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過,嵇仁覺得自己的小命不保,純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位天師都登上船后,誰也沒有要將嵇仁立即一掌打死的念頭,只是湊在一起低聲商議著什么。
就連最無人性的寶珠,也只是沖著嵇仁不斷做鬼臉,又捏著拳頭朝他眼睛上比劃,作勢要揍他。
“這妖怪要朝我動手,你們都不管管嗎?”嵇仁本就縮在了角落中,被寶珠嚇得不斷后縮,退無可退,終于忍不住向船工們求助道。
正在忙著清點客人和貨物的船工們,聞言遠遠看了一眼,遣了一位妖怪過過來查看情況。
“我可沒有真的動手,我跟他開玩笑呢。”見來人了,寶珠連忙收手,笑著對過來的船工解釋道。
這位船工不知是什么妖怪,黑黢黢一張臉,高大沉默,又不愛笑,見寶珠確實沒有動手,板著臉對嵇仁道:“她開玩笑,你不與她一般見識。”
又對寶珠道:“金鱗大王要我們保護船上客人的安全,小妖怪,你可別亂來。”
“曉得啦,保證不亂來。”寶珠舉手保證。
船工看了她一眼,似乎是扯了扯嘴角,但他一張烏漆嘛黑的臉,也瞧不清楚,寶珠權當他對自己笑了,等他一走,便故技重施,一會兒大鵬展翅,一會兒黑虎掏心,指手畫腳地嚇唬嵇仁。
嵇仁索性往地上一坐,偏過頭去不看寶珠。
寶珠唱了一會兒獨角戲,見嵇仁沒了反應,覺得沒意思,也往他面前一坐,直勾勾地盯著他。
三位天師要商議事情,寶珠便自告奮勇來看守嵇仁,但嵇仁不吵不鬧也不逃跑,對她的挑釁也沒反應,就往角落一坐,教她有些無聊起來。
盯了嵇仁一會兒,寶珠問道:“你怎么變成這樣了,被我打的?”
嵇仁先是不理她,寶珠便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使勁問,像蒼蠅一般,嗡嗡嗡地在嵇仁耳邊響,嵇總司無法,怨毒地瞪了寶珠一眼,咬牙切齒道:“拜你所賜。”
寶珠哈哈一笑,快活道:“這話聽你親自說出來真是動聽。”
她兀自笑了一會兒,又嘆息道:“我這可算得上為憐心和圓圓報仇了。”
寶珠一邊說,一邊打量著嵇仁的表情,見他臉上紋絲不動,不滿道:“我說了憐心和圓圓的名字,你沒反應嗎?”
嵇仁冷哼一聲,反問道:“我并不知道你說的是誰,能有什么反應?”
寶珠一怔,腦中閃過那兩個可憐女孩兒的臉,喃喃道:“你竟然都不記得她們了。”
嵇仁風光時,在江北府呼風喚雨,輕易便害了兩個女孩兒的一生,間接奪走了其中一位的性命。
而這些對于女孩兒們刻骨銘記的傷害,對他來說只是轉眼便會忘記的細微末節。
“你真是討人厭啊。”寶珠看著他,露出了厭惡的表情,“我當時就應該一掌拍死你。”
嵇仁還回答,寶珠身后便傳來了李摯的聲音。
“當時一掌打死了他,也算便宜他了。”
此時三位天師想來已經討論出了章程,上前來將嵇仁團團圍住,裴璇璣伸手要將地上的嵇仁拉起。
而李摯說著,輕輕拉了寶珠一把,把悶悶不樂的寶珠從嵇仁面前帶走,引著她走到一旁,小聲道:“他當時就死了,還是江北府總司,若是能讓他吐露究竟是跟誰勾結,嵇仁身敗名裂之后再死,豈不是更好?”
“確實是這個理。”寶珠伏在船舷旁,低頭看著瀾江水,幽幽地說著,“可你們能保證他說了以后一定會死嗎?凡人之中,有許多彎彎繞繞,我曉得很多時候,你們上頭那些人權衡之下,他只要說了,不會死也不一定。”
一向天真無邪的狐妖,竟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來。
李摯有些吃驚,安撫她道:“人間說到底,還是有公道與正義在。”
可這些公道與正義,能拯救受到傷害的、千千萬萬的憐心與圓圓嗎?
寶珠心中很是懷疑,但她不愿說出來讓李摯憂心。
正在他們在船舷旁交談時,船工們大聲道:“到時辰了,出發了!”
“出發了!”
他們的船上,許多位凡人、妖怪船工們一齊高聲道。
緊接著,寶珠感覺腳下穩穩的船只忽地一動,在船工們的操縱下,離開了碼頭,朝著瀾江中駛去。
寶珠與李摯停止了交談,吹著自瀾江上來的風,默默地看著江邊。
他們乘坐的這艘船吃水極深,想來除去十余位客人,裝得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貨物,可吃水這樣深的船,甫一進入瀾江航道,便飛速地行使起來,比周圍任何一艘船都要快。
寶珠趴在船舷上,觀察著周圍的船只,又回頭悄聲對李摯道:“我們的船最重,卻最快。” 這是因為船上有妖怪的緣故,寶珠心想。
她回頭找了一會兒,發現甲板上已經沒有看到妖怪船工們的身影了。
船工們除卻出發那一會兒一塊出現了,此時分散在了船上的各處,沉默地干著活。
航行了一段時間后,他們來到了一處收窄的江段,寶珠拉著李摯的袖子,指著江邊矗立的高峰道:“上頭就是金鱗的家。”
她正說著,船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一個船工從甲板下上來,爬上了桅桿,將桅桿上一面金色的無字旗下了一半。
緊接著,正如寶珠在山頂聽見的那樣,所有正在通過這段航道的船只,一齊吹響了哨。
她看見周圍許多的船只,船工們聚在甲板上,朝著山頂虔誠地膜拜,大聲感激金鱗大王庇護他們順利地通過這段瀾江上最為兇險的航道。
寶珠看著他們,小聲對李摯道:“這里竟然是瀾江最為兇險的一段嗎?”
李摯注視著身下幽深的江水,答道:“我此前讀過一些關于瀾江的雜文,說它的某幾段,不僅水流湍急,水下還有無數暗礁巨石,船在江上走時,若是碰上天氣不好,極容易撞上暗礁,船毀人亡。”
寶珠聞言,仔細地看了看江中,奇道:“可水中并沒暗礁,水流也很平緩。”
“恐怕是金鱗做的,這就是這些船只們感激他的原因吧。”李摯猜想道。
“真厲害啊。”寶珠低聲感慨著。
寶珠在船舷旁看著兩岸的景色,不知不覺便到了傍晚。
金鱗的船之所以能比其他的船只快上許多到京城,不僅僅是因為航速快,他們夜里不像其他的船只一般停靠碼頭休息,而是繼續在瀾江上航行。
也是因為船上有妖的緣故,凡人船工普遍有的夜盲癥,他們不曾有,更有一些妖怪,夜晚的視線比白日里還要好。
這一趟行程,客人們并不多,除卻寶珠一行人與嵇仁,只有其余兩三位客人。
而原本上船時還十分絕望的嵇仁,到了夜晚已經淡定下來,他留在船上,還能得到妖怪船工們的庇護,若是下了船,還不知李摯他們跟下來后,會如何對待自己,索性安分下來,躲在船艙中并不露面。
裴璇璣與張鶴挑了嵇仁左右的船艙,一左一右地看守著他,并不擔心他半路跳下江。
船工們也挨個客人交代了,讓他們入夜后不要到甲板上去,以免視線不好,不小心掉進江里去。
若是掉進江中,妖怪船工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可是要在瀾江中當水鬼咯。
但寶珠可不是那種聽話的凡人客人,天黑后,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大餅,一絲睡意也沒有。
于是狐妖小姐便悄悄地起身,推開艙門,溜達到了甲板上。
今夜的月色不好,大朵的烏云蓋住了月亮,寶珠抬眼看著,憂心明日或許會下雨。
但下雨也不會如何,他們的船也不會翻。
她心事重重,又來到了船舷旁,撐著欄桿,看著墨黑的瀾江發呆。
“小妖怪,莫掉進江中去了。”
一個聲音從寶珠身后傳來,她回頭一看,是白日里與她交談過的那個大黑個妖怪。
“不會的,我是妖怪,哪有那樣容易掉進去。”寶珠道。
大黑個站在甲板上看了她一會兒,遲疑地走到了她的身邊,沉聲道:“你半夜不睡覺,來這兒發呆?”
“我睡不著。”寶珠低聲道。
“哦。”大黑個應了一聲,索性也學著她的樣子,撐在船舷上看著瀾江,“小妖怪,你活了多久了?”
“十來年吧。”寶珠心虛道。
“那還很小呢,我在瀾江上討生活都已快五十年了。”大黑個甕聲甕氣地說著,“我與你一樣大的時候,每日也渾渾噩噩地,白日夜里地瞎混,不知道一天做些什么。”
寶珠雖然不覺得自己每日在瞎混,但也被大黑個的話戳中了心事,問道:“那你是怎么想到來船上做工的?”
“金鱗讓我來,我就來試試,這一試,五十來年就過去了。”大黑個答道。
“你在船上做工,想來跑一趟船有不少的錢,可我們是妖怪,本不需要錢,你又為何愿意做上五十年呢?”寶珠吐露出了心中的疑惑,這疑惑,只有同為妖怪的同胞們能解答。
“我們不需要錢,可凡人需要錢,金鱗說,做交易要等價交換,我在岸上也有宅子有仆人,我想像凡人一般享受,那我就要拿出凡人需要的東西,與他們做交易。”
大黑個看著寶珠道:“這世道有許多好東西,凡人能有,我們也能有,為何妖怪就要縮在山中,成日里犯渾作惡,直到引來天師,一場好斗,不是被收走,便是逃到更深的山里去。”
寶珠答不上來。
大黑個笑了起來,視線瞥過船艙,不贊成地對寶珠道:“你跟著這些天師,想來幫他們做了不少事,他們有他們行事的目的,你的呢?跟他們一樣嗎?”
“我……”寶珠無法回答。
寶珠被問住了。
跟著李摯的這一路,她不斷地被動卷入各種案子中,僅憑本能做出選擇,她是救過妖、救過鬼、救過人,可這就是她想要去做的事情嗎?
天師的目標是斬妖除魔,保護人間。
難道這也是寶珠的目標嗎?
寶珠垂下眼眸,緊緊抿著嘴,她難受極了。
大黑個見她表情不好,撓了撓頭,道歉道:“是我說話不好聽,你別往心里去,我們的同胞大部分都是隨性而活,其實這樣也沒有什么不好。”
“可在你心中,你一定是覺得,你跟金鱗這樣的妖怪,才是過得更好的那一種。”寶珠看著他的眼睛,一針見血道。
大黑個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
寶珠也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瀾江。
“你小心些,別掉進去了。”
大黑個在甲板上站得時間太久,要返回自己的位置了,他叮囑了寶珠一句,便消失在船舷旁。
寶珠獨自在船舷旁,站了許久許久。
一直到天空露出了魚肚白,她才回到自己的船艙當中。
此后的行程中,除非補給必須品,他們的船很少在碼頭上停泊,如此日夜兼程,忽然有一日,站在甲板上放風的張鶴瞧見遠處的天空上,隱隱約約地飛著許多指甲蓋大小的東西。
他一陣驚呼,拉著身旁皺眉出神的李摯道:“你瞧,那天上飛的是什么?”
說罷,張鶴又回頭沖船的另一邊道:“小裴、寶珠,你們快看天上。”
裴璇璣此時正與寶珠靠在一塊兒,兩人小聲地說著體己話呢,聞言抬頭看去,見天上飛著密密麻麻許多東西,也有些吃驚,奇道:“這飛的是什么呢?”
寶珠昨日才問過大黑個,知道今天白天她們便會路過宛平府,現下已經到了九月,恰巧碰上了宛平府每年百姓們聚在一塊兒放風箏的日子,天上自然是風箏了。
難得有寶珠知道,裴璇璣卻不知道的東西,她連忙故作神秘地湊到裴璇璣耳邊道:“你猜。”
裴璇璣嗔道:“這樣神秘,我卻不猜了,你快說。”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咯吱寶珠,兩人嘻嘻哈哈地打鬧呢,不防寶珠耳尖,聽到那頭的李摯心不在焉地對張鶴道:“是風箏,每年九月,宛平府周圍的百姓都會聚在府城前平地上,一塊兒放風箏。”
寶珠的動作停了下來。
電光火石間,上一世她跟隨李摯一塊兒去宛平府的記憶又在她腦中浮現。
她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漫天的、絢麗的風箏海,只是她的心中并不覺得有昨日重現的感慨,一個奇異的、難以抑制的念頭冒了出來——
李摯為何這樣清楚? 寶珠心中生出了很多古怪的想法,但這些想法又一一被她否定了,這世上的奇事,難道還能成雙成對出現?恐怕李摯又是從哪本雜書上得來的知識。
見寶珠忽然停下了動作,裴璇璣連忙伸手在她面前搖晃,她皺眉道:“寶珠,怎么了?”
遠處李摯也察覺到了這邊的動靜,連忙從船的另一頭走了過來,他憂心地看著寶珠道:“怎么了?你上了船后,似乎一直有些不對。”
寶珠看著李摯的臉,恍惚之中與曾經穿著官袍的他重疊在了一起,她搖了搖頭,將這個畫面趕出了腦中,笑道:“無事,只是快到京城了,有些迷茫,對了,你們上回不是說,等下了船,便直接將嵇仁送進京城異人寺中嗎?”
“是。”裴璇璣與李摯對視了一眼,小心地觀察著寶珠的臉色,“我們當心京中有人為了遮掩罪行,會干脆除去嵇仁,但問嵇仁,他也不肯說回京究竟是為了請求誰的庇護,所以我已經折了紙鶴向我姑姑求助,想來馬上會有回信了。”
裴璇璣話音未落,便有一只小小的紙鶴向著他們飛來。
她伸手去接了,紙鶴在她手心中乖順地變做了一張紙,上頭簡單地寫著幾行字。
幾人湊在一塊兒,聽裴璇璣道:“姑姑說她知道了,已經派人在碼頭旁等著,我們一下船,她的人便會過來接我們。”
“船還有兩日便能到了。”寶珠舒了一口氣,“你們也能放下心來了。”
“你們?”李摯敏銳地發覺了寶珠用詞上的不同,他臉色瞬間變了,“難道進京后,寶珠不與我們一起嗎?
寶珠打了個哈哈,解釋道:“我要先去有些事情,等解決完便去找你們。”
她難得嘴嚴,半點不提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想來此事是非做不可,李摯無法,將幾只紙鶴遞給她,叮囑道:“小心些,保持聯系。”
他臉上表情瞧著實在有些可憐,寶珠心一軟,也不管是不是在甲板上,周圍人都看著呢,她笑嘻嘻地挨了過去,哄道:“我馬上去找你,給你帶禮物,絕不會走丟。”
李摯還未回答,張鶴便大叫起來:“我也要禮物!”
“還有我呢。”裴璇璣也幽怨地看向寶珠。
“好好好,都帶都帶。”寶珠敷衍道。
說罷,她又湊到李摯耳邊,壓低了聲道:“你最不同,給你帶最好的。”
這樣軟言細語地,才終于哄得李摯勾起了嘴角。
一眨眼,在船上最后兩日的行程也過完了,位于京城城郊的碼頭,已經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這真是極繁華、極大的一個碼頭,挨挨擠擠地停著數不清的巨大的船,寶珠乍一看過去,都有些眼花繚亂。
他們所乘坐的這艘船,此時瞧著便袖珍了起來,船工們小心地操縱著船身,左扭右扭地在大船間穿梭著,才終于找到了一處位置下錨。
但眾人也不能立即下船,要在船上等著船工與碼頭上的人交涉,莫約半個時辰后,方才辦好了手續,容許他們下船。
果然,三位天師剛剛揪著嵇仁下了船,船下就出現了一隊人馬,為首的那位騎在馬上看向裴璇璣,出聲道:“小姐,裴護法讓我們來接你。”
裴璇璣點了點頭,便要壓著嵇仁上馬車。
李摯走在最后,對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的寶珠道:“我等著你。”
寶珠拉了拉他的手,安撫道:“放心。”
于是乎,三位天師上了裴家的車,碼頭上只剩下了寶珠。
寶珠左右辨別了方向,拿著大黑個寫給她的紙條,朝著城郊走去。
“你進京后,還是去找一找鼠婆婆,她是個好妖怪,你讓她與你介紹一下京城里頭的規矩,京城與旁的地方不一樣,妖怪們還是小心些,去了先去拜碼頭。 你的天師朋友們有他們凡人走的路,我們妖怪也有妖怪的道要走。”
寶珠行走在去找鼠婆婆的路上,回想起大黑個對自己說的話,喃喃自語道:“妖怪的道,是什么道呢。”
第52章
京城這地界,按理來說寶珠應當相當熟悉才對,從李摯上京趕考,到后來李摯當上京官一直做到大學士,加起來一共十來年的時間,她一直都生活在這里。
只是那時李摯官做得大,寶珠因此一直謹小慎微,日日躲在后宅中,能不出門便不出門,生怕被人發覺李摯的妻子竟是個妖怪,害了他去。
即便偶爾出門,也是前呼后擁,被浩浩蕩蕩一群侍從圍著,輕易無法在地上走兩步。
那時莫說遠在千里之外的金鱗,就是據說是京城地頭蛇的鼠婆婆,寶珠也是從未聽聞過,她哪里知道,原來京城中有妖怪,妖怪們還有自己的小圈子。
金鱗的船停靠在京城東邊的碼頭,距離寶珠畏懼的寶塔山,尚且還有非常遠的距離,而鼠婆婆也恰好就住在東邊的京郊,離碼頭并不算很遠。
既然有的是時間,寶珠索性一路上溜溜達達,看看花看看草,若是路過的村莊恰好趕集的,她還要停下來在集市上逛一逛。
就這樣,寶珠優哉游哉地從上午一直走到了將近傍晚時分,方才來到了大黑個告訴她的位置。
這里是京郊一處僻靜的園子,離達官貴人們扎堆修宅子度假的地方有些距離,離京城也不算太遠,只是園子周圍一個鄰居也沒有,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地中。
這園子離遠了看灰撲撲的,走進了也仿佛早就荒廢了,大門口上有一塊匾額,寫著黍園,但匾額上的蛛網和灰塵已經結了厚厚一層,實在不像是還在住人的地方。
寶珠歪著頭想了想,伸出了一只手,吹出了一口妖氣,慢慢托著這妖氣,飛向匾額。
像是一滴水匯入了湖泊中,泛起了一圈圈漣漪。
寶珠只覺得眼前一花,眼前的景色便與剛才完全不同起來,原本破敗的黍園門口煥然一新,門頭上張燈結彩,掛著許多繩線打的大花生大桂圓,還貼著大大的囍字。
之前緊閉的大門洞開,園子里頭傳來陣陣歡聲笑語,隱隱還有絲竹之聲飄了出來。
大門兩旁還站著兩只一人高的大老鼠,上身穿著喜慶的大紅衣裳,十分有禮地朝著寶珠作揖道:“今日黍園有喜,婆婆嫁女,客人可是來吃喜酒的?”
可是趕巧了,寶珠剛進京,竟然碰上了鼠婆婆嫁女。
她略略一怔,連忙從身上找出了在虞山縣解救趙公子后,趙家人贈她的大金元寶,雙手遞給左邊的大老鼠,笑道:“是呢,一點薄禮,婆婆不要介意。”
寶珠送出手的金元寶锃亮簇新,嬰兒拳頭一般大,駭得大老鼠接到手有些手足無措,連聲道:“客人留下大名,日后婆婆要回禮的!”
“我叫寶珠。”寶珠笑嘻嘻道。
右邊的大老鼠連忙掏出喜簿,將妖怪寶珠,贈金元寶一錠寫在上頭,又沖園子里揚聲道:“貴客一位,里邊請。”
園子里鉆出一只半人高的紅眼大兔子,也穿著喜慶的大紅衣裳,朝寶珠微微躬身,沖寶珠道:“貴客請。”
寶珠也給大兔子行了禮,跟在她后頭往園子里走去。
這進了園子后,打眼望去,更是熱鬧極了,到處掛著鼠頭樣式的燈籠,擺放著花生形狀的燈盞,地上鋪著不知什么毛制成的大紅地毯,沿著抄手游廊一直鋪到了后頭的大花園中。
花園中此時已經有許多客人已經落座了,客人們長得高矮胖瘦各不一樣,都圍著圓桌團團坐下,眼也不眨地看著園中搭好的臺子,臺子上幾只小妖怪正在變戲法。
紅眼大兔子把寶珠領到一張圓桌旁,指著桌上的客人對寶珠道:“寶珠小姐,與你介紹一下,這位客人是老馬大爺,這位客人是媚媚小姐,這位客人是婉玉小姐。”
大兔子說罷,身形便原地消失了。
寶珠趕緊朝著幾位客人點頭。
老馬大爺妖高馬大,沉默寡言地朝寶珠頷首,媚媚小姐與婉玉小姐倒是活潑,笑嘻嘻地拉著寶珠坐在她們中間,又塞了一碟瓜子給寶珠,問道:“我們瞧著你眼生,以前沒見過。”
“我今日才到京城來。”寶珠很少來這樣熱鬧的場合,有些拘謹地對兩位小姐說著,“有朋友說了,讓我進京先找鼠婆婆,沒想到正巧碰上了。”
“哦,原來是新來的呀。”細長條身子、生著一對媚眼的媚媚連連點頭,“那是要來鼠婆婆這兒,在她老家人家面前混個臉熟。”
“是呢,不然你在京城不懂事,自己隨意尋了個營生,鬧出什么麻煩來,一會兒便被天師們收走了。”婉玉也贊同道。
“鼠婆婆本事很大嗎?”寶珠奇道。
“自然,鼠婆婆活了好多好多年了,與天師們有許多交情,妖怪們有事,天師都讓鼠婆婆出面處理了。”媚媚磕著瓜子道。
“京城中生活著許多妖怪呢,各行各業都有,我們安分守己,裝作凡人,天師不好管我們這種的妖怪,才交給鼠婆婆。”婉玉補充道。
“竟然是這樣,京城中竟然也生活著許多妖怪。”寶珠喃喃自語道。
她這樣的山野小妖,從未想過要在凡人間生活,一心想著要回山上,只覺得妖怪就該活在山里,從未想過有的同胞們與她的想法不同,更愿意與凡人一樣活在城里。
媚媚見她這樣吃驚,也奇道:“總待在山里有什么意思,哪個城里沒妖怪呢,大伙悄悄地聯系著,你恐怕少與同胞們接觸,這才不清楚吧。”
媚媚一眼便看穿了寶珠,道破了她此前的經歷。 是了,上一世的寶珠,從山上下來后便一心撲在李摯身上,從未交過什么妖怪朋友,這一世,也不過認識個賽雪、小滿,都老實巴交的,才活了幾年,腦子都沒開竅。
她都不曉得,妖怪在城里頭能做些什么呢?
