,還從來沒有逛過燈會呢。
光是想想都有些期待。
只不過在那之前,她還想最后再去看景明秋一眼。
她知道,那個病弱的女子將在今夜離去,雖然她們并不相識,但她還是想去送她一程。
遠遠送上一程就好。
她是下午去到相府的,那熟悉的藥味仍舊很苦,但她已經聞得有些習慣了。
景明秋乖乖喝完了下人送來的藥,早早坐于梳妝臺前,取下素凈的玉簪,換上稍顯生機的花簪,將那烏黑的長發輕輕綰起。
她第一次穿上不是純白的衣裙,第一次為那灰白的唇抹上淡淡的胭脂,第一次望著鏡中那張不再慘白卻又略顯陌生的臉這般笑靨如花。
那一日,易江傾來得比往日早上許多。
天還未暗,便已翻進了她的房間。
“燈會快開始了,我帶你去看!彼麨樗狭嗽扑啠州p輕拉起了她的手腕。
“這么早……”
“嗯!
“我怕被發現了!本懊髑镉行╊櫦傻乜戳艘谎劬o閉的房門。
“發現就發現吧,還能罰你不成?”易江傾說著,望著她笑了笑,“現在不走,可就要錯過很多了!
景明秋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笑著點了點頭。
她被易江傾抱入懷中,第一次被人帶著“走”了窗子,也是第一次從那高高的院墻飛了出去。
“會錯過什么?”鹿臨溪嘟囔著,連忙起身跟了上前。
她想要看看易江傾到底急著帶景明秋去看什么,可她追了一路,追到天色都黑了,也沒看到什么特別的、熱鬧的活動開場。
那無比熱鬧的燈會在入夜之前就已經提前開始了,等到夜幕降臨之時,整座城池都亮了起來。
景明秋縮在易江傾的懷里,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有些抬不起頭來。
這熱鬧的燈會里,仿佛只有她一個人是例外的,沒有自己走路的力氣,只能被人抱在懷里,時不時抬眼便會撞上旁人好奇的目光。
那一陣自卑好似悄悄淹沒了她對外頭的新奇與向往。
易江傾顯然看出了她眼底的傷感,轉身將她帶入無人的小巷,于她體內注入了一股靈力。
那如焰般艷紅的靈光,是謝無舟給予他的力量。
他將她輕輕放回了地上,輕聲問她想不想試著自己走走?
她點了點頭,拉著他的衣袖,隨他一起重新走回了街上。
她以為自己會很累,就像平時在屋里一樣,從窗邊走到床旁都要歇上許久。
可這一次,她沒有想象中那么累。
她吃到了路邊的糖人和熱乎的月餅,意外的沒有半分想咳想吐的感覺。
她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刻,成為了一個尋常人,可以走在街上,有力氣大聲說話大聲笑,真真正正融入了眼前這片從未見過的熱鬧街景。
她這一生都沒有那一日像此刻這樣笑得那么開心。
鹿臨溪遠遠看了許久,哪怕知道這一切只是最后一場的送別,卻也還是忍不住替她感到開心。
無比熱鬧的燈會,讓她跟丟了兩人的身影。
她下意識想要去找,卻是恰好撞上了不知何時到來的浮云和沈遺墨。
浮云手里提了一個好漂亮的燈籠,看得她羨慕得不行,問了下哪里來的,才知道不遠處有玩猜燈謎的地方,只要猜對了就可以把對應的燈帶走,這是沈遺墨猜中了送給她的。
漂亮的燈籠,好想要。
至于跟丟了的那兩個人……
既然跟與不跟都不會改變任何事情,那還是讓人家小情侶自己玩吧!
“我也要,我也要!”
鹿臨溪嚷嚷著把謝無舟一路拽了過去,挑了一個淺紫色的扇形燈籠,說什么都要他猜來送她。
奈何這孔雀算計人是一套套的,猜燈謎的本事卻是半點沒有。
最后好說歹說,終于是壞了人家題主的規矩,讓他用“鈔能力”把這燈籠給她要了過來。
她在燈籠里點上了燭火,開心地走在了前頭。
浮云等在遠處,隔著擁擠的人群對她連連招手,她快步跑上前去,剛停下腳步,便聽浮云在她耳邊喊了一聲:“我聽人說!那邊有表演!”
“演什么的!”
“不知道,去看看嗎?!”
鹿臨溪點了點頭,當即被浮云牽起,順著人群去到了一處演出的高臺。
高臺之上,有人噴著火,有人耍著劍,有人把兩頭帶火的棍子舞得四周叫好連連。
火光熄滅的那一刻,遠方城樓放起了煙花。
鹿臨溪下意識抓住了謝無舟的衣袖,激動地指了指天邊綻開的煙火。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電視以外的地方看過煙花了,這些小時候每年都能看見的東西,忘了從哪一年開始就禁止在城里燃放了。
謝無舟:“這有什么好看的?還沒有靈光亮。”
鹿臨溪:“你懂什么,這叫氛圍!”
掃興,真是太掃興了!
她真的很難和一只不解風情的孔雀解釋氛圍感這種事。
這家伙一向如此!
讓他對天發誓,他說天聽不到。
帶他看煙花吧,他說沒有靈光亮。
想來要是拉他一起放燈許愿,他也會來上一句有什么想要的可以直接告訴他。
罷了罷了,直男是這樣的,她還是和浮云玩吧。
鹿臨溪這般想著,想要回頭找浮云說點什么,卻見浮云墊著腳尖,在沈遺墨耳邊悄悄說了些什么,而后滿臉笑意地拉著沈遺墨一路擠出人群,往別的地方跑了。
……嗯。
還是讓人家小情侶自己玩吧,她就不當電燈泡了。
第86章
孔雀雖不解風情,但考慮到確實是只貌美的孔雀,哪怕不解風情也是可以原諒一下的。
既然只在嘴上掃興,臉上并沒有半點不耐,那就當他在嘴硬好了!
鹿臨溪這般想著,輕輕拽了拽謝無舟的衣袖,在他的注視下笑著說了一句:“走啦,帶我找個視野好一點的地方!”
看煙花也好,看月亮也罷,這里都太鬧太擠了。
擠就算了,還老有人往這邊看,弄得她怪不好意思的。
只是人群中也不好使用法術隱形,她牽著謝無舟一路擠出圍著高臺的人群,東張西望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無人小巷鉆了進去。
隱匿身形后,謝無舟帶她去到了蒼都最高的那座樓閣。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謝無舟早有預料,他們先前跟丟的二人,此刻也在這高樓頂端。
他們并肩坐在此處,望著不遠處天邊燃起的煙火。
樓頂風很大,景明秋卻不知何時脫下了云水紗。
她很久沒有這樣吹過風了,從前稍微吹吹風都會咳個不停的她,直到今夜才知,夜晚的風吹在身上是怎樣一種感覺。
無論是熱鬧的燈會,樓頂的夜風,還是天邊的煙火與星月,對她而言都是無比珍貴的禮物。
她不知易江傾做了什么,但她確實短暫“健康”了那么一會兒。
只是她還是虛弱的,就算玩得很開心,就算真的很舍不得,她也還是開始犯困了。
她輕靠在易江傾的肩上,很小聲地告訴他,自己好像有些困了。
易江傾問她現在想不想回家,她只搖了搖頭,說晚一點。
她想,她就在這里睡一會兒吧,靠在他的身上,稍微睡一會兒,醒了還可以再看一眼外頭的月亮,再看一眼這燈火如晝的蒼都。
畢竟這里的視野真好,多么高的地方啊,這次要是早早離開了,往后大概沒有機會再上來看看了。
景明秋如此想著,輕輕趴在了易江傾的腿上,不自覺瑟縮著身子,緩緩閉上了愈發沉重的雙眼。
睡著之前,她輕聲說了一句:“如果我睡得比較久,就別等我醒來了,你直接把我送回家就好,要是他們發現我不在了,會很擔心的……”
“嗯!币捉瓋A應著,順了順她被風吹亂的發。
他將云水紗披在了她的身上,為她擋住了此夜的涼風。
她下意識輕輕握住了他的一只手,微微皺起的眉心漸漸舒展開來。
“安心睡吧!币捉瓋A輕聲說著。
其實他知道,她不會醒來了。
但是這樣的離別,他也確實見過太多次了,曾經深入骨血的哀痛,如今已成刻在心底的習慣。
天邊的煙花漸漸消散,月光涼涼地灑落在這燈火通明的人間。
景明秋睡著了,呼吸越來越緩,胸口漸漸沒了起伏。
易江傾最后一次為她修補了魂魄。
今夜過后,再見將是來生。
“你又要不認識我了!彼p撫過景明秋冰涼的臉頰,最后的呢喃,好似一聲輕嘆。
他一個人望著這座熱鬧的都城看了許久,最后萬般不舍地將懷中之人輕輕抱起,悄無聲息地將她送回了相府。
鹿臨溪本來只想找個高處看看風景,卻還是忍不住又一次跟在了二人身后。
相府也過著中秋,只是比起外頭安靜許多。
桌上的月餅是剛烘烤好的,此刻還冒著些許熱氣,邊上擺放著一碗清粥,里面加了一點點平日里不會有的果脯碎。
景明秋能吃的東西很少,可近日難得好轉,又是中秋佳節,稍微嘗一點,解解饞,應是沒事的吧?
夫人于心間想著,不由得切下小小一塊月餅,端起面前粥碗,起身笑著說了一句:“我給明秋把粥送去!
鹿臨溪下意識想要攔阻,卻最終只是微微垂下眼睫,望著那個身影發出了一聲輕嘆。
那位母親到底是看見了自己沉沉睡去的女兒。
她睡得太沉了,沉得再沒有一絲呼吸。
她好像知道自己今晚會離開一樣,特意在走前打扮了一番,并不像平日那般面無血色。
可為什么會這樣呢?
那位母親有些想不明白,她握著女兒的手問了好久。
分明前些日子宮里的御醫還說她的身子在慢慢好轉,分明白日里她還在乖乖地喝藥喝粥,臉上滿是笑意,沒有一絲往日的哀愁。
或許在那位母親的眼里,自己的女兒到死都沒有來得及吃到一點甜頭,短短一生都與聞著就很苦的湯藥作伴了。
其實她走得很開心,在最后的一點時間里,她像一個正常人那樣,行走在無比熱鬧的燈會里,吃了從前沒有吃過的東西,看了從前沒有看過的世界。
如果有遺憾,或許是她注定沒有辦法讓家人看見自己那么健康,那么開心的模樣吧。
她的家人要真看見了,此時此刻見她如今安靜地長眠于世,一定會覺得有什么鬼邪害了她的性命。
還好,她自幼沒怎么出過家門,就算走在人山人海的街市上,也不會有人認出這位相府千金。
她悄無聲息地來,也悄無聲息地走。
在這旁人見了都覺寂靜的一生里,她曾與一人偷偷看過此生最美的星月與煙火。
那個中秋夜,整個相府沉浸于哀痛之中。
易江傾離開了這里,追隨著那前去輪回的殘破魂靈,去了很遠很遠的地界。
而在景明秋走后的第二天,她的家人為她換上了入棺的壽衣,相府內外也都掛上了喪幡。
七日之后,送葬的隊伍行至城外,一段故事似是在此終了。
只是沒過幾日,易江傾便又回來看了一眼。
他在相府中悄悄留下了一件辟邪的法寶,又于夜間為那冰冷的墳頭送上了一枝月見。
后來,他來了一次客棧,見當日恩人仍在,一聲不吭便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易江傾跪下的那一刻,鹿臨溪嚇得瞬間從桌上跳了起來,三兩步躲到了他拜不到的角落。
這種磕頭謝恩的,她是半點都受不起的,謝無舟顯然十分習慣,人家在地上砰砰砰地磕了三下,他仍舊面色未改,只是悠悠喝著自己的茶,想來在魔界跪過他的人不會太少。
在那之后,易江傾便徹底離開了。
這一次,故事是真的結束了。
鹿臨溪站在窗邊,靜靜望著那離去的身影,一時有些感慨萬千。
這是一個平淡的故事,有著一個平淡的結尾。
它不似原文中那么驚心動魄,沒有血流成河,也未見怨氣漫天。
她甚至幾乎沒有參與其中,只是在一旁靜靜看著,看著兩個人從相伴到離別,再帶著今生許下的諾言走向無數未知的來生。
這世上大概不會再有冥府鬼商了。
散修終于解開了禁術詛咒,不再需要為了奇珍異寶以身涉險,可以安安穩穩陪伴在醫女身旁了。
這不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但對故事中的兩人而言,已經十分來之不易。
而他們所經歷的一切苦痛,不過來自于一只惡妖臨死前拼盡所有的殘忍報復。
鹿臨溪好像有些明白天道為何不許神魔干預凡人的命數了。
妖邪之力都可影響凡人往后生生世世,何況神魔?
