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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腳下跟踩了棉花似的。……

    喻君酌怔怔看著那道傷口, 險些連呼吸都忘了。

    他閉上眼睛,輕輕摩挲著那條傷疤,指尖的觸感與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喻君酌仿若回到了上一世那個雨夜, 從淮王府中走出的那個高大身影,這一刻面容漸漸清晰, 現出了周遠洄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男人將冷雨中的少年一把撈起,動作干凈利落。

    就像不久前在水師碼頭,他也是這般單手將喻君酌撈上了馬背。

    記憶中寬闊的肩膀, 充滿力量感的手臂, 以及那雙手上粗糲溫熱的觸感, 這一刻通通有了憑據。喻君酌摩挲著周遠洄的手,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原來那個人竟是周遠洄!

    他曾以為再也找不到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當初毫無線索時,他甚至懷疑過這個人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彼時的少年孤獨又無助, 只能幻想出了一個能庇護自己的人,在最難熬的那一夜陪著他療傷, 給予他從未有過的溫暖。

    時至今日他才終于確定, 那一切都是真的。

    給過他庇護的地方是淮王府。

    而將他撿回府的人,是淮王。

    喻君酌竭力想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卻還是抑制不住哭了出來。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劉管家帶著人進來, 他才堪堪止住眼淚。

    “王妃, 祁掌柜來了。”劉管家道。

    喻君酌抹了把眼睛, 平復了片刻才勉強找回智, 去了外廳。

    祁掌柜看到少年通紅的雙目不由一驚,大概沒想到周遠洄中毒,喻君酌的反應會這么大。

    “喻少師該珍重才是。”祁掌柜開口。

    “嗯。”喻君酌點了點頭, 并未多說什么,而是問了他最關心的問題:“找到大夫了嗎?”

    “先前祁某讓豐兒送來將軍府的那個大夫,已經是極有名望的了,城中找不出更擅長解毒的人。不過城郊的山上有一位隱居的老先生,據說對解毒頗有些所得,祁某已經派人去尋了,明日一早應該就會有眉目。”祁掌柜道。

    喻君酌聽了這話稍稍松了口氣:“多謝祁掌柜。”

    “喻少師不必客氣,王爺如今身系淮郡乃至整個大渝的安危,這都是祁某該做的。”

    祁掌柜這趟過來就是看看喻君酌的情況,見他這般憔悴又道:“王爺有府里的人照看著,喻少師身子不好,該去歇息了。”

    “是啊,王妃快些歇息吧,世子見不著王妃這會兒也還沒睡呢。”劉管家道。

    喻君酌這才顧得上周榕,吩咐道:“劉管家,你讓人把榕兒抱過來吧,今晚我和榕兒陪著王爺。”

    劉管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依著他的意思著人抱來了周榕。

    祁掌柜見過喻君酌后并未著急離開,而是去找了一趟給周遠洄診治的大夫,詢問了淮王的情況。這大夫原本就是他找來的,因此并未隱瞞。

    “王爺中的毒很棘手,小人再怎么盡力,頂多也就能撐個兩三日。若是找不到解藥,只怕……”大夫嘆了口氣:“王妃著人去請了太醫,但未必能趕得及。”

    “你只管盡力便是。”祁掌柜道。

    大夫連忙應下,面上滿是愁容。

    來將軍府之前他還以為是個好差事,沒曾想竟會遇到這么大的麻煩。

    祁豐今夜也來了,但怕人多添亂就候在馬車里沒下來。他看到祁掌柜從將軍府出來,立刻湊上前問道:“爹,王爺沒事吧?”

    “不太好,去城外接侯先生的人穩妥嗎?”祁掌柜道。

    “穩妥的,王府的護衛也跟著一起去了,天亮之前肯定能回來。”祁豐壓低了聲音問:“王爺這次有性命之憂嗎?”

    “別亂說話,若此番……淮郡就麻煩了。”

    “那君酌怎么辦呢?”祁豐最關心的還是自家表弟。

    祁掌柜聽了這話也有些犯愁,他先前見喻君酌和淮王相處時的模樣,總覺得不像是有夫妻之實的。但今日見少年哭得眼睛都腫了,看上去又不是毫無情意。

    當夜,喻君酌讓人把外廳的矮榻搬到了周遠洄的榻邊,自己和周榕一起窩在了矮榻上。

    周榕顯然也嚇著了,依偎在喻君酌懷里眼睛滴溜溜毫無睡意。

    “榕兒,睡覺吧。”喻君酌拍了拍小家伙的背。

    “哥哥,你在擔心父王是不是?”

    “嗯。”喻君酌并未否認:“哥哥有點害怕。”

    “害怕父王會死嗎?”周榕仰著小臉看他。

    “你父王,不會死的。”

    “嗯,父王很厲害,皇伯說他是大渝最厲害的人。哥哥你不要害怕,父王舍不得哥哥和榕兒,他肯定會好起來的。”小家伙雖然自己也很害怕,但還是在盡力安慰喻君酌。

    “你說得對,他不會有事。”

    “父王從前經常偷偷溜進來陪著咱們,你睡著了,父王會偷偷盯著你看,還會……”

    “還會如何?”喻君酌問。

    周榕湊到喻君酌額頭上,輕輕親了一口,說:“這樣,親你。”

    喻君酌有些愣怔,他從來都不知道這些事。

    但周榕的話讓他想起了在水師大營的那個晚上,那晚周遠洄夜半進了營帳,他才知道對方每晚都會回去,只是自己睡得太早不知道。現在想來,哪怕在將軍府里時,周遠洄也會回來睡覺。

    “父王以前只親榕兒,現在也親哥哥。”

    “嗯。”喻君酌抱著周榕,心里酸酸脹脹的。

    屋里點著燭火,映出周遠洄清晰的側臉。男人眉眼鋒利,鼻梁高挺,看著比平日里少了幾分凌厲。

    喻君酌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是第一次這樣看周遠洄。從前他對淮王殿下存了幾分畏懼,定是不敢盯著人看的,后來漸漸熟稔,又“圓了房”,他就不好意思再盯著人看了。

    懷里的周榕呼吸漸漸均勻,終于睡著了。

    喻君酌待小家伙睡熟后,躡手躡腳地起身走到榻邊,捧著周遠洄那只手又摩挲了半晌。男人虎口的疤痕安安靜靜地橫在那里,清晰無比。

    你可千萬不能死啊!喻君酌心中暗道。

    否則,自己這兩世里最重要的人,就都不在了……

    次日天剛蒙蒙亮,去城外找侯先生的人就回來了。可惜他們沒有帶來好消息,那位精通百毒的侯先生素來喜歡云游,人已經走了一個多月,沒人知道去了哪兒。

    喻君酌一顆心涼了半截,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東洲人能帶來解藥。

    “譚將軍,東洲人一直沒有消息嗎?”他問譚硯邦。

    “他們昨夜才出發,哪怕日夜兼程這會兒也就剛過玉滄,最快也得明天才能回來。”譚硯邦說。

    最快明天。

    喻君酌都不敢想其他的可能。

    晌午,他又去了一趟地牢。

    其實他心里清楚,這會兒來見上官靖沒有任何用處。

    但他不知道還能做什么,一旦停下來等著,他就心慌得厲害。

    地牢里,東洲那五皇子神色憔悴,眼底帶著青黑,一看便知昨晚沒怎么休息。他手上被喻君酌弄傷的地方,血跡已經干涸,傷口并未包扎。

    少年一看到喻君酌便用東洲話說著什么,想來又是在求饒。

    “把手包一下吧。”喻君酌遞了條巾帕給他。

    上官靖一愣,接過巾帕裹住了手上的傷口。

    “他們都說你是東洲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得知你性命垂危,你的父皇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你吧?”喻君酌問。

    上官靖聽不懂,只能茫然無助地看著他。

    “你當真受寵嗎?”喻君酌像是在問他,更像是在問自己:“最得寵的皇子,怎么舍得送來當質子?”

    喻君酌想起了第一眼見到上官靖時的情形,少年神態謙恭,甚至稱得上卑微。后來被關到了地牢里,也只是求饒,絲毫沒有憤怒。

    這不是常年被偏愛的人該有的模樣,倒是讓喻君酌想起了上一世的自己。只有沒人在乎的孩子,才會隨時放低自己,不敢表露出任何不切實際的憤怒和不滿。

    “你最好還有人在乎。”喻君酌喃喃道。

    他現在只希望東洲皇帝不會像他那位父親一樣,全然不顧兒子的死活。

    “讓人給他一床薄被,弄些吃的。”喻君酌朝譚硯邦道。

    嚴格來說,上官靖只是人質,并不是犯人。

    兩人剛從地牢出來,劉管家匆匆跑來,說郡守帶著高尚書和杜侍郎來了。

    “他們這個時候來干什么?”譚硯邦很是不滿,他家王爺最討厭這幾個人,連帶著他也看幾人不順眼。

    “他們要見王爺,老奴讓人攔在了前院。”劉管家說。

    “王妃,屬下去見他們吧。”譚硯邦不想讓喻君酌添堵。

    “我跟你一起去。”喻君酌道。

    周遠洄中毒這么大的事情,淮郡郡守和京城來的那倆沒連夜過來詢問已經算是沉得住氣了。喻君酌雖然沒心思應付他們,卻也知道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該給他們一個交待。

    到了前廳,郡守提前起身迎了上來。

    “王妃,王爺可醒了?”郡守問。

    “王爺在等東洲人的解藥。”喻君酌說。

    “不是說下毒的并非使團的人嗎?他們能找到解藥?”

    “無論如何,總要試一試。”

    一旁的高尚書插嘴道:“不知王妃可有差人知會陛下?淮王殿下命在旦夕,這么大的事情必須盡快想好后手。萬一王爺撐不住……”

    “高尚書!”喻君酌冷冷打斷他:“你是在教淮王府做事嗎?”

    “下官只是……”

    “且不說王爺現在還好好躺在那里,就算王爺真有萬一,你覺得誰能撐得起水師的擔子?”喻君酌眸光凌厲,語氣帶著少有的咄咄逼人:“水師是王爺一手調.教出來的,換了誰也撐不起。你與其想著你的后手,倒不如祈禱王爺安然無恙,否則自淮郡到京城,誰也好過不了!”

    “王妃息怒,高尚書并非這個意思。”郡守忙打圓場。

    “是嗎?”喻君酌目光掃過三人,嘲諷道:“你們拿著朝廷的俸祿,遇到事情首先想到的永遠是明哲保身。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諸位一大早來王府,是為了水師的兵符吧?”

    “下官別無他意,只是想提醒王妃,危難之際定要做好萬全的準備。”高尚書道。水師兵符如今在周遠洄手里,若將軍府有人趁著周遠洄中毒起了別的心思,就麻煩了。

    “你想如何準備?”喻君酌問他。

    “郡守大人愿意派府兵前來守衛將軍府。”高尚書道。

    喻君酌簡直要被氣笑了。

    周遠洄還活著呢,他們竟開始商量后事了!

    這一刻,喻君酌心里滿是不忿,甚至替周遠洄覺得心寒。明明出生入死的事情都落在了周遠洄頭上,到頭來他中了毒這些人想的卻都是水師的兵權別出了岔子。

    “將軍府都是王爺的親隨,各個都是隨王爺出生入死的兒郎,你郡守府的兵有什么資格來看管他們?”喻君酌雖看著文弱,骨子里卻帶著幾分天生的貴氣。

    高尚書數月前在大殿上曾有幸見過他慷慨激昂的模樣,今日再見,只覺少年竟是比那日更添了幾分鋒芒。

    “譚將軍,送客。”喻君酌道。

    譚硯邦當即伸手做了個逐客的手勢。

    郡守看向高尚書,見對方沒再言語,只能起身告辭。來之前,他原以為淮王妃應該很容易拿捏,萬萬沒想到這么難纏。

    “那日老夫見他的時候,明明很好說話的。”郡守道:“上回淮王愿意跟咱們一道用飯,就是王妃給王爺吹的枕邊風呢。”

    “淮王殿下素來不搭咱們,若能因為喻君酌一句枕邊風就改了主意,不更能說明他的本事?”一直不說話的杜侍郎道。

    “他當初可是憑一己之力在大殿上哄得陛下龍心大悅,不僅封了他少師還賜了他赤金令。”高尚書道:“小瞧誰也不能小瞧了他。”

    杜侍郎又道:“我從前和永興侯共事過,他那一板一眼的性子倒是和這個兒子全然不同。”

    “這父子倆壓根就不對付,別忘了當初嫁進王府時,他一句話就把原本該給侯府的聘禮捐做了軍餉。當時我就站在永興侯旁邊,眼看侯爺那張臉都黑了,那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我聽著都肉疼。”高尚書說。

    幾人被喻君酌落了面子,這會兒竟把正事拋到了腦后,紛紛開始列舉喻君酌的“厲害”之處,仿佛論證了喻君酌厲害,就能顯得他們不那么狼狽了。

    三人的結論是喻君酌連親爹都壓不住他,能落了他們面子太正常了。

    “那水師咋辦?”郡守扯回了正題。

    “還能怎么辦,看喻君酌這派頭,我倒覺得他能頂得住事兒。”高尚書說。

    硬來肯定是不行的,喻君酌手里還捏著赤金令,除非皇帝下旨,否則他們誰也不敢放肆。就算沒有赤金令,看周遠洄的部下守在一旁時那忠心的模樣,也能知道這淮王妃的分量非同小可。

    不敢硬來,那只能靜觀其變了。

    “王妃,要不要屬下著人去調派一些人手來?”經此一事,譚硯邦對喻君酌更多了幾分敬重,這會兒哪怕喻君酌讓他直接把人拿了,他應該也會照做。

    “他們不敢胡來,否則今日定會帶人。”喻君酌雖然心里煩,卻也知道那三人并非存了異心,反而是杞人憂天,生怕將軍府的人或者自己出了問題。

    他所料不錯,當日郡守府的府兵壓根沒敢往將軍府門口湊。

    喻君酌并非毫無智,他也知道眼下的境況出不得任何差錯,是以讓譚硯邦加強了將軍府內部的守衛。他并不了解周遠洄這些部下,也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值得信任。

    但他相信以周遠洄那種做派,能放到身邊的必然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若他連這些人都不能依靠,那就真的無路可走了。

    入夜后,大夫又替周遠洄行了一次針。

    喻君酌在一旁看著,見大夫臉上冷汗涔涔,一顆心跟著緊了又緊。

    時隔一日,周遠洄脈象更亂了幾分,但他們還是只能等。

    直到次日清晨,劉管家匆忙跑來,說東洲人回來了。

    喻君酌大喜,沒想到東洲人竟真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他匆匆去了前院,便見將軍府的護衛押著幾個東洲人正候在那里。

    當場除了上次放走的那個文臣外,還有個看著不足十歲的小男孩。

    “解藥呢?”喻君酌問。

    “王妃殿下恕罪,淮王所中之毒名為忘川,是東洲最無解的三種毒之一,沒有解藥。”那文臣說這話時幾乎不敢抬頭,他知道自己帶來的不是個好消息:“陛下震怒,下令要徹查此事,給大渝一個交代,待揪出所有相關的人以后,定會處以極刑。”

    “所以,解藥呢?”喻君酌又問。

    “名為忘川的毒,沒有解藥。”

    忘川……

    光是這個名字已經讓喻君酌心沉到了谷底。

    但他還是不愿相信:“你們連自己的皇子也不要了?”

    “陛下痛惜五殿下,但此番淮王殿下也中了忘川,因此東洲不會追究五殿下的事情。”那文臣看了一眼身邊的那個男孩:“陛下依舊堅持和大渝和談,所以另派六殿下前來大渝接替五殿下為質。”

    喻君酌看著地上跪著的男孩,氣極反笑。

    若東洲人只說沒有解藥,他或許還能心存一絲希望,當成對方推脫的借口。然而東洲誤以為上官靖真的中了毒,竟然又派了新的質子。

    這說明他們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和談,同時也說明他們應該是真的沒有解藥。

    刺客自己都死于當場,怎么會給刀下的人留出生機呢?喻君酌早該想到這些,只是他不愿意相信,總盼著事情不會走到最壞的那一步。

    可是,沒有解藥,周遠洄怎么辦?

    喻君酌只覺腦袋嗡嗡作響,腳下也跟踩了棉花似的。

    “王妃!”劉管家扶住他,似是在說什么,但喻君酌耳鳴得厲害,一個字也聽不清。

    喻君酌看向將軍府門口的方向,隱約有幾個人影正匆匆朝這邊走,但他視線恍恍惚惚,看不出來人的模樣,只感覺他們似乎走得很著急。

    “王妃,太醫來了!”劉管家喜極而泣。

    “嗯?”喻君酌感覺自己似在發白日夢。

    淮郡距京城路途遙遠,送信的護衛哪怕馬不停蹄日夜趕路,這會兒只怕都未必能到京城。

    “王妃!”

    “王妃……”

    劉管家和譚硯邦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但喻君酌還在恍惚。這時,他看到一個陌生的面孔走到了他身邊,對方不知從哪兒取出一根銀針,在他指尖上扎了一下。

    鮮紅的血珠冒出,痛意傳來,喻君酌總算回過了神。

    “這是太醫院的副院判,蔣太醫!”譚硯邦道。

    說話間,蔣太醫已經被劉管家引著去了后院,喻君酌來不及多問,匆匆跟了過去。

    屋內,蔣太醫剛給周遠洄號過脈,見喻君酌進來忙行禮。

    “王妃這兩日思慮過重,也未曾好好休息……”

    “勞煩太醫先替王爺診治。”喻君酌打斷道。

    “好,那支袖箭下官已經看過……”

    “太醫不必費心朝我解釋,你只管定奪,凡事以保住王爺性命為先。”

    蔣太醫聞言終于沒再廢話,簡單朝大夫問了問用藥的情況,便寫了張方子,又叮囑了該如何煎藥。隨后,他取出針包,將銀針擺在了榻邊。

    “下官需要半個時辰,勞煩諸位退避,只留這為大夫輔助便可。”蔣太醫開口。

    眾人聞言不約而同退到了外頭,生怕影響了蔣太醫發揮。

    許是這蔣大夫語氣太篤定,喻君酌竟從他的話里硬生生扒拉出了幾分希望。

    “我不是在做夢吧?”喻君酌坐在廊下,看著指尖上的針孔,問道:“京城離淮郡這么遠,你派去的人是怎么把人接回來的?”

    譚硯邦道:“王妃可還記得先前因為吃了太多海蠣子流鼻血一事?”

    “自然……不會忘。”那是他和周遠洄第一次“圓房”的日子,雖然是在馬車上。

    “當時祁掌柜讓祁豐送了大夫過來,說是替王妃調身子。但那個大夫并未診出王妃心中曾有郁氣,王爺擔心他醫術不精,就給陛下去了條子,讓陛下調撥一個醫術好的太醫來淮郡。”譚硯邦道:“先前王爺毒發,屬下太慌了,竟是全然不記得此事了。”

    周遠洄找皇帝要太醫是許久前的事,太醫原本就快到淮郡了。沒想到昨日正好被去京城送信的護衛遇到,立刻被帶回了將軍府。

    “這回王爺肯定是有救了。”譚硯邦道。

    “嗯。”喻君酌點了點頭,眼眶又泛起了紅意。

    沒想到趕來救周遠洄性命的太醫,竟是為他請的。

    第42章  嚇到你了?

    喻君酌從來都沒覺得自己需要調養, 也從未想過會有人將他的身體狀況放在心上,更何況是周遠洄?

    淮王殿下是個武人,且常年在軍中, 怎會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王爺在軍中待你們都這么好嗎?”喻君酌問。

    “王爺待我們?”譚硯邦想了想:“如果在戰場上快死了,王爺會救人的。”

    只要人不死, 王爺才懶得關心他們呢。

    譚硯邦很敏銳地覺察到了喻君酌的重點,又解釋道:“王爺只對王妃格外關注一些,平日里王妃吃什么喝什么, 王爺都會過問。先前王妃每次生病, 王爺也都緊張得很。”

    “是嗎?”

    “王爺平時連自己都不怎么在意, 從前屬下只見他關心過世子。”

    喻君酌聞言不由想起了周遠洄頸間和虎口的傷疤,他猜想對方身上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應該有更多這樣的傷。

    “王爺手上的傷是怎么弄的?”他問譚硯邦。

    “王妃說的是哪一處?”