寶珠想著,訕訕問道:“不知幾位在城中做些什么?”
媚媚掩口一笑,朝著寶珠拋了個媚眼道:“我啊,是蛇妖,在春風院做花魁,轉吸男子陽氣。”
寶珠啊了一聲,驚道:“這天師也不管嗎?”
“我注意著呢,又沒搞出人命來,反正常逛窯子的男子不碰上妖怪,也沒幾年就垮了身子,多浪費,還不如被我吸一吸呢。”
媚媚舉手投足間確實妖力充沛,已經隱隱有大妖的架勢了,寶珠點頭道:“這倒是個修行的法子。”
婉玉喚來大兔子,拿來一大盤的花生,一邊嚼一邊道:“我是個蜘蛛精,在龍鳳閣做大師傅,織衣裳。
寶珠又啊了一聲,她曉得這個龍鳳閣,是京城鼎鼎大名的制衣鋪子,老字號了。
就連原先李摯要給寶珠做衣裳,也大都是交給龍鳳閣趕制,沒想到里頭的大師傅竟然是只蜘蛛精!
寶珠的表情逗樂了婉玉,她笑著起身轉了一圈,讓寶珠看看她身上那間衣裳。
一件凡人衣裳,經過婉玉的巧手,變得流光溢彩,好看極了。
寶珠眼睛都亮了。
“你來找我做衣裳,我給你算便宜些。”婉玉笑瞇瞇道。
“婉玉在京城可出名了,若不是妖怪姐妹,常人可難得穿上一身她做的衣裳。”媚媚在一旁給寶珠說道。
寶珠生怕婉玉反悔,趕忙應了,又說了自己是山野狐妖,還不知道要作甚。
兩位妖怪小姐不以為意,笑著給寶珠介紹了許多營生。
這時一桌四只妖怪,三個女妖都介紹了自己,寶珠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一直坐著不說話,只顧著看戲法的老馬。
婉玉見寶珠看,拉過她道:“這是菜市街老馬,開肉鋪的,最善殺豬,只是他害羞,尋常不說話,倒不是失禮。”
老馬眼神仍然盯著臺上,只是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囁喏道:“你要吃豬肉來尋我,我不收你錢。”
寶珠哪有不應的道理,脆生生答應了。
話說到這兒,天色也有些暗了,戲臺上的小妖怪收了活計,朝客人們作了揖,走下臺去了,花園四處的燈籠、燈盞也都亮了起來。
臺下的客人們停下了交談,專注地看著臺上。
“新郎新娘要出來了。”媚媚湊到寶珠耳邊小聲說著,“其實這回鼠婆婆嫁的是養女,乃是一只白兔精。”
“那新郎呢?”寶珠道。
“等會兒你見了就知曉了。”媚媚神神秘秘的,不肯直說。
寶珠與媚媚咬耳朵時,臺上傳來了一聲咳嗽聲。
緊接著,一個穿著全套禮服的老太太,拄著拐杖憑空出現了,臺下客人們立即開始歡呼起來。
寶珠是來得晚,才被領到這張只坐了四只妖的桌子旁,這花園中擺了十幾桌,幾乎每桌都坐了十只妖怪,百余只妖怪一齊叫喚,氣勢極大,把臺上的鼠婆婆樂開了花。
妖怪嫁女,沒有凡間那樣多習俗,鼠婆婆在臺上說了幾句致辭后,便讓上菜,而后一對新人便相互扶著,從后頭走了上了,四面八方面朝著臺下客人行禮。
且不論臺上那只白兔精樣貌如何,她身旁那位相貌堂堂的新郎,竟然是個凡人!
寶珠眼睛都看直了。
一旁的媚媚與婉玉,見寶珠一臉的難以置信,捂嘴直笑。
“你說我若是剛告訴你了,可還有這效果?”媚媚朝著寶珠擠眉弄眼道。
“我可真是大開眼界,你們城里妖怪、城里人,實在是不一樣。”寶珠感慨。
她不錯眼地盯著那一對新人,總覺得有些不對勁的地方,趁著鼠婆婆帶著養女與女婿下臺敬酒,還未到她們這一桌,寶珠悄聲問身旁的女妖們:“這里分明都是妖怪,全都是鼠婆婆與白兔精的朋友,那凡人新郎成婚,怎的這兒沒一個凡人?”
媚媚與婉玉對視一眼,正想說話,斜眼看見老馬嘴上吃著菜,耳朵卻悄悄轉了過來。
她瞪了老馬一眼,把聲音壓得更低道:“還能為什么,那凡人的家人朋友,可都不知道呢。”
卻說這白兔精,名叫白玉團,年歲還小,長得玉雪可愛,是鼠婆婆的掌上明珠,千嬌萬寵長大的,向來都是想要什么,鼠婆婆便給什么。
前幾個月,白玉團與幾個妖怪小姐妹進京去玩耍,在酒樓中碰上了可憐的女子賣身葬父,雖說這是凡人間的事情,但白玉團有一顆好心,便要給那女子錢,讓她將父親好好下葬。
誰知她剛剛掏出了錢袋,有一位相貌堂堂的公子便伸手攔住了她,這位公子道,白玉團莫要看著那女子可憐,其實他們是騙子,不過是專門騙像白玉團這般心地善良的小姐公子的。
白玉團有些不相信,但是那位公子信誓旦旦,便拋下姐妹,將信將疑地跟著他一塊兒,偷偷跟著賣身葬父那女子身后。 只見那女子左拐右拐,回到了家中,她家里不僅有父母,還有許多姐妹兄弟,真是個騙子。
白玉團還小,見過的凡人也少,見自己被騙了,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那公子見她落淚,也慌了,連忙掏出手帕,細細地拭去了白玉團的淚。
公子手帕上的熏香很好聞,公子的手也很暖,白玉團抬眼一看,公子的臉也很好看。
這一看,白玉團一只小妖怪,便動了凡心,她時常借口上京玩耍,背著鼠婆婆去找那公子。
但鼠婆婆幾百年的妖怪,瞞的兩三回,白玉團與公子的事便露餡了。
鼠婆婆第一次對她大發雷霆,不許她與公子來往,鼠婆婆說,那凡人公子是個麻煩,再者若是他知曉白玉團是只妖怪,決計會怕得要命,再也不會與她聯系。
白玉團不信,她又偷偷從黍園跑了出來,找到公子,問他,若她是妖怪,公子會如何。
公子說,他不怕,他對白玉團情根深種,不管是妖怪還是凡人,他都愛她。
白玉團從此對這公子死心塌地,領著他回到黍園來,跪在地上求鼠婆婆,讓他們成婚。
媚媚說道這里,寶珠插嘴道:“這不是挺好的嗎?那公子竟然不畏懼白玉團是個妖怪呢。”
媚媚聞言,沖她翻了個白眼,跟婉玉使了個眼色。
婉玉抿嘴一笑,接著道:“壞就壞在,那公子自家姓石,母家姓裴,乃是京城中排的上號的衙內,鼠婆婆哪里敢讓他們成婚。”
“可他們現在不是已經成婚了嗎……”寶珠轉頭看向那位石公子,見他敬酒時不時與身旁的白玉團眼神交流,兩者之間感情很好的樣子。
“鼠婆婆拗不過養女,這石公子又說愿意為了白玉團放棄一切,他對父母只說要娶一位平民妻子,不要家中的聯姻,與父母家人大吵一架后,獨身一人搬了出來,他都這樣了,鼠婆婆還能不同意嗎。”媚媚嗤笑道。
寶珠遲疑道:“媚媚,你似乎不看好他們呢。”
“自然,我在風月場見慣了男子,他這種的不行。姓石的紈绔前幾個月還是窯子里的常客,我親眼見過的,難道這不過幾個月時間,他就變好了?”媚媚眉頭一挑,便說出了勁爆的消息。
寶珠啊了一聲,吃驚道:“這話,你與鼠婆婆說過嗎?”
“說了,跟小丫頭也說了,只是她不肯信,硬說石公子變好了,我也無法了。”媚媚無奈道。
婉玉倒是神情一直緩和,見媚媚這樣,笑著勸道:“我們妖怪活得長,即使白玉團被這石公子傷了心,左右不過幾年又好了,隨她去吧。”
“小妖怪有自己的造化。”媚媚越說聲音越大,坐在桌子那頭的老馬早聽完了,他把嘴里塞得鼓鼓的,甕聲甕氣道。
大家都這樣說,媚媚只能嘆氣,這時新人們也快要敬酒到他們這一桌了,大伙連忙戳了她幾下,讓她收拾好神情。
媚媚剛剛露出一笑,鼠婆婆便端著酒杯,帶著養女女婿過來了。 這是一個矮矮胖胖,極和善的老妖怪,她先笑著看了寶珠一眼,樂道:“你就是寶珠吧,他們都跟我說了。”
鼠婆婆說的是寶珠送來的大金元寶,但她并未挑明,只是沖寶珠擠眉弄眼道:“小妖怪可真上道。”
說罷,她又轉身一一跟桌上其他的妖怪們打了招呼,然后讓出位置,讓養女女婿上來敬酒。
方才他們這一桌還在討論這小兩口呢,此時湊近看到他們,寶珠不免多看了石公子幾眼。
沒想到這石公子很是敏銳,立刻便轉身看向寶珠,見是一位貌美的女妖怪,隨即露出了一個笑,又沖寶珠舉了舉杯。
寶珠連忙舉了杯,然后垂下了頭,再也不敢多看。
鼠婆婆這個喜宴,辦得如同老友們聚會一般,新人們敬完酒了,百來只妖怪還沒有要起身告辭的,都極其自在地拉著同桌的妖怪說話喝酒,場面熱鬧極了。
這些妖怪也沒說要去鬧洞房的,新人們去洞房后,鼠婆婆干脆也出來,每桌坐上一會兒,與妖怪們喝起酒來。
酒過三巡,鼠婆婆被灌了一肚子酒水,也有些迷瞪起來,她左右一看,忽然出聲道:“不對啊,怎么我嫁女這樣大的事,城中來的妖怪數量不對啊。”
也是鼠婆婆極有威望,她說這話,妖怪們都不曾想到別的,第一反應便是莫非有小妖被事情絆住了?來不了?都在找究竟是誰沒有來。
眾妖怪找了一會兒,守門的大老鼠忽然出現道:“婆婆,小滿來了。”
“哎呀。”鼠婆婆一拍手,“是了,是他們倆沒到。”
她剛想站起來,不防另一桌的寶珠聽到這個名字,站得比她還快。
月亮門外,一個高大的身影滿頭大汗地出現在了。
牛妖小滿捧著一個禮盒,跟在大老鼠身后來到了鼠婆婆面前,笑比哭還難看地說道:“我來遲了,婆婆嫁女,這是我們一點小心意。”
他剛想再說什么,寶珠已經猛地撲了上去,激動地拉著他道:“小滿!是你啊小滿!”
小滿垂眸一看,萬萬沒想到竟然在鼠婆婆喜宴上看到了寶珠,也是驚喜地抓著寶珠胳膊大叫道:“寶珠!你竟然在此!”
兩只小妖高興地又哭又笑,半晌,才被鼠婆婆做主分開來。
鼠婆婆皺眉道:“你來時臉色不對,可是發生了什么事?”
“對啊……賽雪呢?”寶珠也反應了過來。
小滿從見到寶珠的喜悅中回過神來,臉上表情又驚慌起來,六神無主道:“賽雪被關起來了!”
第53章
鼠婆婆辦的嫁女喜宴,終于在子夜前散了。
只是酒席雖然散了,但京城此時早已經進入了宵禁的時間,這時沒有得到許可的妖怪在城中行走,若是被抓走,少說也要在異人寺脫一層皮。
索性許多客人都留在了黍園當中。
反正大家都是妖怪,彼此之間也沒有那樣多的講究,鼠婆婆把花園中的大圓桌一撤,賓客們或者變成了原形,各種生靈橫七豎八地睡了一地,或者去了前院給客人們留的院子歇息。
唯有小滿與寶珠,心中有事,還絲毫沒有睡意,趁著鼠婆婆去安置客人,連忙交流了彼此這段時間的去向。
小滿先開口說了他與賽雪這幾個月做了什么。
那一日自葛家堡分別后,小滿與賽雪已經不敢再往山里鉆,生怕又遇見了可怕的大妖怪,把兩人抓去吃了。
兩只小妖一商量,覺得凡人城鎮雖然妖怪們到處不方便,但好歹有天師坐鎮,只要自己不作惡,比山里安全許多。
他們便隨意尋了一處凡人城鎮,拿出從山里撿的一對真路引,老老實實地假扮一對凡人兄妹,在城中尋了一處便宜的房子,用從山里打來的獵物換了錢,租下房子住了下來。
雖然是安定下來了,但這又生出了另外的麻煩,凡人要生活,必然每日要做活,換來銀錢租房子買糧食,賽雪與小滿若是想要更好地扮做凡人,不教周圍的百姓起疑,也要與凡人一樣,選個什么營生掙點銀錢。
他們原本是想上山打獵掙錢,但沒過多久就發覺,原來對于凡人來說,大山也是有主人的,尤其是靠近城里的山,更是屬于富貴人家,尋常凡人連去撿柴火都不行,何況打獵,若是被發現了,又會引來麻煩。
兩只小妖只得另尋辦法。
小滿這牛妖力氣極大,腦子卻不靈泛,想了許久后,索性決心每天出門做力工,去碼頭扛過包,凡人一次最多扛兩包,他一次能扛六包,一日下來能掙普通力工六倍。
又去給城里的店家送貨,一次能送上比凡人送的多好幾倍的貨物。
這還是小滿不愿引人注意,節約地使力氣的結果。
小滿便心滿意足地安分下來,每日活動活動筋骨,很快便在城里混開了。
只是賽雪卻不如小滿那樣容易找到營生。
她是天生的弱小,人身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黃毛丫頭,又瘦又小,既沒有力氣,也不會許多妖法,凡人根本不要這樣的小丫頭做活,賽雪只能一日到頭悶在家中,等小滿掙錢回來。
賽雪哪里肯承認,小滿這個傻大個比自己有用多了,她一日到頭都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凡人營生。
終于過了幾日后,被她找到。
那時他們租住的那戶人家的兒媳婦懷孕了,這家人已經生了四五個胖小子,實在想要一個姑娘,一家人還去廟里上過香,祈求老天能賜給他們一個女孩兒。
賽雪那日無聊,去尋他們家小子玩耍,聽小子們說了他們娘想要個妹妹的事,進屋找到那兒媳婦,輕輕一嗅,便篤定道,肯定是女孩兒,還是雙胞胎。
兒媳婦抿嘴一笑,只當賽雪這個黃毛丫頭嘴甜,給她塞了一塊糖了事。
結果不久后,兒媳婦早產了,他們家果然多了一對雙胞胎女兒。
這下可不得了了,房東拿了紅雞蛋送到賽雪房中,又帶了要臨盆的侄兒媳婦來問她,侄兒媳婦肚里是男是女。
賽雪嗅了嗅,說是個男孩,又皺眉對房東說,他身上味道不好聞,怕是得了隱疾。
房東駭得立刻去看大夫,果然查出身上有陳年的老毛病,之前因為年輕沒有犯,年紀大了就要顯出來了。
他侄兒媳婦過了不久,也如同賽雪所言,生下了一個男孩。
神棍賽雪的名頭,立即傳遍了城里。
自從后,來找賽雪看兒女、看壽命的凡人絡繹不絕,幾乎要把他們家本來就破的門檻踩塌。
賽雪也順水推舟,收下錢財無數,成了城中有名的神棍。
這下,原本城里的地頭蛇們不干了,紛紛宣揚,說賽雪剛來城里時,不過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丫頭,半點本事沒有,就是個騙子。
賽雪氣得要命,可她剛剛進城時確實未曾想過要當神棍,留下許多不夠神棍的漏洞——比如她一進城就找了一處大戶人家想進去當侍女,要包吃包住還能隨時回去與小滿團聚等等。
賽雪當即就決心離開這座城,要從頭開始,去另外的凡人城鎮當最厲害的神棍!
小滿反正到哪兒都是扛大包,自然同意,兩只小妖這會兒有了經驗,賽雪干脆絲帶蒙眼,裝作瞎子,又買了好衣裳,雙手一背,從黃毛丫頭搖身一變,變得仙風道骨起來。
他們此時也不再定居某個城鎮,而是一路在各個凡人城鎮游歷,一邊掙得盆滿缽滿,一邊還有心看看能不能與寶珠相遇。
直到有一天,賽雪出了一趟門,手里捧著凡人贈與的大元寶,撤下蒙眼的絲帶,對小滿道,她想要去京城。
小滿對寶珠說:“她在外頭認識了一個妖怪,聽那妖怪說了京城有許許多多的妖怪生活在城內,還有一位鼠婆婆能幫忙處理與凡人之間的關系,我們就搬到京城來,還買了小院住下了。”
寶珠聽著小滿說他們一路以來的經歷,也是大開眼界,贊道:“沒想到賽雪竟然也成長了許多。”
不過想到小滿先前說的賽雪被關起來了,寶珠又皺眉道:“她這些日子與許多凡人們打交道,想來已經有了經驗,這回又是怎么了?”
小滿剛想回答,那邊鼠婆婆已經安頓好了賓客們,在月亮門前沖著他們招手道:“來我書房。”
于是乎,小滿與寶珠便從花園轉移到了鼠婆婆的書房里,鼠婆婆讓大老鼠沏了一壺茶,又給他們一妖倒上一杯,沖著小滿道:“說罷,賽雪丫頭惹了什么事?”