神魔之力太過強大,無論幫人還是害人,皆在瞬息之間。
可是非黑白、善惡對錯,從來不是界限分明的,若是神魔皆憑一念行事,只怕這世間確實會生出諸多不公。
無論如何,一段故事結束了,旁觀者也該面對自己本該面對的事情了。
沈遺墨傷勢雖未痊愈,但行動已是完全無礙,有些事確實要提前商議起來了。
滅魔之陣威力非同小可,必須選好足夠安全的布陣之地,以免怨氣齊聚之時傷了無力抵抗的凡人。
如今能供選擇的方向不多。
第一個選擇,想辦法聚集人間仙門,尋一處仙山布下陣法,借人間仙門之力,控制那被靈石攔阻的怨氣不向外擴散。
只是這樣一來,萬一斬魔之計失敗,人間仙門必然受劫不說,若真與天魔在人間開戰,只怕人間會在頃刻之間化作煉獄。
第二個選擇,則是去到魔界,那里并無凡人,不懼怨氣侵擾。
只是那畢竟是魔界,若是殘魂脫逃,天魔復生的消息必定迅速傳遍整個魔界,只怕是眾多魔族都會將它擁護。
魔族一向只以強者為尊,不看過往,不認血脈,誰也說不準在天魔面前,如今的魔尊到底還壓不壓得住麾下魔兵。
至于第三個選擇,便是當日藏著魔骨的那座孤島了。
那座孤島離人類居住之地十分遙遠,就算發生什么意外,也有足夠的時間反應并處理。
島上雖有許多無啟人,但他們或許早已不能稱之為人,就算真的受到了波及,只要魂魄未散,仍舊將永存于無始無末的長生之中,不知何時才能清醒或是解脫。
至于天魔是否會操縱他們這一點,仔細想想似乎也沒什么好擔心的。
畢竟他們本就是天魔的傀儡,當初便已經攻擊過他們一次了,那些無啟人的修為和人間仙門的修士差不了多少,如果不用考慮留手,那就沒什么好顧忌的了。
唯一需要擔心的,或許就是天界對此事的態度了。
那個地方沒有凡人,仙神出手是可以毫無顧忌的。
不過這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畢竟天界規矩森嚴,仙神不敢輕易向人間施下術法。
就算有人在第一時間發現下界情況有異,也需先上報天帝,經由一番商議,獲得準許后才能出手干預。
這個過程再怎么快,也該夠鹿臨溪把兩縷天魔殘魂抽出來了。
天魔殘魂一旦離了原先的容器,那么魔氣去到了誰的身上,大家該要攻擊誰,只要沒瞎應該都能看得出來了。
到時要真發生了什么意外,或許還有天界幫忙兜個底呢。
當然,不排除一種很極端的可能,就是天帝腦子抽了,放著天魔不管,非要盯著私仇舊怨不放。
只不過天魔當前,這種可能性還是很小的。
正因如此,大家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將布陣之地選在了那座孤島。
如今地方選好了,用什么樣的陣法定下了,能夠派上用場的法寶也都到手了,表面上只差沈遺墨一人傷勢未愈了,鹿臨溪卻不自覺緊張了起來。
說到底,這個計劃的關鍵在她,可她對靈力的掌控力實在是太差了,實在讓人放心不了一點。
為了讓她能夠將體內靈力好好發揮出來,幾乎每天都被三個老師輪流教學并反復抽查。
這下她是半點魚都不敢摸了,每天除了學習如何使用靈力,便是在做那種使用靈力的練習。
曾經的她一度以為,靈力這種東西只要心念一動,揮揮手便能用出去了。
如今她終于發現這樣的想法其實十分天真,使用靈力的講究比她想象中要多上不少。
許多時候分明修為差不了太多,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卻仍舊可以很大,這就是會不會用靈力帶來的區別。
真正能夠稱得上厲害的人,絕對不會只懂向外拋灑靈力,對于靈力的使用,他們必然是收放自如的。
若說足以引動天地異象的強大術法為“放”,那么將無數靈力聚于一處,半點都不浪費地達成某一件事,則被稱之為“收”。
當一個人體內靈力足夠雄厚之時,“收”便遠比“放”要難了。
而鹿臨溪想要利用冥魂燈抽取兩縷被封印的天魔殘魂,所要做到的便不是“放”,而是那更為困難的“收”。
這對她而言無疑是難上加難,畢竟她連最簡單的“放”都做不到——她只會開燈關燈、換換衣服、梳梳頭發、種種小花。
有時候她都感覺自己就像是那種中了彩票一夜暴富的小笨蛋,就算有了幾輩子都用不完的財富,也完全買不到認知以外的東西,融入不了富人的世界。
只是眼下這種情況吧,她想不融入也得融入,所以也只能抓緊練習了。
此處畢竟是人間,鹿臨溪又是個不太會控制靈力的,所以每日的練習都是被帶去四下無人的高山上進行的。
為了不驚擾天界與附近生靈,甚至每次練習前都會有人在她周圍撐起一個結界,用以阻絕各種奇怪的動靜,防止不受控的靈力向外四散。
經過一陣魔鬼般的訓練之后,鹿臨溪感覺自己成為了一個高手。
雖然這很有可能只是錯覺,但她現在終于不是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會的那種小白狀態了。
首先,她終于會在非花瓣形態下不借風力獨立飛行了!
雖然速度算不上快吧,但總好過每次飛都一定要有人帶了,遇上緊急情況自己也算是可以自保開溜了。
其次,她如今對靈力的操縱能力確實好了許多,哪怕算不上爐火純青,也該能稱得一句駕輕就熟了。
浮云昨天還夸她了,說她特別聰明,領悟力很強。
不過她也沒敢太驕傲,畢竟浮云從來都是最愛鼓勵人的那一個,另外兩位老師還什么都沒說呢。
這日子一天天過,鹿臨溪也在一天天的練習之中有了底氣。
她感覺自己是真變厲害了,她甚至忍不住去想,沈遺墨當初被自家老爹揍的時候,她要能有如今這么厲害,那高低是要和天帝過上幾招的。
當然,她可沒覺得自己打得過天帝,單純就是事后感覺有些遺憾,遺憾當初不會使用靈力,空有一身不俗的靈力,卻沒能夠帥上一回。
可惜了,這副身子就快交出去了,往后她就沒機會這么厲害了。
鹿臨溪每每想到此處,就忍不住要往那無相草捏出來的大鵝身軀里塞上一點兒靈根。
眼下這身子是無論如何都保不住了,二十幾萬的靈根全和天魔一起同歸于盡倒也可惜,在不影響最終一戰的情況下,能挪出來點兒就挪出來點兒吧。
但她也不敢塞多了,畢竟謝無舟很早以前就說過,什么樣的容器裝什么樣的水,眼下她這“容器”還小,確實裝不了太多靈根。
從前她不懂如何感應旁人修為高低,也不知如何通過靈息狀態分辨一個人的身體狀況,不止一次在心里吐槽謝無舟小氣得很,每次送她靈根都只給那么一點點。
如今她終于知道這些東西要怎么分辨了,這才發現自己每次給那副身子渡送靈根,那副身子體內的靈息都會異常一段時間。
原來接受來自他人的修為,是需要一段時間適應的,要是一次接受太多,便會十分容易傷及根本。
具體多少算“太多”呢,那就要看接受修為之人自身的修為高低了。
這倒和一些武俠小說里傳功的原理挺像,被傳功者本身要是根基太弱,那是真有可能爆體而亡的。
正是因為知道了這點,鹿臨溪每次都只渡幾百上千的靈根,見到那副身子的靈息紊亂了就趕緊收手,半點不敢胡來。
就這樣,在等待沈遺墨養傷的這段日子里,她一聲不吭地把自己日后要用的身子喂到了三萬靈根。
雖說三萬靈根不過是如今這副身子擁有的零頭,可她向來懂得知足,真心覺得三萬不算低了。
想當初送謝無舟離開血海之時也就只用了五萬靈根呢!
再說了,現在她都會操縱靈力了,那副身子也是確定了可以修行的,往后時日那么長,她總歸是會慢慢厲害起來的。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現在她要做的,或許是好好試試那副身子,避免到時候用不習慣。
說實話,離開天界以后,她就再沒往那身子里鉆過哪怕一次了。
就算天天睡覺都把它抱在懷里,看上去好像寶貝得要命,可她心里多少還是有那么一點不安的。
這樣的不安,其實還是源自于萬惡的容貌焦慮。
她好像一直不太敢面對自己原本的模樣,因為從前的自己很是尋常,尋常得讓她忍不住擔心自己會配不上如今擁有的一切。
可無論再怎么不敢面對,她都是要做回自己的。
所以在決定離開蒼都的前一夜,鹿臨溪靜靜躺在床上,將魂魄轉換到了那只沉睡已久的大鵝身上。
大鵝拍拍翅膀飛到桌邊,左翅膀往門外一指,很是霸道地對謝無舟說了一句:“你出去一下。”
謝無舟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大鵝昂首挺胸道:“本仙鵝要變身了,有人在邊上看著怪不好意思的,所以你出去候著吧,我好了會叫你進來的!”
謝無舟:“有什么不……”
他話音都還未落,便見眼前大鵝用力撲扇起了翅膀,一邊向前逼近,一邊兇巴巴地沖他大聲嚷嚷了起來:“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
謝無舟一臉無語地被大鵝追著趕出了客房。
住在隔壁的浮云聽見了動靜,當即探頭出來看了一眼,見謝無舟一人被關在房門之外,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又惹小溪生氣了?”
謝無舟:“……我沒有!
浮云不禁追問:“那她怎么把你趕出來了?”
“她說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浮云思索片刻,不由瞪大了眼,“你,你……你想對小溪做什么?”
“我沒有……”謝無舟一時有些頭疼了。
浮云將信將疑地走到門前,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房門,發現里頭鎖上了,一時扭頭望向謝無舟,眼底滿滿都是好奇。
“那她不好意思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
他怎么就非得知道呢?
鹿臨溪沒注意外頭的動靜,只緩緩閉上雙眼,深吸一口長氣,心念微微一動,用這鵝身幻化出了一副人類的身軀。
睜眼之時,她低頭望著這副身子看了好一會兒,身材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要勻稱不少。
短暫遲疑后,鹿臨溪鼓起勇氣,三兩步走到銅鏡面前。
當看清鏡中樣貌的那一刻,她不由愣了一下。
鏡中樣貌對她來說無疑是熟悉的,可熟悉之中偏又透著幾分陌生。
那確實是她的臉,是她原本的模樣,但是好像比她記憶之中好看許多,以至于她都不太敢相信這是自己了。
要說哪里和從前不同,大概是——人精神了一點,身材好了一點,皮膚白皙緊致了一點,輪廓柔和流暢了一點。
加上穿著打扮的變化,看上去確實與她從前完全不一樣了。
這副樣貌,雖比不上云杪那么漂亮,但也算得上小家碧玉了吧?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仙氣養人?
又或者,她本來也是個美人胚子,但是社畜般的生活摧殘了她不太明顯的美貌?
不管怎么說,她對這副身子十分滿意!
這份滿意,讓她松了一口氣。
她感覺這下可以放心做自己了,忽然一下就不焦慮了,非但不焦慮了,還止不住有些臭美地站在鏡前換起了衣裳。
那一刻,她仿佛是個卸下了二次元偽裝,第一次約見網戀對象的女孩子,又開心又緊張,好努力地想要搭出一套最合身最漂亮的衣裳再出門。
這衣裳換著換著,她忽然反應過來一件事。
某只孔雀……
好像被她關在外頭有些時候了?
第87章
客房的門是在下一刻被打開的。
門外沒有謝無舟的身影,樓下燭火倒是亮著,鹿臨溪走到護欄邊上,一眼就望見了坐在樓下的謝無舟。
她甚至還沒想好怎么開口,謝無舟便已察覺了她的目光,抬眼向她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鹿臨溪下意識緊張了一下。
她在謝無舟眼底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驚異,不過只一瞬,他的眼底便已揚起一絲笑意,起身向樓上走來。
鹿臨溪不自覺做了兩個深呼吸,努力想要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一點,奈何雙手卻不知該往哪里擱,一個不留神,十指已在身前打起了結。
謝無舟走至她的身旁,雙眼含笑地將她靜靜凝視。
她回望著他,好一陣沉默后微微抿了抿唇,眨眼問道:“怎么這樣看我?認不出來了?”
