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裴璇璣的姑姑裴護法,在侄女嘴里是最最聰慧沉穩的天師,修為高深,十分可靠。
上京之前,她的兩位天師同伴偶爾從她嘴中聽到裴護法的名字,都伴隨著各種溢美之詞。
沒來京城前,李摯與張鶴關于裴護法的印象就是如此了。
若是不來京城的話。
聽到裴璇璣說,裴護法要親自來一趟時,李摯與張鶴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
在本朝中,異人寺是個特殊的衙門。
異人寺下,設置卿一位,少卿三位,另有寺丞若干。
作為當朝官員,他們都是正兒八經科考出身的文臣,讀四書五經長大,與斬妖除魔的天師們似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
因此,為了防止外行指揮內行,影響天師們破案,異人寺里的諸位大人,通常只抓門中大事,如門中撥發經費幾何、天師破案率多少、威脅江山社稷的大案要案等等。
具體如何降妖、如何除魔,如何指派天師們行動,都歸屬沒有官職的各地天師總司、副總司負責。
另外,還有一位超然于所有天師的國師,是名義上異人寺的領導者。
除卻負責天師們庶務的總司們,異人寺另有七位護法,乃是當今修為最高,又不愿插手具體庶務的天師,他們專職負責天南海北地解決尋常天師們解決不了的案子,和各地總司任命。
裴璇璣的姑姑裴江平,就是七護法之一,擅長陣法符咒,號稱符陣一絕。
按道理來說,這樣厲害的天師,若是能親自出馬,李摯和張鶴應當感到慶幸才是。
可來到京城后他們方才知曉,裴護法,符陣一絕,為人處世也是一絕。
當天師的,多是窮苦出身,各自有師承,隱隱以民間師承為派系,互相抱團。
像裴護法這般出身武官世家,哥哥當大將軍,侄女做貴妃,做天師前并無任何傳承的,是鳳毛麟角。
只要是她出手的案子,若是地方天師能力不足,與她配合的不好,導致哪里出了疏漏,裴護法一定會不留情面地與地方總司理論清楚,甚至有直接越過另外幾位護法,單方面去信與異人寺卿,要求將某位總司革職的。
上回嵇仁在裴護法眼皮子底下失蹤,聽聞她已經發了很大的脾氣,與其余諸位護法們例會時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導致后續底下天師們追蹤嵇仁時,各有各的心思,事情推進處處受制,十分艱難。
如今這案子牽扯地越來越大,在京城旁,竟然發現了這種程度的妖魔作祟,若是由裴護法負責處理這個案子,少不得要在京中掘地三尺,鬧個天翻地覆。
水越渾,魚越容易隱藏,那背后的黑手,會不會躲藏得更深?
李摯在暗自思考著,不防眼前一花,一個中年女子背著一柄劍,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
他一驚,定睛看去,卻發現正是裴護法。
只見裴江平背著手,皺著眉,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這人間地獄般的慘狀,冷不丁地回頭對另一位中年天師道:“看到了嗎鄒總司?這就是你治理下的京郊,距離京城不過百里的地方,竟然有人做下這樣的惡行,我都弄不明白了,你做了這么多年了,竟然做成這樣,我瞧你這總司也是做到頭了!
她身后那位中年男子,想來就是異人寺京城總司了,這樣一位極有權勢的男子,被裴江平當著幾個小輩的面一頓呵斥,臉上已經有些勉強。
李摯與張鶴只覺頭皮發麻,默默拉著不明所以的裴璇璣退到了不起眼的地方。
這鄒總司擦了擦額上了汗,只當沒有聽見裴護法的訓斥,憂心忡忡道:“這罪魁禍首,深諳陣法之道啊!
裴護法冷笑一聲,說道:“這不是廢話嗎,我以為你說的我呢!
鄒總司一時語塞,沉吟片刻,嘆息道:“此事,回去我就上報到……”
“上報上報,事情上報了,然后呢?上回我說了我要單獨關押嵇仁,你們偏說不合規矩,結果呢?”裴護法眉毛倒豎,指著嵇仁的尸首道,“被人從你的大獄中弄走了,死在這兒了!
鄒總司聞言,終于克制不住,語氣中帶上了情緒:“裴護法這話就偏頗,此地,難道只有你一位護法嗎?我確實是總司,可京城這地兒,我上頭有多少人能越過我說話,你也想一想!”
裴護法先是一怔,然后狐疑道:“你這是在暗示我,誰給你施壓了,護法當中有鬼?這話你先前怎么不早說?”
鄒總司幾乎厥過去,他大汗淋漓地瞥了一眼遠處三位默不作聲低頭盯著泥巴的后輩,崩潰道:“我可沒有這樣說過!”
此時,山中又陸陸續續出現了許多氣喘吁吁的天師們,想來是追著兩位修為高深的天師疾馳而至,裴護法終于后知后覺意識到了什么,心不甘情不愿地閉上了嘴。
她一甩袖子,回頭沖著李摯三人道:“那個誰,過來一下。”
李摯三人面面相覷,裴璇璣遲疑地指著自己道:“大人說的可是我?”
“不是,是那秀才!”裴護法嫌棄地朝裴璇璣搖搖頭,又沖李摯招手,“我聽聞你很會寫呈狀,回頭你寫一份給我,我直接去找異人寺卿談談!
李摯聞言,頂著鄒總司意味不明的視線,頷首稱是。
十來位天師此時已經按照章程開始清理現場,鄒總司親自加入其中,沉著臉動作。
裴護法站在一旁插著腰,出神地看著他們,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開口道:“除卻我外,其余五位護法都是積年的老人了,唯有云如風年紀最輕,性情不穩,這些年一直神出鬼沒,在嵇仁職位調動這件事上,雖然他與另兩位護法都說了話,但我覺得你方才就是暗示的他,對嗎?”
裴護法說起話來堂堂正正,眾天師聽在耳中戰戰兢兢,只恨自己聾了。
鄒總司忍無可忍,回頭指著裴護法大罵道:“你有毛!你閉嘴!”
且不論后來裴護法是如何與鄒總司理論自己沒有毛病的,在諸位天師還未趕到虎嘯山時,外頭幾個凡人在林中尋找了許久,終于找到了他們的人力車。
算盤連忙發力將小滿抬上了車,又把賽雪也放在車中,他此前很少與天師們打交道,對天師的畏懼刻在了骨子里,聽聞等會兒天師將至,嚇得激發了無窮的潛能,獨自一妖拖著二百斤的小滿往山下狂奔。
三個凡人幾乎被他甩得瞧不見人影。
直到算盤拉著車轟隆隆地離開了虎嘯山,他方才松了一口氣,放緩了腳步,邊走邊等著身后的凡人們。
走了幾步后,算盤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僵在了原地。
他的腦袋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背上也瞬間被冷汗浸濕。
犬妖算盤,這輩子都沒有像今天一般出過這樣多的汗,幾乎變做了一條狗干。
他緩緩回頭,看著虎嘯山,臉上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寶珠啊,你跑哪兒去了!”算盤哀嚎。
此時算盤拖著小滿,已經離開了虎嘯山一段距離,若是又要返回山上去尋寶珠,恐怕會與天師們迎面撞上。
算盤思來想去許久,最后,他咬咬牙自言自語道:“對不住了寶珠,我先將小滿送到鼠婆婆那兒,再回來尋你。”
于是乎,掉入了山中縫隙的寶珠,就這樣被同伴落在了虎嘯山中。
在算盤拉著小滿狂奔回京城時,可憐的寶珠,正縮在地洞的邊緣,小心地觀察著眼前這只沉睡中的巨大老虎。
這是一只非常美麗非常威武的妖怪,她有著極為強大的妖力,之所以寶珠在跌落縫隙時,感受到了一陣無法擺脫的吸力,是因為沉睡的虎妖在呼吸。
只是尋常的吸氣,就讓已經大有長進的寶珠難以逃脫,讓她跌落的那條縫隙,也已經緩緩合上了。
這就是虎嘯山中那只許久沒有出現的老虎嗎?
頭頂上的縫隙合上了,但地洞中也隱隱有光。
寶珠一邊想著,一邊謹慎地打量著地洞,試圖找到另外一個出口,趁著虎妖毫無知覺地還在沉睡,從這里逃出去。
找了許久,她都沒能發覺一條出口,好似這只虎妖將自己封閉在了洞中,并不打算再出去了一般。
寶珠輕輕嘆了口氣,卻不死心,雙手變做利爪,想要挖出一條通往外頭的道。
只是,她剛剛伸手比劃了一下,洞中便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你出不去的。”
寶珠嚇了一跳,連忙回頭看去。
這個地洞只有一片可供虎妖沉睡的平地,其余地方空空蕩蕩,并不能藏下什么東西,寶珠方才四處打量時,并未察覺有第三只生靈的存在。
此時她回頭看時,卻有一個小小的人兒,蜷縮在地洞的邊緣,抱著雙腿,出神地看著她。
寶珠有些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試圖看清楚這個小人兒的模樣。
在昏暗的光線下,寶珠反復看了許多次,終于在心中確認——
那是一只幼小的半妖。
他有著瘦弱的四肢,淺灰色的瞳仁和頭發,在身上裸露出來的一些地方,覆蓋著片片純白的羽毛。
寶珠睫毛輕顫,小心地開口道:“這里是什么地方,這只虎妖,還有你,你們是誰?”
小小的半妖歪了歪頭,愣愣地看著寶珠,開口道:“這里是山君大人的地盤,我沒有名字!
“我叫寶珠,那,我能從山君大人的地盤離開嗎?”寶珠一邊問,一邊慢慢朝著半妖移動。
半妖盯著寶珠,眼見她靠近自己,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回答道:“你出不去,需要山君大人的允許!
他揚起頭,看著寶珠緩緩來到了自己身旁,又靠著自己坐下,補充道:“山君大人并不兇,只是你要聽話!
靠得近了,寶珠才發覺,小半妖蜷縮成一團時,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什么東西,她瞥了一眼后,輕聲道:“可是山君大人何時才能醒來呢?”
“山君大人前不久才醒過一次,或許要等一段日子!毙“胙笾笥X地意識到,寶珠離他似乎有些近,這認識讓他有些惶恐,“你是壞妖怪嗎?”
寶珠搖了搖頭,稍稍讓出了一點距離,好讓小半妖覺得好受些,她笑道:“你若是去問我的朋友們,他們一定會說我是個好妖怪的,你莫怕。”
小半妖懵懂地點了點頭,將手中的東西攥地更緊,喃喃自語道:“什么是朋友……”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場景,寶珠闖入了一只正在沉睡的強大虎妖的地盤,可她并沒有感到害怕,反而在安慰一只同樣身處地洞的小小半妖,讓他不要害怕自己。
寶珠想著,莫名地笑出聲。
“你為什么笑?”小半妖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寶珠。
“無事,既然出不去,就苦中作樂咯!睂氈樾Φ馈
“苦中作樂。”小半妖一字一頓地復述著寶珠的話。
看著他學話的模樣,寶珠生出了些好奇,小半妖有父母嗎,他為何會跟寶珠一樣出現在這里。
他看上去非常木訥,像是很少與人交流的模樣。
寶珠回想了起了不久之前,她與裴璇璣一同殺死的那只假河伯。
妖怪與凡人結合,是無法誕下孩兒的,除非如同那只金鯉魚精一般,用妖氣,將凡人女子變做盛放妖氣的器皿——或者說變成半個妖怪后,才能生下不完全的妖怪。
在河伯賴三曾經守護的那片水域中,寶珠見過許多與這只小半妖相似的半妖們,他們或是魚頭人身,或是身上有著無法收起的鱗片,就像眼前這只小半妖身上的羽毛一樣。
他們并不是完全的妖,也不是完全的人,只能落得這個模樣。
寶珠心中想著事,不知不覺看了小半妖太久。
這讓他止不住地害怕起來,他瑟縮著將身子盡可能地變小,顫聲道:“你不要這樣看我!
小半妖將頭埋在膝蓋間,猛地發起抖來。 寶珠一怔,連忙偏開了頭,哄道:“我沒看你了,別怕,我已經看向別處了!
小半妖沒有再說話,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寶珠又開始在心中盤算著,她并不能真的等到這只虎妖清醒后才離開,她一定要想到一個什么法子時,小半妖才緩了過來,他小聲道:“山君大人對我很好,我不小心掉進來,她沒有怪我,她還要教我妖術。”
小半妖頓了頓,期盼道:“或許她也會教你呢!
寶珠忍不住看向小半妖。
小半妖瞪大了淺灰色的眼眸,正在看著寶珠,觀察她的臉色。
不忍拒絕小半妖,寶珠的面上流露出了一絲遲疑。
小半妖立即發覺了,他改口道:“你跟她說,你要離開,應當也是可以的。”
說完,他自顧自地安慰自己道:“沒事,沒事!
他將額頭抵在手中攥地緊緊的那個東西上。
寶珠看了好幾眼,仍舊沒有看清楚那是什么,猶豫了許久,方才道:“你手中拿的是什么呀?”
小半妖聽了,低著頭思考了一會兒,而后飛快地將手打開給寶珠看了一瞬。
“是禮物。”小半妖不住眨著眼,一字一頓地說著,“我娘,給我的!
狐妖的眼神很好,即便只有短短一瞬,寶珠也看清楚了小半妖說的禮物是什么。
是一顆在常見不過的鵝卵石。
什么樣的母親,會送孩子一顆鵝卵石當做禮物呢。
她似乎想得太了許久,唯恐小半妖不安,寶珠下意識地笑道:“很好!
可小半妖卻回過了神來。
她知道了,小半妖心想,她知道這不應該是一個禮物。
他又顫抖起來,將自己蜷縮起來。
小半妖喃喃道:“她知道我是騙她的了!
可這一次,他沒有顫抖很久。
他感到了一陣暖意,是那只叫寶珠的妖怪將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上,他聽到寶珠柔聲說:“沒事的。”
第一次,他被人帶著善意觸碰。
小半妖露出了半張臉,看著寶珠道:“你不討厭我嗎?”
寶珠笑了,她輕輕摸了摸小半妖的頭,堅定道:“我不討厭你。”
頓了頓,寶珠又道:“我認識一些其他的半妖。”
她說出這個詞后,小半妖猛地哆嗦了一下。
“他們都不壞!睂氈橼s緊違心地說道。
“他們都跟我一樣嗎?”小半妖天真地問道。
“差不多!
“他們有娘嗎?”
寶珠愣了一會兒,遲疑道:“有。”
“他們的娘,也討厭他們嗎?”小半妖小心地說道。
寶珠呃了一聲,反問道:“你娘……?”
小半妖攥緊了手中的鵝卵石,咬了咬牙,終于鼓足勇氣對寶珠開口。
他的母親,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子,她家中富有,嫁了一個待她極好的丈夫。
只是,他并非是母親與她丈夫結合生下的孩子。
他誕生在一個雷雨天,生下來時,母親看見他的第一眼,便開始歇斯底里地尖叫! ∫驗樗砩系慕q毛幾乎遮蔽了他的長相,他這樣丑陋,這樣令人作嘔,母親并不能接受自己生下了一個怪物。
在場所有的人都用憎惡的眼神看著他。
半妖剛剛誕生在這個世界,他太過孱弱,太過笨拙,看著眾人的目光,他嚇得發抖。
他母親的姐妹,和母親的丈夫,都走過來看了他一眼。
半妖看到了他們的眼神,他意識到,他們想要殺掉他。
但他還不想死。
趁著母親尖叫造成的混亂,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從襁褓中掙脫開,逃進了瓢潑的大雨中。
他太幼小了,短短幾步路,這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他只能把自己藏在宅子里無人的角落中。
這間宅子外頭,到處都是走來走去的人。
他逃不出去。
他只能一動不動地縮在那個角落中,他發現自己不動時,即使有人從他面前走過,也無法察覺到他的存在。
于是,慢慢的,他開始大膽起來。
到了晚上,宅子里靜下來時,他終于鼓起勇氣,悄悄地來到母親的房間前,透過門縫,靜靜看著里頭的她。
那是生下他的母親,她是那樣美麗,又是那樣虛弱。
他一瞬不動地看著她,默默地落下了此生第一滴淚水。
于是,他每一天晚上都要去看看母親,確認她還存在著,確認她的身體在慢慢恢復。
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去看母親時,不小心動了一下,被床上的母親發現了。
母親瞬間變得極其恐懼,她看著他,瘋狂地尖叫起來。
他不知所措,只得趕緊把自己藏回了角落中。
那一夜,宅子里的人來了又走,母親一直到天亮,方才安靜下來。
他也蜷縮著,睜著眼直到天亮。
那時他已經流不出淚了,他后知后覺地發覺,母親恨他。
母親在宅里整夜不睡,她說她要離開。
母親的丈夫答應了她的要求。
可他怎么辦呢,他能不能從此不再出現在母親眼前,但仍然待在她身邊。 母親離開她的丈夫的那一日,他藏在車底,跟著車隊一塊兒離開了那間宅子。
母親開始一個人住在山腳下。
這讓他也變得快活了,這里不再有許多人,他一日日長大,山中有許多食物可以讓他果腹。
但他也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母親了,即便他每日覓食后,都會縮在母親的房子后頭睡覺。
幻想著一墻之隔的母親,如今的模樣。
有一日,母親的姐妹,與母親的母親過來探望她。
他小心地躲在一旁,聽著被攔在門外的她們交談。
那一日,他知道了一個詞。
晚上,他貼在母親院子的墻外,第一次張開了嘴,試圖發出聲音。
他的舌頭抵著上牙,慢慢往后滑。
他生澀地道:“娘……”
“娘。”
這是他說出的第一個字,他把頭靠在墻上,仿佛靠在母親的懷抱。
母親恨他,可他愛她。
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渴望,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去看望母親。
母親安靜地坐在院中,她還是那樣美麗。
他將自己從山上摘來的最好看的野果,悄悄放在了花園中,然后心跳如鼓地離開。
他靠著墻,等了一會兒。
他聽到母親發出了尖叫,他的母親胡亂地將野果扔出了墻外,又朝外頭使勁地扔了一塊石子。
石子砸破了外頭僵硬的他的額頭。
他慢慢低頭,將石子撿起,握在手心中。
他該走了,帶著她贈與唯一的禮物。
第62章
小半妖離開母親之后,開始在山下漫無目的地游蕩。
這個世界沒有曾經困住母親的墻,沒有許許多多的人,守在墻外警惕。
當然也沒有任何存在關注他、尋找他、看到他。
小半妖萬分迷茫,在沒有任何限制的世間踽踽獨行。
他白日睡在他從地上挖出來的洞里躲避著凡人們的視線,晚上偷偷爬出來,在樹林中尋找食物。
某一日,在深山中尋找食物時,小半妖腳下踏空,從縫隙中掉落,他無力地掙扎著,想要抓住兩旁的泥土,卻無法控制自己。
他跌落到了這個地洞中,遇見了山君大人,還有寶珠。
這就是他到目前為止短短一生發生的所有故事。
小半妖一邊認真地盯著寶珠的眼睛,一邊說著。
他預備著,若是眼前這只妖怪眼中流露出一絲絲厭惡,他就閉上嘴,然后再也不要開口與她說話了。
可即便他非常警惕,可他確實沒有察覺到那種,從前人們看著他時會不由自主流露的眼神,好像他是什么臟東西,是什么怪物。
小半妖面前的寶珠,她的眼神從始至終都那樣溫和,甚至在聽完他說的話后,寶珠的眼中開始閃爍著星星點點的淚光。
這是什么意思?
小半妖不知不覺地咧開了嘴,心中生出抑制不住的高興,或許寶珠當真不厭惡他,她竟然會不厭惡他!