小滿連忙將賽雪在城中惹上的麻煩說給兩只妖聽。
原來,賽雪與小滿進了京城后,便在庶民扎堆的城南買下了一間小院,賽雪仍舊做神棍買賣,小滿白天就去南邊碼頭扛大包。
這京城中,到處都是大人物,賽雪一開始還頗為謹慎,越是看著富貴的客人,她說話便越小心,只是沒想到,有那等富貴客人,平日節儉,衣著與庶民無異的。
那貴客姓朱,家中是城南有名的藥材商人,父母只得了他一個男丁,看得跟眼珠子似得,十幾歲便給他娶了妻子,妻子是朱老爺生意伙伴的女兒,姓元。
這朱公子與元小姐,剛剛成婚的那幾年,還是過了一段郎情妾意的好日子,只是后來,朱公子變了。
原本元小姐管朱公子管得嚴,平日里不許他吃花酒逛窯子,他們感情好的那段時間朱公子倒是聽話,等到元小姐接連生下了三個女兒后,朱公子開始偶爾在夜不歸宿。
直到今年年初,元小姐生下了第四個女兒。
這回,朱公子徹底地變了心,除了偶爾還去元小姐院里看看女兒們,平日里都在外頭浪蕩。 元小姐去跟公婆告狀,公公不說話,婆婆教導她,既然生不出兒子,還是要對丈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才好。
元小姐氣得回了娘家,結果娘家親媽把她轟了回來,要她看著四個女兒的面上,忍著。
而朱公子,在妻子四處尋求幫助的日子里,遇上了一位賣身葬父的可憐女子,他慷慨為這位女子埋葬了父親,又在外頭買了宅子安置她,女子身子一軟,慷慨地給他懷了一個孩子。
外室一開始沒說,等到肚子大了胎坐穩了,才告訴朱公子,這下朱公子坐不住了,他要將這女子娶回家去,少說也要做個貴妾。
元小姐聽聞這個消息,當場便癱坐在地,等她回過神來,揚言道,朱公子已經有了四個女兒,若這女子肚子里是個女兒,那便將女兒接回來,除非是兒子,才讓外室進門。
朱公子說,外室肚子里一定是兒子,現在便要領她回來。
兩人大吵一架,誰也不服誰。
只是,朱家老爺夫人曉得了這件事后,想到元小姐生的四個女兒,他們動了旁的心思。
正巧,賽雪此時在城南名聲鵲起,到處都在說新來的那個女瞎子真正看得準。
朱老爺便做主,讓朱公子帶著外室去找賽雪瞧一瞧。
朱公子與元小姐,拉著朱公子的外室便去找到了賽雪,央她看一看。
賽雪蒙著眼呢,只用余光,看見了朱公子腳上一雙灰撲撲的鞋,還有兩位女子身上都十分簡樸的裙子。
她不當一回事,嗅了嗅后,告訴朱公子,外室肚子里是個男孩。 朱公子歡天喜地的把外室娶回了家,過了近一月,外室在朱家早產生下了一個足月的女孩兒。
朱公子傻了眼。
外室也傻了眼,孩子生下來后,她便跪在床上,哭天搶地地說肯定是個男孩兒,是被人換走了。
正院的元小姐冷笑一聲,說自己什么也沒做。
朱公子大怒之下,與妻子大吵一架,但畢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能休了,只得將怒火全都發泄到了可憐的賽雪身上,把神棍賽雪告到了城南兵馬司,說她是個騙子。
朱家正好有個親戚在城南兵馬司做副指揮,當即就帶著校尉們找上門,將糊里糊涂的賽雪關進了大牢里。
而小滿今日一早便出門了,直到下工回來,尋賽雪一塊兒去鼠婆婆的喜宴時,才發現賽雪被抓走了。
他立即到處打聽出了什么事,直到天黑,才找到關系,塞錢給了兵馬司看大牢的小卒,弄明白了出了什么事。
這時,京城早已開始宵禁了,小滿又冒著極大的風險,悄悄地溜出了城,來找鼠婆婆想辦法。
先前小滿說的,鼠婆婆聽了臉色都未變,可聽到小滿說自己宵禁后偷偷溜出城,嚇得拍胸道:“你這小子,就算明日一早來尋我又如何,你若是被巡城的天師抓住了,賽雪到沒事,你是吃不了兜著走。”
小滿苦著臉道:“我擔心。”
寶珠地拍拍小滿的胳膊,轉頭看向鼠婆婆道:“別擔心了,婆婆都這樣說了,定是能將賽雪從牢里撈出來的。”
鼠婆婆嘿嘿一笑,乜了寶珠一眼道:“不必拿話激老婆子,賽雪只要沒有當著人前暴露妖怪的身份,應當好辦,這事我去打聽打聽,大不了使點錢。”
見眼前的寶珠與小滿都放松下來,鼠婆婆又拍了拍桌,嚴肅道:“賽雪這回,不過是得罪了那城南兵馬司副指揮的親戚,便輕易被關進了大牢,若是得罪了更大的官呢?凡人不像我們妖怪,越是身份高貴,越是心眼小,你們要把我這句話牢牢記在心里。”
寶珠與小滿連連點頭,都說自己曉得了。
鼠婆婆這才滿意,要他們先去歇一歇,明日一早她便進城去撈賽雪。
寶珠哪里睡得著,與小滿一塊兒蹲在黍園的抄手游廊中,兩只小妖絮絮叨叨地聊著天,寶珠將自己這幾個月的遭遇也說了明白。
小滿聽得一愣一愣,瞪大了眼道:“寶珠,你還活著,可真不容易,你這幾個月比我和賽雪艱難多了。”
寶珠也唏噓道:“是啊,我也算得上運氣好了。”
兩只小妖蹲了一夜,終于等到了天亮,正等著鼠婆婆準備好,好出發去京城呢,不防后院中出現了一位公子,順著抄手游廊往前頭走,乍見到寶珠,眼前一亮道:“小姐為何在此處。”
正是鼠婆婆的養女婿,石公子。
寶珠心頭有些別扭,還未答話,小滿巨大的身軀往她身前一擋,悶聲悶氣道:“我與姐妹在這兒等婆婆呢。”
石公子眨了眨眼,像才見到小滿一般哦了一聲,禮貌道:“婆婆應當馬上出來了。”
他話音未落,后頭白玉團扶著鼠婆婆,娘倆緊緊挨著,一塊兒從后院走了出來。
鼠婆婆原本還在小聲地對白玉團說著什么,一抬眼,看見眼前氣氛微妙的三人,頓時停了下來,她眼中精光一閃,慈愛地對石公子笑道:“我女婿倒是走得快,一眨眼便不見了。”
不待他回答,又對寶珠他們道:“寶珠與小滿等我呢?我們走吧。”
鼠婆婆說罷,拍了拍白玉團的手,拄著拐走在了最前頭。
寶珠與小滿連忙跟了上去。
小滿當著石公子的面沒說什么,三只妖怪走到正院時,他瞅準了鼠婆婆沒注意的時候,低聲對寶珠道:“石公子不正經,若不是鼠婆婆的女婿,我要揍他一頓。”
這呆子,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寶珠贊許地看了小滿一眼,也學他低聲道:“在外頭,若是有壞人這樣看賽雪,你狠狠揍他。”
“我已揍過許多個了。”小滿搖頭晃腦地沖寶珠展示了自己的拳頭。 走在前頭的鼠婆婆耳朵動了動,扯了扯嘴角,回頭對他們道:“年輕的小妖怪,怎么還沒我老婆子走得快。”
寶珠與小滿立即噤聲,快步跟在鼠婆婆身后,出了黍園,坐上了大老鼠們架著的馬車。
馬車一開始朝前走,大老鼠們就變做兩個留著小胡子、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莫約走了半個時辰后,他們在車前道:“婆婆,要進城了。”
在車廂中打盹的鼠婆婆應了一聲,馬車停頓了片刻,旋即又開始朝前走。
這時候馬兒走在路上的聲音也變得清脆起來,想來他們已經進城了。
寶珠有些心癢,按捺不住地撩開了一點簾子看向外頭。
果然是京城,百姓們瞧著便與下頭府城中的不一樣,寶珠一邊看著,一邊回憶著上一世,不知不知中,馬車便來到了城南兵馬司的衙門前。
馬車停下后,鼠婆婆方才睜開了眼,嘆息對小滿道:“扶老婆子一把。”
小滿連忙與寶珠一起,小心地攙扶著鼠婆婆下了馬車。
鼠婆婆站在衙門前,抬頭看了看匾額上城南兵馬司的字樣,自言自語道:“既然是副指揮的親戚,少說也要尋個資歷相當的。”
說罷,鼠婆婆指揮著寶珠與小滿道:“你們先去牢里探望賽雪,聽她怎么說的,我去找找人。”
大老鼠變成的人掏出了令牌,對寶珠他們使了個眼色。
寶珠與小滿跟了上去,他們掉了個頭,朝著城南兵馬司大牢的方向走去。
等來到大牢前,這原本小滿求爺爺告奶奶才輾轉得知了一點賽雪消息的地方,大老鼠拿著令牌給小卒們一瞧,領著兩只小妖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這真是,寶珠與小滿互相使著眼色,都覺得鼠婆婆真是厲害極了。
大牢有一半都埋在地底下,他們三只妖一邊往地下走,一邊察覺到一陣陰涼濕冷。
這時候才九月下旬,京城的天氣剛剛不再燥熱,大牢中卻陰冷的讓妖怪瑟縮。
牢中兩邊的鐵欄后,被關著的凡人們無不身上裹著厚厚的衣裳。
寶珠看了一眼,小聲地問大老鼠道:“他們哪來的厚衣服?”
大老鼠搓了搓食指和拇指,又看了一眼上頭。
寶珠哦了一聲,后知后覺對小滿道:“咱們也應當帶點衣裳。”
大老鼠變戲法一般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包裹,沖寶珠道:“婆婆囑咐過了。”
寶珠還未來得及與小滿感慨鼠婆婆心細,忽然便停下了腳步。
此時他們已經走到了大牢的最深處,這里一間牢房中,關押著一個瘦瘦小小的黃毛丫頭,她頭發也亂了,身上穿的衣裳也臟了,小小一只抱著膝蓋埋著頭,縮在角落之中。
正是許久不見的賽雪。
好好一只漂亮的白貓,從來最愛干凈的,怎么搞成這樣子。
寶珠一陣心酸,眼眶都紅了,輕聲喚她道:“賽雪,是我。”
賽雪聽到了寶珠的聲音,猛地抬起頭看向牢門外,又不敢相信地起身走上前,左右看著寶珠的臉。
看了半晌,賽雪嘴一扁,抓著鐵欄嚎啕大哭道:“寶珠,你怎么才來啊。我、我被關起來了,我以后再也不當神棍了!”
第54章
賽雪在牢里哭得可憐,寶珠與小滿在外頭看得心疼。
他倆讓大老鼠看著,略施妖法,小心鉆進了牢中,寶珠給賽雪裹上厚衣服,小滿在一旁安撫地摸摸她的頭。
寶珠把賽雪摟在懷里,給她搓搓冰涼的手,道:“鼠婆婆去找人了,不過多久就把你弄出去了。”
她說罷,沖著小滿連連使眼色。
小滿會意,也跟著點頭道:“是啊,婆婆那樣厲害,你不要擔心。” 賽雪哭夠了,揪起小滿的衣裳下擺擦了擦臉,氣憤道:“我一個妖怪,要真想出去,凡人又怎么能管得住我,我就是不服氣,明明我已經夠安分了,絕不招惹富貴人家,那豬頭公子卻穿的破衣服騙我!”
她越想越氣,跺腳道:“若我知道他是個有錢人,我就不把話說的那樣明白了,定要裝神弄鬼一番!”
寶珠嗅覺也靈敏,可她卻聞不出凡人肚子里孩子是男是女,因此她猶豫了一會兒,小聲對賽雪道:“你當真沒弄錯嗎?”
賽雪氣得在寶珠懷里直蹦跶,嚷嚷道:“他帶來的女子肚子里就是個男孩兒!”
“哎喲,知道了知道了。”寶珠的下巴被賽雪撞得咔咔直響,趕緊雙手使勁,把賽雪緊緊箍住,“那一定是豬頭公子家里的緣故,賽雪一定沒錯。”
一旁的小滿也出言替賽雪說話:“我們一路走來,賽雪確實一次都沒有認錯過。”
這到把寶珠弄糊涂了,她想了一想,試探地對賽雪道:“這些凡人大戶真難對付,就像你說的,要不出來后別做神棍了?”
哭也哭了,脾氣也發了,忽然聽到寶珠這樣說,賽雪一愣,囁喏道:“這個,要不出去再說吧。”
這話一說,寶珠就曉得了賽雪心中還是想要繼續這做營生,她抬頭與小滿相視一笑,正想再說什么,外頭的大老鼠叫嚷了起來:“快些出來,來人了。”
兩只小妖慌忙又從牢中鉆了出來。
原來是他們在大牢中呆的太久了,小卒們生怕鬧出什么事端,下來趕人,這回鼠婆婆的令牌也不好使了,三只妖怪被看大門的小卒板著臉趕出了大牢。
出了大牢后,寶珠與小滿眼巴巴地看向大老鼠,小心翼翼道:“鼠婆婆那邊?”
大老鼠背著手,自顧自地往城里走去,道:“婆婆上午找人,吃頓午飯,下午事情應當就辦妥了,我們尋個茶樓等著吧。”
于是由小滿做東,找了一處離城南兵馬司不遠的茶樓,三只小妖要了一壺茶水,幾碟子零嘴,又去隔壁面館要了三碗陽春面,一邊嗦面,一邊聽茶館里頭的說書人講故事。
大老鼠聽得搖頭晃腦,寶珠與小滿心不在焉地直看日頭。
一直到了下午時分,果然如同大老鼠所言,鼠婆婆的馬車朝著城南兵馬司駛了過來。
寶珠與小滿立即甩下大老鼠,迎了上去。
馬車上的鼠婆婆,大中午地喝了頓大酒,醉醺醺地用拐杖撩開簾子,剛想下車,便看到了車下兩個翹首以盼的小妖,咧嘴一笑道:“等得久了?”
“不久不久,婆婆辛苦了。”寶珠甜甜一笑,期待地望著鼠婆婆道。
鼠婆婆搖頭晃腦地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手上的拐杖點了點寶珠與小滿,道:“弄清楚了,去門口等著吧。”
說罷,一頭鉆進了城南兵馬司衙門。
不一會兒,衙門里走出來兩個小吏,朝著大牢的方向走去,寶珠拉著小滿趕緊跟了上去。
兩只小妖鬼鬼祟祟地在外頭徘徊了一會兒,就看見小吏身后跟著豆芽菜一般的賽雪,從大牢中走了出來。
寶珠歡呼了一聲,立即上前去迎接賽雪。
真是一個好日子,賽雪出獄,又與寶珠重逢,三只小妖雀躍著決定去菜市街找老馬要一個鹵豬頭,大吃一頓。
這時,鼠婆婆的馬車也噠噠地來到了他們身后,鼠婆婆一身酒氣地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沖寶珠道:“與你說一句,這回辦事,加上請客吃飯送禮,將你送來的金元寶用掉了,你可介意?”
寶珠哪里敢說介意,擺手道:“后頭還得請婆婆吃酒呢。”
“還吃什么酒。”鼠婆婆癱倒回了車廂,聲音隱隱從里頭飄了出來,“你們這些小妖少給老婆子惹麻煩就謝天謝地了。”
她話音未落,大老鼠們已經架著馬車走遠了。
寶珠目送鼠婆婆走遠后,歡快地扭頭道:“還等什么呢,去買肉呀。”
小滿領路,三只小妖蹦跶著來到了菜市街,尋到了妖怪老馬的豬肉鋪子,花極少的錢買了個十幾斤鹵豬頭,又在隔壁打了幾斤酒,蹦跶著回了小滿與賽雪的家。
這妖怪的家,也是極其不同的,從外頭看上去,不過就是與旁邊鄰居家里一般帶院子的小宅子,后頭住家,前頭有個小門臉,拿來做生意。
只是甫一踏入這間小院,寶珠環顧四周,驚道:“你們倆睡哪兒呢?”
只見小院中搭了一間碩大的牛棚,占據了半拉院子,攏共就兩間房,除了堂屋外,另有一間房房門大敞,里頭擺滿了高高低低地樹樁子。
小滿指著牛棚道:“這兒啊。”
賽雪指著全是樹樁子的屋子:“那兒啊。”
寶珠撓了撓頭,感慨道:“原來我還不夠妖怪呢。”
說話這會兒功夫,小滿已經將桌椅從堂屋里搬了出來,三只小妖坐在院子中,吹著秋天的小風,曬著稍微有些暖意的太陽,將一只豬頭分作三份,又各自倒上了小酒,大嚼特嚼起來。
酒過三巡,賽雪喝得小臉緋紅,一邊惡狠狠地嚼著口中的豬頭肉,一邊恨道:“豬頭公子這回當真害我不淺,這事不能這樣算了。”
寶珠許久沒喝酒,有些上頭,聞言豪邁道:“該怎么辦,你說個章程!”
“先去他家探一探,看看昨日生下來那個孩兒,究竟是真是假。”賽雪道。
“探!”小滿猛地一拍桌子。
說干就干,趁著這時候離天黑還有些時間。
三只小妖一抹嘴,賽雪打頭,小滿殿后,在大街上一陣流竄后,來到了城南一處僻靜的地方。
這里的宅子占地頗大,大門也氣派,一瞧就跟賽雪家不是一個檔次的地兒。
“我瞧瞧,豬頭公子。”賽雪迷迷瞪瞪地看著大街兩邊大門上的匾額。
“什么豬頭,是朱公子。”寶珠不得不糾正她。
兩只小妖正在掰扯究竟是什么公子,小滿一拍大腿,指著一間大宅子道:“就是這兒,朱府。”
“走走走。”寶珠卷起袖子,樹葉一般飄上了朱府的院墻,率先翻了進去。
賽雪與小滿緊接著也跟上。
三只小妖在屋檐上一陣飛檐走壁,正迷茫呢,忽然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啼哭。
他們連忙調轉方向,循聲找到了一處偏僻的小院。
寶珠上了屋頂,賽雪躲在窗外,小滿想要跟寶珠一樣上房頂,笨重的身軀一個沒注意,踩碎了一片瓦。
瓦片噼里啪啦從屋頂上掉了下來,驚動了人,屋里傳來了虛弱的女聲:“誰啊。”
賽雪與寶珠僵在了原地,小滿趕緊整個趴在了屋頂上。
吱呀一聲,房門從里頭被打開,一個侍女探出頭左右看了看,縮回頭道:“無事,恐怕是野貓。”
那虛弱的女聲長嘆一口氣,幽幽道:“到了這個地步,連野貓都能欺負我。”
寶珠悄悄從屋頂上掀開了一片瓦,俯下身子朝里頭看出。
昨日這女子方才生產,房間里此時都有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熏得寶珠有些難受,她屏住呼吸后,在房間中看見了一個搖籃,里頭睡著一個女嬰,正有氣無力地哭著。
床上躺著的產婦,并不親近她,任由女嬰哭泣,只有她哭得狠了時,才不耐煩地讓侍女去哄哄。
可女嬰分明是餓了,侍女又沒奶,如何能安撫她,只能焦急地抱著哄,又回頭對產婦道:“您也沒奶,還是得跟公子說一聲,尋個奶媽來。”
“我現在去說,他能理我嗎?”產婦抹了一把淚,又嘆一聲。 幾個小妖怪看得清楚,房間里確實是剛生產完的產婦,還有一個女嬰,并沒有賽雪說的男孩兒。
賽雪有些疑惑,跳上屋頂對寶珠輕聲道:“我覺得不對呀。”
寶珠點點頭,確實不對。
倒不是說產婦與嬰兒身上哪里不對,而是這房間中,還有另外一股血腥味,凡人聞不到,妖怪們卻能分辨的清楚。
這是怎么回事?
寶珠給了同伴們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從屋頂上落下,在這間小院中四處查看。
在小院的院墻下,寶珠忽然停下了腳步,低著頭一陣輕嗅,又沖同伴揮揮手,示意他們都過來瞧瞧。
三只小妖聚在這角落中,不住地嗅聞著。
賽雪先抬頭,奇道:“怎么有股子妖怪的味道。”
“有妖氣。”小滿也肯定道。
“是了。”寶珠站起身來,撐著墻朝外頭看去,“這里堵墻離大街不遠呢。”
“難道,是哪位同胞把孩子換走了?”賽雪驚了,“這是什么癖好!”
“總之,先跟上去瞧瞧。”寶珠道。
“瞧!”小滿點頭道。
好在他們來的早,這同胞也不甚愛干凈,隔了一日,那妖氣還是極明顯,三只小妖又循著味兒,翻出了朱府。
他們跟著妖氣,不過走了兩個街道,又來到了一處大宅子前,寶珠抬頭一看,宅子門口的匾額上寫著兩個大字——元府。
“好熟悉啊,好像在哪兒聽過。”寶珠歪頭看向賽雪。
“我也聽過。”小滿也看向賽雪。
賽雪摸著下巴,左右踱步了一會兒,猛地抬頭道:“豬頭公子的妻子不就姓元嗎?”
“啊,真是他妻子做的呀!”寶珠也驚呼。
“可是,這事怎么跟妖怪扯上關系了呢。”小滿不明白。
“不管是怎么回事,這妖怪已經是我頭號大敵!”賽雪憤怒地看著元府的匾額,高高挽起袖子,“我要把他找出來,揍他一頓!”
寶珠不留痕跡地打量了一番賽雪,著重看了看她柴火棍一般的胳膊,與小滿換了個眼神,輕咳一聲道:“先將他找出來再說吧。”
三只小妖又翻墻摸進元府,跟著妖氣找到了前院的倒座房,他們敲了敲倒座房隔出來的一間院子的門,一齊插著腰等著里頭的妖怪開門。
里頭門一開,一個長相清癯的中年男子出現在眾妖面前,他看到外頭三個面色不善的同胞,一愣,拱手道:“三位這是?”
小滿仗著身體強壯,向前猛地一擠,三只小妖便擠進了這妖怪的院子里。
“做什么呢?昨兒吃酒我們不是在鼠婆婆那兒見過嗎?”中年男妖驚道。
寶珠與小滿一言不發地站在賽雪左右,斜眼盯著男妖。
“誰跟你見過,我跟你昨兒沒見著,都怨你,你快些把從豬頭那兒偷來的孩子還回去!”賽雪跳起來大聲道。
“什么孩子!我可不知道!”男妖一陣驚慌,連連否定。
“你還說不知道,你多少天沒洗澡了!味大的兩天都不散,我們都在朱家宅子里聞到了!”賽雪跳腳道。
男妖一陣心虛,聲音也小了起來,他道:“那可不行,若是還回去,元小囡可就受苦了。”
男妖跟寶珠她們解釋起來。
他是犬妖,名叫算盤,他從好多年前起,就在京城里當賬房,因十分擅長算賬,在來到元家做活后,被東家奉為座上賓,待他極好。
不僅在前院給他隔了一間好院子,還送上侍從服侍他,每年到手的銀錢更是不用說。
算盤也覺得元家待他好,因此這一回,在元家一氣做了二十多年。
這二十多年,元公子都變成了元老爺,也生下了許多孩子,每一個孩子,算盤都親自教過他們算賬。
元老爺一共十個孩子,這里頭,算盤最喜歡小囡,小囡最聰明,不論是算數、記賬、查賬,小囡都是孩子里頭最厲害的一個。
他教了小囡好幾年,忽然有一天,元老爺不讓他再教了。
算盤急了,找到元老爺,說小囡明明天賦極佳,為何不讓她再學?他可以將一身本事都教給小囡的。
元老爺一嘆,對算盤道,小囡再聰明,也是女子,也要嫁人,學得好了,不是便宜了婆家?