謝無舟:“認得,化成灰都認得。”
鹿臨溪:“……你這話說的,我是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嗎?”
謝無舟搖了搖頭。
鹿臨溪想了想,再次問道:“你會覺得奇怪嗎?”
“為什么要奇怪?”謝無舟反問。
“我變了一副模樣!甭古R溪再次問道,“你會覺得陌生嗎?”
謝無舟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輕聲問了一句:“這是你?”
“無相草只有一次捏塑形狀的機會,我把它捏成了一只鵝,它就只是一只鵝……”鹿臨溪小聲說著,“其實在今天之前,這副身子幻化出來的人形會是什么樣子,我是完全不知道的,只是猜測過,它大概會幻化成我靈魂的模樣,也就是我本來的樣貌!
她說著,望著謝無舟的眼睛,認真道:“我也只是隨便一猜,沒想到猜對了,這確實是我本來的樣子,你……”
“我喜歡!敝x無舟打斷了她的顧慮。
這就是傳說中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嗎?
鹿臨溪微微怔了一下,不禁笑道:“你看仔細了嗎?這就喜歡了?”
“看仔細了,很喜歡。”謝無舟認真道,“這是真正的你,我終于見到了……知道你不是云杪的那一刻起,我總是會想,如果有一天你要走,我能去哪里找你,我連你是什么模樣都沒見過,我……”
“我不走!”鹿臨溪打斷了謝無舟的話語,笑著牽起了他的雙手,“你這小孔雀,別這么患得患失的嘛,剛才不還說我化成灰你都認得嗎?”
“是,是我患得患失,是我想得太多,你是什么樣子從來都不重要。”謝無舟凝視著她的眼睛,甚至沒有糾結那個他并不喜歡的稱呼,只是溫柔而又堅定地對她說道,“只要你看我一眼,我就知道,那一定是你。”
“這詞怎么聽著有點耳熟呢?”鹿臨溪笑著打趣道,“你從浮云那學的?”
“不是……我是說真的!敝x無舟搖了搖頭,似有幾分委屈地為自己辯解了起來。
他說,換一副樣貌再次相見,也許會有一瞬的錯愕,一瞬的陌生與茫然。
可是只要她看著他,他就能第一時間感覺到。
她看向他的目光總是那么特殊,無論是喜怒哀樂,無論嫌惡還是喜愛,都與旁人是不一樣的。
他說不出到底哪里不同,可他就是感覺得到,她是那么的獨一無二,無論藏在怎樣的軀殼里,他都可以將她一眼認出。
鹿臨溪見他解釋得分外認真,認真得都有些執拗了,一時忍不住抬起手來,輕輕捂住了他的嘴。
謝無舟顯然愣了一下,眼里閃過一絲茫然。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我在哪里,是人是鵝,還是什么花花草草,只要我看著你,你總能發現我!甭古R溪說著,笑著伸出雙手,輕輕勾上他的后頸,歪頭問道,“那我以后可就都這副模樣了?”
“好。”謝無舟輕聲應著,語氣是平靜的,眼神卻是緊張了幾分。
在被勾住后頸的那一刻,他明顯有些不知所措,非但身子僵硬了不少,一雙手也不知該往何處擺放了。
這只純情小孔雀向來如此,摟著她飛的時候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其他時候卻總是稍微逗逗就開始面紅心跳。
他這個樣子,真的讓人很想欺負。
可她也不是什么很壞的人,不能總是欺負一只小孔雀。
思來想去,她只向前靠了些許,輕笑著踮起腳尖,于他臉頰輕輕落下一吻。
“你……”
“蓋個口水章咯!”鹿臨溪理直氣壯地問道,“你不樂意啊?”
“沒有……”
鹿臨溪還想說點什么,便聽見隔壁傳出了一聲響動。
那種響動,似是貼在門邊,強忍了很久,最后還是沒能忍住的一聲笑意,急促而又短暫。
鹿臨溪愣了一下,默默松開了謝無舟的后頸,萬分尷尬地向后退了兩步,目光朝浮云的房間望了過去。
房門虛掩著,屋內無光也無聲。
可她怎么會聽錯呢,剛才分明就是有人在笑!
“浮云?!”她試探著問了一聲。
下一秒,只見那虛掩的房門瞬間關上了,浮云的聲音從里頭傳了出來。
“真不是我故意偷聽的,你們站門口說這些也不開個結界,這么近,想不聽到都很難!”
似是為了幫她證明,隔壁的隔壁也傳出了一聲:“確實很難!
要死了,怎么連沈遺墨都聽到了……
什么叫風水輪流轉啊?
前一秒還在調戲孔雀呢,后一秒自己就沒臉見人了!
鹿臨溪一臉想死地沖回了自己的房間,化作大鵝飛回床上,閉上雙眼縮成了一團。
謝無舟跟在后面回了屋,房門輕輕關上的那一刻,屋內的燭火也被熄滅了。
她聽見了他靠近的腳步聲,聽見他從柜子里取出被褥鋪在地上,靜靜躺下的聲音。
她深吸了一口長氣,告訴自己睡一覺就好了,不過就是談情說愛被人聽見了而已,和馬上就要面對的天魔比起來,根本算不上一件事嘛,一覺醒來什么尷尬都會消散無蹤的!
鹿臨溪這般想著,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她剛睡醒沒多久,便被浮云叫出了房門。
浮云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很是欣喜地牽起了她的雙手:“小溪,這就是你原本的樣子?”
鹿臨溪點了點頭。
浮云盯著她看了許久,忽而彎眉笑道:“真好。”
鹿臨溪好奇問道:“怎么就真好了?”
“能夠遇見小溪,哪里都好!备≡普f著,向前兩步,輕聲說道,“當我還是一只小鵝妖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小溪要是幻化人形,會是怎么一副模樣?”
“你把提升修為的靈藥給我了,我都等不到你幻化人形的樣子……后來我見到了,可那也不是你!备≡普f著,眼中流露出一絲欣慰,“如今,我終于見到你了,真真切切站在我的眼前,真好!”
她說著,張開雙手,輕輕抱了鹿臨溪一下。
末了,她將她緩緩松開,萬分珍重地對她說道:“到了無啟,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不要逞強,無論發生什么,都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浮云你放心,我不會逞強的!”鹿臨溪說著,忍不住打趣了一句,“你們每個人都比我更愛逞強好吧?我該擔心你們才對!”
浮云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反駁,愣了好半天才失笑著搖了搖頭。
早飯過后,一行四人離開了蒼都。
鹿臨溪又一次回到了原本的身子里,大鵝被它抱在懷里,一路帶去了南城,又在短暫歇息一天后,去到了那座遠在大海深處的孤島。
沒了魔骨的影響,此處漫天的怨氣已然散去不少。
那些算不上活著的無啟人仍舊“活”在這座孤島之上,一如他們第一次到來時那樣,對外來之人視若無睹。
沈遺墨尋了一處無人的空曠之地,雙手結印之時,靈光緩緩而起,天地之景隨之變幻。
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為靈光牽引,去向該去之地,成為了這個陣法的一部分。
他所修術法與天帝同源,幾乎只在轉瞬之間,天光便已聚攏于他掌心,藍天白云頃刻化作無邊黑夜。
法印結成之時,天光自他手中散開,化作漫天星辰。
繁星現,陣法起。
那寂靜無光的夜空,忽而亮起如夢般璀璨的星云,星云灑下萬千星輝,悄無聲息地籠罩了整座孤島。
下一秒,沈遺墨再次結下一印,第一層結界悄然落于陣法之中。
與此同時,第二層結界騰空而起,如焰的靈光籠罩了整片天地,漫天星云皆似被火燒作了紅色。
浮云指尖靈力注入紫色靈石,用以阻絕怨氣的結界落于四人身側。
一只大鵝靜靜睡在浮云的腳邊,鹿臨溪望著它深吸了一口長氣,抬手之時,一盞靈燈現于她的掌心。
她集中精神,以靈力催動了那盞冥魂燈。
冥魂燈緩緩懸于半空,青色的冥火幽幽燃起,似是那冥河之上引渡亡魂的青光。
“我準備好了!”鹿臨溪說著,向謝無舟與沈遺墨二人點了點頭。
只見二人對視一眼,皆于原地盤腿而坐,運轉周身靈力,強行沖擊起了體內那一道禁錮殘魂的封印。
封印動搖那一刻,魔氣自二人體內散發而出,天地間怨氣皆向此處聚攏而來。
忽然之間,狂風驟起。
無邊怨氣反復聚成暗色血云,又被那漫天星輝反復撕裂。
它們殘破著,卻又近似瘋狂地隨那呼嘯的狂風,烏泱泱地向下沉沉壓來,似是受到了天魔的召喚,唯有一顆小小靈石撐起的結界能夠將它們攔阻在外。
那一瞬的壓迫感,強得讓人幾乎快要忘記呼吸。
天魔會在失去封印的第一時間與他們意識相爭,誰也不知如今天魔的意識究竟能有多強,面對失了禁錮的天魔,任何一絲動搖都有可能萬劫不復。
兩縷青光落在二人身上,鹿臨溪半點不敢懈怠,只等封印破除的那一瞬強制引魂入體。
她第一次覺得時間竟然可以每分每秒都難熬得令人心緒不寧。
好在這樣的等待沒有持續太久。
兩道封印先后碎裂,兩縷天魔殘魂瞬間便被冥魂燈釋出的靈光牢牢鎖定。
浮云:“就是現在!”
鹿臨溪想也不想,當即催動全身靈力,試圖將那兩縷殘魂從二人體內抽離。
奈何兩縷殘魂不斷掙扎,冥魂燈的靈光一時忽明忽暗。
“我,我好像……做不到……”鹿臨溪不禁咬緊牙關,釋出的靈力對那殘魂緊拽不放。
“別怕!”浮云連忙空出一只手來,將自身靈力注入冥魂燈中。
兩縷殘魂終于一點一點向外抽離,向冥魂燈緩緩靠近。
可不能讓天魔殘魂順著冥魂燈去了浮云體內!
鹿臨溪:“浮云,你先松手!”
浮云聞言,連忙撤回靈力。
只見那一盞青燈在吸入天魔殘魂的瞬間化作了暗紅的血色。
忽然之間,似有陰森可怖的笑聲回蕩于整片天地。
愈發濃烈的怨氣如狂風、似潮水,只一瞬便壓得那靈石撐起的結界瞬間出現了無數縫隙。
沈遺墨站起身來,將自身靈力注入靈石,這才穩住了那搖搖欲墜的結界。
電光火石之間,燈芯燃盡、燈罩開裂,殘魂順著鹿臨溪掌心靈光的牽引,一下躥入了她的體內。
她本想用大家教她的法子,將它強行封入體內的,但偏偏殘魂入體那一瞬的寒涼,讓她好似墜入了無邊怨海。
那個瞬間,三魂七魄、四肢百骸,都似被那比血漿更為粘稠的怨氣死死糾纏,再不受她半分控制。
所有靈力消散于她的指尖,原本清醒的意識,竟也一點一點模糊起來。
她好像還是高估自己了,她根本沒有辦法抵御天魔的意識……
只是下一秒,一道紅光自她體內綻開,瞬間驚醒了她幾乎快要消散的意識。
恍惚間,她似聽見有人焦急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那纏繞著自己的痛苦似是淡了許多,她拼盡全力掙脫束縛,再次睜眼之時,只見殘破的冥魂燈已然摔落在地。
“小溪!”浮云一臉擔憂地望著腳下大鵝。
鹿臨溪連忙撲扇了一下翅膀,大聲喊道:“我沒事!”
她下意識朝前方望去,隨著一團紅色靈光漸漸消散,那副曾經屬于她的身子已被血色的黑霧徹底裹挾。
天魔只一瞬便占據了那副身子,甚至差點吞噬了她的三魂七魄!
萬幸她逃了出來,這一副小小的鵝身,給予了她大大的安穩!
在確定她已逃離的那一瞬,兩層結界瞬間向內坍縮,所有靈力聚于一處,化作兩道封印,將那副被魔氣侵蝕的身軀與天魔殘魂牢牢束縛在了一起。
沈遺墨神色凝重,全力催動滅魔陣法,操縱漫天星云化作耀眼的靈光向“她”落去,強大的陣法之力沖散無邊怨氣。
然而下一秒,一朵黑色的靈花于空綻放,分外輕易地將其盡數化解。
靈花之上縈著血氣與森冷的黑霧,卻又隱隱殘留著幾分神力,詭異得讓鹿臨溪險些忘記了如何呼吸。
兩道封印似受靈花影響,瞬間生出縫隙。
“來不及了,必須趕緊殺了它!”浮云皺眉喊著。
鹿臨溪:“毀了母草!”
