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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1章 白虎玄鳥

    孟瑯沒有死。

    當(dāng)他在人間死去時, 閻羅收撿了他的尸體,將他放入黃泉之中。他的魂魄因此完整地被保存下來,一絲一毫都沒有少。

    然而, 他也不能算活著。黃泉水能夠封存他的魂魄, 卻不能封存他的□□, 在漫長的時光中他的血肉被水流沖蝕殆盡, 甚至連骨骼也化為河土。

    但黃泉水是世上至陰之物,它的陰氣如此深厚純粹,以至于讓孟瑯的靈魂凝實如真人。于是, 他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孟婆在合適的時機喚醒了他,讓他去殺死宏元在天星閣的分身。在那, 孟瑯劈開了從天星閣飛出的攝魂珠, 趕來了羽化島。

    他是來殺宏元的, 也是來見秦鎮(zhèn)邪的。

    他沒有想到宏元竟有攝魂珠,也沒有想到他竟將自己煉成了攝魂珠的器靈,他更沒有想到秦鎮(zhèn)邪竟被他抽出了三魂——如此, 聚靈陣就無法發(fā)動。

    不錯,聚靈陣。

    在那次夢中集會里,孟瑯告訴了眾人歸一真人用聚靈陣的事。那之后, 百川繼續(xù)了歸一未完成的工作, 終于, 他補全了聚靈陣。聚靈陣十分復(fù)雜, 但最重要的是金木水火土五個方位,只要這五個方位有人鎮(zhèn)守,聚靈陣便能維持不滅。

    羽化島已經(jīng)失去三位上仙, 尋常神仙被宏元殺死的更不可計數(shù)。與一千多年前相比,羽化島已經(jīng)實力大減, 難以與宏元相抗,唯有倚靠聚靈陣博出一線生機。

    可如今放眼鬼蜮之中,煞氣滔天,亡魂遍野,羽化島上的神仙在這片翻滾的黑色浪潮就如一只只即將傾覆的小舟,連自保都難,遑論與宏元相抗!

    宏元凝視著孟瑯,妄圖故技重施,攝去他魂魄,關(guān)鍵時刻,孟婆長嘯一聲,直沖宏元,百川則飛至孟瑯身邊,急聲道:“我原準(zhǔn)備與流星子、槐英仙人、滄靈夫人、秦鎮(zhèn)邪四人發(fā)動聚靈陣,可如今槐英仙人靈氣阻塞,滄靈夫人亦被黑山君戕害,秦鎮(zhèn)邪則失去三魂,情況之嚴峻,無以復(fù)加,唯有效仿歸一,以我之身軀為聚靈陣載體,強行發(fā)動!”

    “上仙大人且先拖住宏元。”孟瑯仰望漆黑的天空,堅定道,“我將找回鎮(zhèn)邪三魂。”

    語畢,他抱著秦鎮(zhèn)邪,朝三魂消失的方向追去。天上,黑龍節(jié)節(jié)敗退,身上傷痕累累,她頭頂那只鮫人仍不懈地吹著笛子,阻斷著宏元的法術(shù)。百川驅(qū)使法相朝宏元攻去,不料黑山君竟從地上攻來!百川大怒,罵道:“逆徒,你怎有臉來我面前!”

    他一掌拍向黑山君,后者竟接住了這一招!黑山君獠牙猙獰,雙眼血紅,宛如兩個巨大的燈籠嵌在一片烏黑的臉龐上,一道道黑氣在他身周流淌,微弱的靈氣不時從他體內(nèi)冒出——他還沒有完全吞噬滄靈夫人。

    黑山君張嘴朝百川咬來,百川抄起驚堂木,毫不留情打在黑山君臉上,直將他頭顱打下去半截,就在這時,宏元抓住了孟婆的龍角,揮鞭向她頭上的鮫人砸去!

    千鈞一發(fā)之時,一只白虎從空中沖下,咬住了宏元的手腕!孟婆看見它,大駭:“西方之白虎!你怎會在這!你若離開,西方之天宇將傾!”

    白虎咬斷宏元臂膀,甩開那只斷臂,滿嘴鮮血地喊道:“我是閻羅!”

    閻羅萬萬沒有想到,他竟會變成白虎。他之所以會變成這樣,還得從宏元的分身中藏著的那顆攝魂珠說起。

    攝魂珠,顧名思義,乃攝人靈魂之物,尋常活人碰上攝魂珠都不免被吸走魂魄,鬼碰上它就更不用說了。即便閻羅的魂魄遠超尋常鬼魂牢固,碰上這攝魂珠也必須萬般小心。

    這攝魂珠一出來就朝某個地方飄去,閻羅緊跟其后,想找機會弄碎它,等他看到前方出現(xiàn)成片的房屋時,心中立刻大叫不好——這攝魂珠是去找獵物了!他立即扔出閻王笏,那攝魂珠卻狡猾地拐了個彎,直朝下頭的村落沖去!

    頓時,一道道靈魂飄上天空,就像條尾巴似的拖在攝魂珠身后,那攝魂珠飛快向前,所過之處魂魄一個個升天,匯聚成一團巨大的烏云,遮蔽了蔚藍的天空。閻羅心中焦急,可那珠子跑得飛快,又隱匿在魂群之中,他一時半會真找不準(zhǔn)它的位置。

    就在這時,廣袤的草原上出現(xiàn)了一支龐大的隊伍,那隊伍一眼竟望不到頭,宛如一塊漆黑的氈布鋪在連綿的田野上,緩緩前進。隊伍中央是一塊巨大的冰塊,冰塊上方蒙著布,用繩子牢牢實實捆在一排圓木上,由幾十個精壯的漢子拖著拉著。冰緩慢地融化著,一路留下深色的水痕。

    攝魂珠猛地拐彎,直向這支車隊沖去,就在這時,冰塊表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那裂縫迅速擴大,咔咔啦啦的聲音密密響起,緊接著,一只黑色大鳥從冰塊中掙出,張嘴吞下了攝魂珠!

    地上的人們一片驚慌,紛紛跪倒在地,申勁發(fā)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幕——多么大、多么美麗的一只鳥!就算是他獵過的最大的獵物都比不上它的一只翅膀,那只黑色的大鳥高鳴著向空中飛去,撞開了陰云,身披金色的陽光徜徉于浩渺的蒼穹之中。

    申勁發(fā)被兄長拉著跪了下來,兩人一齊磕頭,而后,他兄長飛快地爬起來,高聲對大家說:“玄鳥復(fù)生,此乃大吉之兆!我申國必會成功度過此劫!大哉吉哉,玄鳥佑哉!”

    眾人一齊呼喊:“大哉吉哉,玄鳥佑哉!”他們滿懷希望地望著玄鳥那優(yōu)美的、龐大的身影,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太陽之中,申勁發(fā)望著這震撼的一幕,不禁心潮澎湃。他真心誠意地跪下,再次磕頭。

    上天啊,原來這世間,真有神明。

    閻羅緊跟著那只大鳥,心中無比震驚。他認得它,那是百川真人的弟子玄羽君!他怎么會在這里,還吃掉了攝魂珠?就算它是玄鳥,是靈獸,也不能吃這東西啊!

    玄鳥急速上升,似乎要飛出天空,閻羅已經(jīng)有些跟不上它,他們已經(jīng)達到一個極高極高的地方,連云氣都處在這地方的下方,而在高空之上,是一片純凈的、沒有絲毫雜質(zhì)的藍,那光滑的藍色就像一塊琉璃瓦,倒扣在這片大地上。

    玄鳥就像那藍色的蒼穹飛去。它的翅膀有力地鼓動,絲絲縷縷的陰氣從它身體中涌出,光亮的宛如上好的漆涂成的羽毛一片片掉落,閻羅已經(jīng)跟不上它了,只能看著它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成了天空中的一個小黑點。

    唯有玄鳥越發(fā)高亢的鳴叫依舊清晰,那叫聲宛如絲綢般順滑,又如寶石般明亮。那似乎是喜悅的叫聲。

    忽然,在這片純粹的藍色天空中,睜開了一雙獸瞳。

    閻羅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可他沒有看錯,天空中真的睜開了一雙眼睛!那是雙赤金色的豎瞳,接著,淡淡的紋路出現(xiàn)在那眼睛四周,一頭巨大的老虎顯現(xiàn)在空中!玄鳥奮力向上,撞進了那老虎的身軀里!閻羅這才發(fā)現(xiàn)那老虎呈半透明狀,接著,它變成了一個高挑的女子,接住了玄鳥。

    女子身周盤旋著七顆大小不一的明星,在陽光下它們毫不起眼,仿佛只是透明的石頭。閻羅這才醒悟,這是西方之靈,白虎。

    女子抽出玄鳥體內(nèi)的攝魂珠,那般強大的魔器,在她手中竟如一只老鼠般瑟瑟發(fā)抖。女子兩指捏住攝魂珠,隨意將它鎖進了一顆星宿中。她哀傷地望著懷中的玄鳥,玄羽君已經(jīng)變成了人形——他的胸口是空的。

    他望著女人,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可鮮血不斷從他胸中、口中流出,他凍結(jié)了數(shù)百年的生命再次運轉(zhuǎn),飛快地奔向終點。最終,他只笑了一下,說:“我來了”

    女人流下眼淚,云朵在她腳下聚集,綿綿的雨絲飄落大地。

    “你怎么這么傻呀?”她抱緊玄羽君,哽咽道,“你明知道我只能呆在這里,你明知道來見我也是徒勞”

    晶瑩的淚珠從她臉頰滑過,墜落在玄羽君的臉龐。他溫柔地凝望著白虎的臉龐,雙眼好似在微笑,可他眼珠的神光飛快地暗淡下去,那微笑在他臉上凝固,成了永恒的印記。

    玄羽君的身體開始凋零,一片片的羽毛從他身上掉落,成了一片片的烏云,他的身體則變?yōu)闊o形之氣,回歸浩渺的天空。這就是靈獸,得天地靈氣而生,散天地靈氣而死。白虎怔怔地望著那縷純凈的氣息回歸蒼穹,淚水止不住地流下,地上的雨越來越大,好像從天際傾瀉的河流。

    “啊——啊啊——”

    白虎痛哭出聲。她身為天之四靈,雖擁有變幻風(fēng)云的力量,卻永生永世都要被禁錮在西方的天空上,連自己的愛人也無法守護。她甚至不知道愛人遭遇了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在自己眼前——他的生命其實早在幾百年前就應(yīng)當(dāng)消逝,只是憑著一腔執(zhí)念茍活至今。

    墨云翻滾,天地漆黑如永夜,白虎身旁的星宿一顆顆亮起,在這黑沉沉的天空中飄搖。閻羅幾乎被風(fēng)刮倒,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西方之白虎!星宿之神靈!那是幾乎與山岳同壽的存在,是幾乎只存于傳說的遠古之神,他竟然能看到她?

    忽然,他被一陣颶風(fēng)刮上了高高的天空,在那風(fēng)暴中央,一頭巨大的白虎在怒吼,星宿緊箍在它身上,宛如一條條鎖鏈。白虎銅鐘般的金瞳對準(zhǔn)了閻羅,那恐怖的氣息令閻羅心肝直顫,他臉色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代我去復(fù)仇。”白虎一掌拍在閻羅身上,怒吼道,“殺了這珠子的主人!”

    閻羅登時被拍飛,他在空中不停翻滾,瞬息間便離開了那片烏云,他的四肢突然變粗,變大,長出了長長的白毛,突然他口中發(fā)出一聲獸類的咆哮——他變成了一頭白虎。

    第282章 最初

    宏元陰沉地盯著閻羅, 說:“你竟成了靈獸。”

    閻羅齜牙道:“宏元,我如今可不怕你了!”

    宏元一甩斷臂,胳膊重新長出, 漫天魂靈攀附在他身上, 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盔甲, 他陰森道:“不過兩只畜生, 怎敢與我抗衡!”

    他雙掌齊落,朝閻羅和孟婆拍去!那邊,流星子抄著流星錘追了上來, 對著黑山君腦袋就砸,那本就凹陷大半的腦袋差點給砸進脖子里, 可黑山君脖子一扭, 竟從肩上又長出了一個腦袋!流星子一邊死命地砸他, 一邊對百川真人吼道:“百川上仙,你去對付宏元,我要殺了這畜生, 給師傅報仇!”

    “百川真人,你放心去吧!”槐英仙人趴在地上,一根根藤蔓從他掌心下生出, 順著黑山君的腳掌往上爬。黑山君怒吼著, 揮拳朝流星子打去, 他對百川咆哮道:“不, 你不能走,我要殺了你!”

    “我才是要殺了你!”流星子跪在黑山君腦袋上,紅著眼吼道, “我要為師傅報仇!”

    他狂暴地攻擊著,黑山君也狂暴地嚎叫著, 無數(shù)煞氣從他體內(nèi)沖出,灌進流星子的身體,流星子以法相護身,只一個勁進攻,煞氣從他一只手鉆出,絞斷了他那只手的靈脈!流星子痛吼,摔到了黑山君肩頭。

    這時,藤蔓已經(jīng)爬到黑山君腰際,槐英仙人焦急地望著不遠處戰(zhàn)斗的黑山君和流星子,忍著胸口鉆心的疼痛,使勁催動靈氣。

    快些,更快些!那珠子到底在哪!

    他親眼看見那珠子吞噬滄靈后又飛回黑山君身體!那東西必是殺死黑山君的關(guān)鍵!槐英仙人十指深深插入地中,藤蔓飛快爬升,終于,他感知到了一絲熟悉的靈氣,他立刻操縱一根藤蔓鉆進了黑山君的身體,剎那間,一股淺藍色的靈氣泄出,將那顆珠子托了出來!流星子眼疾手快,操錘砸下——珠子沒碎!

    黑山君用雙手按住了那顆珠子,任流星子如何砸也不松手!他抬腳狠跺地面,終于掙脫出一只腳,他抬腳朝槐英仙人踩來,這時牛頭馬面沖了過來,或者說,是被白無常提了過來,這家伙搖搖欲墜地提著這倆大家伙,猛地轉(zhuǎn)了個圈,把他二人甩了出去!

    這兩人高舉兩把大鐵叉,一齊插進了黑山君的兩只胳膊,二人奮力向下一劃,割斷了黑山君的兩只熊掌!這時,黑山君的腳也落下!槐英仙人不得不收手,從地上滾了過去,他的神格已經(jīng)被煞氣撕扯出一個大洞,撐不久了。

    攝魂珠露出,流星子緊盯著它,縱然腦中魂魄動蕩,流星錘也要砸下!終于,攝魂珠表面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流星子忍著神格為煞氣沖蕩的巨大疼痛,又一次揮動流星錘!法相顯現(xiàn),靈氣傾數(shù)注入——攝魂珠碎了!黑山君龐大的身軀土崩瓦解,流星子跌落地上,兩眼潮濕。

    師傅,徒弟給你報仇了

    “啊,啊啊啊”

    一道悲愴的吼聲隨著黑山君的消亡在空中回蕩。那兩只血紅的眼睛仍望著百川離去的方向,無數(shù)不甘,無數(shù)仇恨,都化在黑山君最后的嘆息中。

    “不公啊,不公我究竟哪里不如玄羽!究竟”

    那兩團鮮紅的光點墜落,消失在塵埃之中。就在此時,地上的鬼魂紛紛升入天空,它們所追擊的目標(biāo)是孟瑯。

    孟瑯說要找到秦鎮(zhèn)邪的三魂,并非空口無憑。他如今為靈魂之體,對魂魄的感應(yīng)十分敏銳,且他堅信秦鎮(zhèn)邪的靈魂不會輕易被這些鬼魂吞噬,那是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痛苦的靈魂,其堅韌不是這些靈魂可以相比的。

    宏元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可他被百川幾人拖住了,只得令天上地下游走的亡魂來阻撓孟瑯。這些靈魂源源不斷地朝孟瑯撲來,斬滅一個,涌上來千百個。孟瑯意識到,倘若他長久在這耗下去,必會遂了宏元的愿。他單手掐訣,在腦門一點,一抹白色光點躍出,朝空中飄去。

    那是他的天魂。

    生剝?nèi)辏渫纯嗖幌掠趧兤こ榻睿擅犀槼鰟Φ氖种皇俏⑽㈩D了一下,下一瞬,一道浩蕩劍意刺出,為那抹魂魄開出了一條路!他的魂魄循著秦鎮(zhèn)邪的氣息而去,找到了他的三魂,那三個小小的光點緊緊地抱在一起,抵御著周遭的鬼魂。

    孟瑯的天魂試圖拽住它們,可不知為何,秦鎮(zhèn)邪的三魂固執(zhí)地呆在那里。孟瑯眉頭微蹙,低聲對秦鎮(zhèn)邪喃喃:“你為何不愿回來?莫非你沒有認出我?”

    這真有些傷他的心。孟瑯猛地閉上眼,厲呵道:“回來!”

    隨著這一聲厲呵,他的天魂猛地撞入了那三魂之中!頓時,孟瑯看到了一片黑暗。

    有一道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你究竟為何要抓我來這里?我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我絕不會說出你是誰,我絕不會派人追殺你,我只求你放過我,讓我回去,求求你了,求求”

    是女人的啜泣聲,如此悲傷,如此絕望。她的哭聲就好像連綿不斷的雨水,一點點將他淹沒。孟瑯疑惑地站在那里,不明白這聲音為何而來。忽然,他感受到了一道熟悉的氣息。他突然意識到,秦鎮(zhèn)邪就在這里。

    這里,就是秦鎮(zhèn)邪不愿回來的緣由。

    秦鎮(zhèn)邪也聽到了那哭聲。那聲音令他十分低落,十分不安。他覺得有什么撫摸過自己的臉頰,女人凄涼的聲音不斷地傳來。

    “鎮(zhèn)邪,鎮(zhèn)邪鎮(zhèn)邪!你為什么還不來找我?救救我啊!救救我啊!”

    她為何要讓他救她?秦鎮(zhèn)邪想撕破眼前的黑暗,可他什么都做不了。這地方逼仄,昏暗,潮濕,就像一個長滿苔蘚的山洞,他被困在其中,動彈不得。他究竟來到了什么地方?他為何會來到這里?他原本又在哪兒?

    真奇怪,他好像想不起來了。他只覺得傷心,這女人的悲傷好像透過這黑黑的薄膜流了進來,令他滿心痛苦。這女人哭啊哭啊,成日的哭,仿佛她的淚水永遠也哭不盡一樣,那低低的哭聲好似漫長的梅雨,怎么也看不到盡頭。

    “我想回家,我想回去,鎮(zhèn)邪,鎮(zhèn)邪啊”

    “你到底想要什么?跟我說說話吧,說啊!”

    “好黑啊,好冷啊,這里什么都沒有,什么都”

    忽然,秦鎮(zhèn)邪聽到了雷聲,一開始遠遠的,悶悶的,很快就驚天動地咆哮著降臨,風(fēng)呼嘯,屋子沙拉作響,接著暴雨降臨,噼里啪啦敲擊著屋頂,女人尖叫著:“水,水,水——水!”

    那又長又尖的叫聲好像鳥雀的厲號,又好像一匹被扯到極限的絲綢,叫聲越來越尖,越來越急,甚至蓋過了屋外的狂風(fēng)暴雨,最后,伴隨著一聲格外明亮銳利的尖叫,屋子轟然倒塌,秦鎮(zhèn)邪也猛地蕩了一下,狠狠地撞到了什么地方。

    外頭只剩下雨聲,風(fēng)聲,刷拉拉,呼啦啦,相互撕扯相互交織,秦鎮(zhèn)邪滿心恐懼,幾乎尖叫起來,他緊緊地蜷縮著,不安地挪動著。突然,他聽到了女人沉重的呼吸聲。遮天蔽日的雨聲中,女人的咳嗽聲如同天籟,她的腳在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聲響,一下一下,不停歇地敲擊在地上。

    這聲音如此頑強,如此堅定,在這毀天滅地的大雨中,女人的腳步聲就像一根根釘子深深地嵌入了大地中。她的呼吸越來越沉重,秦鎮(zhèn)邪也漸漸感到呼吸困難,他腦子里一片混沌,某種恐懼牢牢地抓住了他,他掙扎著,好像要對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突然,他整個給顛倒過來,原來是女人摔在了地上。

    女人又開始尖叫,這次的叫聲和之前完全不同,這是充滿的痛苦的叫聲,是能將身體的血抽干的叫聲,仿佛她的整個生命都澆筑在這連綿不絕的、高亢的、幾乎撕裂的叫聲中。秦鎮(zhèn)邪也感到了痛苦,他被劇烈地擠壓著,那擠壓感如此強烈,似乎他的骨頭都被軋進了五臟六腑之中。

    疼,太疼了!身體中只剩下如此尖銳的一種感受,令人無暇顧及其他。

    秦鎮(zhèn)邪尖叫著,哭嚎著,五臟六腑都仿佛被翻攪,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擰爛,那痛苦幾乎讓他以為自己即將死亡,可他沒有死亡,他突破了那薄薄的黑暗,滾入一片冰涼之中,可澆在他身上的東西卻是灼熱的。有什么又冷又硬的東西密密麻麻砸到他臉上,像針一樣,秦鎮(zhèn)邪艱難地睜開眼睛,看到了比那黑暗并不明亮多少的天空。

    他聽到了女人劇烈的喘息聲,還有痛苦的呻.吟聲。他想去看看那個女人,可孱弱的頭顱根本無法轉(zhuǎn)動,打在他身上的雨水就好像一根根棒槌,讓他痛苦難耐。女人一只手攬過他,艱難地把他護進懷里,秦鎮(zhèn)邪看到她那被雨水浸透的疲憊而美麗的雙眼。

    她眼中有無限言語,可她太虛弱了,虛弱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在這似乎要淹沒大地的雨水中,她跟他渺小如塵埃。女人眼中透露著絕望,秦鎮(zhèn)邪感到恐懼,他預(yù)感,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將發(fā)生。

    他的預(yù)感成真了,從女人漆黑的眼睛中,他看到了兩抹幽綠。

    那是狼的眼睛。

    一頭狼就站在他背后,站在女人面前。女人費力地抬起手,嗓子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響,可那狼巋然不動。它走上前,低頭舔了一下秦鎮(zhèn)邪的腦袋。

    女人恐懼地叫了一聲,手無力地揮動著,狼拱開她的胳膊,咬斷了連接著她跟秦鎮(zhèn)邪的臍帶。女人的眼神忽然變了,不敢置信,繼而是驚喜,狂喜,她推開秦鎮(zhèn)邪,這時秦鎮(zhèn)邪更加響亮地哭叫起來,女人費力地扯下手上的一圈珠子,套到了秦鎮(zhèn)邪脖子上。接著,他被那只狼叼起。

    晃晃蕩蕩的視線中,女人的身影與漆黑的天地漸漸融為一體。秦鎮(zhèn)邪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般痛苦,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這女人是誰了,這是他的母親,是他的親娘仙鶴王妃啊!