他滿心歡喜地想著。
而寶珠愿意給他的,比小半妖想象的還要多。
“你是個好孩子!睂氈檫煅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小腦袋,“你并不是什么怪物,并不是只能被厭惡的東西。”
寶珠感到了巨大的悲傷,她在小半妖的描述中看到了一對可憐的母子同時遭受傷害的悲劇。
她的腦子里忽然閃過一個畫面。
金鯉魚精的山洞里,他的半妖孩兒中長得最好的那一個,在害怕時,期盼地回頭去看他身后的金鯉魚。
他輕聲呼喚著他的父親,然后,死在了寶珠的面前。
寶珠難以自持地落下了淚,她喃喃道:“你的母親……”
寶珠還未說完,便被急切的小半妖打斷了,他睜大了眼看著寶珠,大聲道:“我母親沒有錯,我的母親很……”
小半妖絞盡了腦汁,思考著措辭。
他磕磕巴巴地很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了偷聽到的,母親的丈夫說過的話,他立即將那話復述了一遍。
“她本應當有個好丈夫,做家中尊貴的女主人,有幾個乖巧的孩兒,花團錦簇地過完一生。”他仔細地回憶著那凡人男子說的話,“但事情卻變成了這樣,是我對不起她!
沒錯,小半妖眼神黯然,他喃喃重復道:“是我對不起她。”
寶珠聽了,再也忍不住,將小半妖一把摟進懷中,大哭了起來。
她的懷抱是溫暖的,是小半妖日日夜夜幻想著的感覺,她的眼淚一滴滴砸在小半妖臉上,燙得他不知所措,燙得他的神魂都戰栗起來。
小半妖有些飄飄然,他不好意思了,吞吞吐吐地對寶珠道:“你不要哭!
“但我忍不住啊!睂氈樗餍葬尫盘煨裕瑥堊旌窟罂,“到底是哪個天殺的作惡,我要將他大卸八塊,我要吃了他!”
寶珠哇哇哭著,她懷里的小半妖卻開心地捂著嘴,偷偷地笑了起來。
兩只小妖一陣鬧騰,寶珠的哭聲不住地回蕩在地洞里,魔音穿耳中,沉睡的虎妖不耐煩地翻了個身,鼻中猛地噴了一口氣。
寶珠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戰戰兢兢地抱著小半妖,湊到他耳邊聲若蚊蠅地說道:“若是我吵醒了山君大人,她可會生氣!
小半妖的耳朵被寶珠的氣息吹得發癢,他咯咯笑道:“山君大人很難醒來,我此前從未將她吵醒過!
寶珠松了一口氣,見小半妖笑得開心,將眼淚一抹,伸手去咯吱他的肚子。
小半妖笑得停不下來,在寶珠懷里像只蛆般翻滾著! 氈橐膊挥勺灾鞯厣禈菲饋,為了讓小半妖開心,她使出了許久沒用過的妖法,在地洞中變出了一個臉上涂著顏料的滑稽丑角。
小半妖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寶珠操控著丑角動了幾下,啪地一聲,又讓他原地變做了一個妙齡旦角。
小半妖啊了一聲,驚呼道:“漂亮。”
看了一會兒,他又補充道:“只是不如我娘。”
這妙齡旦角在地洞中走了一會兒,沒有發出聲音便消失了。
小半妖一愣,抬頭看著寶珠道:“沒有了嗎?”
寶珠訕訕撓了撓頭,尷尬道:“我只能變一會兒,這個妖法很難,我沒有如何使過!
“啊。”小半妖有些失望,但他乖巧地安慰著寶珠,“你比我厲害。”
小半妖才出生不過幾年,若寶珠還不如他,羞也要羞死了,寶珠正想著自己還有什么妖法可以使出來,卻不防聽到沉睡的虎妖發出了一聲嘆息。
寶珠駭得毛骨悚然、汗毛直立,立刻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手捂住了小半妖的嘴。
“你這小妖,三腳貓的妖法也好意思使出來!鄙骄哟笕司従徠鹕,前腳撐在地上,壓低了身子,臀部高高翹起。
她一邊打哈欠,一邊伸了個懶腰。
然后,不待寶珠回答,地洞的景色忽然一變。
寶珠只覺眼前一花,便出現在了一個精美的戲臺子下。
她身邊坐著一位懶洋洋的美貌女子,另外還有無數客人,將戲臺子下坐的滿滿當當。
臺上的小生舉起長劍,耍了個漂亮的劍花,聲音洪亮唱道:“我阮天正,一生為民除害,為百姓撐腰,南邊剿滅葛家堡,北方掃平妖怪窩,豈是你小人能污蔑!”
他唱完,擺了個極威武的姿勢,站定在臺上。
一句唱詞引得臺下客人轟然叫好,無數銀錢銅子往臺上飛去。
戲臺子上的小生與丑角,戲臺子下的客人們,一切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寶珠面前,若不是知曉這是山君大人施展的妖法,寶珠恐怕會以為自己又重頭開始了。
山君大人滿意地看著寶珠臉上震驚的表情,輕輕一笑,地洞中又變成了原本光禿禿的模樣,懶洋洋的美貌女子消失了,只剩一只懶洋洋臥在地上的虎妖。
“還行吧?”山君大人得意地說道。
“原來這就是大妖的實力,太厲害了。”寶珠心悅誠服道。
“既然如此,那你與那只半妖一塊兒留下來吧,我得空了就教教你們,可好?”山君大人說著,原本是一只前爪伸直,下巴擱在前爪上的姿勢,忽然一個翻身,肚皮朝上,勾起兩只前爪,四仰八叉起來。
寶珠呃了一聲,愣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拒絕才好。
山君大人聽得她許久未回答,大腦袋緩緩地后仰,眼睛骨碌碌地打量著她,不悅道:“你還不樂意了?”
寶珠懷中的小半妖聞言,也期待地抬頭看著她。
寶珠被兩道視線鎖定,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打哈哈道:“山君大人想教我,自然是我的榮幸,只是外頭還有人在等我,我不好在這里久待,請山君大人放我離開!
山君大人甩了甩尾巴,平靜道:“不要!
寶珠猛地低頭看向小半妖,用眼神譴責他,你不是說山君大人很好說話,會放我走的嗎?
寶珠的眼神仿佛會說話,善于觀察旁人臉色的小半妖立刻讀懂了,他縮了縮脖子,猶豫了一會兒,鼓起勇氣小聲替寶珠對山君大人道:“大人,不如您就留下我,讓她走吧!
“不要!鄙骄笕艘豢诰芙^了,“妖怪多,熱鬧!
這樣一只強大的妖怪,不講理起來,寶珠也無可奈何,只能泄氣地頂嘴道:“山君大人既然愛熱鬧,為何有人在你頭上養妖時,你不將他抓來陪你呢?”
“有這么回事嗎?”山君大人聞言,終于翻過身子,變回女子模樣走到寶珠面前坐下,將腦袋伸到寶珠面前疑道。
山君大人呼出來的氣都吹到寶珠臉上了,她連忙朝后一縮,小聲道:“我們今日才將那妖怪趕走呢,這虎嘯山,不該是你的地盤嗎?”
山君大人哦了一聲,神神經經地晃了晃身子,滿不在乎地說道:“我這一次好像太久沒出去了,人們忘了我也很正常嘛!
寶珠狐疑道:“大人活了多少年了?”
山君大人被問住了,手指點著嘴唇,使勁翻著眼睛想著,許久后才不確定地答道:“可能有八百年了?不對,似乎更久,一千年了吧?”
寶珠倒吸一口涼氣,震驚道:“一千年!”
“對啊,大概有這么久了吧!鄙骄笕诵ξ卮鸬! ∵@恐怕是寶珠見過活得最久的一只妖怪了,即使是鼠婆婆,似乎也只是三五百年的妖怪呢。
想到這兒,寶珠期待地問道:“山君大人在京城這塊兒待了很久了吧,你可認識鼠婆婆?”
山君一愣,喃喃道:“鼠婆婆?沒聽過啊,我只知道前些年似乎有個鼠小姐時常在這一塊兒活動!
“鼠小姐?”
“是呢,成日里不是與書生談情,就是與天師說愛,要不就是跟哪個健壯妖怪處對象,那會兒幾十年間好像接二連三地談了七八個對象,各個都鬧得死去活來的,我印象深刻著呢。”山君大人回憶起來了,一臉敬佩道。
寶珠再次倒吸了一口涼氣,無助地捂住了臉。
她都聽到了什么,怪不得白玉團鬧著要與石公子成婚,鼠婆婆隨意地說了幾句,也就答應了。
山君大人被寶珠勾起了談興,興致勃勃地開始憶往昔。
她從有靈智起,便生活在京城附近,那時的京城,還不是如今這個姓的皇帝們當家做主——“現在的皇帝是姓阮吧?”山君大人問寶珠,“姓孫呢。”寶珠答道——那時候,妖怪和凡人們之間的關系更為惡劣。
老虎,是百獸之王,山君大人既然是只虎妖,隨著她年歲漸長,妖力越發強大,她義不容辭地成為了北邊妖怪們的首領。
那時的妖怪們,生存的環境極為惡劣,凡人天師,即便未曾得到妖怪傷人的消息,也會定期抱起團來,找到沒有躲藏好的妖怪,痛下殺手。
山君大人為此,曾經帶領妖怪們,奮勇與凡人們戰斗了多許多次。
一開始事,妖怪與凡人互有勝負,但這樣斗了兩三百年后,最終山君大人還是敗下陣來,手下的妖怪盡數被殺死,自己也回到了山林中。
因為凡人們即使沒有妖怪活得長,可他們代代傳承,他們會將自己知道的關于妖怪的一切信息記錄下來,發明厲害的符咒法陣,傳給下一代天師。
如此只需修煉數年,天師就能與妖怪們廝殺。
但妖怪都是天生地長的,無聲無息地藏在山間水里,山君大人從哪兒去源源不斷地找到與她有著一般抱負,愿意追隨她的妖怪呢! ∷牟肯,死去一只,便很難再有新的。
所以山君大人一定會失敗。
那之后,她意志消沉了許多年。
但她不再帶領妖怪與凡人爭斗后,凡人竟然也慢慢地不再瘋狂圍剿妖怪了。
山君大人漸漸意識到了這點,百思不得其解,而后,她悄悄地化身為男子,遮掩了妖氣,混跡凡人當中,成了一位天師。
假裝凡人幾年后,她明白了,原來,多年圍剿妖怪,凡人之中的強者越來越多,強者多了,他們自己就要分個高低勝負、努力爭奪名利,連帶著放松了對妖怪的攻勢。
山君恍然,與凡人斗,從外面是打不倒他們的,只會讓他們越來越團結,非得要從里頭將他們一點點化解掉不可。
山君大人自覺悟了,她既然是妖怪,與凡人內斗起來毫無心理負擔,在天師內部斗爭了幾十年后,毫不意外地第二次失敗,被打得頭破血流,又逃進了山林中。
她既然是妖怪,哪來的自信,能與凡人斗心眼?
山君大人又悟了,她指天發誓,去他祖宗的帶領同胞占領世界!她要自顧自地享受,再也不要有一丁點理想抱負!
于是乎,山君大人在世間縱情享樂,身邊有睡不完的美男,喝不完的美酒,一個月當中,她只清醒一天。
這樣糊里糊涂地又過了幾百年,她好似將腦子醉沒了。
世間的一切都不再能引起她的興趣,她時常感到渾渾噩噩,她的記性時好時壞,有些時候,早上發生的事情,到了下午她便忘了。
山君意識到了,她的大限將至了。
于是,她在一個平常的日子里,離開了自己修在凡間的宅子,自顧自地走到了離家不遠一處普通的小山中,開始了長時間的沉睡,等待著那一刻的到來。
說到這里,山君大人砸吧著嘴,歪著頭道:“我似乎又困了!
寶珠大驚,唯恐她這一睡又過去了許多日子。
寶珠深吸一口氣,壯著膽子上前搖晃著山君大人的肩膀,高呼道:“山君大人,你別睡!不如來教我妖法吧,什么都可以!”
山君大人眨了眨眼,眼神聚焦在寶珠身上,她嘿嘿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寶珠的鼻尖,神秘道:“小妖怪,我的肉.體雖然還強大,可神魂似乎要消散了,到了這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難道只有凡人能傳承嗎。”
這句話,已經在她腦中想了又想,想了許多年。
所以她說到這里時,神情忽然一凜,她周身散發出王者的氣勢,仿佛又變回了千百年前那個妖王。
山君目光灼灼地看著寶珠,一字一句道:“你應當成為我的傳承!
“然后你應當找到什么辦法,不是戰爭,不是我失敗過的那些辦法,帶領著我們千千萬萬的同胞,不再躲躲藏藏,從山里走出去,從水里走出去,走到人前去!
“世界不僅是凡人的,也應當是妖怪的!
這是山君難得清醒的片刻,她終于像只大妖般開始說話。
寶珠聽完她說的話,幾乎屏住了呼吸。
她一路走來,一直在想,她要成為一只什么樣的妖怪。
今日之前,寶珠想的是,她想要做一只好妖怪,可今日之后,寶珠意識到,她可以做的更多。
“山君大人,你能教我一些什么呢?”寶珠顫聲道。
“什么都可以!鄙骄笕说难凵裼譁o散下來,她看著寶珠傻乎乎地笑了。
第63章
寶珠對山君大人的話心動不已,他們妖怪天生地長,一向獨來獨往,她活了兩世,從未聽說過可以向哪位大妖學習的,如今讓她誤打誤撞遇見了大限將至的山君大人,實在是難得的奇遇,說什么也要抓住。
唯獨有一點,寶珠擔心若是她久久不歸,外頭一無所知的李摯,又會回到上一世以為自己被拋棄的惶恐中。
寶珠不想讓他再有一點點難過。
于是她鄭重地又拜托山君大人道:“大人,我不離開,但是請你讓我往外頭傳一封信好嗎?”
山君一臉迷糊,歪頭笑道:“我什么時候不讓了?”
她現在記性又變差了,方才的事也不記得了。
寶珠哭笑不得,生怕過一會兒山君大人再次把自己說的話給忘了,急急忙忙將自己遇到了機緣的事情寫在紙鶴上,又對山君大人說上了一籮筐的漂亮話,這才成功的將紙鶴送到李摯手中。
紙鶴傳了,接下來該做正事了,寶珠拉著小半妖的手,期待地看著山君大人道:“大人,請教導我吧!”
山君大人嗯了一聲,皺著眉閉上了眼,趺坐在地上,捏起了一個手勢。
寶珠屏住了呼吸,滿懷期待地等待著。
她等了一會兒,等到了山君輕輕的鼾聲。
寶珠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撲上前去湊到山君面前,小心地左右觀察她的臉。
在她敬畏的注視下,山君大人法相莊嚴地開始大聲地打鼾。
“山君大人!”寶珠崩潰地跌坐在地上,聲音發顫地指著她,“啊——!你怎么又睡著了!”
她身后的小半妖看了一會兒她的臉色,遲疑地解釋道:“山君大人時常這樣,許多回正在與我說話呢,就睡了過去!
寶珠無措地抹了一把臉,神情恍惚道:“那這樣下去,我得在地洞中花上多少時間啊!
她的腦海中忽然冒出了幾個畫面,在許多許多年后,寶珠終于得到了山君大人的傳承,她走出地洞去找賽雪,那時賽雪已經長成了遠近聞名的神棍,麾下有一百零八位神算瞎子,并且徹底將她忘了! ≠愌┮荒樢苫蟮乜粗鴮氈榈溃骸昂芏嗄昵埃宜坪跏怯袀朋友名叫寶珠呢,難道是你?”
然后寶珠又去找小滿,小滿扛了一百年的大包,已經扛成了碼頭一霸,一只妖承包了半個碼頭的大包。
他左右各扛著比他高出三倍的大包,歪著頭疑惑地看著寶珠道:“寶珠?不記得了,找我有何事?想要加入我一塊兒扛大包嗎?”
接著寶珠又去尋找她的李摯,在京城尋找了一圈,人們都說沒有聽說過李摯這個人,寶珠上天入地,終于在老家找到了他,這時候李摯已經垂垂老矣,有許多兒孫承歡膝下,見到寶珠后一愣,然后平靜道:“寶珠啊,好久不見,我等不了你,就回了老家,像凡人一般娶妻生子了。”
不行,這些事情都不能發生!
寶珠猛地甩頭,將可怖的幻象甩出腦外,而后吃下熊心豹子膽,上前瘋狂搖晃山君大人的肩膀,崩潰道:“山君大人,別睡了!”
山君大人被她搖晃地鬢發紛亂,卻毫無反應,只是鼾聲越發響亮起來。
寶珠絕望地回頭抱住小半妖,凄涼道:“她醒不來。”
小半妖同情地拍了拍寶珠的肩膀。
他看著寶珠,正想要說些什么。
遽然間,地洞中景象一變,沉睡的山君消失在他們眼前,身后堅硬的巖壁變成了空曠的戲臺子,戲臺之下空無一人,沒有觀眾,只有兩位穿紅戴綠的戲子,不知所措地站在戲臺正中心。
寶珠與小半妖變成了戲子裝扮,高高掛起的燈籠照耀著披掛整齊的他們,戲臺后頭,一個女聲輕聲哼唱道:“我是山君大王,誰人不知我名號……”
在很張揚的年歲,英武非凡的山君,身穿金光閃閃的鱗甲,臉上涂著厚重的顏料,緩緩邁入了戲臺上。
“誰人不服我,就來與我打上一場!”
年輕的山君看向戲臺中動彈不得的寶珠,眼中精光一閃,先是朝著寶珠慢走了兩步,接著步伐越來越快,最后猶如猛虎下山,狠狠揮拳,向寶珠襲去。
寶珠只覺撲面而來一股可怖的妖力,離她尚遠,還未觸碰到她,就要隔空將她碾碎,她心中一凜,將小妖怪甩開,立即伸手格擋。
只聽得砰得一聲巨響,寶珠的身子從戲臺中央飛起,摔落在戲臺邊緣。
“哼,哪里來的小蟲,不堪一擊!”山君口中喝道。
她頭一甩,擺了個神氣的姿勢,接著身形一閃,又來到了寶珠身前,這回不再是極盡全力的一擊,而是鋪天蓋地、令人窒息地快攻。
寶珠勉強站起身來,接住了山君前幾次毫無力量的攻擊,緊接著,山君的攻擊越來越快,力量越來越重。
寶珠猝不及防地被擊中了許多次,劇烈的疼痛從擊中的地方傳來,她的視線漸漸被鮮血糊住,這讓她看不清山君的進攻方向,只能笨拙地抱住整個頭部,試圖保護自己。
山君大怒道:“怯懦的小雜碎,終將敗給我!”
暴風驟雨般的攻擊環繞著寶珠,她像只不倒翁,無法徹底地摔倒在地,只能被動的、踉踉蹌蹌地挨打。
最終,在山君毫不留情地攻擊下,寶珠徹底失去了意識。
下一瞬,她獨自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中醒來。
她的腳下踩著已經僵硬的尸體,凡人的、妖怪的,不分彼此地疊在一塊兒,死不瞑目地睜大了眼。
呼嘯的北風,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氣,直往寶珠的鼻子里鉆。
寶珠茫然地活動著身體,她身上完好無缺,山君給她造成的傷痕消失不見,但她仍然感到寒冷和恐懼。
然后她眼前一花,山君身穿被鮮血和塵土覆蓋的鎧甲,滿臉血污地出現在戰場中。
“我失去的朋友,永遠留在我的心中!鄙骄鬼,看著腳下一層又一層的尸體,喃喃道。
她的左臂裸.露在空中,一道深可見骨、幾乎將山君胳膊卸下的傷口,橫亙在她的手臂上。
這是山君戰敗的地方。
寶珠張了張嘴,剛想要說些什么。
山君目光倏地一轉,她直勾勾地盯著寶珠,嘆道:“你是誰,我的朋友,還是敵人?”
“我是你的朋友!睂氈榈馈
“配不配做我的朋友,要試過了才知道!鄙骄鏌o表情地看著寶珠,語氣森然道。
寶珠點了點頭,擺出了防守的姿勢,她沉聲道:“那便試試吧。”
山君冷笑一聲,再次攻向寶珠。
這一次,寶珠勉強接下了山君的前三招,然后就被她徹底打倒在地,與無數的尸體躺在一塊兒。
她茫然地看著天空。
天空灰蒙蒙的,不一會兒,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飄落。
她緩緩閉上了眼。
接著,寶珠身處的幻境再次改變。
她來到了滿山遍野開著銀茯苓花的山谷,刺鼻的味道熏得她直流眼淚。
她的對手的山君也變了模樣,這時的她變成了一位男天師,身穿寶珠十分熟悉的制服,手持桃木劍,微笑道:“看來你已經察覺了我的身份,那么,我就不能讓你離開了。”
他話音未落,寶珠身形一動,欺身向前,主動向山君發動攻勢。
山君甩出了數張天師們常用的符咒。
寶珠并未想到這個山君不再用妖怪的方式與她爭斗,猝不及防下,身影一頓,被符咒定在半空。
山君見狀,仰天笑道:“真是不知所謂!