她話音落時,一株血色邪草瞬間湮滅于謝無舟的指尖。
肉身的快速潰爛,讓“她”一時再難與沈遺墨操縱的滅魔之陣抗衡。
滅魔的星輝再次籠罩“她”的全身,似要將那魔氣盡數驅散。
與此同時,謝無舟結下一印,天地間紅色靈光盡數幻作萬千羽刃,帶著最深的殺意向“她”飛去。
天魔不禁發出了痛苦的低鳴,被沖散的怨氣又一次向此處涌來。
浮云幾乎用盡全力,才堪堪撐住了那一道結界。
忽然之間,似有一雙赤色的雙瞳透過魔氣,透過星輝,透過萬千羽刃,冷冷落向了地上的大鵝。
“她”咧開一絲笑意,聲音嘶啞道:“這么好的身子……你還真是……狠得下心……”
無盡的寒意,似又一次將她徹底淹沒。
待她回神之時,只聽得有什么東西接連碎裂,一團仿佛足以吞噬一切的黑霧便瞬間襲到了她的面前。
她甚至來不及閃躲,便見三道靈光于她周遭亮起,只一瞬便將那黑霧徹底擊散。
那一刻,她的腦子里除了害怕,只剩下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我去,這全方位的保護,未免也太有排面了吧?
等她回過神時,“她”的身子已經倒在了血泊之中,徹底沒了一絲呼吸,僅余絲絲縷縷的魔氣殘留在那副將要消散的殘軀之上。
天魔是得離開那副身子的,那身子失去了抵抗能力,如果舍不得離開,就會被封印在里頭,兩縷殘魂相融之時,只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必定能將它徹底斬殺。
所以剛才那一團是天魔嗎?
多不道德啊,這么一個令人聞聲喪膽的魔,柿子竟還要挑軟的捏!
鹿臨溪這般想著,搖身幻化成人,皺眉問道:“天魔呢?”
總不能死了吧?
這個天真的念頭剛在她腦中待了一秒,就見天地間所有的怨氣都開始朝著一處匯聚而去。
一團黑霧漸漸顯現于暗紅的怨氣之中。
“不好!”浮云撤下結界,換了一種方式全力催動靈石,似想鎖住天邊怨氣,不讓天魔與之相融。
可一縷魔氣卻于頃刻之間將那靈石輕易擊碎,連帶著浮云也受到了靈力的反噬。
鹿臨溪連忙上前將她扶住。
剎那之間,兩道靈光已與那團黑霧碰撞數次。
遠方忽有雷聲震耳,似有什么正在朝著此處靠近。
天地間又一次回蕩起那森冷可怖的笑聲。
“我如今……乃無形之軀……若真想逃……你這陣法可困不住我……”
天魔詭異而又嘶啞得難以入耳的聲音似是回響在每個人的耳畔。
“若非我想要一個身子……又何必在此與你們糾纏……”
它的聲音要死不活的,語氣卻似有幾分玩味。
“既然援兵到了……那我先走了……”
話音落下之時,黑霧瞬間飛出陣法之外,于怨氣遮蔽之下消散不見。
鹿臨溪不由詫異:“竟連一會兒都拖不住嗎?”
沈遺墨正欲追上前去,卻是又一次聽見了天魔的聲音。
“黃毛小兒……趁人之危可不對……你若繼續追來……我可要將魔氣灑向人間了……”
“天魔,你!”
“若是不愿生靈涂炭……待我休養十日之后……再與你的同伴前來尋我吧……”
“……”沈遺墨不禁攥緊了拳頭。
“在那之前……我會遵守承諾……不損人間分毫……”
天魔的聲音漸漸消散無終。
遮天的陣法散去,星云不見,天光重回世間,沒能攔阻下天魔的結界也化作靈光緩緩消散。
四周之景重新顯現的那一刻,鹿臨溪才知此處早已化作一片荒蕪之地。
這就是神魔之力嗎……
人間是真的無法承受這樣的力量。
鹿臨溪怔怔望著眼前的一切,忍不住輕聲問道:“是因為我沒能封印住它,才讓它逃掉了嗎?”
“不是你的錯!”浮云搖頭道,“那可是完整的天魔命魂,換做是誰都很難抵御……”
“不錯,封印破除之時,連我也險些被它吞噬,你能沒事已是萬幸!鄙蜻z墨不由皺眉,語氣沉重道,“真要怪,也怪我們沒能在封印破除之前將它斬殺……兩道封印忽然碎了一道,讓它在最后一刻逃出那副身子了……分明只差一點!”
鹿臨溪忍不住問道:“如果剛才追上去,真會生靈涂炭嗎?”
沈遺墨深吸了一口氣,閉目嘆道:“它太快了,就算它已十分虛弱,我仍然沒有把握在它侵擾人間之前將它斬殺。”
鹿臨溪:“如果真的給它十日,它會恢復到什么程度?”
沈遺墨:“不知道,但是絕對無法凝出肉身!
鹿臨溪:“為什么是十日?”
沈遺墨:“時日久了,它會恢復到我們難以抗衡的地步,到時別說人間,整個三界都將為魔禍所擾。它太清楚了,我們不可能給它更多的時間……”
原來如此,天魔是在做交易。
它如今確實不是謝無舟與沈遺墨二人的對手,也完全無法應對即將趕來的天界增援。
它需要一點時間,但它也清楚,就算以人間作為要挾,所能爭取到的時間也是十分有限的。
天界中人再怎么憐惜人間,也不是什么腦子有病的大冤種,愿意給它足夠多的時間等它慢慢療傷。
若是條件不合理,那么沈遺墨就算拼著血流成河、生靈涂炭,也是一定會將它徹底扼殺在搖籃之中的。
浮云忍不住問道:“僅僅十日,并不足以讓它恢復多少,它要這十日做什么呢?”
沈遺墨:“我也想不明白。”
鹿臨溪還想說點什么,忽見謝無舟身子似是搖晃了一下,一時慌忙伸手將他扶住。
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他面色已經十分蒼白。
“喂……你,你怎么了?”
“無礙!敝x無舟搖了搖頭,緩緩坐下身來,紅色靈光緩緩縈至全身。
浮云驚得沒了聲音,眼底滿是擔憂。
沈遺墨上前數步,運起靈力探看片刻,不由詫異:“這是何時受的內傷?怎會如此嚴重?”
鹿臨溪站在一旁呆愣了好一會兒,眼底的慌亂一點一點化作了自責與心疼。
第88章
她想起來了,天魔進入她身體之時,她本來已經快要失去意識了。
將她喚醒的是一道紅光,是謝無舟送給她的靈根。
它連著謝無舟的命魂,它替她承受了天魔對她魂魄造成的傷害……
殘魂既已離體,天魔僅憑一縷魂魄之力,本該傷不到他的。
是她沒有反應過來,沒能在第一時間將其封印,也沒能在第一時間逃走。
他都傷成這樣了,竟還強撐著與天魔一戰。
那一瞬封印的碎裂,是否也是因為他的傷勢太重導致?
這一次失敗,到底還是與她有關。
“是我沒有做好……”
“小溪?”
“天魔對我造成的傷害是他替我承受的……”鹿臨溪忍不住自責道,“他是因為我受傷的,如果他沒有受傷,封印可以多撐一會兒,也許天魔已經死了……”
“小溪你別這么說!备≡莆⑽櫰鹆嗣迹拔覀兇蠹叶急M力了!
“是盡力了,是我只有這點力量了……如果今天換做別人,一定會做得比我更好……”
是她不夠強大,是她經驗太少,如果施法之人不是她,也許一切都會變得不一樣。
“不會啊,不可能換做別人了!”浮云輕輕握住了鹿臨溪的手,安慰道,“小溪,這世上除了你,沒有誰愿意這樣做,那可是三位古神都難以應對的天魔啊,是你把它引入體內,我們才能將它重創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可是……可是它還是逃走了……”
“天魔如今仍舊只是一縷魂魄,暫時掀不起風浪,它身上魔氣那么重,搜尋起來并不困難,只要守住魔界入口,便能讓它孤立無援。”沈遺墨沉聲說道,“十日而已,給它十日又有何妨?”
浮云點了點頭,認真道:“至少現在像你先前說的那樣,天魔殘魂已經離體,我們不用再畏手畏腳,可以再無任何顧忌地聚集一切力量去面對它了!”
鹿臨溪微微低下頭來,滿是擔憂地望著謝無舟。
浮云又一次于她身側輕聲說道:“小溪,你沒有害了誰,如果沒有你,也許這人間早已成為了一片煉獄,謝無舟也無法擺脫天魔殘魂和滅世預言。眼前這一切,并不糟糕呀!
沈遺墨:“沒錯,這種情況不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嗎?斬殺天魔只是最好的情況,做不到最好也不是沒有別的應對方法,天魔沒有得到能用的肉身,也受到了重創,這次計劃不算失敗!
浮云:“是啊,小溪,我們大家都不必苛責自己!”
鹿臨溪一時鼻尖酸澀,不自覺咬住下唇,模糊了雙眼。
她以為自己沒能做好,以為自己應該受到指責,可大家都只是在相互安慰鼓勵。
或許她不該把一切想得那么糟糕,她已將天魔殘魂從謝無舟與沈遺墨的體內抽離,這一次他們都不會再被天魔吞噬意識,成為注定滅世的魔頭了,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遠方的天邊,無數天兵天將乘云而來。
天魔現世,必定震動天界,可他們來得太慢了,并沒有來得及阻攔天魔,只看見了一片被神魔之力徹底摧毀的荒山,和一具正在緩緩消散的殘軀。
漫天怨氣剛走,如今又來了滿天仙神,踏著金光立于云端,俯視著腳下荒蕪的人間。
那一瞬的壓迫感,讓鹿臨溪下意識退到了浮云身后。
“那是,云杪……”一位老仙人錯愕地看著那具殘軀。
此言一出,眾仙神皆面露震驚之色。
沒有人察覺到鹿臨溪的存在,他們只知天界的云杪仙子已失了魂魄,肉身正化作靈光緩緩湮滅。
天魔現世了,就在他們趕來之前。
誰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卻有人認出了此刻正在療傷之人,是讓整個天界頭疼了數千年,前些日子還闖入天界傷了天帝的魔界之主。
“謝無舟!”
“是他復生了天魔?”
“太子與浮云怎會同他在一起?”
“哪來那么多的廢話,直接拿下!”
也不知哪個暴脾氣的大嗓門喊了這么一句,一道道靈光現于天際,交織成網,緩緩向下籠罩而來。
鹿臨溪心道不妙,這些糊涂神仙真是看不懂一點空氣,這種時候不問問天魔是怎么現世的,反而先來抓自家太子明顯沒有打算傷害的“敵人”。
眼看那漫天靈光沉沉壓了下來,她連忙運起略顯微弱的靈力,沒有半分遲疑地護在了謝無舟的身前。
沈遺墨眼底一時陰云密布,當即上前兩步,抬手撐起一道結界。
浮云見狀,也走至鹿臨溪身旁,蹙眉望向天上無數仙神。
二人如此態度,眾仙不由遲疑。
“太子殿下,浮云仙子,如今天魔現世,云杪仙子已遭毒手,你二人卻與這注定滅世的魔頭有所交際,難道是要叛離天界嗎!”
為首的天將沉聲說著,聲音以靈力催動,一時震天動地。
沈遺墨:“無論當日下界,還是今日來此,我心中所求都不過是公道二字!若是天界仍存公道,我自是不愿叛離!”
“公道?太子護在一個魔頭身前,求得是什么公道!”
“謝無舟不是魔頭!”浮云皺眉道,“若非與我們一同應對天魔,他也不會傷重至此!天魔逃竄之時已受重創,要不是有他出手相助,我們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一步的!”