    “就是……這里。”喻君酌指了指自己虎口的位置。

    “那道傷好像是迎面被長刀砍了一下,幸好王爺鉗住了刀鋒, 不然只怕一只手就沒了。”譚硯邦說起戰場上的往事,話便多了些:“王爺的傷最兇險的還是脖子里那一處, 當時我遠遠看著, 心都涼了,還以為那一刀下去會要了王爺的命。”

    喻君酌沒上過戰場, 但他能想象到當時的場面有多驚心動魄。

    兩人在廊下候著,譚硯邦滔滔不絕, 恨不能將自家王爺過去在戰場上的高光時刻都朝王妃描述一遍。喻君酌安靜聽著, 腦海中不斷描摹著周遠洄浴血奮戰時的情形。

    直到屋內傳來動靜, 蔣太醫行完了針。

    “如何?”喻君酌問道。

    “王妃且放心, 王爺暫時性命無礙。”

    聽了這話,在場的人無不松了口氣。

    “那王爺什么時候能醒?”喻君酌又問。

    “這個不好說,下官雖然也解過一些毒, 但這忘川之毒乃是東洲三大奇毒之一,沒有解藥無法徹底解毒。”蔣太醫道:“萬幸王爺的傷口是在手背上,且傷得不深,中毒后府里的大夫又替王爺放過毒血,否則別說是下官,就是整個太醫院的人都來了,只怕也束手無策。”

    喻君酌一顆心剛落下,聞言又提了起來。

    “可是東洲人說忘川沒有解藥,王爺的毒豈不是……”

    “東洲人并未撒謊,忘川沒有解藥,是因為制毒的人已經不在人世,并未留下解藥。若是找到能制出解藥的人,這解藥自然就有了。”蔣太醫說。

    “那誰能制出解藥?”

    “下官也不知。”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不說話了。

    若是無人能制出來,這解藥還是等于沒有。

    喻君酌最快恢復了冷靜,沒再糾纏解藥的事情,而是問道:“蔣太醫,你方才說王爺暫時性命無礙,也就說你有法子幫王爺克制毒性?”

    “是,這忘川的毒性雖然強,但王爺沒傷在要緊地方,且處置得當。下官只要為王爺行幾次針,便可將毒性暫時控制住。”

    “多久?”喻君酌問。

    “幾個月吧。”

    “幾個月?”

    “三個月。”

    三個月。

    如果他們能想辦法在三個月之內找到制出解藥的人,周遠洄就有救了。

    “眼下最棘手的還有一事,下官雖能暫時保住王爺性命,但那畢竟是忘川之毒,多少還是會對王爺有些影響。具體是什么影響現在還不好確定,可能得等王爺醒了再看。”蔣太醫道。

    “可能會有什么影響?”一旁的譚硯邦忍不住問。

    “下官曾經在醫書上看到過,中了忘川之毒僥幸活下來的人,有可能會變得癡傻,也有可能會殘疾,口不能言,目不能視……都不好說。”蔣太醫道:“但是王爺常年習武,身體底子好,興許不會太嚴重。”

    一直守在旁邊沒有吱聲的劉管家,聽了這話感覺天都塌了,差點當場老淚縱橫。那可是他家王爺啊,蔣太醫說的任何一種情況落在王爺身上,他都無法接受。

    喻君酌反倒平靜地多,他提步走到了榻邊。榻上的周遠洄依舊雙目緊閉,但面色已經好轉了,唇上和眼底的青黑也淡了許多

    “只要保住了王爺性命,其他的等王爺醒了再從長計議吧。”喻君酌說。

    “王妃說得對,說不定王爺吉人天相呢。”劉管家忙道。

    喻君酌倒不是不在意,他只是做過最壞的打算。如今得知周遠洄性命能保住,對他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安慰了。

    周遠洄一直到午時也沒有轉醒的跡象。

    劉管家生怕喻君酌再累病了,好說歹說勸著他去睡了一覺。

    自從周遠洄中毒昏迷,喻君酌已經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如今得知對方性命無礙,又有蔣太醫在旁守著,喻君酌沒再硬撐,找地方睡了一覺。

    許是熬了太久,躺下以后他覺得十分疲憊,手腳都跟灌了鉛似的。

    迷迷糊糊中,喻君酌感覺鼻尖微癢,像是有一只手在撫過他的臉。那只手粗糙,溫熱,還帶著淡淡的藥香。

    “唔!”喻君酌抓住了那只手。

    “疼?忍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

    喻君酌睜開眼睛,發覺眼前的人是周遠洄,不由一怔。

    “誰把你打成這樣的?”周遠洄問他。

    “王爺,你怎么……”喻君酌眸光掃過自己的手腕,這才看清上頭滿是傷痕。

    他驟然意識到,自己這是在做夢,他又夢到了上一世那個晚上。

    “這么漂亮的一張臉,破相就不好了。”周遠洄手上抿了藥膏,在他鼻梁和眉骨的傷痕上輕輕一抹,看上去很有耐心。

    大概因為在做夢,喻君酌感覺不到疼。

    “王爺,你為什么要救我?”喻君酌忍不住問。

    “你死在淮王府門口,明日京城還不知道怎么傳呢,屆時說不定又要算到本王頭上。”

    “那為何是王爺親自給我上藥?”

    “太晚了,小廝都睡了,懶得叫起來。”

    喻君酌知道這是在做夢,所以夢里的答案多半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于是沒再繼續追問,只安靜待著看周遠洄幫他抹藥。

    “好了。”周遠洄抹完了藥起身要走,卻被喻君酌攥住了手。他也不掙扎,任由少年在他虎口的傷疤上輕輕摩.挲著,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緒。

    “知道是你以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夜能看清你,就不用等到現在了。”喻君酌說。

    “你發燒了,得喝藥。”夢里的周遠洄并未順著他的話說,而是像記憶中一樣吩咐人去煎藥。

    “王爺,你能不能留在這里?”喻君酌問。

    “你攥著本王的手呢,本王想走也走不了。”

    喻君酌一笑,將男人那只手抱在懷里,又沉沉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睡到了黃昏。

    直到劉管家過來把他叫醒,說周遠洄醒了。

    喻君酌顧不上詢問,匆忙過去時,就見周遠洄坐在榻上一言不發,眼神直愣愣的。屋內的眾人都不敢輕舉妄動,小心翼翼看著他。

    “嫂嫂!”成郡王看到喻君酌過來,帶著哭腔道:“二哥好像真傻了,醒來后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坐著,我叫他他也不答應,連看都不看我。”

    不止是成郡王,周榕和譚硯邦都喚了幾聲,但周遠洄毫無反應。

    “王爺?”喻君酌開口喚道。

    周遠洄一點反應都沒有,只微微擰著眉不做聲。

    “蔣太醫,王爺這是怎么了?”喻君酌問。

    “王妃稍安勿躁,下官先替王爺診診脈。”蔣太醫也不敢隨便亂說,周遠洄剛醒,他還沒顧得上診脈呢。

    眾人都凝神看著,就見蔣太醫走到榻邊,伸手去搭周遠洄的脈。然而就在他的手觸碰到周遠洄的一瞬間,男人忽然警覺,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

    “啊,王爺饒命,王爺饒命!”蔣太醫疼得不住求饒。

    譚硯邦見狀趕忙上前幫忙,剛一伸手也被周遠洄扼住了手腕。

    但周遠洄指腹在他武服的袖口一摸,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開口問道:“譚硯邦?”

    “王爺,是屬下。”譚硯邦一臉驚喜:“王爺您還認得我?”

    周遠洄側耳聽著他說話,像是聽不太清,后來兩手又按在耳朵上揉了揉。

    蔣太醫的手險些被扼斷,這會兒也顧不上疼,又想伸手去替周遠洄搭脈,卻被一旁的喻君酌制止了。

    喻君酌走到榻邊,伸手在周遠洄面前晃了晃,男人毫無反.應。

    “王爺?”喻君酌問。

    周遠洄總算有了反.應,開口道:“喻君酌?”

    “是我。”喻君酌慢慢湊近,將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周遠洄這一次沒有過激的反應,而是反握住他的手摸索了片刻,像是在確認什么。

    周遠洄眼前漆黑一片。

    剛醒來時,他的耳朵里也沒有聲音,好在這會兒能聽到動靜了。

    “本王,這是怎么了?”周遠洄問。

    “王爺可還記得那支袖箭?”

    “是因為袖箭上的毒?”

    “是,我們沒有找到解藥,幸好蔣太醫趕了過來,替王爺控制住了毒性蔓延。”喻君酌朝他解釋道。

    周遠洄放開了喻君酌的手,神情已經不似方才那般無措,看上去十分平靜。

    “蔣太醫還在嗎?”

    “下官在。”蔣太醫忙道。

    “本王……瞎了?”

    “王爺的眼睛是受忘川之毒的影響,暫時看不見了。方才王爺剛醒來的時候,是不是也聽不到聲音?”蔣太醫問。

    “嗯。”

    “忘川之毒,毒性奇詭,但王爺不必擔心,只要找到解藥解了毒……”

    “能找到解藥嗎?”周遠洄問。

    “呃……”蔣太醫不敢答話。

    但他的沉默也算是一種回答。

    “讓本王自己待一會兒。”周遠洄語氣太過冷靜,哪怕看不見了,身上那威壓也絲毫不減。

    在場無人敢忤逆他,都退到了外頭。

    “哥哥,父王看不到榕兒了是嗎?”周榕小聲問。

    “只要咱們找到解藥,你父王就好了。”喻君酌安慰他。

    “這忘川根本就找不到解藥,該死的刺客,本王要去鞭他的尸首,給我二哥報仇!”成郡王氣得對著廊柱一通踢打,一邊罵一邊哭:“我二哥可是大渝的戰神,他要是看不見了,將來怎么騎馬,怎么帶兵?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劉管家在一旁唉聲嘆氣,譚硯邦則對著廊柱猛砸了一拳,只有喻君酌摟著周榕一言不發。

    “王爺身上的毒還沒有徹底控制住,這幾日還得繼續施針。”蔣太醫道。

    “劉管家,你讓廚房弄點東西,王爺餓了好幾天了。”喻君酌說。

    劉管家這才回過神來,連忙應下。

    周遠洄的冷靜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在劉管家帶著小廝進去送飯時,徹底爆發了。

    屋內一陣亂響,估計周遠洄把手邊能摸到的東西全砸了,劉管家和小廝狼狽而出,不敢再貿然靠近。譚硯邦想進去勸,也被砸了出來。

    “蔣太醫,下一次施針的時辰有講究嗎?”喻君酌問。

    “呃,有的。”蔣太醫候在外頭被嚇得夠嗆,聞言忙道:“最好是六個時辰一次,這會兒時候差不多了。”

    但眼下這狀況,他壓根不敢進去。

    “我進去勸勸吧。”喻君酌說。

    “不可,王爺現在看不見,萬一傷著王妃……”

    “無妨,我躲著點便是。”

    喻君酌生怕耽誤了蔣太醫施針,提步便朝內室行去。

    “出去!”男人冷聲道。

    與此同時,一個瓷盞自內室飛出,不偏不倚砸到了喻君酌額頭上。

    “嘶!”喻君酌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周遠洄一怔,因為忘川之毒的影響,他的聽力也受到了影響,否則單單是聽腳步聲他也能分辨出來人是誰。

    “打到你了嗎?”他問。

    “沒有。”喻君酌抬手摸了一下額頭,發現被砸到的地方滲血了。

    “本王想自己待一會兒。”

    “蔣太醫等著給王爺施針,不能錯過時辰。”喻君酌走到榻邊,開口道:“王爺想砸東西,等蔣太醫施完了針,讓劉管家把府里的茶盞、花瓶都找來砸個夠。”

    周遠洄:……

    “要是還嫌不夠砸,我就讓人再去置辦一些,保準讓王爺砸個痛快。”喻君酌小心翼翼覷著周遠洄的深色,見他眉頭不像方才擰得那么緊了,又道:“那我讓蔣太醫進來了,王爺可別再動手,蔣太醫年紀大了,經不住砸。”

    見周遠洄并未制止,喻君酌便把蔣太醫叫了進來。

    “王妃,你額頭上的傷口讓府里的大夫處一下,都滲血了,別落了疤。”蔣太醫提醒道。

    周遠洄聞言眉心一緊,立刻意識到了喻君酌額頭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嗯,勞煩蔣太醫。”

    喻君酌沒再繼續打擾,轉身出去了。

    這一次,周遠洄還挺配合。

    直到蔣太醫施完針,他都沒動過。

    “現在屋里有別人嗎?”周遠洄問。

    “回王爺,只有下官和王爺兩人。”

    “本王中的毒壓根找不到解藥對不對?”

    “王爺不必氣餒,只要……”

    “不要廢話,本王只是瞎了,不是傻了。”

    “是。”蔣太醫擦了擦額頭的汗:“忘川的解藥很難配制。”

    周遠洄對這個答案并不意外,若他是殺手,也不會選擇輕易就能解了的毒。

    “沒有解藥的話,本王能活多久?”

    “若是好好養著,興許能有一年半載。”

    “本王要聽實話。”

    “三,三五個月。”

    “那就是三個月。”

    “王爺……”

    蔣太醫想出言安慰,周遠洄卻擺了擺手沒讓他繼續開口。

    “本王的眼睛,會一直瞎著?”

    “如果沒有解藥……”

    周遠洄對于這個答案表現得很平靜,也沒再追問什么。

    他的情緒仿佛在那只瓷盞擲出的時候,便消散了。以至于后來劉管家再進來送飯時,都有些難以置信,沒想到王爺竟會這么配合。

    “他呢?”周遠洄問。

    “王爺問的是王妃?”

    “嗯。”

    “王妃去了觀潮商會,說是想請祁掌柜幫忙,再找找那位會解毒的侯先生。”劉管家猜測自家王爺應該是關心王妃,便主動道:“王爺中毒昏迷這兩日,王妃一直衣不解帶地守著,夜里就窩在矮榻上,直到今日一早聽說王爺性命無礙,這才去睡了一會兒。”

    周遠洄面上沒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這幾日還發生過什么嗎?”周遠洄又問。

    “也沒什么,就是王爺剛中毒那會兒,王妃帶著屬下去地牢找了上官靖。他用錐子刺破了上官靖的手,騙東洲那文臣說上官靖中了毒,逼著他回東洲找解藥。”譚硯邦道。

    周遠洄有些驚訝,顯然沒料到喻君酌會做這樣的事情。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牽扯到的可是兩國的邦交,喻君酌竟然會為了他拿上官靖威脅東洲。

    “東洲人確實沒有解藥,他們以為上官靖不行了,又派了個新的質子來。”譚硯邦想了想,又朝自家王爺告起了狀:“王爺昏迷的第二日,郡守大人帶著高尚書和杜侍郎來了將軍府,逼著王妃妥協,讓郡守府的府兵來將軍府。”

    周遠洄眸光一凜,身上霎時籠上了幾分戾氣。

    “不過王妃很霸道,當場把他們罵了個狗血淋頭,攆走了。”譚硯邦添油加醋道:“王妃說,讓他們祈禱王爺沒事,否則從淮郡到京城,誰也別想好過。”

    周遠洄不知想到了什么,周身戾氣散了大半。他的淮王妃向來都是這樣的,平日里看著人畜無害,關鍵時候哪怕鬧到陛下面前,也絕不會眨一下眼。

    喻君酌從觀潮商會回來時,已經夜深了。

    他進了將軍府,就見劉管家正在院中,似乎是在等他。

    “王爺和榕兒都睡了嗎?”他問。

    “世子已經哄下了,王爺在浴房,說是讓王妃過去一趟。”

    “讓我去浴房找他?”喻君酌問。

    “是啊,王爺今晚似乎不大高興,一會兒他若是說了什么,王妃可千萬別忘心里去啊。”劉管家道:“王爺突然看不見了,心里難受,脾氣難免差了些。”

    喻君酌點了點頭,只身去了浴房。

    浴房中水汽氤氳,連一個伺候的小廝都沒有。

    喻君酌進去時,周遠洄正倚在池壁上閉目養神。

    男人頭發隨意綁在腦后,露出寬闊的肩.背和勁.實的胸.腹,以及其上大大小小的傷疤。他那模樣看起來不像是身中劇毒之人,反倒像是剛打了一場勝仗在獨自慶祝。

    這是周遠洄第一次在喻君酌面前袒.露真實的自己,沒有漂亮的武服裝飾,也沒有任何遮擋,就那么直白地將自己擺在了少年面前。

    喻君酌猜到過他身上會有很多傷,但親眼見到還是受到了不小的沖擊。

    “嚇到你了?”周遠洄問他。

    “沒有。”喻君酌拿了條布巾打算幫周遠洄擦背。

    “不必。”周遠洄即便看不見,還是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王爺叫我來做什么?”兩人離得太近,周遠洄又沒穿衣服,喻君酌也不知該往哪兒看,只能盯著周遠洄的臉。

    周遠洄如今看不見,瞳孔略有些失焦,不像從前那么冷冽,也不怎么嚇人了。喻君酌這會兒是徹底不怕他了,盯著人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把過去不敢看的地方都瞅了個遍。

    “從前不敢叫你看到,怕把你嚇跑了。”周遠洄道。

    “不嚇人。”喻君酌目光落在他那些傷疤上,問:“都不疼了吧?”

    周遠洄愣怔了一下,表情閃過一瞬間的無措。但他很快掩去了情緒,讓自己恢復了那副冷漠的神情。

    “本王會求一道圣旨,與你和離。”周遠洄說。

    喻君酌一驚,問道:“為什么?”

    “你對本王一直沒有情意,本王是知道的。你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當初嫁進淮王府,是為了離開永興侯府。如今你的目的也達到了,哪怕與本王和離,陛下也不至于苛待你,該你領的俸祿你依舊可以繼續領。”

    “我,我當初……”喻君酌不知道該如何辯解,他嫁進王府的動機確實不純。

    周遠洄看起來十分平靜:“本王時日無多,也不想再浪費時間在兒女情長上。”

    “那,那我搬到偏院,不打擾你行嗎?”喻君酌問。

    “離開將軍府你會有更好的去處,祁掌柜會替你安排。”

    “我不想走。”喻君酌有點委屈。

    “你想賴在一個瞎子身邊?”

    “你不是瞎子,你只是暫時看不見了。”喻君酌認真道。

    “你……”周遠洄有些哭笑不得:“你就這么想守在這里,將來給本王當寡夫?”

    “我當初嫁到淮王府,本來就做好了準備要給你守寡的。”

    周遠洄:……

    第43章  陪王爺睡覺

    周遠洄當然不會信喻君酌的話。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 想借著這樣的機會離開永興侯府,想在無親無故的京城活下去,這無可厚非。但喻君酌說愿意為他守寡, 他是不信的。

    少年雖然在鄉下長大,但并非懵懂無知, 他很聰明,也懂得審時度勢,借著淮王府的勢, 他將來完全可以比喻家那兩位公子都走得更高更遠。

    但留在淮王府守寡, 這一生就算是蹉跎了。

    “你嫁進王府時, 都不認識本王吧?”周遠洄戳穿他。

    “當初我不認識王爺,都愿意替王爺守寡,如今與王爺相熟,就更愿意了。”

    周遠洄被他一句話噎得不上不下。

    “我不是那個意思, 咱們還有很多時間,總能找到解藥的。”喻君酌生怕周遠洄不信, 又朝他解釋道:“王爺或許不知, 在京城時,陛下曾問過我, 要不要離開淮王府?我當時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經他一提醒,周遠洄也想起了此事。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 那個時候喻君酌剛離開永興侯府不久, 羽翼未豐, 離開王府只怕一時也不好立足。但如今他在淮郡有祁掌柜庇護, 想來日子不會太艱難。

    “王爺說的沒錯,我當初嫁進王府確實是有私心的,但我說想留下也是真心話。”喻君酌目光落在周遠洄虎口的傷疤上, “除了這里,我哪兒也不想去。”

    他說著用布巾沾了水,再次試圖幫周遠洄擦洗。

    “你……”周遠洄捉住他的手,悶聲道:“本王說了不必。”

    “可是水都快涼了,你再泡會生病的。”喻君酌道。

    “你出去吧。”

    “我不出去,我幫王爺……”

    喻君酌說著繞到了周遠洄背后,竟真打算給他擦背。周遠洄渾身的肌.肉頓時繃緊了,簡直拿他沒辦法,只能喚來了譚硯邦。

    “王爺?”譚硯邦匆忙進來。

    “把他拖出去。”周遠洄道。

    譚硯邦看看眉頭緊鎖的周遠洄,再看看一臉無辜的王妃,只能做了個請的手勢。喻君酌委屈巴巴放下布巾,乖乖出了浴房。

    他哪里知道,周遠洄給他看這一身的傷,原是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想借機把人嚇走。可他口口聲聲要“賴”著不走,周遠洄便不想讓他再看了。

    門外,劉管家生怕出了什么事情,一直候著呢。

    見喻君酌出來,他忙迎上去問道:“王爺如何?”