這一回,寶珠沒有與山君有任何接觸,敗在她的符咒之下。
如此反復,寶珠不斷地在幻境中穿梭,與各種各樣的山君戰斗,年輕的山君勇猛,中年時的她沉穩,后來的她善于用凡人的符咒。
寶珠在幻境之中分不清日月變換,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數十天,或許是數月、數年,在某個幻境中,她終于第一次揮拳,擊中了山君的身軀。
這無窮無盡的幻境,忽然在寶珠眼前片片破碎。
寶珠回到了那個逼仄昏暗的地洞中,山君仍舊在她面前沉睡著,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
她身旁的小半妖驚魂未定地看著她,小聲道:“沒事吧?”
寶珠緩緩軟倒在地,她并未感覺到肉.體上的疼痛,可一陣陣排山倒海的疲憊,讓她喪失了掀起眼皮的力氣。
“沒事!
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句話,便陷入了真實的昏睡當中。
寶珠昏睡了許久。
久到小半妖數次不安地去觸碰她的臉頰,想讓她清醒過來。
寶珠感覺到了,可是她太累了,連指頭都沒法動彈一下。
我沒事,寶珠在心中說道。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半夢半醒間,她聽到了小半妖與山君在交談。
“山君大人,寶珠究竟何時才能醒來呢?”小半妖憂心忡忡的,似乎隨時都能哭出來。
“她應當早就醒了,為何會睡得這樣久?”山君的聲音帶著疑惑。
而后,寶珠感到一陣清涼流淌過了她的身體,這讓她的腦子舒服了許多,她終于能慢慢睜開眼睛,看向眼前的山君。
此時的山君目光澄澈,神情自若,是她難得清醒的時候。
“你醒了。”看著寶珠一瞬不動地盯著她,山君笑著,伸出一只手給她。
寶珠拉著她的手,艱難地起身,昏昏沉沉地問道:“你的幻境會讓我睡上這樣久嗎?”
山君搖了搖頭,挑眉道:“若是你的神魂完整,應當也不會睡上這樣久!
“你能看出來嗎?”寶珠驚訝道。
說到這里,她已經完全清醒了過來。
“是啊,你真是幸運,像你曾經那樣弱小,又擁有純元體質的小妖怪,在我那個時候,早就不知被誰吃掉了!鄙骄龂@道。
“什么是純元體質?”寶珠疑惑道。
山君見她并不懂,便給她解釋起來! ∵@所謂的純元體質,是天師們的叫法,說的是這一種的妖怪,妖力純粹,與神魂融為一體,可以隨意地將神魂分成許多份,贈與旁人,旁人得到純元妖怪的神魂,大有裨益,而純元妖怪自己,也不會有大礙。
“過個許多年,你們又會長好了!鄙骄柤绲馈
山君說的毫不在意,寶珠卻聽得毛骨悚然。
寶珠并不知道,妖怪之中還有著這樣的分別,那她上一世,是不是就是因為這一點,才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她有這樣的體質,卻毫不自知,猶如小兒抱金行于鬧市。
寶珠打了個寒戰,顫聲道:“許多凡人妖怪都能看出來嗎?”
山君搖頭道:“你若不表露,要比你強大許多的存在才能看出來,最近這些年,我沒再聽凡人提起過這件事,或許太久遠,凡人的傳承也會斷了!
不,這樣的事情,凡人的傳承或許變得更隱晦,但并沒有斷,上一世,便有某個存在,將懵懂的寶珠吞下了肚。
寶珠背脊陣陣發涼中,又聽得山君饒有興味地說道:“我也沒見過幾只純元妖怪,傳聞中,他們是最為純粹的靈物,我不記得那是什么模樣了,能讓我看看你的原形嗎?”
寶珠點點頭,搖身一變,在山君面前成了狐貍。
山君發出了輕輕地抽氣聲,她微微睜大了眼,看著眼前這只無暇的生靈。
這是一只,通身純白、沒有一絲雜色的狐貍,她擁有一雙湛藍色的眼睛,仿佛會發光似得,只是站在地洞中,便讓這逼仄的地方熠熠生輝起來。
“真美啊!鄙骄锌。
她靠近寶珠,著了迷般,伸出手輕輕給她梳理毛發。
可寶珠卻悶悶不樂,她躲避著山君的手,變回了人形,懨懨地說道:“美麗又弱小的東西,總是容易被覬覦。”
山君聞言,咯咯笑了起來,她說道:“若不是和我比,如今的你,可不再弱小,若是有人覬覦,你戳瞎他的眼睛便是。”
寶珠終于有了一點精神,她喃喃道:“我變強了!
“沒錯,你變強了。”山君撫摸著身旁小半妖的腦袋,長長地嘆息,“你有這樣的體質,倒也方便許多,你們不僅是拯救一切的靈藥,也是能承載一切的器皿,尋常妖怪無法吸收旁人的力量,但你都能吃進肚去,消化成自己的力量。”
“任何力量。”寶珠恍惚地回想起了山中十萬鬼,在她體內停留后,留給她的星星鬼氣。
“任何力量,包括我的!
山君讓小半妖躲在山洞的一旁,伸手抓住了愣在原地的寶珠。
寶珠毫無反抗能力地被她拉近,然后,被動地承載著源源不斷來自妖王山君的妖力。
這蠻橫霸道的力量在她體內橫沖直撞,寶珠的四體百骸一齊疼痛起來,在鉆心地痛楚中,她顫聲道:“山君大人,這力量給了我,你又當如何呢?”
“噓,我是將死的妖了,留著又有何用,趁我現在還清醒,你能收下多少,便收多少吧!鄙骄抗庾谱,她身上的無窮無盡的力量在地洞中翻滾著。
在極致強大的妖氣的壓制下,這塊地方一時仿佛被壓扁,一時又好似被拉長,在場的三只妖怪扭曲成了怪異的模樣,身影不斷在虛空中晃蕩著。
這樣的景象太過怪異,一旁的小半妖害怕地閉上了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后,他才慢慢睜開一只眼睛,看向山君與寶珠。
只見那兩只妖怪,雙雙倒在地上,都失去了意識。
小半妖倒吸一口涼氣,趕忙上前,一時查看山君,一時查看寶珠,直到確認她們倆都好,不過是力竭,方才放下了心。
如此又過去了一天一夜,直到寶珠再次蘇醒,山君仍舊無聲無息地在沉睡。
見寶珠終于睜開了眼,小半妖欣喜地抱住了寶珠的胳膊,笑道:“你醒來了!”
寶珠點點頭,揉了揉太陽穴,迷糊道:“山君大人還未醒來嗎?”
“沒有,山君大人本就虛弱,失去了一些力量,想來要睡上好久好久了!毙“胙龘鷳n道。
寶珠聞言,連忙上前仔細地觀察山君的臉色,直到感覺到山君只是在沉睡,才放心下來。
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
寶珠從未有過這樣強大的妖力,若是要與某個對象比較,恐怕現在的她只比鼠婆婆要弱一點。
“山君大人!弊⒁曋骄仯瑢氈樾闹懈锌f千,“你的愿望,我一定會盡全力!
說罷,寶珠站起了身子,抬頭看向某個地方。
小半妖意識到了什么,喃喃道:“你要離開了,對嗎?”
寶珠嗯了一聲,反問道:“你要跟我走,還是留下來照顧山君大人!
“我要留下來!毙“胙敕知q豫都沒有,“山君大人需要我!
“那好。”寶珠笑了笑,“我會回來探望你們的!
山君留下的限制,一覽無余地展露在寶珠眼前,她解開了此處地禁制,隨意選了一條道,回到了地面上。
寶珠環顧四周,發現她來到了離京城十分近的地方。
寶塔山。
上一世她死去的地方。
這一世重來后,寶珠做過無數次的噩夢,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這里,夢見自己再次死去。
她曾經對自己說,只要這一世再也不靠近寶塔山就好,這樣她就不會再次死去,她就能躲藏在屬于她的山林中,安穩地度過一生。
可是為什么呢?
是她做錯了什么事情嗎?
此時太陽懸在寶珠的頭頂,照耀著蒼翠郁郁的寶塔山,山上景色怡人,充斥著蟲鳴鳥叫,喧囂且美麗。
寶珠信步走在山中。
她想,她是自由的,她大可不必再躲避誰。
寶珠在山上放飛了一只紙鶴,告訴李摯自己已經回到了京城。
不過一會兒,她便接到了李摯的回信。
“近日事多,家中無米又無油,你且慢慢回來。李摯!
在與幻境中的山君打斗了無數回后,李摯信中的米與油,終于又重新將寶珠拉回了現實當中,她不自覺地露出了一個笑,轉身朝著南邊走去。
既然李摯需要一點時間準備,寶珠便決定先去鼠婆婆那兒,探望受了重傷的小滿。
寶珠大步流星地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了黍園前,門口的大老鼠見了她,驚喜道:“你可終于出現了!算盤找你可是找得要發瘋了!你怎么,變得這樣強了!”
“算盤找我……”
寶珠倏地倒吸一口涼氣,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她在虎嘯山中莫名消失,只記得給李摯去了信,完全沒有想起要跟算盤說一聲。
“算盤現在在哪兒呢?”寶珠連忙央求大老鼠,“你知道嗎?”
大老鼠笑呵呵道:“無事,我幫你知會他,你先去看小滿吧!
說罷,大老鼠帶著寶珠來到了黍園的客房中,敲響了一扇門道:“小滿,賽雪,寶珠來了!
房里傳來了賽雪的驚呼:“寶珠!”
賽雪飛快地從里頭將門打開,不管不顧地跳進了寶珠的懷里,緊緊抱著她道:“你去哪兒,我們都好擔心你!
寶珠愧疚地拍了拍賽雪的背,輕聲道:“我跌進地洞中了!
賽雪從她懷中退出來,狐疑地道:“只有這樣嗎?我怎么覺得你現在忽然變得好強啊。”
寶珠打了個哈哈,繞過賽雪走到屋里,低頭打量著渾身纏滿繃帶,直挺挺躺在床上的小滿,笑道:“你如今可好些了?”
小滿嘿嘿一笑,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后的賽雪便控訴道:“我與你說!小滿說他好了,如今是一日也躺不下去了,要回碼頭扛大包!
寶珠瞬間收起了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道:“你腦子也壞掉了?”
小滿縮了縮脖子,囁喏道:“一日不去上工,少掙許多錢呢。”
說著,小滿勾著手指算了起來:“一日,我可以抗兩百大包,一個三文錢,一共可掙六百文……”
“停!睂氈榇蠛纫宦,“我給你六百文就是!”
“……我已經十日未曾上工了,這就是……”
小滿沒說完,寶珠啊得一聲跳起來,左右開弓飛快地抽了他六十個清脆的嘴巴子,打得啪啪直響。
“你還要嗎?”寶珠暴怒道。
小滿臉紅紅的,乖順地搖了搖頭。
寶珠冷哼一聲,正要在賽雪崇拜的眼神中再教訓他兩句,不防聽到外頭傳來了算盤撕心裂肺地叫聲。
“寶珠——!” 寶珠倏地偃旗息鼓,鬼鬼祟祟地想要躲在賽雪背后。
可算盤已經猛地推開了門,雙目通紅,渾身黃土地看著寶珠。
“十天了!”算盤崩潰地伸手指著寶珠,“你知道我這十天是怎么過的嗎?你到哪里去了!”
可憐的算盤自從在虎嘯山上丟失了寶珠,日日如瘋狗般來回百里,躲著天師們在山中拼命尋找寶珠,一日睡不到兩個時辰,妖都熬傻了。
寶珠自覺理虧,使盡渾身解數,試圖給犬妖順毛,方才對小滿有多囂張,此時對算盤便有多諂媚,直到指天發誓,一定將算盤這十日的誤工費、擔驚受怕費統統賠償給他,方才得了他一個好臉色。
如今朋友們都好好的,又聚在了一塊兒,大伙又都開心起來,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又要一起吃飯。
提到吃飯,寶珠心中一動,拒絕道:“不吃飯了,李摯在等我!
李摯在等她。
頂著朋友們打趣的眼神,寶珠抑制不住地勾起了嘴角。
“我要走了!彼蠡锏懒藙e,往家中走去。
京城不算寶珠的地盤,此時也沒有一間屬于她的宅子。
但這里有李摯。
有李摯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寶珠回到李摯的官舍前,輕輕一推,便打開了大門。
李摯正在院子旁的小廚房中忙碌著,聽得門口有聲音,便伸出頭來看情況。
他見到寶珠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李摯一怔,隨即慢慢地笑了起來。
寶珠最愛的眼眸中,流露出讓她忍不住喟嘆的暖意,李摯輕聲道:“回來了。”
他好似沒有看到寶珠變強了,就像寶珠只是出門玩了一趟,趕在傍晚前回家了。
寶珠關上門,一顆心如同風箏一般,飛到了天上。
她雀躍地來到李摯身旁,將自己投進了他的懷抱,在他胸前含含糊糊地說道:“我想你了!
李摯愉悅地笑了起來,寶珠看不到的地方,他面上感慨萬千。
但他什么也沒說,只是低頭輕吻了懷中的寶珠。
歡迎她回到專屬于她的港灣。
第64章
他們只是分別了十天,寶珠卻覺得如今再見,像是久別重逢一般,狐貍大王鉆進李摯懷中黏糊了許久,依舊不覺得滿足,索性趴在了李摯背上,沒長腳似得要身下人背著她忙來忙去。
也是李摯此時年輕力壯,足夠高大健碩,任由寶珠掛在自己身上,還能繼續忙活著下廚。
等到家常菜都做好了,李摯背上的寶珠仍舊不愿下來。
“怎么了?”她的情緒有些不對,李摯擔憂道。
寶珠從身后環住李摯,將臉貼在他背上,含含糊糊地說道:“無事,就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何事讓你不痛快了?”李摯拉著她的手,稍稍用力,好容易長出來一雙腳又沒了骨頭的寶珠便落進了他懷里。
寶珠低著頭,身子歪歪扭扭不肯站直,也不肯直視李摯。
李摯捧起她的臉,俯下身看著寶珠的眼睛,柔聲道:“有什么事不能讓我知道的?”
寶珠臉上紅撲撲的,她伸手摟住李摯的脖子,嘟噥道:“我在地洞中時,擔心山君大人要將我留很久,我想,若是留上許多年,一百年那么久,我再出來找你,你會不會已將我忘了!
即使只是想象,寶珠也難受極了,她悶悶不樂地看著李摯,小聲道:“如果我消失了很久,你會不會跟凡間女子成婚生子,把我拋在腦后了!
李摯松了口氣,放下心來,他笑道:“生是大王的人,死是大王的鬼,永遠不會忘。”
寶珠聞言,傻乎乎地揚起了嘴角,隨即又強行抿嘴,收起笑道:“我瞧凡間男子,成婚后生下許多孩兒,你與我一起,不會有孩兒,會不會很失望?”
她在黍園探望小滿時,沒有見到鼠婆婆,聽聞是白玉團與石公子坦白了凡人與妖怪無法生下孩兒這件事,夫妻之間生出了罅隙,鼠婆婆去勸了。
寶珠說完,期待地看著李摯,果然聽得他認真說道:“不失望,能與你在一塊兒已經是老天垂憐了,其余任何事,都比不上這一件!
寶珠沒忍住笑出了聲,她眉眼彎彎、志得意滿地感嘆道:“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了,我的李摯,比全天下任何男子都要好!
“你既然心中曉得,為何還要悶悶不樂?”李摯失笑,輕輕點了點寶珠的鼻尖。
“我就是想聽你說嘛,你最好每天都跟我說一回,我愛聽!睂氈樾ξ負ё±顡吹难槃菀谒壬。
大王回家后,黏糊程度簡直比從前翻了幾番,一會兒又要李摯喂她吃飯,一會兒又說不吃了要抱抱,花樣百出,將李摯勾的嘴角放不下來,甘之如飴地伏低做小伺候寶珠。
伺候著伺候著,不知大王嘴上怎的發威,叫李摯腳下一軟,他們一起跌倒在了床上,在床上方才貼著滾了一會兒,遽然間,又遭遇到了可怖的妖風,屋里李摯的書都沒吹翻一頁,偏偏將他們的衣裳都刮走了,好下.流的妖風,鬧得他們只能坦誠相見起來。
這狐貍大王好大的淫威,竟不讓可憐的李摯伸手擋一擋,用眼睛將他上下瞧了個遍,還要質疑老實人李摯弄虛作假。
大王唯恐李摯作弊,親自上手驗了驗他,果然所見如所得,讓她滿意地不得了,揚言道:“我變得這樣強了,也不知你最近有沒有勤于修煉,實在我倆要切磋一番,才曉得誰要更努力。” 說完,寶珠又后悔了,喘息道:“不行不行,要不得!
李摯自然是日日勤學苦練,沒有一絲懈怠,只是寶珠近日得了妖王傳承,修為一日千里強得可怕,實在畏手畏腳。
見此番大王又要放過自己,教李摯委屈不已,他早想將清白奉上,如今已到臨門一腳,哪里肯讓大王放過他。
論心眼,狐貍大王如何能比得過他,李摯略作委屈姿態,抓著寶珠一根手指,輕聲細語道:“大王,近日在下的修為,有十足的進展,還請大王憐惜!
李摯眼尾發紅,本就漂亮的眼睛一汪春水般蕩漾,臉上一副欲拒還迎的神情,著實惹人憐愛。
果不其然,勾得大王狂性大發。
寶珠聲音都在發顫:“罷了罷了,若是你有個好歹,我再舍去神魂救你,命都給你好了!
說罷,便俯身親上了李摯。
如此這般,李摯苦苦準備了這樣久,終于得到大王首肯,能將清白奉上。
而后寶珠恍惚中,感受到了李摯體內,即將與他融合為一體的自己的神魂。
這神魂本就是上一世寶珠為了救他,從自己體內分出去的,既然本就是寶珠的一部分,那不再能如何傷害到李摯。
李摯的精氣,帶著星星點點寶珠的妖力,又囫圇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本就是一體,再也不用分離。
“本事很大,修煉得很好,不錯不錯,今后還是要勤快些,多多切磋!
寶珠饜足地勾起了嘴角,醉酒般迷糊道。
“遵命。”李摯親了親她的嘴角,將她摟在了懷中。
這間小屋,一日之間又入了春,教外頭的野貓野狗百思不得其解。
翌日清晨,李摯準時睜開了眼。
他懷中的寶珠緊緊抱著他,如孩童般沉睡著,讓他忍不住低頭輕吻她的睡顏。
她這樣可愛,讓李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輕嘆。
但李摯也清楚,寶珠不僅僅是可愛的狐妖。
如今的她變強了。
昨日她出現在李摯眼前時,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李摯由衷地為寶珠感到高興。
上一世寶珠的死因不明,李摯一直擔心,是否是某個天師中的強者,或者極強大的妖怪傷害了她,會不會到了這一世,那個存在仍舊會威脅寶珠的安全。
寶珠越強大,便越發能自保。
她是自由的妖怪,想要在世間來去自由,就要有足夠強大的力量。
如今,不會再有什么存在,能夠輕易地奪走寶珠的性命,這緩解了李摯隱隱的焦慮,讓他安心了許多。
但李摯心中也另外生出很多自我懷疑。
這一世,從始至終,他都想走一條更能保護寶珠的路! 】芍钡酱丝,他才意識到,寶珠是妖怪,她能變得極其強大,她并不需要誰的保護。
那他究竟還能有什么用,他還能為寶珠做些什么呢?
皺著眉思索了一會兒,李摯忽然笑了。
曾經在他考取功名,在官場平步青云,在凡世建功立業時,寶珠作為凡人李摯的妻子,一直都默默在后宅中等待著、陪伴著他,當時的大學士李摯,可曾需要寶珠為他做些什么嗎?