然而浮云的話語無人在意,天界中人不會相信一個仙子的片面之詞,哪怕她身份尊貴,在這種事上也得不到幾分尊重。
沈遺墨沉思片刻,掌心忽然幻出了那冊古卷。
鹿臨溪不禁愣了一下,回神之時只見沈遺墨將靈力注入古卷之中,一時之間金光驟起,于空聚攏成字。
古卷之中所錄之事,字字句句皆在天地之間緩緩鋪開。
那一段被封禁在瑯嬛閣頂層的過往,無疑是天界最不愿提起的丑事。
當年那些參與此事、知曉此事的仙神,要么仙壽已盡,要么守口如瓶,真相早被徹底掩埋。
當年之事做得無比隱蔽,天界之中幾乎無人知曉,參與之人怕是寥寥無幾。
不論結果如何,它都是一場長達七千年的欺騙。
如此不仁不義之事,瞞了整個天界那么久,已經不是有損天界顏面的問題,它甚至可能動搖天威。
鹿臨溪沒有想過,沈遺墨竟然真會選擇將這真相公諸于眾。
雖說三界之中沒有比他更適合揭露這個真相的人了,可這影響的畢竟是整個天界,是他的父親。
當那一行又一行的過往盡數顯現,眾仙神一時議論紛紛,顯然都對眼前這一切感到無比震驚。
忽然之間,有人沉聲問道:“若這一切為真,此魔對天界恨意必定極深,他既已墮魔,又是魔界之尊,早已不是天界中人!”
“魔族狡猾,看似愿意合作,你又怎知他對你們沒有欺騙利用!”
話到此處,忽然有人問了一句:“所以天魔現世,皆因你們布陣解除了他體內的封?”
鹿臨溪沒忍住翻了一個白眼。
好好好,這樣理解是吧?
雖說這樣理解好像沒啥毛病,不知全貌看上去確實是這樣的,可這其中的細節一時半會兒確實說不清。
沈遺墨一時也不再解釋,只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有些事情三言兩語無法說清,他愿意回到天界慢慢解釋,只是今日誰想傷他身后之人,必須過他這一關。
此言一出,那些仙神不禁面面相覷。
就在這僵持之際,謝無舟調理好了內息,緩緩睜開了雙眼。
鹿臨溪伸手將他扶起,他的目光只不過是在那些仙神身上淡淡掃了一圈,他們的神色便是瞬間警惕了許多。
“過去那么久的事了,說出來有什么用!敝x無舟抬手釋出一縷靈力,嚇得不少仙神紛紛催動靈力。
然而下一秒,他只是將那懸空的古卷收回手中,很是隨意地遞到了沈遺墨的手里。
他看了沈遺墨一眼,淡淡說道:“講道理要是有用,這世間的怨氣何至催生天魔?”
沈遺墨:“……”
謝無舟:“在你們天界,規矩永遠比道理好使吧?”
沈遺墨:“……”
這大實話說的,真不怕天上那些神仙聽急眼啊。
鹿臨溪抬眼望向那一個個神仙,只見他們此刻臉色都不太好看。
“現在好像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吧……”浮云忍不住小聲提醒了一下。
這樣的局面,爭這一時口舌之快似乎毫無意義。
“你們天界那么想要將我拿下,我也不好讓你們太過為難!敝x無舟說著,無所謂地笑了笑,“要不這樣,折個中,你把我關起來得了!
沈遺墨不由一愣,眼底閃過一絲遲疑。
短暫遲疑后,他似明白了謝無舟的用意,抬眼朗聲說道:“既然諸位暫時信不過我,魔尊也愿隨我回天界一敘,不如讓我將他請回紫冥殿暫住一些時日,有些事情也好趁著這段時日好好說個清楚!
如今天魔忽然現世,天界最不能折損的便是太子祈澤的力量,這也是為何這么多人遲遲不敢出手的原因。
此時此刻,沈遺墨都將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也算是退讓了一大步,繼續緊逼除了兩敗俱傷不會再有任何好處。
為首的天將沉思許久,最終點頭應下。
只不過天界對這位魔尊是沒有半點信任的,表面上是請他去天界暫住一段時日,實則不過是一種軟禁。
謝無舟前腳剛踏進沈遺墨平日里居住的紫冥殿,天界后腳便派人把整個紫冥殿重重把守了起來。
鹿臨溪望著紫冥殿外忽然升起的結界,一時氣不打一處來。
沈遺墨眼中滿是歉意,卻也對此無可奈何。
謝無舟倒是挺無所謂的,如今天魔留于人間,他內傷不輕,留在人間易被趁虛而入。住在天界雖然處處是敵,但只要沈遺墨態度堅決,短時間內誰也不能拿他怎樣。
所以他十分自然地在這里住下了,仿佛與住客棧沒有任何區別。
鹿臨溪有時候不得不佩服這家伙的心態。
當年之事,他分明是最大的受害者,可哪怕過往真相已然揭開,整個天界仍舊對他抱有如此大的惡意。
如今不止是外頭那些結界防著他,就連紫冥殿的仙侍都將他視作洪水猛獸,見到他時半點藏不住眼底的畏懼。
可他就跟看不見似的,該怎樣便怎樣,悠然得好似還在人間。
這要是換做她,只怕是早就焦慮死了。
沈遺墨在返回天界的路上,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大致說明了一下,唯獨隱瞞了鹿臨溪的真實身份。
如今在天界眾神眼里,云杪仙子為除天魔犧牲了自己,不愧為古神瑤華之女。
小說里那個眾叛親離、人人唾棄,修為盡毀、五感盡失,活得生不如死的惡毒女配,在這一刻從只知情愛的驕縱仙子,成為了一個人人敬仰的古神后裔。
如果那本小說里的故事,真會因為這樣的變化發生改變,也不知讀者眼中的云杪是否已經成為一個足夠討喜的角色,又有多少人會因為她的離去感到意難平呢?
不管怎樣,她這一次是真的做回自己了。
在被眾多仙神盯著來到天界的路上,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她的身份來歷,全都只當她是魔尊身旁的貼身丫鬟。
鹿臨溪倒也無所謂旁人怎么看啦,反正她如今已經無法隱匿靈息,自身修為不高,容貌也算不上出挑,還是一個無名之輩,被當成丫鬟倒是十分正常。
她比較在意的,大概還是此刻她與謝無舟被軟禁在此,完全無法得知外頭到底發生了什么。
沈遺墨在安排好她與謝無舟的住所之后,便與浮云一同離開了紫冥殿。
現如今他身上的麻煩可不少。
先是違反天規私下凡間,再是將那古卷記載之事徹底公開,甚至與天道預言中注定滅世之人一同釋放了天魔殘魂,上頭還有一個蠻不講理的流氓天帝。
那家伙為了自己的顏面,肯定會向沈遺墨狠狠施壓的。
只是不管再怎么施壓,如今消滅天魔才是最首要的問題,天界必然不能在此刻失去沈遺墨的力量,哪怕他犯了再大的錯,也是暫時不會受刑的。
此刻天界肯定亂成了一鍋粥。
她是真的喜聞樂見,可惜就是沒法偷溜出去看上幾眼。
這種時候,她忽然開始懷念那一副走哪兒都不會被察覺的身子了。
不過有些事她再怎么著急也沒有用。
天界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兒,說到底不是她這個外人能管的。
當她在偏殿之中十分焦慮地轉了好多圈后,終于慢慢想明白了這件事,轉身走到床邊坐下,盯著正在運靈療傷的謝無舟看了好一會兒。
謝無舟在這樣的注視下緩緩睜開雙眼,收起靈力向她回望過來。
“怎么了?”他輕聲問道。
“也沒怎么。”鹿臨溪搖了搖頭,小聲嘟囔道,“我就是不太安心,所以看看你!
“那你現在安心了?”謝無舟笑著反問。
“沒有!甭古R溪嘆了一聲,眼底擔憂不減分毫,“你說,你上次把天帝揍成那樣,他會不會懷恨在心?”
“也許會吧!
“我真的很擔心啊,浮云說話不管用的,沈遺墨怎么看都不像是那老家伙的對手。”鹿臨溪咬了咬牙,皺眉問道,“他要是無論如何都說不過那老混球,我們會不會有危險?”
“他態度不挺堅決的?”謝無舟淡淡說道。
“我這不是怕萬一嗎?”鹿臨溪不自覺癟了癟嘴,“萬一那個老混球一點臉都不要了,非要搬弄是非,說什么也要動你呢?”
謝無舟笑道:“我要是想,還能再揍那老混球一頓。”
鹿臨溪不禁笑出聲來。
這小孔雀學習能力一向可以,老混球這三字學得那叫是一個快,剛聽見就直接用上了。
可話是這么說,如今的他真的可以做到嗎?
他如今的臉色看上去可不比沈遺墨受傷那日好上多少,一看就傷得不輕,要是真的打起來了,一定會傷上加傷的。
“我的魔尊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可你也要弄清楚現在的處境吧?”鹿臨溪認真提醒道,“我們不是來天界做客的,我們是被軟禁了!
謝無舟:“有什么區別?”
鹿臨溪:“沒有嗎?”
謝無舟:“沒有吧!
鹿臨溪:“……”
心這么大嗎?
鹿臨溪轉過頭去,伸手指了指外頭的結界:“你看外頭,好大陣仗的!”
“我既敢來,就有本事走。”謝無舟無所謂地笑了,“外頭那些結界困不住我!
鹿臨溪:“可你不是傷得很重?”
謝無舟微微搖頭:“休息幾日便好!
鹿臨溪顯然不太相信,滿臉擔憂道:“我從前就沒見你這樣療過傷,你的臉色很差,你到底為我承受了多少……”
謝無舟:“從前都是外傷,不必調息。”
鹿臨溪:“真的?”
謝無舟:“嗯!
鹿臨溪:“我不信,沈遺墨都說你受了很重的內傷,你非要逞強是吧?”
謝無舟不禁笑道:“……在你心里,我就那么愛逞強。俊
“難道不是嗎?”鹿臨溪皺眉道,“你最愛逞強了,你逞強的本事,比你這張嘴還要硬!”
她說著,見謝無舟似是想要反駁,連忙搶在他開口之前把話說了出來。
“明知自己抵御不了血雨,還要拿身子護著我的人是誰啊?”
“身上傷口還在化膿,說什么都不肯擦藥,剛能下床就要和我搶著干活的人是誰?”
“被我牽連著受了那么重的內傷,非但一聲不吭,還要拼盡全力與天魔一戰的人是誰?”
面對這接二連三的發問,謝無舟微微張了張嘴,想反駁的話語卡在喉頭,最終卻只欲言又止地深吸了一口氣,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他望著滿臉擔憂的鹿臨溪,忍不住輕輕握住了她的雙手。
謝無舟:“是,這次我傷得不輕,但也確實不礙事,你也看見了,我還有本事逞強呢!
鹿臨溪:“……”
“你沒有牽連我,你是為了保護我才去以身涉險的,你將天魔殘魂從我體內抽離,我再也不會受它影響了!敝x無舟說著,向前挪了些許,抬手輕撫過鹿臨溪緊鎖的眉心,柔聲說道,“你救了我,我本來也該保護你的,這傷真的不算什么!
“會很疼嗎?”鹿臨溪不禁輕聲問道。
“疼!敝x無舟笑著說道,“但是看見你沒事就又不疼了!
“誰教你這么說話的?”
“沒人教我……除了你,沒人教過我任何,也沒人敢教我任何!
鹿臨溪一時沒能止住眼底的笑意。
她原本想要很嚴肅地對待這件事情的,可是怎么有人說話時而難聽得不行,時而又好聽得要命呢?
她感覺自己要被寵壞了。
身旁的每一個人都對她這么好,對她沒有一絲責備,只有溫柔的安慰與鼓勵。
她怎么會有那么好的運氣,來到這樣一個世界,遇上這樣重要的大家。
她好像又一次很不爭氣地哭了,但不是因為傷心,也不是因為害怕,只是一時感動得沒能忍住。
鹿臨溪一哭,謝無舟便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了。
為了不讓他那么手足無措,她自己伸手擦干了滿臉的淚痕,抬眼認真問道:“你這傷大概要修養多久?”
“不久!敝x無舟應道。
“不久是多久啊?”
“不管多久,十日以后總要去見天魔的!敝x無舟輕聲說道。
鹿臨溪:“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反正十日是不夠的……”
謝無舟:“嗯!
鹿臨溪:“可你不得不去!
謝無舟:“我能應付!
鹿臨溪點了點頭,沒有勸阻任何。
她知道,這不是自己不忍心的時候。
天魔一日不除,所有人便一日不得安寧,就算謝無舟早已墮魔,也不會有任何例外。
他憑著一縷執念,以肉身強行封印了天魔那么多年,天魔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不過她雖不打算勸阻,有些錯該糾還是要糾的。
“謝無舟,你不要只說‘我能應付’!甭古R溪十分嚴謹地糾正道,“你要說‘我們’,不管遇上什么困難,我們一定可以克服的!”