    “我也不知道。”喻君酌嘆了口氣,過去他一直覺得周遠洄喜怒無常,沒想到對方看不見以后,性情更難捉摸了。

    “王爺說想跟我和離。”喻君酌道。

    “王爺定然是為王妃的將來著想,怕三個月后萬一……”

    “可是眼下還有三個月呢,他為何這么急著趕我走?”喻君酌擰眉思忖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王爺不會接受不了,要想不開吧?”

    “啊?”劉管家一聽這話也有點慌。

    雖說他覺得自家王爺不至于那么脆弱,可這忘川之毒確實棘手。好好一個人眼睛看不見了,又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想不開也是情之中。

    “王爺不讓我靠近,我先搬到偏院吧,別惹他不痛快。”喻君酌朝劉管家叮囑道:“你定要記得,讓人不分晝夜守在王爺身邊,千萬別讓他尋了短見。祁掌柜已經派了人去打聽侯先生的下落,我也會再想法子,定會尋到忘川的解藥。”

    劉管家連連點頭,親自盯著人給喻君酌安排好住處,這才放心。

    另一邊。

    周遠洄回到住處后,一直沒有睡意。

    譚硯邦守在一旁不敢吱聲,生怕他家王爺又有什么吩咐。

    “方才浴房里的燭火亮不亮?”周遠洄突然問。

    “亮,特別亮,王爺您不是特意吩咐了多點幾盞燈嗎?”

    特別亮?

    那喻君酌應該看得挺清楚的。

    周遠洄抬手輕輕刮過頸間的傷,面色略有些陰沉。

    “他呢?”周遠洄又問。

    “王妃嗎?”譚硯邦道:“方才劉管家說,王妃搬到偏院去住了。”

    “呵。”周遠洄忍不住冷笑了一聲,心道喻君酌當著面說不愿和離,還不是出了門就躲到了偏院?

    嘴里說著不怕,其實還是怕的吧?

    “王爺,其實……”譚硯邦看出自家王爺情緒不大好,想開口安慰幾句。誰知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就被周遠洄冷冷打斷了。

    “出去吧。”

    “屬下陪著王爺。”

    “出去,也別讓其他人進來打攪。”

    “是。”譚硯邦不敢忤逆,只能退了出去。

    但他知道周遠洄耳力也受到了忘川的影響,不像從前那般敏銳,所以他并未出門,而是悄悄守在了外廳。這樣一旦內室有什么異樣,他都能第一時間發現。

    劉管家給喻君酌安排的住處既寬敞又安靜,但喻君酌躺在榻上,卻沒什么睡意。

    他今晚特意去找了一趟祁掌柜,對方已經答應會幫忙找那位擅毒的大夫,但喻君酌覺得這還不夠穩妥。忘川的解藥關乎周遠洄的性命,不能寄托在一個云游的人身上。

    且不說對方行蹤不定未必能找到,就算真找到了,也不一定能解得了忘川之毒。

    還能找誰幫忙呢?

    京城那邊已經讓譚硯邦傳了信,陛下肯定會敦促太醫院的人想法子。

    喻君酌眼睛一亮,忽然想到了東洲。

    這毒既然是東洲來的,或許還得從東洲入手。雖說東洲朝廷沒有解藥,但忘川不是普通的毒藥,它在東洲能有這么大的名氣,不可能一點解藥的線索也找不到吧?

    念及此,喻君酌次日一大早去了驛館。

    昨日他就讓人把上官靖從地牢里帶出來,和東洲使團的人一起關押到了驛館。如今東洲的五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眾來和談的人都被困在此處,由水師的人親自看押。

    東洲使團的人各個都膽戰心驚,生怕淮王死了他們跟著陪葬。

    “王妃殿下,五殿下讓下官朝王妃道謝,他說在地牢里的時候,是王妃差人給他送了被子和吃食,要不然他可能就要餓死了。”使團那被喻君酌逼著回去找解藥的文臣,名叫杜亭,此番使團里最飽受“折磨”的人就是他了。

    喻君酌瞥了一眼旁邊恭敬朝他行禮的上官靖,淡淡道:“他怎么知道是我讓人送的?”

    “那日王妃離開后不久,就有人送了東西過去。”杜亭替上官靖答道。

    話音一落,上官靖將一方洗干凈了的巾帕雙手奉給喻君酌,這是那日喻君酌隨手給他讓他裹傷口的。如今他的傷口已經處過,重新包扎了。

    喻君酌并未伸手去接,他對東洲人并不信任,是以很警惕。

    “出了這樣的事情,想必你也該知道,和談一事已經不可能了。”喻君酌看向杜亭。

    杜亭一怔,眼底閃過慌亂:“王妃殿下,此事確實是個意外……”

    “東洲使團混進了刺客,本就是你們疏失。你唯一該慶幸的就是,淮王殿下暫時沒事,否則今日水師肯定已經打過玉滄了。”喻君酌道。

    一旁的上官靖用東洲話說了句什么,杜亭幫他翻譯道:“五殿下說,他愿意以死替淮王殿下抵命。”

    “他的命對我來說一文不值。但我現在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派一個人回去,以一月為限,找到忘川的解藥。若是成了,大渝和東洲可以繼續和談,否則水師會拿使團的人祭旗,然后一路打過玉滄,讓東洲為淮王償命。”

    喻君酌說著話時語氣并不重,但字字句句落在杜亭耳中,都令人膽寒不已。

    說罷,喻君酌轉身而去。

    然而他尚未出驛館,身后便響起了杜亭的聲音。

    “王妃殿下,五殿下說他想回去為淮王殿下尋找忘川的解藥。”杜亭開口,身后跟著一臉殷切的上官靖。

    “他是質子,你是讓我把質子放回去?”喻君酌挑眉。

    上官靖聽了杜亭的翻譯,說了句什么,杜亭幫他翻譯:“五殿下說,無論成敗他都會回來。否則,待水師打過了玉滄……陛下也不會留他性命。”

    喻君酌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半晌后才意識到對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東洲的皇帝。

    他盯著眼前那個比自己還小了幾歲的少年,許久后才開口道:“好。”

    上官靖聞言眼睛一亮,繼而朝著喻君酌深深一拜。

    “王妃,你為何會答應讓上官靖回去?”從驛館出來后,譚硯邦問。

    “使團說送了個最得寵的皇子來,但你看他像是得寵的樣子嗎?”

    “確實不像。”譚硯邦說。

    “他在東洲應該是沒什么立足之地,所以才想巴結王爺,在淮郡求得庇護。放他回去,事情辦成了于他大有益處,他反倒會比旁人更盡心一些。”

    喻君酌將心比心,若是周遠洄讓他去永興侯府找什么東西,他肯定不會藏私。

    將軍府。

    一大早周遠洄很配合地讓蔣太醫施了針。

    成郡王和周榕都在一旁陪著,唯獨不見喻君酌的蹤影。旁人不提,周遠洄也忍著沒問,只一張臉沉著,看上去有些陰郁。

    “嫂嫂呢?”成郡王忍不住問劉管家。

    “王妃一大早帶著譚將軍出去了,好像說是去驛館了。”

    “去驛館做什么?看那倆質子?”

    “這老奴就不知道了,呵呵。”

    一大早就去了驛館?

    周遠洄臉色更沉了一分,有些氣悶。

    這就是喻君酌口口生生說的要替他守寡?他這還沒死呢,對方就夜里躲完了白天躲,照面都不知道打了。

    果然,只是說得好聽!

    “父王,一會兒你陪榕兒吃飯嗎?”周榕小心翼翼問。

    “父王不餓,你讓三王叔陪你吃吧。”周遠洄道。

    周榕有點委屈,卻不敢惹他生氣,只能牽著成郡王的手出去了。

    喻君酌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劉管家詢問了周遠洄的情況,卻得知男人又把自己悶在了屋里,連早飯都沒吃。

    “不吃飯怎么成呢?”喻君酌有些犯愁。

    “王妃,要不你去勸勸?”劉管家提議。

    喻君酌點了點頭,讓劉管家弄了些適合周遠洄吃的飯菜,親自端了進去。

    “本王說了,別來打攪。”周遠洄聽到動靜后,冷聲道。

    “王爺,是我!”喻君酌慌忙開口,像是生怕周遠洄再發脾氣丟東西。

    周遠洄聽到他的聲音一怔,眼底的戾氣散去了大半,只是面上看不出什么變化。想到喻君酌方才的語氣,他回憶起了昨日那一幕,佯裝隨意問:“額頭上的傷如何了?”

    “王爺不說我都忘了。”喻君酌走到桌邊將飯菜放下。

    “剛回來?”周遠洄問。

    “嗯,出去了一趟。”喻君酌說。

    “王妃若是忙,不必陪著本王。”

    “我聽劉管家說王爺沒用飯,怕王爺餓肚子。”

    “說得好聽。”周遠洄語氣冷硬。

    喻君酌聽出了他語氣中的不悅,稍稍有些失落。他現在很想陪著周遠洄,想安慰對方,可他又怕自己不小心說錯了話,惹得人更不高興。

    “王爺,要我伺候用飯嗎?”喻君酌小心翼翼問道。

    “不必。”周遠洄還是那副語氣。

    “那,那我讓譚將軍過來伺候吧。”

    “……”

    周遠洄張了張嘴,將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喻君酌叫來了譚硯邦,自己則回到了偏院。

    周遠洄說他“說得好聽”,這句話讓喻君酌有些慚愧。他總覺得淮王殿下性情不定,可事情發生以后,他似乎也沒有設身處地體會過對方的心情。

    一個那樣殺伐果決的人,忽然看不見了,定然打擊很大。

    對方和他不一樣,自幼便是天之驕子,先帝在世時便寵愛他,后來陛下即位后,待這個弟弟也很是器重。還有成郡王,周榕,甚至譚硯邦和水師的兒郎,無不待他親近又恭敬。

    周遠洄的前半生是那樣奪目。

    可現在,他看不見了……

    一個看不見的人,是什么感覺?

    喻君酌閉上眼睛,起身在房中摸索著前進,沒走幾步便下意識睜開了眼睛。人對光明的渴望是一種本能,哪怕刻意為之也很難克服。

    于是,他找了條布巾,蒙在了眼睛上。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周圍任何一個方向都充滿了未知的危險。明明他上一刻還記得屋內的陳設,知道自己前方幾步之內都是安全的,可他還是不敢輕易邁出腿,每走一步都戰戰兢兢。

    喻君酌發現,這種絕對的黑暗和夜里的黑暗是不一樣的。入夜后哪怕沒有月光和燭火,適應了之后眼睛也能隱約看到一些輪廓,但眼睛蒙上布巾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丁點的光源都沒有,只有無盡的黑。

    喻君酌蒙著眼睛在屋內轉了幾圈,碰得桌椅翻倒,茶盞碎了一地。

    “嫂嫂,你這是怎么了?”成郡王進來看到屋內的情形,不由嚇了一跳。

    “沒事,我就是想試試看不到了是什么感覺。”喻君酌兩只手在身前不住摸索。

    “嫂嫂仔細別磕著了。”成郡王趕忙上前去扶。

    喻君酌一手碰到對方的手臂,扶著借力,這才找回了一點安全感。

    那一刻,喻君酌好像忽然明白了周遠洄為什么不許人靠近。

    試想淮王殿下那么在意外表的人,如何能接受像他這般磕磕絆絆連路都走不好?喻君酌雖然沒看到自己的樣子,但他估摸著方才的模樣應該是挺狼狽的。

    可沒有人幫忙,周遠洄就只能悶在屋里,哪兒也去不了。

    “嫂嫂,我想回京城了。”成郡王忽然開口。

    “你要回去了?”喻君酌摘下眼睛上的布巾,問道:“為什么這個時候走?”

    “二哥這樣,你一直忙前忙后,就連祁豐都帶人去幫忙找侯先生了,只有我什么都做不了。”成郡王說:“我問過蔣太醫,他說太醫院的典籍里,說不定有對忘川的記錄。雖然不一定能幫上忙,但我還是想回京城看看,總比什么都不做強。”

    喻君酌點了點頭,很欣慰。成郡王總算不再是那個遇事只知道哭鼻子的少年了。

    “我只回去一個月,如果找到法子,我就帶回來救二哥。如果找不到,我就,我就回來陪著二哥走完最后一程。”成郡王說著又開始掉眼淚了。

    喻君酌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安慰了幾句。

    “嫂嫂,你一定要照顧好二哥。”

    “嗯,放心吧,我會好好陪著王爺的。”

    成郡王哭了一場,又去朝周榕和周遠洄道了別,當日便啟程回了京城。

    送走了成郡王,喻君酌又去找了一趟劉管家,得知周遠洄尚未吃午飯。

    “早晨我走了以后,他吃了多少?”喻君酌問。

    “半碗稀粥吧,別的都沒動過。”劉管家直嘆氣:“王爺現在脾氣很大,不讓任何人進去伺候,就連譚將軍都不敢靠得太近。這么下去人一直悶著怎么成啊?”

    “我再去試試吧。”喻君酌說。

    劉管家聞言當即吩咐人去端來了午飯。

    小廝們將午飯擺在外廳的桌上便退了出去,喻君酌則鼓起勇氣又進了內室。

    周遠洄盤膝坐在靠窗的矮幾旁,手里拈著一枚棋子,正往棋盤上擺。喻君酌湊近一看,發覺對方竟然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擺了個殘局。

    周遠洄認出了他的腳步聲,問道:“又來做什么?”

    “劉管家說,王爺沒用午飯。”喻君酌走到他對面坐下了。

    “本王餓了自然會吃。”

    “可是大夫說,用飯要依著時辰,不能隨心所欲。”

    “那是說的你,不是本王。”周遠洄摩挲著手里的棋子,遲遲沒有落下:“王妃尚且年輕,自當保重身體,免得將來年紀大了病痛纏身。本王就沒這個必要了……”

    喻君酌突然伸手,按在了周遠洄手背上。男人身體一僵,手里的棋子險些脫手,隨即便被對方引著將手里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上。在此之前,他每落一枚棋子,都要摸索算計許久。

    喻君酌的手略有些涼,比他的手小了一號,甚至蓋不住他的手背。

    “王爺,該用飯了。”喻君酌握住他的手,并未松開。

    “嗯。”周遠洄語氣冷淡,身體卻十分配合。

    人在失明以后,其他的感官會被放大。這一刻,周遠洄鼻息間是少年身上淡淡的熏香味,手上不斷傳來微涼柔軟的觸感,仿佛困住他的這片黑暗里,憑空多出了一個人。

    像溺水的人抓在手里的稻草,像飛蛾撲向的零星之火,像一場雨過后從土里冒出的新芽——這個人之于這片黑暗十分微渺,卻不容忽視。

    周遠洄眸光微動,在心底暗暗描摹著少年的模樣。

    他很想知道喻君酌今日穿了什么顏色的衣服,扎了什么顏色的發帶,額頭上的傷有沒有結痂?可他并沒有問出口,這種不合時宜的問題,無異于直接朝喻君酌提醒“他現在瞎了”。

    盡管,這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今日的飯菜比較清淡,不過劉管家說都是王爺愛吃的。”喻君酌把他引到桌邊坐下,取了碗筷遞給他,一邊朝他介紹菜品,一邊給他夾菜。

    出乎意料的,周遠洄這次十分配合,喻君酌給他夾什么,他就吃什么,絲毫沒有抗拒。

    用過了飯,喻君酌又取了水來給他漱口。

    周遠洄不發一言,讓做什么就做什么,毫無怨言。

    “今日外頭很暖和,王爺要不要出去走走?”喻君酌問。

    周遠洄并未答話,任由少年攥著自己的手,走到了院子里。

    喻君酌走得很慢,一只手始終牽著周遠洄沒有放開。他看到什么,就都會朝對方轉述,從樹上暫棲的鳥,到花園里新開的秋菊,甚至地磚裂了縫都要說上那么兩句。

    周遠洄耐心聽著,手被攥得發燙。

    他忍不住想,除去那幾次半是誘哄半是逼迫的“圓房”,這應該是他們成婚以來最親近的一日,而且是喻君酌主動的。但他又覺得,或許也是最后一日。

    就這樣,喻君酌陪了他大半日,直到夜里他洗漱完準備休息。

    “你想說什么,可以開口了。”周遠洄道。

    “唔?”喻君酌不解,他今天說得夠多了,嘴都說干了。

    因為體會過看不到東西的感受,所以他無論看到什么都想告訴周遠洄,以便減少對方目不能視的惶恐。

    但周遠洄似乎不是這么解的。

    “你是終于想通了吧?”

    “想通了什么?”喻君酌茫然。

    “你若是想走,不必特意哄本王高興,昨晚本王說的話一直作數。”周遠洄道。

    “可是我今晚沒打算走。”喻君酌立在榻邊,帶著商量的語氣:“王爺能不能往里挪一挪,給我騰點地方?”

    周遠洄仿佛沒聽懂他的話,坐在榻邊沒動。

    “我睡里邊也行。”喻君酌爬上榻,徑直越過周遠洄睡到了里側。

    “你……你要干什么?”周遠洄問。

    喻君酌:“陪王爺睡覺啊。”

    周遠洄:……

    第44章  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喻君酌十分坦然。

    他怕周遠洄看不見不方便, 甚至貼心地掀開了被子等著人躺下。

    周遠洄拿少年一點辦法沒有,只能深吸了口氣,躺在旁邊。

    “哎呀, 差點忘了滅燭臺。”喻君酌手腳并用地從周遠洄身上“爬”過去,伸手按滅燭臺, 又手腳并用地“爬”了回去。

    短暫而緊密的身體接.觸,令周遠洄下意識繃緊了身體。然而不等他心跳恢復,始作俑者便心安得鉆進被窩躺好了。

    黑暗中, 不見絲毫微光。

    但周遠洄鼻息中還殘存著少年身上的淡香, 耳邊是對方清淺的呼吸, 這無不昭示著眼前空曠冷寂的漆黑里,有另一個人在陪著他。

    “王爺,你睡了嗎?”喻君酌小聲問。

    “嗯。”周遠洄沉聲應了一句。

    “睡了怎么還能聽見我說話?”喻君酌的手在薄被底下窸窸窣窣摸索了半晌,找到了周遠洄的手, 握住。

    周遠洄心口猛地一跳,任由對方握著。

    但他很快發現, 喻君酌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又想做什么?”周遠洄忍不住問。

    “燭火熄了, 屋里太黑,我有點害怕。”喻君酌指尖在他虎口的傷疤上來來回回, “知道王爺在旁邊,我就不怕了。”喻君酌不怕黑, 他只是覺得周遠洄會因為失明而不安, 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存在。

    周遠洄掌心攤開, 半邊手被牢牢抓著。

    他的手很熱, 喻君酌的手很涼。

    秋夜冷寂。

    外頭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

    喻君酌的呼吸漸漸均勻,手上力道也松了。周遠洄在對方放開手的剎那, 翻過掌心將那只手牢牢攥住,漸漸的,喻君酌的手也就不那么涼了。

    周遠洄睜著眼睛,看著眼前的漆黑。

    他告誡自己,不該貪戀什么,也不該把人攥在手里。

    可真讓他把人攆走,他又舍不得。

    睡著的人大概是覺得冷,身體時不時就朝著熱乎的地方靠。一開始還只是挨著周遠洄,后來睡著睡著就變本加厲,整個人都纏了上來。

    周遠洄是領教過的,上次被喻君酌纏得天不亮就去洗了冷水澡,這次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無奈把人從自己身上摘下來,手不小心觸到少年后腰時,下意識量了一下。喻君酌還是太瘦了,養了這么久身上也沒長出多少肉,腰腹薄薄一片,也難怪手腳都這么涼。

    “唔……”喻君酌手腳又開始亂來。

    周遠洄只能把人翻了個面,從背后環住,將少年手腳都攏緊。

    喻君酌動彈不得,總算老實了。

    一連數日,喻君酌都這么“纏著”淮王殿下。白日里寸步不離,入夜后就仗著自己睡得熟把人當暖爐使。

    “王爺,今日用飯要不要叫著榕兒一起?”這日一早,喻君酌問道。

    周遠洄失明后,很多原本簡單的事情都變生疏了,喻君酌怕他好面子,于是前幾日用飯的時候都是自己陪著,不讓別人在場。

    但昨日他發覺周遠洄已經能很熟練的使用碗筷,哪怕看不見也能很從容的應付吃飯這件事,這才提出來讓周榕一起。

    “嗯。”周遠洄并未反對。

    早飯時,喻君酌便讓人把周榕帶了過來。

    經過此番,周榕變得越發懂事,用飯時又乖又省事,幾乎不用人照顧。

    “先前不是說要給榕兒找先生嗎?昨日劉管家已經打過招呼了,今日先生會來將軍府先教榕兒一堂課試試。”喻君酌朝周遠洄道:“一會兒,王爺要不要一起旁聽?”