    這是他最初的記憶,是他被遺忘的最早的記憶。原來他不曾被拋棄,原來他是這樣成為了母狼的兒子,原來他的母親是這樣死去的,在大雨中,在荒野上,孤身一人!是他害死了她,因為他要出生!假如她不是懷著孩子她不會如此虛弱,不會這樣死去,他害死了她啊!

    他的母親,他的父親,全都是他害死的。剎那間,無窮的悔恨壓垮了他,秦鎮(zhèn)邪悲慟萬分,沉溺于這黑色的大雨中。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一頭雪白的長發(fā)映入他眼簾。那人的容貌,看似陌生,卻仿佛又十分熟悉,秦鎮(zhèn)邪愣愣地望著那憑空出現(xiàn)的男人,大雨中,他竟一點也沒有被淋濕。

    “鎮(zhèn)邪,阿塊。”他輕輕地喚道,“回來吧。我回來了,你也要回來。”

    秦鎮(zhèn)邪呆呆地望著他,忽然,淚水又涌了出來。

    他緊緊地抱住他,哭喊道:“道長!阿瑯!你沒有死——你沒有死!”

    三魂回歸,秦鎮(zhèn)邪睜開雙眼,心上人的面龐就在眼前,他抓著孟瑯,一時間激動得無法言語,只是流淚。在失去一切之后復(fù)得的這個人!在一切希望破滅之后出現(xiàn)的這個人!在不堪背負的所有回憶都被想起時奇跡般降臨的這個人!

    孟瑯眼眶也濕潤了,他朝上一指,說:“現(xiàn)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們得趕緊去找百川真人,開聚靈陣!”

    第283章 國師之死

    國師抓住紅衣女, 把她甩到了神像那邊,兩人即刻纏斗起來。君稚焦急地望著那邊,又看向玉無憂, 后者說:“你去幫她吧, 這邊, 我來解決。”

    國師聞言, 噗嗤一笑。他直勾勾地瞪著玉無憂,還是那張臉,還是那個人, 一絲一毫都不差。他就知道,玉無憂沒有死。國師玩味地說:“無憂啊, 你現(xiàn)在有膽子跟我作對?”

    “我要殺了你。”玉無憂盯著他, 縱然他設(shè)想過這場景千萬次, 可真對上國師,他的手仍忍不住顫抖。

    “殺了我?就憑你?要知道,還是我讓你變成鬼的呢?”國師打量著他, 視線極具壓迫,“你要來殺我,怎么什么東西都不帶?我知道了, 你心中其實不想殺我——”

    “一派胡言!”玉無憂急速奔來, 揮拳打向國師, 國師截住他的拳頭, 嘲笑道:“太慢了!太軟了!無憂,你殺不了我!”

    玉無憂惡狠狠地瞪著他,煞氣涌出, 撲向國師。國師忽然變了臉色,他猛地抓住玉無憂, 厲聲問:“你哪來的煞氣?”

    “與你何關(guān)!”玉無憂揮掌劈向國師面目。國師后退兩步,陰森道:“你不告訴我?無妨,我會讓你心甘情愿開口的!”

    另一邊,紅衣女艱難地跟那神像戰(zhàn)斗著,這神像雖沒有神仙的法相那般高大,卻也有數(shù)丈之高。這神像面目雖然斑駁,身體卻極為堅硬,紅衣女的金線只能在上頭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且這神像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極其恐怖的氣息,讓她不敢靠近。

    君稚在神像腳下左躲右閃,跟只兔子似的四處蹦跶。一根絲帶從神像肩頭滑落,他逮住機會,抓住那帶子爬了上去。

    神像一掌拍來,將紅衣女擊落在地。她在地上翻了幾個滾,起身時無數(shù)紅衣女從她身后涌出,齊齊擁上前,抱住了神像的雙腿。紅衣女雙手交叉,十指飛快舞動,她衣上那只金鳳凰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手中越發(fā)耀眼的金線。

    遠攻傷不了這神像,必須靠近它!紅衣女一咬牙,沖了過去,她高高躍過神像,手中金線好似一把金黃的綢緞,勒住了神像的脖子!頓時,神像脖頸處火光四射,紅衣女雙手收緊,金線在指間勒出鮮紅的痕跡。就在這時,神像大張著嘴,一顆漆黑的珠子從它嘴里飄了出來。

    紅衣女心中一驚,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驟然降臨,她松開手,轉(zhuǎn)身就跑!可神像卻抓住了她的腳,將她朝那珠子扔過去!就在這時,君稚爬上了神像的肩膀,縱身一躍,抓住了紅衣女!

    他把無敵劍塞到紅衣女手中,叫道:“起——”

    無敵劍一飛沖天,直扎入天上的鬼潮之中,那珠子也追了過去。天上萬鬼立時朝那珠子涌去,天空中睜開了一只漆黑的眼睛,那珠子就是那只眼睛的瞳孔,紅衣女緊抓住君稚,叫道:“跑!”

    她臉上全是恐懼,在被那眼睛盯住的一刻,她的腦袋就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似的。一陣刻骨的刺痛從大腦深處傳來,紅衣女難以抑制地發(fā)出了慘叫聲,一個淡淡的紅影在她頭頂閃現(xiàn),那影子就是縮小版的她。地上,神像失去珠子后便倒在了地上,成了一具死物。

    君稚心中焦急,臉色慘白,紅衣女的五指就跟鐵箍似的嵌在他胳膊上,凄厲的慘叫聲針扎一般刺著他的耳朵,而他本人也感到一陣陣恍惚。有什么不對勁,很不對勁,天上那只眼睛有問題!可他要怎么才能解決它?以他的能力他怎么解決這東西!

    對了,威靈戒!可這東西到底要怎么用?閻羅沒告訴他!什么天雷之力,什么引來天雷,他不知道啊!最關(guān)鍵的是,他快控制不住無敵了!君稚猛地將劍轉(zhuǎn)了個方向,兩人立刻朝地面沖去,那只眼睛也飄了過來,君稚大叫:“你別過來啊啊——”

    危急之中,他居然把威靈戒扔了出去!那戒指在空中劃過一道短短的弧線,便落在了地上。紅衣女大罵:“你瘋了嗎!”

    “我以為這樣就能讓它生效,國師就是那么扔的!”無敵劍把兩人拽進了樹林子里,無數(shù)樹枝咯咯啦啦從兩人身上劃過,兩人最終滾到地上,君稚瞧見紅衣女頭頂那個人影,驚慌無措中,居然一掌把它拍進了紅衣女的腦袋。紅衣女大叫一聲,抱著頭在地上翻滾,君稚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她,著急道:“你,你使勁啊!”

    “使你鬼頭的勁!”紅衣女捂著頭蜷縮成一團,臉上全是白生生的汗。

    “我,我剛剛搞錯了?”

    “你他娘的在我魂魄上拍了一巴掌!”紅衣女怒視著他,但多虧了君稚剛剛那一巴掌,她的魂魄總算回了自己身體了。雖然,她眼前還是天旋地轉(zhuǎn),頭也跟灌了水似的,身子更是站都站不起來。

    君稚大窘,這時林子里一片響動,那眼睛追過來了!他趕緊拽起紅衣女繼續(xù)跑,紅衣女說:“你去找威靈戒!把靈氣灌進去,用天雷劈它!”

    “我哪來的靈氣啊!”

    “你沒有也得有!這東西邪乎得很,我恐怕打不過!”紅衣女的腦袋又傳來一陣陣劇痛,那種靈魂剝離的痛苦再度襲來,該死的,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紅衣女的頭越來越痛,動蕩不安的魂魄隨時將掙脫軀殼,她猛地拽過君稚,瞪著他說:“去找戒指,我拖住它!”

    說完,她毅然轉(zhuǎn)身,撲向了那只巨大的眼睛!

    她寬大的袖子翻飛,宛如蝴蝶的羽翼,裹纏住了那只眼睛。可下一瞬,那艷麗的紅色就被漆黑的煞氣所吞噬。君稚拔腿就跑——戒指!戒指!他在林子里狂奔,他把戒指扔哪兒去了!再不找到它那女鬼就死了!在極度的恐懼極度的慌亂中,君稚身上竄起一道微小的金色閃電。

    突然,仿佛心有靈犀,君稚模糊地感應(yīng)到了威靈戒的方位。他撲過去,抓起地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高高舉起,對著漆黑的天空吶喊。

    “求求你,打雷吧!!!”

    他猛地磕下頭,就在這瞬間,空中響起了雷鳴聲。

    國師又一次將玉無憂擊倒。他冷眼看著他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血淋淋的腰間,新的骨頭重新長出,蒼白的皮膚如此刺眼。玉無憂的眼神已有些散了,可他仍盯著他,仇恨地盯著他。

    “你還要打?”國師的視線掃過玉無憂的胳膊,不久之前,他才卸掉它們,而在那之前,他卸掉了玉無憂的一條腿。他對玉無憂一點都不手下留情,甚至比對付其他人時更為兇殘,他以為玉無憂會屈服,可他一次又一次站起來,朝他撲過來——在明知打不過他的情況下。

    這一次又是如此。國師輕而易舉地接住了玉無憂的拳頭,將他壓在了地上。“我不明白。”他死死地按著玉無憂的腦袋,低聲道,“你為何如此恨我?要不是我,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你真的不適合打架”

    “放開我!”玉無憂劇烈地掙扎著,嘶吼道,“我怎么能不恨你!你殺了我全家!”

    “那些家伙有什么好!”國師更用力地按著他,面目猙獰地吼道,“你跟在他們身邊能得到什么好處!瞧你住的那間屋子!瞧岑遠道那幫狗崽子對你干的好事!在玉家沒人看得起你,你想跟條哈巴狗似的圍著他們轉(zhuǎn)?是我把你提到了高位,是我讓你活了下來!你居然不感激我!你居然敢恨我!”

    他手上越來越用勁,玉無憂的腦袋被他深深按進了地里,那顆腦袋在他手掌下瘋狂地扭動著——太不聽話了!太不識趣了!還不如殺了他!殺了他!

    可是,可是!國師的手在顫抖,他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在這人間怎么會有他得不到的東西!他是鬼,是紅煞!他已經(jīng)脫離了那孱弱的肉身,已經(jīng)擺脫了生老病死,他是比凡人強大百倍的存在——可為何他此刻感到如此痛苦!玉無憂,玉無憂!這個脆弱的,生死全由他掌握的渺小的凡人,他怎能如此對他!怎能!

    他還是應(yīng)當(dāng)殺了他!

    國師猛地舉起手,這一刻玉無憂扭過身,一拳打在他臉上!他翻過身,掐住了國師的脖子!國師握著他的手,突然笑起來。

    “我是鬼!是鬼!你怎么成了鬼,還跟人一樣!這樣如何能殺我!”

    他死死地瞪著玉無憂,蛇一般的煞氣涌出,一口咬在玉無憂的脖頸!那些煞氣兇猛地灌進那具纖瘦的身體,不出多久他就會將他吞噬。國師直勾勾地盯著玉無憂,他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可他的眼睛仍充滿仇恨,一種無可名狀的憤怒在國師心中升騰,與此同時他又感到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令他渾身冰涼。

    真就要這樣殺了他!真就要這樣殺了他?那么從此以后世上不會再有一個這樣恨他,這樣令他心痛!奇怪,奇怪,怎么到了這步田地還會不舍?國師突然伸手,一巴掌將玉無憂扇到了地上,他氣喘吁吁地站起,眼神恐怖地盯著地上這個虛弱至極的人。他的手在顫抖,又一次的,害了病似的顫抖。

    他定定地看著他,最終,他決定殺了他。

    國師抬起手。

    就在此刻,一道雷聲滾過,赤金色的閃電從空中劈下,點燃了黑漆漆的樹林!這閃電就如一面耀眼的旗幟,扯開了瘋狂的雷暴,剎那間,數(shù)十道閃電如一張大網(wǎng)向地面撲來,國師想也沒想,就撲到了玉無憂身上,接著,天雷澆下,整個世界成了一片耀眼的金色,那只黑色的巨眼在這片金色中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

    天雷轉(zhuǎn)瞬即逝,世界突然變得無比安靜。君稚跪在地上,手中的威靈戒已經(jīng)碎了。他背脊上一片鮮紅,血肉翻起,隱約可見森森的白骨,就算他天賦異稟,也無法直面天雷,承受如此霸道的力量。他能活下來,全靠威靈戒庇佑。

    君稚慢慢從地上撐起,他的膝蓋直打顫,人剛走了兩步,就又跪在地上。他真的一步也走不動了,以凡人之軀,驅(qū)動神仙靈器,已經(jīng)突破了他的極限。可是,他還是想知道那女鬼死了沒有,她最怕天雷,而剛剛的雷暴如此猛烈

    君稚抬起頭,又一次站了起來,他用劍撐著地,一步一步挪動,他必須知道她死了沒有,必須,必須他終于來到了那只眼睛所在的地方,那里已被雷霆劈出了一個深坑,坑里什么都沒有。君稚定定地盯著坑底,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跪了下來,淚水忽然涌出。他哭嚎,那樣傷心,那樣悲慟,就在這時,一縷淡淡的紅色煞氣從地底流了出來,君稚愣愣地望著那縷煞氣,看著它凝結(jié)成了一個拳頭大的小人。

    “干的不錯。”紅衣女癱坐在地上,咧嘴笑道,“不枉老娘費了半條命拖住那東西!”

    君稚張著嘴,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最終,他還是笑了,哭著笑了。

    “你沒死啊太好了,太好了”

    玉無憂恍惚地望著天空。上面的陰云漸漸淡了,盤旋的鬼魂也消散了,回了各自該去的地方。他身上有沉甸甸的重量,可那重量在迅速減輕,細碎的、塵埃一般的黑色顆粒飄逝在空中,玉無憂臉上都是粘稠的血。

    奇怪,鬼怎么會有血呢?既然成了鬼,不就應(yīng)該一切都和人不同嗎?為什么還會擁有人的外貌,甚至?xí)袢艘粯恿餮?br />
    “咳,咳”

    國師抬起頭,粘稠的血滴在玉無憂的臉頰,他的臉色從未如此蒼白,他的眼神也從未如此復(fù)雜。玉無憂望著他,心中一片茫然。國師的身體在迅速消逝,實際上,他的身體已被天雷削去了一層——那畢竟是天雷啊。

    因為他完整地護住了玉無憂,從頭到尾,所以他挨下了所有天雷。他不停地咳血,那些血一塊塊砸在玉無憂臉上,像活生生從他身上掉落的骨肉。

    “為什么”玉無憂竟感到一絲恐慌,“為什么要救我?”

    國師望著他,居然笑了。

    “我該殺了你”他低低地說,無力地垂下頭,冰涼的額頭抵著玉無憂的腦門,灼熱的呼吸從彼此的唇隙流過。玉無憂不能明白,他不能明白國師為何救他,也不能明白自己此刻為何流淚,國師那雙狹長的眼睛靜靜地望著他,臨死之前,他們之間的怨恨忽然暫時退卻。

    不知是否是幻覺,他竟在國師眼中看到了不舍。他唇上落下柔軟的觸感,幾不可聞的呢喃聲流進他耳廓。

    “然而我愛你。”

    這必定是幻覺。玉無憂閉上了雙眼,眼淚無法抑制地流出。他身上的重量越來越輕,他殘忍地閉著眼睛,什么都不看,他似乎聽到了一聲輕輕的笑,還有一句更低的、仿佛嘆息般的低語。淚水不停地流,玉無憂緊閉著眼,直到身上輕飄飄地什么都不剩了才睜開,他看到空中漂浮的零星碎屑,那么輕那么輕,風(fēng)一吹就飄散了。

    這時他才痛哭出聲,說到底他愛過他啊,說到底,就是愛過,才會這樣的恨。

    與此同時,正與百川幾人戰(zhàn)斗的宏元突然發(fā)現(xiàn)再無新的靈魂攀附在他身上。他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起,那籠罩在羽化島上空的靈魂之海漸漸稀薄,匯入其中的靈魂越來越少,直到此刻,竟終于斷了。

    這意味著,最后一顆散落人間的攝魂珠,也碎了。

    就在這時,秦鎮(zhèn)邪和孟瑯追了過來,白無常扇動著半邊破翅膀把流星子和槐英仙人甩了過來,兩人艱難地在空中站住,這瞬間,百川福至心靈,抬手起印!接著,孟婆起印,閻羅起印,流星子和槐英仙人各出一只手起印,秦鎮(zhèn)邪亦起印!

    金木水火土五方位齊,聚靈陣,現(xiàn)!

    第284章 宏元消亡

    五道金光從大地上射出, 羽化島上,早已設(shè)下的陣點如星辰般閃爍,靈氣注入, 陣法顯露, 陣點連綴如網(wǎng), 五行之位如柱, 恢弘的陣法迅速覆蓋整座島嶼一木一石,一屋一居,無不包羅其中, 羽化島上的所有靈氣盡被抽出,草木枯萎, 巖石崩裂, 房屋倒伏, 狂風(fēng)刮起,浩瀚靈氣如浪潮涌來,呼嘯著撲向宏元!

    宏元屹立陣法中央, 龐大的身軀上達于天,鬼蜮收攏,將他緊緊包圍, 百川祭出驚堂木, 高聲道:“木之位起——”

    秦鎮(zhèn)邪道:“火之位起——”

    槐英仙人和流星子齊聲道:“土之位起——”

    閻羅咆哮道:“金之位起——”

    孟婆低吟道:“水之位起——”

    百川截然道:“木之位, 起!”

    五行之象現(xiàn), 五道靈柱如長劍,直刺天空,柱身出人頭, 出巨手,各自化為入陣者之象, 這象遠超各人法相龐大,靈氣之充沛凝實也不可相比,百川之象手持驚堂木,率先朝宏元拍下!

    天空中,那巨大的黑柱巋然不動,雄渾的煞氣似乎絲毫不曾受損,秦鎮(zhèn)邪舉劍刺下,槐英仙人持杖打來,流星錘落,白虎撕咬,黑龍盤纏,黑柱的外殼簌簌剝落,就在這時,攝魂獸忽然從柱子里探出腦袋,怒吼著朝槐英仙人和流星子奔去!

    它吼聲如豺狼,凄厲異常,槐英仙人心頭一顫,體內(nèi)鬼氣驟然狂涌,竟從四肢百骸鉆了出來!流星子亦不好受,黑山君留在他體內(nèi)的煞氣暴動不已,令他無時無刻不經(jīng)受筋脈撕裂的痛苦。

    孟瑯提劍迎上攝魂獸,暫且攔住了它。攝魂獸故技重施,可孟瑯體內(nèi)陰氣并非殺人所得,它無亡魂可引誘,便定睛瞧住孟瑯,試圖將他魂魄攝出,然而孟瑯并不看它,他眼中只有劍。陣法中的靈氣攀附在斫雪劍上,他揮手,出劍。

    崩。山崩之劍,雪崩之劍,毀滅之劍,鋒利無匹的劍意砍在攝魂獸頭顱,削去了它的三只眼睛!就在這時,槐英仙人痛苦地嘶吼道:“我神格將碎!我,我快撐不住了——”

    他五指插入自己胸口,掏出了神格!那幾乎為煞氣吞噬的神格急速一進入聚靈陣,立時龐大數(shù)倍,宛如一條河流注入了陣法之中,與此同時,槐英仙人向下墜落。

    土之位上只剩流星子一人,他孤木難支,被毀大半的靈脈難以支撐聚靈陣所需的龐大的靈氣。閻羅也與他境況相仿,他本非靈獸,只是借著白虎之力暫時擁有了靈獸的外表,可白虎之力并非用之不竭,他能感受到身體內(nèi)的靈氣正在飛速消失。

    “見鬼的!”他大吼,“宏元怎么還不死!”

    “他身上有數(shù)百萬亡魂,非我等可輕易擊破!”孟婆凝聲道,“他比從前更強大了!”

    “諸位勉力!”百川沉聲道,“今日,必擊殺宏元!”

    秦鎮(zhèn)邪決斷道:“如今之計,唯有效仿歸一。”

    語畢,他身體忽化為透明,胸中神格光芒大盛,竟熊熊燃燒起來!與此同時,火之象驟然膨脹,突破了形體的桎梏,滔滔烈火將黑柱燒成通紅,天地間一片赤色,大地焦卷,海水蒸騰。攝魂獸嗚咽一聲,躲回柱中。百川道:“我助你!”

    百川所處乃木之位,木生火,他神格一燃,火勢更盛,黑柱片片剝落,盤結(jié)其中的亡魂一塊塊掉落,閻羅體內(nèi)靈氣所剩無幾,他咬牙道:“拼了!”

    他咆哮一聲,白虎噴出一道金光,灑在大火之上,那火焰登時扶搖直上,宛如一條火龍盤踞在黑柱上,幾乎將黑柱吞噬。可是流星子猛地掏出神格,那抹金光躍入火焰之中,頓時,火勢大漲,淹沒了黑柱!烈火中傳來一聲咆哮,忽然,一只巨手掙出火焰——是宏元!

    他身上烈火燃燒,兩頭四足都呈赤色,仿佛來自地獄的惡獸。他的身軀已只有先前的一半大小,他所擁有的煞氣已經(jīng)大如前,可木之位上已不再有神靈,聚靈陣缺了一位,火之象衰微,繼而湮滅。流星子絕望地墜向大地,就在這時,鬼差們背著幾十個神仙跑了過來!白無常給牛頭背著,大喊道:“沖啊啊啊!”

    那些神仙飽受體內(nèi)鬼氣的折磨,又經(jīng)歷了漫長的戰(zhàn)斗,已是奄奄一息,雖如此,他們的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堅毅。他們來到了土之位上,聚靈陣重新運轉(zhuǎn)。宏元卻不再站在原地,而是徑直朝秦鎮(zhèn)邪沖來。

    他眼中怒火滔天,恨意滔天,這個他殺不死的家伙,毀了他所有大計!他準(zhǔn)備了如此之久,怎能在今日失敗!羽化島必須死,神仙必須死!

    秦鎮(zhèn)邪閉上眼,出劍。剎那間數(shù)百年的往事在他心頭倏然閃過,那些他曾愛過的人,那些深愛著他的人,那些都已經(jīng)死去的人,數(shù)百年間的仇怨,都化為一劍。那一劍刺入宏元胸膛,與此同時宏元的手也扣向秦鎮(zhèn)邪的頭顱!