算盤說,那就讓小囡留在家中不嫁了。
元老爺笑了起來,說道,元家有好幾個男孩兒,還輪不到小囡繼承家業呢。
算盤又要去問小囡,結果小囡已經在待嫁了,他連話都不好再跟小囡講,只能遺憾地看著她嫁人離開了元家。
后來,小囡也回來過幾次,一開始的時候,她看上去還很快活,臉色紅潤,面上帶笑,算盤見到她時,她恭敬地叫他師父,只是并不再說學算賬的事。
算盤只能安慰自己,凡人女子就是這樣,到底還是要與丈夫相處好,對她們來說才是幸福。
只是后來,小囡每次回家,臉上的憂愁就更多一分。
算盤打聽了,是因為小囡生了三個女兒的緣故,夫家人還有她丈夫,都待她不好了。
小囡回來哭訴,元太太還要斥責她,讓她為了女兒忍著。
算盤很生氣,他找到小囡,問她,可需要師父去尋她丈夫出氣。
小囡只是搖頭,含著淚對他說,她還想跟師父學算賬,問師父還教不教?
算盤當然教,只要她肯學。
他偷偷地又開始教導已經是人婦的小囡,小囡還是一教就會,一如從前的聰明。
只是今年年初,小囡又懷了孩子。
她憂愁地對算盤說,若又是個女孩兒,不知該如何對朱家人交代,這樣說了幾個月后,小囡確實又生了女孩。
這時候,小囡到看開了,她對算盤道,女孩兒也能守家業,只要教導的好,到時給她們招個女婿在家里,一樣的。
她能這樣想,算盤很高興,犬妖一直就覺得小囡是兄弟姐妹中最聰明的一個。
只是沒過過久,小囡忽然精神垮了,不再跟算盤學習,算盤焦急不已,哄了半天,她才對算盤道,她丈夫在外頭置的外室懷孕了,找人算了,是個兒子,如今已經進門了,若是真生下男孩,她的四個女兒恐怕只能得一份嫁妝,隨意地嫁了。
小囡對算盤道,她學了一肚子本事,不如一個肚子。
小囡崩潰了。
算盤無法接受,他指天發誓,他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
說到這里,算盤的眼里已經有淚光在閃爍。
“所以你偷偷將那女子的孩子換成了女孩?那原來的男孩又去哪兒了?”寶珠追問道。
“我特特找了一戶人家,也是有了許多女孩,更愛男孩的,家中富裕,不會虧待了他。”算盤道。 “可你害慘了我!”賽雪暴起,將自己被關進牢中的事說了一遍,“你是不是與那元小姐有了私情,才這般幫她!”
算盤聞言,比賽雪更加憤怒,恨道:“我一個妖怪!怎么會跟凡人一樣滿腦子都是褲.襠里那點事,你這是侮辱我!”
“那你把兩個孩子換回去,還我清白!”賽雪嚷道。
“我不!那元小囡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算盤聲音比賽雪還大。
一旁的寶珠也猶豫道:“你為了幫助元小姐,將孩子換走了,可生下孩子的女子就與親生孩兒分離了啊,我瞧她待你換過去的女孩兒也不好。”
她停頓了一會兒,又補充道:“這件事要是被異人寺知道了,你在京城老老實實待了這么多年,豈不是全毀了。”
“反正,我是絕對不會換回去的!”算盤雙目通紅道。
“好啊,你這害人精!”
賽雪氣得失去了理智,一拳打向了算盤——
然后被算盤隨手一揮,整只妖砸在了院墻上,嵌進了墻里。
“賽雪!”寶珠與小滿驚呼。
“誰勸我揍誰!”算盤氣得腦子發昏、胡言亂語。
小滿怒道:“你這臭妖怪!”
說罷,隨即伸出沙包大的拳頭,與算盤肉搏起來。
別看算盤看上去不壯,可他斗毆的經驗顯然比小滿豐富,兩只妖怪打起來,小滿被打中三拳,才能回上一拳,沒一會兒便被揍得鼻青臉腫。
寶珠把賽雪從墻上摳下來后,只見這邊地上的賽雪嘩啦啦地流著鼻血,那邊回頭又看到小滿腦門上被錘了老大一個包。
一時間,寶珠的腦子仿佛被什么點燃了,她冷笑一聲,卷起袖子道:“就你能打?”
說罷,挑了一個空檔,也加入了肉搏。
三只妖怪打斗起來,陣仗可就大了,小院里一陣地動山搖,鬧得外頭有侍從上來小聲敲門道:“先生,可有事?”
三只妖怪立即停手,算盤流著鼻血大聲道:“無妨,我鍛煉身體呢,別過來。”
“哦,那您注意點。”
侍從戰戰兢兢地一走,里邊三只妖怪又開始打得拳拳到肉。
最終,小滿拼著被打得滿頭包,近身將算盤一扭一鎖,寶珠跳起來,呀的一聲,掄起拳頭從上到下照著算盤的面門打了九九八十一拳。
算盤腦漿都被打勻了,白眼一翻,軟在地上。
寶珠吐了一口嘴唇咬破流的血,含糊道:“抓他去見鼠婆婆,看這事到底該怎么辦。”
小滿頂著滿頭包嗯了一聲,一只手從地上揪起昏昏沉沉的算盤,另一只手提起還在眼冒金星的賽雪,跟在寶珠后頭溜出了元府。
幾只妖怪小小施展了妖法,混在人群中溜出了京城。
只是出了城門,寶珠站在原地忽然不動了。
“怎么了?”小滿問道。
“我這腿,一抽一抽地疼,動不了了。”寶珠雙腿打擺子道。
這架打的,三只妖怪都失去了行動能力,小滿無法,索性變回了原形,打算馱著他們去黍園。
京郊的農夫今天也算是開了眼界。
只見一頭牛身上馱著一條狗,狗身上又馱著一只狐貍,狐貍身上還馱著一只貓,四只生靈疊羅漢一般疊在一塊兒,一眨眼地功夫,便從農夫們眼前閃了過去。
“見鬼了吧。”農夫們揉著眼睛道。
小滿馱著三只妖怪,一溜小跑,一會兒便到了黍園,要門口大老鼠向鼠婆婆說一聲,他們有要事要尋她。
大老鼠將這話,原封不動地轉達給了正在喝著茶、看著話本、唱著小曲的鼠婆婆。
鼠婆婆一聽,心一涼,身子往后一靠,小曲也唱不下去了。
她呆坐了一會兒,慢慢放下手中的話本子。
半晌后,又拿著拐杖猛地往地上一杵,長嘆道:“我怎么還不死啊。”
第55章
大老鼠在前頭領路,還回頭過來問寶珠道:“咱們下午才了結了一樁事,這是又怎么了。”
寶珠沒吭聲,斜眼看著犬妖算盤,答道:“這事還得要算盤自個兒與鼠婆婆說咯。”
大老鼠又去看算盤。
只見這犬妖一張臉被寶珠抓得鬼畫符一般,見大老鼠看過來,還眼神閃避,不愿與他對上。
大老鼠心中有了數,今天這事,事主乃是素來老實的算盤。
他回想起方才鼠婆婆面上的表情,掩嘴偷樂,腳步輕快地將四只妖怪帶到了書房門口,上前敲門道:“婆婆,幾只妖怪都帶來了。”
里頭靜了靜,才聽得鼠婆婆出聲道:“進來。”
四只妖怪魚貫走進了書房,一齊抬頭看向鼠婆婆。
好家伙,四只妖怪張燈結彩、火樹銀花的,把鼠婆婆嚇了一大跳。
只見小滿腦殼上到處是包,眼睛腫得成了一條縫,算盤臉上身上一道道的抓痕,鼻血掛在嘴上像兩撇小胡子,寶珠抓著小滿勉強站穩,兩條腿面條似得晃悠。
唯有賽雪眼神飄忽,但還看著像個囫圇妖怪。
鼠婆婆嘴角一抽,往椅子上一靠,有氣無力道:“說吧。”
“這三個妖怪今日不分青紅皂白闖進我家里打了我一頓!”算盤率先發難,指著寶珠他們語速飛快地說道。
“這犬妖偷凡人的小孩!換凡人的小孩!”寶珠反駁道。
“算盤先動手!打了賽雪!”小滿指著算盤繼續反駁道。
“狗東西毀了我的清白!”賽雪跳腳大喊。
賽雪說完,書房霎時安靜了下來,屋里另外四只妖、外加屋外的大老鼠,一共十只眼睛一塊兒瞪大了,先看向了賽雪,而后又看向了算盤。
算盤幾欲暈厥,顫抖著指著賽雪,字字泣血道:“你、你血口噴人!我活了百來年了,一直都是童子之身,我一生只愛打算盤!你這滿嘴胡話的小妖怪!”
賽雪一蹦三尺高,還想與算盤爭辯,被寶珠強行薅了下來捂住嘴,她朝鼠婆婆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
寶珠將她們是如何去朱府查看,首先發現了剛生下來的嬰兒被調換了,又發現了算盤的妖氣,然后他們是如何找到算盤的事說了一遍,接著又將算盤為何要幫助元小姐換孩子的原因替他解釋了。
鼠婆婆聽完,撓著頭,生無可戀地轉頭問算盤:“寶珠說的可是實情?”
算盤梗著脖子答道:“是的!”
“這事你打算怎么辦?”鼠婆婆拄著拐站起來追問道。
“婆婆!我做得好,我、沒、錯!”算盤氣沉丹田,大聲道。
鼠婆婆聞言,倏地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仰后合,周身散發出紛亂而強大妖氣,攪合著書房里刮起了大風,大風卷起茶盞書本在空中盤旋。
四只妖怪被妖風嚇得瑟瑟發抖,哆嗦著站在原地不敢動。
他們面前的鼠婆婆,頭上被撓亂的頭發朝四面八方散開,在空中飛舞,她的身形也隨著笑聲越來越大,不一會兒便填滿了整個書房,變成了一只龐大的瘋癲老太太。
龐大的瘋癲老太太撞在天花板上,她止住了笑,抄起手中的拐杖,猛擊算盤狗頭,怒道:“你!”
“沒!”
“錯!”
算盤原地挨了三次敲,釘子一樣,半截身子活生生被鼠婆婆錘進了地里,舌頭一吐,兩眼翻白。
見到算盤的慘狀,三只小妖怪噤若寒蟬,不敢多看鼠婆婆一眼,紛紛眼觀鼻鼻觀心,乖巧地做鵪鶉狀。
鼠婆婆出完氣后,書房里的大風停了,茶杯書本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披頭散發的鼠婆婆變回了原來的模樣,踩著地上的零碎往椅子上一躺,沖寶珠他們揮手道:“這事我得想想怎么辦,他留下,你們先回去吧。”
賽雪好了傷疤忘了疼,還想張口問什么,寶珠捂住了她的嘴,小滿抬起了她的腿,兩只小妖怪朝著鼠婆婆諂媚一笑,恭敬道:“那您好好歇息,我們這就回去。”
說罷,抬起賽雪便出了門。
大老鼠一直把他們送到了大門口,方才笑道:“再會,常來玩兒啊。”
然后轉身便關上了門。
寶珠看著大門在她面前變成了破敗的模樣,敬畏地對小滿道:“婆婆真可怕。”
小滿連連點頭道:“真不愧是大妖怪。”
唯有賽雪還在憂心,喃喃道:“婆婆應當不會偏袒算盤吧。”
他們這個下午實在是過得充實,事情都辦完了,天還沒黑,于是小滿又變回了原形,馱著寶珠賽雪,小跑著往城里趕,打算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家。
“算盤不在,你背上都寬敞了。”寶珠坐在小滿背上搖搖晃晃,“那犬妖又臭又大,我實在不愿與他靠得太近。”
“就是,我決定了,此生唯恨犬妖!”賽雪坐在寶珠背上呲牙道。
“回去我要去打水沖沖,你們幫我刷一刷。”小滿悶聲道。
他背上兩只小妖自然愿意。
等到回到賽雪的小院里,天才正經黑了下來。
三只小妖就著酒把剩下的豬頭肉吃了個半飽,又去打來井水好好把小滿洗涮了個干凈,寶珠方才察覺到自己已經手抖腳抖,累得要死,必須要立即睡著不可。
她一言不發地轉身搶了小滿的牛棚,往厚厚的干草上一趟,立即睡死了過去。
一夜無夢,寶珠睡得香甜,直到翌日清晨,天剛蒙蒙亮,勤勞的小滿就要出門去碼頭扛大包,特意從外頭買來餅子放在桌上,將她吵醒為止。
朦朧中,寶珠似乎聽到他說什么,要跟賽雪一塊吃,她含糊應了一聲,翻身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天都已經大亮了,牛棚三面漏風,采光實在好,寶珠被太陽刺得再也睡不著,終于從干草堆里爬了起來。
賽雪正坐在院中啃餅子,聽見動靜,瞇著眼睛轉過頭來對她道:“醒啦。”
“嗯。”寶珠應了一聲,眼睛都不愿睜開,摸索著爬出了牛棚,又摸索著爬上了凳子,從賽雪手中搶來餅子,胡亂塞進了嘴里。
賽雪干脆又拿了兩塊,一氣塞進寶珠嘴里,嘟囔道:“多得是,還搶我的。”
寶珠嚼了半晌,方才將餅子都咽下肚,嘆道:“小滿這妖怪,天還沒亮呢,他好像就出門上工了,怎么這樣勤勞。”
“就是,日日都要去扛大包,一日不扛,他說他渾身發癢。”賽雪也不解道。
寶珠搞不明白,吃完餅子,與賽雪對坐著閉著眼發了會呆,再睜眼時,見到一只紙鶴,正在自己鼻尖撲棱著翅膀。
寶珠瞬間瞪大了眼,忽然發覺自己入京這兩日,忙得腳打后腦勺,都未曾記起要與李摯他們聯系。
她趕緊伸手接過紙鶴,看著它在自己手中變成了一張小小的信箋。
信箋上只有短短兩行字,是李摯寫給她的:
寶珠,官舍門口的月季開了,花朵絢麗、香氣馥郁,若是能讓你瞧一瞧就好了。
寶珠讀完,心花怒放,又捧著信箋細細嗅聞,果然聞到了若有若無的花香,她一時忽然十分地想念李摯,猛地站起身來,對迷迷瞪瞪的賽雪道:“我要去找李摯了,等有空了,下回再來找你們。”
賽雪還未反應過來她說了什么,寶珠已經沒影兒了。
“是李摯啊……”賽雪在椅子上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這都多久了,寶珠怎么還跟他好著呢。”
寶珠一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邊掏出了李摯贈她的紙鶴。
她朝紙鶴吹了口妖氣,紙鶴在她手心中伸了個懶腰后,慢慢地浮在空中,旋即朝著某個方向飛去。
寶珠趕忙跟在紙鶴的后頭。
她跟著紙鶴,一直從城南到了城東,來到了一處幽靜干凈的街坊,寶珠定睛一看,整個坊中都是整齊劃一的房舍。
原來李摯又住回了這里,寶珠心中感慨。
這里寶珠熟悉,正是本朝修建給低品階官吏們的官舍,李摯很年輕的時候,他們也在這兒短暫地住過一段時間。
她見紙鶴一直往前,飛到一處官舍門前停了下來,而那處官舍門口種著一大叢正盛放的月季,便知曉李摯此時的住處就是這里了
寶珠忍不住露出一個笑,正想上前去敲門,忽然又停下了腳步。
與李摯分別前,她曾與他說過,回來時要給他帶禮物的。
寶珠撓了撓頭,她現在空著手,可什么也沒有準備啊。
想到這兒,寶珠又回想起了上一世,自從與李摯在一起后,她隔三差五便能收到他贈與的禮物,從她最近愛吃的小零嘴,到價值連城的寶石盆栽,李摯對她從不吝嗇,從來都放在心尖上。
可是換做寶珠,她卻很少送李摯什么東西,這一次,就連早就承諾好要送的禮物,她也給全然拋在腦后了。
寶珠心虛又愧疚,后悔極了。
她連忙轉身來到了官舍旁的集市上,想要找到一些能讓李摯開心的東西。
整條街逛了下來,眼見著太陽越升越高,寶珠卻仍然沒有找到讓她滿意的禮物。
她沮喪起來,掉頭往回走去。
這時,一位賣菜的老嫗見寶珠已經來回走了兩趟,有心想要推銷自己賣不出的菜,出聲道:“小姐,今年最后一茬南瓜花了,可要來上一點?”
寶珠低頭一看,見老嫗手中舉著一叢生機勃勃、黃橙橙的南瓜花,正期待地看著她。
好特別的花,寶珠心想,李摯的信上不也寫了月季嗎?就是它了。
“我都買了!”寶珠掏出了銅子,按照老嫗所言,數了一把遞給她。
于是乎,興沖沖的狐妖小姐,舉著一把張牙舞爪、肆意開放的南瓜花,敲響了李摯的家門。
李摯一開門,見是寶珠,正欣喜地想說些什么,她便立即把花高高地舉到了他的面前,笑道:“禮物!”
李摯一怔,旋即露出了一個笑,他接過寶珠送的花,側身讓她進屋,關上門后問道:“你想要怎么吃?”
“啊?”寶珠不解地回頭看著李摯,“我已經吃過朝食啦!”
她說著,大搖大擺地從李摯的屋里翻出一個花瓶,舉著花瓶扭頭沖李摯道:“快點把花插進來呀。”
李摯這才反應過來,粲然笑道:“這就來。”
他將這叢野蠻生長的南瓜花插進花瓶,又將花瓶放在堂屋的正中的八仙桌上,回頭想要對寶珠說些什么,不防撞進了寶珠充滿期待的眼中。
寶珠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李摯的表情,問道:“你喜歡嗎?花?”
李摯輕笑一聲,他道:“喜歡極了。”
“哈哈,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寶珠開心不已,扯著李摯的袖子,要跟他排排坐下,“我這兩日可是做了好多事,特別忙。”
寶珠從他們分開說起,將這兩日的事情一氣說給了李摯聽,語氣驕傲道:“唉,雖說與賽雪他們分別后,我們各自都有成長,但昨日一見,還是我更厲害。”
李摯自然是贊同的,他們說了一會兒話后,寶珠又開始犯困起來,正巧李摯也要去異人寺衙門中辦點事,他將里屋中給寶珠準備的被褥給她鋪好,讓她好好休息,自己匆匆出了門。
寶珠愜意地睡在有著李摯氣息的床上,這里可比小滿的牛棚舒服多了,她昨日打架實在是太費力了,亟需休息來恢復力氣,所以絲毫沒有抵抗睡意的意思,倒頭便昏睡過去。
直到天快黑了,她才在濃厚的食物香氣中醒來。
這一醒來,寶珠覺得世界有什么地方變得不一樣了。
不必刻意,隔著好幾個官舍的男子說話聲,清晰鉆進了她的耳中。昏暗沒有點燈的屋里,屋頂上有一只小蟲,它翅膀上的花紋,寶珠看得一清二楚。
寶珠進入了玄妙的境界,她看著小蟲子振翅飛翔,心里隱約知道,是自己變得更強大了。
但周圍一切變得更清晰的感覺只維持了一瞬,而后寶珠又變回了原來的模樣,她眨了眨眼,從床上坐起身,又嘗試著回到方才的境界中。
這一回,她感受到了堂屋中的李摯,他正在忙碌,在將買回來的八寶鴨裝盤,又給寶珠盛好了飯。
一切都準備好,李摯轉身朝著里屋走來。 寶珠睜大了眼睛。
她感覺到了有一些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正在李摯身體里活動著,伴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在他的體內流動。
那是她缺失的神魂碎片。 為什么?
電光火石之間,寶珠的腦中閃過了無數回憶,在船上,李摯隨意地解釋著宛平府的風箏節;在虞山縣,慣于做賊的周家人一眼便看出,還未做過官的李摯是個富貴公子;在江北府,李摯熟稔地與張鶴討論著為官之道。 再往前,是上一世的最后一日,寶珠流著淚,俯下身子,將屬于狐妖的精力,源源不斷地渡給了將死的李摯。
為了拯救他,她親自將自己的一部分,分享給了她的愛人。
寶珠茫然地坐在床上,看著年輕的,只有十八歲的李摯推開房門,笑著對自己道:“聽聞京城中有一位杜五娘,最擅長做八寶鴨……”
寶珠聽不清后頭李摯又說了什么。
杜五娘并不是京城中最出名、擅長做八寶鴨的廚子,只是她做的八寶鴨,寶珠最愛吃。
原來是這樣,原來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不止有寶珠。
一瞬間,寶珠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自己死去的那一日,李摯即將死去的恐懼重新縈繞在她心頭,而她是籠中的金絲雀,除卻分享自己去拯救愛人,她束手無策。
她一動不動地僵坐著,她的身子變得冰涼,她的手開始顫動。
如今眼前的李摯,與年老的李摯重疊起來,寶珠眼見他疾步走來,惶恐地看著寶珠的眼睛,正說著什么。
“你為何不告訴我。”寶珠眼眶通紅,她好像從一場美夢中驚醒,“你也重新來過了,你為何不說。”
聞言,她身前的李摯,年輕的李摯,遽然沉默下來。
他的眼眸如同深幽的寒潭,教寶珠看不透、看不到底。
他們之間融洽相處的這些日子好似瞬間消失了,寶珠又回到了她死的那一天,令人窒息的恐懼要將她溺死。
寶珠下意識地站起身子,想要走。
“別走!”
李摯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眼尾微微發紅,顫抖著掏出了許多符咒。
符咒鋪天蓋地的將整間屋子鎖住,將毫無防備的寶珠困在原地動彈不得,只能聽眼前的他艱難地說道:“我害怕會像如今這樣,你知道后便要走,要永遠離開我,要讓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永遠找不到你,永遠不得與你相見!”