    一旁的周榕一臉期待地看向父王。

    卻聞周遠洄道:“不必了,你去吧。”

    周榕有點失望,卻開口道:“榕兒自己去,哥哥陪著父王。”

    “不必。”周遠洄語氣放軟了些,解釋道:“父王正好要找譚將軍聊公務。”

    喻君酌原以為他不想陪著是不愿見外人,聽說他是找譚硯邦聊公務,這才放下心來。營中的公務想必已經積壓了不少,雖說譚硯邦和章獻他們都會處,但周遠洄愿意主動過問,這是一個很積極的表現。

    “好,那用過飯我先送王爺去書房。”喻君酌說 。

    “嗯。”周遠洄淡淡應了一聲。

    一家三口用過早飯,喻君酌牽著周遠洄把人送到了書房。

    周榕原本在一旁跟著,但很快被周遠洄抱了起來。

    這是周遠洄失明后第一次主動抱周榕,小家伙受寵若驚,摟著父王的脖子蹭了又蹭,像只撒嬌的小貓。

    譚硯邦被叫到書房時,又驚又喜。

    他還以為自家王爺當真會一蹶不振,沒想到短短幾日,對方就恢復了從前的氣勢。周遠洄穿著武服坐在書案后頭時,譚硯邦甚至有些恍惚,覺得王爺壓根就沒有失明。

    “營中如何?”周遠洄問他。

    “回王爺,營中一切如常。您剛中毒那日,王妃特意提醒過屬下,讓屬下安撫大營里的兒郎,并提醒章獻加強巡防。章獻前幾日傳來消息,說營中有弟兄得知王爺中毒一事后,揚言想替王爺報仇,但后來都被他安撫住了。”譚硯邦道。

    “淮郡呢?”周遠洄又問。

    “出事當日,王妃便讓屬下去知會過巡防營,城中亦有水師的人,各處都相安無事。郡守大人雖然來將軍府走過一遭,但被王妃攆走后也沒敢亂來。”譚硯邦道:“至于使團的人,王妃命屬下派人扣押在了驛館。”

    周遠洄垂眸不語,看不出情緒。

    “幾日前,王妃放走了上官靖,讓他去東洲尋找忘川的解藥,說是以一月為期。”

    “一月為期?”周遠洄抬眸,他雖然失明了,但眸光還是帶著慣有的壓迫感。

    “王妃原話說的是,若上官靖能找到解藥,大渝和東洲就能繼續和談。否則,否則他會命水師殺了使團的人祭旗,再讓水師打過玉滄。”譚硯邦說這話時,不由帶上了幾分慷慨激昂的語氣。

    周遠洄眉頭微挑,有些惋惜自己沒能親耳聽到這一幕。

    “王妃當真這么說?”

    “是啊,王妃一直在替王爺尋找解藥,先前去了好幾趟觀潮商會,總之能想到的法子他都讓人去試了。”譚硯邦道。

    “嗯。”周遠洄斂去眼底的情緒,開口道:“筆墨。”

    譚硯邦聞言忙找出紙筆,又幫周遠洄磨了墨。

    周遠洄從譚硯邦手里接過蘸了墨的筆,卻遲遲沒有落下。

    半晌后,他將筆遞給對方,開口道:“你來寫吧。”

    “是。”譚硯邦趕忙接過了筆。

    “問陛下,祁家當初被船幫牽連一事是否該有定論了?”周遠洄道。

    “只寫這一句嗎?”譚硯邦問。

    “嗯,不必多言。”此事周遠洄已經給皇帝去過不止一張條子了,但皇帝遲遲沒有批復。所以他此番不用多言,皇帝一看就知道他是何意。

    “王爺,寫好了。”譚硯邦放下筆。

    “著人送去京城,再抽一張紙來。”

    譚硯邦聞言又抽了一張紙鋪在書案上。

    “寫,和離書。”周遠洄道。

    “啊?”譚硯邦嚇了一跳。

    “和離書。”周遠洄又說了一遍。

    “王爺,您這是……”

    “寫。”周遠洄冷聲道。

    譚硯邦不敢再多言,只能依著他的意思寫。

    半晌后,譚硯邦收筆,依著吩咐取來了周遠洄的私印。

    “本王親自來。”周遠洄接過印拿在手里。

    譚硯邦幫他沾了紅色的印泥,引著他蓋下了印。

    “把京城的條子先發出去,然后拿著和離書,隨本王去一趟觀潮商會。”

    “王爺……”譚硯邦想說什么,但見自家王爺心意已決,只能把后頭的話又咽了回去。

    這些日子以來,王妃待王爺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他毫不懷疑,王妃肯定會心甘情愿陪著王爺到最后,所以他不明白周遠洄為什么執意要寫這封和離書。

    “要不然屬下差人傳個話,讓祁掌柜過來一趟?”譚硯邦問。

    “不必,本王親自過去見他。”周遠洄不容置喙道。

    無奈,譚硯邦只能帶著自家王爺去了商會。但今日祁掌柜碰巧不在商會,兩人又轉道去了祁府,這才找到人。

    祁掌柜聽門房通報時不由一驚,以為周遠洄眼睛好了。直到看到將軍府的馬車,才知道自己想多了,淮王殿下從前出門可沒坐過馬車。

    “王爺怎么親自來了?若是有事傳個話讓祁某跑一趟便是。”祁掌柜將人迎進了廳內。

    “無妨,本王多日沒出過將軍府了,今日正好出來走走。”周遠洄神態自若,看上去全然不像個失了明的人。

    “今日來找祁掌柜,是有兩件事情。第一件是祁家被船幫牽連一事,祁掌柜應該也知道,此案是先帝時處置的,陛下是先帝的兒子,不好隨便推翻當時的定論,因此才一直拖到現在。”周遠洄淡淡一笑:“如今本王瞎了,陛下應該不好意思繼續推脫了。若本王所料不錯,七日之內京城就會有旨意過來。”

    祁掌柜聽了這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當然盼著祁家的事情能盡快有個定論,這樣他就能名正言順地和自家外甥相認。可他沒想到此事拖到現在,竟是以周遠洄失明一事作為籌碼,才讓皇帝下旨。

    “王爺,祁某感激不盡,只是此番……”

    “祁掌柜不必多想,本王好不容易瞎了一回,恨不得能從皇兄那里多撈點好處呢,祁家這件事實在不算什么,況且這本就是你們應得的。”周遠洄一手摩挲著自己虎口的傷疤,突然有點走神,想到了喻君酌。

    少年似乎對他手上這條傷疤情有獨鐘,無論是白天還是夜里,得了空總喜歡摸一摸。

    “還有一件事。”周遠洄眸光黯淡了幾分,開口道:“先前祁掌柜去將軍府問本王,有朝一日若是有了別的心思,愿不愿意放了喻君酌。”

    “王爺……”祁掌柜似是意識到了什么。

    “譚硯邦,把東西給祁掌柜。”周遠洄說。

    譚硯邦從懷里取出了那份和離書,遞給了祁掌柜。對方接過,打開一看,表情很是驚訝。

    “王爺這是何意?”祁掌柜問。

    “本王已經在上頭蓋了私印,來日你只要讓喻君酌在這上頭也蓋了印,他便自由了。”

    祁掌柜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周遠洄竟是選擇在這個當口給他這樣一份東西。

    “王爺為何要把它給祁某?”

    “待京城的旨意下來,你就能和喻少師相認了。他自幼無人關懷,又已經和永興侯府決裂,你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周遠洄自嘲地一笑:“若是不趁著今日將這東西給你,只怕來日本王會反悔。”

    周遠洄深知,自己面對喻君酌一點辦法也沒有。

    無論他智上多清醒,只要靠近那個人,就不舍得放開了。所以他得趁著智占據上風時,先把自己的退路的切斷。他相信,祁掌柜會是這世上最為喻君酌著想的那個人。

    將這封和離書交給祁掌柜,再合適不過。

    當日,周遠洄并未久留,把該說的話說完便告辭了。

    祁掌柜拿著那份和離書半晌沒緩過神來,直到祁夫人過來安慰,他才收斂了情緒。

    “老爺不是一直不想讓君酌留在淮王府嗎?怎么拿到這和離書反倒不高興了?”祁夫人問。

    “淮王殿下中毒那日我去過將軍府,看到君酌失魂落魄,哭得眼睛都腫了。你覺得,淮王如今這般,君酌會在這和離書上蓋印嗎?”祁掌柜問。

    “老爺的意思是說,君酌對淮王殿下也……”

    “他尚且年幼,未必懂這些情愛之事。我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豈會讓他這個時候離開殿下?”祁掌柜嘆了口氣:“我擔心的都不是這些,我是怕王爺萬一當真熬不過去,君酌又在這個當口動了心思。”

    周遠洄做到這個份兒上,就連祁掌柜這個做舅舅的都說不出什么來。

    “那該如何是好?”祁夫人紅著眼睛問。

    “再多派些人出去,能去的都去,無論如何也要尋到侯先生。”

    從前祁掌柜是生怕自家外甥在淮王府里蹉跎一生,如今最怕的反倒是周遠洄撐不過忘川之毒。他心里清楚,若喻君酌喜歡男人,這一世便不可能像尋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

    周遠洄回到將軍府時,喻君酌正和劉管家一道送周榕的先生出去。

    “王爺!”喻君酌將人送走,快步到了周遠洄面前,伸手牽住了他。

    一旁的譚硯邦目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想起那封和離書,心里很不是滋味。

    “這先生姓王,為人還挺謙和的。今日他給榕兒講了一堂課,我與劉管家聽了都覺得還不錯,榕兒也喜歡,都沒打瞌睡。”喻君酌拉著周遠洄走到廳內坐下,又道:“我想著榕兒年紀還小,過了年也才六歲,功課不必那么緊,就安排上午下午各一個時辰,每隔五日休息兩日,王爺覺得如何?”

    “嗯,你定就行。”周遠洄道。

    “還有一事,榕兒在將軍府也沒有其他玩伴,我想著要不要看看營中其他將領,誰家里若有同齡的孩子一道送過來,還能給榕兒做個伴。”

    “嗯,此事讓譚硯邦去問吧。”

    “是。”一旁的譚硯邦領命而去。

    喻君酌隨手拈了一枚蜜餞給周遠洄,自己又拈了一顆塞進嘴里。

    “王爺方才出去了?”

    “嗯,辦了點事情。”

    “許久沒去碼頭了,王爺若是想出去,改日咱們一起去坐船吧?”喻君酌說。

    “你想去坐船?”周遠洄問他。

    “王爺不想去大營看看嗎?”

    “大營?”

    喻君酌攥著他的手,指尖又開始無意識摩挲他虎口的傷疤:“島上不是有溫泉嗎?那日我聽蔣太醫說……我多泡泡溫泉對身子有好處。”其實蔣太醫原話說的是周遠洄,而非喻君酌。

    “好,那便去一趟。”周遠洄答應了。

    “這兩日一直下小雨,等天晴了咱們便去。”

    喻君酌不想讓周遠洄一直在府里悶著,便想方設法想帶著人出去轉轉。而他左思右想,感覺周遠洄最想去的地方,說不定就是大營。

    他提前找劉管家打聽過,淮郡有溫泉的地方不少,他們一直沒去住過的淮王府里,就有一處溫泉。所以周遠洄若是不想去大營,在喻君酌提起溫泉時,就會順勢提議換個地方。

    若周遠洄沒有異議,他們就去大營。

    這場雨斷斷續續下了五六日才停。

    雨停了的次日是個大晴天,用過午飯后,兩人坐船去了大營。

    營中兒郎都知道周遠洄中毒一事,先前章獻好不容易才穩住了軍心。今日眾人原本都懷著憤懣之心,直至看到周遠洄那從容不迫的模樣時,才冷靜下來。

    他們的主帥從船上下來,熟練地躍上馬背,英姿不減半分,那模樣怎么看都不像是看不見的人。

    “王爺。”喻君酌一手搭在了周遠洄膝蓋上。

    坐在馬上的周遠洄俯身將人撈起來放在身前,把馬韁遞給了喻君酌。

    “記得我教過你怎么控馬嗎?”周遠洄在他耳邊問。

    “嗯。”喻君酌小聲道:“若是撞到哪里,王爺可別怪我。”

    “跑得好算你的,跑歪了算本王的。”周遠洄一手攬著懷里的人,輕輕夾了下馬腹,駿馬載著兩人朝營房急奔而去。

    喻君酌沒想到,淮王殿下竟然輕易就把“一世英名”交到了自己手里。若他今日帶著對方鉆了溝或者撞了樹,周遠洄豈不是要在全體水師兒郎面前丟人?

    不過就算丟人也無妨,反正他陪著周遠洄一起呢!

    喻君酌手里控著馬韁掌握方向,又怕又興奮。從前周遠洄幾次想教他騎馬,他都學得不太像樣,但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絲毫猶豫。

    身后的周遠洄牢牢地護著他,對他帶著全然的信任。

    水師的兒郎們看到這一幕,都不禁懷疑淮王殿下說不定比常人多了一雙眼睛,否則怎么可能看不見了還能縱馬?

    只有周遠洄知道,這一刻他的王妃便是他的另一雙眼睛。無論對方想帶著他去哪兒,一馬平川或頭破血流,他都甘之如飴。

    至少這一日,他可以允許自己貪心一點,暫時把智拋到腦后。

    “王爺,要到營房了。”喻君酌提醒他。

    “天黑了嗎?”周遠洄問。

    “沒有,太陽快落山了。”

    “那就多騎一段。”

    喻君酌不想讓他掃興,控著馬穿過了營房,朝著后方直奔而去。

    夕陽的余暉漸漸籠下,裹在兩人身上,暈染著少年人的恣意和男人的縱容。

    背后的海腥味和潮聲被遙遙拋在身后,周遠洄的世界里剎那間仿佛只剩喻君酌,但這對他而言已足夠了。

    馬兒一路狂奔,絲毫沒有疲倦。

    “找一處高一些的地方停下。”周遠洄說。

    喻君酌控著馬到了一處山坡下,示意周遠洄勒停了馬。

    “這里能看到海嗎?”周遠洄問。

    “到山坡上,能看到。”喻君酌說。

    周遠洄聞言跳下了馬,又把喻君酌抱了下來。

    兩人一前一后牽著手爬到坡頂,正好趕上了太陽沒進海平面前的那一幕。

    “太陽馬上就要落下去了。”喻君酌朝周遠洄道:“今天的夕陽,和我來大營的第一天一模一樣,你還記得嗎?那天你帶我去海邊看的。”

    今天的夕陽當然不會和那天一模一樣,但喻君酌希望周遠洄能在記憶里看到夕陽的模樣,于是就這么說了。

    “嗯。”周遠洄點了點頭。

    喻君酌轉頭,見周遠洄在“看著”自己。

    或者說,周遠洄只是轉頭朝向他,眸光帶著些許茫然。

    “你今日穿的什么顏色?”周遠洄問。

    “月白色的袍子,就是你之前找人幫我做的那套,和我來島上第一日穿的那件很像。”

    “發帶是什么顏色?”

    “綠色的,青綠色。”

    喻君酌拉著周遠洄的手,讓男人摸了摸他的發帶。

    周遠洄指尖在他的發帶上撫過,而后移向了少年的耳朵,繼而是臉頰,眉眼,鼻梁……最后,男人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按在了喻君酌漂亮的唇珠上。

    喻君酌感覺臉頰有些發燙,卻沒有躲開。

    “可以嗎?”周遠洄問。

    “什么?”喻君酌不解。

    周遠洄指尖輕撫過他的唇珠,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喻君酌一顆心狂跳,然而就在兩人的唇幾乎要觸到時,他一把推開了對方。

    周遠洄身體一僵,眸光迅速黯了下去。

    卻聞喻君酌小聲道:“有人,有人來了。”

    “王爺,王妃,晚飯好了。”章獻坐在馬上遙遙朝兩人喊道。

    周遠洄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眼底染著戾氣。

    章獻:……

    王爺這眼神,怎么比能看見時還嚇人?

    第45章  王爺難道要打我軍棍嗎?……

    章獻不像譚硯邦那么機靈, 壓根沒明白自家王爺的戾氣從何而來,還傻乎乎候在那里,一直等兩人從山坡上下來。

    兩人慢悠悠騎著馬回營, 此時飯堂里剛開了飯,所有兒郎都默契地等著。直到周遠洄和喻君酌入席坐下且拿起筷子, 他們才開始用飯。

    喻君酌發覺,在大營里的周遠洄和平時不大一樣,就像擱淺許久的龍重新回到了深潭里, 自在又放松。

    飯后, 周遠洄把營中的將領都召到了帥帳里。此番大渝和東洲和談不成, 僵持至今,雖說東洲不大可能有小動作,但水師還是防著點更穩妥。

    喻君酌知道他們在談公事,并未進去, 一直守在帥帳外等著周遠洄。直到他被凍得忍不住打了噴嚏,里頭的交談忽然停了, 章獻走了出來。

    “王妃, 王爺讓你進去。”章獻說。

    喻君酌并未多想,提步進了帥帳。

    帳內數位水師的將領, 一見他齊刷刷行了個禮,把他嚇了一跳。

    “怎么不進來?”周遠洄問。

    “我看你們在聊公事……”

    “過來。”周遠洄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喻君酌以為對方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忙走到書案后, 把手遞到了周遠洄手里。誰知男人什么都沒說, 只是把他凍得冰涼的手攥在了掌心捂著。

    在場的眾人神色各異, 有的垂首壓住了唇角的笑意,有的不好意思看抿著唇避開了視線,有的則像章獻一樣, 一臉麻木壓根沒把注意力放到兩人交握的手上。

    “剛才說到哪兒了?”周遠洄開口。

    “呃,啊……咳咳。”有一位將領回過神來:“說到玉滄的防守。”

    喻君酌有點不好意思,想抽回手,奈何對方攥得太緊。周遠洄則一臉平靜,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異樣,仿佛此舉在兩人之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玉滄的防守加一倍,但是不要把人壓在城內,免得玉滄的百姓惶恐反倒引起不必要的動亂。”周遠洄指腹無意識在喻君酌手上來回輕撫,嘴里依舊說著正事:“下個月本王會讓觀潮商會放一隊商船過來,屆時你們負責把他們送到玉滄。”

    眾人連忙應下。

    周遠洄又吩咐了一些瑣事,這才讓人散了。

    待其他人都離開,周遠洄才轉向喻君酌。

    盡管知道他看不見,但喻君酌還是覺得男人的“視線”很有壓迫感。

    “夜里冷,為什么要在門口候著?”周遠洄問。

    “我不知道王爺什么時候結束,就想著……”

    “怎么不進來呢?”

    “我,怕打擾你們。”

    周遠洄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下回再這樣,要罰的。”

    “罰什么?”喻君酌問:“王爺難道要打我軍棍嗎?”

    周遠洄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個笑,但很快收斂了神情。

    離開帥帳后,喻君酌回兩人住著的營帳里取了換洗的衣服,牽著周遠洄去了溫泉池。但周遠洄還恪守著從前的習慣,不愿和喻君酌一起沐浴。

    “為什么呀?”喻君酌不解:“這池子很大的,裝得下兩個人。”要不是因為聽了蔣太醫的話想讓周遠洄泡,他才懶得折騰這一趟呢。

    “本王,不習慣和別人一起。”周遠洄說。

    “那你先進去,我在旁邊候著。”喻君酌道。

    喻君酌大部分時候很好說話,但個別時候又很固執。比如現在,周遠洄知道如果自己不妥協,少年要么和他一起回去,要么一定會等著他。

    島上夜里涼,他舍不得。

    于是,周遠洄十分利索地脫了衣服,踏進了池中。見喻君酌沒有動作,他又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動作,喻君酌這才把自己剝.光也跟著進去。

    喻君酌挨在了周遠洄身邊,因此只要他略一動作,周遠洄就能感覺到池水的波動。

    “今晚有月亮嗎?”周遠洄問。

    “有。”喻君酌抬頭看了一眼:“還挺亮的。”

    周遠洄聞言擰了擰眉,往少年相反的方向挪了挪,不想讓對方看清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疤。

    喻君酌倒是沒太在意,還以為他是真的不喜歡同別人一起泡,所以主動又挪遠了些,最后直接換了一側池壁靠著。這樣一來,兩人便是相對而坐,喻君酌的腿伸開就能碰到周遠洄的腳。

    池水溫暖,浸潤得人四肢百骸都愜意無比。

    喻君酌倚在池壁上,舒坦得像只魚,在池底踩著周遠洄的腳一下一下地蹬著。他沒有別的心思,只是單純怕對方看不見心慌,這才給點肢體接觸。卻不知周遠洄被他踩得心煩意亂,直恨不得拽著腳把人薅過來,好好讓他長長教訓。

    “拿開。”周遠洄沉聲開口。

    “哦。”喻君酌收起腳,老實了。

    沒有了身體的接觸,周遠洄腦子又開始不受控制,只要聽到零星的水聲,便忍不住開始描摹喻君酌的動作。失明之前,他從來不知道人在看不見的時候,想象力竟會這么豐富。

    男人腦袋里的喻君酌不著寸.縷,在氤氳的水汽中皮膚白里透著粉,黑發半垂在肩上,發尾的水珠自肩頭一路向下,越過鎖骨和心口,直沒入池水。

    更惹眼的是喻君酌漂亮的唇,黃昏時他險些嘗到。這會兒被熱水一蒸,應該比平日里看著更紅一些,也更軟一些……

    周遠洄鼻間微微有些發癢,他抬手隨意一抹,感覺指縫間熱乎乎的。他又抹了一下,嗅到了血腥味……該死!