正想到此處時,李摯懷中的寶珠也悠悠醒轉過來。
她眨了眨眼,見李摯的注意力似乎不在她身上,頓時心生不滿,雙手一攤,噘嘴道:“抱!
李摯回過神來,低頭微微一笑,給了寶珠一個安全感十足的擁抱。
寶珠發出了滿足的喟嘆,將頭擱在李摯胸膛上,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昨日還未曾來得及說的正事。
她將自己遇見了山君,然后如何獲得了傳承,知曉了自己是純元妖怪,又生出了新的理想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她的聲音漸漸變輕,寶珠慢吞吞地猶豫道:“我能成功嗎?”
李摯笑了起來。
方才,他還想著上一世自己建功立業時,寶珠是如何陪伴他的,那么這一世,也該輪到自己了吧。
李摯愛憐地將臉貼在寶珠臉頰上,他篤定道:“一定可以的,你只管去做,這一次,換我陪著你!
得到了最重要的人的肯定,寶珠信心大增,她笑道:“聽你這樣說了,我心里就安穩了許多。”
她抱住李摯,又溫存了一會兒,忽然出聲道:“對了,你還沒有與小滿交談過吧,我昨日去探望他,他對我說了一些事。”
昨日她要走前,小滿偷偷拉著她,對她說了自己聽到的那少年與夜魘之間的交談,當時寶珠心中還想著,若是見到李摯,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沒曾想,李摯像是給她喝了迷魂湯似得,她一見到他,心中想的種種便全忘了,滿腦子都是些奇怪的念頭。
李摯聽了,皺起了眉頭,略微思忖了一會兒,他道:“今日裴護法讓我去她那兒寫呈狀……”
“十日了,還未寫完呢!”寶珠驚呼。
李摯露出了一絲苦笑,嘆道:“裴護法要寫的呈狀,可太多了!
先前,裴護法只說,讓李摯將虎嘯山之事寫下來,她要將呈狀遞到異人寺卿那兒去。
后來,李摯、裴璇璣、張鶴三人又將涉及到樹蠅的葛家堡一案,涉及到嵇仁的神女廟一案拿出來與裴護法細談了一番。
裴護法聽了,先是大怒,斥責裴璇璣不早將細節說給她聽,又責令李摯,將這兩個案子寫出來,她要好好帶著與上頭好好研究一番。
李摯自然只能聽令,如今是日日去裴護法那兒報到,一邊翻卷宗寫呈狀,一邊隨時按照裴護法的要求進行修改。
個中滋味如何,只瞧裴璇璣與張鶴兩個沒良心的久久也不來探望他一次,便能知曉了。
寶珠聽了,十分同情李摯,只又抱了他一會兒,便放他洗漱穿戴好,神色凜然地往衙門去了。
李摯來到衙門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做足了心理準備,方才邁腿踏入。
他日日都來,侍從們都見怪不怪,只與他點點頭,便由得李摯自己前往裴護法辦公的小院! 〗袢账麃淼牟凰阍纾嶙o法早已到了。
“你遲到了!迸嶙o法不滿道。
“對不住,有事耽擱了。”李摯致歉道。
簡單地交流了兩句,兩人便坐在各自的座位上,自顧自地開始了忙碌。
今日李摯在回溯葛家堡的案子。
葛家堡這個地方,謎團太多,不比神女廟那邊天然地暴露在大眾的視線當中。
它雖然深埋地下,可從百年起,便出現在了朝中的卷宗當中,有許多的細節可以深挖。
李摯拿著百年前異人寺的卷宗,不過略看了幾行,便聽得身后的裴護法叫他:“李摯,我有話要問你!
“您請講!崩顡捶畔戮碜,恭敬道。
“我與你共事這些天,發覺你確實是個好苗子,我到目前為止,學了一身關于法陣、符咒的本事,我要教給你,你可愿意學?”裴護法隨意地說著,好似不是要教李摯本事,而是問他中午要吃什么一般。
李摯一愣,念及裴璇璣,謹慎道:“護法是裴璇璣的長輩,裴天師也是一位有天賦的……”
“你別跟我繞圈子,要是裴七學得來,我早教了,誰曉得她一身蠻勁,學劍術還行,學這些我看她不及你!迸嶙o法不耐煩地打斷了李摯,直截了當問他,“你就說愿不愿意,愿意就學,不愿意算了!
李摯當即答道:“愿意!
裴護法常年緊皺的眉頭松開,露出一個笑來,她道:“我看你也是男子,恐怕心中也向往打打殺殺的刀劍術,只是你別小看我們鉆研法陣、符咒的,若是鉆研進去了,學得好了,你想要做什么,哪怕是不斷地延續壽命,想要活得多長,都有辦法!
李摯心中一動,試探道:“我此前不知,還有這樣的辦法!
裴護法神秘一笑,低聲道:“外人不知罷了,你修為上去了,想要顛倒乾坤,恐怕都能做得到!
心念電轉間,李摯腦中閃過了寶珠曾說過的,她上一世死前曾聽見的那句話,他頓了頓,斟酌了措辭,低聲道:“既然如此,虎嘯山上那些失去神智,被養在樹籠中的妖,會不會是某些人用來……”
“是有這樣的可能。”裴護法又皺起了眉頭,“那些將血肉獻祭的惡咒,我這些日子仔細鉆研,只覺得非得是極其強大的天師,方才做的到!
“您不懷疑是妖怪作惡?”
“妖怪跟裴七一般,用點蠻力,打打殺殺還行。”裴護法撇了撇嘴,毫不留情地張嘴說著侄女的壞話,“讓他們下這樣復雜的咒,也是為難他們了。”
裴護法說著,長嘆一聲道:“其實我認識的所有人中,最為擅長法陣符咒的,是國師大人!
李摯心里存著事,漫不經意道:“比您還厲害?”
“自然!迸嶙o法又嘆,“只是他老人家這次閉關也太久了些,自從六月底開始,便不再見人,這整個七八月,都沒出現過一次,連科考時的祭天祈福都是皇上住持的,他也未曾出現過!
裴護法語氣輕松,但聽在李摯耳中,不啻晴天霹靂。
“您說,從六月起,國師便未曾出現過了?”
李摯緩慢地說道,他的背脊上,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第65章
裴江平稱呼國師為老人家,只是因為當朝國師雖然不知年歲幾何,但一定比裴護法年長,她為了表示尊重罷了。
可李摯知曉,若是有人能與國師見面談話,是絕對無法相信,面前這位風姿卓越、容貌冶艷的仙人,已經活了至少百年。
據李摯所知,活了上百年的國師容起,成為當朝國師已經超過五十年了,這樣久的時間里,本朝孫姓的皇帝都已經換了三個,足以讓世人忘卻了容起的來歷。
有人說,容起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儀態,尋常百姓人家如何能養的出來,若是出身于前朝皇室,炊金饌玉地長大,到還有些可能。
又有人說,雖然容起如今已經跟仙人無異,但論起根本,卻是窮苦出身,莫說皇室了,容起不過是做馬奴長大,又幸運在亂世中得到了好機緣罷了。
李摯分不清哪一種說法是真的。
他前世在前朝為官,唯獨并未插手過禮部的庶務,而容起尋常只負責皇室大祭、科考前后祈福,以及參與京城兩年一度的安民祭典。
除此之外,容起很少現身前朝,擺出了一副絕不插手國政的姿態,很得文臣們的心。
因此李摯對他的了解,實在算不上多。
他與尋常百姓們一樣,對容起最為關心、印象最為深刻的時刻,便是每兩年的九月底,由皇室發起的安民祭典。
這是孫氏王朝的傳統,每兩年的這個時候,在京城中組織一場盛大的游行,皇室成員們也會參加,他們會騎在裝扮地無比華麗的高頭大馬上帶領游行隊伍前進。
容起作為國師,在當日會穿上繁復精致的禮服,裝扮成仙人的模樣,高坐在為他特制的馬車中,無遮攔地露出容貌,為兩邊歡呼的百姓們祈福。
這樣的他,全程不過微笑,便能引起兩旁見過他的百姓們陣陣驚呼。
更有那大不敬的傳言,說某家貴女在安民祭典上看了容起一眼,不過驚鴻一瞥,卻讓她回家后數月茶飯不思,自此后尋常男子再也入不了她的眼,在家中生生蹉跎成了老姑娘。
安民祭典中,容起原本并非主角,可許多年下來,游行變得越發沉悶繁瑣,他便成了祭典當中唯一讓百姓們期待的驚喜。
祭典當日的清晨,隊伍會從京城的東門出發,在城中緩緩繞上一圈后,再去往城郊的皇廟當中,由皇帝完成剩下的儀式。
隨后皇帝會攜內眷,在皇廟中住上一小段時間,為百姓虔誠祈福。
當然,容起也會全程相伴在皇帝左右。
孫氏皇室希望通過每年的安民祭典來彰顯國力,讓萬邦知曉,他們乃是民心所向。
國師容起,則是這場盛大演出中最為精彩的一幕。
除卻安民祭典,李摯在高中進士的那一年,也曾在殿試時,在金鑾殿中見過容起。
那是他作為國師的另一職責——在科考前后,為國朝祈福,祈求本次科舉能選拔出忠于朝廷、有理想抱負的人才。
李摯與其余的學子們一塊兒向龍椅上的皇帝行禮時,容起正坐在皇帝的下手處,他略略偏過身子,不受學子們的全禮。
在當時的李摯看來,國師與年輕的皇帝之間,君臣相得。
等到后來,李摯已經在官場沉浮了許久后,聽到有秘聞說,皇帝是庶妃所出,上頭兩個哥哥又是嫡,又是長,母族也尊貴,原本這個位置,是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他的。
他能坐上龍椅,國師曾出過力。
那時李摯與皇帝,也已經君臣相得,一年年過去,皇帝變得日漸沉默,李摯敏銳地察覺到,皇帝隱隱地,對國師不再如年輕時那般信賴。
這是皇帝的私事,作為臣子,只要皇帝不昏聵到威脅江山社稷,不要事事都干涉內閣的決議,他要恨誰、愛誰,最好是由他去,皇帝恨夠了,愛夠了,自然會消停下來。
回憶到這里,李摯的思緒忽然飄遠了,他很忽然的,又想起了那個晚上,他開始一點點地溯回。
那個晚上一定發生了什么,能與眼前的事遙遙呼應。
當時已經大學士的李摯,嚴格地遵守著臣子的本分,從不置喙皇帝的私事。
可皇帝卻先越了界。
那一晚,皇帝找到李摯。
這是個擅長武藝、精于弓馬的中年男子,從來都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人前,一天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可那天晚上,他看上去像是倏然衰老了。
那天是曾經的裴貴妃的忌日,以往每年的這個時候,皇帝都會意志消沉,但那一日有些格外不同,他好似沉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皇帝顫抖著抓住李摯,囑咐道:“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去做!
他太過失態了,李摯垂下了頭,不去看皇帝的面容,只低聲道:“臣遵旨!
“不,不是以臣子的身份,李摯。”孫三郎聲音也在發顫,這個強硬的男子像是遇見了讓他極度痛苦的事情,“我明白得太晚了,前朝后宮,到處都有眼睛看著我。”
他的手指用力,反復強調:“這是一件私事,你要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誰在看著他?
當時的李摯心中一凜。
他不太相信有誰能夠看著孫三郎,他是個殺伐果斷的皇帝,又與裴大將軍一脈聯系緊密,手中兵權在握,連剛剛上任時轄制過他的閣老,也早就與閣老的皇后孫女一塊兒死在了他的手中。
孫三郎沒有說明白,那句話說完,他好像又清醒了過來。
他語氣變得平靜,冷冷道:“你與我妹妹一塊兒,去幫我找一個妖怪!
李摯有些沒聽明白,他下意識地復述了一遍:“妖怪?”
“你們把他找回來,我要好好看清楚他現在的模樣!睂O三郎這樣說道。
他沒有對李摯解釋為什么。
李摯走出皇宮后覺得,自己最好什么都不知道。
當天是裴貴妃的忌日,皇帝那樣失態,很可能涉及到宮闈秘事。
李摯隱隱了解到,裴貴妃出宮前,曾經有過一次孩子,只是那孩子沒能生下來,這讓裴貴妃大受打擊,甚至慢慢地變得瘋狂。
十年前,她在瘋狂中死去了,同時死去的還有半個皇帝。
這曾是帝王癡情的佐證,雖然李摯對此不屑一顧,但那一天,見過那樣的皇帝,他覺得這個說法或許有一定的道理。
“李摯!
“你聽到了嗎?”
“你在想些什么呢?”裴護法不耐煩地伸手在李摯面前晃了晃,“我叫了你好幾聲!薄 ±顡椿剡^神來,抱歉道:“剛剛心中想著案子的事!
那一天,大學士李摯接下了皇帝的委托,他只當是宮闈秘事,如今,天師李摯忽然后知后覺地從中窺見了,在皇宮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無情地撥弄著帝王的人生。
果然,凡人無法理解超出自己認識的事。
李摯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裴護法說著關于他寫得上一份呈狀中有哪些地方要改,一邊思考著人生。
這已經是裴護法要求修改地第四回了,她提了一堆要求后,又監督李摯立即拿起筆修改。
等待到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改好了,裴護法拿起呈狀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甚滿意,嘆息道:“罷了,這樣改來改去變得更是奇怪,我看還是用回你第一次寫得那份吧!
忽然而來的打擊讓李摯停止思考關于容起的種種,他心如死灰但面不改色地從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了最初的版本,正要開口,又聽得裴護法道:“等等,我覺得這一份還是要重新謄寫一遍,不用館閣體,用什么你自己想想。”
李摯聽完,閉上了眼,緩緩放下手中的初稿。
半晌后,他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平靜應道:“是。”
李摯在衙門中被裴護法磋磨時,寶珠正一無所知地偷偷跑去裴府中,尋許久沒見的裴璇璣玩耍。
自上一回裴璇璣臨陣脫逃去虎嘯山出外勤,讓她娘不得已一個人赴宴后,裴璇璣在京中忙了整整五日,三過家門而不入,生怕被家人逮住。
直到裴護法來信大罵,說曾夫人找上了門,讓她歸還小女兒,還責怪她帶壞了裴璇璣。
明明是裴璇璣自己要當天師,說得好似被姑姑誘拐了去,她裴江平行得正坐得端,此生從未受過這種屈辱,當即與大嫂在官舍門口大吵一架,回頭越想越氣,責令裴璇璣一人做事一人當,趕緊回家擺平曾夫人。
不然她就要上書到異人寺卿那兒,將裴璇璣就地革職,以正視聽。
嫌這還不夠,裴江平又放下狠話——你娘要是再來找我,我就替你跟她斷絕關系!
裴璇璣接到信,見她姑姑與她娘本就惡劣的姑嫂關系因她雪上加霜,唬得屁滾尿流地回了家。
回家后,先是被曾夫人動用家法,按在祠堂一陣好打,又被哥哥嫂嫂們輪番教育,如此這般,裴七已經乖順地在家中待了好幾日,門都沒出,悶得要長毛。
這時候寶珠來信說要來看她,裴璇璣沒有不樂意的。
盼了好一會兒,終于盼到了寶珠左手烤鴨右手燒雞地翻墻進了裴將軍府,裴璇璣開心極了,拉著寶珠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
聽完裴七回家后的遭遇,寶珠同情道:“你都這樣大了,你娘還打你呢。”
“可不是嗎,出去問問,哪家閨女二十來歲了還要挨打的!迸崞咴秸f越來氣,惡狠狠地將整只燒雞的腿塞進了嘴中,嘴一抿,扯出來一根干干凈凈的骨頭。
寶珠安撫地摸了摸裴七的圓腦袋,給她出主意道:“下回你仍舊干活去,次數多了,她們打著打著也就習慣了!
“這到也是,我娘也六十來歲了,再過幾年也就打不動我了,我爹又常年在外頭,一年也打不著我一回!迸徼^點頭道。
一個敢出餿主意,一個還真敢用,馬大哈姐倆放下了一樁心事,樂顛顛地一起將寶珠帶來的雞鴨吃了個干凈,裴璇璣又從床底下偷偷摸出一瓶私藏的酒來。
酒香撲鼻,一聞便知曉是好酒,裴璇璣神神秘秘地說道:“從我大哥那兒偷的,讓他成日里鼻子朝天,凈會教訓我!
寶珠兩眼放光,正想拍開封口,與裴璇璣一塊兒不醉不歸,不防聽到小院門口傳來了曾夫人的聲音。
馬大哈姐倆一怔,急忙動手一陣收拾,險之又險地趕在曾夫人進門前,先將裴璇璣的屋子恢復了原狀。
曾夫人著急地推開了女兒的房門,忽然感到一陣食物的香氣直往她鼻子里鉆,叫她想好的話也忘了,怔忪道:“什么味兒?”
房梁上,懷中抱著一堆雞鴨骨頭的寶珠,聞言趕忙卷起一陣妖風,瞬間將屋子里的味道吹沒了。
曾夫人按著被風吹亂的頭發,終于想起了正事,走到裴璇璣面前急道:“你石家表弟不好了,上回不是與你說,他與家中吵了一頓,搬出去找不見人了嗎?”
裴璇璣聽得奇怪,忘了心虛,問道:“然后呢?”
“哎喲,沒想到啊,他搬出去是因為被只妖怪迷惑了。”曾夫人揪著手帕,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京城中怎么會有妖怪呢,你們異人寺,究竟怎么干的活,竟然將妖怪放進城中來了,妖怪可是會吃人的!
曾夫人說著,房梁上的寶珠越聽越耳熟,拋開關于妖怪的偏見,她記得白玉團的丈夫也姓石,可他們不是彼此相愛才成婚的嗎,怎么到了曾夫人嘴中,變成石公子被妖怪迷惑了呢?
曾夫人不知道女兒的屋里此刻就有一只妖怪,絮絮叨叨地說著妖怪如何可惡,裴璇璣聽得汗流浹背,連忙打斷道:“石家表弟這樣大的人了,怎么會被妖怪迷惑,別是他編出來的謊話吧。”
曾夫人不樂意了,嗔道:“怎么是謊話呢,你姑姑來人特地說了,石家表弟遣人去信給家里了,說是被什么,白兔精糾纏住了,讓家人找天師去降妖!
寶珠立即明白了曾夫人說的正是自己認識的那兩位,一陣無名怒火襲上了她的心頭,教她恨得牙癢癢。
這石公子,真是極壞的一個男子,竟然將自己說成了無辜的可憐人,被妖怪騙了。
她定了定心神,又聽曾夫人說道:“天師去了,將那妖怪打傷了,卻沒抓住她,好惡毒的妖怪,逃跑之前竟然打傷了你石家表弟,如今還昏迷著哩。”
“妖怪既然傷了人,事情性質就變了!
聽到這里,漫不經心的裴璇璣的面色終于凝重起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要換上天師的制服。
曾夫人看著她動作,小聲道:“你這是要做什么去?” 裴璇璣回頭看著她娘,疑惑道:“您過來說這些,不就是要我去幫忙的意思?若是不愿我去,我就給江平姑姑寫信!