謝無舟稍稍愣了一下,回神之時,不禁微微揚了揚眉。
他聽見鹿臨溪信心滿滿地說了一句:“你別笑,說好了啊,你保護我,我保護你,我們都要把對方保護好,誰做不到的話,誰就是小廢物!”
無論弱小還是強大,她說這種話的時候永遠那么堅定。
他不該信的,可他就是信了。
第89章
入夜后,鹿臨溪靠坐在偏殿門口,靜靜望著外頭泛著靈光的結界。
它們像金色的極光一樣,緩緩流淌在滿是繁星的夜。
紫冥殿中的天地靈氣十分充裕,薄霧似的把這一切籠罩得朦朧似夢。
可她不喜歡這種被軟禁起來的感覺,有時候沒有那一層結界她還挺宅得住的,可一旦有了那層結界,她就總想沖出去透透氣。
也不知發生了什么,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似有仙人正引動著漫天星辰。
與以往不同,今夜天邊有片暗紅色的星云,也不知是不是仙神口中的天星異動。
那一片星云的出現,或許會與天魔有關吧。
其實它還真挺好看的,雖然和血色天空、血色月亮似的,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兆頭。
說起來,沈遺墨也好,浮云也好,離開紫冥殿后就沒再回來過。
也不知那群神仙到底在爭辯些什么,怎么就能折騰到這么晚也不放人回來睡覺呢?
不愧是神仙,精力就是好,她這樣的凡人比不了半點。
鹿臨溪瞇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起身兩步退回屋中,輕輕關上了敞開的房門。
她轉過身去,見謝無舟仍在床上打坐調息,紅色靈光縈繞周身,安靜得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全然放下了對外界的感知。
他應是想要趕在十日之內盡可能多恢復一些。
除去暈倒不算的話,這還是鹿臨溪第一次見到謝無舟這樣完完全全放下戒備。
他是真的愿意相信自己不是一個人了。
鹿臨溪輕手輕腳走上前去,望著謝無舟看了許久,最后也沒忍心將他打斷,只是滅了屋內靈光,幻回一只大鵝,拍拍翅膀飛上了床,尋了個軟和的角落靜靜縮了起來。
謝無舟現在受傷了,她就不趕他睡地上了。
她可真是一只限時貼心的鵝呢。
鹿臨溪如此想著,將腦袋扭至身后,放入翅膀之中,伴著身旁那輕霧似的并不刺眼的紅色靈光,閉上雙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來,她已不知何時被謝無舟抱在了懷里。
他是側睡在床上的,好似記憶里那段受了傷的日子,微微向內蜷縮著身子,雙手輕輕環抱著她。
他的懷抱向來很輕很輕,好像生怕會驚擾了她似的。
她其實有點詫異,他竟然睡著。
她真的很少見到自己都醒了,謝無舟卻還睡著的情況。
也不知是昨晚運靈療傷確實太累,還是內傷致使的疲憊,總之他睡得應該很安穩,安穩得呼吸都很平很緩。
鹿臨溪小心翼翼抬起頭來,歪著腦袋靜靜望著那安靜卻又有些蒼白的睡顏,竟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這么安靜地睡在她身旁的謝無舟,真是小說里那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算心有悸動也深深藏起的冷血魔頭嗎?
她想,小說一定騙人了。
哪怕是最初那個總是喜歡欺負她,平日里話也不好好說,就知道用反問句來氣她的謝無舟,也絕不會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
從前的麻木也好,后來的高傲也罷,都不過是他用來保護自己的偽裝。
其實不管經歷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苦痛,他始終沒有舍棄最初那個對這世間無怨無恨,那么敏感卻又那么倔強的自己。
或許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不被仇恨和欲望驅使,獨自一人封印天魔這么久吧。
鹿臨溪有些出神地想著,等她回過神時,謝無舟已在她的注視中睜開了雙眼。
有時她也很無奈,這只孔雀實在是太敏感了,哪怕只是一道目光,也能將他從睡夢中驚醒。
她是希望他可以多休息一下的,可他就在她的跟前,讓她忍不住想要去看。
“我就不該看你的,一看你就醒了!
“我可以接著睡!敝x無舟說著,笑著又一次閉上了眼。
“那你多休息一會兒,我出去看看!”鹿臨溪說著,從他懷里鉆了出來。
她向前伸了伸脖子,拍拍翅膀跳下床去,搖身化作人形,幾步跑到窗邊,趴在窗口看了看遠方的天空。
紫冥殿外的結界仍在,但天界的日出也很美。
旭日的光照透過如煙似霧的靈氣,攜著片片紅霞,把整片天空映出了一層朦朧的淡粉。
她用力伸了一個懶腰,深吸了一口氣,轉身走至門口,推開房門,走到了外頭的院子里。
紫冥殿外是被結界圍住了,但是整個紫冥殿也是不小的。
這可是天界太子的居所,可比云杪的瑤華殿大了不少,好不容易來一次,不參觀一下多虧呢?
鹿臨溪剛想四下走走,順便看看能否打聽到一些外頭的消息,卻是才出門便想起了什么。
她回身望著半敞的房門沉思片刻,默默上前兩步將其關攏,并悄悄留下了一個小小的結界。
雖說這可能有些多慮了,但這里畢竟是天界啊。
天界人人憎惡魔族,謝無舟要是像昨日那般放下所有戒備全心療傷,恰好遇上哪個膽子又大又恨魔族之人趁她閑逛搞偷襲,這結界多少能發出一點聲響,應該夠他反應過來了。
就算反應不過來,她也會第一時間發現并趕回來的。
留下一層大概碰碰就碎的結界之后,鹿臨溪一下安心了不少,轉身四下閑逛起來。
紫冥殿中仙侍不多,無論是長廊還是院落,都比那蒼都的相府更要冷清幾分。
這天界的太子,身份那么尊貴,怎么就住在一個這么冷清的地方呢?
鹿臨溪如今的肉身由仙草幻化而成,身上并無一絲妖氣魔氣,縱然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謝無舟身旁的人,此處的仙侍對她仍舊提不起多大的恐懼與惡意。
只要她不試圖離開紫冥殿,無論她在里頭怎么晃悠,她們都能對她視若無睹。
可她并不打算像個空氣人一樣走在此處,所以她攔住了兩個剛從外面回來的仙侍,對她們露出了十分友善的笑容。
“兩位仙子姐姐,我方便問你們幾個問題嗎?”
兩個仙侍認出了她的身份,一時有些為難地對視了一眼,可最終還是和她一同去到了邊上的涼亭。
鹿臨溪稍稍問了一下外頭的情況,兩個仙侍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來說去都只有“不知道”和“不清楚”這兩個回復。
她們知道的似乎只有一點,那就是太子昨日離開以后去了太微垣,而且天界之中大多有地位的神仙都去了太微垣,進去就沒再出來過了。
青衣仙侍說道:“聽說天魔現世了,眾神應該是在商議如何應對此劫吧?”
“我看昨晚好像有人在變幻星辰,那個方向是太微垣嗎?”鹿臨溪好奇問道。
“是啊!绷硪晃怀纫孪墒厅c了點頭,“每逢天星異動,天道都會降下新的預言,昨夜應是天帝在施法求取新的天道預言吧?”
搞半天天道預言還需要這么大的動靜才能求取呢?
那老東西傷好了嗎?這就開始當眾裝起來了?
也不知這預言是真的來自天道,還是求取之人隨心編纂出來滿足一己私欲的。
最好是前者,不然她真的會想教唆謝無舟找個夜黑風高無人夜把那老東西偷偷干掉的。
鹿臨溪:“新的天道預言都出現了,舊的還作數嗎?”
“這就不知道了!眱晌幌墒痰拇鸢赣只氐搅俗畛醯木涫。
“那面對這種大事,他們一般商議多久?”
“不知道呢!贝鸢敢琅f未改。
鹿臨溪不由嘆了一聲,短暫思慮后隨口問了一句:“對了,這紫冥殿這么大,為什么都沒看見幾個仙侍啊?”
“太子不喜歡!
“不喜歡?”
“太子許多時候都在靈墟之境里修煉,若非遇上什么重要的日子,千百年都未必會出關一次,好不容易出關幾日,他也不習慣我們侍奉,什么事都自己做。”橙衣仙侍說,“我們之所以能留在此處,不過是因為此處總要有人打掃看顧。”
鹿臨溪忍不住問道:“靈墟之境是個什么地方啊?”
“聽說是用一種法寶,將太子的靈識之海映射出了一片幻象虛景,里頭沒有晝夜,也沒有四時輪轉,靈氣十分充裕,且旁人是進不去的。”
鹿臨溪:“只有他一人?”
“是啊!币慌缘那嘁孪墒厅c了點頭,小聲說道,“天帝對太子向來嚴苛,從不許他松懈多久……聽說連夸贊都不曾有過幾次。”
低估天帝了,這聽上去可比玉山的竹林小院要封閉多了,他真的在乎過自己這個兒子嗎?
當初他將自己兒子留下,到底是顧念骨肉親情,還是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
不管為了什么,沈遺墨在這樣壓抑的環境中都沒有長歪,僅僅只是又悶又直,也算是十分不容易了。
鹿臨溪想到此處,不禁搖頭輕嘆。
她剛想與眼前二人告別呢,便見青衣仙侍忽然問了一句:“你不是那個大魔頭身旁的人嗎?你身上怎么沒有妖氣,也沒有魔氣呢?”
這個問題讓她愣了一下,短暫思考后她決定真假參半地回答。
“因為我是仙草幻化的啊。”鹿臨溪說著,眼底浮現了一絲笑意。
“仙草幻化?”
“嗯,我是云杪仙子種出來的仙草!甭古R溪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著。
兩個仙侍聽了,不由詫異:“那,那你,你為什么會跟著那個大魔頭呢?”
鹿臨溪:“他對我好啊,我就跟著了唄!
橙衣仙侍小聲道:“可我聽說這個魔頭心狠手辣、目中無人,性子難捉摸得很,動不動就要殺人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沒見過呢。”鹿臨溪說罷,笑著同眼前的兩位仙侍擺了擺手,起身離了此處。
也許她可以解釋一下,但想想好像沒有必要。
偏見難解,若非經歷了那么多事,她或許也仍舊抱有心底那些偏見吧?
再說了,謝無舟早已不是當年被囚于尸山血海中那個純善的神族了,他曾不擇手段地掙扎求存過,雙手又怎會干干凈凈?
她不需要為他解釋什么,她只需要從今往后一直陪著他就好了。
鹿臨溪獨自一人在紫冥殿中走了一圈,最終結論是這地方大歸大,但是給人的感覺太空了,就連各個房屋中的陳設都是十分簡單的,看得出平日里除去幾個仙侍以外,是真的沒有其他人住,也沒有其他人來。
她慢悠悠地走在長廊之上,留在偏殿門口的結界卻是忽然有了反應,似被某種力量瞬間碰碎了。
她心里咯噔一聲,剛想分辨方向趕緊回去,不料一轉身便撞見了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后的謝無舟。
“你……”鹿臨溪有些無語地張了張嘴,數秒后卻是閉目松了口氣,“你要嚇死我?”
謝無舟不禁笑道:“門口那一碰就碎的結界,是留下來保護我的?”
她知道那個丟人的結界讓他爽到了,也知道他這話里沒有半點陰陽怪氣,但她就是覺得這句話聽起來怪像在笑話她的。
所以她決定向某人學點壞的,猛猛嘴硬一次。
鹿臨溪:“什么保護?那破玩意兒能護住誰?那個叫監督!我怕你不好好養傷,就像現在這樣四處亂跑!”
謝無舟:“我看你出來挺久了,怕你又迷路!
“倒也沒有那么容易迷路!甭古R溪說著,回身望了一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是往那邊走,對吧?”
謝無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時有些忍俊不禁。
鹿臨溪深吸了一口長氣,理直氣壯地攤手說道:“就算迷路了又怎么樣呢?這里就這么大,我也出不去,多繞幾圈總能回去的嘛,你還怕我走丟了不成?”
謝無舟:“不怕!
鹿臨溪:“那不就得了,回去吧,你好好休息,我也不亂走了。”
謝無舟:“你想不想出去?”
鹿臨溪:“誒?”
謝無舟淡淡掃了一眼外頭的結界,又問了一次:“想不想出去看看?”
“不懂就問,這里是你們魔界的后花園嗎?”
“不是!
“那你就安心休息嘛,你臉色還很差呢,別再累著了。”鹿臨溪說著,牽起謝無舟的手,仰頭問了一聲,“往哪邊走來著?”