    這池里本來就熱,周遠洄的鼻血越抹越多。

    喻君酌很快發現了異樣,急忙湊過來取了布巾給他擦。但布巾沾了熱水,壓根止不住血,喻君酌只能起身想去附近找些涼水來。

    然而夜里看不清,喻君酌又太著急,跨出池子后一腳踩偏,重重磕到了腿。

    那場面,只能用兵荒馬亂來形容。

    喻君酌最后找到了涼水,不過人是被周遠洄強行抱回營帳的。

    “對不起,我原本想著帶你去泡泡溫泉能祛祛毒,沒想到弄成這樣。”喻君酌用浸了涼水的布巾幫周遠洄敷在額頭上,“是不是因為水太熱了?還是說,毒會從鼻子里出來?”

    “誰跟你說泡溫泉能祛毒的?”周遠洄問他。

    “蔣太醫說的。”不過對方說的是效果微乎其微,

    “所以你是為了我才說來泡溫泉?”

    “嗯。”喻君酌沒再否認。

    周遠洄心中熨帖,嘴上卻道:“若是泡泡溫泉就能把忘川之毒解了,蔣太醫何必費那些心思,把本王扔到池子里一天泡十二個時辰不就好了?”

    喻君酌也反應過來了,估計是自己纏著對方問得太多,把人問煩了,蔣太醫才隨口說了個法子想應付他。

    “腿破皮了嗎?”周遠洄問。

    喻君酌看了一眼:“沒破。”

    幸好磕到他的那塊石頭平整,沒破皮,只是磕淤了一塊。

    周遠洄把帕子取下來扔到一旁,去取了傷藥來。喻君酌發覺,周遠洄在克服了失明最初幾日的黑暗后,如今只要是在熟悉的環境里,都能很自如的行動。

    這需要有極強的意志力才能做到。

    大部分人哪怕熟知周圍的一切,一旦看不見就會變得很小心,不敢輕易邁出任何一步,唯恐原本平坦的地上忽然多出個絆腳的東西來。

    但周遠洄不是。

    只要他愿意,他隨時都有掌控一切的魄力。

    “褲子撩起來了嗎?”周遠洄問。

    “嗯。”喻君酌悄悄伸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確認他是真的看不見。

    周遠洄將藥膏在掌心化開,一手略一摸索找到了喻君酌膝蓋的位置,另一手慢慢覆上去,將藥膏涂抹均勻。

    “我自己來也行。”喻君酌道。

    “你的手沒有輕重。”周遠洄說:“剛磕傷的地方要格外注意,掌握不好力度可能會腫得更厲害。”

    “誰說我的手沒輕重?”喻君酌不服。

    “你的手有沒有輕重,本王能不知道嗎?”

    喻君酌一愣,瞬間反應過來了什么。

    上回周遠洄喝了酒,逼著他幫忙,他頭一回沒什么經驗,差點把人弄傷,沒想到周遠洄這么小氣,竟然記到了現在?

    “疼嗎?”周遠洄問他。

    “不疼。”喻君酌搖了搖頭。

    周遠洄的手掌溫熱寬厚,掌心薄繭擦過皮膚時帶起一陣微癢。喻君酌眸光落在那只手上,略一走神又想起了那晚的情形,當時周遠洄就是用這只手覆著他的手背,逼著他一直到最后一刻。

    想起周遠洄最后那一刻的低.喘,喻君酌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仿佛耳畔還停留著男人潮.熱的呼吸。而此時,周遠洄的大手,正在他的膝蓋上一下一下地打著圈。

    “唔?”喻君酌忽然曲起了膝蓋,一把扯過薄被蓋住身體,臉霎時紅了。

    “怎么了?”周遠洄不解:“疼?”

    “好了,不用再抹了。”喻君酌心虛道。

    “嗯,睡吧。”周遠洄起身把藥膏放好,又去洗了手。

    喻君酌蜷縮著身體躺在床上,伸手揉了一下,想盡快平息,奈何于事無補。他平日里很少遇到這種尷尬的局面,尤其是有另一個人在場。更棘手的是,對方收拾完就躺到了他旁邊。

    若是換了從前,周遠洄多半會去另一張小床上睡。但自從他失明后,已經被喻君酌纏習慣了。

    “怎么了?”周遠洄問他。

    “沒怎么,困了。”喻君酌說。

    “是嗎?”周遠洄沉默了片刻,沉聲問:“是不是覺得本王瞎了,就容易糊弄了?”

    “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喻君酌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周遠洄深吸了口氣,似乎是在斟酌著什么,良久他側過身在喻君酌耳邊道:“上回就同你說過,一直擎著會憋壞的。”

    “你,你怎么……”知道?

    喻君酌再一次懷疑,周遠洄是不是壓根沒瞎?

    “每次這樣的時候,你的呼吸會比平時快。而且你睡覺都會平躺,還喜歡抓著本王的手,但是現在你背對著本王。”周遠洄說。

    喻君酌抿著唇不吱聲,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原本他等一會兒就能平復,但周遠洄說話時貼著他的耳朵,氣息盡數噴在他耳畔,這讓他更難受了幾分。

    “從前,是不是沒有人同你好好說過這些?”周遠洄問。

    “說什么?”喻君酌茫然。

    周遠洄忽然想起來,他的王妃連什么是圓房都分不清。少年人長到十來歲以后,身體會有很多變化,喻君酌沒有父兄護持,身邊也沒有親近的長輩,又有誰能告訴他這些呢?

    “身體正常的男人,到了十幾歲以后都會經歷這些,有時候你早晨睡醒了也會這樣,這都是正常的,不用覺得難為情。”周遠洄一手在他手臂上輕輕摩挲著,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勵:“這種時候,如果一時難以平息,就紓解一下。”

    喻君酌兩只手攥著薄毯的邊緣,身體緊繃著,沒有做聲。

    “要我幫忙?”周遠洄問。

    “不用。”喻君酌立刻拒絕。

    “那你自己來。”

    “我,我等一會兒就好了。”

    喻君酌打定了主意要讓他自行平息,所以什么都沒打算做。

    周遠洄卻沿著他的手臂一路向下,將大手覆在了他手上,語氣帶著誘.哄:“你若是還不會,我可以再教你一次。不過……你最好是自己學會,總不好將來一直要別人幫忙吧?”

    周遠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語氣里帶著幾分冷冽。

    “喻君酌。”周遠洄語氣更重了兩分。

    喻君酌頂不住壓力,只能依著周遠洄的話。

    “慢慢來,不要傷著自己。”

    “唔……”喻君酌將腦袋埋在枕頭里,不想讓自己出聲。

    他原以為讓周遠洄幫忙已經是最難為情的局面了,沒想到當著對方的面自己動手,那感覺更令人難堪。

    盡管周遠洄看不見。

    但對方的氣息卻牢牢包裹著他,令他渾身都止不住發.燙。

    ……

    “怎么又哭了?”周遠洄問。

    結束后,喻君酌失神地抽泣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時哭了出來。

    “這次我可沒欺負你。”周遠洄幫他拭去頰邊的淚痕,又取了巾帕來幫他清:“自己學會了,往后就不能隨便找別人幫忙了,記住了嗎?”

    “我沒有隨便找別人幫忙。”喻君酌說。

    “嗯。”周遠洄扯過被子幫他蓋好:“要記住,這世上多得是比本王心思更壞的人,往后別輕易讓人騙了。”

    喻君酌覺得周遠洄話里有話,一時卻沒想明白是何意。

    周遠洄伸手摸到燭臺,滅了燭火。

    帳內陷入黑暗。

    喻君酌依偎在他身邊,很快便沉沉睡去。

    三日后。

    兩人回到淮郡。

    喻君酌剛下了船,遠遠便看到祁掌柜和祁夫人正候在碼頭上。

    夫妻倆見了他匆匆迎上來,看上去似是欣喜,但不知為何眼底又有些泛紅。

    “祁掌柜和祁夫人是來碼頭接人嗎?”喻君酌問。

    “是……”祁掌柜很少有說不利索話的時候。

    周遠洄立在一旁聽著,面上沒什么表情,但心中已經猜到了答案。陛下到底還是念著兄弟情分,這次沒再推脫,給祁家平反的旨意應該是下來了。

    “喻少師可還記得船幫當年的遭遇?祁家受到牽連被罰沒了家產,昨日有人送來了陛下的旨意……陛下不僅下令歸還祁家當時被罰沒的家產,還特允觀潮商會協助淮王殿下統領淮郡船運事宜。”祁掌柜朝喻君酌道:“祁家當年所受的牽連,今日算是徹底撇清了。”

    喻君酌聞言很是高興,忙道恭喜。

    “祁家能有今日,多仰仗淮王殿下和喻少師。”祁掌柜道。

    “這是祁家應得的,祁掌柜不必客氣。”周遠洄語氣淡淡。

    “今日家中特意擺了宴席,不知淮王殿下和喻少師可否賞光?”祁夫人開口。

    喻君酌聞言看向了周遠洄,便聞對方道:“正好喻少師很喜歡祁府廚子的手藝。”

    祁掌柜夫妻二人聞言很是高興,引著喻君酌和周遠洄上了祁府的馬車。

    原以為祁府會很熱鬧,到了地方卻發現并沒有張燈結彩,也沒有大肆慶祝。廚房備了席面倒是真的,滿桌都是喻君酌愛吃的菜。

    “豐兒出去了尚未回來,不然今日就團聚了。”祁掌柜說。

    “祁豐此番幫著尋找侯先生實在辛苦,等他回來我和王爺定會好好款待他。”喻君酌道。

    “這算不得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一頓飯吃完,祁掌柜對喻君酌的稱呼已經變了,不再張口閉口喻少師:“這幾日淮郡天氣又涼了幾分,你身子不好別受了涼。”

    “嗯。”喻君酌瞥見祁掌柜微紅的眼眶,心中十分疑惑。

    此前他已經習慣了祁家過分的熱情,但今日祁掌柜和祁夫人的態度又變了,不再是過分熱情,反倒是感慨萬千的樣子。他都懷疑下一刻夫妻倆就要抱頭痛哭。

    不過想想祁家終于平反,這情緒倒也說得過去。

    “君酌,吃飽了嗎?”祁掌柜問。

    “嗯,祁掌柜府上的廚子手藝還是那么好。”

    “我想帶你看一眼東西,可否隨我來一趟。”祁掌柜起身道。

    喻君酌有些不解,下意識看向了周遠洄:“王爺……”

    “去吧。”周遠洄說。

    喻君酌這才起身,跟著祁掌柜去了后院。

    在他身后,周遠洄那雙什么都看不見的眼睛,一直循著他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周遠洄知道,過來今日,喻君酌就不再是無依無靠的少年了。

    祁掌柜帶著喻君酌穿堂過院,停在了祁府的祠堂外。

    喻君酌記得這個地方,上次他和成郡王一起來祁府,祁豐不知怎么的,非要拉著他進去拜一拜,還說什么來都來了。

    要不是祁掌柜攔著,當時他就進去了。

    “這里頭擺著的,有船幫的故人,也有祁某的親人。”祁掌柜推開了祠堂的門,轉頭看向喻君酌:“君酌,進來看看。”

    喻君酌擰了擰眉,總感覺哪里不對勁。但周遠洄方才沒有攔著他,那就說明祁掌柜的舉動是對方默許的。他就算對祁掌柜沒有全然的信任,但對周遠洄卻沒有懷疑。

    于是他只猶豫了一瞬,便提步進了祠堂。

    祁掌柜取了香遞給他,喻君酌眸光在屋里的排位上掃過,不由一怔。

    祁家祠堂正中偏左的位置上,擺著一個單獨的牌位,上頭寫著一個他很熟悉的名字。喻君酌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凝神仔細瞧了一眼,沒有錯……那是他母親的名字。

    祁小婉。

    “祁掌柜,這位……”

    “那是我妹子,十六年前船幫出事時,她正懷著身孕。”

    喻君酌心頭一震,看向祁掌柜,眼底滿是錯愕。

    “后來……”

    “后來怎么了?”喻君酌顫聲問道。

    “后來她難產,生下了一個男孩。”

    “十六年前,十六年前……”

    喻君酌怔怔看向那塊牌位,忽然明白了什么。難怪祁掌柜第一次見他就那般反常,還時不時關心他和周遠洄的婚事,祁豐第一次見他時還不怎么客氣,隔了一日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難怪周遠洄帶他從大營回淮郡的第一日,去的是觀潮商會……

    過去種種的不尋常,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你是……”喻君酌看向祁掌柜。

    “孩子。”祁掌柜看著眼前的外甥,不由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喻君酌眼淚奪眶而出。

    他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人這么喚他……

    另一邊。

    譚硯邦從祁府接回了自家王爺。

    但他家王爺一直沉著臉不做聲,看起來頹喪又陰郁。

    譚硯邦當然知道原因,昨日京城的旨意下來時,他就料到過會有這一天。

    祁家終于得到了想要的清白,祁掌柜當場認了外甥,拿出那和離書簽字畫押,自此淮王妃又變成了喻小公子,和他們淮王府再無干系。

    “王爺,說不定王妃……”

    “閉嘴。”周遠洄不太想聽他說話。

    “那,咱們回將軍府嗎?”

    “不回。”

    周遠洄身上戾氣無從發泄,不想回去嚇到周榕。

    “那王爺想去哪兒?”譚硯邦也不知該找個什么地方,讓自家王爺發泄一番。他腦子飛速運轉,試圖在淮郡找到個冤大頭,否則王爺這怒氣說不定就會落在他頭上。

    一炷香后,周遠洄帶著譚硯邦出現在了郡守府。

    郡守大人那日帶著人去將軍府走了一遭,事后知道淮王殿下還活著,整日膽戰心驚,生怕對方找上門算賬。沒想到,躲了這么久,還是沒躲過這一劫。

    不過他很聰明,在門房通報淮王大駕時,他著人把高尚書和杜侍郎叫了過來。既然人是一起得罪的,不能讓他一個人受過。

    又過了一炷香后,高尚書和杜侍郎齊齊出現在了郡守府。

    周遠洄一言不發地坐在廳內,身邊站著譚硯邦,活像是閻羅王身邊守著個黑無常。

    郡守和高尚書、杜侍郎立在廳中,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像極了伸著脖子等待發落的死囚。其實那日從淮王府出來他們就后悔了,偏偏那日他們豬油蒙了心,要去惹這大渝最不該惹的人。

    這最不該惹的人,自然是喻君酌。

    淮郡人人都知淮王殿下待王妃猶如心肝,若是惹了淮王,對方心情好說不定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惹了王妃,王爺豈會輕饒?

    三人汗流浹背,幾次想開口解釋都欲言又止。只因周遠洄坐在那里氣場太強,竟是無人敢第一個開口打破沉默。

    看淮王的神情,今日怕是輕易過不去了。

    一盞茶過去。

    又一盞茶過去。

    周遠洄始終不發一言。

    三人站在廳中便如受刑一般。

    杜侍郎還好一些,年紀尚不算大,人也干練,身體底子還不錯。高尚書就不太好了,他身形略有些發福,平日又缺乏鍛煉,眼看幾乎支撐不住,幾欲暈厥。

    郡守一邊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打著腹稿,想著王爺若是發難他該如何狡辯?事情本就是高尚書攛掇的,那日他不過是半推半就……實在不行,找王妃求饒?

    就在此時,外頭門房突然來報,說王妃來了。

    一直沉著臉的淮王殿下眸光一動,如冰山崩裂,瞬間有了生氣。

    “王爺呢?”外頭傳來了少年的聲音。

    周遠洄不及多待片刻,大步邁出了廳外。

    “王爺。”喻君酌走近前來,拉住了周遠洄的手。

    “你怎么來了?”周遠洄強作鎮定,另一只垂著的手卻緊張地微顫了一下。

    “王爺……”喻君酌聲音還帶著鼻音,明顯是剛哭過。他緊緊攥著周遠洄的手,既委屈又欣喜的哽咽道:“我有舅舅了!”

    少年的一滴眼淚落在周遠洄手上。

    周遠洄被燙了一下,心霎時軟成一片。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好的,壞的。

    唯獨沒想過……

    喻君酌和舅舅相認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千方百計地找到他,朝他分享。

    第46章  含住他的唇珠輕輕咬了一……

    喻君酌在見到周遠洄之前, 尚能勉強冷靜,這一刻卻再也抑制不住。

    他初時只是小聲哽咽,哭著哭著就變成了抽泣。

    他一個人孤零零在這世上活了十六年, 雖有父兄卻無親情可言。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再有與他血脈相連之人,誰知一夕間竟得知自己還有個舅舅。

    永興侯因為一句“克父克母”將他送出京城, 唯恐被他沾染一絲晦氣。祁掌柜卻愛他護他,直等沒了后顧之憂才敢與他相認,不愿給他帶去一丁點危險。

    “王爺……祁掌柜是我舅舅。”喻君酌哭著說:“我終于有舅舅了。”

    “嗯, 本王知道。”周遠洄抬起手, 慢慢觸到少年的臉, 幫他擦了擦眼淚。

    這一刻,喻君酌紛雜的情緒洶涌而出,將腦袋埋在周遠洄肩上放聲哭了出來。

    他這一哭,廳內三人如遭雷擊。淮王殿下今日本就心情不佳, 結果賬還沒開始算呢,王妃又跑來哭訴, 這么下去他們焉能好過?

    若是放在從前還好說, 周遠洄現在中毒瞎了,就算教訓人失了手鬧出人命, 想必皇帝也會縱容。郡守直接癱坐在地,高尚書臉色一白暈了過去, 只有杜侍郎面色煞白地強撐著。

    然而三人并未等到淮王殿下的怒火。

    周遠洄在他們煎熬之際, 已經攜著自家王妃離開了。有些舊賬可以等心情不好的時候慢慢再算, 但淮王妃哭了, 卻不能不立刻哄。

    馬車上,喻君酌情緒已經稍稍恢復,只紅著眼睛小聲啜泣。周遠洄坐在一旁, 終是沒有克制住,將人輕輕攬在了懷里。

    “王爺……”喻君酌甚少與他這般親近,有點別扭。

    “哭吧,這里沒有旁人,本王也看不見你。”

    “是不是很丟臉?”

    “老三也成天哭鼻子,你笑話過他?”

    喻君酌想了想,答道:“有時候會有一點點。”

    “呵。”周遠洄無奈一笑:“本王不會笑話你,想哭便哭。”

    喻君酌吸了吸鼻子,沒再繼續哭,卻也沒從周遠洄懷里起來。他平日里沒有這樣的機會靠在另一個人懷里,從小到大,他幾乎不記得有誰這樣抱著他安慰過。

    就算今日舅舅安慰他,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少年人長到這個年紀,不太可能再獲得長輩的擁抱了,哪怕是像舅舅一樣親近在意的長輩。

    雖說從前他和周遠洄也有過許多身體接觸,但那些大都不能算是擁抱。喻君酌不知道下一次這樣的機會要等多久,所以他想多靠一會兒。

    “和你舅舅都說了什么?”周遠洄問。

    “也沒說什么,他帶我看了我娘親的牌位。王爺,你知道嗎?祁府的祠堂里,也擺著我娘親的牌位。”喻君酌說:“不知道劉管家有沒有同你說過,其實京城的淮王府……”

    “歸月閣里也有你娘親的牌位,你是想說這個嗎?”