李摯的手幾乎無法握緊寶珠。
寶珠真切地感受到了屬于他的龐大而絕望的感情,這將她從前世痛苦的記憶中拉了回來。
他此時年輕,他是天師,沒有誰能輕易地傷害他。
他們已經重新來過了。
“我只是一時沒有回過神來,現在我又記起來了,我不走就是,你別怕……”寶珠后知后覺地,伸手去握李摯的手,“你為什么……我、我做了什么。”
“你什么也沒做。”李摯哀傷地看著她,他眼中終于流下了淚,“你只是離開了我。”
“寶珠,我一定是做錯了許多事,才讓你下定決心離開我,不論我如何去尋找,如何懺悔,你都不愿再見我一眼,對嗎?”李摯卑微地控訴著。
寶珠突然明白了。
李摯并不知道上一世她死了。
他一直都以為,他是被徹底地拋棄了。
第56章
屋里的空氣仿佛凝滯了。
寶珠緊緊握著李摯的手,她回想起上輩子最后那一天,輕聲解釋道:“我確實是走了……”
她見李摯不過聽了這一句,便茫然地垂眸,失魂落魄起來,趕緊一氣把剩下的話說完。
“可我不過走到寶塔山,不知怎的,似乎那兒有個厲害的妖怪,或者凡人,便被抓了去。”
“被抓了去……然后呢?”李摯問道。
“然后我就死了。”寶珠佯裝滿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輕輕摸了摸李摯的臉頰,“你瞧,我并不是躲著你,也沒有故意讓你難過,我只是死了呀。”
李摯僵在了原地,他沉默了片刻,布滿紅血絲的眼慢慢看向寶珠。
他的瞳仁在控住不住地輕顫,他專注地看著眼前活生生的寶珠,低聲道:“是誰傷害了你?”
“我分辨不出那人的身份,只聽得一句,正缺我一只,我自投羅網之類的話。”寶珠故作輕松地說道。
她說完,李摯的臉上露出了悔恨的表情。
“我不知道你死了。”他緩緩地松開手,放開了寶珠,“寶珠,上一世你離開后,我有時會怨恨你,為什么這樣狠心。”
“對不起。”寶珠低落地道歉。
“但我不應怨恨,比起死去,我更希望你是真的離開了我。”李摯一瞬不動地看著她,“你應當在某處我找不到的地方,快活地活著。”
“與我在一起的那些年你并不快活,所以我應當怨恨的是我自己,為什么留住你,又沒有給你想要的生活。”
他對寶珠笑了笑,嘆道:“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寶珠從未見過這樣的李摯,他在往后退,這讓她感到害怕極了,李摯要退到哪兒去?
寶珠慌張地上前抱住了他,她將頭埋在李摯的胸口,小聲道:“你又怎么能定義我過得不快活。”
“只要與你分別一會兒,再見你時,我的心就開始怦怦跳。”寶珠哽咽著,緊緊地抱著李摯不撒手,“我從不后悔給你做妻子的那些年。” “但你還愿意嗎?”
“這一世,一路走來,我竭盡所能地改變,可我始終不愿面對這一刻。” 李摯伸手,撤走了屋里重重的禁錮,他臉色蒼白,笑著對寶珠道:“我曾強行讓一只未曾見識過世界有多大的小狐貍留在了我身邊,若是讓她知道山高水長,天廣地闊,她還會回頭看看我嗎?”
“這樣卑鄙的凡人,還能得到她的垂憐嗎?”
寶珠抬起頭來,她深深地看著李摯,輕聲道:“我不愿再做凡人的妻子了,我不會再是誰的附庸。”
“可山高水長,天廣地闊,我想與你一塊兒去看看。”
“李摯,你眼前的狐妖沒有名字,出身山野,她不聰明,不諳世事,從來都是沒有方向的胡亂活著,你愿意永遠陪伴著這樣的她嗎?”
寶珠潸然淚下,喃喃道:“你愿意嗎?”
李摯沒有回答,只是短促地笑了笑,隨即他俯下身子,虔誠地吻住了無名的狐妖。
他壓抑在心中所有的愛,在唇齒交融間無聲地向狐妖訴說著。
寶珠反手摟住了李摯,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一滴滴的,被他們嘗進嘴里。
這吻是苦的,是咸的,是兩個靈魂在向他們的摯愛傾訴。
他們誰也沒有更聰慧,接連兩世,始終地被困在自以為是的囹圄里,苦苦地找尋著愛的真諦。
不知過了多久,李摯艱難地離開了寶珠的唇,他將額頭抵在寶珠額上,耳邊是彼此的喘息,他呢喃道:“……愿意。”
意亂情迷的寶珠沒有聽清,她伸手緊緊箍住李摯的脖頸,踮著腳去啃咬他赤紅的耳垂,狐妖迷糊問道:“你說什么?”
“我說。”李摯難以自持地抱緊了寶珠,艱難地咬字,“我愿意永遠陪伴著你。”
“怎么能親了以后再說呀。”寶珠不滿地摩挲著李摯的耳垂,惡狠狠地瞪著他,“有人真是滿肚子的心眼,壞極了。”
李摯沉沉地笑了,他的視線劃過寶珠的唇,給她出了一個主意:“既然如此,你應當懲罰他。”
寶珠嗔道:“我看他樂在其中呢。”
話是這樣話,該懲罰的要是要懲罰。
寶珠一口咬在李摯的唇上,含糊不清地說道:“不如吃掉他吧。”
可憐的李摯,兩輩子造了大孽,孤立無援地掉入了狐妖的陷阱,就這樣被寶珠大王上下其嘴、大吃一頓,險些失了清白。
當然,這期間他也試圖向寶珠大王獻上清白,以紓解大王的食欲,莫要吃得這樣急躁,要給他留個囫圇人出門見人。
但大王還留有一絲神智,害怕自己此時過于激動,失控之下,一個不小心將李摯吸干,艱難地拒接了他的供奉。
李摯豈能忤逆她,只得委委屈屈地立下軍令狀,從今往后要刻苦修行,以期早日能將清白獻上,討得大王歡心。
可即便只是這樣,也讓他們倆莫名地失去了一個夜晚。
翌日一早,李摯一如往日,在天微微亮時睜開了眼。
自從上京以來,他與寶珠分開,又獨自一人搬進了官舍之后,每次過早的清醒,周圍寂靜無聲時,都是李摯一天中最不喜歡的時刻。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他一睜眼,便聽到了他最為熟悉的呼吸聲。
李摯偏頭看去,只見熟睡的寶珠正手腳并用地抱著他,又將腦袋靠在他肩上,讓他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
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笑,然后嘴角處傳來的疼痛感,讓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寶珠大王昨夜太兇狠,他的嘴角被咬破了。
李摯輕輕伸手,碰了碰傷口處,發現這地方有些曖昧。
他的腦海里已經能想象到,今日去衙門,張鶴見到自己后臉上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了。
會很有趣,李摯并不在意。
或許是因為李摯的動作有些大,他身旁的寶珠倏地抽動了一下,似乎將要清醒過來,他連忙伸手輕輕撫摸著寶珠的背脊,從上到下,要很輕、很緩。
果然,兩世的寶珠都挨不住李摯這一招,不過片刻,便在他懷里拱了個好位置,舒服地又睡了過去。
上一世時,每一回李摯要早早地去上朝,又不愿意吵醒寶珠時,便會這樣輕輕地安撫她。
而寶珠也每一次都重新睡了過去,沒有一次如她所說,要很早地起來,送李摯出門。
她一直都怪自己沒有起得來,怪侍女沒有叫醒她,卻從未懷疑過是李摯在作怪。
李摯又笑了笑,他想起了昨夜他與寶珠的對話。
暫且不談寶珠離開他的動機,李摯回想著她說的,關于她不明不白死去的那一段話。
寶珠來到寶塔山,被不明身份的人擒住,聽見一句話后,便失去了神智,死在了那兒。
然后她便回到了上一世。
可李摯昨夜沒有來得及說的是,他并不是因為死去,才回到從前的,他是在世間苦苦找尋寶珠兩年后,一日入夜,閉上了眼,再次醒來時,就已經身處訃遐村了。
當時的他,剛剛醒來時,還未弄清狀況,只是苦等著與寶珠相見的時刻。
他是在發現自己能看見怨氣的時候,才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的,他的身體里,多了星星點點,此前從未有過的東西。
想到那一夜后自己奇跡般的好轉,李摯察覺到這應當是上一世帶過來的、寶珠的饋贈,因為此時的他身體再沒有半點不適,方才顯現出來。
而再次見到寶珠時,李摯察覺到了自己體內的東西在蠢蠢欲動,寶珠的神情告訴他,他并非唯一一個重新來過的人。
那一瞬間,他感到恐懼,寶珠發覺這一點后,發覺他是二十年后那個讓她失望的李摯,會像上一世一般離開他嗎?
所以即使李摯認為寶珠感覺到了,但他仍然佯裝什么也不知道,用上一次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開場白試探寶珠。
李摯曉得,寶珠心思單純,若是發覺了自己的不對勁,決計會當場指出來。
可寶珠并沒有發覺。
一直到昨夜。
李摯猜測,這是因為這片神魂在他身體內呆了太久,已經幾乎要與他融為一體,所以寶珠這一路走來,不斷受傷又恢復,妖力大漲之后,方才察覺到。
在他不斷思考的時候,他懷中的寶珠,此時似乎夢見了什么,忽然砸吧了一會兒嘴。
李摯垂眸看著她無憂無慮的睡顏,心頭生出濃重的危機感。
寶珠上一世究竟死于誰人之手?為什么?
此事,究竟與李摯有沒有關聯? 李摯一邊想,一邊沒有驚動寶珠的起身了。
他整理好自己,又去街上買來了餅子放在堂屋中,這才朝著城東異人寺衙門走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李摯便碰上了同樣去衙門的張鶴,張鶴皺著眉,湊到李摯身前,對他嘴上的傷口視而不見,低聲道:“小裴昨夜給我傳信了。”
李摯挑眉道:“何事?”
“嵇仁剛有松口的跡象,就從大獄中消失了。”
李摯聞言,腳步一頓,問道:“這消息?”
“肯定是她姑姑,裴護法那兒傳來的啊,你說這都已經身為護法,是三絕四尊之一了,還讓嵇仁在眼皮子底下沒了,誰能有這么大本事?哪個總司?哪個護法?總不會是國師親自動的手吧。”張鶴憂愁道。
“不論是誰,事情不是我們能插手的了。”李摯道。
他皺著眉走了幾步,又問道:“裴天師如何了?”
“還能如何,在家陪伴父母,盡孝呢。”提及裴璇璣,張鶴便連連嘆息起來,“我們進京這樣久了,也不曾在衙門中見過小裴,恐怕這一回向家中低了頭,也不知再能不能做天師了。”
“裴天師性格堅毅,當然會繼續。”李摯篤定道。
“她一個將軍府貴女,姐姐還曾做過貴妃,要當皇后也當得,要我是她家人,也不樂意讓她出來風吹日曬,動輒還要小命不保。”張鶴一陣胡言亂語,什么當皇后都說了出來。
李摯無奈地看著張鶴,恐嚇道:“休得胡言,仔細我這就將你說的話轉告裴天師。”
說罷從褡褳中掏出一枚紙鶴,作勢就要往上寫東西。
“別別別,老張嘴上不把門,我向小裴道歉。”
張鶴連忙去搶李摯手中的東西,兩人爭奪了一番,張鶴忽然瞧見了李摯嘴唇上的傷口,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瞪大眼道:“好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做對不起寶珠的事兒了!”
李摯輕輕一笑,瞥了他一眼道:“今日就不與你一塊兒吃飯了。”
“怎么!要去陪相好的!我這就跟寶珠告狀去!”
“寶珠正在我官舍中,倒是方便。”
“什么!好你個李摯,原來是擱這兒等著我呢!”
兩人吵吵鬧鬧的,一齊進了衙門中。
今日京城也風平浪靜,并無需要天師們出任務的案子,李摯與張鶴領了各自巡視的路線,百無聊賴地開始一天的磨洋工。
在官舍中的寶珠,此時也已經醒轉過來,她賴在床上許久,笑嘻嘻地在李摯不大的床上滾來滾去,一醒來便快活極了。
將李摯的床褥全都滾得一團糟后,寶珠終于心滿意足地跳下床來,思索著今天要做些什么才好。
昨日她才與賽雪小滿分別了,此時并不想去找他們玩耍。
鼠婆婆說要自己處理算盤鬧出來的事,肯定能辦得妥妥帖帖的,自然也不需要寶珠操心。
李摯去衙門中上值,傍晚就會回來。
想來想去,寶珠發覺自從來到了京城后,她就沒再見過裴璇璣了,裴七的家中就在京城,也不知她過得怎么樣了。
她想去找裴七玩。
想到就要做,寶珠立即掏出了李摯給她的紙鶴,寫了一封信,要寄給裴璇璣。
寶珠朝著疊好的紙鶴吹了一口妖氣,紙鶴撲棱著翅膀消失在空中。
沒過一會兒,寶珠眼前便出現了另一只紙鶴,她連忙伸出手,讓紙鶴落在自己手中。
紙鶴變做信箋,是裴璇璣的回信,寶珠讀了起來。
“寶珠,最近有事,恐怕不能與你一起玩,若我有空,立即聯系你,裴七。”
寶珠讀完信后有些失落,喃喃道:“裴七在忙什么呢,一點空都沒有嗎?”
被同伴們惦記著的裴璇璣,此時正在京中將軍府中自己的小院中,與兩位妹妹相對而坐,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著天。
她此時已經換上了貴女中流行的漂亮衣裳,一向梳得簡單的發髻也被手巧的侍女們改造成了最時興的模樣,在發間微微顫動的步搖閃爍著紅寶石的光芒。
再加上裴璇璣圓臉上薄薄一層粉黛,如今的她整個人大變樣,瞧著貴氣十足,走出去,恐怕同伴們已經認不出來了。
而裴七的兩位妹妹,與她同父異母,也是與她一般的打扮,言行舉止,甚至比方才從外頭回來的裴璇璣還要講究些。
她們姐妹三人許久不見,妹妹們張口閉口凈是些首飾經、粉黛經,說來說去不過閨中日日做的那些事,裴七聽得百無聊賴,只能強打起精神來應付她們。
只是又聊了幾句女紅后,她們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只紙鶴,懸停在空中,將兩位妹妹嚇了一跳。
裴璇璣心中一喜,一邊出生安撫妹妹們,一邊伸手接過了紙鶴。
她低頭一看,是寶珠寫給她的信,歪歪扭扭寫著兩行字,詢問她能否一起玩耍。
裴璇璣露出一個笑來,正要去拿紙筆給寶珠回信,不防面前兩個妹妹對視一眼,大的那個疑惑道:“三姐姐,何人來信,如此開心,可是男子?”
裴璇璣一怔,搖頭道:“并非男子,是我在外頭結識的友人。”
妹妹們眼神中的不解更明顯了,小的那個道:“姨娘已經在給我們相看了,母親恐怕也為姐姐操心許多,這番回京來,難道還要出去嗎?”
裴璇璣的這兩個妹妹同母所出,也到了出閣的年紀,因為家中出過貴妃的緣故,她們姨娘便想在兩個女兒的婚嫁上多使勁,一心要讓她們嫁個好人家,想來這些日子沒少在女兒面前嘮叨,這才有了她們這番話。
這時候,裴璇璣才終于明白了為何兩個妹妹今日在她房中消磨了這樣久的時間,想來是從母親那兒領了差事,要來勸她一勸。
她想要與寶珠相聚的期盼,在意識到了母親的想法這一刻消散了,裴璇璣匆匆回復了寶珠,沉默了片刻,抬頭對兩位妹妹道:“這番回來,我卻還未去探望過大姐姐,你們可要與我一塊兒?”
兩位妹妹一愣,都露出慌張來,搖頭道:“姨娘那兒還有事,我們就不去了。”
裴璇璣笑了笑,并不勉強她們,道:“好,那我便自己去。”
不過是談及大姐姐,裴璇璣的兩位妹妹便立即向她告辭,一副生怕被她拉著同去的模樣。
裴璇璣長嘆一聲,換上一身騎馬的衣裳,對院中的侍女們道:“我要去一趟寶塔山,探望大姐姐。”
侍女們你看我我看你,膽子最大的一個上前勸她道:“小姐要出門,是不是要與夫人說一聲才好?”
“那你們去跟我娘說吧。”裴璇璣腳下不停,來到馬廄,騎上自己的馬,朝著城外飛馳而去。
寶塔山下,有一座道觀。
里頭只有一位在修行的女冠,正是裴璇璣那位曾經做過貴妃的大姐姐。
第57章
裴璇璣坐在疾馳的馬背上,思緒回到了許多年以前。
她的大姐姐,是母親到了三十多歲才生下來的第一個女孩兒。
她們的母親曾夫人,出身書香世家,嫁給裴將軍后,頭三年生下了兩個兒子,而后八年不曾再有過身孕。
大姐姐的誕生,對所有人來說都是驚喜,曾夫人更是高興極了,她與丈夫一齊想了幾日,給女兒取名仙蕙。
仙蕙一日日長大,在曾夫人的期盼下,長成了一位豐姿冶麗、嫻靜溫柔的貴女。
她雖然出身將門,但因為曾夫人四年后又生下了一個極調皮的女孩兒,每日鬧得曾夫人頭疼欲裂的緣故,所以更不愿掌上明珠一般的大女兒再去舞刀弄槍,只愿她讀些書、學些女紅。
因此,仙蕙更像是文臣之女。
這樣的貴女,在京城中自然有不少門當戶對的追求者。
但裴仙蕙卻從未回應過哪位少年悄悄送來的情詩,因為比她小一歲的三皇子,自幼拜裴將軍為師,打小就在裴府學習兵法武藝,與仙蕙青梅竹馬地長大,早就互相交付了真心。
三皇子是庶妃所生,眾人皆認為他與皇位無緣,因此裴將軍與曾夫人,對這對小兒女十分寬和,他們樂見其成。
那時的裴仙蕙,也一心以為自己最后會成為三王妃,從此與她的三郎攜手白頭。
只是京中的局勢瞬息萬變,太子與二皇子鷸蚌相爭,斗得你死我活,雙雙失去了繼承人的身份,不爭不搶不冒頭的三皇子漁翁得利,不費吹灰之力,得來了太子之位。
裴仙蕙一覺醒來,被父親告知,她做不成三王妃了。
再也沒有三王妃這個位置了,現在只有太子妃,以后只有皇后。裴將軍意味深長地對裴仙蕙說,閨女,你是想當王妃,還是想做三郎的妻子?
裴仙蕙沒說話,她回了房后,把自己關在房中三天三夜,她的三郎久久沒有與她聯系上,半夜爬墻,翻進裴仙蕙的小院,在窗外等了她一宿。
小時候,每回他們爭執后,裴仙蕙不愿理人,三郎便會如此,只默默地等在窗外,一聲不發,沉默地等著仙蕙消氣。
三郎如今已是太子,可仍舊一如從前。
裴仙蕙第四日早晨推開門,深秋的天氣,三郎已經凍得面上手指通紅,他看向裴仙蕙的眼神也一如從前。
三郎對仙蕙說,你信我,我不會負你。
裴仙蕙含淚點頭,她信了。
即使群臣為了太子妃之位爭執不休,最后定下當時的閣老孫女為正妃,裴仙蕙為側妃。
她最后既沒有做成王妃,也沒有當上三郎的妻子。
又過了一年,老皇帝駕崩,三郎成了新的皇帝。
而裴仙蕙,在皇帝力排眾議、據理力爭之下,被封為貴妃。
裴將軍有許多兒女,裴仙蕙自小起,家中的關系就不算簡單,只是曾夫人為人寬厚,又深得丈夫尊重,將軍府中并不曾有過什么腌臜事。
可深宮之中,一切都與將軍府不同了,裴仙蕙被迫卷入了前朝后宮的斗爭當中,她也明白了,她只能做皇帝的妃子,而不能做皇帝的妻子。
裴仙蕙變了,她的三郎也變了。
裴仙蕙當上貴妃的第二年,皇后忽然在一個冬日暴斃,皇帝失去了妻子,在前朝痛哭。
在人前無人多說一句,可裴仙蕙卻仿佛聽到了前朝后宮中,無數的人都在竊竊私語。
她無法跟任何人解釋,裴仙蕙只能沉默。
沉默地與皇帝日益疏遠。
可皇帝卻好似沒有讀懂裴仙蕙的意思,他還是與從前一樣對待裴仙蕙,一如那個整夜守在窗外的三郎。
一年以后,裴仙蕙懷孕了。
再后來,據起居注記載,裴貴妃沒有生下那個孩子,為此她萬分愧疚,將自己關在宮中日夜啼哭,不見任何人。
皇帝束手無策,站在門外問裴貴妃,他到底該怎么做。
過了很多日后,裴貴妃終于開口,她說,請皇上放我出宮。
回憶到這里,裴璇璣勒馬,看向眼前這座小小的道觀。
做過貴妃的女子,即便被特許出宮,也只能以修道的名義,成為道觀中的一名女冠。
即便這座道觀是皇帝從內帑中出錢建造,里頭一草一木,都仿照著裴仙蕙還未曾出嫁時的小院修建,除卻一個名頭外,與道觀二字毫無關系。
裴璇璣深吸一口氣,將馬拴在一旁,上前敲門道:“是我,裴璇璣。”
敲了一會兒,門被從里頭打開,一個侍女探頭道:“是裴小姐呀。”
侍女開了門,向裴璇璣問了好,卻沒有讓開身子,讓她進去的意思,她抱歉地說道:“女冠今日也不想見客,您還是請回吧。”
“我離開京城許久,姐姐還好嗎?”裴璇璣絲毫不意外,問侍女道。
“女冠一直都好,請您不必掛心。”侍女笑道。
裴璇璣嗯了一聲,腳下卻像生了根一般,一動不動。
侍女見狀,暗自嘆息,又勸道:“您也知道女冠的脾氣,如今入了秋,日頭短,天也涼了,您還是快些回去吧。”
裴璇璣還是未動。
侍女無法,只得半掩著門,陪她耗著。
裴璇璣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寶塔山上的涼風吹得她頭上的步搖不住地晃蕩,她干脆一把將它從頭上拆了下來,緊緊地握在手中。
或者是風吹起沙塵迷了她的眼,裴璇璣雙目通紅,她手上太用力,步搖幾乎扎破了她的手心。
門口的侍女不忍心,還想再勸,卻聽得裴璇璣忽然大聲道:“姐姐,我是裴七。”
“我成為天師后,走過了許多地方,破了許多案子。我親手殺掉了幾個妖怪,救過很多人,如果你能見見我,就知道我現在已經變強了。”
“如果你覺得我現在還不夠強,沒關系,我以后,會越來越強大,直到有一天,我能真正地保護你,到時候,我要你堂堂正正從這座道觀里走出來!”