從裴璇璣嘴中聽到江平二字,曾夫人氣得柳眉倒豎,怒道:“與那人有何相干!薄 澳潜阄胰!迸徼^無奈道。
這回,曾夫人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了。
實在是石公子的娘,雖然也是裴璇璣的姑姑,但這個姑姑比曾夫人小上了許多。曾夫人長嫂為母,一手將她拉扯大又嫁了出去,待她自然與裴江平這個孤僻刺頭不一樣。
裴璇璣穿戴好,曾夫人目送她出門,結結巴巴道:“小心些啊,注意安全啊。”
裴璇璣應聲走遠。
曾夫人一臉復雜地在原地注視著她。
但她還不曾來得及感慨,她女兒一踏出院門,屋子里忽然嘩啦啦地掉落了許多雞鴨骨頭,砸了曾夫人一身。
曾夫人如何跳腳罵女兒的且不提。
裴璇璣沒有與寶珠打招呼便走,自然是十分信任寶珠,覺得她們之間不必過多客氣。
可寶珠在見到裴璇璣往外走后,咬了咬牙,施展妖法,朝著另一個方向奔走。
白玉團傷害了凡人,這凡人竟然還是個權貴,按照天師的做法,這樣的妖怪應當要立即處死才行。
但那是凡人的法則,凡人為何能不分青紅皂白,不問緣由,給一只年幼不明是非妖怪判下死刑。
寶珠知道,白玉團并不是壞妖怪,那石公子說的都是假話,她要趕在天師前頭,救下白玉團,保護她,送她安全離開京城。
寶珠的心不斷下墜。
她在京城中不斷游走著,尋找著逃脫的白兔精。
她一時清醒憤怒,一時茫然難過。
這一次,她與至交好友裴璇璣,走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第66章
此地是京城,在京城中,白玉團這只妖怪當著天師們的面重傷了石公子,然后又奮力反抗,從天師們手中逃走,這樣惡劣的異事,在城中已經許久未曾發生過了。
寶珠已經可以想象到,不僅僅是裴璇璣,城中但凡在巡視的天師恐怕都已經得知了這個消息,他們會結成三五人的小隊,將京城一寸寸的翻開來,直到找到那只作惡的妖怪。
然后等待白玉團的,一定是最可怕的結果。
寶珠要趕在所有人的前面找到白玉團,那么她需要一個幫手。
元府前頭的小院中,算盤接連白天工作,夜晚找人的過了十日,好容易今日休息,正悠閑地躺在搖椅上,在小院里愜意地喝著茶水,曬著太陽,發著呆。
不防眼前一黑,一只狐妖門也不敲地從天而降,落在了他的身旁。
算盤一時僵在了原地,片刻后,方才緩緩地轉過頭。
他上下打量著一臉嚴肅的寶珠,狐疑道:“我累了許久,今日好容易休息不干活,你有事可別找我!
寶珠只當沒聽見,沉聲道:“白玉團當著天師的面重傷了石公子,如今全京城的天師都在找她!
“什么!”
寶珠說罷,算盤大驚,從搖椅上一躍而起:“這孩子糊涂!”
“如今唯一能護住她的辦法,就是搶在天師們前面找到她,我做不到,全靠你了,算盤!睂氈樯焓峙牧伺乃惚P的肩膀,嘆息道。
算盤聞言,沉默地將手中的茶盞往小桌上一放,旋即一個鷂子翻身上了墻。
他騎在墻上,扭頭沖沒反應過來的寶珠焦急道:“你還愣著,快些啊!”
“來了來了。”寶珠連忙追了上去。
算盤在京城呆的時間久,既熟悉白玉團,又熟悉地方。
他們先是來到了白玉團與石公子婚后在城中居住的小院附近,這里正如寶珠所料,里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異人寺天師與兵馬司校尉。
寶珠跟算盤雖然沒辦法靠近,但算盤在外頭,嗅到了一絲屬于白玉團的血腥味。
“孩子受傷了!彼惚P臉上皺成了一團,嘆道。
“嚴重嗎?她往哪邊去了?”寶珠凝重道。
“血腥味不重,應當傷得不嚴重!
算盤說罷,干脆趴在地上嗅聞起來,沒一會兒,他站起身沖寶珠道:“這邊!
他們剛想出發,寶珠忽然瞧見身后白玉團的小院中,一個天師拿著羅盤走到門外,正在等待著羅盤指引。
寶珠倒吸一口涼氣,扭頭對算盤道:“他們也有狗,算盤,快些!”
算盤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咬牙道:“我盡全力。”
畢竟是活了百余年的妖怪,算盤毫不省力地使出了全部妖力,帶著寶珠在京城中翻墻爬樹鉆狗洞,兩只妖怪幾乎圍著京城轉了一圈,終于在一間酒樓外的墻角處,發現了白兔精的身影。
白玉團已經化為了原形,一只雪白的兔子,身上沾著些許斑駁的血跡,正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寶珠瞧在眼里,心中十分不好受,她與算盤對視一眼,示意跟白玉團更熟悉的算盤上去叫她。
算盤吸了一口氣,生怕嚇著白玉團,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輕聲道:“白玉團,我是算盤,你小時候,我帶你去買過糖葫蘆的。”
白玉團聞言,顫顫巍巍地抬起了頭,欲語淚先流,嘆道:“算盤,你竟然找到了我,我對不起我娘,你幫我帶句話給我娘,告訴她,女兒知道錯了!
她這話說的,算盤不知為何,也跟著流下淚來,他胡亂抹了一把臉,哄道:“好孩兒,咱們先走,這事也不一定就那么壞!
小白兔仰著臉看著算盤,紅眼睛蓄滿了淚,疑惑道:“還能如何呢,我好像將石、石公子打死了,娘恐怕也護不住我。”
“你娘為何護不住?她護不住,我也偏要護住你。”寶珠冷冷道。
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寶珠總覺得天師們就在身后,一時半會兒也與白玉團說不明白,她扒開算盤,從地上一把抱起了白玉團,朝著算盤使了個眼色,三只妖怪又匆匆地離開了此處。
白玉團愣愣地窩在寶珠懷中,小聲道:“可是我傷了人。”
寶珠面無表情地朝城門處趕,聽了白玉團這話,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白玉團身子抖了抖,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原來,白玉團與石公子的關系,自他們成婚的那日起,便逐漸壞了起來。
石公子是京城著名的衙內,本就是勾欄瓦舍的?,又愛熱鬧,愛與友人們一塊兒飲酒作樂。
與白玉團成婚在黍園住了幾日后,石公子并不適應,他覺得鼠婆婆雖然從不過問小兩口的生活,可到底是妖怪,恐怕在無時無刻地監視他們也說不一定。
而且黍園位置太過偏僻,進城一趟十分不易,他好似當真脫離了從前的生活,每日除卻與白玉團面面相覷,再也沒有旁的娛樂。
這一切都讓石公子煩悶不已。
見石公子悶悶不樂,白玉團心中也不快活,便向鼠婆婆提出,要與丈夫一塊兒搬出去,小兩口獨立生活。
鼠婆婆聽聞后,自然百般不樂意,可女兒都成婚了,確實也到了離巢的時候,只得勉強點了頭,讓他們搬出了黍園。
白玉團與石公子在城中找了一處小院子,租住了下來。
當石公子終于回到了他熟悉的生活當中后,他們之間產生了更多的矛盾。
先是日常家務,白玉團不會干,石公子更不會,頭幾日還好,可隨著家里越來越亂,石公子每日眉頭緊鎖、唉聲嘆氣,待白玉團也不再如從前那般溫柔了。
他揚言要請幾位侍女回來照料家事,可石公子與家人斷絕了聯系,哪兒來的錢呢。
于是石公子對白玉團說,他有幾位極為要好的友人,可以支援他,但友人們許久未曾見過他了,他要好生重修與友人們的關系。
白玉團沒有理由攔著他。
可這一重修,石公子便重修去了勾欄中,還遇見了蛇妖媚媚。
媚媚本就在勾欄中做花魁,這些日子三番兩次見到石公子,她本想當做沒瞧見,旁人的家事,之前她與白玉團說過一次,白玉團不信,媚媚便再不想管閑事。
沒想到石公子膽大包天,竟然打起了媚媚的主意。
媚媚惱了,這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兒的丈夫,竟然是這樣的貨色,她一氣之下,將這事越過了白玉團,告訴了鼠婆婆。
于是有了那日鼠婆婆進城調和女兒女婿的關系。
寶珠恍然大悟,對算盤道:“原來那日不是因為白玉團坦白了凡人與妖怪不能生孩兒,是鼠婆婆幫石公子遮羞呢!
白玉團聽了,羞愧的渾身通紅,喃喃道:“我對不住娘的一片苦心。”
算盤嘆了一聲,又問白玉團道:“竟然媚媚都將事情捅破了,婆婆都去了,你當時為何不跟你娘回來?”
“我……”白玉團聲若蚊蠅,“是因為,他指天發誓,下不為例……”
鼠婆婆當時長嘆一聲,搖頭道,無妨,白玉團還年幼,性子執拗,若不親身經歷,不撞到南墻,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回頭的。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石公子一眼,又對白玉團道,你記住,娘永遠是娘。
白玉團懵懂中,只覺得自己傷害了鼠婆婆,待她娘離開后,心中難過,也學著石公子的模樣,不對石公子有好臉色。
石公子伏低做小了幾日,終于不耐煩了,揮袖離開了家。
這一回,白玉團多了個心眼,她不再信任石公子,任由他在外頭游蕩,而是悄悄地跟在他身后,想知道他究竟要去哪兒。
她跟著石公子,來到一戶人家門口,她記得那戶人家似乎姓朱。
石公子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后,找了不遠處一間清凈的小茶樓坐下,不一會兒,朱府中出來了一位侍女,她來到那間小茶樓,與石公子交談了幾句。
白玉團見到石公子拿出了一些銀錢,交給了那個侍女,然后便離開了茶樓。
白玉團疑竇叢生,連忙跟在朱府那位侍女身后,她跟到了一間偏僻的小院子中,在院子里見到了一位剛剛生產完不久,還在坐月子的女子——白玉團說到這,寶珠立即與算盤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彼此眼中看出了驚訝——赫然便是那位當時讓她與石公子產生聯系的,在酒樓中賣身葬父的女子。
當時明明石公子指認她是騙子,為何回頭又與她的侍女聯系上。他如今錢袋子干凈得很,卻還給了銀錢。
而那位女子如今已經生了孩子,這孩子、這孩子究竟是誰的?
白玉團腦中一片空白,當即找到石公子,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問他,那女子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石公子先是支支吾吾,而后一聲不吭。
直到他偷偷寫信請來的天師終于趕到,他才笑嘻嘻地對白玉團說了實話,他確實與那女子有過一段情,但后來他厭倦了,那女子轉頭又與朱姓公子好上了,給人做了外室,早產下了一個足月的男孩兒。
她自己也鬧不清了,這肚子里孩子,究竟是姓石還是姓朱。
這話說完,天師趕到,白玉團腦中一片空白,爭斗中失控重傷了石公子。
白玉團說完這悲傷的故事后,算盤臉上遽然露出了詭異的微笑,也不知是不是給他的元小囡瞬間想了十來個宅斗的法子,要助小囡一臂之力。
寶珠余光瞥見了,警告地清了清嗓子。
算盤方才勉強地收斂了起來。
這時他們已經來到了城門前,果不其然,城門前也多了許多守備,還有穿著制服的天師,在警惕地打量人群。
白玉團見狀,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把整個腦袋都鉆進了寶珠的懷中。
算盤也擔憂地看著城門,看了一會兒后,他遲疑地回頭對寶珠道:“寶珠,你是不是有天師朋友?如果你去請求,他們會幫忙嗎?”
寶珠聞言,心中有些茫然,如果她請求裴七,她會放過白玉團嗎?如果將前因后果說個明白,她覺得裴七會理解,白玉團并非作惡的壞妖怪。
但白玉團畢竟當著天師們的面重傷了石公子,石公子此刻生死不明。
按照凡人的規矩、異人寺的規矩,白玉團應當受到懲罰。
而寶珠的好友裴七,她是一位天師,天師有天師要遵守的規則。
寶珠想要讓白玉團免受任何處罰,但她覺得,她不該擾亂裴七的道心,用她們之間的情誼去讓她違背規則,此時的她們,各自有不同的立場。
寶珠緩緩搖頭,她沉聲道:“我不愿去找他們。”
“那樣恐怕更方便些!彼惚P遲疑道。
“但那樣不好!
顯然算盤不懂寶珠在說些什么,寶珠也沒有再與算盤多說,她表情凝重,思索了許久,當著算盤的面,將白玉團用妖法變做了一個小女嬰。
算盤立即瞪大了眼。
寶珠拿著小女嬰白玉團看來看去,皺著眉道:“怎么看著還有有妖氣溢出來呢,這樣會不會瞞不過城門前的天師!
算盤吃驚地看著她道:“你還有這樣的本事呢?這哪兒有妖氣溢出來,不就是一個凡人小女孩兒嗎?”
寶珠也吃了一驚,奇道:“你當真看不出來?你仔細看,用妖力看!”
“我真看不出來!”算盤幾乎將腦袋湊到了白玉團的面上,又使勁地嗅聞著,“寶珠,你現在真厲害,真是一點破綻沒有!”
寶珠狐疑地看著算盤,直到確認算盤一臉認真,絕不是在哄她,方才放下心來。
她抱著白玉團,對算盤道:“咱們裝作一家三代,你演我爹,她演我女兒!
算盤聞言大樂,立即大聲應道:“唉,乖女兒!”
且不說這一聲乖女兒讓算盤挨了寶珠多少拳腳,三只妖怪走過城門時,竟然當真沒有驚動天師。
那天師還專程拿著羅盤沖著他們仨看了好一會兒,羅盤半點動靜沒有。
寶珠心內驚濤駭浪地出了城。
站在城門外,她回頭朝里看去,似乎隱隱看見了張鶴與幾位天師,正匆匆與城門口的天師換班。
“是我們太厲害了嗎?還是那位天師修為不夠?竟然這樣輕松的出城了。”寶珠對算盤道。
“我們厲害,那位天師修為也不夠。”算盤樂呵呵地答道。
寶珠有些糊涂起來,在從前,她還是山野狐妖的時候,她是十分畏懼天師的,那時候,好像隨意一位天師,都能奪走她的自由與性命。
而如今,她用妖法將一個妖怪變做了凡人,當著天師的面,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城門,那位天師卻一點也沒察覺。
寶珠走在去往黍園的路上,看著道路兩旁的大樹上,枯黃的樹葉被秋風吹地在空中飛舞。
她忽然覺得身上一輕。
那些曾經壓在她頭上的沉重的東西,就如同這落葉一般,隨風飄逝了。
寶珠與算盤又趕了一會兒路,終于來到了黍園前。
守門的大老鼠正昏昏欲睡地打瞌睡,見到寶珠抱著身上沾著血的白玉團,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連通報也忘了,拉著寶珠他們便朝屋里跑,邊跑邊喊:“婆婆,不好了,白玉團受傷回來了!”
鼠婆婆正午睡呢,披頭散發地從床上爬起來,驚道:“我女兒怎么了?”
“娘!”白玉團此時再也忍不住,從寶珠懷中跳下來,投入了鼠婆婆的懷中,一邊嚎啕大哭,一邊說了自己重傷石公子的事。
鼠婆婆緊緊摟著女兒,聞言變了臉,緩緩道:“不怕,娘在這兒!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戾氣,轉身對寶珠道:“這回多謝你和算盤了!
寶珠猶豫了一會兒,出聲道:“婆婆,你要將白玉團送到哪兒去?”
京城是定然留不下了,雖然鼠婆婆與京中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但石家也不是吃素的,她若是想要護住女兒,最好還是將白玉團送走。
果然,鼠婆婆略略一頓,輕聲道:“讓她去金鱗那兒,金鱗是他們那兒的土皇帝,總能替我護住白玉團。”
寶珠松了一口氣,又道:“可金鱗大王的船每旬只來一次,下一次要過幾日才會來!
“是啊,這幾日……”鼠婆婆說著,陷入了沉思。
寶珠想了一會兒,提議道:“我有一個地方,誰也找不到,這幾日便讓白玉團先去避避風頭,等船到了,再立即送她走!
在場另外三只妖怪的眼睛一齊看向了她。
鼠婆婆盯著寶珠看了一會兒,忽然怔住了,她驚疑不定地對寶珠道:“你這一身,你這是……”
算盤恍然大悟道:“你是要將白玉團送到上一回,我尋了你十日的那地方!”
白玉團縮在鼠婆婆懷中,遲鈍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寶珠笑道:“沒錯,我將她先送去虎嘯山。”
“虎嘯山,好熟悉的名字!笔笃牌胚駠u不已,她感慨萬千地看著寶珠,“山君大人,她還活著呢。”
“她就要死去了!睂氈榈难凵聍龅讼聛。
一時間,她們陷入了沉默。
不明所以的算盤與白玉團,也感受到其中的情緒,安靜了下來。
片刻后,鼠婆婆回過神來,對寶珠道:“你便帶她去吧。”
說罷,她又轉頭對白玉團道:“到時候,我就不送你上船了,我身邊是一定會有許多人盯著的,你到了金鱗那兒,一定要聽他的話,再也不要任性淘氣了!
這次一分別,她們或許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再見了。
鼠婆婆看著女兒,眼中有許許多多的情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白玉團如同賽雪一般,原本是一只先天不足的妖怪,被同胞們發覺后,送到了鼠婆婆這兒。
鼠婆婆親手將她從一個巴掌那樣大,養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其中花費了多少心血與愛,只有婆婆自己知道。
當然,白玉團也能知曉一部分。
她抱著養母,放聲痛哭。
從前習慣了,所以不覺得如何特別的點點滴滴,到了分別的時候,忽然涌上了白玉團的心頭。
白玉團有一個最好的母親,不論何時,母親總是滿足她的一切愿望,又為她的一切行為兜底。
鼠婆婆撫摸著女兒的背脊,忍了又忍,才沒有掉下眼淚。
女兒之前離巢時,鼠婆婆明明當著眾人的面哭過許多場,等到這時候,女兒在她面前了,她反倒剛強起來,好似一個打不倒的戰士一般,沉默地支撐著。
白玉團哭了一會兒,在鼠婆婆的要求下止住了淚。
她什么行李也沒有拿,兩手空空的,在鼠婆婆的注視中離開了家。
就像她兩手空空來的時候一般。
寶珠與鼠婆婆還有算盤道了別,獨自帶著白玉團前往虎嘯山。
一路上,白玉團既沒有再哭泣,也沒說話。
她安靜地團成一團,縮在寶珠的懷中。
到了地方,寶珠打開了通往山君大人地洞的通道,帶著白玉團從縫隙中滑落。
令人驚喜地是,山君大人此時清醒著,正將小半妖倒吊在地洞中,說是要鍛煉他的體術。
腦子充血、滿臉通紅的小半妖見寶珠又回來了,還帶來了一位新朋友,立即驚喜道:“寶珠,你怎么這么快就又回來了!”
山君也一臉饒有興味地看著她與白玉團,挑眉道:“怎么了?”
寶珠先為她的不請自來道歉,而后又向山君說明了此次過來的理由。
山君聽完了,沖著白玉團搖了搖頭,嘆道:“小東西,你實在不像是鼠小姐的女兒,你可知曉你娘當年……”
山君還未說完,便被寶珠打斷了,寶珠慌慌張張地說道:“山君大人,莫要在孩子前面說這些!”
白玉團原先還怯怯地做鵪鶉狀待在寶珠身旁,此時聽聞鼠小姐三個字,忽然生出了勇氣,敬畏地看了山君一眼。
山君逗她道:“她不讓我說,沒事,我等她走了再告訴你!
這倒是真的,寶珠等會兒便要走了。
聽了這話,倒掛著的小半妖,似乎覺得十分有趣,咯咯笑了起來。
寶珠無法,便對白玉團道:“到了要上船那日,我也不來接你了,你自己去往碼頭,到時候讓小滿在碼頭接應你,可好?”
白玉團聽話地點頭道:“好!
這時,山君又發話了,她指了指倒掛著的小半妖,嘿嘿笑道:“讓他送你去,這小東西成日悶在洞里,我瞧他都要發霉了,他也極擅長隱匿,倒也能幫幫你!
被指到的小半妖先是下意識想要拒絕,而后余光瞧見了白玉團的臉,見她一臉期待,顯然是心中害怕,想要有同伴陪她一塊兒,便心軟了下來。
“好,到時候我陪你行嗎?”小半妖赧然地對白玉團小聲道。
白玉團立即應了聲道:“好,多謝你!