    但他的手最終沒能扣到秦鎮(zhèn)邪臉上,他的煞氣也未能沖進秦鎮(zhèn)邪身體,孟瑯不知何時來到了秦鎮(zhèn)邪身后,舉劍刺穿了宏元的掌心。

    黃泉之陰氣護住了秦鎮(zhèn)邪的命門,令宏元的煞氣無法入侵,這不過是短短一瞬間的事,可許多事情的成敗就在這一瞬間!驚堂木如山岳拍下,將宏元整個釘進了誅魔劍中!宏元厲叫,煞氣翻涌,竟將驚堂木托起了幾丈,就在這時,黑龍飛來,重重將驚堂木壓下。

    宏元瞪著秦鎮(zhèn)邪,但他的眼睛閉上了,宏元于是兇狠地瞪向孟瑯,怒吼道:“豎子爾敢!”

    孟瑯這次沒來得及閉上眼睛,他神魂一震,手上的劍不禁軟了幾分,就在這關(guān)頭宏元手掌一扣到底,奪過斫雪劍,刺向秦鎮(zhèn)邪!孟瑯想也未想,魂體穿透秦鎮(zhèn)邪,擋在了他前面。秦鎮(zhèn)邪遽然睜開雙眼,不敢置信地望著身前的孟瑯,后者緊抓著他的肩膀,瞪著他,喊道:“出劍!”

    下意識地,秦鎮(zhèn)邪將誅魔劍向前一送,他忽然覺得劍戳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下一瞬,誅魔劍劍光大漲,他體內(nèi)的靈氣忽如江海朝其中涌去,他看到宏元的身體一寸寸被照亮,在那一團漆黑中,誅魔劍的劍尖無比閃亮,在劍尖頂部,是一顆漆黑的珠子。

    孟婆舉起雙爪,猛地將驚堂木拍下。誅魔劍刺進了攝魂珠,以秦鎮(zhèn)邪的身體為引整個聚靈陣的靈氣都朝誅魔劍傾瀉而去!所有人都忘了,那是曾斬殺魔君的劍,是天生與魔為敵之劍,沒有什么比魔器更能激發(fā)它的斗志,然而喪主之劍宛如失木之蘿,若無秦鎮(zhèn)邪出劍,誅魔亦不過一把破銅爛鐵。

    宏元嘶吼著,咆哮著,體內(nèi)的煞氣盡數(shù)涌出。秦鎮(zhèn)邪緊緊抱住孟瑯,大吼著將誅魔劍深深刺入,他的手肘幾乎沒入宏元身體,煞氣沖進他胳膊,他的手瞬間就失去了知覺,然而他知道自己還握著誅魔劍。龐大的、無可計量的靈氣灌入宏元的身體,那對鬼來說是最為恐怖的酷刑。

    宏元慘叫著,煞氣四溢,這是最后的掙扎。這掙扎驚天動地,狂暴的煞氣一時間竟可與聚靈陣相抗,就在這時,數(shù)十個近乎透明的法相出現(xiàn),金身鑄就長城,在宏元頭頂壓下!登時,宏元帶著誅魔劍墜向大地,隨著一聲巨響,羽化島上塵埃四濺,半空中一片黃蒙蒙。

    百川隨即將驚堂木壓下,羽化島不堪重負地發(fā)出一聲哀鳴,絲絲縷縷的煞氣從驚堂木下涌出,宏元的怒吼傳來:“你們休想殺我!休想!”

    可壓在他身上的驚堂木重如山岳,刺入他的身體的誅魔劍宛如長釘。他身上的煞氣在一點點消散,他的面目也一點點回歸原來的某樣。百川絲毫不敢移開驚堂木,即使他神格已將燃燒殆盡,他仍不懈地將驚堂木向下壓去——他實在畏懼宏元再次復(fù)活!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除掉他,無論!

    驚堂木一寸寸下沉,羽化島簌簌發(fā)抖,終于,伴隨著一聲沉悶的轟鳴,羽化島再也無法支撐,這塊屹立海中千年的巨島分崩離析,一塊塊墜入海底。

    孟婆急道:“不能讓他逃進海里!”

    百川抬起驚堂木,宏元確乎就在那地上,他已經(jīng)不是之前那半人半獸的模樣,甚至不是宏元仙君的模樣,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張完全陌生的、普通的臉,是一具平平無奇的身軀。宏元望著頭上的漫天神靈,怪異地笑了一聲。

    他陰森森地盯住秦鎮(zhèn)邪,說:“當(dāng)初,就該把你從那女人肚子里活剝出來,那樣,就不會有后來這么多事了”

    秦鎮(zhèn)邪沉著臉,問:“你到底為何要抓我娘!”

    “因為你,因為天靈根!”宏元哈哈大笑,“倘若要殺死神仙,就必須獲得可與神靈匹敵的力量!一千多年來我什么方法都用盡了,靈器、魔器、煉人、煉鬼,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放過!我怎么會輸!我怎么會輸!羽化島將毀滅,天底下不會再有神仙,本該如此,本該如此啊!”

    稀薄的煞氣不斷從他體內(nèi)溢出,他的身體隨之開始消亡,這個存活了千年的青煞的生命已走到窮途末路,可他仍在厲聲詛咒。

    “你們以為這就是結(jié)束嗎?不,我還會回來,無論用什么方法!我要殺了你們,我要將你們都殺光”

    宏元已近癲狂,他的詛咒令所有人為之心驚。流星子怒道:“殺了他!”眾人一齊怒吼:“殺了他!叫他魂飛魄散!”百川舉起驚堂木,就在這時,孟瑯悲哀地問:“你如此恨神仙,莫非是因為威靈真君害死了你姐姐?”

    “他害死的何止我姐姐!”宏元雙眼暴突,竟從地上掙起,下一瞬他就給驚堂木砸了下去。他瘋狂地笑道:“他害死了我全家!我們所有人都因他死去!就因為他幫了金雷國!我們本已經(jīng)勝利,就因為他橫插一腳!那時候哪個神仙聽見我的乞求?狗屁的神仙!都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家伙。這天底下就不該有神仙,你們憑什么插手人間的事”

    百川忽然明白了。他說:“你是律國人。”

    “我會殺了你們!千百年來死在你們手下的何止一個律國!你們不配為神,不配,不配——”

    “可我們也曾降下甘霖,也曾為人驅(qū)除邪惡!”百川厲聲道,“以一己所受之不公,禍害天下,殺害數(shù)百萬生靈,你又憑什么在人間肆意妄為!威靈的罪,上天已有罰斷,你殺他時他已境界不前數(shù)百年,皆因他心中有愧神格不穩(wěn)道心不定!你以復(fù)仇之名,為禍人間千年,殘殺無數(shù)生靈,你才是真正的自私自利!”

    “是你們先害了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天經(jīng)地義!”

    “既然如此,你有今日的結(jié)局,也是天經(jīng)地義!”百川再次將驚堂木拍下,一聲脆響,宛如了結(jié),宏元飛快消散,一陣滲人的大笑從他口中逸出,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這時,秦鎮(zhèn)邪悲憤地說:“你也害了我全家。我也有姐姐,我也有兄弟,我也有父母!你干的事和威靈真君和你口中的神仙有什么區(qū)別?你如此憎惡他們,卻跟他們一模一樣!”

    宏元一愣,狂笑聲戛然而止,有什么在他眼中劃過,似是震驚,又似是茫然,但他已經(jīng)沒有時間多想了,他已全部消散了。明亮的天空下,羽化島已經(jīng)沉沒,巨澤風(fēng)平浪靜,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一切,都結(jié)束了。

    第285章 三年之后

    “那天地間是一陣地動山搖, 頃刻間長壽殿就土崩瓦解,那長臥殿中的老皇帝也自然一命嗚呼。太子殿下瞧見此等慘狀,心中怎能不恨?當(dāng)即檢點人馬, 奔出金湯關(guān), 誓要摘了那申國二王子的人頭, 回來給老父祭頭七。

    誰料天龍一走, 地頭蛇就四起,那游蕩橫山的舒大趁婁京防衛(wèi)空虛,舉幾十萬大軍打來, 不日就破了婁京城。這舒大在婁京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他干的最大一樁惡事就是燒了梧桐殿。俗話說, 人在做, 天在看,這舒大竟敢燒毀神靈的寺廟,自然要遭報應(yīng)。他在婁京統(tǒng)共不過過了四十四天快活日子, 就叫沙州刺史一箭射死了。

    這沙州刺史保皇心急,卻犯了個大糊涂,他不僅抽走了沙州大半兵力, 甚至連金湯關(guān)的兵力也抽走了。他萬萬不知, 此刻申國新王正率十萬大軍朝咱連國進發(fā)哩。那申國二王子逃回國后, 本被太子殿下打得落花流水, 連國都都丟了,誰知他信奉一個原身是大鳥的祖宗,那祖宗感念他兄弟大辦祭祀, 顯了靈,化作人形, 居然夜襲殿下大軍,殺了國師!

    要知道,太子殿下之所以能一舉攻破蒼羽,全憑國師的神通,如今國師一死,殿下心中大亂,軍中也人心浮動,正值婁京傳來急報,太子殿下倉皇班師回朝,正碰上那趕回蒼羽的申國大軍,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仇人相見眼分紅!

    雙方是大戰(zhàn)一天一夜,太子殿下心懷殺父之仇,自然神勇,奈何那申國得了神助,氣頭正盛,殿下竟敵不過,折在了他們手里!那申二氣如長虹,率大軍直奔咱連國,可恨沙州刺史目光短淺,抽了金湯關(guān)兵力,那申二入金湯關(guān)如入空囊,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我連國國境!

    山北諸刺史聯(lián)袂相抗,奈何山北遭了大旱,又經(jīng)亂民匪寇一通折騰,實在無力將那申二趕回。不消一年,燕嶺以西已盡為申國所有,燕嶺以東則有兩個綠林好漢,率樂州民與申二相抗,又有燕州刺史符曉通,舉兵十萬,依燕嶺之險峻,筑山城之堡壘,作長久之計。

    我山南依賴橫山天險,至今無事。山南諸刺史紛紛舉長明、徐風(fēng)、仙鶴、參叢、瀛水遺后,各出名頭,說是抗申,其實并不派兵北上。如今放眼這天仙閣外,街市喧鬧,車馬駢闐,好一副太平景象,再看那山北狼煙遍地,白骨填野,真令人心中慘痛,不禁潸然!

    可嘆先帝早病,子嗣稀薄,太子殿下登基后,又多猜忌,同胞手足,殺戮殆盡,以至今日無一個主事者!如今諸刺史各舉五國之后,貌合而神離,面同而心異,隔岸觀火,巋然不動,卻不知山南山北,本為一體,那申國的火,終要燒到山南來!

    只望現(xiàn)在有一力士,重舉王號,游說五刺史,舉兵北上,那申國士兵雖猛如虎狼,我山南子民亦非魚肉!若諸刺史齊心協(xié)力,聚精兵,持利器,擇良機,趁那申二全力進攻燕州之際,舉兵出擊,必能打他個措手不及!則收復(fù)燕嶺以西,指日可待!恢復(fù)我朝正統(tǒng),指日可待!”

    臺上說書人慷慨激昂,唾沫橫飛,臺下聽書人喝茶閑敘,問桑話麻。這之中有個有心人,生得龍頭豹首,猿臂蜂腰,氣態(tài)不同常人,也確乎是個人物。

    此人姓談,乃徐州刺史府下參軍,現(xiàn)奉徐州刺史之命四處查探消息,他雖為徐州刺史辦事,卻看不起這個昏庸懦弱的老頭,暗地里懷有二心,趁著打探消息的便利,四處結(jié)交豪杰。他聽說這酒樓前些天來了個算命先生,頗為神異,是以這幾日一直在此處徘徊。

    不料那算命先生一連幾日都未到,談鋒心中不耐,本想著今日要還見不到那算命的,就去別處打聽打聽,誰料,他今日真在這酒樓遇見了兩個異士。

    那兩人一來,便撿一靠窗小桌坐下,對酒樓中人中事似乎全不關(guān)心。其中一個身材高大,氣如山岳,眼如沉淵,似非凡人,另一人戴幕離,著青袍,寬袖中白瓷似的一雙手,想來非富即貴。

    談參軍不過往那邊望了兩三眼,那高大男子就瞧了過來,眼神漠然,談參軍不慌不亂,拿了酒,挨到那兩人桌邊坐下,攀談道:“二位氣態(tài)瀟灑,不同常人,小子心生欽佩,不禁多看了幾眼,不知二位是哪里人?小子談鋒,本是明州人,現(xiàn)在徐州刺史府下辦事,雖俸祿微薄,也想請二位俠士喝頓好酒,暢談一場,也是美事。”

    那高大漢子抬眼看向那帶幕離的,后者微微轉(zhuǎn)過頭,溫和道:“我二人一是徐州人,一是鶴州人。參軍盛情,實在難卻,可惜我二人已經(jīng)約了人,恐怕不能奉陪了。”

    談鋒看清他幕離后容顏,不禁一驚:此人不過二十三四年紀,頭發(fā)竟全都白了!觀其容貌儀態(tài),俊逸出塵,飄然不凡。談鋒越發(fā)客氣:“不知二位俠士等的是誰?某可有幸與他一同喝酒?”

    “讓你見見他倒也不妨。”白發(fā)人望向那高個,笑道,“興許,我們可以請他為參軍大人看看相。我瞧參軍氣度不凡,恐怕不會長居于卑位,可惜我相術(shù)不精,若能讓他給你指點一二,也是件好事。”

    談鋒一聽,不禁心神激蕩。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dāng)即在那高個漢子旁邊坐下,點了好酒好菜,攀談起來。這二人原來是道士,因時局混亂,匪寇頻出,原先棲居的道觀被毀,便四處云游了。那待幕離的姓孟,年二十六。那高個姓秦,年二十二。

    談鋒一聽,馬上道:“原來二位乃高道!實不相瞞,孟道長方才所言,一舉道破某人心事。如今天下大亂,山北生靈涂炭,山南雖煙雨繁花,卻是彩虹一現(xiàn),難以長久,不出十年,必有大亂。二位道長對這天下局勢,可有什么高見?”

    那姓孟的道士但笑不語,那姓秦的則說:“你問的這些,沒人比我們約的那人更清楚了,等他來了,你問他就是。”

    談鋒便轉(zhuǎn)過話頭,問起別的事來。然而,除之前打聽到的外,他竟再無法打聽到這二人一件事。他們是哪個道觀的,師從何人,要往何處去,又有何打算,如此種種,二人一概不答。

    不僅如此,那姓秦的道士神色越發(fā)冰冷,似乎有些不耐,談鋒便閉了嘴,只談些本地風(fēng)土人情,沒想到談起這些事,反引起了孟姓道士的興趣。二人相談甚歡,秦姓道士的神色卻越發(fā)不耐了,突然,他揚首道:“百病消來了。”

    “來了?”孟姓道士朝門口望去,談鋒亦朝門口望去,只見一個背著大葫蘆的老頭大汗淋漓地走進酒樓,直奔這張小桌而來,邊走邊招呼道:“孟道長!秦老弟!”

    他人還未到,已伸出手,遙遙地朝那白發(fā)道士拱手,歡天喜地地喊道:“孟道長,我可算是見到您啦!之前您那一劍的神姿,已令老夫神魂難忘,不料三年之后,我竟有機會親眼見到您!您——”

    走近后,那老頭神色忽然一變,他驚詫地盯著那孟姓道士,結(jié)巴道:“您,您,您”

    他卻說不出話來了,只愣愣地站在那,盯著那道士看。道士笑道:“先生請坐吧。我上次與你分別后又發(fā)生了許多事,于是容貌有了些變化,還望你不要見怪。”

    百病消在他旁邊坐下,仍忍不住瞧著那道士,驚奇之色,溢于言表。談鋒一番探聽下來,察覺到三人關(guān)系不同尋常。那百病消雖然年老,卻對這白發(fā)道士十分尊敬,他雖然呼秦道士為弟,可秦道士卻直呼他名姓,并不把他當(dāng)做兄長對待,但神態(tài)間又無倨傲之色,那白發(fā)道士對百病消更是分外親切,三人關(guān)系,實在令人捉摸不透。

    百病消盯著那道士看了良久,又瞧瞧秦道士,后者主動伸出手,百病消一看,更加驚異,叫道:“你的天靈根居然續(xù)上了!孟道長,這莫非是你的功勞?”

    “的確是他的功勞。”秦道士說,竟笑了一下。

    “孟道長果真神人吶!不知二位來找我所為何事?”百病消搓著手道,“若要看相,只怕老夫是班門弄斧,若要煉丹,我看秦老弟大劫已過,元氣充足,已然改換天地,老夫真不知二位來找我究竟是何事。”

    “只是想請你吃頓飯,感謝你和真道長替我煉丹。”孟道士說,“我已經(jīng)從阿塊那聽說了真道長的事,他既已消散,我也無能為力,只有送你一本我?guī)煾档氖钟洠镱^多是卜卦之術(shù),還望百先生不要嫌棄。”

    百病消兩眼一亮,雙頰亮紅,趕緊道謝接過那本薄冊,當(dāng)即翻開細瞧。他一連喊出三個妙字,大喜道:“多謝道長!有了這冊子,我重振師門,也不是難事!”

    談鋒聽到這,實在好奇,忍不住問:“百道長是何時與孟道長認識的?我瞧二位很是熟稔,似乎已相識多年了。”

    百病消笑了一聲,樂呵呵道:“說來你也不信,我認識道長的時間,比你的年歲都大!孟道長,這又是何人?”

    “這是刺史府的談參軍,我看他氣相不同常人,就留他喝酒讓你看一看。”

    “唔。”百病消瞇起眼睛,先看了談鋒一眼,又要他伸出手掌,一瞥便說,“參軍你有龍虎之氣,將來必為一方霸主,可惜龍虎之氣,終究多了個虎字,你雖然能走到高位,卻終不能成為天下至尊。參軍定要牢記這一點,日后倘若碰上真龍,定不可強抗,否則,虎死龍飛,參軍將死無全尸!”

    談鋒起初聽時十分歡喜,聽到后面心里卻嚇出一片涼氣,忙拱手道:“謝先生教誨!小子能成一方豪杰,已經(jīng)滿足了 ,豈敢妄想做山北的主人!”

    “你要能記著這點,以后必能榮華富貴。切記,虎從龍,云從風(fēng),天下之主,冥冥有分,并非你我可以以強力豪奪的,如今連國氣數(shù)已盡,真龍尚未出世,天下仍要亂上四五十年,才能定于一尊。”百病消將那小冊收入懷中,問,“孟道長,如今天下大亂,您和秦老弟來到人間,可是有要事吩咐?”

    “并無。”孟道士道,“菜要涼了,用菜吧。”

    百病消便不再問,談鋒也不敢問。他心里惦記著真龍之事,吃的食不知味,另三人卻是有說有笑,那孟道長雖然看著與秦道長十分熟悉,卻一個勁問百病消秦道長的事,仿佛跟他好幾年沒見似的。那秦道長看著有些苦惱,只悶頭給那孟道長夾菜,不時還打斷他的談話,叫他吃飯。

    如此打斷了好幾次,百病消有些惱了,說:“秦老弟,你不愿我講這些事就直說嘛,老打斷孟道長做什么?”

    姓秦的道士說:“誰管你談那些事?我是看他講得入神,連吃飯都忘了。”

    百病消嘿了一聲,說:“你這小子說的好聽,就是臉薄。孟道長,您向我問了這么多秦老弟的事,有件事我也想問問您,那就是您當(dāng)初到底為何要救秦老弟?我的相術(shù)雖不如師傅,可也百無一錯,我當(dāng)時看他手相,的確是兇惡之人,可您卻花了如此多力氣去救他,老夫?qū)嵲诓唤獍 !?br />
    “兇惡之人,就真是兇惡么?”孟道士笑了笑,說,“你只看到他靈根斷了,卻沒看到那靈根斷了之前的事啊。”

    談鋒心里納悶?zāi)庆`根是何物,但也不敢問。只見百病消恍然大悟,懊喪道:“果真是我修行不夠!罷,罷,我這肉眼凡胎,怎能與您的慧眼相比?不知這頓飯后,道長將要去哪兒?你我日后可還能相見?”

    “我們想好好看看這天下,順便拜訪幾位故人。”

    “如今是亂世,道長可沒挑著好時候。”

    談鋒又忍不住問:“現(xiàn)在天下大亂,諸位道長難道就沒有匡扶之心?以諸位道長的神通,倘若入了這場風(fēng)云,必能大有作為!”

    百病消瞪眼道:“庶子胡言!你怎敢讓道長插手人間之事!你可知他是誰!”

    “人間之事,從來就不是我們能夠插手的。從今以后,也不會有人再插手了。”孟道士搖首道,“時候不早了,我和阿塊要繼續(xù)上路了,飯食尚多,你和參軍好好享用,不必送我們,日后倘若有緣,自然還會再見。”

    他行了個禮,放下幕離,便離開了。那秦道士朝百病消拱了下手,立刻跟著孟道長走了。百病消并不挽留,只撇嘴道:“沒良心的,這氣度,比不上孟道長萬分之一。”

    談鋒見那二位出了門,馬上問:“百道長,您可知道那二位是何人?”

    百病消瞥了他一眼,搖頭道:“你這人實在多事,日后你可得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該問的,千萬別多問。”

    他指指天上,起身道:“我言盡于此,參軍今日,所得甚多,不可再有貪圖。望參軍勉力為之,別辜負了今日這番造化!”

    老頭邁開方步,分明走得不快,卻一瞬就晃出了大門,談鋒追出去時,三人都已不見人影,再看桌上,杯盤狼藉,方才交談的場景,還歷歷在目。談鋒愣愣站在門口,望著頭頂萬里無云的晴空。天上,天上

    談鋒心頭倏忽一驚,忽然明了。

    天上,是神仙啊。

    第286章 卞家挽歌

    秦鎮(zhèn)邪和孟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神仙了, 可他們也不算凡人。準(zhǔn)確來說,他們正在慢慢變成凡人。

    羽化島一戰(zhàn)后,神仙死傷大半, 沒死的, 神格也為鬼氣所毀, 再沒有之前的威能, 只能慢慢等待死亡。秦鎮(zhèn)邪的神格雖然還算完好,卻分了一半給孟瑯,以重塑他的肉身。如此, 他也不算神仙了。他倆人雖能用法術(shù),壽命也比常人多出幾十上百年, 但最終仍要化為一掊塵土。不過, 在那之前, 他們還有許多時間。

    這三年,他二人主要在山北游蕩,捉拿惡鬼妖怪。原來宏元雖死, 但天下鬼氣邪氣卻被他引了出來,四處游蕩,因此山南山北, 盡是魑魅魍魎, 妖邪怪異, 其中有幾個大妖惡鬼凡人無法對付, 便朝神仙祈禱,孟瑯雖然已不算神仙,可凡是聽到的, 他都去除了。

    去山南除鬼時,秦鎮(zhèn)邪忽然提起君稚這幾個好友, 說要是順路,或許可以拜訪他們,孟瑯便算了算他們的方位,說來湊巧,這幾人的去向與他們要除的鬼相隔都不遠,大概這幾人都住在人口繁盛之地,人越多,死人就越多,鬼怪自然也越多。

    他們一路找去,第一個遇到的便是百病消,而他們要除的鬼就在離這酒樓三條街遠的一間喪事鋪里。兩人除了鬼,便離開了。他們下一個找到的是卞三秋,出人意料的,他回了余桐。更出人意料的,他們在一家富戶出殯的隊伍里看見了他。

    彼時,卞三秋穿著慘白的麻衣,搖著一個大鈴鐺,吚吚嗚嗚地唱著挽歌,搖搖晃晃地邁著步子,游蕩在隊伍外緣。那歌聲低沉迂回,悲切難抑,聽者無不斷腸,路人皆有泣容,卞三秋臉上卻沒有淚水,甚至連一絲悲傷都沒有。他雙眼無神,兩頰消瘦,臉色灰敗,宛如一具木偶,唯有那泣血的歌聲證明他還活著。

    那雙死水般的眼睛在人群中突然看到秦鎮(zhèn)邪時,立刻愣住了。卞三秋呆呆站在原地,愣愣地瞧著秦鎮(zhèn)邪,后者悲痛地望著他,喊道:“卞兄!”