    “嗯。”喻君酌眼圈又有些泛紅:“當時……”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稍稍有些心虛,并未繼續再說下去。周遠洄也頗有默契沒追問,主動轉移了話題:“怎么不和祁掌柜多說會兒話?”

    “原本是想先告訴你一聲,但是我出來找你沒找到,祁府的小廝說你走了。我以為出了什么事情,就回了將軍府,但劉管家說你沒回去。”喻君酌和周遠洄一起去的祁府,驟然見不到人有些擔心,只能出來尋找:“幸好遇到了巡防的士兵,同我說王爺去了郡守府。”

    周遠洄心里一熱,問他:“所以你就把剛相認的舅舅拋下,跑出來找本王了?”

    “我不知道你去了哪兒,你也不說一聲就走了。”喻君酌語氣有點埋怨,身體卻很誠實地換了個姿勢,以便能更好的貼著男人寬闊的胸膛。

    擁抱的感覺確實很好,不像騎馬的時候總是會隨著馬的奔跑若即若離。而且周遠洄肩膀寬闊,可以輕而易舉地就把他攏在懷里,特別有安全感。

    喻君酌忍不住想,他們成婚這么久了,怎么王爺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抱過他呢?他記得之前和周遠洄去花樓時,見過的那些男男女女總是恨不得黏在一起,是不是因為他是男子,身體不像女子那么柔軟,抱著不舒服?

    他一時之間也忘了繼續哭,開始琢磨起了很奇怪的念頭。

    周遠洄聽他不說話,只當他還在委屈,不禁有點自責。在周遠洄的設想中,若喻君酌和祁掌柜相認后依舊打算回將軍府,頂多問一句他的下落,找不到人就自己回去了。

    他沒想到喻君酌會滿城找他。

    或者說,他不太愿意預設自己在喻君酌心里會那么重要,重要到遇到高興的事情第一個念頭竟是找他分享。

    “我以為祁掌柜會留你住下,看得出來他很疼你,一定有很多話想同你說。”周遠洄甚至想過,祁掌柜會勸說喻君酌簽下那份和離書,盡管以祁掌柜的為人,不太可能做出這種落井下石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有點鉆牛角尖了。

    他只是不想給自己太多不該有的念想,忘川之毒不會那么輕易找到解藥,他可能連這個年都過不去。所以他不敢,更不能讓喻君酌在這條路上走得太遠。

    最好的情況是,喻君酌能在意他,但是又別太在意,等他死了以后,為他哭一場,難過幾日,然后就能心安得去過自己的人生。

    如果再多要一點,那就是將來對方偶爾會想起他。

    “王爺,那我現在能再去舅舅家嗎?”喻君酌問。

    “哭成這樣跑過去,祁掌柜還以為本王欺負你了。”周遠洄想了想,朝馬車外的譚硯邦吩咐道:“讓人去祁府遞個帖子,請祁掌柜和祁夫人明日來將軍府做客。就說王妃今日累了,先不過去叨擾。”

    “是。”譚硯邦當即領命而去。

    回到將軍府后,喻君酌依舊有些恍惚。今日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就跟做夢一樣,他生怕一覺醒來發現這都不是真的。

    “怎么不說話?”周遠洄開口。

    “王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件事嗎?”

    周遠洄想了想,說:“本王來淮郡后,是祁掌柜主動找過來的。”

    “也對,我嫁入王府的事情,整個大渝都知道,舅舅自然也聽說了。”

    實際上,當初是周遠洄主動找的祁掌柜。

    在京城得知喻君酌母親的死因后,周遠洄就讓人順便查了祁家還活著的人,得知祁掌柜名下的觀潮商會,恰好參與了造船一事。

    否則以祁掌柜那樣謹慎的性子,若非周遠洄主動提起,他肯定不會攀附,會一直等到船幫的事情重新定論才敢找上門。

    “難怪舅舅第一次見面就待我那么好。”喻君酌說。

    “我怎么記得當初有人說祁家上下都怪怪的?”周遠洄挑眉。

    “誰說的?祁家人哪里怪了?”喻君酌睜著眼說瞎話,“反正我沒說過。”

    “嗯,不是你說的。”周遠洄忍著笑道。

    喻君酌心情好,唇角一直揚著,眉眼微彎,就連聲音都比平日里更輕快:“祁掌柜是我舅舅的話,那祁豐就是我表哥。我也有表哥了,可惜他現在不在淮郡,等他回來以后定然也會高興吧?”

    他說罷才反應過來:“不對,他早就知道,不然以前不會對我那么好。”

    “有舅舅了,高興嗎?”周遠洄問他。

    “嗯。”喻君酌重重點頭,“今日是我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周遠洄聽了這話眼底有些黯然,卻未說什么。他沒什么好失落的,兩人成婚時,喻君酌并不認識他,在大營第一次見面時只有他知道是重逢,后來……似乎的確沒什么值得太高興的日子。

    至少對喻君酌來說是這樣吧?

    他不知道的是,還有一日喻君酌沒好意思說。周遠洄中毒昏迷之后,蔣太醫來到將軍府保住了他的性命,那一日對喻君酌來說,也曾是最高興的一日。

    彼時的失而復得,甚至比今日更讓人慶幸。

    喻君酌的快樂持續了很久。

    直到入夜后查看周榕課業時,他聲音都還是輕快的。

    “哥哥。”周榕心思單純,不會像自家父王那般口是心非,他想什么便會問出來:“你有了舅舅,還會喜歡我和父王嗎?”

    “當然,哥哥永遠最疼你。”喻君酌捏了捏他的小臉蛋。

    “真的嗎?那哥哥的舅舅對哥哥很好,你也會最喜歡榕兒嗎?”他又問。

    “會。”喻君酌耐心朝他解釋:“喜歡是不會越分越少的,祁掌柜是我的舅舅,但你永遠是榕兒呀。你從前最喜歡你父王,后來我嫁進王府,你會因為喜歡我,就不喜歡父王了嗎?”

    小家伙趕緊搖頭:“榕兒喜歡父王,也喜歡哥哥。”

    “所以哥哥也會一直喜歡榕兒。”喻君酌認真地道。

    周榕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顆心很快放回了肚子里,沒了任何惶恐。周遠洄在一旁安靜聽著,指腹不住摩挲著虎口的傷疤,也不知在想什么。

    次日,祁掌柜和祁夫人來將軍府做客。

    周遠洄全程陪在席間,只是沒怎么說話。

    這頓飯喻君酌吃得很盡興,一邊是舅舅和舅母,另一邊是周遠洄和周榕,這讓他第一次體會到了“三代同堂”的感覺。在旁人看來這或許是十分尋常的場面,但喻君酌卻活了兩世才等來這一天。

    “有件事情,我想同你和王爺商量一下。”飯后,祁掌柜開口道。

    “舅舅但說無妨。”喻君酌放下了茶盞看向他。

    “觀潮商會成立已有許多年,涉及的很多事情都比較復雜。此番陛下下旨,說讓商會協助王爺重整淮郡行船事宜,我想著與其依舊以觀潮商會的名義,倒不如重設一個商會,記在君酌的名下,主要負責船運一事。”

    “這……”喻君酌有些驚訝:“舅舅,我不懂經商,只怕不太合適。”

    “不懂可以慢慢學嘛,有舅舅在你怕什么?何況我朝沒有官員禁止經商的說法。 ”

    喻君酌擔心的倒不是這些,他是怕此事牽扯到周遠洄。但見祁掌柜頗為熱切,他并未當場回絕,只說要和周遠洄再商量一番。

    “你有顧慮。還是不喜歡?”送走祁家夫婦后,周遠洄問。

    “淮郡的船運一旦步入正軌,不是一件小事。”喻君酌斟酌了半晌,又道:“淮郡畢竟是你的封地,我若再沾手船運的事,會不會不合規矩?”

    “你指的是誰的規矩?”

    “我怕……京中會有人忌憚。”

    若是換了從前,喻君酌肯定不敢在周遠洄面前提這個話題,皇帝和淮王畢竟是親兄弟,他一個外人說這話不就等于挑撥離間嗎?

    但現在他早已把自己當成了淮王府的人。

    “我朝船運自船幫落罪后抑制了這么多年,如今陛下既然決定重開,定然是打算大大闊斧。若他忌憚,就不會下旨讓本王和觀潮商會聯手,你以為他不知道祁掌柜是淮王妃的舅舅嗎?”還有一點周遠洄沒說,若他的毒解不了,幾個月后一命嗚呼,屆時沒了淮王,就更不值得忌憚了。

    “倒是我小人之心了。”喻君酌訕訕。

    “放手去做吧,不必擔心。”周遠洄說。

    “可是我不會經商,讓我算個賬什么的還行,經營一個商會我哪兒成啊?”喻君酌覺得京城那幾家鋪子他都還顧不過來呢。

    “你外租曾經就是靠船幫發的家,你娘親幼時也是在船幫長大的,做生意對你來說不是難事。何況祁掌柜不是說了嗎?一切有他,你只管去做,他自會給他兜底。”

    喻君酌聽了這話,稍稍有些心動。他忍不住想,若母親尚且在世,定然也希望自己能跟著舅舅做點什么吧?

    幾日后,祁掌柜又著人傳了話,讓喻君酌去府里用飯。

    喻君酌猜到了舅舅的心思,沒再推脫,但他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有淮王府的招牌,新商會起步會容易一些,所以我答應入股商會。但商會也不能只記我自己的名,要把表哥也一起記上。至于商會起步需要的銀兩,我和表哥各出一半。”

    “君酌……”

    “舅舅,你聽我說完。”喻君酌抬手打斷祁掌柜:“陛下賞了我不少銀子,我還有俸祿,實在不夠也還有王爺的私庫呢。我知道舅舅疼我,可我平日里又不愛揮霍,留著銀子也沒別的用處,倒不如拿出來走動走動,這樣我心里也高興。”

    祁掌柜無奈一笑,并未再堅持。在他看來,喻君酌與祁豐都是一樣的,他若再爭執反倒顯得生分。這兩兄弟若是真能一起做點什么,他這個當爹當舅舅的,自然欣慰。

    “你方才的想法,可有和王爺說過?”祁掌柜問。

    “說過一部分,王爺的意思銀子全由他來出,但我想著舅舅肯定不愿意。”

    “那是自然,我送我外甥一個商會,若是不叫我出銀子,那還湊什么熱鬧?”

    “所以我就折中了一下,想著不如和表哥一起,反正我也要從頭學嘛。”

    祁掌柜點了點頭,又旁敲側擊:“王爺待你倒是不錯。”

    “嗯。”喻君酌點了點頭,“若非嫁給王爺,我或許就見不到舅舅了。”

    如果不是嫁進淮王府,喻君酌多半會被永興侯再次送到武訓營。就算他想反抗,在無人庇護的情況下,只怕也得脫層皮。

    更何況暗處還有想要取他性命的人……

    “我聽說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只后悔沒能早點把你接來。”祁掌柜抿了一口酒,看起來很是懊惱:“當初我也托人打聽過,聽說你娘生了個男孩,我想著你是永興侯的嫡子,他再怎么絕情也不至于薄待了你……”

    “他待我娘都那般無情,更何況是我。”喻君酌苦笑。

    “我聽王爺說你在鄉下過了十六年,定然受了不少苦吧?”

    喻君酌怕他難過,笑道:“我爹和我那兩個兄長都不待見我,若我在永興侯府長大,只怕會受更多磋磨。鄉下雖然寂寞了些,但莊子里的人都不怎么苛待我,反倒讓我過得挺自在。”

    祁掌柜豈會聽不出他這話是在寬慰自己,不禁更加心疼。

    “往后有舅舅在,絕不會再叫你受委屈。”

    “我知道。”喻君酌吸了吸鼻子,心中十分熨帖。

    舅甥倆自相認后一直沒有機會單獨暢談過,今晚祁夫人特意沒過來,還讓人給他們備了酒。喻君酌雖然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難得陪舅舅喝酒,便也沒顧忌。

    將軍府。

    周榕已經睡下了。

    周遠洄立在院中,一言不發,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王爺,屬下著人去祁府問問?”譚硯邦道。

    “問什么?他好不容易去一趟,不要打攪他。”

    “那……王爺不休息?”

    “本王不困。”

    譚硯邦想了想,“興許王妃今夜就在祁府住下了呢?”

    “嗯,這么晚了,夜露重,住下也好。”周遠洄說。

    譚硯邦嘆了口氣,心道王爺嘴上說住下也好,但人就是等著不睡覺,這到底是想讓王妃留在祁府,還是想讓人回來?

    直到后來,祁府的人來傳話,說喻君酌飲了酒,留宿在祁府。

    周遠洄聽了傳話沒有應聲,轉身大步進了屋。譚硯邦跟在后頭,提議道:“要不屬下親自去,把王妃接回來?夜露重,給他蓋個毛毯,應該不會著涼。”

    “你沒聽到祁府傳的話嗎?”周遠洄冷聲道。

    “是。”祁掌柜都把人留下了,再去接確實不妥。

    譚硯邦當真是沒轍了。

    他懷疑忘川傷的不止是王爺的眼睛,順便也傷了腦子。王爺明明恨不得把人綁在身邊,又總是表現得克制冷靜,也就他整日跟在旁邊能看得明白。

    “王爺……”

    “出去,關門。”

    譚硯邦只能退了出去。

    然而就在這時,門房又忽然來報,說王妃回來了。

    不等譚硯邦反應,剛關上的房門啪一聲又打開了。

    “王爺?”譚硯邦嚇了一跳。

    “讓開。”周遠洄如履平地下了石階,大步迎了出去。

    譚硯邦跟在后頭都看傻了,他家王爺不是看不見了嗎?為什么比他走得還快?

    喻君酌喝得并不算多,祁掌柜心疼外甥,不舍得讓他喝太多。但架不住他酒力太差,幾杯酒下肚人就不分東西南北了。

    “舅舅,我不住下了,我得回家……”喻君酌被周遠洄抱著,嘴里還在念叨。周遠洄被他口中“回家”這個字眼取悅到了,面上因為等待太久積攢的陰霾,立刻散了大半。

    “不住……”喻君酌說。

    “為何非要回去?”周遠洄問他。

    “唔?”喻君酌伸手摸了摸周遠洄的臉:“舅舅,你怎么變英俊了?”

    周遠洄抱著人進了屋,又讓人打了水來,給他擦臉和手:“告訴我,為何非要回去?”

    “為何非要回去?唔……因為,王爺怕黑。”

    “……”周遠洄手上動作一滯,第一次知道自己怕黑。

    喻君酌喝多了話多,但來來回回也就那么幾句,一會兒說要回家,一會兒說得回去陪王爺睡覺。

    周遠洄哭笑不得,問他:“你方才在你舅舅面前,也說要回來陪本王睡覺?”

    “舅舅,不難受,王爺待我好。”喻君酌喃喃道。

    “王爺如何待你好?”周遠洄低聲問。

    “他,把我帶回去……幫我治傷。”

    周遠洄一手在少年臉上輕輕撫過,心中又開始描摹對方此時的模樣。他記得,喻君酌喝了酒以后面頰會變得很紅,眸中會盈著水光,看上去可憐又乖順。

    “你喜歡王爺嗎?”周遠洄問他。

    “唔……”喻君酌不知是應聲,還是無意發出的低喃。

    “如果王爺死了……”

    “王爺不會死。”喻君酌打斷他。

    “萬一死了呢?”

    “是我克死的嗎?”他語氣中透著悲傷。

    周遠洄伸手在他眼角一摸,果然摸到了眼淚。

    “不哭,沒事了。”周遠洄有些后悔,不該這么逗他。

    “他們說我命里帶煞,都是我害的……王爺是為了救我。”

    周遠洄把人攬在懷里,不禁有些懊惱,他從不知道喻君酌竟一直在自責。那日的刺客本就是沖著他來的,若沒有對方出言提醒,他也未必能躲過。

    喻君酌窩在他懷里,總算慢慢平靜下來,呼吸變得均勻。

    周遠洄一直等著人睡著,小心翼翼湊近,在少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喻君酌的唇很軟,帶著點微涼的觸感,周遠洄碰了一下覺得不夠,又貼上去親了親。

    “嗯……”睡夢中的人無意識輕哼了一聲。

    周遠洄心神一蕩,含住他的唇珠輕輕咬了一下。

    “救命!”喻君酌抬手亂揮了兩下,夢囈道:“有東西……咬我。”

    周遠洄:……

    第47章  情郎?

    喻君酌因為喝了酒的緣故, 一覺直睡到次日晌午才醒。

    劉管家怕他難受,特意讓人給他煮了暖胃的湯。

    “王爺呢?”喻君酌洗漱過后獨自用了早飯,朝劉管家問:“怎么沒見王爺?”

    “王爺一大早就去書房了, 跟譚將軍聊公事呢。”劉管家說。

    “我昨晚怎么回來的?”

    “祁府的人送回來的。”劉管家笑道:“原本祁掌柜已經著人來知會說你不回來了,但你不愿留在祁府, 說是不放心王爺。”

    喻君酌記憶斷斷續續,大部分細節都記不清了,只記得半夜睡覺時有什么東西在咬他, 還咬了好幾次。

    “王妃怎么了?”劉管家見他神色異樣, 問道。

    “沒, 沒怎么。”喻君酌起身去銅鏡前照了照,發現自己的嘴巴并沒有異樣。

    將軍府里肯定不會有亂七八糟的東西。

    昨晚,興許是他做的夢吧。

    用過飯后不久,上回給喻君酌裁衣裳的裁縫又帶著徒弟上了門, 說是要給喻君酌和周榕裁冬衣。

    “淮郡的冬天不像京城那么冷,但冷起來也不好受, 還是得穿得暖和一些才好。”劉管家道。

    “我身量應該沒怎么變, 給榕兒好好量一量,他長得快。”喻君酌說。

    裁縫這趟上門不止是量尺寸, 還取了好些料子來,讓喻君酌選一選衣料和顏色。喻君酌讓周榕自己選了顏色, 他則只挑了素雅的顏色。

    不過他很快想起周遠洄喜歡鮮亮的顏色, 便又挑了紅色。

    “去讓王爺也選一選顏色吧。”喻君酌說。

    “王爺吩咐了, 說他不要。”劉管家道。

    “為什么?”

    “呃……這個, 老奴倒是沒問。”

    “王爺是有冬天穿的新衣服?”

    “王爺前幾年冬天大都是在南紹過的,淮郡府里還真沒什么冬天穿的衣裳。”

    喻君酌擰了擰眉,又看了一眼那些料子, 朝裁縫道:“王爺的尺寸你應該都有吧?照著他先前做武服時選的顏色,各做一身。”

    “好嘞。”那裁縫忙應下。

    劉管家給了賞錢,又著人將他們送出了將軍府。

    “王妃,有件事情老奴有些拿不定主意,還得請王妃費費心。”劉管家說:“這個月十九是王爺生辰,咱們是在府里擺酒給王爺慶賀,還是去酒樓?若是擺酒,要請那些客人?”

    “王爺生辰?”

    “是啊,頭幾年王爺在南紹,也沒怎么在王府過生辰。有一年他倒是在京城,但陛下在宮里給王爺擺了宴,所以府里沒再操辦。”

    淮王殿下生辰,該怎么過?

    喻君酌在這種事情上沒有任何經驗,他從小到大都沒人給他慶祝過。

    “這個我也不大知道,要不你做主吧,在府里擺個宴,賓客……到時候問問王爺的意思。”喻君酌想了想,又問:“尋常人家過生辰,都是怎么過?”

    “就是擺個宴慶祝,再送個賀禮什么的,也沒多大稀奇。”劉管家說。

    “賀禮?”喻君酌問:“王爺喜歡什么賀禮?”

    劉管家不由失笑:“這賀禮自然要是王妃自己挑的才有意義,老奴覺得,王妃不管送什么,王爺都會高興的。”

    自己挑賀禮?

    喻君酌沒收到過賀禮,自然不會知道該送旁人什么。

    但這是他們成婚后周遠洄第一次過生辰,他既然知道了,總該有所表示。于是喻君酌當即點了個護衛跟著,去了淮郡最熱鬧的那條街。

    街上商鋪林立,賣什么的都有。

    喻君酌進了一家玉器鋪子,鋪子里的伙計見他一身貴氣,趕忙迎了上來,態度十分殷勤。

    “過生辰,一般送什么禮合適?”喻君酌問。

    “敢問公子要送的是什么樣的人?”