裴璇璣倔強地揚起臉,不愿被侍女瞧見此時她的表情。
她的腦中閃過許多畫面。
風雨交加的宮中,貴妃寢宮的床上,躺著下半身都是鮮血的裴仙蕙。
“讓我去死啊,你們誰來殺了我啊!”裴仙蕙歇斯底里地哭叫著,她臉上的表情如此痛苦,她的哭聲如此叫人心碎。
她身旁的侍女們卻傻在原地。
裴璇璣與皇帝僵硬地站在門外,誰也不敢踏進房間一步。
那個孩子渾身長滿了毛,遮蔽了容貌。
侍女抱著它,卻不敢低頭看它。
皇帝沒有看它一眼,讓人抱著它退到一旁,他慢慢走上前去,想要觸碰已經失去理智的裴仙蕙。
裴仙蕙驚恐地往后退縮,她似乎已經認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她尖叫道:“別碰我,求求你了,別碰我。”
皇帝倉皇無措,他的聲音在顫抖:“仙蕙,是我,我是三郎啊。”
裴仙蕙幾乎瘋了,她不認得三郎了。
湊巧進宮探望姐姐的裴璇璣渾身發抖,她強忍著恐懼,走到一旁,俯身看向那個東西。
它也看向了裴璇璣。
裴璇璣如墜冰窟,她從小便被姑姑稱贊有天賦,她看出來了這是什么。
她抑制不住地開始發抖,她的牙齒在打戰。
天上閃過一道閃電,裴璇璣眼前的一切都失去了顏色。
在幾乎震聾耳朵的雷聲中,她艱難地回頭,看向了她的姐姐。
她摯愛的姐姐,已經成了半個怪物。
然后,在門外,皇帝死死地抓著裴璇璣的胳膊。
這個她偷偷叫過許多年姐夫、似乎如巖石一般堅毅的男人,一邊流淚,一邊對她說。
今日的一切,你到死,都必須爛在肚里。
裴仙蕙是我的妻子,她品行高潔,貞靜賢淑,只是流產下來一個死胎罷了。 是了,就是這樣,姐夫說的沒錯。
裴璇璣頭腦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她冒出來一個念頭。
她應當殺凈天下所有的妖。
即便風已經變涼,秋日的太陽仍然稍有余威。
仰著頭不小心直視了日頭,裴璇璣的淚從眼角滑落。
她又等了一會兒,只等到侍女開門出聲道:“裴小姐,回去吧,女冠說,身為女子,應當以嫻靜為先,你只需過好自己的日子,她不需要你的保護。”
裴璇璣愣愣地看著侍女。
這是那日起,姐姐對裴七說的第一句話啊。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從寶塔山上回到家中的,在她的小院門口,已經年過六旬的曾夫人柳眉倒豎地看著她,恨道:“一日都不能留在家中,天天騎馬在外頭跑,你瞧瞧你,像個什么樣子?”
裴璇璣茫然地看向母親,許久,方才開口道:“娘,你最近去見過姐姐嗎?”
曾夫人一怔,周身的氣勢散了,沉默了片刻后,她淡淡道:“她誰也不肯見,難道你這次去見到了?”
裴璇璣搖了搖頭道:“算是,沒有見到。”
“說她作甚,你們姐倆,我是一個都搞不懂。”
曾夫人皺著眉頭,扯著裴璇璣回房,強行給她打扮了一番,這才滿意道:“好了,雖然你爹不在,但今日你大哥二哥都回來,一家人團聚,一塊兒去我那兒用晚飯。”
裴璇璣沉默不語,跟在母親身后,亦步亦趨地來到了她的院中,因為她回來的晚,兩個哥哥都比她早到,正在堂屋中聊天,他們聽得動靜,回頭看見她的模樣,都皺眉不滿道:“裴七,許久未見,你怎么這樣粗糙。”
曾夫人嘆道:“我是盡力了,只是如何打扮,就是不像那一回事。”
裴璇璣只當沒聽到,沉默地朝兩個哥哥點了點頭。
她的兩個哥哥對視了一眼,大哥先開口道:“裴七,我昨日認識了一個年輕男子,相貌堂堂,勛貴出身,有爵位的,倒是配得上我妹妹,可要我引薦?”
曾夫人聞言一喜,也不管裴璇璣有沒有答應,立刻與她大兒子打聽起來。
他們母子倆討論地火熱,裴璇璣木著一張臉,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她二哥見狀,不滿道:“裴七,家里人還會害你嗎,你也二十一了,再不找,可就不好找了,當天師玩玩也就罷了,說出去倒是也新鮮,難道還能當一輩子天師不成?”
“你可別說,你們這妹妹,心大,一心要降妖除魔,做女中豪杰呢。”見裴璇璣還是一言不發,曾夫人嗤笑一聲,揶揄道。
“女子最大的榮華,還是要嫁一個好夫婿,家中已經有一個仙蕙了,裴七,你別學你大姐姐,你仔細想想,你還真能出人頭地不成?你有那個本事嗎?若是不成事,這一輩子豈不是毀了。”
裴家大哥又諄諄地勸著裴璇璣。
這頓飯,裴璇璣從頭至尾,不曾開口說一句話。
用完晚飯,她獨自從母親的院中走出來。
夜晚的秋風瀟瀟,刮起落葉在空中盤旋。
未曾來得及清掃的落葉,踩在腳下沙沙作響。
抄手游廊兩旁的燈籠將裴璇璣的影子照得很長。
她踽踽獨行,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只覺每走一步都十分艱難。
裴七啊裴七,你走在一條如此孤獨的路上,你真的能走到你想要去的地方嗎?
是不是應該就此停下腳步,回到那花團錦簇的舊生活去。
人生如逆旅,裴璇璣不辨方向,茫然地行走著。
回到小院中,裴璇璣方才讓侍女們拆散頭上的首飾,曾夫人又遣人過來,送來了新打的發簪、項圈,讓裴璇璣挑幾件,好過幾天帶她出門。
她隨意指了幾件,打發侍女們全都退下,坐在桌前發呆。
可沒過多久,窗外又傳來了響動。
裴璇璣心煩意亂,猛地一拍桌,喝道:“不是說了退下嗎?”
外頭瞬間一靜,片刻后,一個熟悉的女聲響起。
“裴七,你在家中是這樣兇的嗎?”
裴璇璣聞言倏地起身,驚喜地走到窗旁,推開窗戶道:“寶珠,你竟然來看我了!”
窗外果然站著鬼鬼祟祟的寶珠,她手上舉著一包散發著濃烈香氣的食物,笑嘻嘻地說道:“我帶了我最愛吃的八寶鴨來看你,你說你沒空,我想了許久,還是決定要來,我想,若是你真忙,我把東西給你就走。”
裴璇璣眼睛一熱,一把將寶珠從窗外拽了進來。
寶珠站定,左右打量著她的閨房,正想著要將八寶鴨放在哪兒呢,不防被裴璇璣拽住了左手,動彈不得。
她回頭,看著裴璇璣扁著嘴,一副委屈極了的模樣,連忙隨手把八寶鴨放在了首飾匣子上,問道:“這是怎么了,誰欺負你了不成,你揍他啊!”
“你可是天師裴七!手起劍落,妖怪的腦袋就在地上打轉了!”寶珠道。
聽了寶珠這話,裴璇璣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肩頭痛哭起來。
這一哭,似乎將回京后受的一切委屈全都哭了出來,裴璇璣抱著寶珠,只覺得迷茫不已,她哭道:“寶珠,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我究竟該怎么辦呢。”
她將家人的言行都說給了寶珠聽。
寶珠反手拍著她的背,安撫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是他們不懂你。”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我見過裴天師的威風,他們沒有見過,凡人總是不能想象自己沒有見過的景色。”
裴璇璣聽了,更是痛哭不已,直到后半夜方才止住,一邊打嗝,一邊與寶珠分食了她帶來的禮物。
寶珠一直守在裴璇璣身旁,等到她熟睡了,才按照李摯給她指定的安全路線摸回了官舍。
夜已經深了,李摯的官舍還點著燈,他坐在桌前,一邊讀著異人寺不外傳的秘笈,一邊等待著寶珠回家。
聽到門口有響動,李摯回頭,與一臉戚戚然的寶珠對上了眼,他挑眉道:“怎么?你與裴天師吵架了?”
寶珠搖頭,黯然道:“沒有,是裴七遭罪了。”
她坐到李摯身旁,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裴璇璣的事說了。
說罷,寶珠長嘆一口氣,憂傷道:“裴七,還會繼續她的理想嗎?”
李摯聞言,放下了手中的書,他的腦中閃過了一段回憶。
夜晚,京郊處,一個沒有月亮的天。
一行人手中舉著夜行的火把,火光照耀在裴璇璣的臉上。
已經不再是圓臉的裴璇璣,耳邊的鬢發染上了白霜,眉間有著仿佛刀刻一般的皺紋,她很消瘦,抓著韁繩的手上全是深淺不一的傷痕。
她有著鋒利的眼神,她的背依舊挺得很直,她背上背著一柄纏著白布的劍。
她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神情嚴肅地對他說:“李大人,此行山高路遠,恐怕一路十分艱難,還請你暫且忍耐。”
李摯點了點頭。
裴璇璣又道:“還有,此行以我的人為主,李大人最好聽我的指使行事。”
說罷,她冰冷地看了李摯一眼,并不在乎他的回答,調轉馬頭,朝著周圍人一揮手。
蒙著面的黑衣騎手們,一言不發,抖動韁繩,跟隨著裴璇璣前進。 李摯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寶珠,輕輕一笑。
“裴天師此生或許會辜負許多人。”李摯斟酌著用詞,一字一句地說著,“可她從未辜負過年少時的自己。”
寶珠的眼睛在燈光下亮了。
她意識到了什么,說道:“你認識她。”
李摯當然認識裴璇璣,但他們說的并不是這個。
李摯點了點頭。
寶珠憧憬道:“裴七,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她是個性格堅毅、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李摯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她是個好人。”
“若是讓裴七知道你這樣稱贊她,她面上不說,但心中一定十分得意。”寶珠笑道。
李摯笑而不語。
他們各自思考著,有了片刻的沉默。 而后,寶珠忽然出聲。
“我以后,能成為這樣的妖怪嗎?”寶珠看著李摯,眼睛閃閃發亮,“別人說起我來,也會像這樣,稱贊我是個好妖。”
李摯伸手輕撫過她的臉頰,肯定道:“會的。”
“你現在,已經是了。”
第58章
李摯說,寶珠現在已經是個好妖怪了。
這讓寶珠心花怒放。
除了他,誰來說這句話,都不會讓寶珠這樣高興。
她美滋滋地抱住李摯的胳膊,暢想著以后的某一天,寶珠的名字被妖怪們熟知,只要同胞們遇見了困難,就會想起她來。
他們會想著,要是狐妖寶珠在這兒就好了,她是一個好妖怪,極有本事,如果是她,一定能解決問題。
一邊想著,寶珠一邊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李摯瞧見了,也不說破,只勾了勾嘴角,繼續低頭研讀手中的書本。
“對了。”寶珠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扯了扯李摯的袖子,好奇地看著他,“你說你認識裴七,那你認識張鶴嗎?他也成為了厲害的天師了嗎?”
寶珠說完,李摯安靜了一瞬。
臉上有了一絲歲月痕跡的張鶴出現在他腦海中。
他與如今的張鶴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仍舊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那一天,裴璇璣說完那句警告后,他們一行人果然趕起路來不要命,因為妻子是狐妖、自己又拼命工作的緣故,李摯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半宿過后,有些吃不消。
在前頭的裴璇璣并沒有慢下來的意思,但隊伍中的張鶴似乎意識到了李摯的不適。
他慢慢騎著馬,靠近了李摯的馬車,敲了敲窗戶后,從外頭遞給他一張符咒。
“李大人,貼在額上,能舒緩一下。”張鶴笑著對李摯道。
李摯接過后,對張鶴道了謝。
他朝李摯點了點頭。
這是他們上一世,為數不多的幾次交談。
那一次,是李摯接到了皇上私下里委以他的重任,他匆匆收拾好行李,告別寶珠,踏上了一段未知行程。
李摯跟隨著同樣接受了這任務的天師裴璇璣,與她麾下的一眾天師們繞著北邊轉了一圈,去尋找一個可能存在的妖怪。
李摯并不知道為何皇上會讓他去這次的任務。
或許是那時候的皇上已經誰也不肯相信,前朝之中,細細查看之下,唯有無父無母無子無朋黨的李摯,稍稍與旁人不一樣。
可李摯與裴璇璣在北邊兜了無數個圈子,卻仍然沒有發覺那個妖怪的蹤跡。
為首的裴璇璣沉默不語,不為她的行為和目的解釋,他們徒勞地忙活了兩個月,終于承認這次任務失敗了,決定立即打道回府。
回程的路上出了事。
也許在他們找尋那只妖怪時,那只妖怪也一直在暗中觀察著他們,回程路過一處窄橋時,他們只能排成一條縱隊經過,忽然水中鉆出來一只可怖的妖怪,徑直朝著裴璇璣襲去。 裴璇璣反應也快,極快地揮劍格擋。
可那妖怪只是聲東擊西,他一擊不中,轉而攻擊李摯的馬車。
張鶴當時正守在李摯的馬車前,見狀立即拔劍與妖怪纏斗,妖怪又是虛晃一槍,使出妖法,妖氣撞碎了馬車,一行人中最弱的李摯從窄橋上跌落,狠狠地摔在了干涸河床上的一塊巨石上。
李摯悶哼一聲,感到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破碎了。
視線模糊中,他看到那妖怪朝他而來,似乎是想要了他的命,電光火石之間,眾人都未反應過來,唯有張鶴咬破舌尖,噴出鮮血在劍上,攔住了妖怪。
然后,那妖怪回頭,身形如鬼魅一般,伸手貫穿了張鶴的腹部。
張鶴臉上露出了迷茫。
周圍的天師們發出了驚呼。
李摯意識模糊時,他聽到那妖怪在對裴璇璣說:“我不知我父親是誰,但一定不是他,再有下次……”
下次如何,李摯沒聽清楚,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時,他身處簡陋的房間,裴璇璣坐在一旁守著他,看窗外發呆。
李摯慢慢回過神來,問她:“那位天師呢?”
“連夜送回京城了。”
“他還好嗎?” “看他的造化。”
李摯不知道他的造化如何,他沒有再見過那位天師。
那時,李摯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寶珠見李摯久久不語,疑惑道:“你那時不認識張鶴嗎?”
“只有過一面之緣。”李摯的注意力回到寶珠身上,“不知道后來他如何了。”
寶珠哦了一聲,伸手抽走了李摯手中的書,她嗔道:“這樣晚了,為何還不想睡!”
李摯微微一笑,忽然伸手將寶珠攔腰抱起,往床上走去。
寶珠驚叫了一聲,隨即不甘示弱地用雙腿勾住了李摯的腰,湊上去親了親他的嘴角,問道:“李天師,你今日可有發奮修行?”
“大王方才抽走了我手中的書,又來問我有沒有修行?”
李摯輕輕將寶珠放在床上,欺身上前,貼在她耳邊說道。
“唉,從前你身子越來越差,也不知究竟是我的緣故,還是你每日殫精竭慮的緣故,我可是不敢再亂來了。”
寶珠邊說,邊伸出一根手指,曖昧地戳著李摯的胸膛。
李摯捉住了她作怪的手指,拿到嘴旁輕吻,他呢喃道:“如今不同了,不如大王來試試看,看看我在修行上,究竟有沒有盡力。”
寶珠嘻嘻一笑,沒有回答,只是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泄憤似得。
是有些疼的,但李摯一聲未吭,任憑寶珠動作。
片刻后,寶珠松了口,手腳并用地纏住他,喟嘆道:“天下地上,只有這么一個李摯,以前是我不懂事,如今,我可再也舍不得弄壞了。”
她難得說這樣的情話,李摯心里一甜,反手抱住寶珠,在她唇上輕吻。
“睡吧,以后的日子還長。”他道。
翌日,李摯走后許久,寶珠方才醒來。
她睡得很好,在床上滾了幾圈后,忽然聽到官舍外傳來了敲門聲。
寶珠猛地從床上爬了起來,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外頭的動靜,她心中暗忖,莫非有同僚來尋李摯有事?
“寶珠,你在這里嗎?”
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她找的可不是李摯。
“賽雪?”寶珠疑道。
寶珠給過賽雪李摯的住址,但想也知道,這才分別幾日,無事的話,賽雪必然不會過來找她。
一定是出事了,寶珠忙收拾整齊,打開門讓賽雪進來。
賽雪一進門便抓著寶珠的胳膊,焦急道:“小滿不見了。”
“小滿不見了?”寶珠奇道。
小滿這牛妖,生得兇長得壯,力大無窮又抗打,他會出什么事嗎?
“你走得那日,他就沒回來,只是托了工友傳信,說是有個客人,見他力氣大,雇他幫忙運送貨物,就去不遠的地方,第二日一早就回來。”賽雪揪著寶珠,扁著嘴,一副驚慌的模樣,“可這都兩天了,他現在都未曾回來。”
寶珠安撫道:“莫慌,你好好想想,他真說得第二日一早便回來嗎?”
賽雪點點頭,肯定道:“他工友就是這樣說的,去的地方就是離京城不到百里的朝云縣,以小滿的腳程,回來還不要一個時辰呢。”
這倒是,何況京中還有賽雪在,賽雪才出過事,若不是出了無法回來的意外,小滿一定不會離開這樣久。
“不慌,我們先去找鼠婆婆,看看她有沒有什么尋妖的辦法。”寶珠說著,給李摯留了張字條,帶著賽雪出了城,朝著黍園方向去了。
等到了黍園,寶珠將來意一說,大老鼠臉上也沒了笑容,只嘆息著道:“我去與婆婆說一聲,不過,這一回你們可要仔細些說話,婆婆心情壞極了。”
“婆婆怎么了?”寶珠打心眼里喜歡鼠婆婆,聽大老鼠這樣說,忐忑起來,小心問道。
“反正過幾天你們就都知道了。”大老鼠壓低了聲,對兩只小妖說著,“這兩日,石公子帶著白玉團搬走,聽說一塊兒住進城里頭去了,女兒離巢了,鼠婆婆一時接受不了。”
“啊。”寶珠與賽雪對視了一眼,她們心里又擔心鼠婆婆難過,又擔心因為這件事婆婆無心管小滿,矛盾極了。 大老鼠讓她們稍等,過了一會兒,他過來領著兩只小妖去書房。
寶珠她們踏入書房時,見到的就是一個披頭散發、神情萎靡的鼠婆婆,她窩在一張大躺椅上,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兩眼無神地看著天花板。
“婆婆。”寶珠與賽雪小心地向鼠婆婆問好。
“什么事。”鼠婆婆漫不經心地問道。
“小滿丟了,我們想找他,有什么辦法可以尋找一只妖嗎?”寶珠道。
“他也是因為嫁了人,要離開娘,才故意丟的嗎……“鼠婆婆喃喃自語道。
寶珠呃了一聲,撓了撓頭,戰戰兢兢地提醒道:“婆婆,我們說的是小滿,牛妖小滿,二百來斤那個小滿。
“我的女兒呀!”鼠婆婆恍若未聞,吱吱大哭起來。
書房里又開始妖風陣陣,刮得賽雪幾乎要飄起來,被寶珠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拉在身旁。
哭了一陣,鼠婆婆在書房要散架前終于停了下來,頂著核桃大的腫眼睛,淡淡道:“去找算盤,犬妖都很能尋東西。”
寶珠與賽雪抱在一塊兒,頭發糾纏在一塊兒,被大妖的妖力嚇得瑟瑟發抖,聽到這句話,趕緊告退:“多謝婆婆,我們這就去請算盤。”
鼠婆婆沒有看她們,隨意地揮了揮手。
寶珠走到書房門口,又回過頭來,柔聲安撫鼠婆婆道:“婆婆,你別難過了,白玉團他們離你也近呢,隨時能回來的。”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鼠婆婆剛止住的眼淚又決堤了,她捶胸頓足地嚎啕道:“這樣近,干嘛要住出去,我的乖女兒啊。”
鼠婆婆的書房妖風再次咆哮,寶珠一時不察,嗚得一聲被風刮到了大門外,摔進泥里,半天沒有爬出來。
躲在一旁的大老鼠踮起腳眺望了一會兒,無奈地對作鵪鶉狀的賽雪道:“得,這下我只用送你出去了,走吧。”
大老鼠將賽雪送到大門外,寶珠才將將從泥地里掙扎出來,呸呸呸地往外頭吐著泥巴。
“我看,最近還是不要在婆婆面前提及白玉團的好。”大老鼠與賽雪一塊兒上前幫寶珠弄干凈了泥巴,感嘆道。
“我現在知道了。”寶珠心有余悸地點頭。
她們與大老鼠道了別,回城打算去尋找算盤。
一路上,寶珠與賽雪都憂心忡忡的,想著該如何說服算盤,他們不久前才打了那樣大的一架,也不知算盤會不會不樂意幫這個忙。
“對了,那朱公子與元小姐的事,了結了嗎?”寶珠忽然想起來了,轉頭問賽雪。
聽了這話,焉了吧唧的賽雪終于有了一點精神,答道:“了結了,鼠婆婆還是將兩個孩子換回去了,婆婆說,算盤能幫元小姐一時,還能幫她一世嗎?難道朱公子這一次沒有讓外室生出兒子,就不打算在外頭弄出個兒子來了?算盤難道要次次都偷走他的兒子?”