    卞三秋轉(zhuǎn)身便跑,秦鎮(zhèn)邪趕緊追上去,一把抓住他,卞三秋大吼:“滾開!”秦鎮(zhèn)邪將他擰過來,只見他雙淚長流,臉痛苦地歪曲了。卞三秋大叫一聲,跪在地上,捂臉喊道:“你怎地來了啊!你怎地來了!你怎地偏偏在這時候來啊、啊啊啊!”

    他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竟暈了過去!秦、孟二人忙將他送到了附近一個客棧,灌熱水,擦口鼻,按穴道,許久,卞三秋才悠悠醒轉(zhuǎn),看見秦鎮(zhèn)邪,只是流淚,神情之悲痛哀苦,難以言說。秦鎮(zhèn)邪差人給他送了吃食來,卞三秋卻不吃,只抓住他,痛哭一聲,喊道:“秦弟,你怎過來了?”

    “你又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樣?”秦鎮(zhèn)邪雙眼也潮濕了,心痛道,“卞老莊主他們呢?”

    “死了!”卞三秋慘然道,“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在酒樓被我好一通教訓(xùn)的短刀復(fù)?他后來落草為寇,我家逃亡時他認出了我們,就帶著一窩土匪來報復(fù)!爺爺、父親、姐姐、直之全死在他手里!我跟娘和依依僥幸逃脫,一路顛沛流離,靠偷摸賣些符紙過活,幸好后來山北大亂,沒人再管我們,我們就合計回余桐來,畢竟,我們的家在余桐啊!

    可就在回余桐路上,依依死了。你知道她怎么死的?她是愁死的,哭死的,想元寶想死的!你還記得我離開余桐時依依有了喜?她生了個大胖小子,臉白白胖胖像個銀錠子,我們都叫他元寶。那孩子頂可愛,頂乖巧,是依依九死一生產(chǎn)下來的,卻也叫短刀復(fù)那賊人害死了!依依沒了元寶整天愁眉苦臉,一天似一天消瘦,還沒走到余桐就沒了

    她死的時候我們在趕路,荒天野地,我跟娘連一口棺材都找不到。我們只能將她埋在路邊,在墳頭插了根楊柳枝,可大冬天的,那枯枝怎能發(fā)芽,興許那柳枝早給風(fēng)刮倒了,給雪埋住了。我跟娘千辛萬苦回到余桐,卻沒有生計。在這兒我哪里敢賣符?這到處都是認識我的人!

    我只得跟娘干些苦活,可憐娘一把年紀了,還要紡紗織線,她已經(jīng)幾十年沒干過這種苦差了啊!但娘還是早起晚黑的干活,不是為了一口米,而是為了給爺爺?shù)憬愫鸵酪涝谶@邊立墳。有了墳就有了根,到時候他們就算在外頭漂泊,也能和我們團聚了可是娘沒有等到這一天,沒有等到,她也走了,走了”

    說到這,卞三秋已經(jīng)泣不成聲。秦鎮(zhèn)邪心中難受得緊——卞三秋有這番遭遇,都因他跟他去了婁京。他握住卞三秋雙手,道:“卞兄,是我害了你!當(dāng)初你就該按百病消說的回山南,你不該跟我去什么婁京”

    “百病消!”卞三秋愴然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那老頭!潑天富貴如煙散,白衣伶仃不伶仃,他算得何其之準(zhǔn)!可他沒算對你!他說你終將墜入幽冥,在黃泉之地永世徘徊,但你還活著,太好了,你還活著”

    “我是還活著,可也死了好幾次了。他確實沒有算錯,如此說來,守真呢?你后來可曾再見過他?”

    “別跟我提那混賬!”卞三秋勃然大怒,甩手道,“那畜生竟跟那紅煞好上了!還腆著臉來余桐找我!要不是那紅煞打斷我姐姐雙腿,令她行動不能,我姐姐怎會被土匪殺死!他竟跟一個鬼,一個害死自己師傅的惡鬼廝混!我姐姐真是瞎了眼才收他為徒!我已經(jīng)跟他斷絕來往,叫他永遠別來余桐,否則,我就算拼了這條爛命,也要殺了他!”

    秦鎮(zhèn)邪驚駭不已,道:“他跟誰好上了?”

    “那女鬼,那紅煞,那個差點殺了我姐,又差點殺了你的紅煞!”

    屋里突然冷不丁響起一句:“誰差點殺了你?”

    卞三秋一愣,伸頭一望,這才看見屋里還坐著一個人,只是讓秦鎮(zhèn)邪擋住了。那人走上前,卞三秋一看清他容顏,頓時呆住,叫道:“你、你、你”

    孟瑯問秦鎮(zhèn)邪:“誰差點殺了你?”

    秦鎮(zhèn)邪撓了下臉,說:“說起來,這人你認識,就是幾十年前殷家那個被火燒死的女鬼”

    “是你!”卞三秋終于喊出口,激動道,“你是當(dāng)初救了娘、依依和我的那個白毛鬼!”

    孟瑯有些驚訝,奇怪道:“我何時救過你?”

    “兄臺不記得了?就在萬年,當(dāng)時我們正被官兵追殺,娘跪下來向一座廟祈禱,大人便忽然出現(xiàn)在神像頭頂”卞三秋慌忙下床,拜道,“當(dāng)時真是多謝大人!若非大人相助,我們早在那時就給官兵殺死了!”

    “你是當(dāng)時那個喊我來的人?”孟瑯也想起來了,驚詫道,“你居然是阿塊的故友!”

    “阿塊?”卞三秋一愣,秦鎮(zhèn)邪解釋道:“我的字。卞兄,這位是孟瑯,孟道長,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人。”

    “您是救了秦弟的那位道長?”卞三秋驚愕萬分,直直地望著孟瑯,不自覺將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您就是給先祖考符譜的那位高道?是了,滿頭白發(fā),的確是您,可幾十年過去了,您怎么啊,您不是人,我那時察覺到您身上的鬼氣,但現(xiàn)在,您身上的鬼氣已不似那時濃厚了。無論如何,感謝您救了我娘和依依,盡管,她們最后還是”

    卞三秋說到這,悲從中來,又眼淚潸潸。孟瑯萬萬沒有想到,造成卞三秋這般境況的人竟是殷靈犀。他不禁問秦鎮(zhèn)邪:“阿塊,殷姑娘為何要對你們動手?”

    秦鎮(zhèn)邪只用一句話就說明白了一切:“卞兄的母親是殷家的后人。”

    孟瑯一時怔然。他沒有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仇恨仍然深種在那姑娘心中。可是,她當(dāng)時分明已經(jīng)被大火燒死,又怎么會死而復(fù)生?孟瑯忽然想到了自己澆在殷靈犀墳頭的黃泉水,登時,他心里一沉,萬般感慨,涌上心頭,忍不住嘆道:“怎會如此!”

    秦鎮(zhèn)邪也說:“誰能想到竟會如此!說來湊巧,你幾十年前本就要除掉她,幾十年后,你還真一劍殺了她,只是殺的不是她本體。后來她似乎認出了你,一直跟著我們到婁京,我能去南杈子山,也多虧她幫忙。對了,她似乎也認識閻羅。”

    卞三秋恨聲道:“道長既然本就想除掉那女鬼,可否現(xiàn)在再殺她一次?又或者您能否告知我她的下落?我卞三秋雖然只剩下半條命,可也要讓她出點血,付出代價!”

    孟瑯沉思片刻,道:“我現(xiàn)在修為大不如前,恐怕算不出她的位置。不過,‘潑天富貴如煙散,白衣伶仃不伶仃’?百病消當(dāng)時給你算的是這句話?”

    “不錯,正是這句!”

    “潑天富貴,確實已如云煙消散,白衣伶仃,正是你如今的處境,然而,‘不伶仃’三個字卻當(dāng)還有解釋。卞君或許還有血親在世,我們來余桐前正好見過百病消,知道他的去處,不如我們帶你再去見見他,請他再給你算一卦。”

    孟瑯說著,抓住卞三秋胳膊,卞三秋只覺耳邊風(fēng)流云過,回過神時已經(jīng)到了間破廟里。走出那廟,便看見一座雄偉的城池,城墻下車馬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遠勝余桐繁華。古老的城墻上,寫著兩個古樸的大字。

    【廣野】。

    第287章 秦家老屋

    百病消所在之地, 正是廣野,孟瑯和秦鎮(zhèn)邪請他吃飯的那座酒樓,幾百年前曾是孟瓊曾買酒的那個婦人家。時過境遷, 物人皆非, 連城墻都已經(jīng)被翻新, 唯有廣野這個名字保存了下來。

    三人找到百病消, 要他再看看卞三秋的手相,后者見到卞三秋,也頗為唏噓。他捋著稀疏的胡子道:“卞公子終究還是成了白衣, 但‘伶仃不伶仃’,卻非定數(shù)。老夫當(dāng)時給你看相時, 也不確定公子最后是否真會孑然一身, 唯一可預(yù)料到的是公子家必有大劫, 以公子如今的模樣來看,老夫確實沒有算錯。”

    卞三秋激動道:“如此說來,我還有親人在世?”

    百病消道:“公子, 請讓我再看看你的手。”

    卞三秋伸出那只瘦骨伶仃的手,百病消緊盯著那手掌,看了好大一會, 才緩緩道:“山河飄搖, 世事難料, 公子或許還能與家人團聚, 或許不能。公子看到掌邊這顆小痣沒有?我上次看相時,您手上還沒有這顆痣,但這顆痣不是真痣, 它并不屬于公子,您能否由家人團聚, 也并不由您主導(dǎo),而要看是否有貴人垂憐”

    “您看的一點不錯!這顆痣的確不是痣,而是一粒沙子,不知何時摻進了我肉里,就成了痣。”卞三秋急切道,“您說的貴人是誰?是孟道長嗎?”

    “不是。這貴人本與你家無干,卻摻進了你家的氣數(shù)里,實在奇妙”百病消緊緊盯著那顆痣,半晌,搖頭道,“老夫?qū)嵲诓荒芸闯瞿琴F人是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公子家的氣脈還未完全斷絕,公子也或許還有與家人重聚的希望,這都是因為公子家祖上樂善好施,積德甚豐,才能擋住這大災(zāi)。公子回去后,敬拜祖先,繼續(xù)積德吧!如此,貴人或會垂憐,老夫言盡于此了。”

    “有先生這一句話,便什么都夠了!”卞三秋緊握住百病消雙手,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我回去后定樂善好施,廣行好事,我絕不會再離開余桐,我一定會等到家人回來!”

    三人又回了余桐。秦鎮(zhèn)邪問:“卞兄如今打算怎么辦?如不嫌棄,小弟這里有薄銀幾兩,還希望卞兄收下。”

    卞三秋抹淚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跟你客套了。我娘還停在城隍廟里,我現(xiàn)在靠給喪事鋪幫唱賺點棺材錢,手里空有一堆符文,卻賣不出去。我把這些符都給你,你有多少銀子,也都給我吧!”

    秦鎮(zhèn)邪便把所有銀子都給了他,統(tǒng)共三百兩。卞三秋收了銀子,給了符紙,又拜道:“秦弟再造之恩,老兄實在難忘。我打算在小月山附近建個屋子,把爺爺、爹娘、姐姐和依依先安葬了,然后守在那等人回來。要是我家的人回余桐,一定會去小月山!”

    秦鎮(zhèn)邪問:“你家的宅子現(xiàn)在如何?”

    “已經(jīng)成了郡守的花園。”卞三秋苦笑,“幸運的是,如今天下大亂,我也容貌大變,沒人再關(guān)心通緝令的事,也沒人再記得卞家公子了。”

    秦鎮(zhèn)邪安慰道:“卞兄不必傷感,百病消既然說你家氣脈還沒斷絕,想必一定有轉(zhuǎn)機。”

    “那真是托你吉言了。”卞三秋又朝孟瑯拜道,“我不知道長是人是鬼,但道長的確有通天之能,不知道長能否看在我跟鎮(zhèn)邪的交情上,指點我一兩句?”

    孟瑯搖頭道:“指點的話,恐怕沒有,論看相我其實不如百病消。公子要是有什么難處,就找找附近有沒有供奉景懿君的廟吧,公子要是在那祈禱,我聽到了,定會過來。”

    卞三秋猛地瞪大雙眼,呆呆瞧著孟瑯,好半晌,才說:“你是,你是孟!姓孟!我竟沒想起來,沒認出您!不才眼拙,還望神君見諒!難怪您能拿出易逢機的符譜!”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神仙了,我的法力也日漸消退,興許幾十年過后,我就不再能聽到人們的愿望了。”孟瑯溫和道,“希望那時,你已經(jīng)與家人團聚了。”

    “多謝仙君吉言!”卞三秋拱手道,“仙君,我還有一事相求。我兄弟為找到仙君,一路上吃盡苦頭,還望仙君能收他做個徒弟,稍微照拂他些。”

    孟瑯一聽,不禁失笑。秦鎮(zhèn)邪干咳一聲,神情也十分怪異。卞三秋忐忑地望著他們,暗想自己莫非說錯什么話了?卻聽孟瑯笑道:“我就算想收阿塊做弟子,他恐怕也不愿意。卞公子請放心,我不會虧待阿塊的,他是我千辛萬苦才救回來的人,我怎么會虧待他?”

    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但卞三秋一時琢磨不清。他聽孟瑯保證不會虧待秦鎮(zhèn)邪,頓時放心下來,再三道謝,又用秦鎮(zhèn)邪給的銀子請他們吃了頓好飯,若不是因為家中實在簡陋,他恐怕還要留他們住幾晚。

    秦鎮(zhèn)邪和孟瑯幫卞三秋料理好卞老夫人的喪事后才離開。告別之日,卞三秋一直將二人送出城外十里。秦鎮(zhèn)邪好不容易才將他勸回去了,一轉(zhuǎn)身,就聽孟瑯打趣道:“阿塊,你何時叫我一句師傅?”

    秦鎮(zhèn)邪有些惱怒,悶悶道:“卞兄不知道你我關(guān)系,才說出這種話來,你就別取笑我了。”

    “可是著實好笑!我做你的師傅?哈哈!”孟瑯忍俊不禁,又笑了起來。這兩天他私底下已經(jīng)不知道拿這事說過多少回,秦鎮(zhèn)邪實在惱怒,湊到他耳邊,攬著他低聲道:“師傅,我要真的答應(yīng)了,你我可是大逆不道了。”

    “癢!”孟瑯捂著耳朵,笑得更開心了。他臉色太白,一笑得厲害,半邊臉都成紅色。秦鎮(zhèn)邪兩眼黑黢黢地盯著他,突然咬了他臉一口。

    “做什么?”孟瑯立刻去看四周,秦鎮(zhèn)邪枕在他肩上,手隨意地摸著,說道:“干大逆不道的事啊。”

    “別鬧了,荒田野地的,成何體統(tǒng)。”孟瑯抓住他手。

    “荒田野地?這附近沒有你的廟嗎?”

    “這是鶴州,哪有我的廟?”

    “不對吧。余桐附近有你的廟。”

    “哪里有?”

    秦鎮(zhèn)邪攔腰抱起孟瑯,笑道:“秦家莊啊!”

    兩人轉(zhuǎn)瞬就到了秦家莊那座破廟。幾年過去,又逢亂時,那廟更是荒廢,秦鎮(zhèn)邪脫下外袍,鋪在地上,但手一碰到冷硬的石磚,便覺不喜,起身道:“算了,這里太冷了,地又硬。”

    孟瑯環(huán)顧四周,十分好奇,他凝視著那沒了頭的神像,感慨道:“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跟你一樣掉了腦袋,咱們還真是有緣。”

    “這附近有個村子,叫平安村,村長害了自己兒媳,他媳婦成了水鬼,興風(fēng)作浪,村里人對付不了,就怪罪到你頭上,把你神像的頭看走了。”秦鎮(zhèn)邪抱著孟瑯,埋怨道,“都怪他們砍了你頭,我在這時都看不到你長什么樣。”

    “你還來過這?”

    “歇過一晚。我跟君稚就是在這不遠處碰到的,秦家莊離這也不遠。”秦鎮(zhèn)邪忽然想起什么,興致盎然道,“要不要去我以前住的屋子看看?”

    “好啊。”孟瑯應(yīng)聲道。兩人說走就走,不一會就到了秦家莊。村口的酒肆,跟孟瑯二十多年前來時幾乎一模一樣,但出來招呼的人卻變了模樣。那人瞪著秦鎮(zhèn)邪,指著他在原地站了許久都不敢認,反倒是秦鎮(zhèn)邪客氣地問:“杜二,秦地主最近過得如何?”

    杜二大張著嘴,舌頭打了好幾個結(jié),才吐出幾個字來:“你、你、你秦鎮(zhèn)邪?”

    “是我。”

    “你、你回來做什么!”杜二連退好幾步,抓著門框,驚惶地瞪著秦鎮(zhèn)邪和他身后的孟瑯——怪人啊!年紀輕輕的,怎么滿頭白發(fā)!秦鎮(zhèn)邪不是跑了好幾年嗎?如今他突然回來做什么?莫非他聽到了什么消息?

    杜二突然警醒,叫道:“你是來爭家業(yè)的?你來晚了,你家屋子早就分給你爹的同族了,你這連自個老子死時都沒回來的白眼狼,還有臉去爭家產(chǎn)?”

    “秦地主死了?”秦鎮(zhèn)邪有些驚訝,可仔細一想,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杜二看他無悲無喜的,心中更加不安,兇巴巴叫道:“總之,這沒你的地方,你趕緊走吧,別再回來了!”

    他砰地關(guān)上門。秦鎮(zhèn)邪感慨道:“沒想到秦地主居然死了。他雖然跟我宛如陌路,可到底也是我的父親,就這么死了,讓我心里怪難受的。我們還是回秦家老屋看看吧。”

    兩人信步朝秦家老屋走去。村陌邊的人看見他們,都面露驚異。秦鎮(zhèn)邪回來的消息先于他的腳步抵達秦家老屋的大門,當(dāng)秦鎮(zhèn)邪和孟瑯到那兒時,六七個漢子已經(jīng)氣勢洶洶地等在門前了。許多人村人都圍在這棟老屋周圍,等著看熱鬧。杜二也跟過來看熱鬧了。

    秦鎮(zhèn)邪不認識屋前的人,只問:“這屋子現(xiàn)在住的是誰?”

    一個漢子叫道:“你管這住的是誰!反正這屋子不歸你,趕緊滾!”

    秦鎮(zhèn)邪說:“我要進去看看自己以前住的屋子。”

    “你耳聾嗎?我說了你不能進!趕緊滾,否則哥幾個可不客氣了!”

    秦鎮(zhèn)邪嘆了口氣,對孟瑯道:“這可不怪我要動手了。”

    孟瑯凝視著那棟屋子,望著那灰撲撲的磚墻,那挨挨擠擠的黑瓦,又望向門前兇神惡煞的幾個男人。他嘆息道:“我走之前,曾叮囑秦地主好好待你,看來,他不曾做到啊。”

    他徑直朝前走去,為首一個漢子操著鐮刀撲上來,孟瑯劍都不曾抽出,腰身一閃,一掌劈在那漢子后腦,那漢子滾下臺階,竟直接暈了過去。剩下的人一擁而上,可他們連孟瑯的衣角都沒碰到,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人就摔到了臺階下。孟瑯登上臺階,門里沖出七八個漢子,他輕輕一躍,斫雪出鞘,托著他升上半空,那些人撲了空,全滾了下去。

    院子奔出三個高的矮的不高不矮的黃臉男人,見此情景,不禁愣住了,眼露畏懼。圍觀的村人也大驚失色,對孟瑯指指點點,嘈嘈議論。孟瑯收了劍,輕輕落到臺階上,對秦鎮(zhèn)邪說:“走吧,帶我看看你家。”

    第288章 春夜良辰

    這院子原來分給了秦地主的三個族叔族伯。那三位族叔族伯看見孟瑯能御劍升空, 驚駭非常,當(dāng)即改換態(tài)度,客客氣氣地把兩人請了進來。秦鎮(zhèn)邪開門見山道:“我不是來要屋子田地的, 只是路過故地, 想過來看看。我之前住的屋子還在嗎?”

    “在, 在!”三人中趕緊答道, 將秦鎮(zhèn)邪和孟瑯領(lǐng)去那間屋子。那屋子倒和以前大差不差,只是沒了床,成了個堆放雜物的地方, 里頭干草干糞、背簍筐子,到處都是, 簡直沒地下腳。三位叔伯尷尬地望著屋子, 十分心虛。

    秦鎮(zhèn)邪卻沒責(zé)怪的意思, 只指著一個地方說:“這里原先有張床,是我晚上睡覺的地方,那床起初的位置不好, 看不見窗戶,我長大有力氣后,就把它挪到一邊了, 這樣, 晚上要是睡不著, 就能看月亮。這屋子其實還算寬敞, 就是矮了些,尤其是門,等會你出去時要小心些, 別撞到頭。”

    孟瑯低聲道:“這是倒坐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倒坐不倒坐我不知道, 不過我知道咱們今天應(yīng)該是不會住在這了。”秦鎮(zhèn)邪扭頭看向那高個男人,“你是我叔叔還是伯伯?不管是什么,給我們收拾間干凈寬敞的屋子,我們要在這住一晚。我們住過了便走,以后也不會再回來,所以你們今晚最好安安分分的,別打什么鬼主意,我這位郎君生氣只是動動手,我生氣可是見血!”