說罷,她又沖寶珠跟山君道:“多謝兩位大人。”
山君笑呵呵的,并不如何在乎,寶珠卻被白玉團一聲大人叫紅了臉,連連擺手道:“應該的,那我先走了,你一路小心。”
寶珠這邊終于將白玉團的事情處理妥當了,那頭的李摯,方才從紙山中抬起頭來。
他揉了揉手腕,見裴護法滿意地點了頭,終于能緩緩地松了一口氣。
裴護法拿著李摯寫好的呈狀,心思又飛到了別處,憂心地對李摯道:“也不知今年的安民祭典,國師究竟能不能出席,也沒剩多久了,上回我去寶塔山拜見國師,見山下已經開始游行的準備了,正式開始的時候若是少了他,恐怕百姓們心中都會犯嘀咕。”
今年是舉辦安民祭典的年份,這一點李摯早已知曉,國師會不會出席,他不清楚,他更在意裴護法方才說的另一點。
“此前我只聽聞,先皇為了讓國師安心修行,在皇廟旁為他修建了道場,原來國師在寶塔山還有住處嗎?”李摯語氣自然地問道。
裴護法不以為意,為他解答道:“那一處道場,國師很多年前便不常住了,他如今更常住在寶塔山上,山上的隱秘處,有他的一處私宅,這件事知曉的人并不多。”
但她也毫不隱瞞地對李摯說了。
又是寶塔山。
上一世寶珠死去就是在寶塔山。
李摯此時如坐針氈般難受起來,他幾乎可以下定論,恐怕上一世,他可憐的寶珠,便是一頭鉆進了容起的法陣中,失去了性命。
她有那樣的體質,又出現在了容起眼前,他為什么要放過她?
一時間,兩人各懷心事,屋子里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裴護法才回過神來,她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吃驚道:“竟然已經不早了,你收拾一下,可以回去了!
裴護法正這樣說著,忽然屋子外頭傳來了一個少年的聲音,喚她道:“裴護法可還在,我是云如風。”
這聲音鉆進了李摯耳中,讓他收拾書卷的手一頓! ∫慌缘呐嶙o法撇了撇嘴,對他小聲介紹道:“云如風,咱們異人寺最年輕的護法,傳言他與國師的關系十分密切,這才年紀輕輕當上了護法。”
裴護法當日,在虎嘯山中提及過這個名字,李摯此時心中還有印象,令他感到疑惑的并非這個名字,而是這個聲音——似乎聽上去有些耳熟。
云如風見裴護法沒有回答,又走近了些,將頭伸進了屋子,又伸出手敲了敲門,他笑道:“裴護法這不是在嗎?”
他的眼神充滿探究地,緩緩打量著這間屋子。
正在云如風的視線就要掃過李摯的這千鈞一發之際。
李摯倏地側過了身子,背對著云如風,整理起了卷宗。
而這時候,裴江平也冷淡地站起身來,朝著云如風走去。
她顯然不想讓這人走進這間屋子,便帶著他往外頭院子里去了。
這是短短一瞬間發生的事。
李摯的頭皮陣陣發麻,他終于想起了這個聲音曾經在哪里聽見過。
葛家堡,贏姬破裂前,那位古怪的葛夫人在離開之際,變回了他原本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赫然是如今距離李摯咫尺之遙的云如風。
察覺到了這一點后,電光火石之間,李摯腦中閃過了許多念頭。
云如風此人,當著那樣多天師的面,用回了自己原本的聲音,是因為他行事不拘一格、不計后果,還是因為他自信,認為任何指認他的人,都不會成功?
并且,他見過李摯。
李摯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院中,正在與裴護法交談的云如風,這位云護法當真年輕,看上去與此時的李摯差不多大。
他想了想,抱起一堆能擋住自己面容的卷宗,走出了裴護法辦公的屋子,遠遠地對她含糊道:“裴護法,我先走了。”
裴護法應了一聲,又專注地回頭跟云如風說著什么。
云如風卻忽然停了下來,他望著李摯離開的背影,歪頭道:“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這個人?”
裴護法聞言,不高興地拉下了臉,瞪他道:“這是我看中的苗子,是今年才入門的新人,你想要做什么?”
今年才入門的新人,那大概是自己認錯了。
云如風一臉無所謂地沖裴護法笑道:“無事,裴護法,你待我也太不客氣了。”
他們后來又談了一些事,但與已經離開的李摯毫無關系了。
李摯離開衙門回到家中后,一推開門,便瞧見堂屋的桌上已經擺滿了飯菜,寶珠正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發著呆。
她聽見動靜,立即轉向李摯,朝他露出了笑,嗔道:“再不回來,飯菜都涼啦!”
這樣溫馨的場景,終于叫李摯的心回到了肚子里。
他的肩膀松垮下來,笑道:“是我不對,讓你久等了!
說罷,李摯將手中的卷宗放進書房,回到桌旁坐下,難得與寶珠認真地一起吃完了一頓飯。
用完飯后,李摯先將桌上碗筷收拾后,又回頭與寶珠相對而坐,出聲道:“今日有一事,要與你說!薄 氈橐驳溃骸罢桑乙灿惺乱阏f。”
既然如此,那肯定是由寶珠先說。
寶珠便從頭開始,將她如何去尋找裴七玩耍,又如何摻和進了白玉團一案的始末說了一遍。
說完后,寶珠嘆道:“這件事我是一定要與裴七坦白的,可是我還不知道該如何說,也不知道說了后,裴七會不會責怪我!
寶珠與朋友之間的事情,李摯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自作主張地出主意,一切要由寶珠自己想明白才行,于是他只是一言不發地聽著,不時朝寶珠露出鼓勵的笑。
寶珠自言自語地說了許久,終于停下來時,也沒能拿定主意,她撓了撓頭,對李摯道:“你要說的是何事呀?”
李摯捧著一杯茶水,沉默了片刻,抬頭看著寶珠道:“國師容起,是葛家堡案、神女廟案、虎嘯山案的幕后黑手,上一世,你也是因他而死!
他平靜的一段話,猶如晴天霹靂,唬得寶珠半晌都沒有回過神來。
過了許久,她方才捂著胸口顫聲道:“這樣的大事,你為何不一進屋就對我說!
李摯眨了眨眼,說道:“那樣,恐怕你便沒心思吃飯了。”
寶珠捂著胸口,徑直倒進了李摯的懷中,摟著他的脖子道:“你快些將事情緣由好好說給我聽!
李摯便從與裴護法的談話說起,一直說到了云如風為止。
寶珠聽完,靠在了李摯的胸前,她喃喃道:“我似乎覺得,我們倆一起,身不由己地被卷進了可怕的事情當中。”
李摯低頭親了親她,低聲道:“有時候,命運總是將人猝不及防地推進漩渦中!
“該怎么辦呢。”寶珠將頭埋進了李摯懷中,她的聲音聽上去悶悶的,“你還記得嗎,上一世,容起最后到底有沒有參加安民祭典?”
“我記得,他不僅參加了九月底的安民祭典,八月秋闈時,也曾現身祈福!崩顡创鸬馈
“那么這一世,他為何會缺席?為何會閉關這樣久?”
寶珠說完,忽然心跳如鼓,她看著李摯的眼睛,久違地感到了害怕! ∪萜鹁烤箷粫霈F在安民祭典上,要等到九月底才能知曉。
幾日后,先到了白玉團登船的日子。
小半妖緊張地按照山君大人的囑咐,小心翼翼地帶著白玉團,一路遮掩身形,來到了碼頭上。
碼頭上果然有一位二百來斤的健碩妖怪接應了他們,他看著孔武有力,讓小半妖感到安心。
這位健碩妖怪帶著他們繞開了碼頭上正在巡視的天師們,悄悄讓白玉團登上了一艘外面瞧上去不起眼的船。
白玉團臨走時,小聲地對小半妖道了謝,又問他:“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小半妖愣住了,他低頭想了想,在白玉團要上船之前終于給自己想好了一個名字,他悄聲道:“你叫我,蕙!
白玉團點了點頭,輕聲道:“蕙,謝謝你!
蕙站在原地,目送著白玉團乘坐的船離開了碼頭,他拒絕了健碩妖怪要請他用午飯的邀請,獨自踏上了回去虎嘯山的路。
只是,他的腳好似不受控制一般,在經過一個岔路口時,選擇了去往寶塔山的路。
蕙在心中發誓,他這一回,當真只是去看看娘,絕對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發現自己。
當他來到寶塔山腳時,卻意外地發現,這里因為距離京城不遠,山腳下又有大片空地的緣故,出現了許多人在練習,他們一會兒組成一條長龍,一會兒又組成一個方陣。
另外還有許多樂手,獨自占據了一塊兒地方,正一起練習著合奏。
蕙津津有味地看了好一會兒,終于記起來了,這些人似乎在為了安民祭典提前準備呢。
想到這里,蕙的心瞬間沉了下去。
他立即趕去了他母親的住處。
果然,母親又發作了,這回并不是因為瞧見了他,或者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他聽到宅子里的母親在尖叫著,一旁似乎有侍女著急地在說:“怎么辦,直到安民祭典,還有這樣長的一段時間,女冠難道一直會這樣!
另一位侍女驚呼了一聲,似乎伸手拉住了母親,她語速飛快地說道:“兩年前不也是這樣嗎?”
蕙憂心忡忡地在心中答道,是的,兩年也是這樣,當外頭的聲音傳來時,母親似乎非常的害怕,她只要聽到動靜,便要鬧起來,整個白天不停歇,直到夜晚,那些人散去為止。
距離那時已經過去了兩年,如今的蕙已經長得更聰明了,他相比之前,更能克制自己。
他小心翼翼遮蔽了自己的身影,不讓宅子中的任何人發覺他的蹤跡,來到了母親的身旁。
蕙隔著一扇門,含著淚,看著失控的母親。
母親似乎變得老了一些,她的頭發早就變成了銀白色,眼眸也與蕙一樣,是淺色的。
她看上去仍舊美麗,只是現在,她的臉上只有驚恐。
侍女們將她身旁一切堅硬的東西都拿走了,裴仙蕙仍舊控制不住地想要傷害自己,侍女們逼不得已,小心地用軟巾子,將她的雙手束縛住,又在她耳中塞了軟木塞,終于讓她消停了一會兒。
在裴仙蕙身旁伺候的最近的那位侍女,擔憂地看著眼前雙目無神的她,低聲道:“您究竟為何害怕安民祭典呢!
侍女的話,裴仙蕙一絲一毫都沒有聽進去。
外頭那些聲音,將她帶回了令她痛苦一生的回憶當中。
裴仙蕙無法逃離,只能被迫一遍又一遍地觀看這段令她瘋狂的記憶。
四年前的安民祭典,是孫三坐上皇位后的第一次。
孫三很重視,與裴仙蕙小心商談過幾回,祭典當天,他們應當如何行動。
可是裴仙蕙興致缺缺。
那時皇后方才死去了不到一年,對孫三來說,這時間已經足夠久了,但對裴仙蕙來說,仿佛還在昨日。
沒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可是裴仙蕙每日入睡時,似乎都能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輕語,是你害了皇后吧,是你動的手吧。
不是她。
皇后雖然與她不對付,可裴仙蕙從未想過要她死。
可究竟是誰奪走了皇后的性命,裴仙蕙連想都不敢想,一旦想起,她便喘不上氣來。
那是她摯愛的男子,她從未想過他會變成裴仙蕙不認識的模樣。
裴仙蕙漸漸地與孫三疏遠了。
孫三心中也清楚這一點,可他使出渾身解數,也仍舊無法與裴仙蕙重修舊好,明明橫亙在他們當中的阻礙已經在被他一一拔除,可他的仙蕙卻似乎離他更遠了。
于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安民祭典后,按照慣例,孫三要攜內眷,在皇廟中住上一段時間,為萬民祈福。
這時候,國師容起也會相伴在他們身旁。
孫三十分信任容起,容起于他亦師亦友,是不同于裴將軍的存在,而容起也是他見過言語間最能安撫人心的人。
若是由容起開導仙蕙,想必仙蕙便不會這樣苦悶,他們之間的關系也能有所改善。
孫三天真的,犯下了他此生最大的錯誤。
到了安民祭典當日,裴仙蕙雖然提不起精神,也仍舊一絲不茍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她與孫三來到了皇廟中,孫三要去完成剩下的儀式,而她需要在一旁等候。
等到孫三結束了所有的儀式,他帶著一個人,來到了裴仙蕙的面前,是國師容起。
孫三期待地看著她,對她說,國師一向很能開解眾生,若是仙蕙心中有煩憂,可說與國師聽。
裴仙蕙看著容起冶艷的臉,并不相信孫三的話。
只是,容起確實極能安撫人心。
他不過站在孫三身旁,笑著朝裴仙蕙問好,裴仙蕙心中便奇異地安靜了下了。
也許國師當真能讓她不再夜夜噩夢也說不定,裴仙蕙當時是這樣想的。
于是,在皇廟的那段時間,或者有許許多多的侍女侍從侍衛們陪伴,裴仙蕙與容起隔得很遠,端坐在無遮攔的水榭旁談話,或者孫三處理完政務,親自陪著裴仙蕙與國師談話。
一開始裴仙蕙確實好了許多,她不僅吃上了容起給她開的丹藥。
容起還贈與了她一種安神香,點上后,裴仙蕙確實能夠安然入睡,不再被噩夢侵擾。
只是,噩夢不再來時,容起卻出現在了她的夢中。
起初,他們在夢中只是守禮地如同白日一般談話,而后,裴仙蕙察覺到,夢中的容起一日一日地變得誘人起來。
他不再規規矩矩地束發,身上的衣裳也不得體地只遮住了半個胸膛,如妖般艷麗的臉頰上,在無人會注意看的鬢角下方,有一顆小小的紅痣,引誘著裴仙蕙犯下不可饒恕的罪。
裴仙蕙害怕極了,她終止了與容起的談話,可她還是能夢見容起。
這些令她感到羞恥的夢,讓她的情緒重新不好了,裴仙蕙崩潰地與孫三大發脾氣,要求他們立即回到皇宮當中去。
孫三不明所以,但他聽從了裴仙蕙的要求,回到了皇宮中。
在深宮中,裴仙蕙被困在重重禁制當中,她不可能再見到容起,她終于感到安全了。
可從皇廟中回到皇宮后,沒過多久,裴仙蕙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她的體內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涌動。
更可怕的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裴仙蕙如墜冰窟,她的牙齒在打顫,她幾乎無法站立。
可她抱著最后一絲希望,畢竟裴仙蕙從未真正與容起有過接觸,那都是夢,夢里都是假的。
這個孩子在她肚子里待了格外長的一段時間,久到按照常理往前推算,不可能是在皇廟中懷上的。
孫三很開心,于是,在丈夫的陪伴與感染下,裴仙蕙也慢慢地高興起來。
在一個下雨天。
她在妹妹前來探望時,忽然發動了。
裴仙蕙痛了許久,終于生下了孩子,她滿臉是汗,期待地看著周圍人,問道,是男孩還是女孩?
所有人都沉默了。
裴仙蕙掙扎地起身看了一眼她的孩子,那根本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孩子,那不是孫三的孩子,那是——
夢里竟然是真的。
裴仙蕙崩潰了,她都做了什么,她怎么能,她背叛了丈夫。
她身體也開始急劇的變化,她的頭發開始變白,眸色越來越淺。
在一片混亂中,她聽到了丈夫在門口對妹妹說。
裴仙蕙……品行高潔、貞靜賢淑。
不、不、不。
孫三錯了。
他的這句話,像是一把利刃,插進了裴仙蕙的腦子里。
她當時便失去了意識。
然后她渾渾噩噩地過了幾日,他們似乎拿走了那個讓她崩潰的孩子,這讓裴仙蕙開始自我麻痹。
或許她并沒有生下這個孩子,她只是流產了。
可有一個夜晚,她在睡夢中驚醒,看向窗戶外時,發現了一個小人兒,正在一動不動地看著她。
她意識到了,這是她生下的那個孩兒。
他長大了一些,那些遮擋視線的絨毛也褪去了一些,露出了他的臉。
裴仙蕙發覺,他長得極像容起,在耳邊的鬢角旁,也依稀有一顆小小的痣。
裴仙蕙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她品行高潔,貞靜賢淑,卻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
她無法面對,她尖叫起來。
已經離開了皇宮,身處寶塔山腳的裴仙蕙,陷在回憶當中,緩緩落下淚。
而此時已經有了名字,叫做蕙的小半妖,并不知道他的母親腦中在想什么。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擔憂地守在母親的房門前。
長開了后,蕙變得更像母親了,他很滿意他的臉,只是他的鬢角旁有一顆紅痣,他不喜歡。
他總是用頭發遮擋住那里。
蕙抬頭看著寶塔山,憂心忡忡地想著,這個安民祭典,究竟何時才能開始呢,快些開始吧,不要再讓他的母親難受了。
而此時此刻,寶珠與李摯,正打算出門與裴璇璣、張鶴商議容起之事。
站在家門口,一陣風吹來,寶珠抬眼看向寶塔山的方向,皺著眉頭與李摯道:“當天,容起會現身嗎?”
李摯搖搖頭,也跟著寶珠一塊兒,抬眼看向寶塔山的方向。
寶塔山下熱鬧非凡,山中卻是一片寂靜。
云如風信步走在山間,來到了一處隱秘的宅子前。
他不抱希望地上前敲門,輕聲喚道:“主上!
等了許久,宅子里仍舊毫無動靜。
云如風嘆息一聲,正要轉身下山,忽然耳邊傳來了吱呀一聲。
門,從里頭打開了。
第67章
聽見門開的聲音,正要下山的云如風停下了腳步,驚喜地回頭道:“主上。” 門口處,站著云如風的主上,本朝國師容起。
他赤著腳,身著月白的長袍,長發披散在肩上,容顏仍舊如少年一般。
容起看著眼前的云如風,緩緩眨了眨眼,他輕聲道:“如風,你瞧上去年輕了許多。
云如風失笑,撓了撓頭道:“主上是在與我開玩笑嗎?”
容起勾起了嘴角,沒有回答。
他的眼神上看上去很奇怪。
云如風心中疑惑,面上卻不顯,只是有些忐忑地笑道:“主上這回閉關,整整過去了數月,發生了許多事,屬下無能,幾處牧場都……”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觀察著容起的表情。
云如風此前數次來寶塔山都沒有見到容起,這一回原本也沒做指望,并沒有做好要坦白的準備。
聽得幾處牧場出了事,容起面上卻沒有一點變化,只是淡淡道:“這樣!
簡單兩個字,卻讓云如風瞬間緊張起來,他心中轉過許多念頭,暗自咬了咬牙,小心轉移話題道:“如今馬上要舉行安民祭典了,各處遣人來問過許多回了,您會出席嗎?”
“安民祭典啊。”容起笑了笑,并沒有直接回答云如風,而是問他,“今日,是什么時候了?”
“九月二十一日。”
“哪一年?”容起的臉上流露出了些許迷茫。
此言一出,云如風當真吃了一驚,他疑惑地觀察著容起,想了一想,一字一頓地認真道:“今上登基六年,尚未改國號,如今是興啟十八年!
“啊,原來如此!比萜鸹腥淮笪虻馈
“主上,您瞧上去有些不太好,可是閉關時……”云如風小聲道。
他觀察著容起,只覺越看越是詭異,細想下,直讓他背脊一陣發涼。
而容起聞言,大笑起來,他搖頭道:“我沒事,只是法陣出了問題,與我想要的結果有一點偏差!
他越說,便越是愉悅,像是心情極好的樣子。
可容起身上的力量起伏不定,就連云如風都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的法陣不僅結果產生了偏差,也讓他本人受了暗傷。
云如風疑竇叢生,卻不敢再細問,斟酌了許久,正要開口時,容起忽然說道:“對了,今年的安民祭典是何時?”
“九月二十九日,八天以后!
容起嗯了一聲,微笑道:“幫我轉告他們,安民祭典,我會照常出席!
云如風立即拱手稱是,他等了等,沒有聽到容起再有別的交代,于是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提醒道:“那,皇上那兒?”
容起一怔,隨即一拍手,啊了一聲道:“是了,皇上與我私交甚篤,他那兒,便由我親自去信吧。”
云如風不敢再說什么,勉強笑了一笑,便向容起告辭。
下山的路上,云如風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回想著方才與容起見面的每個細節。
越想,便越是疑惑。
也不知容起關閉這段時間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同樣也有疑惑的,是正走在路上的寶珠與李摯。
他們與張鶴、裴璇璣約好在張鶴的官舍中見面,因住得不遠,便徒步去。
寶珠這些日子一直有些心神不寧,每回想到容起,便覺得心驚膽戰,似乎有哪里被他們忽視了一般。
此時與李摯攜手走在大街上,周圍都是或行色匆匆、或相伴逛街的行人,沒有人多看他們一眼,讓寶珠覺得既熱鬧,又有安全感,心中總算是好受了一些。
她正想與李摯說些什么,不防身邊的李摯率先開了口,他道:“寶珠,容起閉關一事,我這些天思來想去,始終覺得有些不對!