    “呃……”喻君酌不知對方問的是身份,會錯了意,便描述道:“男子,約莫二十三、四歲,比我高這么多,是個武人,長得很英俊。”

    “此人是公子的兄長?”伙計問。

    “不是兄長,是……”大渝朝鮮少有男子與男子成婚的,喻君酌不想亮出身份,便含糊道:“比較親近的人。”

    那伙計一看他那副模樣,支支吾吾耳朵還泛著紅,便猜到了大概。

    “若是交好的男子,生辰可送玉佩,玉簪,成對的玉玨也可,公子請看。”那伙計忙朝他介紹,“這對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制的,公子可以買一對,自己留一塊,送出去一塊。”

    喻君酌眸光掃過伙計推薦的東西,拿不定主意該買什么,便道:“都要了吧。”

    “啊?”伙計一愣,立刻眉開眼笑道:“好嘞,這便給公子都包起來。”

    “還有別的嗎?”喻君酌覺得這些還不太夠。

    畢竟這些玉佩,玉簪什么的,拿在手里就一小塊。

    “公子……買了是要送給情郎吧?”伙計笑問。

    “嗯。”喻君酌雖然有點不好意思,卻沒否認。

    大渝朝男子成婚的例子不多,但斷袖應該不少。先前他去花樓時,就看到里頭有不少男子摟著男子親近的,所以他并未刻意隱瞞。

    “那還真有一樣好物件,就是不知公子……想不想送。”

    “什么?”喻君酌眸光在鋪子里掃了一圈,“拿給我看看。”

    “這物件雖好,但不好登大雅之堂,乃是房中助.興之物。”伙計說著從柜臺下頭取出了一個木匣子,他當著喻君酌的面將那木匣子打開,露出了里頭擺著的一柄玉.勢。

    喻君酌:……

    他倒是見過,京城他名下那家鋪子里也有這個。

    “小公子莫要不好意思,這東西雖說難登大雅之堂,但城中來買的人可不少呢。”伙計擺出一副司空見慣的架勢:“公子若是與那位情郎水到渠成了,這也沒什么好害臊的。”

    喻君酌看了一眼門口的護衛,小聲問:“這東西,有什么可助.興的?”

    “小公子這么問,莫不是還沒和情郎圓房?”伙計問他。

    “已經,已經圓了。”喻君酌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朝一個玉器鋪子里的伙計說這些,但他又實在有些好奇,“跟這個有關系嗎?”

    伙計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公子買回去,自然就知道了。”

    “算了吧,太奇怪了。”喻君酌不太能解這東西。

    好端端的,為何要把那東西雕成玉的?

    這個就算買回去,也不敢隨便擺在家里啊。

    太難為情了!

    “公子覺得奇怪,但公子的情郎定然會喜歡。”這伙計今日難得遇到個出手大方還好忽悠的,哪里會輕易放過,繼續道:“不如小公子買回去試試,若你的情郎不喜歡,你再退回來便是。”

    周遠洄會喜歡這個東西嗎?

    喻君酌覺得不太可能……

    “不要了,你幫我把別的包好。”喻君酌付了銀子就走。

    那伙計沒賣出去,心里正惋惜,誰知喻君酌前腳剛出了鋪子,立刻又折了回來。

    “給我吧。”喻君酌紅著臉說。

    他覺得,周遠洄保不齊真會喜歡這種東西,不然之前怎么會那么主動地幫他?

    周遠洄的生辰是十月十九,還差幾日才到。喻君酌想等當日再把賀禮送出去,回府后就把買來的東西都藏到了抽屜里。

    這幾日上官靖和祁豐那邊一直沒有消息,倒是京城的成郡王傳了信來,說想讓他們先回京城。雖說京城沒有解藥,但有太醫院那么多人一起出手,總歸希望大一些。

    實際上,蔣太醫也提過幾次,想讓淮王回京城。

    “要不咱們回京城吧?”這日喻君酌突然朝周遠洄說:“如果解藥有了消息,快馬傳訊去京城也用不了多久。”就這么在淮郡等著,他心里不踏實。

    周遠洄把喻君酌的手攥在掌心捂著,并未立刻答話。

    這幾日祁掌柜已經在籌備商會的事情了,時不時就會找喻君酌過去商量事情。若是一切順利,他的商會甚至不用等到明年開春就能正式行船。

    “王爺?”喻君酌喚道。

    “下回出府,讓人弄個手爐帶著。”

    “其實我這手就是旁人摸著涼,我自己感覺不大出來。”喻君酌拉著他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一貼,“你試試,臉也涼對吧?”

    周遠洄于是又捧住了他冰涼的臉頰,拇指和食指幫他揉著耳朵:“京城比淮郡可冷多了,這才十月呢,到了臘月能把你凍成冰棍兒。”

    “我可以天天待在王府不出來,再說不是還有王爺嗎?”喻君酌笑道。

    “你這么想回京城,是不是有什么想見的人?”周遠洄問。

    “我在京城朋友不多。”喻君酌有點心虛。

    “不多,那就是有?”周遠洄問。

    喻君酌想了想,說:“有一個。”

    周遠洄挑了挑眉,并未追問這一個是哪一個。

    “商會剛成立,正是需要你的時候,這個時候去了京城,怎么朝你舅舅交代?”

    “沒關系的,我跟我舅舅說了,等祁豐回來再張羅也不遲。”喻君酌說。

    “若是本王回京城,你留在淮郡呢?”周遠洄問。

    “為什么?”喻君酌有些不解:“王爺不帶我一起回去嗎?”

    “你想回去?”

    “嗯。”

    周遠洄放開他,走到了一旁的軟榻上坐下,眸光深邃:“再說吧,營中尚有些事情未處好,本王一時也走不開。”

    喻君酌張了張嘴,并未繼續說什么。

    他有時候覺得周遠洄很愿意與他親近,就像方才,對方見他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替他暖手,怕他冷。但有時候,對方好像又不愿跟他待在一起。

    比如這幾日,舅舅時常找他說商會的事情,他好幾次想叫著周遠洄一起去,周遠洄都拒絕了,好似不愿與他終日待在一起。

    今日周遠洄甚至說要自己回京城,讓他留在淮郡。

    喻君酌想不通,但他也不愿亂猜。

    十月十九這日,將軍府擺了宴。

    周遠洄不想應酬,沒讓劉管家邀請任何人,甚至連祁掌柜都沒請。

    “王爺對祁掌柜來說是小輩,他過生辰請祁掌柜來不合適,還得讓人家送禮。”劉管家似是怕喻君酌誤會,私下朝他解釋道:“若是別的家宴,這人定是要請的。”

    喻君酌點了點頭,倒是沒太在意。

    今日是周遠洄的生辰,他想如何都可以。

    雖然沒有賓客,但這頓飯吃得還算溫馨。

    譚硯邦講了個不好笑的笑話,劉管家給周遠洄唱了段跑調的小曲兒,周榕則背了兩首新學的詩,看著像模像樣。

    “喻少師沒給本王準備生辰禮嗎?”飯后周遠洄沒忍住,朝喻君酌問。

    “準備了的。”喻君酌不好意思當著外人的面拿出來,直到當晚回了住處,才拉著周遠洄在桌邊坐下,取出了提前買好的那堆東西。

    “我也不知道王爺喜歡什么,那日就去買了一些。”

    “一些?”周遠洄抓住了重點。

    “這是一塊羊脂玉的玉佩。”喻君酌將玉佩放到了他手里,又道:“玉器鋪子里那伙計讓我買兩塊,說給你一塊,我自己留一塊。我也看不出這玉成色好不好,但樣式還行。”

    “嗯。”周遠洄拈著那塊玉佩一直沒放下,面上卻云淡風輕。

    “這是一支紅玉簪子,配王爺那身絳色的武服應該好看。”

    喻君酌又把簪子遞到了他手里。

    “這是玉玨,也是白玉的。”

    “還有嗎?”周遠洄問。

    喻君酌輕咳了一聲,取過那只木匣子,整個放到了周遠洄手里。

    “這又是什么?”周遠洄不解。

    “王爺打開摸一摸就知道了。”

    喻君酌滿臉通紅,又有點期待,想知道周遠洄是不是像那個伙計說的那般,真喜歡這東西。

    只見周遠洄一手托著盒子,另一手打開蓋子,摸了摸里頭的東西。觸感有點涼,也是玉做的,形狀有點怪,摸著光滑圓潤……

    周遠洄怔了一下,像是不大確定,于是又摸了一遍。

    “你送本王這個?”周遠洄道。

    “唔……王爺,覺得如何?”

    周遠洄的表情有一剎那險些沒繃住,但他知道事情肯定不會是自己以為的那樣,于是強壓下情緒問道:“怎么會送這個給本王?”

    “玉器鋪子那個伙計說,你肯定會喜歡。”

    “哦?”周遠洄不禁好奇:“你同他說了什么,讓他覺得本王會喜歡這個?”

    “也沒說什么,他就問我你是不是……我的情郎。”喻君酌越說聲音越小,忍不住懷疑自己可能被騙了,他看周遠洄的表情,不像很喜歡的樣子。

    這種東西太奇怪了,甚至有點不堪入目。喻君酌懊悔不已,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腦袋壞掉了,竟然會信了那個伙計的鬼話!

    “情郎?”周遠洄咂摸了一下這個詞,表情很復雜。

    “王爺若是不喜歡,我拿去退了吧。”喻君酌道。

    “喜歡。”周遠洄蓋上了盒子,“留著吧。”

    “當真?”喻君酌終于放下心來,沒想到王爺當真喜歡!

    周遠洄指尖在盒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敲著,問喻君酌:“那個伙計有沒有告訴你這東西是做什么用的?”

    “他說是,是,助.興。”喻君酌說。

    “那他有沒有跟你說,具體怎么助.興?”周遠洄眸光微凜,他想確認一下,那家玉器鋪子的伙計,有沒有仗著喻君酌懵懂說逾矩的話。

    “沒說,我也忘了問。”喻君酌以為周遠洄也不懂,便道:“我猜應該不是擺著看的吧,這個擺在明處也太不雅觀了。興許是讓人把玩,王爺不是挺喜歡……”把玩嗎?上回在馬車里幫他的時候,周遠洄就一直變著花樣把玩,搞得他不上不下哭了好久。

    “有了這個,王爺就可以隨時把玩了。”省得下回又要來把玩他的。

    周遠洄:……

    第48章  我又不會生孩子……

    周遠洄將喻君酌送他的賀禮, 都仔仔細細收了起來,那盒子里裝著的東西也不例外。

    “我先前還怕王爺不喜歡這些東西呢。”喻君酌道:“我從小到大都沒什么朋友,也沒給旁人祝賀過生辰。”

    周遠洄眸光微動, 問他:“那你收到過生辰禮嗎?”

    “沒有。莊子里的人雖然不會太欺負我,但也不會特意照顧我。”畢竟他是一個無用且被家中厭棄的孩子, “小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生的,也不知道自己幾歲了。”

    喻君酌是上一世回到侯府后,才知道自己的年紀。

    去年, 應該說是上一世的今年。

    臘月初六那日, 永興侯在家中擺了宴, 為喻君酌慶祝十七歲生辰。那日永興侯和夫人,還有喻君酌那兩位哥哥都在場。

    當時喻君酌還以為父親終于開始在意自己了,他以為自己這一生該吃的苦頭應該是吃完了。但就在他過完生辰六日后,臘月十二……他在大雪中被人割了喉嚨。

    “王爺, 我的生辰是臘月初六。”喻君酌忽然說。

    “嗯。”周遠洄早就知道,當初他們的婚書上寫著呢。

    喻君酌看了周遠洄一眼, 以為對方會說點什么, 或者告訴他屆時會給他準備賀禮。但周遠洄只是淡淡應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仿佛并不太在意這個日子。

    “其實,其實我也不愛過生辰。”喻君酌說。

    周遠洄沒有作聲, 他不想讓喻君酌期盼什么。

    少年活了十六年沒有得到過的東西, 若是由他來給, 只怕對方這一生都不會忘了。但周遠洄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日子, 他不想在臨死之前,在喻君酌心里留下這么深的羈絆。

    “今年的生辰,你可以和祁掌柜一起過, 到時候祁豐應該也回來了,一家人正好熱鬧熱鬧。”周遠洄開口道。

    “嗯。”喻君酌點了點頭,掩去了心底那小小的失落。他現在有舅舅了,和舅舅一家人一起過生辰,也不錯。

    成郡王這幾日天天來信,催著周遠洄和喻君酌回京城。

    就在喻君酌猶豫著要不要再問問淮王殿下時,上官靖突然回到了淮郡。此番對方不是空手而歸,而是帶來了一堆東洲的醫書和雜記。

    “是和解藥有關的嗎?”喻君酌問道。

    “不負所托……王妃殿下,過目。”上官靖一邊朝喻君酌行禮,嘴里說著十分生疏的大渝話。

    喻君酌顧不上其他,一邊找了懂東洲話的人來翻譯醫書,一邊把蔣太醫和將軍府的大夫都叫了過來,恨不得當場就讓人把解藥制出來。

    “王妃切勿著急,這些醫書和雜記若是都仔細看過,少說得花上大半日的功夫。王妃且去歇息,一旦有了眉目下官立刻讓人去告知殿下。”蔣太醫說。

    “好,那就仰仗各位了。”喻君酌朝他們行了個禮。

    上官靖帶回了醫書,喻君酌心里懸了近一個月的石頭,算是落了一半。

    他來到院中,見上官靖還立在那里候著。

    少年風塵仆仆,看得出是連日趕路回來的。

    “王妃殿下。”上官靖見他出來,又行了個禮。

    “你會說大渝話了?”喻君酌心情好,同對方說話時便溫和了許多。

    上官靖靦腆一笑:“我說得,不好。”

    “已經很好了,我記得一個月之前沒聽你說過。”

    “一直在學,但是以前,不敢說。”

    “沒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多說才能學得更快。”

    上官靖像是受到了鼓勵一般,重重點了點頭。

    先前喻君酌惦記著周遠洄的身體,一直沒顧上好好認識過東洲這位五皇子,今日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和對方相處了。也許是因為有著相似的不被父親在意的經歷,他對上官靖總帶著幾分同情。

    “王妃殿下,我還能,拜見你嗎?”上官靖問。

    “這一次若是制出解藥,你功勞不小,等王爺解了毒,我會請你來將軍府做客。”

    “當真?”上官靖很是驚喜。

    “自然,不會騙你的。”喻君酌說。

    不遠處的廊下,周遠洄沉著臉不做聲。

    譚硯邦立在一旁,正給他解說自己看到的場景。

    “東洲那個質子在朝王妃笑,王妃好像也笑了,但是背對著這邊看不太清楚。”譚硯邦道:“王妃抬手拍了拍那個質子的肩膀,質子低著頭,好像臉紅了?也可能是曬得。”

    周遠洄深吸了口氣:“一會兒去問問給他翻譯的人,說了什么?”

    “沒有人給他翻譯,那小子好像學會了大渝話。”譚硯邦說。

    “這么快?”

    “是啊,離開之前沒聽過他說大渝話啊。”

    周遠洄面色又冷了幾分,道:“送他去驛館吧。”

    “是,屬下親自去送。”譚硯邦說罷大步上前,將上官靖請走了。

    少年一步三回頭,臨走遠前還用他那生疏的大渝話提醒喻君酌別忘了約定。

    “什么約定?”譚硯邦問他。

    “王妃殿下,和我的約定。”

    譚硯邦:……

    這小子膽兒真大,幸虧他家王爺不在旁邊。

    這日,蔣太醫帶著大夫和會翻譯東洲話的人一起忙活了大半日,終于在入夜時把上官靖帶來的幾個不同版本的醫書及雜記中關于忘川的記載都完了。

    “如何?”喻君酌一臉緊張。

    “幾本醫書里的記載略有出入,但大致相同,說明還是比較可信的。”蔣太醫說,不等眾人高興,他又道:“只是事關王爺安危,下官僅憑一己之力實在不敢定奪,若是能有院判大人和其他同僚一起幫忙,事情定然更穩妥。”

    “你是說,要回京城?”喻君酌問。

    “最好是王爺也能一起回去,免得來回奔波。若是有王爺在,我等斟酌用藥,也更方便一些。”

    喻君酌看向周遠洄:“王爺?”

    “那就回去吧。”周遠洄道。

    至此,解毒的事情總算有了個奔頭。

    確定要回京城后,喻君酌便去了一趟祁府。

    如今商會的事情剛起步,他要離開好一陣子,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祁掌柜很善解人意,并未加以阻攔,甚至還安慰了他,讓人不要擔心淮郡的事。

    “王爺的身體最重要,此番能順利找到解藥,舅舅也高興。”祁掌柜說。

    “蔣太醫說還要去京城再和其他太醫商討,不過總算是有了眉目。”喻君酌道:“舅舅記得給表哥傳個信,告訴他這件事,免得他在外頭著急。”

    “嗯,這邊的事情你不必操心,祁豐那邊有了消息,我也會讓人給你傳信。”

    “還有一事。”喻君酌眸光一黯,開口道:“來淮郡之前,陛下特意下了旨,讓工部的人幫我娘親重修了墓。這次回去,若是能挑到合適的日子,我想把娘親的墳遷了。到時候若是舅舅、舅母還有表哥能一道過去……”

    “自然是要去的,你定好了日子盡管讓人傳信。”祁掌柜說。

    “嗯。”喻君酌陪舅舅說了會兒話,又去祠堂給母親上了香。

    他出來的時候,祁夫人給他準備了些東西,說是讓他帶走。

    “這里頭包著的是兩件披風,我閑著無事自己繡的,一件大的是你的,小的給世子。”祁夫人道:“這里頭是我讓人給你裝的淮郡特產,帶回去可以送人的。雖說不貴重,但京城買不到的。”

    喻君酌心中十分感動,朝祁夫人行了個禮,親手接過東西遞給了隨行的護衛。

    “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祁掌柜替他了衣服,趁著護衛去馬車里放東西時,開口道:“還有一句話,舅舅從前問過你好些次,這次還想再問一遍。如今王爺的解藥有了眉目,若他安然無恙度過此劫,將來你有何打算?”

    “舅舅想問什么?”喻君酌看向他。

    “舅舅想知道你待淮王殿下,究竟情意幾何?”

    喻君酌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回答道:“王爺待我有恩,若是沒有他,我這一生都見不到舅舅。而且來淮郡這些時日,他待我一直很好。”

    “除了有恩之外呢?”

    “我和他已經成婚了,這樣也,也很好,我沒別的心思。”喻君酌半垂著腦袋,不好意思看舅舅的眼睛。

    “若是,若是王爺主動愿意放你走呢?若他允許,讓你找個尋常女子成婚,你可愿意?”

    “我并沒有心儀的女子,也未必有女子會喜歡我。”喻君酌紅著臉說:“我同王爺,若是一直過下去,我覺得也成。”

    他這一句“也成”,看似勉強,但祁掌柜卻是聽明白了。自家外甥這么說不是不樂意,也不是委屈,只是不好意思說別的。

    這會兒他就算拿出和離書,喻君酌也絕不會簽的。

    “嗯,舅舅知道了。”祁掌柜笑了笑。

    “那我走了。”喻君酌依依不舍地看著他,良久才轉身離開。

    祁掌柜看著外甥的背影,直到半晌才收回視線。

    “老爺在難受?”祁夫人問他。

    “也不至于難受,我好像也想開了。”祁掌柜嘆了口氣:“他若是能娶妻生子自然是好,可淮王待他好,在人前也從不遮掩,兩人除了不能有后,旁的也說不出什么來。”

    祁夫人說:“光是待他好這一條,便夠了。”

    “嗯。”祁掌柜無奈一笑,看上去徹底放下了這樁心事。

    反正淮王的和離書就在他手里,將來對方若是變了心,他依舊可以拿出來,不怕自家外甥沒有后路。

    啟程回京的日子,定在十月二十八。

    臨行前幾日,喻君酌才知道此番回京要帶著兩個質子同行。

    上官靖應該是得到了消息,特意請求來了一趟將軍府,見了喻君酌一面。

    “王妃殿下,你回京城,還會回來嗎?”上官靖磕磕巴巴問他。

    “當然,淮郡是王爺的封地,而且我舅舅一家和商會都在這里。”喻君酌說:“相比京城,他確實也更喜歡淮郡。”

    “王妃殿下,能不能求你,讓我留在淮郡。”

    “不想去京城?”喻君酌問。

    “那里太遠,我沒有認識的人,如果留在淮郡,以后王妃殿下,可以庇護我。”上官靖倒是很直率,絲毫沒有遮掩自己留在淮郡的意圖。

    喻君酌很解少年的處境,一個敵國質子本就身份特殊,若是無人庇護,到了京城只怕舉足為艱。就像他當初在武訓營時一樣,哪怕竭盡全力反抗,得到的也只是變本加厲的欺凌。

    “王妃殿下,求你。”

    “讓你去京城是陛下的意思,我做不了主。”喻君酌說:“但是我可以幫你問問王爺。”

    “多謝!”上官靖說罷便要朝他磕頭。

    喻君酌伸手將人扶起,忍不住嘆了口氣。

    盡管知道此事很難有轉圜的余地,他還是去問了周遠洄一句。

    “你覺得呢?”周遠洄反問他。

    “我只是覺得他有點可憐,才十二、三歲就被送來當質子。若淮郡是安全的,那質子放到淮郡和京城是不是也沒區別?東洲人應該沒辦法闖進來把人搶走吧?”喻君酌問。

    周遠洄循著聲音“看向”喻君酌,眸底幽深冷冽:“把他留在淮郡,將來你就可以庇護他,是這樣嗎?”