    三人一聽,哪敢多話,唯唯幾聲,忙下去收拾了。他們收拾期間,秦鎮(zhèn)邪帶孟瑯去看了自己種的那塊田,黑貓睡覺的地方,他偷花生的地方,還有那黃狗的墳。幾年過去了,墳頭的野草幾乎淹沒了石碑。秦鎮(zhèn)邪站在墳前,默默作禮,微風(fēng)吹過,林間沙沙作響,好似低語。

    “我那時沒有救下它的孩子。”秦鎮(zhèn)邪望著草堆里的石碑,愧疚道,“我那時還未生出七魄,不知同情。”

    孟瑯上前,握住他的手,默默無言。風(fēng)和煦地吹過,天空雖還很亮,林子里慢慢有些涼了,秦鎮(zhèn)邪說:“回去吧,天要黑了。”

    兩人向秦家老屋走去。天空中半邊是縹緲的灰藍,半邊是深沉的橙黃,幾道流云帶子似的系在藍與黃的交界處,明月在天邊隱隱若現(xiàn)。田壟上響起悠遠的牛嗥,深褐色的田地里,一道道已梳理好的田壟筆直的朝一個地方蔓延開去,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

    孟瑯走在這條不寬不窄的小道上,走在秦鎮(zhèn)邪無數(shù)次回家的這條小道上,心中有萬千感慨。小道的盡頭就是那扇永遠也不對秦鎮(zhèn)邪打開的門,今天,那門頭一次打開歡迎他。

    秦家三房二十來號人全等在桌邊等他倆回來吃飯,吃飯時氣氛雖然僵硬,可也還算熱鬧,那三個叔伯不停地說些廢話,什么鎮(zhèn)邪長大了啊,長高了啊,有出息了啊,秦地主泉下之靈會高興啊。秦鎮(zhèn)邪敷衍地點著頭,眼睛緊盯桌上的飯菜,毫不客氣地把那些最好的菜全夾到孟瑯碟子里,以至于其他人動都不敢動那幾盤菜。

    孟瑯有些好笑,夾住秦鎮(zhèn)邪筷子,道:“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秦鎮(zhèn)邪低聲道:“我要不盯著,你又要忘記自己得吃飯了。”

    “就算忘了,我肚子餓時也會自己去找吃的。”

    “你找的那算什么吃食?你就是因為這樣隨便對付,身子才一直沒法恢復(fù)。”秦鎮(zhèn)邪一捏孟瑯手腕,埋怨道,“你瞧瞧,你這腕子薄得跟張紙一樣。”

    “哪有如此夸張?”孟瑯無奈道,“我比起剛開始時身體可好多了。”

    “是啊,可比起你沒死之前,你身體又差得多了。”秦鎮(zhèn)邪指了下孟瑯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娘埻耄f,“你趕緊吃飯吧,你要能把這碗吃完,我也就不說什么了。”

    孟瑯哭笑不得。他都多大一個人了,怎么吃飯還要人盯著?可這又確實是他自作自受。他以前當(dāng)慣了神仙,過慣了五谷不食的日子,后來在人間流浪時,又滿心是事,自然無心記掛吃飯,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不過為了活命罷了。這些習(xí)慣留到現(xiàn)在,就成了秦鎮(zhèn)邪的眼中大敵。

    他倆人竊竊私語,有說有笑,飯桌上的其他人卻越發(fā)緊張,一個個直勾勾盯著他們,手中筷子全懸在空中,一動不動。孟瑯頂著那些人的視線,著實不自在,他迅速吃完飯,說:“各位慢吃,我先失陪了。”

    秦鎮(zhèn)邪也放了筷子,說:“我也走了。你們要沒事,別過來打擾。”

    三位叔伯趕緊說:“一定,一定,二位好好休息,我們絕不打擾!”

    他們眼盯著秦鎮(zhèn)邪和孟瑯進了屋,走不見了,才放下心,飯桌上頓時有了活氣,低低私語和各種議論一時響起,就像一團蒼蠅同時起飛。他們飯桌上講的熱鬧,秦鎮(zhèn)邪和孟瑯屋里卻十分安靜。秦鎮(zhèn)邪他們住的是主屋,這屋子以前住著秦地主,秦鎮(zhèn)邪從沒進來過。現(xiàn)在他進來了,卻什么想法也沒有,反是孟瑯一直打量著這間屋子。

    秦鎮(zhèn)邪見他看得專注,笑道:“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能讓你看這么久?”

    “我在想,這屋子比你住的那間要大多了,也高多了。”孟瑯嘆息一聲,自責(zé)道,“你在秦家過的并不好。”

    “說這個做什么?我在這也沒出什么事,有閻羅盯著呢。”秦鎮(zhèn)邪走過來,問,“是你讓閻羅變成黑貓跟著我的嗎?”

    孟瑯點頭:“我那時壽命已盡,沒法再幫你了。”

    “道長啊。”秦鎮(zhèn)邪喊了一聲,抱住孟瑯,說,“我有你就足夠了。在秦家吃的苦算什么?我就算再死上幾次也不要緊,只要我能再見到你。反倒是你,你千萬不能再拿自己的命冒險了,你真不知道我聽到百川真人說你死了時什么心情,我當(dāng)時想著,等殺了宏元我就去找你,又或者直接戰(zhàn)死在羽化島”

    “抱歉。”孟瑯輕輕撫摸著秦鎮(zhèn)邪的頭發(fā),后者緊緊箍著他,滾燙的手緊緊貼在在他的背脊上,如此用力。

    秦鎮(zhèn)邪苦笑一聲,說:“我現(xiàn)在都害怕聽到你說抱歉了,道長。每當(dāng)你說抱歉,又或者沒事時,我都覺得一定會出事。真的,有時候就算你在我身邊,我也覺得你好像隨時都會離開,我害怕你會突然消散,哪怕你已經(jīng)真正復(fù)活了,哪怕我的半塊神格就在你身體里”

    “可我如今活著,真真切切地活著。”孟瑯拉過秦鎮(zhèn)邪的手,按在心臟處,說,“你看,我活著,不會像鬼魂一樣忽然消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阿塊,因為正是你讓我重新活了過來。”

    “是啊,但是”秦鎮(zhèn)邪將頭貼在孟瑯胸口,聽著那一下一下明晰的心跳。曾經(jīng)多少個夜晚他從夢中驚醒,就這樣聽著孟瑯的心跳捱到天明!恐懼仍盤踞在他內(nèi)心深處,因為他知道孟瑯比起自己更看重別人,不論是他還是隨便一個人!任何一個人,只要需要他的幫助他都會去!

    可是他希望他什么都不要做,他希望他跟宏元一樣自私自利!秦鎮(zhèn)邪緊緊抓著孟瑯的肩膀,滿心苦澀——但他如何能把這些卑劣的心思說出口?他如何能讓孟瑯違背自己的性子,就跟在他身邊?說真的,他有時都想把孟瑯關(guān)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去處!關(guān)到一個什么人都沒有,只有他們的地方,也許只有那樣他才能完全安心

    他的手顫抖得那樣厲害,以至于孟瑯輕而易舉便察覺到了。他知道自從他活過來后秦鎮(zhèn)邪一直很緊張,無論何時他都緊跟著自己,永遠將視線傾注在他身上。

    孟瑯握著秦鎮(zhèn)邪的手,認真道:“你知道嗎?我從前并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遇見你后,我頭一次想要惜命。在墜入人間之前,我無數(shù)次悔恨自己那樣沖動地跳下了斫雪劍,我總是在想,要是當(dāng)時不跳下去我就不會這樣處處受制了,我就能多幫你一點了。所以當(dāng)我再次活過來后,我發(fā)誓一定要好好活著,或許有些地方我做的還不周到,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好好活著,跟你一起。”

    秦鎮(zhèn)邪抬起頭,孟瑯望著他,笑著繼續(xù)說:“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跟從前已大不一樣了。從前有人請我除鬼,我都是傾盡全力,可現(xiàn)在我卻挑挑揀揀起來,有難做的,就丟給閻羅,或者請百川上仙幫忙。有時候我想,原來偷懶的感覺也不賴啊?因為我總想跟你呆在一塊,去四處看看,到處走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好。幸好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神仙了,否則我這么多的私心該往哪里放?阿塊,你給我施了什么法術(shù)嗎?不然我為什么心里都是你?”

    秦鎮(zhèn)邪破愁為笑,無奈道:“每次都這樣!每次我不想再相信你的時候,你能給我說回來!怎么辦啊道長,我真的太喜歡你了,真的”

    “是啊,怎么辦呢?”孟瑯笑吟吟地望著秦鎮(zhèn)邪,兩人相視而笑,吻在一起。窗外的風(fēng)溫柔清涼,銀白的月光灑落院中,深藍的夜空中,星星一閃一閃,整個天空宛如流動的綢緞,輕柔地籠罩著這個偏僻而靜謐的山村。主屋的燭火撲閃了兩下,忽然熄滅,春夜尚長,良辰正好。

    第289章 鉆天劍

    次日一早, 秦鎮(zhèn)邪和孟瑯便離開了秦家莊,踏上了尋找君稚的旅程,可大半年過去了, 他們?nèi)詻]打聽到君稚的一絲消息。

    對此, 孟瑯感到十分疑惑。他雖然算不出君稚的具體位置, 可大致方向還是準(zhǔn)確的。他們一路找了這么久, 怎么會連他的一點消息都沒有?兩人暗自納悶,只得繼續(xù)尋找,廣加打聽。

    快到橫山時, 二人聽說了一件奇事,那就是橫山東邊最近出現(xiàn)了一窩土匪, 這窩土匪的頭子是一對夫妻, 男的叫“鉆天劍”, 據(jù)說能御劍升空,女的叫“三眼鳳”,擅弓箭, 能百步穿楊。

    秦鎮(zhèn)邪一聽“鉆天劍”這名號,就想起了君稚那把叫無敵的怪劍,便特意打聽起“鉆天劍”的事來。在橫山附近, 這家伙可謂鼎鼎有名。據(jù)說, 這家伙武藝高超, 十分兇殘, 他殺光了橫山東的一窩老土匪,自己在那稱王稱霸,百姓無不畏懼。

    秦鎮(zhèn)邪聽了這些, 又覺得“鉆天劍”不像君稚了。再說,以君稚的氣性, 怎么也不會跑去當(dāng)土匪。但他心中仍有懷疑,便決定去那土匪的老巢看一看。路上他們經(jīng)過了村子,秦鎮(zhèn)邪瞧見有個老漢在拾糞,就上去攀談:“阿伯,前頭是什么地方?”

    老漢頭也不抬,說:“潘家峪。”

    “過了潘家峪就是窮壽山嗎?”

    老漢一愣,盯了他一眼,問:“你要去窮壽山?那兒可是土匪窩。”

    秦鎮(zhèn)邪笑道:“我正是想去那土匪窩。我聽說這附近有個叫‘鉆天劍’的,武藝高強,頗想會他一會,想著要打過了他,就奪去他的兵馬,要打不過,就認他做老大,我做個二當(dāng)家,也是快活。”

    老漢緊閉著干癟的嘴,握緊了手里的糞叉。他說:“你可打不過他!”

    “打不打得過,總得試試才知道。我聽說這附近村子里都有‘鉆天劍’的眼線,麻煩老伯回家后替我告知他們一聲,就說有人要挑‘鉆天劍’的山頭,讓他開門迎客,我就在潘家峪等著接見他!”

    之后,秦鎮(zhèn)邪在路上逢人便這樣說。等他到潘家峪時,村里人已經(jīng)聽說了這個不速之客,都不愿讓他留宿。秦鎮(zhèn)邪和孟瑯便去土地廟過夜,廟里的道士原本不讓他們進來,秦鎮(zhèn)邪就冷下臉,擺出幾句惡話,耍了幾下劍,那些道士就躲回自個屋子去了。

    二人撿了間廂房歇下。孟瑯笑道:“你剛剛演得不錯,我還以為你真是個土匪呢?”

    秦鎮(zhèn)邪也開玩笑道:“這年頭,不當(dāng)土匪,連個歇腳的地方都討不到。你覺得‘鉆天劍’要幾天才會過來?他聽說我要奪他山頭,必會先下手為強。”

    “我只擔(dān)心他不是君稚。”孟瑯沉思道,“有一點讓我很是奇怪。那’三眼鳳’顯然不是殷姑娘,要那‘鉆天劍’真是君稚,以殷姑娘的脾性,怎么會讓他娶別的女人?”

    “他是不是守真,過幾天就分曉了。”秦鎮(zhèn)邪鎖上門窗,說,“你先睡吧,我來守夜。”

    “好,下半夜喊我。”孟瑯閉眼歇息了。離橫山越近,局勢越亂,為保險起見,他們露宿時都會守夜。前兩夜平安無事,第三天,一支細長的竹筒捅破了窗戶紙,吹進了迷魂香。那竹筒兢兢業(yè)業(yè)地吹了好一會才收回,接著就有人聽動靜,撬門,進屋。

    這伙人直奔床頭,亂刀砍去,卻發(fā)現(xiàn)床上不過一堆爛衣服,就在這時,秦鎮(zhèn)邪和孟瑯從天而降,三兩下打倒眾人,抓住了為首者,秦鎮(zhèn)邪瞧見他臉,頓時失望:“不是他!”

    孟瑯正把地上眾人一個個捆起來,聞言問:“不是君稚?”

    “不是。”秦鎮(zhèn)邪抓著那人胳膊,后者瞪著一雙銳目,罵道:“你二個賊人,好生狡猾!有本事放了我,咱們光明正大打一場!”

    秦鎮(zhèn)邪嗤笑:“分明是你們先使暗招,卻罵我們狡猾?”

    孟瑯仔細盯著那人,忽然道:“這人不是‘鉆天劍’。”

    秦鎮(zhèn)邪驚道:“阿瑯,你為何這樣說?”

    “他佩的是短刀,不是劍。”孟瑯盯著那人,問,“是‘鉆天劍’派你來的?”

    那人呸道:“你這瞎子,老子分明是‘鉆天劍’!”

    秦鎮(zhèn)邪不快道:“你嘴巴放干凈點!”

    “老娘偏不!你這小白臉,這竹節(jié)蟲,這倒涎水的腌臜貨——啊啊啊!”

    秦鎮(zhèn)邪一把提起這人,扔到地上,就在這時,十幾個漢子忽然破窗破門而入!為首的一人胡子拉碴,長發(fā)草草,手持一把長劍,吶喊道:“七妹,我來救你!”

    此人轉(zhuǎn)瞬便至秦鎮(zhèn)邪面前,秦鎮(zhèn)邪挑開他劍,那人滾到地上,輕輕一跳,又朝秦鎮(zhèn)邪刺來。那小個子也從地上爬起,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弓,搭箭朝秦鎮(zhèn)邪射去,可那箭卻被孟瑯半路截住,同一時刻,秦鎮(zhèn)邪劈掉那人劍,一把抓住他,跳出窗外。小個子慌忙喊道:“快救大哥!”

    眾漢子都追出去,卻見月光下,大哥跟那賊人面對面直挺挺站著。忽然,大哥激動地嚎了一聲,抱著那賊人叫道:“老秦!怎么是你!”

    “我也要問怎么是你!”秦鎮(zhèn)邪哭笑不得,“你真是‘鉆天劍’?你的劍不是叫無敵嗎?”

    “這破名字又不是我起的,我也嫌它難聽!”那胡茬大漢竟是君稚!他見到秦鎮(zhèn)邪,喜不自禁,忙拉著他往屋里走,喊道,“大家伙收了收了,這是自家兄弟!這人是我義弟,姓秦,是個說一不二的好漢!老秦,這些人都是我兄弟,對了,我還沒給你介紹我義妹!”

    君稚招呼那小個子:“七妹,快過來見見你秦二哥!”

    那小個子走過來,月光照出一張如花似玉的俏面,她抱拳道:“原來都是自家人!二哥為何要放話說取我大哥人頭?弄出這些誤會來,實在叫七娘尷尬!”

    “我不確定君兄是否就是‘鉆天劍’,所以才故意放出那些話,引他出來。”秦鎮(zhèn)邪走到孟瑯旁邊,介紹道,“君兄,這是孟瑯孟道長,他就是我之前一直在找的那人。”

    “您就是那位道人?”君稚驚異地盯著孟瑯,好一番將他打量,末了拱手道,“多謝您對老秦的救命之恩!老秦為了找您可真是吃盡苦頭,幸好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于是將您找到了。這其中定有故事,我實在好奇,但這里著實不是說話的地方,道長要不嫌棄,不如去我寨子里坐坐,我那雖然簡陋,但比這破廟還是好多了。”

    孟瑯也拱手道:“我才是要多謝你去了梧桐殿。倘若沒有你、殷姑娘和玉公子相助,恐怕就要出大亂子了。”

    君稚臉色一僵,擺手笑道:“好幾年前的事了,道長何必再提!難得咱們相逢,今天我做東,定要好好招待你們一頓!”

    眾人便齊齊回了窮壽山,君稚吆喝弟兄們打開府庫,殺牛宰羊,全寨上下大行酒肉,好不熱鬧。這頓飯直吃到后半夜才散。秦鎮(zhèn)邪拎了兩壺酒,找到君稚,要跟他私下聊聊,君稚也有此意。二人盤坐在榻上,彼此打量,秦鎮(zhèn)邪先開口道:“君兄,你可真是模樣大變。莫非你真想做土匪?”

    君稚舉起酒碗,喝了一口,搖頭道:“說來話長!最初我游蕩到這,聽說這里有個無惡不作的土匪,就想殺了他為民除害,沒想到那家伙不得人心,底下的弟兄早就想反,我殺了他后,他們就擁戴我當(dāng)頭兒了。我反正也沒處去,就在這留下了。我向底下村子收錢,保他們不受別處土匪侵擾,我還占了條官道收過路錢,這樣就能既喂飽弟兄們,也不用到處搶劫。

    不過,我在這呆的并不開心。老秦,你知道北邊的形勢,我那官道原本有不少人來往,這幾個月來卻一日少似一日,山北是越來越亂了。山南的幾個刺史都沒有出兵的意思,符大人一人在山北支撐,絕不是長久之計。我在這做山大王,雖然逍遙,可到底不能安心,國難當(dāng)頭,丈夫該有所為。我這幾日正盤算趁橫山還沒冰封,把弟兄們托付給七妹,自己去北邊助符刺史一臂之力。老秦,你可要跟我一起去?”

    秦鎮(zhèn)邪奇道:“你那七妹是何許人也?你竟敢把這幾千人馬交給她?”

    君稚咧嘴一笑,道:“我這七妹雖是女子,卻不遜男兒。她是自己來投奔我的,當(dāng)時我本想打發(fā)她回去,她卻自己要了把弓,對著棵柳樹連射十箭,箭箭都射在同一條枝子上,還讓我下來跟她單挑。我看她本事了得,自己又有主意,就把她留下來了。她會騎馬,會使刀,箭術(shù)更是一絕,兄弟們都欽佩她,推她做二當(dāng)家,我把弟兄們交給她,自然放心。”

    “沒想到你這七妹竟有這般來頭。”秦鎮(zhèn)邪笑道,“外頭都說你跟她是夫妻,可是真的?”

    “老秦說的什么笑話!我跟她結(jié)拜了兄妹,怎么會是夫妻!”

    秦鎮(zhèn)邪點頭道:“我料想這也是外頭的人瞎說。君兄,你怎么會游蕩到橫山來?你沒回余桐找卞道長嗎?”

    君稚一愣,臉上笑容不再。他默默喝了口酒,許久不曾說話。秦鎮(zhèn)邪盯著他,說:“我去見過卞兄了。你可知他現(xiàn)在靠給人唱挽歌為生?”

    君稚渾身一震,叫道:“你見過他了?他,他現(xiàn)在過得怎樣?”

    秦鎮(zhèn)邪搖頭道:“卞兄如今是孤身一人。”

    “怎么會?卞老夫人”君稚的詢問戛然而止,他愣愣望著老秦,凄然道,“卞老夫人走了?”

    秦鎮(zhèn)邪沉痛道:“走了。”

    君稚大叫一聲,流淚道:“苦了他了!怎么連卞老夫人也走了?他如今該多難受?你既然見了他,可有幫他一把?”

    “我?guī)退侠砹死戏蛉说暮笫戮郑阏娌淮蛩阍倩赜嗤俊?br />
    “我如何有臉回去!”君稚捂臉喊道,“你看看我如今的樣子!我哪里敢回去?回去又能做什么?我對不起他,真真對不起他,我原以為,我”

    君稚欲言又止,秦鎮(zhèn)邪說:“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君兄,你跟那紅煞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290章 不知

    君稚沒想過喜歡上那紅煞。

    天地良心, 他怎么會喜歡上那紅煞呢?那家伙兇巴巴的,言語粗俗,還是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老老老鬼, 他怎么會喜歡上那家伙?起初, 他就是想幫那女鬼恢復(fù)身體而已。她為了幫他拖住那巨眼幾乎魂飛魄散, 他自然要幫她找回法力。

    要找回法力, 就得找陰氣,找死人,找墳?zāi)埂2粶惽傻氖菉渚└浇墓砘甓甲屖菙z魂珠給吸走了, 君稚只得往那些陰氣深重的兇山里跑。他雖然有些怕那些陰森兇險的地方,可一看肩膀上巴掌大的紅衣女, 心中又突然升起一股壯志, 覺得非得好好報答她, 幫她把修為補回來不可。

    兇地出惡鬼,深山生邪祟。在那些千百年來都人跡罕至的山溝溝里,時不時就會出現(xiàn)妖邪之物, 每到這時,紅衣女都會事先提醒君稚,讓他埋伏, 她自己出去引來那些東西, 君稚則抓住時機給予致命一擊。

    慢慢地, 他們成了一對不錯的搭檔。君稚漸漸發(fā)現(xiàn)紅衣女雖然看著脾氣差, 可人并不壞,他越來越好奇她為何執(zhí)著于殺死殷家人,但他找不到合適的時間發(fā)問。

    她的確不是個壞人。君稚休息時她在旁邊守夜, 當(dāng)他醒來時她已經(jīng)查探好周圍哪里有水,哪里有果子, 又或者很得意地指著地上的毒蛇或蝙蝠。隨著她的身體日益恢復(fù),君稚開始覺得她無論在外貌上還是在性格上都越來越像人,真是奇怪,他跟她像普通的人一樣相處,甚至還能有說有笑。

    在那些黑黢黢的林子里、山谷里他那樣信任她,當(dāng)她的身體越來越凝實時他由衷地感到高興,心中竟沒有一絲畏懼。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什么好吃的果子時他會想跟她分享,當(dāng)他看到一朵奇特的小花時他會拉她來看。

    后來,紅衣女瞧見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時也會叫他來看,不過她喜歡的東西都是些奇怪的蟲子。每當(dāng)看到君稚被嚇了一跳時,她都會在旁邊哈哈大笑。在山里的日子雖然辛苦,可不知為何卻每天都充滿笑聲。

    這笑聲有一天也要迎來終結(jié)。當(dāng)紅衣女的身體徹底恢復(fù)時,分別成了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告別時,君稚不知為何,腦子發(fā)熱,硬要拉著紅衣女去余桐給他師傅道歉。結(jié)果自然是大吵一架,大打出手,兩人不歡而散。君稚回去時越想越難受,走在路上就嚎啕大哭起來。

    “你干嘛非得殺殷家人啊?”他邊哭邊罵,“你都活了多少年了,心眼子怎么這么小啊?你都差點殺了我?guī)煾担晌乙矝]趁人之危殺了你啊?殺殺殺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你就不能原諒殷家人,別找我?guī)煾邓麄兟闊┝藛幔课也幌氲綍r候?qū)δ愠鰟Π ?br />
    他一路哭嚎,碰見人了才慌忙擦掉眼淚。都怪那紅煞,他算是把這輩子沒丟過的臉都丟盡了。君稚又是難過,又是憤怒,還很怨恨,他立馬后悔幫她找陰氣了。是,她是救了他好幾次,可她對不住他的地方也多了去了!反正她是紅煞,是厲鬼,他就算不幫她她也能恢復(fù),他干嘛那么盡心盡力給她找陰氣呢?