某個猜測,最近一直在李摯腦中不斷出現,他幾次三番地壓下去,卻又總是不自覺地想起。
那個猜測太過離奇,又太過可怖。
但如今到了要與同伴們商議之時,這個念頭忽然地再次占據了李摯的腦子,讓他完全無法忽視。
寶珠看著他,輕聲道:“我也覺得有些奇怪!
“我們重來這一世,似乎遇見的許多事情都與從前不同了,譬如,江北府的大旱,便是上一世沒有的事!崩顡吹穆曇襞c大街上的喧囂混在一處,增添了一絲奇異的感覺,“而歸結到底,是因為容起無故閉關數月,沒有及時打理他的牧場!
“容起他,究竟為何如此呢?他是故意的,還是遇見了意外……”寶珠跟著李摯的思路道。
“其實還有一點,似乎也與此有關。”李摯的語速慢了下來,他的嘴抿地緊緊的,“寶珠,你是何時重生的,你還記得嗎?”
“我啊。”寶珠的聲音開始發顫,“我重生時,你還在村中,大約是,七月初吧。”
“是啊,我們倆,都是那時候重來的!崩顡淳従徴f道。
周圍人聲鼎沸,寶珠卻覺得身上發冷,她喃喃道:“我們的重生,與容起有關嗎?”
李摯握住了寶珠的手,稍稍用力,給了她一些安慰:“我想,或許是因為你身上的神魂并不完整,所以讓容起原本想要做的事情轉變了效果!
“而容起被反噬,所以才被迫閉關。”寶珠繼續推理著,“也許,重生的并不止我們倆!
李摯接著道:“如果容起清醒過來,或許他會試圖找到他失敗的原因,從他身邊的變化開始!
“那你……”寶珠反應了過來,她猛地轉頭看向李摯。
李摯上一世官至大學士,而這一世的此時,還是異人寺中一位不出名的新人天師,若是容起知曉寶珠與李摯的關系,他只需要稍微調查,便能發現李摯的變化。
容起會立即找到李摯。
李摯安撫地摩挲著寶珠的手背,他面色不改,平靜道:“你出現在寶塔山只是一個意外,他不一定知曉我們之間的關系,如今我們先他一步知曉真相,搶占了先機,已經是極大的優勢!
寶珠皺起了眉頭,她的語氣變得冰冷:“既然這樣,容起活在世上一天,你便有可能受到傷害。”
張鶴的官舍已經在他們眼前,寶珠站定在原地,反握住李摯的手。
她看著他,一字一頓道:“容起必須死。”
李摯拍了怕她的手背,點頭道:“是!
張鶴的官舍中,裴璇璣早早等在里頭,與張鶴喝著茶水,聊著最近京中的大小事,見寶珠與李摯一塊兒進來,臉色瞧著都不大好,怔忪道:“怎么了這是?你們倆吵架了?”
張鶴奇道:“怪了,老李這是要造反?”
李摯也奇道:“張兄,你竟覺得我是這樣有本事的一個人?”
幾人打趣了幾句,張鶴給他們倆上了茶,問道:“究竟怎么了?”
寶珠看了一眼李摯,嘆道:“還是他說吧,我怕我說不清楚。”
李摯搖搖頭:“并不是寶珠說不清,只是這事,是我恰巧發現的。”
于是李摯便將關于容起的事,隱去涉及到他與寶珠的地方,說給了同伴們。
李摯說完,張鶴的官舍中安靜無比。
裴璇璣與張鶴表情凝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
過了許久,裴璇璣才開口道:“若是想揭示容起的真面目,恐怕十分棘手。”
張鶴嘆息道:“是啊,你們倆一路走來,不覺得街上的人,實在太多了一點嗎?”
寶珠回想起來,似乎是比平日多了許多,疑道:“這又如何呢!薄 耙驗榕R近安民祭典,許許多多的百姓從外地趕來京城,你猜他們趕來作甚!睆堹Q頓了頓,語氣愈發沉重起來,“他們只為一睹容起的風采。”
裴璇璣也接話道:“京城之中像我娘這樣的貴婦人,每月都去容起的道場祈福的都有,他與權貴們關系甚好,尤其與皇上私交甚篤,在皇上還是三皇子時便認識了!
張鶴又道:“再說這異人寺,到處都是他的徒子徒孫,那云護法尚且不提了,就是裴護法,也不能說沒受過容起的指點,我們到底沒有切實的證據,只憑三言兩語,實在難以扳倒他!
寶珠聽他們說完,只覺有些氣餒,難過道:“難道他做下這么多的惡,便一點都不能得到懲罰嗎?天師們不應當追求正義嗎,為何有這樣多的規則攔在你們面前。”
她說完這些,三位天師都心有戚戚,卻無法反駁寶珠。
裴璇璣喃喃道:“凡人總是被無數的規矩束縛著!薄 ∷膫伙伴坐在張鶴官舍中商議了許久,幾個時辰下來,仍然沒有找到能扳倒容起的辦法,看著天色越來越晚,裴璇璣起身道:“我今日還要去探望姐姐,恐怕要先走了,明日我們再議,但我的看法,我們必須要一個確切的證據才行。”
寶珠吃驚地抬頭看著她,略略一想,也明白了過來。
裴七與張鶴,對容起的情緒只是出于正義,即使他們一定會盡全力拼命去解決這個案子,但此案實在是難如登天,對他們而言只能慢慢來,他們并沒有寶珠與李摯這樣性命攸關的迫切感。
寶珠嘆了一聲,又想起白玉團的事,起身道:“裴七,我還有一件事要與你說,我可以陪你去嗎?我們在路上說!
裴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點了點頭。
于是寶珠與裴七同乘一匹馬,策馬朝著寶塔山下的道觀而去。
前些日子,白玉團的事情對寶珠而言沉重無比,可在知曉了許多真相后,這原本難以開口的事,也不再那樣困難。
寶珠靠在裴七背上,低聲將自己搶在天師之前救走了白玉團的事說了一遍,又沉聲對裴七道歉:“我偷聽了你娘對你說的話,又帶走了白玉團,真是對不起,你能原諒我嗎?”
裴七聽完,長嘆一聲,惆悵道:“若是不知曉容起之事,我心里恐怕還會生氣,畢竟白玉團傷了人,雖然不是她的錯,但按照規矩,她也應當受到一定的懲罰。”
“可是,異人寺的規矩、天師的規矩,究竟是對是錯呢!迸崞叩穆曇衾锍錆M了迷茫,“我如今,真的不明白了!
裴璇璣的馬很快,不一會兒,她們便趕到了寶塔山下。
這時天已經不早,寶塔山腳的人群也陸陸續續的散了。
裴璇璣逆行穿過人群,來到了道觀前,她勒馬停下,看著眼前的道觀,對寶珠道:“其實我知道姐姐不會見我,只是我還是想來看看她。”
說罷,她下了馬,信步朝著道觀走去。
寶珠跟在她身后,疑道:“你姐姐為何住在城外道觀中?我方才還以為我們會去向城中某個大戶人家。”
裴璇璣沒有做聲,只是輕輕地敲了敲道觀的門。
這一次,道觀的門都沒有開,里頭一個侍女出聲道:“不論是誰,女冠都不見,抱歉了!
寶珠聞言,悄悄地打量著裴璇璣,見她聽了這話,只是嘆了口氣,并不如何失望的樣子。
只是裴璇璣也沒有立即離開,而是站在原地望著道觀的大門出神。
她的表情比哭還難看。
寶珠見狀,柔聲喚她:“裴七,若是你想哭,也是可以的。”
裴七搖搖頭,正想說話,卻瞧見寶珠忽然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她的身后。
她跟著轉身看了過去,發現有一個小孩兒,正站在道觀的墻邊,吃驚地看著她們。
這一剎那,時間仿佛靜止了,那孩子的臉在裴璇璣眼中不斷放大,她發覺,這個孩子長著一張她十分熟悉的臉。
裴璇璣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響雷在她耳邊炸開,眼前的世界失去了顏色。
“證據……”裴璇璣看著那孩子,抑制不住地開始顫抖,“這不就是證據嗎……”
第68章
這一日,送白玉團去碼頭的蕙,因為思念母親,在事情辦妥后并沒有立即回到虎嘯山中,而是走上了一條前往寶塔山的路! ∫驗榘裁窦赖涞木壒剩嵯赊ナ艿搅梭@嚇,在房中無措地尖叫,久久難以平靜。
為此,小小的蕙心中擔憂無比,難以放下母親離開,守候在她的房門前默默地陪伴了她許久。
直到外頭聚集的人群散去,裴仙蕙終于平靜下來,在侍女們的伺候下在床上安睡,蕙聽著母親平緩而綿長的呼吸聲,方才松了一口氣。
這時候,有誰敲響了道觀的大門。
天色不早了,裴仙蕙鬧了一整日,好容易睡下,侍女們擔心她被吵醒,急急忙忙出言拒絕。
敲門那人果然不再敲了。
侍女們等了一會兒,不見外頭再有動作,便放下心來,回到了裴仙蕙的房中。
只有蕙悄悄地來到前院,他的聽力比侍女們要敏銳許多,所以聽到門口傳來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聲音。
——是寶珠。
寶珠為何會出現在這里?難道她也認識母親嗎?
可是、可是寶珠明明是妖啊,蕙滿心疑惑,忘了自己來時曾發誓,這一回絕不現身人前。
他翻過了圍墻,看向大門處,果然見到了寶珠的身影。
蕙有些疑惑,又有些高興,正想要出生呼喚寶珠,卻發現她對面還站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回頭過來看到了他,她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難看。
蕙的笑也凝固在臉上,他認了出來,這個女子是母親的妹妹,在他出生的那一日他們便見過。
那一個雨夜,每一個細節蕙都仍舊記得清清楚楚。
這個女子看著他的眼神中沒有一絲善意,他只要閉上眼,女子眼中的恨意便會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他眼前。
寶珠、裴璇璣、蕙,三者仿佛靜止一般站定在道觀門前。
電光火石間,蕙第一個反應了過來,轉頭便逃。
裴璇璣想也沒想地追了上去,她甚至忘了今日自己沒有佩劍出行,下意識地去拿無鋒劍,似乎想要動手將蕙斬于劍下。
寶珠心中一凜,從后頭伸手,想要攔住裴璇璣。
眼見蕙就要消失,裴璇璣怒道:“你為何攔我?”
“你想要對他做什么?他只是個無辜的小孩兒。”寶珠難以置信地說道。
“你不懂!”
裴璇璣說著,咬牙想要從寶珠這兒脫身。
一個要追,一個不讓。
裴璇璣索性轉過身,擺出架勢,使了個假動作。
寶珠并不當真想要與裴璇璣動手,見她朝自己揮拳,一個愣神,朝一邊躲去,這下便讓裴璇璣借機脫身,追著蕙飛奔起來。
寶珠無法,只能跟上。
太陽將要跌落地平線,蕙跌跌撞撞地背著夕陽奔跑,他后頭緊緊跟著那個女子,她跟的那樣近,他的耳邊仿佛已經吹拂著她的氣息。
蕙知道自己只要略微松懈一點,就會落入她的手中。
可他到底只是小小的半妖,驚慌失措地被追了這樣遠,早已氣息紊亂,穿過一叢灌木時,蕙沒有看清腳下,一個趔趄后,將自己遠遠地摔了出去。
下一瞬,蕙便被裴璇璣提在了手中。
蕙嚇得牙齒打戰,一句求饒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見裴璇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使勁看,她的神情與他出生時見到的一模一樣,蕙害怕地僵在了原地,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可他沒有死,跟在后頭的寶珠身形一閃,上前奪走了裴璇璣手中的蕙,她將他緊緊護在懷中,沉聲道:“裴七,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這個孩子什么都沒有做過!
“可是他害了我的姐姐!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姐姐不會這樣,我姐姐……”裴璇璣激動不已,一邊說,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裴璇璣說完,寶珠感到懷中小小的蕙忽然一顫。
寶珠一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一邊茫然地思考著。
她想起蕙說過的身世,又想起了裴璇璣家中曾經最尊貴的那個姐姐,眼前這一切為何會發現,寶珠已經明白了,可她該如何化解呢?
裴璇璣擦了一把臉,稍微冷靜了一些,她鼻音濃重地對寶珠道:“寶珠,你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你把他給我!
“給你,然后你想要拿他如何呢?”寶珠問道。
“我要……”裴璇璣被問得一怔。
時隔數年,她再次見到了這個孩子,他長大了,長得十分可愛,一張臉有一半像裴仙蕙,而另一半……
裴璇璣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想抓住他看個清楚,然后要做些什么,一時半會兒她也想不明白! 氈橐娕徼^的殺心已失,仔細觀察著她的臉色,緩緩開口道:“裴七,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我曾聽他說過他的身世。”
裴璇璣聞言,慘笑道:“他竟然說過嗎?”
這個秘密在她心中藏了這樣久,久到她內心的一角幾乎要潰爛,讓她每每想起,便痛苦得不能入眠。
偏偏裴璇璣還不能與任何人傾訴,就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被她瞞在鼓里。
曾夫人什么都不知道,只以為裴仙蕙不適應宮中的生活又失去了孩子,與孫三感情破裂后自請出宮,隔三差五便要感慨女兒有些太過驕縱了,都是因為自己太過寵愛她的緣故。
這樣的話裴璇璣每回聽,每回都一如既往的難過,可她甚至不能幫姐姐辯解。
——她不敢想母親若是知曉了自己最疼愛的女兒遭受了什么,而自己又說了一些什么,會是什么反應。
這樣一塊傷口,終于被人知曉,被光天化日之下袒露人前,裴璇璣自暴自棄地笑著流淚,她看著寶珠道:“那你知道那個人是什么?那個人……”
那個傷害了裴仙蕙,制造了這一切的人。
裴璇璣嘴角揚起,大顆大顆的眼淚卻從她眼角滑落,她輕聲道:“我們方才還在討論要如何扳倒他呢。”
裴七指的是誰?他們在討論的那個人,容起嗎?
寶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喃喃道:“可他,不是凡人嗎?”
裴璇璣指著她懷中的蕙道:“他是不是凡人,他的真面目如何,那個能證明一切的證據,現在就在你手中啊!
太陽終于完全消失,四處慢慢地暗了下來。
寶珠抱著蕙,沉默不語。
“你現在還是不愿意將他給我嗎?”裴璇璣看著臉被黑暗遮蔽的寶珠,大聲道。
寶珠收手,將蕙緊緊摟在懷中,垂眸道:“如果我將他交給你,他會遭遇什么呢?”
裴璇璣一怔,她想起了姐姐見到這個孩子時的反應,她想起了那個雷雨夜,皇上面無表情的臉。
這個孩子不被祝福地來到世上,沒有任何人愛他,也許到了那個時候,他只能作為罪惡的佐證,無聲無息地消亡在命運的不公中。
裴璇璣沒有回答寶珠的話。
寶珠退后了一步,抬頭看向她的朋友。
今天之前,她還以為白玉團一案,已經是她與裴七之間最大的隔閡了。
“我不能將他交給你。”寶珠溫柔地看著裴璇璣,輕輕地搖頭,“他是個可憐的小妖怪,造成這一切的不是他!
裴璇璣面無表情地看著寶珠。
“對不起,裴七。”
寶珠又往后退了一步,她的眼睛紅紅的,聲音有微微地顫抖:“我要帶他走!
說罷,寶珠如同融化一般,從裴璇璣眼前消失了。
而裴璇璣一動不動,并沒有再次試圖追上去。
她茫然地看著他們消失的地方,許久許久。
蕙埋頭在寶珠的懷中,他眼前的景色在飛速地倒退著。
這是去往虎嘯山的路,蕙知道寶珠想送他回到山君大人身旁,在那里,誰也不能傷害到他。
可寶珠似乎忘了問問他。
蕙的手指動了動,輕輕抓住了寶珠的衣裳。
他低聲問道:“我娘的妹妹,想要帶走我,是因為這樣就能扳倒那個傷害了我娘的人了,對嗎?”
寶珠一愣,放慢了速度,低頭安撫道:“不過我不會將你交出去的,你是個好孩子,不是你的錯,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可是這樣最快,對嗎?”蕙喃喃道。
蕙垂著頭,教寶珠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不得已,只能停下腳步,俯下身子去看小半妖的臉。
寶珠看到這只可憐的小半妖痛苦地緊皺著眉頭,努力地想要將眼中的淚咽回去! ∵@該怎么辦呢,寶珠手足無措地想要給蕙擦眼淚,她支支吾吾道:“你別哭!
蕙揚起頭來,天真地問道:“是不是如果我從未出現,我娘會比現在好得多?”
寶珠一時語塞,不知該不該說真話。
極其會看人臉色的小半妖從寶珠的表情中讀懂了許多,他笑了笑,緩緩道:“寶珠,謝謝你,可是你將我送回去吧!
“如果我死了,能讓那個人也一起死掉,那么讓我娘痛苦的東西便一起消失了!
蕙的眼睛,在夜幕降臨時也依舊閃亮。
他好像已經看到了那個時候,母親臉上的神情。
這是蕙送給母親的最后一顆野果,他想這一次,母親一定會喜歡。
“請答應我的請求。”
蕙看著寶珠,認真地說道。
第69章
小小的半妖,一臉認真地請求寶珠將他送回去,還未曾長大的小生靈,以為只要自己不曾出現,只要自己消失,就能將他的母親從痛苦中拯救。
可事情能這樣簡單嗎,寶珠很懷疑。
天已經黑了下來,他們周圍響起了蟲鳴聲,夜晚的林間也十分喧囂,這讓寶珠的心情更復雜了。
她沉默了很久,心中糾結不已。
忐忑不安的蕙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拉了拉寶珠的衣角,輕聲追問道:“可以嗎?”
寶珠抿了抿嘴,搖頭道:“你還太小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辦,你讓我想想!
寶珠說完,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月亮很亮,沒有被云霧遮掩,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那么對于蕙來說,他還能擁有一個好的未來嗎?
寶珠與蕙,在京城外的林間僵持。
而被他們甩在身后的裴璇璣,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后,轉身往回走。
她回到了寶塔山腳的無名道觀旁,騎上了自己的馬,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你希望我怎么樣做?我該怎么樣做,才能讓你解脫呢?
裴璇璣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姐姐了,她對姐姐的想念與日俱增,她好想像小時候一樣,能靠在姐姐的肩上說悄悄話。
可是盡管知道姐姐在哪兒,她們姐妹卻咫尺天涯。
裴璇璣轉過頭,騎馬回家。
此時的城門早已關閉,她掏出了從孫三那兒得來的令牌,讓守衛打開了一角的小門。
進城后,她下了馬,牽著馬兒往將軍府去。
裴璇璣其實擁有在入夜后的京城中騎馬的權利,這也是孫三給她的,皇帝在裴將軍府的那些年,將裴璇璣看做了自己的親妹妹,在登基后,給與了她種種特權。
只是這些格外不同的優待,在姐姐出宮后,裴璇璣便沒有再使用過了。
今天除外。
等裴璇璣牽著馬,終于慢慢地回到了家,忽然發現今日的裴將軍府有些不一樣。
裴將軍府的門口,有一隊披甲護衛,安靜地候在一旁。
她放慢了腳步,停在大門口,打量著護衛們。
護衛們齊齊轉移視線看向她。
裴璇璣認出了護衛們中的幾張臉,他們在皇上身旁已經呆了許多年,若是皇上要離開皇宮,在京城中走動,一定會帶上他們。
而能見到他們,說明皇上此時就在裴將軍府。
該來的遲早會來,裴璇璣深吸一口氣,牽馬走進家中。
一進府,她便見到了裴將軍的親兵,裴璇璣一怔,旋即明白了皇上為何會在府中——她許久難回家一回的父親裴將軍,今日回京了。
皇上深受裴將軍的照拂,知曉裴將軍難得回來,上門拜訪,也是應有之義。
裴璇璣抿了抿嘴,慢吞吞地將馬兒送回馬廄,親自動手給她的馬刷了一會兒毛,又喂了馬兒一些好料、幾顆糖,在馬廄中消磨了許久,
直到確信時候已經不早了,即便皇上留下用了飯,此時也過了回宮的時候,裴璇璣才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可走到一半,她停下了腳步。
皇上,她曾經的姐夫,此時正候在她回自己院子的必經之路上,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
裴璇璣喃喃道:“陛下!