謝無舟笑了笑,轉身走在了前頭。
鹿臨溪連忙跟上,忍不住小聲碎碎念了起來:“其實吧,我這個人很宅的,能待在屋子里就絕不出門……”
“只不過呢,我又多少有點叛逆,要是外頭沒有這層結界,我肯定每天在屋子里安心縮著,可外面有這層結界,我就覺得我被關起來了,心里很不爽,就會想要出去。”
“但是我知道,我們出去也做不了什么,那什么太微垣的議事不會歡迎我們,要是不小心被發現了,還可能平添事端!
她說著,抬頭望著謝無舟認真說道:“現如今這個情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沒什么意義,那就別去折騰了,我只想你快點好起來!
謝無舟:“這結界真攔不住我,你要想出去,我隨時可以帶你出去!
鹿臨溪:“還是不了,要是被人發現了……”
謝無舟:“不會被人發現,我也不會累著!
鹿臨溪遲疑了一下,好奇問道:“真的?”
“嗯!敝x無舟點了點頭。
鹿臨溪停下腳步,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小聲試探了一句:“那我們等晚上沒什么人的時候偷偷出去透會兒氣?”
“好。”謝無舟笑著應了下來。
然而下一秒,鹿臨溪便把他趕回了暫居的偏殿,一臉嚴肅地在一旁當起了監督療傷小助手。
當天晚上,她本想出去透透氣的,但見昨夜星辰變幻的方向忽有無數靈光四散開去,想來是神仙們暫時散會了,此刻正各回各家呢。
她想,沈遺墨和浮云也許會帶回一些消息,于是很安心等在了紫冥殿中。
果然沒多會兒,二人便已來到此處。
浮云進屋的瞬間,臉色并不怎么好看。
鹿臨溪連忙迎上前去,把浮云一路拉到桌邊坐下,很是好奇地向她問道:“你們怎么去了那么久?現在外頭是什么情況啊?”
浮云:“說來話長……”
鹿臨溪:“那挑重要的說!”
她話音落時,沈遺墨恰也在一旁落座,俊秀的眉宇間滿是愁容。
鹿臨溪:“你們倒是說話呀,一個個愁容滿面的,我看著都心慌!
浮云嘆了一聲,輕輕握住了鹿臨溪的一只手:“天道預言變了,謝無舟已不再是滅世之人!
“變成什么了?”鹿臨溪連忙追問。
浮云:“變成了——蜃樓起,舊約現,怨海無邊,神魔一念。”
鹿臨溪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在腦子里過了一下這句預言,最后搖了搖頭,選擇了不懂就問:“什么意思啊?”
然而下一秒,她仿佛在浮云與沈遺墨的眼中看到了“我也不懂”四個大字。
她想了想,繼續問道:“所以除了這個亂七八糟的預言,應該還有什么別的事吧?”
浮云點了點頭,連忙說道:“七千年前天魔容器一事,如今已在天界傳開,記錄下當年之事的上仙出面證實了一切,天帝也已認下了當年行下的不公!
“那這是好事啊!甭古R溪小小開心了一下。
當然,這樣的開心只持續了不到兩秒,因為浮云把話繼續說了下去。
“但他堅稱這樣做是為了三界眾生,倘若當年不曾將那孩子送去尸山,哪有七千年來的安穩,會因天魔復生而犧牲的,又何止一個孩子……”
“……”鹿臨溪癟了癟嘴,一時不想說話。
“他說他錯了,但絕對不是錯在定下那樣一個計劃,只是錯在一時不忍,竟鬼迷心竅般將承淵的孩子送去了那里!备≡圃秸f聲音越小,“他說,為神者,本就應將三界眾生看得重過所有,那個計劃沒有錯,是他的選擇錯了。他于心底愧疚了千次萬次,如果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他寧愿將自己的孩子送去,也不會再像當年那般自私!
謝無舟不禁笑了,眼底的輕蔑不帶半分意外。
“厚顏無恥!”鹿臨溪一時咬緊了后槽牙。
沈遺墨沒有說話,臉色卻是難看得很。
浮云略有猶豫,但卻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天帝說,如今天魔既已脫離封印,當初那個孩子不會再受天魔所擾,這或許就是天意,天意要他回來天界,天界自然也會盡可能地償還、彌補當年對他造成的傷害……”
鹿臨溪:“也不知上次哪個人開口就是一句‘神族的叛徒’呢!”
浮云搖了搖頭:“這還不是重點!
這么無恥了都還不是重點,真不敢想重點得有多無恥。
鹿臨溪也不打岔了,聽浮云把話繼續說了下去。
“現在的問題是,眾仙神都覺得,天界確實應該盡力彌補當年犯下的過錯,只要那個孩子愿意回頭,便應還他神族名諱,還他本該擁有的一切尊榮……”
“那怎么算是回頭呢?”謝無舟饒有興致地問道。
浮云一時面露難色,沉默許久,才緩緩說道:“……剔去魔骨,洗盡魔髓,舍下魔尊之位,往后永不踏足魔界!
鹿臨溪:“不是很懂,但是聽起來好像怪痛的?”
沈遺墨:“剔骨洗髓,是要廢他此生修為!
鹿臨溪:“……如果他不愿回頭呢?”
浮云小聲說道:“似乎,沒有第二個選項……”
沒有第二個選項,那就是死路一條的意思咯?
這算公報私仇吧?
不愧是天帝啊,還能這么玩呢?
怕不是上次被揍痛了,就算迫不得已真要讓步,也要先找一個理由把謝無舟的修為廢了,避免日后再次受到威脅?
看來他是真挺忌憚謝無舟的。
當年毫無反抗之力的孩子于尸山血海中憑空消失,再次出現之時已是魔界之主,一定讓他擔驚受怕了很久吧?如今這算是找到機會讓他借題發揮了?
不是,他憑什么覺得謝無舟想走,他們天界能夠攔得下?
看人受傷了好欺負是嗎?
“這事不可能,天界沒什么好待的,等解決了天魔,我和謝無舟會回魔界!甭古R溪認真說道,“什么神族名諱,什么亂七八糟的尊榮,他才不需要呢!”
沈遺墨微微點了點頭,望著謝無舟沉聲說道:“我知你們一定會做這樣的選擇,天魔未滅,父帝暫時不會動你……此事我會盡力周旋,可若周旋無果,待到天魔消散之時,你需記得,切勿松懈分毫。”
他說著,不等謝無舟應答,沉沉嘆了一聲:“只要我與浮云還有余力,定會助你二人離去……”
鹿臨溪:“那你們會受罰吧?”
浮云笑了笑,無所謂道:“犯的錯多了,反正都只是先壓在那里,日后總歸是要領罰的,也不差這一條了!
鹿臨溪一時無言。
數秒靜默后,謝無舟望著沈遺墨,緩緩問了一句:“你就沒有想過,改改這天界的規矩?”
沈遺墨:“……”
第90章
這一句話,讓沈遺墨徹底陷入了沉默。
有些事,她只敢在心里想想,但謝無舟是真敢問啊。
規矩自是有話語權的人才能修改。
一個自幼被關在小黑屋里悶頭修煉,幾乎就是被當成一個專門用來對付天魔的武器培養的天界太子,能有什么話語權呢?
除非他真敢反了,用自己的力量去爭取想要的結果。
可無論是人間的沈遺墨,還是天界的祈澤,都是在各種條條框框之中肩負著他人的期待與責任長大的,他的性子不會輕易劍走偏鋒,更不敢反叛規矩與至高的權利。
也許有些不滿在他心底積壓已久,這讓他愈發難以認可曾經無比敬佩之人,甚至心中生出了難以消解的厭惡。
可那畢竟是他的父親,是上萬年來整個天界唯一的統治者,他從小到大受過的一切教育與規訓無疑都讓他難以踏出那一步。
鹿臨溪能在沈遺墨的眼里看到掙扎與動搖,但也僅僅只是掙扎與動搖。
久久無言后,他選擇起身離去。
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浮云目送著他的離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這才回過頭來,緩緩垂下眼睫,輕聲說了一句:“這件事,他或許做不到……”
鹿臨溪:“我能理解。”
“他沒有想過這些,在這個問題被提出之前,他一定一次都沒有想過!备≡戚p聲說著,平靜的語氣里似攜著淡淡的力不從心,“受再重的懲罰,身上的傷總會愈合,可有些事不一樣,一旦踏出那一步,就沒有回頭的可能了。也許現在的一切看上去十分糟糕,但這糟糕的一切,早就成為我們習以為常的一部分了……”
“小溪,謝無舟,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們,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說。”浮云無奈地笑了笑,“我喜歡在凡間的日子,哪怕只是逃出一個鵝圈,抬頭看看更廣闊一點的天空,都會覺得無比自由……祈澤應該也是這樣想的吧?”
“玉山之上的沈遺墨就算也曾循規蹈矩著長大,可他最終還是有權利選擇離開或是留下的,但祈澤卻做不到……他一定也很希望自己只是沈遺墨,有點算不得多強的力量,三兩同行之人,不用背負太多,只用管顧眼前……”
浮云話到此處,眼底似是多了幾分心疼:“你們知道他的,他從來都是這樣一個性子,想不了太長遠的事!
不管活得再久,有再高的修為,他貧瘠的記憶里除去靈墟之境里無止盡的修煉,或許只有天帝的期許、批評,以及幾句少有的認可與夸贊。
他能想多長遠呢,他的世界只有那么大,又要如何鼓起勇氣推翻自己熟知的一切?
浮云離開之前,替沈遺墨道了聲歉。
其實她不需要道歉的,如此相悖的立場之下,他們已經做得夠多了。
剩下的事情,如果再要他們去做,確實就回不了頭了。
習慣了身不由己的人,總是缺少逃離束縛的勇氣,這是很難發生改變的事情。
其實沈遺墨說會助他們離去之時,鹿臨溪就知道這話的背后還有一句不必開口的話。
天魔伏誅之時,謝無舟若不愿歸降天界,等待他的必定是天界不遺余力的圍捕。
沈遺墨已然承諾,無論如何,必定會助他二人離去。只是在那之后,神是神,魔是魔,曾經同路之人,到底是要斬斷所有關系的。
除非天界那些破爛規矩不在了,神與魔不再勢不兩立,兩族關系有所緩和……
但是只要如今的天帝還在,這一切幾乎就是不可能發生的。
謝無舟忽然問出如此唐突的一個問題,或許也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吧。
在遇上浮云與沈遺墨之前,他確實不曾有過朋友,也不曾在受傷之時,受過旁人如此堅定的保護。
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心里應該是不想失去這份情誼的。
其實鹿臨溪也不想,想到一段故事就快走到終點,曾經要好的大家終要天各一方,總歸是有些不舍的。
但她倒是沒有很悲觀,畢竟謝無舟出入天界就像逛自家后花園一樣輕松,要想見面總是可以見到的嘛。
鹿臨溪決定稍微安慰一下此刻大概有些小失落的小孔雀。
不過考慮到他嘴硬的程度,她選擇換一種不會讓他感到丟人的說法去安慰他。
她雙手托腮,瞪大雙眼望著謝無舟輕聲問了一句:“等我們順利除掉天魔,回到魔界,大家就沒什么機會見面了。等到那個時候,我要是想浮云了,你會陪我過來看看她嗎?”
謝無舟:“如果你想來,我會陪你。”
“那我就不用擔心了。”鹿臨溪彎眉笑道,“他們沒法輕易離開這里,我們就過來找他們一起玩,這樣大家永遠都會是最好的朋友!”
謝無舟:“你倒是不嫌麻煩!
鹿臨溪:“麻煩啊,但是麻煩換來的是開心嘛!
她說,在她曾經生活的那個地方,相隔千里萬里的朋友為了見面,就算再忙也會擠出時間去到對方城市,或者選一個居中一些的地方玩兩天。
“我們那兒的人可不會飛,想要出遠門,要么坐火車,要么坐飛機……反正不管坐哪個,都沒你飛得快!”她笑著說道,“有你這速度,再麻煩又能麻煩到哪里去呢?”
謝無舟眼底不由閃過一絲困惑,想來是火車和飛機這兩種東西超出了他的認知范圍。
如果可以,她還挺想鉆進這孔雀的腦袋里看看他是怎么理解這兩樣東西的。
會不會出現一步一個火腳印的火馬拉車,比人要大上很多的雞在天上猛猛撲扇翅膀?
她想著想著,不禁被自己奇怪的腦洞逗得笑出了聲。
為了自己這點亂七八糟的想法不讓謝無舟發現,她決定把謝無舟催回床上:“你快去療傷吧!”