    他眼睛痛得厲害,頭也痛得厲害,胸口也痛得厲害,像塞滿東西似的鼓脹的痛苦。他滿心憤恨,連落腳的地方都忘記找了,等天黑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處睡覺。他不停向前走,但他真的太累了,他本想就在地上睡算了,可他怕有什么野獸過來,最后還是決定找棵樹睡。

    他環(huán)顧四周,找了棵看起來很粗的樹,爬了上去,卻發(fā)現(xiàn)上頭有蛇。

    那蛇張著血盆大口刺來的時候,君稚在松手摔死和被蛇咬死之間猶豫了一瞬,最后他還是松開了手。身體向下墜去的時候他什么都沒想,只是看著那蛇越來越近——他好像忘記蛇也能從樹上下來了。當(dāng)那蛇要撲到他臉上時,君稚的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片紅色。

    接著,他摔到地上,那蛇則被紅衣女捏在手里,下一刻就頭顱開裂,死透了。

    “蠢貨!”紅衣女氣急敗壞地叫道,“那么大條蛇你都看不見?你眼睛瞎了嗎?”

    君稚本來有點高興,一聽這話,滿肚子氣馬上回來了。他吼道:“天這么黑我哪里看得見!我又不能睡地上!”

    “你干嘛不找人家投宿啊?你長張嘴干什么的?之前經(jīng)過那家農(nóng)戶時干嘛不敲門?”

    “我什么時候經(jīng)過農(nóng)戶家了?”

    “就一個時辰前!那時天馬上就要黑了,你還往前走!”

    “我又不知道天要黑了!我又沒看見農(nóng)戶!”

    “我真是氣死了!”紅衣女把那死蛇扔到君稚身上,提著他衣領(lǐng)罵道,“姑奶奶就幫你這一次!宏元都沒殺死的人居然死在一條蛇口下,你自己想想害不害臊!”

    她把君稚扔在那農(nóng)戶門前,氣沖沖要走,君稚卻沖上去抱住了她。他根本沒有任何想法,只是看到她要離開就那樣做了。他當(dāng)時說了什么?他說她不能走嗎?說她必須跟他回去嗎?說他師傅是無辜的嗎?他胡亂說了許多話,手抱得越來越緊,最后他只說她別走,不要走。

    但她那時為何真的沒有走?君稚大口大口喝著碗中的酒,不過是兩三年前的事,他的記憶竟能變得如此模糊。他痛恨自己的遲鈍,他為什么直到那時都沒明白自己的心?他在路上滿心是幻想,他以為她真準(zhǔn)備給師傅道歉,也以為一個道歉就能結(jié)束一切。他太笨了,真的太笨了。

    她一直在說,要是卞老夫人和他師傅不原諒她的話,她就殺了她們。他那時竟絲毫不曾察覺到她的抗拒,他樂呵呵地以為那種情形必然不會發(fā)生,可結(jié)果比他設(shè)想的最糟糕情形還要糟糕。他們找到卞三秋,發(fā)現(xiàn)師傅已經(jīng)死去,因為雙腿行走不便,她沒能逃脫土匪的毒手。

    天崩地裂。君稚從未設(shè)想過這種結(jié)局。卞三秋在看到紅衣女的瞬間就撲了過來,連一向溫和的卞老夫人都舉著拐杖打過來。雞飛狗跳,他跟紅衣女被攆出門,后者大罵不已,君稚沉浸在失去師傅的悲痛中,推了她一把,吼道:“別罵了!我?guī)煾当荒愫λ懒耍 ?br />
    當(dāng)時不該那么說的,他們誰也沒想到師傅后來真會被那兩條腿害死。他們吵了起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激烈。他們已經(jīng)很熟悉對方,知道對方的痛處。紅衣女尖酸地叫道:“我害死她?是你師傅無能,連幾個土匪都殺不死!”

    “不準(zhǔn)你這樣說我?guī)煾担∧氵@個惡鬼!”

    “惡鬼?哈,哈,哈!”紅衣女尖利地笑道,眼睛亮得厲害,簡直像一片鋒利的刀子,“到底這才是你的心里話!你他娘的逼我過來給她們道歉,不就是怕我再報復(fù)她們?我告訴你,我壓根看不上她們那兩條爛命!合著你師傅已經(jīng)死了,那老太婆也是半只腳踏進棺材,你也沒必要擔(dān)心什么了。我不殺她們,我誰都不殺!”

    紅衣女大笑著揚長而去。那就是君稚最后一次見到她。他后來再去找卞三秋,每次都被打出來,最后,卞三秋甚至搬了家。他心中無比痛苦,又無處可去,只得游蕩。他覺得委屈,覺得難過,覺得悲痛,他茶飯不思,晝夜顛倒,宛如死尸,可那樣的他竟在夜里夢到了紅衣女。

    那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在這所有痛苦中,沒有任何一樁能比過那紅煞的離去。

    那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愛上了她。

    君稚抱著頭,痛苦不堪地說:“我不該喜歡她,她心硬如鐵,又是惡鬼,我跟她之間絕不會有好結(jié)果。可是,老秦,人的心不受自己控制,我不知道什么時候?qū)λ齽恿诵模?dāng)我明白時一切都太晚了,我已經(jīng)沒法忘掉她了。你說,我這樣怎么有臉見三秋他?我又怎么有臉面對師傅的在天之靈?我連祭奠她都不敢,我怕她嫌我侮了她的魂靈!”

    秦鎮(zhèn)邪卻問:“你沒告訴卞兄你喜歡她?”

    “我怎么敢說!”

    “那卞兄怎么會知道你喜歡她!”秦鎮(zhèn)邪猛地直起身,抓著君稚喊道,“卞兄親口告訴我你喜歡那紅煞!假如你沒告訴他,他又怎么會知道這件事?”

    君稚愣愣地望著他,好一會,他說:“或許,他看出了什么”

    “連你自己都沒看出來,他又怎么可能看出來?你都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那紅煞給卞道長道歉!”

    “那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君稚抱頭喊道,“他居然知道了!他居然知道了!我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世上!到底是誰告訴了他!我從沒對任何人講過這件事,從未!”

    “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知道!”秦鎮(zhèn)邪緊緊抓著君稚,激動地說,“那個人在你被毒蛇咬死時突然出現(xiàn),那個人去而復(fù)返,那個人出爾反爾,做出自己平時絕不會做的事——那便是紅衣女!只有她可能知道你喜歡她,因為或許她也喜歡你!”

    第291章 我知

    殷靈犀沒想過喜歡上那道士。

    天地良心, 她怎么會喜歡上那道士?那家伙就是個黃毛小子,不僅不聰明,還是個讓鬼討厭的極陽之體, 她怎么會喜歡上那家伙?起初, 她就是讓他報恩而已。她為了幫他拖住那巨眼幾乎魂飛魄散, 他自然得好好回報她。因此, 殷靈犀心安理得支使這小子跑東跑西,看他在那些深山老林里鉆來鉆去。

    殷靈犀向來獨來獨往,可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身邊有個人也并不壞。過去她總覺得每天都很漫長, 可現(xiàn)在她生活里到處都是樂事。君稚這小子實在好笑,他雖然是個道士, 膽子卻不大, 一只蜘蛛都能把他嚇得臉色煞白, 最可笑的是這家伙從不承認自己膽小。他寧愿每天晚上睜著眼睛到天亮,都不請她幫忙守夜。

    所以她大發(fā)慈悲,幫他守起夜來了。反正她是鬼, 不用睡覺。君稚感激涕零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也覺得驕傲。畢竟鬼和人沒什么差別,她也喜歡別人奉承, 聽別人說好聽的話。他們很快熟稔起來, 整個過程十分自然, 自然到殷靈犀不曾察覺任何異樣。

    她不曾察覺自己每一次大笑背后, 有什么在慢慢變質(zhì)。有一天,君稚跟以往一樣睡著了,她在旁邊百無聊賴, 就往這家伙臉上扔樹葉,可這小子興許是白天太累了, 她怎么折騰他也不醒。殷靈犀覺得沒意思,就把那些樹葉一片片摘下來,這時候他忽然醒了,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望著她。然后坐起來,問:“你干什么?”

    殷靈犀說:“我覺得無聊。”

    君稚揉著臉,說:“那我給你講故事吧。”

    殷靈犀嗤笑道:“講故事?你當(dāng)我是三歲小孩嗎?”

    “那還能干什么?”君稚抱著腦袋,看起來昏昏欲睡。

    “睡覺吧你。”殷靈犀作勢要踢,君稚往旁邊一滾,躲是躲開了,人也清醒了。他趴在地上想了會,說:“要不你睡會吧?你肯定是每天都不睡覺,才會這么無聊的。”

    “我是鬼好嗎?”

    “就算是鬼,也可以睡覺啊。”君稚坐起來,認真道,“你又不是真睡不著,只是因為我才不能睡。我早覺得這樣不太公平,干脆從今天開始,我跟你各守半夜,換著睡覺。”

    殷靈犀瞥了他一眼,說:“我不睡覺。”

    “你睡會唄,我保證你睡會就不會這么煩躁了。”君稚把蓋在身上的外袍鋪到地上,讓她躺上去。殷靈犀十分嫌棄,死活不愿,君稚好說歹說才把她拉過來。殷靈犀直挺挺躺在那袍子上,瞪著兩雙銅鈴大眼,直勾勾瞧著君稚。君稚視若無睹,打著拍子開始哼歌,殷靈犀怒道:“我不是小孩,不聽搖籃曲!”

    君稚說:“這不是搖籃曲,這是我媽媽以前愛唱的歌。你仔細聽聽就知道了,這根本不是搖籃曲”

    他閉著眼,撐著腦袋,低低地哼唱。

    “棠華灼灼,妾心悠悠,瞻彼君子,胡不歸來。棠果累累,妾心凄凄,瞻彼君子,胡不歸來”

    殷靈犀皺眉道:“你這唱的歌也太幽怨了,難道你爹拋棄了你娘?”

    君稚沉默了一會,說:“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是什么意思?”

    “當(dāng)時,我爹把我跟我娘賣了,因為爺爺快餓死了。”君稚回想道,“那好像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那時候還很小,賣不上價,爹只能把娘也賣了。”

    殷靈犀怒道:“他怎么能這樣?真不是男人!”

    “可要不這樣,爺爺就要死了。那年的收成很不好,先是大水,又是瘟疫,田里什么都沒有,人餓得要吃土。我跟娘被賣出去時爹一直哭,叫我們要過好日子,娘也說不要怨爹,他也沒辦法,要是有一點辦法他都不會賣掉我們的。”君稚笑道,“我也知道這不能怨爹。他真的一點法子都沒有了,爺爺都快死了啊,總得有吃的,可是田里什么都沒有,屋里也什么都沒有,總得想個辦法”

    “那也不能把你們賣掉啊!”

    “那還有什么辦法?”君稚望著她,問。

    殷靈犀一時語塞,好一會,她說:“走啊!干嘛不離開那破地方!”

    “我老家出去都是山,我跟娘還能走,可爺爺怎么辦?”君稚撐著腦袋說,“這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村里好多孩子和女人都被賣掉了。我跟娘走運,被一個老爺買下來,但好景不長,娘沒多久就病死了——原來她也染上了瘟疫。結(jié)果,我就被老爺趕出來了。那時候我以為自己真要死了,幸好我碰到了師傅”

    他忽然轉(zhuǎn)過頭,盯著殷靈犀說:“師傅真是個好人,她行俠仗義,助人無數(shù),是一頂一的大俠。你應(yīng)該給她道歉。”

    殷靈犀擰起眉頭,閉眼道:“她行俠仗義,跟我什么關(guān)系!她又沒幫我!”

    她翻過身,像是要睡覺,可過了一會,她又冷不丁問:“你真不恨你爹?”

    “不恨。”君稚說。

    “傻子。”殷靈犀罵了一句。

    “可有時候人就是沒有辦法啊。”君稚嘀咕道,“你難道就沒碰上沒有辦法的時候?”

    殷靈犀心中一動,忽然想起了姐姐臨死前的哭嚎。

    “靈犀,求求你放過我!我沒有殺你呀!是娘和祖母殺了你啊!不,是縣老爺殺了你啊!是他非要給他那死了的兒子討老婆,我們有什么辦法啊!大哥眼見要病死了,爹又進了牢,家里什么都沒有,娘,祖母,你跟我,都要死了!這時候能有什么辦法!靈犀,我真恨當(dāng)時死的不是我,要是我死了就能救活全家,我定情愿去死!但娘沒有告訴我,她沒告訴我我能救咱家,她真該殺我的,她怎么能殺你,怎么能”

    那時候,她還是把殷彩鳳殺了。

    即使她已經(jīng)明白只有犧牲她才能挽救全家,她也無法原諒他們。倘若他們沒有把她當(dāng)厲鬼對待,倘若他們沒有燒了她的棺材,倘若祖母能給她道歉,她興許不會殺他們的,可是她什么都沒聽到,什么都沒得到。

    她心中的怨恨宛如毒汁,淬進骨肉。她殺了羅家人,殺了殷家人,殺了逃亡在外的殷靈犀,可她的怨恨仍舊無法消解,提起過去她仍像被戳到爛疤般痛苦不已。因此,她不能明白君稚怎么能如此若無其事。

    他怎么能不恨他爹?他分明也被他的家人拋棄!

    可他當(dāng)真不恨。他看起來那樣無憂無慮,好像沒任何事值得煩心。唯有殷靈犀日漸煩躁,終于,她忍不住再次打探君稚的過去。他分明經(jīng)歷饑荒瘟疫,分明差點餓死凍死,分明跟著那女道顛沛流離,可他談起那些事時那樣開心。他夸耀自己命硬,老天收不走,又說自己有福氣,遇見了他師傅,連被牽扯進擊殺宏元的苦事,他都覺得是難得的奇遇。最后,他總結(jié),他這人就是命好,想必是老天爺有眼,知道他是個好人。

    殷靈犀挖苦他:“你要是命好,怎么會遇到我?我可是紅煞!”

    君稚奇怪地問:“我遇到你為何就不是好事?我要沒遇到你,早就死在萬年了。”

    “我可是差點殺了你!”

    “此一時彼一時。”君稚咧嘴笑道,“你現(xiàn)在該不會殺我了吧?”

    殷靈犀惡狠狠道:“我現(xiàn)在就殺。”

    “你不會。”君稚篤定地說,“你不是濫殺無辜的人,我相信你。”

    殷靈犀一愣,忽然泄氣。

    這家伙當(dāng)真不恨啊。不僅不恨他爹,連她都不恨啊。到底怎么才能做到呢?

    那一瞬間她真想殺了君稚,或者帶給他無法彌補的傷害,讓他追悔莫及。可她到底不能那樣做。她越來越不喜歡呆在君稚旁邊,終于,她提出了離開。她其實早就恢復(fù)力量了,只是想多折騰君稚一會才特地拖延。

    她真沒想到這家伙突然提起給那死道士道歉的事。殷靈犀這些天心里本就不痛快,趁這個由頭,她終于痛痛快快跟君稚吵了一架。好,這樣就好!斷得干脆利落!反正她呆在他旁邊也只會心煩意亂。可她走出一截,又忽然心生不安,折回去時就聽到君稚在路上嚎啕大哭。

    “你干嘛非得殺殷家人啊?你都活了多少年了,心眼子怎么這么小啊?你都差點殺了我?guī)煾担晌乙矝]趁人之危殺了你啊?殺殺殺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啊?你就不能原諒殷家人,別找我?guī)煾邓麄兟闊┝藛幔课也幌氲綍r候?qū)δ愠鰟Π ?br />
    聽到他說不想對她出劍,殷靈犀心中的憤怒煥然消釋。她愣愣地站在那,腳不由自主跟上去。當(dāng)她從毒蛇口下救下君稚時,殷靈犀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他。

    真真奇怪。她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喜歡上了她。但這家伙是個死腦筋,是塊爛木頭,他心里惦記的只有他師傅的安危,他抓著她不放只為了給他師傅討個公道。殷靈犀知道自己喜歡他,因此,她要報復(fù)他。

    因為他不喜歡她,也因為她不想喜歡他。她要報復(fù)他,所以她答應(yīng)跟他回余桐。她要親手把這一切搞砸,可她萬萬沒想到卞逆慈死了,不用她出手,事情就全搞砸了。她如愿以償?shù)卦俅胃沙沉艘患埽缭敢詢數(shù)貫t灑離開,可她心里卻那樣郁卒,那樣憋屈,以至于她渾身上下都不痛快。

    她心想這定是因為她報復(fù)得還不痛快,所以她故意折回去,告訴卞三秋君稚喜歡她。潑完這盆臟水后她心里痛快多了。她走在路上,走著走著狂笑起來,笑著笑著卻流下淚來。

    她殷靈犀最是小肚雞腸,最是睚眥必報,誰惹她不快,她定要百倍相還,哪怕十年百年,都在所不惜。可是,她此刻只想再也不看見君稚,只想把他徹徹底底忘掉。她決然走掉,走了很遠很遠,走去君稚絕不會到的地方。

    她去了參叢。

    她本該獲得平靜,可她的生活卻忽然了無生趣。她周圍再沒有笑聲,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孤寂。她在參叢的巨林中徘徊,頭一次如此茫然。沒有了仇恨,她的生活成了一片空白。殷靈犀驚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開始期盼有人到來,可這深山老林中有誰會來?

    可有人真的來了,然而,那并非她期盼的人。

    第292章 不改

    那天, 殷靈犀百無聊賴,躺在一塊大石頭上打盹。遮天綠葉擋住了猛烈的陽光,林中寂靜無聲, 好似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忽然, 她聽見一個清朗的男聲喚道:“殷姑娘。”

    她打了個激靈, 立時翻起身, 美目瞪去,卻愣住了。她呆呆望著滿頭白發(fā)的孟瑯,好一會, 才顫聲道:“賀、賀道長?”

    “是我。”孟瑯笑道,“殷姑娘, 好久不見。”

    “是您!”殷靈犀跳下大石, 沖上前, 激動地叫道,“您還活著?可我明明看見您躺在黃泉底下!您怎么會活了呢?孟婆那老太婆騙了我?”

    “這事說來話長,不過我之所以能再度擁有肉身, 還是多虧了阿塊。”

    殷靈犀一愣,伸頭朝孟瑯身后望去,便瞧見直挺挺站在那的秦鎮(zhèn)邪。她立即變了臉色, 撇嘴道:“你怎么也來了?”

    “我有事要問你。”秦鎮(zhèn)邪開門見山道, “你喜歡君兄?”

    殷靈犀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片刻, 她說:“誰告訴你的?那呆子?”

    “我已經(jīng)見過君兄了, 你在余桐干的事,我都知道了。”秦鎮(zhèn)邪盯著她,問, “你為何要挑撥卞兄和君兄的關(guān)系?”

    “挑撥?”殷靈犀尖利地笑了一聲,嘲諷道, “你以為卞三秋會原諒他?卞逆慈死了!因為我!那傻子跟我混在一起,他還會原諒他?”

    “你要是不告訴他君兄喜歡你,事情就不會走到這步田地!”

    “別把所有事情都賴我身上!君稚壓根不喜歡我,是卞三秋自己不信他!”

    秦鎮(zhèn)邪怒道:“誰說君兄不喜歡你?殷靈犀,我看你才是呆子,君兄分明心悅于你!”

    殷靈犀又呆住了。這時,孟瑯說:“君稚的確對姑娘有意。”

    殷靈犀臉色發(fā)白,她雙眼微微轉(zhuǎn)動,望著孟瑯,問:“道長,您說的是真話?您如何知道他喜歡我?”

    孟瑯說:“他親口告訴阿塊的。”

    殷靈犀的臉抽動著,片刻,她突然瘋狂地大笑起來,罵道:“那傻子!那傻子!他喜歡我?哈,哈,哈——那又怎樣!”她話鋒一轉(zhuǎn),猛地盯住孟瑯,叫道:“道長,您找我來到底是要干什么?您該不會是想撮合我跟那小子吧?要是這樣,那我可就要趕客走人了!”

    “我們來不是要勉強殷姑娘你。”孟瑯嘆了口氣,望向秦鎮(zhèn)邪,后者擰著眉道:“君稚并不負你,你為何要在卞兄面前說那種話?托你的福,君兄回不了余桐,在外四處飄零,后來竟成了土匪,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過了橫山,去樂州了!你知道樂州如今是什么情況,他是尋死去了!”

    “他死不死,跟我何干!”殷靈犀一揮袖子,怒道,“你要是再提這事,就滾出去!”

    秦鎮(zhèn)邪直勾勾盯著她,片刻,他失望道:“君兄當(dāng)真不幸,竟愛上了你這么個人。”

    殷靈犀冷笑一聲,說:“那得怪他自己,對一個差點殺了他師傅的人動了心!”

    孟瑯問:“如此說來,你現(xiàn)在已對他沒有半分情意了?”

    “沒有。”殷靈犀斬釘截鐵地說。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拿這事叨擾你了。殷姑娘,你這幾十年來過得可好?”

    “過得可快活了。”殷靈犀跳上大石,翹腿坐著,道,“現(xiàn)在再沒人能殺死我了,我想殺誰就殺誰!”

    “我聽說你滅了羅家和殷家滿門?”

    “不錯。”

    “那么,你心里可痛快了?”

    “痛快!幾十年來從沒這樣痛快過!”殷靈犀瞪眼道,“他們該死!他們燒了我的尸骨,還要把我壓在塔下!我在地里苦苦掙扎,他們卻過得風(fēng)生水起!可惜他們最后還是遭了報應(yīng)!”