“今日月亮挺亮,明天想來是個好天氣!睂O三坐獨自在涼亭中,身旁的侍衛們都離得遠遠的,他轉過頭來看著裴璇璣,眼中帶著責備之意,“我方才與將軍、夫人用了晚膳,聽你娘說,你最近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孫三是裴將軍錘煉出來的一條漢子,他無緣皇位的時候,裴將軍曾經點評他,堪為猛將。
可這樣的孫三,這幾年卻愈發頹唐了,他很少再錘煉身體,曾經健碩的身子漸漸地消瘦下來,眉間也出現了刻痕。
裴璇璣覺得他失去了曾經那股精神頭,變得越來越像一個面目模糊的雕塑。
雖然孫三自己并不這樣覺得。
孫三見裴璇璣低頭不語,納悶道:“怎么了,可是遇見什么事了?以往即便在外頭玩到這樣晚回來,問起你來,你都振振有詞!
“我還能遇見什么事……”裴璇璣苦笑道。
“也是,如今裴七已經是天師了,聽聞你這些日子屢屢破案,想來十分用功,夫人過于擔心了!睂O三笑道。
“案子的事,您也知道了?”
“你回京許久,也不來信,我也無法,只能去問問裴護法!睂O三略帶不滿地對裴璇璣說道。
說罷,他站起身來,嘆息道:“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只再多說一句,你有理想抱負,這是好事,只是夫人年紀大了,腦子轉不過來,還是莫要將她氣得太狠了!
孫三用完晚膳,在這里等了裴璇璣許久,不過就是聽了曾夫人的抱怨,想要與裴七談談,調節這對母女之間的關系。
他待裴家人很好,從來、一向都是如此。
裴璇璣忽然難受極了。
她攔在孫三回去的路上,小聲道:“陛下……”
她的表情很難看,孫三看在眼中,心頭一跳,暗中朝已經靠近的侍衛們揮手,低聲道:“何事?”
“陛下……”裴璇璣艱難地開口,“姐夫,我有一件事,不知怎么跟你說才好。”
從那件事后,裴璇璣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姐夫了。
孫三臉上的表情瞬間消失不見,他僵硬著一張臉,平靜道:“但說無妨。”
“我想問問你,如今對你來說,姐姐還是那樣重要嗎?”裴璇璣的臉皺成了一團,她一字一句說著,“如果我知道了真相,那真相讓人難堪,你、你還想知道嗎?”
裴璇璣語焉不詳,可她不必說的很清楚。
因為愛著同一個人,她與孫三同享著一個痛苦的秘密,這個秘密每時每刻都在吞噬著他們的一切。
裴璇璣的話終于掀開了孫三雕塑外的假象。
他不再假裝自己還一如既往,他行尸走肉般看著裴璇璣,許久后,方才慢慢道:“是誰?”
裴璇璣艱難道:“是一個我們曾經信任過的人!
孫三垂眸,一動不動地看著地面。
過了許久之后,他一言不發,踉踉蹌蹌地朝外頭走去。
裴璇璣沒有回頭看,她想,至少這一刻,還是留給孫三一些尊嚴吧。
回到自己的小院后,裴璇璣幾乎一夜未眠,她表情麻木地看著天花板,睜眼到了天明。
她在外頭待久了,已經不習慣有人貼身伺候,小院中的侍女們只會在她準許時才進來,可是這個時候,裴璇璣似乎聽到外頭傳來了動靜。
裴璇璣猛地掀被從床上起來,走到了窗邊。
窗外,有一位從不愛走正門的客人,正靜靜地等待著什么。
“你還要在外頭裝多久的啞巴!迸徼^忍不住咬牙道。
“我怕你此時還生我的氣,所以才不敢先說話!睂氈榈穆曇,隔著窗戶聽起來有些模糊。
裴璇璣鼻頭一酸,推開窗道:“你進來再說。”
窗戶一開,只見寶珠眼巴巴地趴在窗臺上,她看裴璇璣眼睛通紅,臉色也蠟黃,磕磕巴巴道:“你沒睡好呢!
說罷,又如同以往一般,翻窗進來。
裴璇璣有心要裝一裝生氣的模樣,可見到了寶珠,心頭五味雜陳,一背過身子,眼淚又抑制不住地落下。
寶珠連忙探過頭去,極狗腿地哄道:“莫哭了,你要是難受,我將李摯拉過來,讓你打兩拳!
“我好端端的,打你家李摯做什么!迸徼^哭笑不得,轉身輕輕錘了寶珠兩下,“要打也是打你。”
寶珠作勢往后一倒,白眼一翻道:“好厲害的天師,竟然將我打死了!
說完還吐出舌頭,一副死狐貍的模樣。
裴璇璣這下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上前將耍寶的寶珠從地上拉起來,嗔道:“凈會哄我開心!
寶珠拉著她的手,笑呵呵地道:“裴七,你不要難過了,我跟你是一邊的,我們倆一定會將那人扳倒!
她不等裴璇璣回答,飛快地將蕙對她說的話轉述了一遍。
裴璇璣聽完,更辨不清自己究竟是何心情! ∷龕劢憬,那孩子愛他的母親,何況他們本來也流著相同的血。
她昨夜胡思亂想了一整夜,也想明白了,自己對那孩子的恨意全然是遷怒! 粋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孩兒,到底能犯下什么錯。
裴璇璣感慨萬千,正要說話,忽然聽到小院外頭有侍女敲門道:“小姐,宮中有一封信,一早便送到府上了!薄 ∷c寶珠對視了一眼,出門去接了那封信,在門口讀了,又回到了房中。
寶珠見她此時又面色恍惚起來,連忙追問道:“怎么了?”
裴璇璣看著她到:“我姐夫來信了!
“你姐夫……他說什么?”
“他說,仙蕙重于一切!迸徼^喃喃道。
“你的姐姐,叫仙蕙啊!睂氈橄肫鹆诵“胙蛞箤λf的自己的名字,萬分感慨,“那個小孩兒,他說他叫蕙!
“你、你姐夫、還有蕙,你們三個,其實也是一邊的。”
裴璇璣沉默了片刻,對寶珠道:“既然如此,我想讓姐夫見一見……那個孩子,我們昨日曾討論,只靠我們幾人,實在難以對付那人!
寶珠聽明白了,她道:“但如果你姐夫出手,那就不一樣了。”
裴璇璣點了點頭。
寶珠想了一會兒,慢慢道:“我可以帶他去見你姐夫,但是,我一定要保證他的安全,大人的事,實在不必牽扯到小孩身上,你覺得呢?”
“好!迸徼^應道。
第70章
寶珠與裴璇璣,一同分享了一個秘密,又爭吵再和好,都覺得彼此之間的情誼似乎更深厚了一些。
蕙的事情一經說定,姐倆一塊兒挨著坐在貴妃榻上,裴璇璣將頭靠在寶珠肩上,喃喃道:“這件事,在我心中實在捂了太久!
寶珠的姐妹是一只紅狐貍,狐貍們之間的事情簡單的許多,她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痛苦。
但寶珠還是輕輕地摸了摸裴璇璣的頭,安撫道:“這一回,一定可以讓你姐姐好起來的。”
“說的好像已經有過許多回了似得!迸徼^笑道。
寶珠沒有回答,她望著裴七直笑。
裴七不知道,但寶珠曉得,為了姐姐,她早已經歷過許多艱難。
這一回,一切當真會不一樣嗎?
寶珠想得出了神! ∨徼^也沉默下來。
過了許久,寶珠方才開口,慢吞吞地說道:“裴七,你姐夫當真很在乎你姐姐嗎?”
“從我小時候起,他便一直對姐姐很好。”
“可是,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凡人之中,他是最為有權勢的那一個了,他還會像以前一般嗎?”
裴璇璣想了想,遲疑道:“不知道,希望如此吧!
她們又安靜了一會兒,裴璇璣站起身道:“我給他去一封信,約定好何時相見。”
說罷,她回頭問寶珠道:“什么時候方便呢?”
“愈快愈好!
裴璇璣點點頭,心中有了數,不過一會兒便寫好了回信。
這時,又有侍女敲響了裴璇璣的院門,輕聲道:“小姐,將軍讓你去正院中陪他用飯呢!
裴璇璣一怔,一股涼意倏地自背后升起,她踉蹌著后退了一步,抓著寶珠的胳膊道:“完了,我竟然忘了這最可怕的事兒!
寶珠在一旁緊張道:“你爹也會打你嗎?”
“一般都是我娘護著!迸徼^臉皺成了一團。
“完了!睂氈辇b牙咧嘴道。
最近揍裴七揍得多的,可不正是她娘。
“那我先走了!睂氈槟_底抹油,“你嘴甜些,莫被你爹打得太狠了,別耽誤了,咱們還有事呢!
裴璇璣泫然欲泣地看向寶珠,眼見這狐妖頭也不回地翻窗走了。
寶珠這邊拋下裴璇璣翻墻跑路,李摯那邊卻沒這樣好過,仍舊在裴護法眼皮子底下接受她的磋磨。
這一日是裴護法打算將舊日的卷宗都翻一翻,研究一番今日與往昔,在實戰中究竟何種符咒使用的最多,她一個人無論如何也讀不完,只能抓來了李摯做幫手。
這些舊日卷宗浩瀚如煙,隨手拿起一本也能升起裊裊青煙,李摯屏氣凝神,往身上貼了幾張清潔符咒,方才敢動手翻看。
另一旁的裴護法也與他一副模樣,皺緊了眉頭翻看著卷宗,時不時還要發出咦的聲音。
李摯略翻了兩卷,研讀了一會兒百年前一樁狐妖魅惑書生的案子是如何處置的后,裝若無意地問裴護法道:“那兩份呈狀遞上去后,可有消息?”
“別提了。”裴護法沮喪地放下手中的卷宗,唉聲嘆氣地說著,“上頭與我說,雖然這案子蹊蹺,但好歹已經結了,若是要找后頭的真兇,恐怕要費許多人力,想來那真兇被鏟除了這樣多的老巢,一時半會也不會再犯了,如今的頭等要事是安民祭典,其余事項統統延后處理!
這回復十分官僚,李摯聽在耳中無比的熟悉,他配合地與裴護法一塊兒罵了幾句,又聽得裴護法道:“對了,聽聞昨日國師已經出關,說這回的祭典他會出席。”
李摯手中的動作一頓,試探道:“既然國師出席,為何還要這樣多的天師們巡視,不論多少,加在一塊兒也不是國師的對手吧?”
裴護法想了想,猶豫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恐怕要七位護法同時出手,才能與國師一較高下!
說到這兒,裴護法轉念一想,改口道:“但國師也只能專心守護皇上,恐怕無法同時照顧很多地方,這樣大的場面,還是需要許多人手的。”
七位護法同時出手——
李摯在心中思索著,云如風是容起的人,其余六位護法中,他只認識裴護法一人,尚且不清楚剩余五位的立場,但即便是這六位護法都愿意出手,又能一招將容起制服嗎?
這并不是行軍打仗,人越多越好,這樣的高手,若是無法第一時間制服他……
李摯想起了嵇仁,嵇仁是總司級別的天師,他生受了鬼化的寶珠一掌后,都能立即逃脫,何況是容起?
或許是李摯沉思地太久,裴護法從紙堆中冒出頭看了他一眼,見他一臉凝重的模樣,略想了一想,出言道:“國師只能專心保護皇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與孫氏皇族有誓約,約定要保護皇裔,同時也接受皇族的供奉!
李摯一怔,下意識重復道:“誓約?”
“唔,你可以看成是符咒中最為特殊的一種,只有極少部分天師才能使用,是用力量來約束誓約雙方的一種辦法。國師,之所以稱之為國師,自然有不同之處。”裴護法解釋道。
這確實是李摯從未接觸過的一種符咒,不論是上一世,還是已經成為天師之后。
這一瞬,好像許多事情都有了解釋。
李摯問道:“若是立誓者違背了誓言,會有什么后果?”
裴護法道:“要看誓約雙方的約定,像是國師立下的這一種,自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吧。”
性命為代價。
這五個字,宛若一個響雷,轟隆隆地回響在李摯的腦海中。
李摯是在寶珠離開他的兩年后忽然重生的。
也就是說,那時的容起,啟用了一個陣法,使得乾坤顛倒。這樣強大而特殊的法陣,即使對于容起而言,也應當是特殊的。
那時候,是不是有誰,以性命為代價,迫使容起啟動了最后的保命陣法。 李摯回想起了上一世,他摔下窄橋的那一刻。
當時他按照孫三的囑咐,仔細地看了那只妖怪一眼,可他片刻后便身受重傷,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那妖長得與裴璇璣有些相似,瞧不出第二人的蹤跡。
但當時同樣在場的裴璇璣,也許看清楚了那只妖的臉。
她將張鶴快馬加鞭送回京城后,枯坐在昏迷的李摯身旁時,腦子里在想些什么?
李摯回京后不久,便失去了寶珠,他方寸大亂,告假修養,孫三痛快地批了。
三個月后,他翻遍了京城,也找不到寶珠的蹤跡,于是干脆上書皇上,告老還鄉,孫三也批了。
由此,李摯從南到北,踏遍千山萬水,找遍了每一處他覺得寶珠可能會喜歡的地方。
所以他不知道遠在京城中的孫三做了什么。
李摯認真地回想著上一世他認識的那個男人。
他高坐龍椅上,手握無邊權勢,但后宮之中空空蕩蕩,只從宗室里過繼了一位侄兒,立做了太子。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他會做什么?
李摯有一個即合理,又大膽的猜想。
他的眼前,仿佛看見了最后時刻的孫三。
孫三布置了整整兩年,終于到了那一刻,他會面無表情地看著殺死了自己的容起。
他們之間有誓約,容起一旦動手,便會遭到反噬,這是最為穩妥的一條法子,不需要有人相助,只要步步為營,讓容起動手殺死自己。
可即使豁出去了性命,他還是失敗了。
容起早就在設法擺脫這個束縛著他的誓約,他花費了許多年,建造了一個能顛倒乾坤的法陣! ±顡撮]上了眼,他在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上一世,孫三失敗了,李摯失敗了,所有人都落得不好的下場,如今再重來,他提前知曉了許多事情,事情會不會往好的方向發展?
“李摯,專心些。”李摯出神得太久,裴護法在后頭暗中觀察到了,不滿地指了出來,“明日,最遲后日,你眼前那些卷宗都要看一遍,知道嗎?”
李摯醒過神來,看著眼前比山還高的卷宗,頭皮發麻地應了聲是。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他頭暈眼花地看了大半日,到底還差許多,便向裴護法告了罪,索性搬了幾摞卷宗回家看去。
等他搬著許多卷宗回了家,發現寶珠帶著蕙正在家中玩耍,桌上放著她從外頭買回來的食物,小小的半妖原本被寶珠逗得哈哈大笑,見了李摯便收起了笑,站起身背著手向他問好。
李摯笑著與他點了點頭,意外地對寶珠道:“你去尋裴天師,為何回來的這樣早!
寶珠心有戚戚道:“可別提了,裴七的爹回來了,我看她又要挨訓,怕看了難受,就先回來了!
她說著,揉了揉蕙的頭,笑道:“這個小東西餓了許久,我聽到他肚子都在叫了,偏偏不肯吃飯,說是要等你回來呢!
寶珠這樣說著,光潔的臉在燈光下格外的瑩潤,李摯看得心頭一暖,轉身將手中的卷宗放進書房后,坐在了桌旁。
桌上,寶珠將自己與裴璇璣商議之事說了一遍,李摯聽了,心中感慨,又將誓約一事說給了寶珠聽。
還有一些上一世的猜測,李摯也避著蕙,小聲地說給了寶珠聽。
這下,屋子里一時間安靜了下來,小小的蕙也懷著心事似得,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飯。
過了許久,寶珠方才開口道:“如今,那人恐怕還沒有那樣的后手,這是最好的時機,只是,似乎很難將他制服!
她聽李摯說需要七位護法同時出手,心中便有些忐忑起來。
李摯先表示了贊同,而后暗示道:“不過,他此時才出關,想來是閉關之中出現了一些問題。”
“但凡人的皇帝,能召集十萬精兵,可他能在不打草驚蛇的前提下,找到許多聽他的話的天師高手嗎?”寶珠問道。
李摯擔心地便是這個,二十來年后的孫三,在他面前直言有人在看著他,誰知道如今他身旁有沒有容起的眼睛。
“你們與他約見,一定要十分小心。”李摯凝重道。
寶珠看了一眼蕙,見他惴惴不安的模樣,連忙道:“放心,裴七心中有數,她答應了我一定要保護蕙的安全的!
李摯心中輕嘆,他想說的是,寶珠上一世到底也曾經出現在容起眼前,她自己要萬分小心才是。
狐妖此時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當著小孩兒的面,李摯又不便與她有什么‘口舌之爭’。
再三忍耐下,李摯還是將心中擔憂說了出來,他道:“我是擔心你,若是你有什么三長兩短,我還怎么活得下去?”
這話說的,寶珠的臉瞬間便紅了,她伸手捂住頭低低的蕙的耳朵,嗔道:“當著小孩兒的面呢,怎么說這個話。”
李摯索性也伸手,遮住了蕙的眼睛,然后他起身在寶珠的唇上輕啄一下,幽怨道:“我說的隱晦了,你又假裝沒聽見!
寶珠嘿嘿一笑,反過來又親了他一口,道:“給你道歉,可別往心里去啊!
“寶珠。”李摯的臉色忽然變得極認真,“待我學成了,我與你,也立下誓約可好?”
“我們要立下什么誓約呢?妖怪也能立嗎?”寶珠看著李摯的眼睛,喃喃道。
“譬如,永不分離?白頭偕老?”
李摯皺著眉,認真思索起來。
寶珠的神色也越來越恍惚,她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沉浸在某個念頭當中。
“我有一個想法,或許我們可以找到另外的幫手,絕對可靠,絕不會站在容起那邊,并且。”寶珠睜大了眼,“還有一個極大、極大的好處。”
她一邊說著,一邊猛地站起身往外頭走。
還沉浸在風花雪月中的李摯吃驚地看著寶珠,他也站起身來,走到院中,追問道:“這樣晚了,你還要去哪兒?”
寶珠聽了這話,停下腳步,原地跺著腳,而后飛快地轉身。
寶珠一把摟住李摯的脖子,拉下他的臉,她小雞啄米似得左右各親了十下,又大聲道:“我們白頭偕老,永不分離,所以你等我,回頭告訴你!
可憐的李摯被狐妖色.誘,頓時放過了寶珠,站在小院中喃喃道:“那你注意安全!
他們倆一時情急,誰都忘了家中還有個孩子。
蕙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被迫見證了大人們之間的友好交流,小臉羞得紅彤彤的,肚子卻又餓了起來。
他見李摯呆呆地站在院中,看起來一時半會還回不過神來,便悄悄地夾起一筷子菜塞進了口中。
不防李摯忽然轉過了身子。
蕙含著一口的食物,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能眨巴著大眼睛天真地看著他。
因為這個小孩兒,李摯昨夜與寶珠分開睡在了地上。
此時見他小小一只坐在椅子上,雖然腳都踩不到地,但莫約是可以啟蒙的年紀了。
李摯笑了笑,低聲道:“小孩兒,你可想要識字?”
蕙倒吸一口氣,連連點頭道:“我想!”
“吃完飯,來書房里。”李摯推開了書房的門,指著一屋子的書誘惑小孩,“我教你識字,你是妖怪,應當學得很快,這間屋子交給你,不過幾日,想來便能讀書了。”
蕙歡喜地坐不住了,他重復了一遍:“這間屋子交給我?”
李摯意味深長地笑道:“對,這間屋子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