寶珠唏噓道:“是這個道理,就是元小姐可憐了。”
“所以鼠婆婆后來又對算盤說,讓他教元小姐點別的,要是朱公子人都死了,哪里還能再生那么多兒子,這個才一丁點大的小兒子也頂不了事。”賽雪咧嘴一笑道。
寶珠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驚道:“還能教這個嗎?”
“鼠婆婆說,算盤給她將道理講明白就是了,元小姐有四個女兒呢,為母則剛。”賽雪越說,臉上越是崇拜,“鼠婆婆可真厲害。”
“誰說不是呢。”
兩只小妖絮絮叨叨了一路,又翻墻來到了算盤門口,小心翼翼地敲門道:“算盤,你在家嗎?”
她們話音未落,門吱呀一聲便打開了,算盤站在門后嚴肅道:“何事?”
寶珠訕訕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算盤眼睛一亮,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胸膛,矜持道:“如今,你們也有要我幫忙的時候了。”
賽雪搓著手,一點氣焰也沒了,唉聲道:“算盤,你大人有大量,幫幫我們吧。”
算盤好險不是原形,不然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他昂首道:“既然你都求我了,那我就勉為其難的答應了吧,你們等等,我先跟東家告假。”
他這一說,寶珠也想了起來,若是去找小滿,還不知何時能回來,連忙從懷中掏出紙鶴,傳信給李摯,讓他不要擔心。
三只妖怪準備了一番,一齊出發去了小滿上工的碼頭,到了地兒,算盤啪地一聲變成了一只巨大的黃狗,他先是低著頭,沖著賽雪手中小滿的臭鞋子深吸了一口,又閉上了眼,仰起頭,仔細地感受著碼頭中無比復雜的各種氣息。
寶珠與賽雪屏氣凝神地等待著。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大黃狗算盤睜開了眼,朝著東邊道:“他們往這條路走了。”
兩只小妖長舒一口氣。
雖然知道小滿要去朝云縣,可是她們卻不知道小滿是走的哪條路去的,若是在路上出了事,即使趕到了目的地,她們也找不到小滿。
三只小妖離開了魚龍混雜的碼頭,統統都變回了原形。
一只狗身后跟著一只狐貍,一只狐貍身后跟著一只貓。
水火不相容的三只生靈,溜溜達達地向著某個方向前行,去拯救他們的青牛伙伴。
于此同時,困在京城家中的裴璇璣,被迫穿上了母親曾夫人送來的全套行頭,又被侍女們按在桌前,細細地做了半個時辰的妝造。
曾夫人就站在半步遠的地方守著她,一邊看侍女給裴璇璣上粉黛,一邊說著京中各家親戚的家常。
“說起來,你還記得你石家表弟嗎?小時候來過咱們家,被你偷偷騙到演武場上說要過家家,然后被揍得直哭那個。”曾夫人含笑看著變回了淑女的裴璇璣,逗趣說道。
裴璇璣臉一紅,小聲反駁道:“小時候的事,您還老拿出來說,我自然是記得他的,石家表弟怎么了?”
“也是有了他,我才覺得我這小女兒,也不算什么,前幾日你姑母來信哭訴,說你表弟與家里鬧翻了,竟然離家出走,搬出去住了,他們翻遍了整個京城,委托了五城兵馬司也沒找到他人。”曾夫人嘖嘖稱奇。
裴璇璣漫不經心道:“石家表弟自小便紈绔,最是討厭,做出來這樣的事也不稀奇,不然小時候我為何要將他揍一頓。”
曾夫人抿嘴一笑,輕輕拍了一把女兒的胳膊,嗔道:“你啊,真是淘氣。”
自從裴璇璣答應要陪母親去參加貴婦們的聚會,她們母女之間的關系便得到了極大的緩和,曾夫人待裴璇璣也慈眉善目起來,這讓裴璇璣也好受了許多。
給裴璇璣打扮的侍女們畫完了最后一筆,舉著鏡子給她看,問道:“小姐可還滿意?”
裴璇璣看了一眼,只覺得花紅柳綠的,瞧不清眉眼,但也不知是不是京城最近的流行,敷衍地點頭道:“不錯。”
曾夫人倒是很滿意,拉著女兒左看右看,嘆道:“真不錯。”
說罷,她便拉著裴璇璣朝外頭走去。
就在這時,裴璇璣眼尖,瞧見一只紙鶴在眼前一閃而過,連忙在大家都沒注意時收在了手中。
她悄悄低頭一看,原來是李摯與張鶴的聯名信。
“裴天師,朝云縣有異事上報,上峰安排我們前去查看情況,我們三人是出外勤的固定搭配,缺一不可,一個時辰后,京城東門外見。李摯、張鶴。”
裴璇璣讀完,眼中精光一閃,猛地捏碎了手中的信箋。
她停下腳步,對不明所以的曾夫人道:“娘,我忘了拿東西,你等我一會兒。”
曾夫人還未答話,裴璇璣便折返回了院中,從箱子中拿出天師行頭,一邊拆掉一頭的珠翠,一邊脫下累贅華麗的衣裳。
她用清水抹了一把臉,擦凈了臉上的粉黛,再隨意的將頭發梳成一個圓髻,穿上天師制服,背上無鋒劍,翻過小院的另一頭,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將軍府。
在外頭等了許久才發現不對的曾夫人,返回裴璇璣院中,看見了一地的狼藉。
這優雅尊貴的貴婦人,尖叫一聲,跳腳大罵道:“裴璇璣!你有本事別回家!你死定了!”
第59章
京城東邊的鄉間土路上,出現了一條巨大的黃狗,他一邊快走,一邊伸著脖子在空中不住地嗅聞著。
黃狗身后跟著一只黃狐貍和一只黃貓。
這三只生靈排成縱隊,在塵土飛揚的破路上一溜小跑地趕路,搞得渾身上下全都沾滿了黃土,連原本的顏色都瞧不清了。
變成黃狐貍的寶珠在算盤身后抱怨道:“雇小滿運貨的那老板是不是有毛病,這條路也是能走的嗎?”
算盤嘁了一聲,反駁道:“這條路無非就是臟了點,能提前將貨送到地方,就能提前將貨賣出去,如此這般,花費同樣的時間,能增添許多收益呢。”
最后頭的賽雪聽見了,大聲道:“怪不得老板看上小滿,要雇小滿去送貨,除了他這個大傻牛,哪個凡人愿意做這樣吃力的差事!”
說小滿傻,這一點算盤倒是贊同,附和道:“就是,如若是我,這一趟路我少說要收比尋常多三倍的價錢,等我們找到小滿問問便知曉,那傻牛絕對只收了尋常的價錢。”
三只妖怪一邊絮叨一邊走,沒過一會兒,這條破路便走到了頭,一個平靜的小村莊出現在他們眼前。
黃狗算盤停下了腳步,攔住了后頭的寶珠與賽雪,警惕道:“當心些,或許小滿他們就是在這村里丟的呢?”
寶珠點頭道:“說的有理,這村子位置這樣偏僻,要出門又只有一條破路,想來便容易生出怪事來。”
三只妖怪對視一眼,算盤打頭,寶珠殿后,一齊鉆進了路旁半人高的雜草從中,小心翼翼地往村里靠。
可等他們鬼鬼祟祟地鉆進了村中,也沒有碰見什么古怪。
三只妖怪站在村子里的大路旁,左右查看著周邊的房子,并不覺得這里與旁的村子有什么不同。
唯一讓他們感到疑惑的地方是,算盤進了村子后,便不再能聞到小滿的味道了。
寶珠與賽雪嘰嘰喳喳地在算盤旁邊討論這究竟是為什么,鬧得算盤一個頭兩個大,怒道:“你們不要說話!我都聞不見了!”
“你用鼻子聽我們說話呢?”寶珠道。
“就是,話都不讓人說了!”賽雪附和。
算盤索性閉嘴,汗流浹背地在空中四處嗅聞著,片刻后,他奇道:“還是聞不到,方才在外頭還能聞見的啊。”
這回他也加入了寶珠她們,三只妖怪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試圖弄清楚小滿究竟去哪兒了。
正是三只嘴碎的妖怪,一說起話來就忘了事,越說話聲音越大,終于吵得旁邊一戶人家里正在休息的農婦推門而出,叉腰就想罵人,可她嘴都張開了,卻沒見著一個人。
只有幾只滿身黃土的小獸渾身一僵,徐徐轉過身來與她大眼瞪小眼。 農婦一怔,看著他們喃喃道:“這都啥玩意兒啊。”
算盤戰戰兢兢地看著農婦,想了想后張嘴沖她:“汪!”
農婦松了一口氣,嗐了一聲道:“原來是狗啊,三條狗嗎,看著不像啊,怎么像是……”
寶珠連忙張嘴:“汪汪!”
農婦呃了一聲,伸手撓了撓頭,剛想說什么。
賽雪繼續張嘴:“汪汪汪!”
“真是奇了怪了,這狗怎么長得又像狐貍又像貓的。”農婦神情恍惚地嘟囔著,慢吞吞地走回了家中。
三條黃狗見狀,趕緊貼著墻根溜走了。
他們縮在墻角處,三個狗頭靠在一起,算盤低聲道:“這該怎么辦?”
“不如去問問,看看村里有沒有人見過小滿,小滿那樣壯,見過的肯定記得。”寶珠道。
“那誰去問呢?”賽雪道。
寶珠看向算盤,算盤看向寶珠。
“你去,你是男妖,凡人只有男子才愛出門闖蕩,我去敲門,太奇怪了。”寶珠道。
“行吧。”算盤砸吧了會兒嘴,轉身變成了一位中年男子,將一身黃土拍凈后,瞧著還有幾分文人氣質。
他施施然走到方才開門那位農婦家門口,上前敲門道:“請問,有人在家嗎?”
問了幾聲,農婦才緩緩將大門開了一條縫,警惕地問道:“何事?”
“我有一位友人,說是運貨去朝云縣,結果這幾日失去了聯系,我沿路來尋他。”算盤彬彬有禮地說道。 算盤的長相頗有欺騙性,農婦稍稍放下了戒心,說道:“你那友人什么長相?”
“他長相普通,不過他有一位隨從,十分壯碩,教人見之不忘。”算盤道。
“哦,你說那人我見過,他們是前兩天是經過了我們村,還在村中休整了一會兒,我聽說是抄近路,翻山往朝云縣走了。”農婦說完,指了指東邊一座小山。
算盤頷首向她道謝,轉身便朝著那邊走去。
農婦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半晌后,才喃喃道:“算了,聽說已經上報到天師那兒了,想來也無事了。”
算盤卻未聽到,他走出村子后,又變回了大黃狗,跟在外頭等著的兩位同伴使了個眼神,朝著小山走去。
“怎么說?”寶珠追上來問道。
“說是他們抄近路,翻山去朝云縣。”算盤答道。
寶珠抬頭看向那座小山,只覺得平平無奇,既不高又不大,小滿他們應當就是因此失蹤的,但這里能有什么隱秘嗎?
她剛剛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再回過神來時,算盤已經與賽雪走得沒影兒了。
寶珠連忙追了上去,小聲道:“做什么這樣沖動,萬一山里有妖怪怎么辦?”
算盤回頭,奇道:“那就揍他啊?你這樣強的妖怪,怎的做事還畏首畏尾的?”
寶珠一愣,有些不確信地問道:“你說我強?”
“不然呢?”算盤瞪大了眼,“咱們妖怪活得越久越厲害,我可是活了上百年,你才多大,就能跟小滿一塊兒揍我了,你還不厲害?”
說罷,算盤猛地一跺腳,哎呀了一聲,怒道:“失算,不該說的,你就是想要聽我稱贊你!”
狐貍寶珠已經咧開了嘴,哈哈笑道:“原來我們是將你揍得服氣了。”
她一邊看著算盤氣急敗壞,一邊心情大好地走到同伴們的前頭,率先鉆進了山里。
甫一鉆進這座小山,寶珠便察覺到了不對。 山里太安靜了,連一絲蟲鳴鳥叫都沒有,一片死寂。
她警惕地站在原地,回頭與同伴們道:“屏氣凝神。”
算盤這時走到了寶珠前頭,仰頭嗅聞后,驚道:“山中有很重的血腥氣,味道太重,我鼻子都不靈了,只能隱隱約約聞到一點點小滿的味道。”
寶珠心頭一沉,生出了不好的預感,正在心里琢磨,身后驚慌的賽雪已經說了出來:“小滿不會……”
“不想這些,先找到他。”寶珠打斷了賽雪,與算盤對了個眼神。
算盤打頭,寶珠殿后,小心地將最為弱小的賽雪護在中間,艱難地在濃重的血腥氣中追蹤著小滿的氣息。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他們在山里越走越深,周圍仍舊安靜地可怕,一路上,他們沒有見到一只小鳥,一只蟲豸,仿佛山中只有他們這三只妖怪。
這平平無奇的小山,好似走不到盡頭。
寶珠停下了腳步。
前頭的算盤不解地回頭看她。
寶珠出聲解釋道:“這座山不應當是這樣的,我在外頭看得明白,它不應當有這樣高,也不應當有這樣深。”
她語氣古怪,說的算盤毛骨悚然,顫聲道:“所、所以呢?”
寶珠又轉而問賽雪:“這種感覺,你可熟悉?”
賽雪一愣,慢慢地回憶起來了什么,惶惶道:“我好像記起來了。”
“那一日,陳園毀了,你與李摯吵了架,我們倆沒頭沒腦地朝著一個方向一直走……”
賽雪雙眼無神,陷入了可怖的回憶中。
“走了一會兒,遇見了一個老太太。”寶珠冷靜地補充,“她說她叫葛夫人。”
賽雪打了個寒顫,哆嗦著道:“我們該怎么辦呢?”
一旁的算盤聽得一頭霧水,插嘴道:“你們在說什么呢?”
寶珠笑了笑,對算盤道:“無事,想起了一些往事。”
“寶珠,你為何這樣鎮定。”小貓賽雪靠近狐貍寶珠,害怕地蹭了蹭她,將腦袋埋進了寶珠的皮毛里。
寶珠安撫地低頭舔了舔賽雪的腦袋,輕聲道:“你別怕,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她說罷,猛地伸出前爪,從虛空中抓住了一只本不該存在的蟲子。
幻境破除,他們的耳邊響起了山中該有的各種聲音。
算盤原地轉了一圈,眨了眨眼,驚道:“寶珠,你抓住了什么。”
寶珠將那蟲子踩在腳下,三只妖怪圍成一圈低頭。
“是一只樹蠅。”寶珠道。
“就是這個東西讓我們產生了幻覺。”賽雪恨道。
“它原本想帶著我們去哪兒呢?”算盤疑道。
“既然是樹蠅,自然是想帶著我們去樹下。”寶珠一邊思考,一邊說道。
她想起了剛剛重生時,在訃遐村里見到的那顆有靈的老槐樹,老槐樹腳下埋葬著王蘭貞的仇人,她往仇人身上刻上怨毒的惡咒,養出了嗜血的樹蠅。
甚至,那時的樹蠅已經生出了不成型的妖身。
寶珠碾死了這只樹蠅,閉上眼睛,動了動耳朵,仔細聽著空中的聲音。
嗡嗡嗡、嗡嗡嗡。
越是認真去聽,越是感受到了樹蠅翅膀的震動,小小的蟲子,裹挾著山呼海嘯的聲浪,朝著寶珠襲來。
寶珠睜開了眼。
她表情凝重,叮囑道:“小心些,這里漫山遍野都是這些蟲子,想來只要踏入這座山,便會陷入到幻境之中,小滿也曾見識過這幻境,說不定也能辨別出來,他應該還活著。”
三只妖怪此時更加小心,他們方才走了那么久,解除幻境后才發覺,他們不過剛剛上山,在原地打轉。
此時,空中小滿的味道相較方才更為明顯了,算盤松了口氣,走在前頭,朝著深處走去。
他們走得極慢,屏氣凝神,不讓一絲氣息外泄,生怕驚動了什么。
但在穿過了一大片灌木叢后,意外還是發生了。
算盤剛剛從灌木中伸出狗頭,不防迎面撞上了一個凡人。
這可嚇得算盤汗毛直立,張嘴便叫:“汪汪汪汪!”
寶珠在后頭看不清,聽見算盤叫,連忙一邊往前擠,一邊跟著叫:“汪汪汪汪!”
被夾在中間的賽雪見狀,也跟著大叫:“汪汪汪往!”
一時間,漫山遍野都回蕩著他們的叫聲,汪汪之聲不絕于耳。
直到寶珠聽到前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驚呼:“老李,小裴,快來看,這山里怎么這么多狗!”
竟然是李摯他們!
寶珠連忙停嘴,變回了人形,從灌木叢中鉆出來高興道:“你們怎么也來了!”
“大王!”張鶴一臉震驚,“你在這兒作甚?你當真把這山頭盤下來做山大王了?”
“我沒有,我跟朋友們一起過來找另一位朋友!”寶珠連忙解釋。
遠處,李摯與裴璇璣快步走來,均是一臉驚訝。
“寶珠,你怎么在這兒?”裴璇璣驚道。
寶珠撓了撓頭,將黃狗算盤跟小貓賽雪揪了出來,將他們為何會在山中的緣由解釋了一遍。
李摯聽完,皺眉道:“我們之所以會來這兒,是因為接到周圍的村民上報,山中有異事。”
原來這座山,別看他不大,可是有個名字叫做虎嘯山,聽聞許多許多年前,山中有老虎出沒過。
但最近這幾十年中,別說老虎,山中連大一點的麂子都被獵光了,老虎成了傳說,周圍的村民更是毫不畏懼這座山。
他們時常上山捕獵,雖說大的獵物很少,可是兔子山雞這種小獵物,虎嘯山中還是有許多。
只是,不知從幾個月,還是多久起。
上山的村民們,開始有人失蹤。
一開始,只是村里離群索居的獵戶們,因為他們一天到頭都耗在山里,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村民們也未曾起過疑心。
然后,是偶爾上山捕獵的村民。
接著,不深入這座山,只是匆匆經過這座山,并不做停留的客商們,也有失蹤的。
這下,周圍的村民終于發現事情不對了。
他們將這件異事上報給了官差,請官差帶人來看看,山中究竟有什么,難道是曾經在山里活動的老虎又回來了嗎。
縣中的官差接到消息,帶著許多人,舉著火把,帶著武器與天師贈與的符咒上了山。
他們在山中什么也沒有發現,沒有老虎,也沒有妖怪。
只是下山后,忽然發現他們的人少了一個。
這下,案子終于被遞到了異人寺。
朝云縣離京城太近,沒有天師駐扎,異人寺受理后,思忖一番,將案子送到了剛剛來京城的李摯三人手中。
于是三位天師,與三位妖怪,在虎嘯山中巧合地相遇了。
寶珠恍然大悟,說起來,此時他們應當是殊途同歸了,便指著地上的大黃狗道:“這是我的朋友算盤,他在京城當賬房呢,不便讓你們知道容貌。”
大黃狗有禮貌地朝三位天師點了點頭。
三位天師連忙回禮。
寶珠又指著地上的小貓道:“這是我的朋友賽雪,她在京城當神棍,也不好讓你們認識。”
賽雪張嘴沖他們汪了一聲。
裴璇璣奇道:“這位小朋友,不是貓妖嗎?”
寶珠趕緊從地上抱起賽雪,轉移話題道:“都差不多嘛。”
介紹完了朋友,寶珠又將遇見樹蠅的事與他們說了一遍,又奇怪道:“你們沒有陷入幻境嗎?”
“因為之前知曉山中有異事,所以我們上來前便準備好了符咒。”李摯解釋道。
“怪不得。”寶珠了然,又將自己的猜想說了一回,“當時在訃遐村,咱們四人都曾見證樹蠅吃人的模樣,也見過培育樹妖的邪法,我擔心又像上回一樣。”
“的確,寶珠說得有理,我們現在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樹。”裴璇璣皺眉道。
“既然如此,依我看,我們還是分開行動的好,哪一方先找到了,就與另一方說,這樣快多了。”寶珠建議道。
眾人都沒有意見,商議了一會兒各自往那邊搜尋,待確認好了,裴璇璣便領著張鶴,率先往那邊去了。
李摯落在后頭,拿出了幾只紙鶴,放在寶珠手中,又趁著同伴們沒有察覺,俯身悄悄親吻了寶珠的臉頰,在她耳邊低聲道:“小心些。”
寶珠眼睛亮晶晶的,看著李摯嗯了一聲。
等到天師們離開,算盤率先不滿道:“怎么回事,你這對象既然知道背著人,怎的不背著狗?”