    孟瑯望著她,問:“既然痛快,你為何后來又要去殺沈紫蝶?”

    殷靈犀定定地看著他,片刻,她說:“原來道長今天是向我問罪來了。”

    孟瑯搖頭道:“我只是覺得,殷姑娘現(xiàn)在雖看似恣意至極,可卻好像仍困于往事,不能自拔。殷姑娘,殷家和羅家的人早都死了,如今沈紫蝶也死了,連她女兒卞逆慈都死了,你還要再恨誰呢?恨君稚嗎?他已經(jīng)去了樂州,打算拉起人馬,抵御申兵,但申兵如此強大,他又怎能抵過?或許,他終將折于申人之手。”

    殷靈犀沉著臉,沉默地盯著他。

    孟瑯勸道:“當(dāng)初,殷夫人的確還愛您,殷小姐也愛您,連殷老爺也愛您。事情后來走到那步田地,固然有殷家人的錯,可也是因為您的性子百折不回,認定了一件事就絕不改。如今君稚還活著,您跟他的事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您若還是不改,興許,又要像過去那樣恨上幾十年了。”

    殷靈犀久久地望著孟瑯,半晌,她扭過頭,說:“我不改。我有什么錯要改?道長今天還是先走吧,等哪日你想敘舊了,你再過來吧。”

    “我以后的確還想再來拜訪殷姑娘。不過,我看這地方如此凄冷,實在委屈了殷姑娘。我在廣野置辦了一座宅邸,雖然陳設(shè)簡陋,但還算干凈整潔,園中景致,也頗有可觀之處。殷姑娘要是不嫌棄,不如去那宅子住住,看看廣野的風(fēng)土人情。如此,我也不用擔(dān)心那宅子久空無人,遭賊惦記了。”

    “這有何難?”殷靈犀轉(zhuǎn)怒為笑,說,“只怕我住的太久,道長不樂意!”

    “有什么不樂意?”孟瑯笑道,“殷姑娘住在那,可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兩人閑話片刻,越說越開心,簡直把君稚拋到了腦后。最后,殷靈犀笑嘻嘻地跟孟瑯二人告了別。回去路上,秦鎮(zhèn)邪不平道:“我本來想嚇嚇?biāo)扑ヒ娋忠话眩汕扑@副模樣,看來是對君兄一點情義都沒有了。”

    “未必。”孟瑯?biāo)尖馄蹋溃盎蛟S,她終究還是會去樂州看看的。”

    孟瑯說的不錯,殷靈犀后來真的去了樂州。可她并沒有和君稚相見,她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她去的那天正好碰上山上辦喜事,山里的大當(dāng)家賽閻羅和四當(dāng)家三眼鳳成了親,君稚作為新娘的義兄,在旁邊喝喜酒,笑得好不開心。山上如此熱鬧,如此溫暖,殷靈犀躲在林子里,心下木然。

    她站在那看了許久,終究還是走了。

    她,還是不改的好。她已經(jīng)讓君稚失去了一個兄弟,難道她現(xiàn)在又要讓他再失去那些兄弟嗎?

    道長說錯了,不是她不改,只是許多事情都有時機,過了就是過了,想改,也無用了。

    當(dāng)孟瑯幾經(jīng)周折回到廣野,看見那座空落落的宅子時,他就知道,君稚跟殷靈犀的事,終究還是不成。他心中有些悵然,秦鎮(zhèn)邪卻覺得這事不成更好,在他看來,殷靈犀的性子太過偏激,跟君稚終究不是良配。只是,以君稚現(xiàn)在的情況,也不知他的良配何時才會來了。

    孟瑯回廣野,是因為他再也聽不見人們的聲音了。

    這是羽化島沉沒第七年。孟瑯沒有想到,他這樣快就失去了神聽。他心知失去神聽是遲早的事,但當(dāng)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仍感到難以言喻的失落。他和秦鎮(zhèn)邪在廣野過起了清閑日子,然而,山南已經(jīng)不如之前太平,各州刺史都不承認所立諸王,相互攻伐,無日安寧,各州豪杰也趁機揭竿而起,割據(jù)一方。

    孟瑯雖然明白天下大勢非他所能插手,可他仍不能捂住耳朵不去聽墻外的聲音。他出錢設(shè)了個粥鋪,又雇人擺了個義診攤子,廣野人都知道城東頭廊倉巷子里有兩位心善的老爺。徐州刺史聞風(fēng)而來,卻發(fā)現(xiàn)那院子已經(jīng)上了鎖,孟瑯和秦鎮(zhèn)邪留下錢財,偷偷離開了。

    他們?nèi)チ擞嗤驗椋迦锼蛠砹艘粡堈埣怼?br />
    請柬上寫著,卞家有喜事了。

    秦鎮(zhèn)邪和孟瑯不知是什么喜事,盯著大紅請柬,滿腹好奇心按耐不住,當(dāng)即動身。到小月山下,只見一座新涂粉的小屋掛著大紅燈籠,門上貼了紅紙,好不鮮亮。秦鎮(zhèn)邪奇道:“莫非卞兄是要成親了?”孟瑯說:“既然是要成親,怎么沒有鑼鼓?”

    “興許是時辰未到!”秦鎮(zhèn)邪推門進去,喊道,“卞兄,我們來了!”

    一進門,卻看見一個熟人。兩撇八字眉,一張葫蘆臉,正是百病消!他已經(jīng)老了許多,須發(fā)皆白,可人還頂精神,兩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跟在他身旁。百病消一看見孟瑯,便樂道:“孟道長,秦老弟,你我果然是有緣再見啊!”

    秦鎮(zhèn)邪笑道:“卞兄居然把你也請來了?究竟是什么喜事,你可知道?”

    “天大的喜事!”一人健步從屋中走出,穿著身光潔新衣,踩著雙細布黑鞋,笑容滿面,神采奕奕,不是卞三秋又是誰?秦鎮(zhèn)邪跟孟瑯看見他,好不驚奇。又一個孩子跟著卞三秋跑出來,大約八九歲光景,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盯著孟瑯,模樣十分可愛。秦鎮(zhèn)邪大驚:“卞兄,你何時有了孩子?”

    “這不是我的孩子,不,也算我的孩子!”卞三秋話音剛落,屋里又走出個美貌婦人來。秦鎮(zhèn)邪更驚,還沒問話,就見那婦人伸出纖纖玉手,攙過一條深藍箭袖,接著,一個衣著干練的灰發(fā)婦人便挽著它胳膊,一瘸一拐地從屋里走了出來。秦鎮(zhèn)邪看見她,驚叫:“卞道長?”

    第293章 轉(zhuǎn)機

    這婦人正是卞逆慈。她比起十年前長了幾根灰發(fā), 添了幾條細紋,可神態(tài)氣度,仍絲毫不改以往的瀟灑清爽。她盯著秦鎮(zhèn)邪看了幾眼, 朗聲笑道:“三秋說你跟了神仙, 我還不信, 今天一看, 十年過去了,你卻一點變化都沒有,我真是不得不信了。你身邊這位, 就是孟道長孟仙人吧?”

    孟瑯行禮道:“正是,見過卞道長。”

    “哪敢哪敢。”卞逆慈連忙回禮。

    秦鎮(zhèn)邪激動地問:“卞道長, 您是如何回來的?”

    “這都是玉香的功勞。”卞逆慈將手搭在那婦人胳膊上, 笑道, “我放火燒了林子,用風(fēng)符逃了出去,可沒落好地, 腿又給摔斷了,就成了乞丐。我本以為自己得爛死在什么地方了,幸好玉香收留了我。多虧她, 我才能回到余桐。”

    玉香溫柔一笑, 說:“姐姐言重了。我反而是要多謝姐姐愿帶我來余桐, 使我免于流落。”

    “玉香妹子太客氣了!”卞三秋高興道, “大家伙別站在這,都進屋吧?酒菜馬上就好!”

    眾人一齊進屋,秦鎮(zhèn)邪瞧見卞逆慈半邊裙子空蕩蕩的, 心中甚是難受,但看她談笑如常, 甚是灑脫,心中又稍微寬慰了些。

    大伙先喝了些酒,不多時,卞三秋跟玉香把熱好的菜端了上來。雞、鴨、魚、肉都有,還從城里的鋪子買了各色瓜果糕點炸貨,堆得滿桌子都是。酒是余桐名產(chǎn),叫“桐花瓊玉”,一揭蓋子,滿室噴香。眾人喝啊吃啊笑啊談啊,卞三秋忽地舉杯站起,慷慨說起話來。

    “在座的諸位,都是我卞三秋的大恩人!我卞三秋遭賊人報復(fù),幾乎全家喪命,僅阿母妻子得以逃脫,然而爺死、父死、子死、兄弟亦死,家境之殘破凄涼,何堪忍受!再加上流離之苦,不久之后,內(nèi)子與母親也撒手人寰。我茍活于世,煢煢孑立,家徒四壁,不僅無錢,更無一親,我心中凄慘絕望,有何言說!不瞞各位,我當(dāng)時已有死志,只是老母還未安葬,才勉強游蕩在人世。

    就在這時,我遇到了秦弟和孟道長,是他二位借我錢銀,助我安葬了母親,更是他二位帶我找到了百道長,讓我重燃起生的希望。秦老弟、孟道長,你二位于我有再造之恩,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們!”

    卞三秋說完,一口將酒干了。秦鎮(zhèn)邪和孟瑯也喝盡了杯中的酒。卞三秋又倒了滿滿一杯酒,隆重地對百病消說:“百道長,您真是算機如神!您說我我家氣脈未絕,當(dāng)有貴人相助,果真就有玉香姑娘帶家姐回來了!托您的福我才能等來家姐,這第二杯酒,我必須敬您!”

    說完,又是一口干盡。卞三秋接著倒酒,舉杯對玉香道:“玉香姑娘,家姐流落在外,多虧您的照顧,才能恢復(fù)身體,回到余桐。您的大恩大德,鄙人無以為報。聽家姐說姑娘比我短一二歲,又雙親早逝,無家可歸,不知姑娘可否愿認我做個哥哥?”

    玉香臉色緋紅,起身道:“我也正有此愿!”

    “如此甚好!”卞三秋朗聲道,“正好大家就在,就請大家做個見證,我卞三秋今日跟玉香姑娘結(jié)拜為兄妹,從此玉香姑娘就是我親妹妹,阿安就是我親侄子,我要敢對二人有半分虧待,便天打雷劈——”

    “使不得使不得!既然是一家人,哥哥何必發(fā)此毒誓?”玉香忙將杯中酒喝了,眾人一齊喝彩,卞三秋眼含熱淚,也將酒喝了。他喝完后,卞逆慈也起來敬酒,感謝眾人對卞三秋這些年來的照顧。這頓飯從未時吃到酉時,好容易散了,眾人又各自提酒,去院里閑聊。卞三秋高興得緊,不停喝酒,最后終于醉了。秦鎮(zhèn)邪把他扶回房去,出來時,就碰見了卞逆慈。她支著兩根拐杖,靜靜望著他。

    秦鎮(zhèn)邪以為她是來看卞三秋的,便側(cè)了下身子,但卞逆慈并不進屋,只低聲道:“秦小友,我有件事想問你。我們?nèi)ノ萃庹f去。”

    兩人到了屋墻外頭。秦鎮(zhèn)邪問:“卞道長想問什么?”

    卞逆慈直率地說:“是守真。卞三秋不知道他的下落,鎮(zhèn)邪,你既然拜了仙人為師,可否請他算一算守真的下落?”

    秦鎮(zhèn)邪一愣,沉默片刻,說:“我知道君兄在哪,他去山北了。”

    “山北?”卞逆慈驚愕道,“他怎么會去山北?”

    “他想阻止申兵南侵。”

    卞逆慈一時語塞,半晌,她感慨道:“守真大義,我不能及。這樣說來,你已經(jīng)見過他了?”

    “見過,但那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卞逆慈嘆道:“我能回到余桐,已經(jīng)是意外之喜,跟三秋團圓,更是喜中之喜,三秋跟玉香結(jié)拜,家中忽然添了兩口人,一掃破敗之氣,更是大喜。如今我心里掛念不下的,只有守真,倘若守真能夠回來,那真是再好不過,可他竟去了山北!鎮(zhèn)邪,你可知他去了山北哪里?”

    “或許是燕、樂一帶。”

    “偏偏去的是最亂的地方!”卞逆慈長嘆一聲,對秦鎮(zhèn)邪道,“不知孟道長可有傳信托夢的法術(shù)?我想請他給守真帶個信,就告訴他我回余桐了,他要是遇到什么事,隨時能可以回來。”

    秦鎮(zhèn)邪卻猶豫了。卞逆慈盯著他,疑慮道:“我的要求是不是太過分了?”

    秦鎮(zhèn)邪搖頭道:“要我們給守真帶口信,自然容易,只是,要他回余桐,卻不是件易事。”

    卞逆慈道:“我不是叫他馬上回來,只是說若有萬一,他可以來余桐躲躲。倘若他缺些什么,我們也可以替他謀劃一二。”

    秦鎮(zhèn)邪為難道:“卞道長,恐怕君兄就算真遇上什么難事,也不會回余桐了。”

    “為何?”

    “因為卞兄讓他不要回來,也因為他自覺無顏面對您。”

    卞逆慈驚道:“三秋怎么會叫他不要回來?”

    “這事說來話長”秦鎮(zhèn)邪思索片刻,問,“卞道長,您還記得那個追殺令堂的紅煞嗎?”

    “自然記得。”

    “說來湊巧,這紅煞我以前見過,只是我忘了。她跟令堂的恩怨,我也大抵都知道”秦鎮(zhèn)邪便將殷靈犀的事講了,“她為家人所殺,心懷仇恨,又被親哥哥燒了遺骨,心中更加怨恨,復(fù)活后便一路追殺殷家人和羅家人,甚至追殺到了令堂頭上。然而,她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阿瑯對她有救命之恩,她便跟著我們到了山北,一路護我們安全,我們能逃出婁京,也多虧她相助。”

    卞逆慈驚愕道:“難怪她會如此執(zhí)著于殷家人,原來是有這層淵源!可就算這樣,她也不該遷怒我娘,她跟殷家的事,我娘連知道都不知道!”

    “這是自然。殷姑娘的確有可恨之處,但要不是她幫忙,我們早就死在了婁京。除此之外,她還幫了我們更大的忙”秦鎮(zhèn)邪思考片刻,還是將宏元的事和盤托出。卞逆慈瞪圓了眼:她只知那孟道長是仙人,卻沒想到秦鎮(zhèn)邪也是神仙!不僅如此,他們還殺了連國供奉的第一大神宏元。她更沒想到,君稚竟也摻進了這場驚天大戰(zhàn)里。

    “總之,多虧君兄、殷姑娘和玉家主,宏元留在天星閣的那枚攝魂珠才被毀掉,否則,我們依舊無法徹底殺死他。”秦鎮(zhèn)邪說,“君兄原本是極痛恨殷姑娘的,沒想到機緣巧合之下,卻跟她牽扯得越來越深了。后來,君兄還拉她來余桐找您道歉,但卞兄當(dāng)時以為您已遭不測,看見他倆,不禁大怒,就把他們趕了出去”

    “原來是這樣。我就說,三秋不會無緣無故趕守真走。如此說來,這是一場誤會,既然是誤會,那么說開就好。回去我好好說說三秋,叫他不要介懷,本來,守真的心意也是好的”卞逆慈皺眉道,“不過,他讓那紅煞給我道歉這事還是太異想天開了。”

    “其實這之中還有更深的隱情。”

    “什么隱情?”

    秦鎮(zhèn)邪糾結(jié)再三,說:“卞道長,你要先發(fā)誓,無論這隱情是什么,你都要認君兄這個徒弟。”

    “我認。”卞逆慈痛快道,“你盡管說便是。”

    秦鎮(zhèn)邪道:“卞道長向來守信義,有您這句話,我也就沒什么后顧之憂了。其實此事卞兄也知道,他之所以沒有告訴您,或許是因為痛恨君兄,或許是因為怕惹您傷心。然而,此事與您關(guān)聯(lián)甚大,我認為不該對您一直隱瞞,再者,只要您一直關(guān)心君兄的下落,您就必然會知道這件事。”

    卞逆慈催問:“究竟是什么事?你不要兜圈子了,不論是什么事,我都能接受。”

    秦鎮(zhèn)邪沉聲道:“其實,君兄要殷姑娘給您和卞夫人道歉,并非是異想天開。我之前說過,他二人牽扯頗深,若說是友,他倆有著宿怨,若說是敵,他倆又曾相救,甚至并肩作戰(zhàn),以至于后來,他倆的關(guān)系真有些難說清了。”

    卞逆慈頷首道:“這我明白。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敵人或朋友,我行走江湖時,也曾逢敵化友,又或與人反目為仇。你說守真自覺無顏見我,莫非就是因為他跟那紅煞一起去殺宏元?要是如此,他是想錯我了。宏元篡取神位,禍害天下,是必殺之大惡,守真摒棄前嫌,能跟那紅煞合伙去擊殺他,這是大義之舉,我怎么會因此責(zé)怪他?”

    “可要是君兄已經(jīng)不把她當(dāng)敵人了呢?經(jīng)過這許多事后,他實在不能像以前一樣痛恨她。”

    卞逆慈思考片刻,道:“那紅煞殘害無辜,自是兇惡,但她尚知大義,能慨然挺身,助你們殺死宏元,這又是我所欣賞的。假如我是守真,在經(jīng)歷這種種之后,恐怕也難以像以前一般痛恨她了。”

    “您能做到嗎?”秦鎮(zhèn)邪激動道,“您可是被她弄斷了兩條腿!甚至,您這條腿還”

    卞逆慈淡淡道:“我失的這條腿其實不干那紅煞的事,是我自己無心救治,一再耽誤,最后只有砍掉。至于她弄斷我腿的事,要是十年前,我自然恨之入骨,畢生難諒,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曉這其中的淵源。她要是能誠心悔過,給我和娘道歉,我也不會再計較什么了。”

    秦鎮(zhèn)邪欽佩道:“卞道長真是豪杰!然而君兄跟殷姑娘的關(guān)系比您想的更深。”

    卞逆慈皺眉道:“莫非他二人成了朋友?”

    “還要更深。”

    卞逆慈眉頭緊皺,秦鎮(zhèn)邪嘆氣道:“卞道長,他二人不止是朋友。”

    卞逆慈眼睛一瞪,抬起眉毛,道:“難道他二人——”

    “不錯。”秦鎮(zhèn)邪道,“他二人不知何時,都動了心。然而,他倆從未說破過,哪怕最后分開,君兄也不知道殷姑娘喜歡他,殷姑娘也同樣不知道君兄的心意。他二人被卞兄趕走后大吵一架,從此再沒見過面。君兄無家可歸,四處流浪,最后做了土匪,因看不下百姓疾苦,便去山北抗擊申兵,殷姑娘則躲去了參叢,幽居深林中,不復(fù)入人世。君兄不會回余桐,正是因為這個道理,他是真覺得自己無顏面對您啊!”

    第294章 團聚

    卞逆慈聽了秦鎮(zhèn)邪的話后, 獨自想了很久。次日,她便去找卞三秋了。

    卞逆慈覺得,君稚跟那紅煞生死與共, 又是孤男寡女, 生出情愫在所難免。另外, 那紅煞雖然可恨, 但也有可憐可賞之處,既然如此,君稚也很難完全去恨她。最后, 君稚讓那紅煞來余桐給她跟娘道歉,又因自己動心后悔不已, 自避山北, 足可見他心中還有她這個師傅。因此, 她仍要認他這個徒弟,卞三秋不能不讓他回余桐。

    卞三秋只問:“要是他要把那紅煞帶進家門呢?”

    卞逆慈道:“她要是想進我們家門,就必須給娘磕頭道歉, 否則,我絕不讓她進。那時,守真若是執(zhí)意偏袒她, 我也不會再認他這個徒弟。”

    “好。”卞三秋說, “姐姐既然已有決斷, 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只要姐姐覺得不委屈, 我自然也不會覺得!我們這就請孟道長去找君稚!”

    他倆人來找孟瑯?biāo)阖裕犀樥f論算卦,他如今不比百病消, 不如請百病消來算。百病消擺開架勢,將一堆蓍草撥來撥去, 卻驚呼道:“不好!大兇!君老弟要有血光之災(zāi)啊!”

    秦鎮(zhèn)邪一聽,立刻跟孟瑯去了山北,正聽到申王出征,破了燕州義軍,殺了偏頭豹的消息。燕州義軍已散,山北局勢大亂,二人根本打聽不到君稚的消息,只得無功而返。卞逆慈得知君稚失蹤,著急不已,卞三秋也有懊悔之意,然而此時山北已經(jīng)不能去了。第二年,燕州刺史符曉通為申王所殺,至此,山北全境皆沒。

    山北一沒,鶴州、長州大危,二州火速聯(lián)盟,以橫山為壁壘,與申兵相抗。卞家南遷到徐州,暫住在秦鎮(zhèn)邪和孟瑯的屋子里。申兵的攻勢一日猛似一日,眼看就要打過橫山時,申王忽然死了。山南聞此,額手相慶。

    新即位的申國王子才十三歲,難以控制朝中局勢,且山北局勢混亂,此時貿(mào)然進攻,恐有后顧之憂。于是,申國攻勢暫緩,山南獲得了短暫喘息的時機。

    九年后,申兵再次南下。小申王有令,投降者一律不殺,官者保留原職。然而,長、鶴二州仍堅持與申兵相抗。徐、明二州也出兵援助,參叢則趁機騷擾明、長二州,奪走大片土地。雙方相持三年,終于,申兵攻下了崔牙關(guān),先破長州,再攻鶴州。

    徐、明二州見狀,出兵馳援鶴州,南邊瀛水,依舊按兵不動,隔夢厝河觀火。當(dāng)時,卞安已及冠,他自小跟卞三秋學(xué)符,跟卞逆慈學(xué)劍,聽說申兵打到了鶴州,他拎著劍就參軍去了,連聲招呼都沒跟家里打。不料他這一去,竟殺了申國一員大將,得了徐州刺史激賞,一躍成為他座下名將。

    申兵遇挫之后,兵分兩路,一攻鶴州,一攻明州,同時派秘使去往參叢,約定合兵進攻明州,事成后平分明州之地。參叢王心動,大舉入侵,明州遭兩軍夾攻,陷入頹勢,鶴州亦苦苦支撐,最終,明州先破,鶴州亦敗。徐州刺史談鋒將自己在書房中關(guān)了兩天兩夜,最終親赴前線,與申王和談。

    談鋒愿意歸順申兵,條件是申人不得殘殺徐州百姓,也不得在徐州大肆劫奪。小申王慷慨應(yīng)允,率兵火速度過徐州,不曾多停留一日。瀛水觀望甚久,見狀,亦歸順。至此,山南諸州,皆歸申姓。小申王在瀛水南邊白露城立碑記事,大祭祖先,同時令十路人馬從瀛水出發(fā),奔告各州。

    山南山北,至此歸于一統(tǒng)。這一年是申業(yè)元年,也是羽化島沉沒第二十五年。然而,小申王并沒有滿足于連國的領(lǐng)土,他的目光投向西方,投向那莽莽叢林間的參叢王。他給參叢王帶來的不是明州的一半領(lǐng)土,而是申國的三十萬大軍。

    他征服了參叢,又揮師北上,攻破了原先依附連國的衛(wèi)國諸小國,自此,霧原以南,珊瑚嶼以北,南北杈子山以東,接天海以西,都是他的領(lǐng)土。申業(yè)十一年,他將祖宗宗廟搬到婁京,大祭玄鳥,宣告一個空前強大的王朝出現(xiàn)——申朝。當(dāng)時,他絕不會想到,這個自己一手建立的輝煌王朝會在短短二十年后再次改名換姓。不過,這都是后話,暫且不表。

    總之,申業(yè)十一年,天下徹底太平。不論人們對新建立的王朝有何想法,戰(zhàn)爭結(jié)束總歸是好事。戰(zhàn)爭一結(jié)束,人們就要回到自己的土地,人們一回歸故土,就要耕作,要播種,要成家,要立業(yè)。在余桐,小月山上就迎來了這樣一樁喜事——卞大將軍要結(jié)婚了!