她說著,化作一只大鵝,先一步飛回了床上,朝他招了招翅膀:“來,我陪著你,你調息,我睡覺!
這還真是很好的陪伴方式呢,一聽就特別公平,像極了當年在尸山那間破舊的小院里的分工模式——他鋤地、他澆水、他收菜、他做飯,而她只需要當一個在邊上指指點點的監工就好了。
不愧是鵝當久了,已經在不當人的道路上漸行漸遠了呢。
好在謝無舟對此毫無異議,真要換一個人來,她早該被拉去鐵鍋里燉掉了。
那天夜里,鹿臨溪睡得還算安穩。
就算天帝再怎么無恥,天界仙神再怎么支持他的提議,只要沈遺墨和浮云還是站在他們這邊的,她就不至于半夜被有那老混球的噩夢給氣醒。
沈遺墨一大早便離開了紫冥殿,他說他會盡力周旋,也不知是去四處游說,還是跑去和那不講理的老爹講理去了。
夜深人靜時,謝無舟帶她出去透了透氣。
那層看似陣仗不小的結界,竟還真攔不住他分毫,他好像只是動動手指便悄無聲息化解了其中一部分,進出之時還能順手填補一下。
只不過那一刻,他指尖亮起的靈光并非是她所熟悉的紅色。
“你是怎么做到的?”鹿臨溪一臉好奇地追了上去。
“困魔的結界,用神力化解不就好了?”謝無舟笑道。
鹿臨溪不由詫異:“你都是魔了,體內還有神力呢?”
謝無舟:“沒有!
鹿臨溪:“那這神力哪兒來的?”
謝無舟回頭看了她一眼,嘴角顯然揚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
“你笑什么?”鹿臨溪問著,話音都還未落,便見謝無舟抬起一只手來,指尖緩緩浮現了一片雪色花瓣。
鹿臨溪一下噎住,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她在這兒一臉“哇塞”地費解了半天,結果真相竟是如此簡單。
這一瓣靈根還真是給他賺到了,非但可以隱匿自身靈息,還能把天界結界當成門簾隨意拆卸。
得虧天界之人不知他身上有這東西,否則決定軟禁他之前少說也得搜個身。
這家伙最討厭旁人碰他了,要是有人真想搜他的身,怕是手腳都會被他打斷吧?
不對不對,差點忘了,藏于靈囊中的東西是搜身搜不出來的,也不知天界有沒有什么法子能把靈囊里的東西給搜出來。
要是真有這樣的法子,她身上那一堆吃的一定會被搜出來的。
想想還挺丟人的,別人靈囊里藏的都是法寶,她的靈囊卻是除了吃的就是穿的,一點有價值的東西都沒有……
鹿臨溪想著想著,猛地反應過來一個問題——我不是出來透氣的嗎,想這些東西做什么呢?
她連忙晃了晃腦袋,把這些奇怪的想法丟到了腦后。
她說她想去瑤華殿看看,謝無舟便帶她去了一趟瑤華殿。
這個地方忽然之間清冷了好多。
或許是因為失了主,此處的仙侍都被分配去了別的地方,不少東西也都被搬走了,此刻滿院繁花無人看顧,雖還未失嬌艷,可再過幾日,或許就會頹敗了吧?
原來人走茶涼,會是那么尋常的一件事。
鹿臨溪忽然忍不住向謝無舟問了一句:“你從前住在什么地方?后來還有回去看過嗎?”
謝無舟:“忘了!
鹿臨溪:“……那回去吧,回去休息!”
其實她不該提起這些的,都怪她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關于他的過往。
還好他忘了,忘了是最好的,忘了就不會再看見那或許已經頹敗的故居了。
鹿臨溪不禁想,她果然還是喜歡宅著,雖然宅著沒什么意思,但是天界的夜晚也沒什么意思,冷冷清清的,還沒有人間的街市熱鬧。
就算真的熱鬧也沒用就是了,她和謝無舟本也是偷跑出來的,融入不了旁人的熱鬧。
那之后的幾日,一切如往常那般,平靜得仿佛天魔從未出現過似的。
自從發現出去如此輕而易舉以后,她心里便沒了那種被“軟禁”的憋屈感,每天宅在這偏殿客房之中,倒也悠然自得。
十日之約轉眼過半,一個消息傳到了鹿臨溪的耳中。
為她帶來消息的人是浮云,這幾日她同樣不知在忙什么,那么多天才來與她見了一次面。
浮云說,這幾日天界一直在四處尋找天魔的蹤跡,今日終于是找著了,只是嚴格來說,并不是天界找著的……
鹿臨溪:“那是什么?”
浮云:“它自己出現了!
鹿臨溪:“啊?”
浮云:“就在今日午時,人間出現了一座怨氣凝聚的蜃樓!
鹿臨溪沒有什么情緒起伏地“哇哦”了一聲:“那它真的好囂張哦!
用怨氣凝了一座蜃樓,這是擺明了要把人引過去啊。
浮云:“十日之約未到,因為害怕禍及人間,天帝只派了一人前去探看!
鹿臨溪追問道:“后來呢?”
浮云咬了咬下唇,眼底滿是遮不住的擔憂:“那人回來之時,幾乎已被魔氣侵蝕得不成人形,甚至沒了一絲自己的意識,僅僅只是作為一個傳話的軀殼,帶回了天魔想要他幫忙帶到的話!
“天魔說了什么?”
“他說,五日之后,他會在蜃樓中等待我們的到來。”
“我們?”
“沒錯,他說他只想看見我們,至少要看見祈澤與謝無舟,要是他們沒有去,或者有其他人敢入蜃樓,他非但會再次離開,還要將魔氣與怨氣一同散向人間……”浮云沉聲說道,“如果它真這樣做了,就算最終天界能夠將它誅殺,人間也將淪為一片煉獄!
鹿臨溪沉思片刻,大概猜到了天魔的用意。
它如今太過虛弱,又只是一縷魂靈,就算以人間安危要挾天界,想來也拖延不了多少時間。
天界縱然想要守護人間,也必定會將殺它放在最首要的位置。
它能利用仁心一時,但也僅僅只是一時。
既如此,還不如賭上一把,設下一個陷阱,以虛弱的自身為餌,引來足以為自己扭轉命運的“獵物”。
它知道,如今的自己必然不是那倆“獵物”的對手,可要是多了一座蜃樓呢?
沒人知道蜃樓是一個怎樣的陷阱,能為天魔那一縷魂魄增強多少功力。
但是只要它所邀約之人愿意遵守承諾,不帶無關之人前去赴約,它便愿意在不牽扯人間的前提下與之“公平”一戰。
它是在賭自己的“獵物”不忍生靈涂炭,賭天界仙神不敢輕易插手,只敢在蜃樓外側布下重重結界。
蜃樓之內無論發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是看不見,若它能借蜃樓之力奪得一副足夠強大的肉身,那么外頭的結界于他而言便再不算什么了。
這么做無疑十分危險,可這于它而言已是勝算最大的法子了。
鹿臨溪:“所以說,這么明晃晃的陷阱,我們卻非踩不可了?”
浮云點了點頭:“是,這似乎也是天道預言提及之事,蜃樓、舊約、怨海、神魔一念……”
如此看來,是真的沒法避免了。
天魔如今只剩一縷命魂,沈遺墨都說了,要不是顧忌人間安危,那日必能將它斬殺。
十日時間不夠它恢復多少的,就算多了一個好大好大的陷阱,只要足夠小心謹慎,應該也是可以應付的吧?
拜托,天魔算哪根蔥啊,它在原文里就是一個背景板,憑什么和一本小說的男主和反派對著干呢?
如今它藏在無啟的底牌沒了,身上debuff又那么多,怎么說都該死了吧!
“浮云你別怕,不管那蜃樓是個什么東西,它既然敢約,我們就沒什么不敢去的!”鹿臨溪左手握拳,眼神堅定地鼓舞著士氣,“我們四個人夠了,四打一呢,正義群毆!”
“……”浮云眼底的擔憂更深了幾分。
“好吧,不能算上我,應該是三打一?”鹿臨溪抿了抿唇,繼續樂觀道,“它受傷了誒,就算三打一也夠了!”
“小溪……”
“怎么了嘛,你這么愁容滿面的?”鹿臨溪歪頭問道。
“那座蜃樓……它,它……”
“它?”
“它出現在……血海之上……”
“……”
鹿臨溪下意識回頭望向了謝無舟。
那一刻,哪怕是向來氣定神閑的他,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若要說這世間怨氣最重之地,那必然會是那片尸山血海,天魔去那里引動怨氣凝聚蜃樓,似乎沒有任何毛病。
可這其中,或許還有第二層打算。
雖說天魔指名邀約了他們二人,可在天魔眼中,謝無舟的身體到底是有致命缺陷的,它的首選目標一定會是沈遺墨。
若是真讓它奪得了沈遺墨的身子,它便可占盡地利,不費吹灰之力地除掉謝無舟,如此三界便再無能夠與它一戰之人。
就算無法奪取首選之軀,他也還有謝無舟這個次選可以搏上一把,雖然風險更大,但也好過毫無生路。
至于一副身子都無法奪到這種事,它應是完全懶得去想的,反正失敗了橫豎都是死,大概會盡可能拖更多人一起陪葬吧。
這天魔……
自己活得不容易,非要把別人也拖下水。
鹿臨溪不自覺握緊了雙拳,想要開口說點什么,卻發現此刻不管說什么都已經不太合適了。
事到如今,她總不能勸他不要去吧……
浮云:“古戰場四周有一層限制飛行的結界,天界仙神會提前合力將其撤去,可即使這樣,那里對謝無舟而言也還是太危險了!
就算天魔死了,還有個時刻準備斬草除根的天帝呢。
謝無舟早已成為他的眼中釘肉中刺,若真不肯廢掉一身修為歸順于他,他是必然不愿放過他的。
鹿臨溪:“那個結界撤去后,再想重新弄起來,會很容易嗎?”
浮云搖了搖頭:“這倒是不容易的,要籠罩整片古戰場以及周圍的血海,所需靈力太多,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鹿臨溪點了點頭,一時不由陷入了沉思。
浮云見鹿臨溪遲遲沒有再說什么,便也輕嘆著起身離開了此處。
鹿臨溪心緒很亂地想了很久,回神之時起身坐到了謝無舟的身旁。
她萬分擔憂地望著謝無舟,輕聲問道:“你可以嗎?”
謝無舟淺笑著點了點頭。
鹿臨溪:“那你會害怕嗎?”
謝無舟:“不會!
鹿臨溪:“沒有逞強?”
謝無舟:“嗯!
如果可以飛行的話,謝無舟的速度很快,身法也很好,確實不會再像當初那樣面對血海毫無辦法了。
可他的護體靈力在血海面前形同虛設,旁人卻是可以操縱血海對他進行攻擊的。
像什么古卷里提到過的“足以吞沒一切的海嘯”,又或者是用血海之水織成的天羅地網,總會讓人無處可躲的。
謝無舟:“別怕。”
鹿臨溪:“……”
什么情況啊,半點也碰不得血海的人是誰。
該說“別怕”的分明是她吧,為什么反倒成謝無舟安慰她了呢?
“你怎么還搶我臺詞呢?”鹿臨溪有些無奈地瞪了謝無舟一眼,“你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那地方,你真的還敢回去……”
“你是在勸我別去?”謝無舟反問道。
“我,我……”鹿臨溪一時語塞。
謝無舟:“既然不是,擔心那么多也沒用,反正沒有別的選擇!
鹿臨溪:“……”
謝無舟:“你不是會保護我嗎?”
鹿臨溪愣了一下,抬眼問道:“你相信我做得到?”
她話音剛落,便見謝無舟牽起了她的右手。
下一秒,一股靈力順著那冰涼的指尖流入她的體內,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曾在尸山之中體會過許多次。
哪怕她修為很低,也能借用謝無舟的靈力養護整片菜地,或是撐起一道足以抵擋血雨的結界。
她確實可以做到!
鹿臨溪一時喜出望外,瞬間反握住謝無舟的雙手,開心道:“那我可以緊緊跟著你……不,不對,我跟不上你,你得緊緊跟著我!”
“好!
“不行,我怕你亂跑,你要亂跑我肯定追不上!”鹿臨溪說著,一臉認真地問了一句,“有沒有什么東西,結實點兒的,能把你拴我身上,扯不斷的那種?”
謝無舟一時有些哭笑不得:“……我是什么犯人嗎?”
鹿臨溪抿唇想了片刻,點頭認真道:“可以是!”
特殊時期,真的可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