“肉麻!肉麻!”賽雪咦了一聲,嫌棄道。
“行了,少廢話,干活了!”寶珠臉紅彤彤的,假正經道。
山中此時有三位天師、三位妖怪,分頭行動著,正在搜尋著樹蠅的本體和失蹤的小滿。
而被尋找的小滿本人,正在艱難地堵在一個樹洞前。
他將從山中尋來的野果塞進了樹洞中,又屏息凝神,宛如石頭一般將整個樹洞口堵得嚴嚴實實。
樹洞里,嚴絲合縫地塞著幾個凡人。
他們姿勢艱難地吃完了小滿艱難尋來的果子,聲若蚊蠅地致謝道:“多謝你了,小滿兄弟。”
小滿皺著眉頭嗯了一聲。
他抬起頭,只見眼前大片大片的樹蠅在空中飛舞著,樹蠅們細小的雙眼發紅,顯然不是善茬。
小滿從葛家堡逃脫后,對幻術的抵抗力變強了。
可他與一行凡人踏入虎嘯山后,走了莫約數個時辰,直到深入虎嘯山的腹地,方才意識到他們進入了幻境,當小滿清醒過來后,他身旁的數個凡人,幾乎要活生生地走進樹蠅的陷阱中。
小滿發了狂,拼著一條命,終于將幾個凡人從陷阱中救了出來。
可等著他的,是更多、更多的樹蠅。
小滿沒有辦法靠自己將這些凡人從虎嘯山中救出去,他找了一個樹洞,將凡人們藏在里頭,自己堵在樹洞前,好不教他們的氣息被樹蠅發現。
但這樣下去,要何時才能從山上下去。
小滿看著遮天蔽日的樹蠅,憂愁地想著。
賽雪與寶珠,何時才會發現他不見了呢?
第60章
若是只有小滿一人,以他皮糙肉厚的程度,只要不被許許多多的樹蠅圍攻,埋著頭使勁往山下沖,想來也能囫圇出去。
只是樹洞中有一行三位凡人。
一位是此次雇傭他的客人,人到中年,身子也不強壯,一位是客人帶的侍從,另還有同樣被雇傭的小滿工友,他們想著抄近路去往朝云縣,快去快回,沒想到一上山就遭了。
凡人們沒有絲毫的自保能力,如若小滿離開他們久一點,他們身上的氣息被這些紅眼樹蠅發覺了,不到片刻,就會變成三具白骨。
這讓小滿想不到任何能帶著他們平安下山的辦法。
一邊在腦中思考,小滿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心中焦急不已。
他從幻境中醒來時,隨意尋了一個方向,略跑了幾步,便將幾個凡人塞進了這個巨大的樹洞中。
他們離樹蠅本體的位置很近。
一路跟賽雪摸爬滾打到了京城,小滿的腦子也變得好使了許多,他想著在葛家堡遇見的種種,見到如此相似的情景,心中肯定,這里一定也有可怕的、邪惡的妖怪。
甚至,有可能是失去蹤影的葛夫人本人。
這個想法讓他毛骨悚然。
所以小滿屏氣凝神,盡可能地收斂一身的氣息,生怕被此地主人發覺。
一片落葉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讓小滿警覺起來。
這座山中充斥著各種尋常的聲音,小滿緊繃的神經將要放松一會兒的時候,他忽然聽見了落葉被踩碎的沙沙聲。
有人來了。
小滿深吸一口,不敢再有一絲呼吸聲,樹洞口被他堵得嚴嚴實實,不教里頭的凡人氣息流露出一點。
“過來有何事?”從樹蠅聚集處走出來了一個妖怪,看著樹上說道。
“我正巧路過,便過來瞧瞧你,順便告訴你一個消息。”一個少年笑嘻嘻地聲音在林間回蕩著。
小滿聽著兩者的對話,只覺頭皮發麻。
果然是他們,竟然真的是他們,離開葛家堡后,小滿的每個噩夢中都有他們在交談,少年細碎的笑聲,男妖低沉的聲音。
他還會夢見他們的樣子。
夢中,葛夫人如同小滿第一次見她一般,臂彎上挎著籃子,步履蹣跚地穿過迷霧走向小滿。
而她身旁那個眼睛細小的強大男妖,無時無刻都在用探究的眼神打量著小滿。
小滿會整晚整晚的被困在他們的視線中,直到天亮。
如今再次聽見他們的聲音,小滿有些分不清噩夢與現實。
或者現實中,噩夢已經降臨。
“什么消息。”眼睛細小的夜魘沉聲道。
少年終于從樹上一躍而下,看著夜魘嬉皮笑臉道:“你啊你,你看守的這最后一片牧場,也被人察覺了。” 夜魘臉上抽了抽,片刻后,他嘆道:“這是遲早的事,異人寺知曉了?”
“樹蠅什么都吃,太過分了些,凡人們只能上報咯。”少年聳了聳肩,像是想起什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的時候天師已經出發了,想來現在快到了吧。”
夜魘又沉默了一會兒,細小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試探道:“主上不許我們與天師爭斗,若是遇見,只許撤退。可他已經有許久沒有找我們了,他不來,樹蠅越發難控制,我也是沒辦法。”
夜魘訴苦了一會兒,話鋒一轉道:“你說我殺了來的天師,會怎么樣?主上當真會懲罰我嗎?”
“不知道,不如試試看?”少年興致勃勃地說著,“反正你已經動過一次手了,有一就有二,主上一直喜愛你,無所謂啦。”
“你說嵇仁的話,那可是當真毫無辦法的下下策,并且,那是我們倆一塊兒動的手。”
夜魘一瞬不動地看著少年,一字一句強調道。
“行,你說的對。”少年滿不在乎地回答著,“嵇總司如何了?想到他不知被誰重創,修行跌落成那樣,我就難過,早知道當時就與他打一架試試了。”
“他養的那顆樹,樹妖最為強大。”夜魘笑道。
少年啊了一聲,雙手合十,虔誠道:“嵇仁總司,生前有用,死后光榮。”
夜魘嘁了一聲,隨即面色凝重道:“自從六月過后,我們便再也沒見過主上了,牧場一個接著一個出事,真是很難辦,你沒有試過去給他請安嗎?”
少年收起了玩世不恭,沉郁道:“我去過好幾回,都在閉關,不見人。”
夜魘聞言,憂心忡忡地嘆了一聲。
這兩個神秘人物沒頭沒尾地說了這樣一大通,彼此相對沉默了一會兒后,少年回過神來,又笑了起來,說道:“那我就走啦,這次來的天師,就要麻煩你好好招待了。”
夜魘正點頭,少年又咦了一聲,轉頭看向小滿的位置,嘖嘖稱奇道:“夜魘啊夜魘,這樣大一只蟲子躲在你眼皮子底下,你竟然沒有發現。”
夜魘轉頭看向小滿的樹洞,不耐煩道:“快些走吧。”
“那我就先走啦,大蟲子,下輩子再見了。”少年揮了揮手,轉身消失在山中。
樹洞中的小滿此時已經渾身冷汗、心跳如鼓,他聽見夜魘的腳步聲一步一步朝著他走來,剎那間,腦中無數的回憶踏至紛來。
從母親溫暖的懷抱,到幼時山間的青草香氣,再到揮汗如雨時,他在碼頭上見證的每一個日出日落。
最后,他腦海中出現了一個瘦小的凡人女孩的模樣。
她頭發枯黃,面容尋常,瘦弱的像只小雞仔,她的一顆門牙在冬日時因為路滑摔掉了,于是她喜歡抿著嘴看著小滿微笑。
“小妹,你看著我吧,我不要再退了。”小滿眼中落下淚來,喃喃自語道。
夜魘心煩意亂地朝著樹洞走去,腦子里都是該如何招待即將來到的天師們,壓根沒有將小滿放在心上。
直到小滿從樹洞走了出來,站在原地,雙手握拳看著夜魘的眼睛。
夜魘一愣,打量著小滿,疑惑道:“我好似在哪兒見過你。”
“你不必記起,反正今日,我們當中總要有一個要死去。”小滿臉上掛著淚痕,冷靜道。
夜魘失笑,稍微將注意力給了小滿一些,點頭道:“的確,馬上就要死去的蟲子,沒有回憶的價值。”
話未說完,小滿倏地握緊雙拳,仰天長嘯,他身上的筋肉暴起,衣裳被寸寸撐破,沖天的妖氣從他身上迸發,連帶著頭發絲也根根豎起。
夜魘見狀,嗤笑道:“本事不大,花樣挺多。”
說罷,夜魘右腳輕點地面,極快地朝著小滿攻去。
小滿石破天驚地大吼一聲,猛地伸手接住了夜魘揮來的一拳。
他的手心處,瞬間涌出了鮮血,原本在周圍混亂轉圈的樹蠅們聞到了鮮血的氣息,一齊掉頭轉向小滿。
小滿心中一凜,想起了樹洞中的三位凡人。 心念電轉間,他抓住了夜魘的拳頭,用盡全力朝外頭一甩。
巨力傳來,即使是夜魘也無法控制地飛向遠處,他在空中重新控制住了身體,看著小滿蠻牛一般咆哮著,帶著漫天的樹蠅朝他奔來,瞇起了本就細小的眼睛,不耐煩道:“真是夠了。”
小滿鬧出來的驚天動靜,吸引了這座山中正在苦苦找尋他的朋友們。
三只妖怪、三位天師,猛地抬起頭,從虎嘯山不同的位置奔向小滿所在的地方。
寶珠這輩子都未曾跑得這樣快過,她使出了渾身本事在叢林中穿梭,可即使她跑得再快,不過幾瞬后,小滿的聲音便弱了下來。
寶珠有一瞬的麻木,她聽見后頭不遠處,跑得氣喘吁吁地賽雪帶著哭腔道:“小滿怎么沒聲了,他會不會……”
賽雪沒把話說完便不小心被樹樁絆倒,小小一只骨碌碌地滾出去好遠,被后頭地狂奔的算盤低頭銜住了后頸,叼在嘴中,跟著寶珠一陣疾馳。
他們仨心系小滿,拔足狂奔,比三位天師到的快了許多。
寶珠穿過一片草叢,眼前出現了大片大片的樹蠅——以及一個渾身爬滿了樹蠅,搖搖欲墜的高壯男妖。
小滿面門上全是鮮血,引得無數樹蠅爭先恐后地要去啃食他,他徒勞地揮手,想要將樹蠅趕走,卻毫無作用。
在寶珠終于發現他的這一瞬間,小滿像是忽然失去了操縱的木偶,在寶珠眼前,緩緩地停下了動作,慢慢地軟倒在地上。
寶珠腦海中一片空白,本能地使出妖法,狂風裹挾著泥石,將小滿身上的樹蠅統統卷起,在風卷中碰撞,化作了一團血霧。
她不敢看地上的小滿,心跳如鼓,大喘著氣,回頭來,看向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樹蠅們進食的夜魘。 “是誰準許你,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珍貴的朋友?”寶珠將夜魘的表情看在眼中,腦中的弦瞬間斷裂,難以置信地說道。
她雙目通紅地變身人形,指尖變成銳利的尖爪,足尖輕點,朝著夜魘攻去。
電光火石間,寶珠與夜魘交手了十余次,金屬碰撞地鏘鏘聲回蕩在山林間,不時還有火花濺起。
寶珠的速度極快,空中甚至留下了她的殘影,四面八方地包圍著夜魘。
而在她與夜魘纏斗之時,算盤叼著賽雪,出現在小滿身旁,算盤放下賽雪,看著眼前血肉模糊的小滿,哆哆嗦嗦地變成人形,艱難地將衣裳撕碎,想要給小滿止血。
可小滿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子,他捂住了這里,那里的鮮血仍舊在噴涌。
“怎么辦,怎么辦啊。”算盤已經有許多年沒有直面過這樣的場面,語無倫次地發問,也不知在問誰。
一旁的賽雪像是傻了,眼神空洞地盯著著小滿,嘴中喃喃說著什么。
“別怕,一定有辦法的,等會天師們就來了,他們肯定有辦法。”像是安慰賽雪,又像是安慰自己,算盤滿頭大汗地強調著。
天師們的身影,終于在算盤的召喚下出現了,李摯眼神掃過眾人,一言不發地加入了寶珠與夜魘的纏斗中,裴璇璣跟上去在一旁掠陣,張鶴則快步走到小滿身旁,蹲下身子掏出了傷藥,皺著眉給小滿涂上。
天師們使用的傷藥,自然是極有效的,小滿漸漸地不再流血,可依舊沒有意識。
張鶴皺著眉,看了一眼賽雪,又與一旁不停擦汗的算盤交換了一個眼神。
算盤的汗流得很多了,他小心翼翼地看著賽雪,在心中拼命組織著語言。
小小一塊空地,那邊一位妖怪加兩位天師打得火熱,這邊一位天師加兩位妖怪沉默不語。
賽雪看了看面前兩位的臉色,遲鈍道:“小滿不好了,對嗎?”
算盤一顫,猶豫道:“或許……”
“或許,我可以救他。”賽雪下定了決心似得,喃喃說著,她輕輕俯下身子,湊近小滿。
賽雪張嘴,在旁邊兩位的震驚中,她身體中貓妖的精氣不斷地涌向小滿。
片刻后,賽雪的臉色變得慘白,她搖搖欲墜地偏開頭,打算走幾步,卻差點摔倒在地。
算盤連忙伸手將她抱在懷中,輕輕拍著她愈發干瘦的背脊。
地上的小滿,在他們的注視中,輕輕抽動了一下。
算盤長舒了一口氣,對賽雪道:“好了好了,小滿活過來了了。”
賽雪覺得困頓極了,在算盤懷中嗯了一聲,便陷入了沉睡。
張鶴心中有些疑惑,但卻未曾說出口,只是一言不發地掏出紗布,將小滿身上的口子盡可能地包扎好。
過了一會兒,見到小滿呼吸平穩一些了,他才遲疑地對算盤道:“我此前從未聽過妖怪可以分享自己的精氣。”
算盤見賽雪已經睡著了,才小聲對張鶴道:“我也是很久以前,聽我們鼠、我們長輩說過一嘴,妖怪之間的體質也各不相同,有極少數的同胞,是所謂的純元體質,精氣都比旁的妖怪……”
他說道這里,忽然停了下來,訕訕道:“天師,這事,你知道就好,能不能不要與旁人說。”
張鶴心中了然,算盤說的這件事,他最好爛在肚子里,不然這本就不太平的世間,恐怕又要起紛爭。
“你放心,你說的話,我決計不會說給第三個人知曉。”張鶴面色凝重道。
他們這邊說,寶珠那邊的夜魘以一敵三,仍然不落下風,只是他眼前瞧見裴璇璣一只又一只地疊紙鶴,不住地呼叫著援手,心中暗道倒霉。
夜魘認出了眼前的三位對手,也察覺到了與之前相比,他們的實力增長得十分夸張,攻守之間極有章法,即使合起來無法奈何自己,可自己也不能短時間內,立即將其中某一個擊斃于掌下。
夜魘心中涌起了萬分的不甘,同為世間的生靈,為何妖怪想要在修為上更近一步,除卻靠日積月累外,全是些極刁鉆艱難的路子,而凡人們,只要有悟性、有天賦,短短一二十年年,就能修得妖怪們百年才能得來的力量。
這就是主上要求他們不要與天師爭斗的原因吧,夜魘心中長嘆,曉得這一回,他辛苦看守的牧場只能放棄,心不甘情不愿下,他心中生出了一個此前從未有過的念頭。
他們不斷退縮之下,他的主上,可還好嗎?
夜魘這樣想著,身形一頓,猛地脫離了戰斗,在寶珠他們還未反應過來時,消失在了山林間。
寶珠身子一晃,想要去追,被李摯眼疾手快地攔住,倒在了他的懷中,她身上到處都是深淺不一的傷痕,李摯瞧在眼中,即便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也心疼極了。
“此妖極強,你單獨對上他,不是他的對手。”李摯皺著眉,面上十分凝重,“上一回,我們三人在仙渡府外遇見他時,他也是戰了一會兒,立即撤退。”
裴璇璣接話道:“似乎是特意不與天師交手一般。”
李摯點了點頭,疑道:“他是妖怪,為何不愿傷害天師?”
寶珠也不明白,但她此時牽掛著朋友,要李摯扶著她去看小滿。
算盤為了方便,已經破罐子破摔地變成了人形,見兩位天師過來,懷抱賽雪,訕訕拱手道:“若是城中相見,還請天師們行個方便。”
李摯與裴璇璣自然同意,寶珠見小滿已經有氣進有氣出,但賽雪在算盤懷里一動不動,驚呼道:“賽雪怎么了?”
算盤沖她招了招手,兩只妖怪背著天師們低聲咬耳朵。
寶珠聽完后,五味雜陳道:“原來如此。”
“也不知道賽雪會如何。”算盤長嘆。
“她會好起來的。”寶珠摸了摸賽雪的頭,篤定道。
她語氣太肯定,讓算盤一愣。
見他們都聚在了一塊,張鶴便獨自去查看林間的樹蠅。
這塊空地往后,越往里走,樹蠅便越密集,嗡嗡嗡地、無頭無腦地亂飛著。
張鶴嚇出一身冷汗,又多往身上貼了幾張符咒。
又往里頭走了一段路,許許多多顆大樹,與他們樹根下裸露的尸骸出現在張鶴眼前,他的瞳仁一縮,在正中間最大的那顆樹下,發現了一個熟人。
茫然張嘴的嵇仁,剖開的腹部中刻上了怨毒的惡咒,大樹的根部纏繞著他的身軀,不斷地從這位曾經的強者身上汲取著力量。
張鶴站在看不到頭的大樹之間,陰毒的怨氣與血腥氣環繞著他,他的背脊陣陣發涼,叫他忘了呼吸。
他的聲音傳來了裴璇璣的聲音,她不贊同道:“你不該一個人過來。”
過了許久,張鶴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艱難道:“這樣多的樹蠅,他們的本體應當已經妖化了,樹妖在哪兒呢?”
裴璇璣不安地移開不由自主看向嵇仁的視線,在大樹之中找尋著。
半晌,她輕聲道:“那里。”
裴璇璣指向半空中。
張鶴抬頭,看見半空中吊著一個巨大的樹籠。
樹籠外頭刻畫著數不清的法陣,里頭像關牲畜一般,重重疊疊關著許多已經化形的樹妖。
它們似乎不會動、不會說話、沒有神智,留在它們身上的,只剩饑餓的本能,讓它們操縱著樹蠅,漫山遍野地找尋著一切可以下肚的食物。
張鶴茫然道:“是誰在豢養它們,他想做什么。”
裴璇璣無法回答,跟上來的寶珠與李摯也停下了腳步。
他們一起抬頭看著籠中的樹妖,心中都生出了無盡的疑惑,似乎有一個陰謀被從頭至尾地串聯起來了,謎底擺在他們眼前,眾人卻看不到謎面。
在他們愣神時,幾只紙鶴,穿過重重困阻出現在了裴璇璣面前,她接過紙鶴,回過神來道:“我姑姑說,她要親自過來一趟。”
說罷,裴璇璣略帶歉意地看向寶珠。
寶珠領會到了裴璇璣的意圖,滿不在意地揮手道:“無事,我們是妖怪,出現在這里確實說不清,我跟我的朋友們先走。”
寶珠拉著一言不發的李摯退到一旁,背著天師們的視線,拉下他身子,狠狠在他嘴上親了一口。
“你們小心些,我先帶著小滿回去。”
李摯臉上終于緩和了一些,點點頭,輕輕摸了摸寶珠的臉頰,小聲道:“你們也要當心些。”
“知道了,一定當心。”寶珠保證道。
寶珠說著,與李摯道了別,回到了朋友們身旁,她低頭看著動彈不得的小滿,皺眉道:“該怎么將他運出去呢。”
算盤剛想說話,忽然聽到一旁的樹洞中,有人小聲道:“諸位,在下有一架人力車,似乎遺失在附近了。”
一個中年男子從樹洞中鉆了出來,后頭跟著幾個雙腿打顫的凡人,戰戰兢兢地對幾個妖怪說明了自己是誰。
“小滿兄弟救了我們,若是找到我的那架車,恐怕能將他好好的運出去。”中年男子惶恐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分頭找找吧。”幾位天師似乎在里頭做了什么,漫天的樹蠅漸漸地消失了,寶珠觀察了一會兒,出聲對三個凡人道。
他們自然是應了。
幾人正要分頭找車,在原地守著小滿和賽雪的算盤忽然道:“對了,你雇小滿運貨,許他多少價錢?”
中年人聞言老臉一紅,聲若蚊蠅道:“來回四百文錢。”
算盤一拍大腿道:“我就知道,我跟你說,我兄弟人傻,我可不傻,回來后你不僅工錢要翻三倍給他,還要給治病的價錢、誤工的價錢,這還不算,另外還有營養費、感謝費若干,回城后我算個清楚,把賬給你,你可認?”
中年男子訕訕點頭道:“就是要將我全數身價拿走,我也不能不認啊。”
寶珠聽著算盤在后頭跟中年男子磨嘰,勾了勾嘴角,自己鉆進林中找那架他們遺失的人力車。
因為他們之前的打斗,這片地方一片狼藉,滿地都是折斷的大樹、落下的石塊,寶珠艱難地在其中穿梭著,一時不防,左腳踏空,跌進了某個縫隙中。
這縫隙似乎有吸力似得,寶珠方才用光了力氣,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只能不住地下落。
不知多久,她終于止住了下落,踩在了一處軟綿綿的東西上。
借著頭頂上微弱的光,寶珠瞇起眼見低頭一看。
她踩在一處橙黃色的、帶條紋的、會動的生靈上,寶珠正要再仔細看,忽然意識到了什么,連滾帶爬地縮到了角落中。
這是一只沉睡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