    卞大將軍的傳奇,那可是一天一夜都說不完。傳說他娘生他時夢見了一顆大星星,又傳說他生下就有九斤九兩重,又傳說他能御風(fēng)而行,又傳說他刀槍不入。總之,卞大將軍可真是個奇人。他跟著皇帝走南闖北,立下戰(zhàn)功無數(shù),好容易仗都打完了,該封侯拜相了,卞大將軍卻要告老還鄉(xiāng)——他才三十三歲,哪里老哇!

    然而卞大將軍執(zhí)意還鄉(xiāng),皇帝要給他賞賜,他只要余桐的一座宅子。那宅子在小月山上,叫卞家山莊。

    這時,人們才知道,卞大將軍的卞,原來就是余桐卞氏的那個卞,南卞北玉的那個卞!他舅舅就是從前赫赫有名的符箓天才卞三秋,姨媽則是江湖上行俠仗義的不平劍!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戰(zhàn)亂,山北玉家早已衰微,連那玉家老宅都被燒毀了,可山南卞家卻托了卞大將軍的福,重振門楣。

    卞大將軍回鄉(xiāng)那天,余桐萬人空巷,爭先來看卞大將軍的熱鬧,你瞧他——眼賽老虎,鼻賽懸膽,神采奕奕,鐵甲凜凜,好一個將軍!

    卞大將軍回到余桐,放出成親的消息,全余桐的媒婆立時來到小月山,卞家山莊門口那長長的臺階上坐滿了等待的媒婆。卞大將軍精挑細選,足足一個月后才選出稱心如意的新娘,新娘家室也極顯赫,帶來的嫁妝十里都鋪不完。

    總之,這場婚禮真是山南絕無僅有的盛事。人們經(jīng)過大亂之后,正需要這樣一場喜事熱鬧熱鬧,特別是,卞大將軍慷慨聲明,凡是婚禮當(dāng)天來到小月山,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花子乞丐,他都一律接待!此言一出,不僅是余桐,附近幾個郡的人、乃至附近幾個州的人都來湊熱鬧了!

    婚禮當(dāng)天,真是盛狀空前,卞大將軍打扮得有多精神啦,酒席的菜肴有多精致啦,皇帝賞下的賀禮有多奢華啦,這些都不必說,只說那小月山上的臺階給足足踩沉了半尺深,就知道這場婚禮有多么盛大了。好像整個山南的人都來到了小月山,人們一抬頭,看不到天,一俯首,也看不到地,只看到連綿不斷波浪似的肩膀,還有烏云似的人頭。

    這之中,有個潦倒?jié)h子,背著一把破劍,踩著一雙爛草鞋,一步步往院子里擠。門人得了令,乞丐花子,一概不攔,也就由他去了。這漢子擠進前院,擠進走廊,擠進拱門,終于擠進了大院。大院里本該是最尊貴的客人,但來的人太多,那些達官貴人也就只能跟種田的燒木的打鐵的乞討的或者什么都不干的人擠在一塊了。

    那漢子一個勁往前擠,惹來一片罵聲。終于他擠到了最前面,卞大將軍正牽著新娘進院呢。二人郎才女貌,真乃絕配,有人在旁邊興奮地議論道:“聽說了嗎?新娘子臉上的珠簾可不是一般的珍珠,而是鮫人淚!不愧是瀛水樓氏!”

    那漢子跟著卞大將軍和新娘子往前走,走到正屋門口時他讓人攔下了。只見里屋坐著三個人,最上首坐著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拄著兩根拐棍,頭插一支鐵簪,樂呵呵地望著卞大將軍和新娘子。那漢子一見老太太,兩眼立刻潮濕了,他立即閃到一旁,偷偷摸著眼淚,耳聽得屋里傳來響亮的唱禮聲。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轟隆隆隆!”

    等候多時的鑼鼓一齊敲響,嗩吶嗚嗚啦啦吹得整天,人們大聲歡笑,大聲喝彩,那漢子捂著嘴踉踉蹌蹌朝門外走,卻突然給一人抓住了肩膀。他一回頭,不由得失聲叫道:“老秦?”

    那邊,秦鎮(zhèn)邪穿著件月白織銀袍子,戴著黑底寶相花幞頭,瞪著一雙大眼瞧他。

    “君兄!”他斷然叫了一聲,提起君稚,直向大堂走去。屋里,新郎新娘已經(jīng)行完禮,要進洞房。君稚連聲低喊:“別,別,別!”

    “你可算是來了!”秦鎮(zhèn)邪揪著君稚,大步進屋,對卞逆慈道,“老夫人,您要等的人總算來了!卞大將軍,你今日缺的那位貴客也總算是到了!”

    卞大將軍一聽,立即大笑出聲,迎上前來,叫道:“原來這就是君大俠啊!我們真找你找得好苦!快快快,請上座!”

    君稚糊里糊涂給他推到卞逆慈旁邊坐下,眾人一看這位置,立刻知道此人身份了得。君稚渾身發(fā)顫,壓根不敢去看師傅,誰料卞逆慈握住他手,顫聲道:“守真,為師沒想到還能再見你一面,現(xiàn)在,我就算死也沒有遺憾了!”

    君稚渾身一震,急道:“師傅說什么胡話!師傅你老人家是要長命百歲的!師傅,我不是故意過來的,我只是聽說你還活著,實在好奇”

    “我們就是要引你過來的。”卞三秋坐在一旁,嘆氣道,“守真,這些年姐姐一直很掛念你,可你去了山北,了無音信,我們想找也找不到你。天下太平后,我們一直想找你,我們想你要是知道姐姐還活著,肯定會回來看看,所以就趁安兒成親的機會,大張旗鼓,放出消息,幸好,你真過來了。”

    君稚哽咽道:“我實在無顏見你們啊!我,我”

    “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卞逆慈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跟那紅煞的事。”

    君稚渾身一震,整個僵住,心臟也宛如凍結(jié)一般。下一瞬,他聽到卞逆慈說:“我不怪你。哪怕那紅煞現(xiàn)在回來找你,我也不會怪你。守真,你永遠是我的徒弟,小月山也永遠是你的家。”

    君稚鼻頭一酸,多年辛酸,頓時涌上心頭。卞三秋趁機舉杯,道:“守真,跟我喝一杯吧!喝了這一杯,酒中泯恩仇!”

    “好!”君稚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眼淚霎時流了出來。流浪半生,他竟然還能回到余桐,還能跟師傅他們團聚,他此生,也沒有遺憾了。

    第295章 樂宴

    秦鎮(zhèn)邪在遠處望著卞三秋和君稚, 看到他們喝起酒來,他總算是送了口氣。孟瑯站在他旁邊,問:“你為何不跟他們過去一起喝?”

    秦鎮(zhèn)邪道:“我不是卞將軍的家人, 過去喝酒, 總覺得有些奇怪。”

    “你跟君稚他們是兄弟, 如今他們好不容易團聚, 你卻站在一邊,才是真有些奇怪吧。”

    “我要是現(xiàn)在過去,恐怕沒一個人會覺得我跟他們是兄弟。”秦鎮(zhèn)邪笑了笑, 說,“君兄、卞兄都老了”

    孟瑯推了他一把, 說:“正因如此, 你才要過去跟他們喝酒, 否則等真來不及了,你定會遺憾的。”

    秦鎮(zhèn)邪看向他,后者眼神溫和而堅定地望著他。秦鎮(zhèn)邪的心輕快地跳了一下, 他抓過孟瑯的手,說:“那我們一塊過去。”

    “好,一塊過去。”

    他倆便過去了。卞三秋立即叫人加了兩座, 桌上的人變得更加奇怪:男人, 女人, 老人, 少年,老爺,道士, 命婦,還有衣著破爛的劍士。秦鎮(zhèn)邪三人好不容易聚到一起, 真是有無窮的話要講。這些年大家在哪,做了什么,現(xiàn)在又住在哪,當(dāng)大家知道君稚有一個女兒時,不禁嚇了一跳。君稚忙搖手道:“不是我的女兒!是七娘的!”

    卞逆慈立刻問:“七娘是誰?”

    “七娘是我義妹!”君稚馬上將攀七娘的事講了,感慨道,“想當(dāng)初我們逃出婁京,登上南杈子山,還多虧了二王子幫忙,誰想到后來,竟會反目成仇!你們可知道那樂州‘賽閻羅’是誰?就是玉無虞,玉家主的弟弟!”

    卞三秋驚道:“是他?他居然留在了山北?”

    “就是他!我見到他時,也嚇了一跳。七娘的孩子就是他的。”君稚自豪道,“他倆還是我撮合的呢!可惜,他倆后來都死了,偏頭豹一心想報仇,我勸他先整頓弟兄們,找好時機再打,他反以為我是在打退堂鼓,后來我倆吵了起來,散了伙,他就給申國人鉆了空子殺了。我見大事不妙,就跑到了山南”

    說著說著,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陰霾,但隨即他又擺手道:“罷了罷了,都是以前的事了!玉老弟死前把他跟七娘的孩子托付給了我,我把那孩子拉扯大后,又給她找了個好人家,現(xiàn)在,我也是有孫子的人了。”

    “我也要有孫子了!”卞三秋不服氣道,“安兒已經(jīng)成親,明年我就能抱上孫子!”

    “那是你孫子嗎?!”君稚哈哈笑道,“那是你妹子的孫子!”

    “我妹子的孫子就是我孫子!”

    “哈哈哈”秦鎮(zhèn)邪笑得直不起腰來。忽然,卞三秋扭頭問:“秦老弟,你這么多年也沒尋個伴兒?難道你修了仙,就連成家都不能了?”

    “不,不是”秦鎮(zhèn)邪笑著搖頭,瞥了孟瑯一眼。后者無奈地笑了笑,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

    君稚也來了興致,盯住秦鎮(zhèn)邪,問:“哎,老秦。你這些年可是一點都沒老,難道就沒一個姑娘看上你?還是你跟孟道長都在深山老林,根本見不到姑娘們?”

    卞逆慈打斷道:“你們說些什么渾話?他既然跟了孟道長修仙,自然不能成家。”

    君稚搖著頭,大聲慨嘆道:“這樣看來,凡人也有凡人的好啊!”

    秦鎮(zhèn)邪微笑不語,心中卻在沉思。卞三秋則又問起君稚孫子的事,講著講著,話頭就到了該給小孩準(zhǔn)備什么衣服玩具上頭,兩人說的熱火朝天,惹得玉香在一旁打趣:“姐姐,你看他倆比我這個當(dāng)祖母的都還著急!”卞逆慈則笑道:“能不著急嗎?這些年亂了這么久,而今終于是要定下來,添新人了!”

    玉香說:“他倆念孫子,我倆就念孫女!要我說,我就想要個孫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著就喜歡!”

    卞逆慈說:“孫女孫子都好,安兒也總算是成家了。他一年年的在外打仗,從不提婚事,我還以為他不想討老婆了!”

    “哎呀姐姐你不了解安兒,他不是不想討老婆,他是要討就要討個仙女一般的。你不知道他小時候我?guī)タ戳藞鰬颍貋砭透艺f,娘,我以后要娶就要娶嫦娥那樣的!他哪知道什么嫦娥?就看人家扮相好看罷了,結(jié)果呢,他后來還真非嫦娥不娶了,也虧樓家的孩子真跟仙人一般”

    秦鎮(zhèn)邪不說話,只看著他們聊。幾十年過去了,所有人都老了,有了孩子,有了孫子,談起話會抱怨天寒腿疼,天熱胃燥,有時也聽不清別人的話了,大笑起來,會露出缺了一兩顆牙齒的牙床,眼下的皺紋能跟嘴角旁的接上。

    秦鎮(zhèn)邪轉(zhuǎn)著杯子,開心之余,難免落寞與凄涼。他的時間還很長,可他這群兄弟、這群朋友、這群家人般的人的生命,卻漸漸地快走到盡頭了。忽然,他察覺孟瑯捏了下他手,秦鎮(zhèn)邪沒轉(zhuǎn)頭,緊握著那手,低聲道:“阿瑯,你第一次下山,看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一切都物是人非,是什么心情呢?”

    “嗯我那時很傷心,也很茫然,還有憤怒。不僅僅是人不在了,連我住過的屋子、街道還有戰(zhàn)斗過的地方,全都不在了。“孟瑯輕聲道,“那時候真難過啊,難過得恨不得大哭一場,可是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只是非常痛苦,就那么痛苦地一遍遍在那些地方徘徊著,拼命回想它們以前的樣子。”

    秦鎮(zhèn)邪一愣,心疼道:“那你是怎么辦的?”

    “能怎么辦?就那么一天天捱著,慢慢地,想起從前的事就沒有那么痛了。”孟瑯望著卞三秋幾人,說,“這群人都是很好的人,你能遇到他們,真是幸運。要不趁著他們都還在,請人給你們畫一幅畫吧?”

    秦鎮(zhèn)邪眼睛一亮,說:“這主意好!”

    他立刻拉了卞三秋一下,說:“卞兄,趁我們都在余桐,挑個時間,請人給我們畫幅像吧!”卞三秋一愣,喜道:“你怎不早說?我們幾人聚少離多,早就該畫幅像了!我馬上差人去找畫師,到時候,大家都打扮好了來!哎哎,君稚,你聽見沒?秦弟說要畫像!你這行頭可不行!明天你跟我下山,好好置辦置辦——”

    “畫像!”君稚哈哈笑道,“老秦你怎么現(xiàn)在才想起來這事?忒狡猾了!我現(xiàn)在都快六十了!”

    卞三秋樂道:“六十正好,到時候,人家看畫像,估計都以為咱倆是他爺爺呢!”

    “哎,這倒不錯。但畫個什么像呢?難道大家一排坐著?那樣也太無趣了!”

    “要不就像今天一樣如何?”玉香笑吟吟道,“大家就跟今天一樣,吃吃喝喝,開開心心的,畫師就在旁邊畫,想必畫出來的肯定不錯。”

    “這有意思!”君稚拍桌道,“就這么辦!喝酒喝酒,喝酒!”

    大家伙一齊舉杯,六只杯子碰在一塊,叮當(dāng)一聲,便成了下一次宴會的序幕。

    這一次,大家可都是好好打扮來了。君稚花了老大勁把那油氈似的頭發(fā)梳順了,戴了頂神氣的紗帽。卞三秋穿了身藍色纏枝牡丹紋羅交領(lǐng)袍。卞逆慈梳了高髻,戴了首飾。玉香穿的比卞逆慈稍素一些,但也極雍容華貴。秦鎮(zhèn)邪一改穿黑,竟穿了件榴花紅的袍子,孟瑯穿的是蟹殼青長衫,他倆戴了一樣的碧璽串子,可誰都沒有注意到。

    宴會的地方就選在小月山,前有流水,后有高山,四周是修竹茂林,景色極幽美。玉香差人擺上小幾、香爐、畫屏、琴,又將食盒的飯食一一拿出,大家都倒上酒,在各自位置坐好,才請畫師過來。

    畫師一來,只見錦繡黼黻,交相輝映,只聞檀香清幽,酒香醇厚,只聽琴聲悠揚,風(fēng)聲瀟瀟,再看座上老少男女,個個氣度不凡,神采超然,他不禁叫道:“怕是眾神仙來了!”

    畫師當(dāng)即鋪開帛布,運筆如飛。眾人自喝酒,自談笑,并不在意他。待到酒食吃盡,琴聲彈厭,天色也鋪上了一層深得發(fā)亮的藍。眾人紛紛起座,來看畫師的畫。大家看了都說好,卞三秋仍覺不盡興,說:“這畫這樣好,咱們每人在上頭題一句,湊成一首詩,如何?”

    “這主意好!”卞逆慈笑道,“我先開個頭:小月山中喜相逢。”

    “我來接。”卞三秋輕松道,“曲水河邊論三衡。”

    “啊,這可是為難我了!”君稚眉頭緊皺,仔細想了一陣,叫道,“有了,有了,竹嘯常有琴聲隨——這句還不賴吧?”

    “不賴不賴。”玉香笑著接道,“談興每催笑淚生。”

    卞逆慈點頭道:“這句傳神,可現(xiàn)在只對了二聯(lián),還差兩聯(lián)。不知孟道長和鎮(zhèn)邪能否一人對出一聯(lián)?”

    孟瑯說:“我有一聯(lián),只是對得不巧,還望各位不要嫌棄。忽然燈照人影暖,方覺月上殘羹冷。”

    眾人一齊看向秦鎮(zhèn)邪,后者笑道:“最后一聯(lián)是我的了!這一聯(lián)我早就想好了,那便是:今年今日應(yīng)不朽,此情此景當(dāng)永恒!”

    眾人聽了,都笑起來,齊聲說好。卞三秋說:“詩是有了,可還沒有詩名。大家覺得起個什么名字好?”

    君稚道:“今天是四月十二,大家在山中聚會,十分盡興,不如就叫四月十二宴飲樂,怎么樣?”

    玉香道:“既然這樣,不妨把地名也加上,叫四月十二小月山宴飲有感。”

    秦鎮(zhèn)邪道:“就題這個名,清楚明白,最是合適。”

    “卞兄字最好,讓他來寫!”君稚嚷嚷著,把卞三秋推上前,卞三秋卻說:“我寫題名可以,但對的詩,大家還是各寫各的如何?”

    卞逆慈頷首道:“這倒有趣,只是守真少不得要出丑了。”

    “早知有今日,我小時候就多練字了!”君稚開懷笑道。眾人一一寫了詩,又在各自畫像旁題名,收起畫,三三兩兩朝卞家山莊走去,一路走著,秦鎮(zhèn)邪兄弟幾個又唱起歌來。高高低低地唱著,應(yīng)和著,在深藍的夜空下,在閃爍的群星間,久久地回蕩著。

    “后來呢?”說書人追問,“后來呢?他們可有再見過?”

    天已經(jīng)黑了。老頭和說書人坐在酒肆外的兩條板凳上,老頭手里拿著根繩子,繩子另一端拴著個兩三歲的娃娃,正坐在老頭腳邊玩泥巴揪草根,對他講述的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毫不關(guān)心。老頭說:“后來,后來自然是再見過了,一直見到卞老夫人謝世、玉香夫人謝世、卞三秋也謝世后,小月山上才冷清下來。哎呦,連三秋走了也有幾年了啊。”

    說書人聽他口吻,仿佛與卞家人很熟悉似的,便問:“老爺子,難道你認識卞家人?”

    “認識。卞老爺去世時,我還給他奔過喪啊。”

    說書人稀奇道:“您居然真認識卞家人!那么,您難道也認識景懿君和那鬼嬰?”

    “認識。”老頭坦然道。

    “那您到底是誰?”

    老頭卻嘿嘿一笑,不再回答。這時,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出現(xiàn)在田壟上,遠遠地喊道:“太爺爺,天這黑了,咋還不回來吃飯?爹他們都等你咧——”

    老頭撐著膝蓋,悠悠起身,說書人急道:“老先生,你可不能就這么走了!你還沒告訴我這些故事是真是假?宏元仙君真是鬼?那鬼嬰真是兇名赫赫的當(dāng)路君?還跟景懿君是一對?我行走南北這么多年,還從未聽過這樣離奇的故事!您該沒有誆我吧?”

    “誆?”老頭樂道,“我不是說了,我知道的,驚世駭俗,荒唐離奇,就算告訴別人,也沒人敢信,既然這樣,不妨告訴你這個說書的,讓你編個話本,至于是真是假——嘿嘿,就讓聽故事的人去猜吧!”

    “太爺爺,別扯白啦!”那少年急急跑到老頭面前,一手抱起那小孩,一手牽著老頭,催道,“快走啦,我都快餓成人干了!大叔,你別纏我爺爺講話了,他不回去,我們一家人都動不了筷子咧!”

    老頭笑呵呵道:“太爺爺忘記時辰啦,這就回去,這就回去”

    一老一少,就這樣消失在田壟上,消失在蒼茫暮色中。說書人愣愣坐在原地,突然,他起身,跟了上去。他想知道那老頭住哪,日后好向他探聽更多消息,不料跟了一截,卻突然瞧見麥地冒出個紅衣女子。

    說書人登時站住,腳底冒汗,心窩發(fā)寒,他一眨眼,那女子就出了麥田,再一眨眼,她就上了田壟,又一眨眼,她就跟在離老頭只有一丈遠的地方了!可那老頭和少年恍然不覺,壓根沒發(fā)現(xiàn)身后跟著那大個人。說書人呆站在那,眼見著老頭跟女子都消失了,腳底才慢慢暖起來。他趕緊跑過去,可已認不清前頭的路了。

    第二天,他就聽說,村東的老頭死了。說書人一愣,心想昨晚見到的那紅衣女果然是鬼,那老頭搬弄鬼神之事,污蔑宏元仙君和景懿君,看來是遭了報應(yīng)。

    說書人心下慨然,收拾東西,打算去村東看看,走了老遠,果然瞧見一家支白棚的人家。他走進去,給老人家吊唁,卻聽見村人對一個哭得死去活來的老婦道:“君奶奶,你莫太傷心了,你爹走時是笑著咧,是喜喪啊,喜喪!”

    說書人一愣,抬眼細瞧靈牌,只見上頭寫著:顯考諱君公諱稚府君之靈位。

    說書人呆住了,盯著那靈位,忽覺頭皮發(fā)麻。

    君稚,君稚那老頭講的故事里,正好有個人叫君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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