    “我知道王爺不喜歡東洲人,我也不喜歡他們,要不是他們你也不會這樣。但上官靖是被東洲拋棄的棄子,何況他還替咱們找回了醫書。”

    “此事沒得商量。”周遠洄道。

    “是。”喻君酌沒再堅持,轉身出去了。

    周遠洄沉著臉看上去很不高興,一旁的劉管家見狀忙打圓場。

    “王妃自幼被永興侯趕出侯府,想來是看到東洲這五殿下想到了自己,這才動了惻隱之心。”劉管家說:“王妃心軟,這王爺是知道的。”

    “本王自然知道。”

    “也不怪那五殿下求到王妃面前,這淮郡誰人不知王爺待王妃的好?”劉管家又道:“從前三殿下在淮郡時,也喜歡整日跟在王妃后頭,還有祁家那位表公子……王妃性子好,不免誰見了都愿意相處。”

    他這話倒是不假。

    別說是上官靖和成郡王,就連大營里的人,也各個都喜歡喻君酌。旁人不說,譚硯邦有事沒事就喜歡替王妃說話,生怕對方在周遠洄這里落了半句不是。

    “喻君酌待誰都好,自然誰都喜歡他。”周遠洄覺得這樣挺好,至少不必擔心自己有個萬一,王妃無人照拂。但一想到喻君酌待自己的好,也不過是這無數的好中的一份,他心里便有些酸溜溜的。

    上官靖一直在院中候著,沒有離開。

    他從驛館出來一次,要費許多周折,還會有人看管著,并不自如。

    “王妃殿下。”上官靖看到喻君酌便迎了上去。

    “此事是京中的旨意,王爺也沒辦法。”喻君酌說。

    上官靖眼底閃過一絲絕望,但還是依著禮數朝喻君酌一揖,這才告辭。

    臨出發的前一日,祁掌柜找人傳了話,說是新商會的第一艘船正式命名,讓喻君酌過去一趟。

    畢竟喻君酌和祁豐才是新商會掛名的東家,祁豐一直在外頭沒回來,喻君酌又要去京城許久,此番若不正式走個流程,后頭的許多事情不好推進。

    這日,喻君酌帶著周遠洄和周榕一起去了船廠。

    那艘船其實還沒有正式做完,只是有了個大概的樣子,但今日就是圖個彩頭,也沒那么多講究。

    “君酌,過來,把這紅綢子扯下來。”祁掌柜朝喻君酌道。

    喻君酌依言走過去,將蓋在船頭的紅綢子扯下來,與此同時有人點燃了一掛鞭炮。

    在鞭炮聲的噼里啪啦中,喻君酌走到了周遠洄身邊。男人懷里抱著周榕,小家伙正縮著脖子捂著耳朵。

    那一刻喻君酌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他過去總覺得自己是這世上最不幸的人之一,一出世就沒了娘親,父兄又是那般。

    但如今,他有了舅舅這一家血脈相連的親人,有了可以謀生的商會,還有眼前這一大一小父子倆。

    “可惜船還不能下水,舅舅說等過了年回來,就能試航了。”喻君酌問道:“想不想上去看看?這艘船是舅舅特意讓人做了送給我的,既不是漁船,也不是貨船,更不是戰船。”

    “那是什么船?”周榕問。

    “是游船。”喻君酌拉著兩人上了那艘尚未完工的船,“我打算給這艘船取個名字,就和商會同名。”

    周遠洄一手抱著周榕,一手摸了摸船身,狀似隨意地問:“你的商會,叫什么名字?”

    “舅舅的商會叫觀潮,新商會的名字是對著觀潮取的,就叫……望淮商會。”

    觀潮對望淮。

    周遠洄心臟忍不住跳快了幾拍。

    他心里知道,這個淮字指的定然是淮郡。

    看淮王的淮,所指亦是淮郡……

    喻君酌取的這個名字,是有心還是湊巧?

    次日。

    一行人正式啟程回京城。

    這次隨行的人不少,既有喻君酌一家三口及譚硯邦劉管家等,還有兩位質子及高尚書和杜侍郎。

    高尚書和杜侍郎應該是歸心似箭,此番他倆出來和談,事情沒辦成不說,還得罪了淮王,如今回去也不知該怎么交差,但留在淮郡更讓他們難受。

    東洲那兩位質子則完全不同。

    兩人年紀都不算大,且此番來京城并沒有使團跟隨,只帶了兩個隨行的小廝。沒有人知道京城等著他們的會是怎樣的生活。

    路途漫漫,再加上冬日天寒。

    喻君酌和周榕上了馬車就犯困,一大一小都把周遠洄當成了靠枕。

    “到驛館了。”周遠洄把懷里的倆人拍醒。

    喻君酌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又在男人懷里蹭了蹭,這才清醒。

    周遠洄唇角沾著一點笑意,開口道:“緩一緩再下去,外頭涼。”

    “唔,我舅母給我帶了披風。”喻君酌找出披風,先給周榕圍上,又給自己圍上。隨后他看向周遠洄,問道:“王爺你冷嗎?”

    “本王若是說冷,你還能揣著本王不成?”周遠洄挑眉問他。

    “王爺太大了,我可揣不住。”喻君酌道。

    譚硯邦主動把周榕抱了下去,喻君酌隨后跳下馬車,伸手去扶周遠洄。男人的掌心依舊是溫熱的,哪怕在寒冷的冬日里,也是如此。

    喻君酌主動把兩只手都塞到了他手里,周遠洄并未拒絕,任勞任怨地幫少年暖手。

    “這家驛館我們當初來的時候好像也住過。”喻君酌立在院中道。

    “沿途的驛館排布都是計算過的,快馬不停入夜能找到歇腳的地方,馬車也能。”周遠洄說。

    “那王爺從前來淮郡,是騎馬還是坐馬車?”

    “自然是騎馬。”

    周遠洄這種常年習武的人,若非特殊情況,甚少有耐心坐馬車。

    “王妃殿下。”上官靖走了過來,朝兩人行了禮。

    喻君酌有點驚訝,因為少年口中只喚了他,并未喚周遠洄。

    但周遠洄卻立刻就看透了,上官靖這年紀和膽量,不敢故意怠慢他。之所以口中只朝喻君酌問候,是因為他學的有限的大渝話里,只學了王妃殿下,沒有學淮王殿下。

    不用問,肯定是特意學的。

    “這是我第一次,來大渝,離開淮郡的地方……”上官靖話說得很生疏,甚至要拼湊一番才能知道他在說什么:“這里很大,比東洲好多個更大。”

    “我們才走了一日的路程,后頭還遠著呢。”喻君酌說。

    “父皇他們,應該來大渝看看,東洲打不過你們。”

    “呵呵。”喻君酌笑笑不說話。

    眼前若是換了使團其他人,他還能諷刺幾句。

    但上官靖這個年紀,無論是戰事還是兩國交惡的過去,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更何況他如今還為東洲朝廷的傲慢和自大承擔了罪責。面對他,喻君酌實在說不出什么刻薄的話來。

    “王妃殿下,你的袍子很好看。”上官靖說。

    他倒是沒有別的心思,喻君酌上次鼓勵他多說大渝話,他就記在了心里。可這一路上,所有隨行的大渝人都不待見他,沒有人愿意給他搭話,只有喻君酌是個例外。

    “這叫披風。”喻君酌說。

    “披風?那這個呢?”他指了指喻君酌腰間掛著的令牌。

    “這是令牌。”

    “王妃殿下,你能多教我說話嗎?”

    周遠洄冷著個臉聽了半晌,終于按捺不住,放開喻君酌的手大步朝前走去。然而這里是驛館,不是將軍府,哪怕他曾經住過,也不可能記得這里的格局。

    所以毫不意外,英明一世的淮王殿下,走了沒幾步便撞翻了院中的花盆。

    “王爺!”喻君酌嚇了一跳,趕忙去扶。

    “不用管本王,你去教他說話吧。”周遠洄道。

    “王爺沒事吧?磕著了沒有?”喻君酌問。

    “沒事,頂多就是腿磕破了皮,沒有大礙。”

    周遠洄說著又要朝前走,喻君酌哪敢放開他,只能丟下上官靖不管,扶著他的胳膊把人扶進了屋。

    進屋后,喻君酌查看了一下他的腿。

    周遠洄皮厚,腿重重磕了那么一下,竟然連一點淤傷都沒有。

    “沒事,一點小傷不必在意。”周遠洄看不見自己的腿有沒有傷。

    “王爺……幸好沒傷著。”喻君酌道。

    周遠洄:……

    好吧,那破花盆太脆,他有什么辦法?

    “你去陪他說話吧,怪可憐的。”

    “算了吧。”喻君酌說。

    他只是同情上官靖,但談不上喜歡,陪對方說話只是因為不想為難一個孩子。

    “去吧,不用管本王。”周遠洄又道:“本王不熟悉這里,大不了坐在不動便是。”

    “外頭冷,我不想出去。”喻君酌又把自己的手塞到了周遠洄手里。

    “外頭冷,你可以讓他進來說。”

    “這樣不好吧?”喻君酌問。

    “你說好不好?你還真想讓他進來?”

    “我何時說過讓他進來,不是王爺說的嗎?”

    周遠洄語塞,起身大步出了門,剛出門便撞翻了來送水的伙計,嚇得伙計連連道歉。

    喻君酌出去,見周遠洄身上衣服濕了一片,只能讓伙計去準備了熱水,讓他洗個熱水澡換身干爽的衣裳。

    周遠洄沒再置氣,任由自家王妃安排。

    只是沐浴時他依舊不讓對方靠近,喻君酌只能候在屏風外頭。

    “你不喜歡上官靖?”喻君酌隔著屏風問他。

    “你喜歡他?”周遠洄反問。

    “我只是一看到他,就忍不住想到自己。我想如果我是他,也不知會如何。身在皇家也好,勛貴之家也好,若是不得寵愛,這一生就只能任由旁人擺布。”喻君酌說:“我經常想,當初我若沒有跑到宮門口去求陛下,我爹肯定會打斷我的腿,讓我永遠出不了永興侯府的門。”

    周遠洄聞言眉心緊蹙,當初的事情他也記得。

    彼時喻君酌跑到王府說他給自己托了夢,周遠洄心中有疑慮,便派了暗衛監視。那個時候他得知喻君酌打算給他沖喜,還存了看熱鬧的心思,想知道少年如何越過永興侯達成目的?

    現在想來,他不由有些后怕。

    永興侯那做派,恐怕真會為了自己的顏面打斷兒子的腿……

    一想到這個可能,周遠洄心底便隱約生出了幾分戾氣。更讓他后怕的是,若事情真如喻君酌所說,那他們這一生或許都沒有再見面的可能,會像兩個陌生人一樣……

    這么一想,他心里便揪得生疼。

    “若我被打斷了腿,就成了瘸子。父親定然不會讓我孤獨終老,因為那樣也會給他丟臉,他會找個家世尚可但和我一樣不受寵的姑娘,讓我和她成親生子。”

    “你是永興侯府名正言順的嫡子。”

    “是,也不算是。”喻君酌說:“我娘死后他就扶正了姨娘,說起來我那兩位哥哥也算是嫡子。”

    “你若是愿意,回京后我便讓陛下下旨,封你為永興侯世子。”

    “我連爹都不想認了,要那個世子之位做什么?”喻君酌失笑。

    “為何不要,你不要就便宜旁人了。”周遠洄自然也看不上永興侯那世子的爵位,喻君酌現在可是淮王妃,還是一品少師,哪一個都比一個侯爵的世子體面。

    但他咽不下這口氣,就想給永興侯找不痛快。

    “我將來也不會有子嗣,當了世子又能如何?”喻君酌說。

    “你……”周遠洄沉默了片刻,問他:“你想要子嗣?”

    喻君酌想了想,說:“不是有榕兒了嗎?”

    “可榕兒,畢竟不是你親生的。”周遠洄道。

    喻君酌不在意這些,血脈這東西有時候毫無意義,他是永興侯親生的,有什么用呢?還不是一出生就被攆出了家門,半點情分也沒有。

    所以他覺得,有周榕這一個孩子,足夠了。

    “我不想要別的,我又不會生孩子。”喻君酌說。

    他們都圓房好幾回了,要是能生,他早生了。

    周遠洄:……

    第49章  把人抱起來放到了自己腿……

    當晚, 喻君酌休息得不太好。

    驛館的床不像將軍府里那么舒服,也不夠暖和。

    喻君酌有點訝異,明明自己以前更硬更冷的床也睡過, 怎么現在卻不習慣了?定是因為這一世嫁給淮王后被養得太好,不知不覺間人也變得嬌氣了。

    “門外有人。”周遠洄突然開口。

    喻君酌走過去打開門, 發覺上官靖正立在門口。

    “王妃殿下。”他手里拿著一張紙,上頭寫著一些東洲字,竟是一大早就來朝喻君酌請教, 想問問這些詞用大渝話怎么說。

    “譚硯邦。”不等喻君酌開口, 屋內的周遠洄喚了一聲。

    “屬下在, 王爺有何吩咐?”譚硯邦立在門外應道。

    “你找個人,教五殿下學大渝話,一天教他一百個字,教不會領罰。”這小子既然喜歡學, 就讓他學個痛快,免得浪費了他的好學之心。

    譚硯邦辦事很利索, 當場就給東洲這位五殿下找了個臨時的“先生”, 這下上官靖沒空再來請教喻君酌了。

    “譚將軍的人不會欺負他吧?”喻君酌道。

    “本王手底下的兒郎,不至于為難一個小屁孩。”

    上官靖不至于被欺負, 頂多會累一些。

    事實證明周遠洄的方法很奏效,這日之后他果真沒再“糾纏”過喻君酌。一百個字對于初學大渝話的他來說, 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上官靖每日都要“起早貪黑”“廢寢忘食”才能勉強達成目標。

    有時候遇到太難的字, 他甚至需要熬夜完成。

    “你沒事吧?”有一日出發前, 喻君酌在驛館的院子里看到他,發現上官靖一臉疲憊,眼神都呆滯了, “是不是生病了?”

    “王妃殿下,我沒事!”上官靖說話明顯比之前更流利了一些:“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一旁的周榕很捧場,伸出小手給上官靖比了個拇指。受到鼓舞的上官靖眼睛重新亮了起來,瞬間恢復了斗志。

    喻君酌:……

    這孩子學傻了。

    隨著他們漸漸靠近京城,天氣也跟著越來越冷。

    這晚喻君酌實在冷得睡不著,主動朝周遠洄身邊靠了靠,想貼著對方取暖。然而昨晚周遠洄被他半睡半醒間“纏”得氣.血上涌,今晚實在不想再爬起來找地方消火,于是就往另一側挪了挪。

    喻君酌見周遠洄不想挨著自己,識趣地沒再靠近,最終貼著墻睡的。

    就是這一晚,喻君酌著了涼。

    早晨起來時他就有些病懨懨的,但旁人并未留意。

    周遠洄看不見,只隱約感覺喻君酌話變少了,一個上午都沒怎么開口。直到落腳時,他像往常一樣攥住少年的手,發覺這次不僅不涼,還有些發燙。

    蔣太醫來給喻君酌診了脈,說是染了風寒。

    周遠洄想起昨夜,頓時有些后悔,若他讓對方挨著睡,也許就不會這樣了。

    “早知道該讓你留在淮郡。”周遠洄說。京城太冷,喻君酌身子又太弱。

    “我不會耽誤趕路的,風寒也不是什么大病。”喻君酌道。

    “明日留在驛館休息。”周遠洄不容置喙。

    “可是驛館里更冷,馬車上反而暖和一些。”因為在馬車上他可以心安得和周榕一起靠在周遠洄懷里,只要挨著王爺,他身上就不覺得冷了。

    蔣太醫的意思也是不建議喻君酌留下養病,他們已經快到京城了,與其在此地逗留耽擱,倒不如盡快趕回京城。回到京城在王府里慢慢養著,喻君酌好得更快。

    聽蔣太醫這么說,周遠洄才松了口。

    “讓劉管家知會一聲,再安排一間房吧。”喻君酌道:“別把病氣過給王爺。”

    “本王沒你那么嬌氣。”周遠洄說,他擔心讓喻君酌自己睡,估計對方連被窩都暖不熱。

    這晚,周遠洄沐浴時沒讓喻君酌跟著,而且沐浴的時間比平時要長。

    就在喻君酌想著躺遠點別讓對方染上病氣時,卻被淮王殿下拉進了懷里。男人長而有力的手臂箍著他,胸膛寬闊溫暖,緊貼著他瘦削的脊背,幾乎把人裹在了懷里。

    喻君酌心跳得很快,感覺四肢百骸都跟著暖和了起來。

    周遠洄平日里很少這么擁抱他,主動且用力。盡管這一路上,喻君酌在馬車里睡覺時總是靠在男人懷里,但那種依靠和主動的擁抱并不相同。

    “王爺……”

    “閉上眼睛,睡覺。”

    喻君酌乖順地閉上眼,只覺一顆心無比踏實,不知不覺便有了睡意。

    次日出發時,劉管家提前備好了手爐,還在馬車里多加了一條毛毯。上了馬車后,周遠洄就用毛毯把人裹了起來。只是這個姿勢喻君酌并不舒服,也沒法再靠在淮王殿下懷里。

    周遠洄也覺察到了這個問題,略一猶豫,直接把人抱起來側放到了自己腿上。

    “王爺,不必……我,我自己坐著就好。”喻君酌嚇了一跳。

    “噓。”周遠洄在他唇上一點,低聲提醒:“讓人聽見會亂想的。”

    周榕今日被抱到了別的馬車上,車內只有他們兩人。

    此情此景,令喻君酌驟然想到了自己吃海蠣子的那一日,也是在馬車里,也是在周遠洄懷里……彼時淮王殿下就在他耳邊提醒他,別讓馬車外的人聽到。

    喻君酌忽然發覺,這人有時候還挺惡劣的。

    不過他很識趣地沒再掙扎,老老實實窩在周遠洄懷里,任由男人身上的溫度透過毛毯一點點將他焐熱,直至他耳尖泛起不正常的紅。

    眾人到了京城時,恰逢京城今年第一場大雪。

    落雪紛紛揚揚,在城門外蓋了厚厚一層,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城門口,停著一輛馬車和一隊人。

    待喻君酌他們靠近,馬車里便跳下了一個少年,正是成郡王。

    “嫂嫂,二哥,榕兒!”成郡王踏著雪迎上前,找到了喻君酌和周遠洄那輛馬車,二話不說便鉆了進去。

    少年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惹得周遠洄擰了擰眉。

    “二哥……”成郡王正要放聲大哭,看到眼前的情景又把哭聲又憋了回去。眼前,自家二哥懷里抱著王妃,王妃身上還裹著毯子只露出了半顆腦袋……

    “三殿下,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來了?”喻君酌有些尷尬,想從周遠洄身上下來,奈何對方抱得太緊,他只能放棄:“我染了風寒,王爺怕我冷。”

    “啊?嫂嫂竟然病了,太醫看過了嗎?吃過藥了不曾。”成郡王一臉擔心。

    “差不多好了。”這兩日周遠洄天天把人抱著暖,再大的風寒也退了大半。

    成郡王的離愁別緒被打斷,沒再繼續哭。

    “太醫們都在宮里候著呢,皇兄算著你們今日就該到了,特意指了一隊羽林衛來迎。”成郡王道:“一會兒讓高尚書他們送東洲質子去驛館,咱們直接進宮。”

    顯然,皇帝今日安排了人給周遠洄看診,卻未打算接見東洲那兩位皇子。

    此前喻君酌已經讓人把上官靖帶來的醫書、雜記中相關的內容都謄抄了一份,命人送到了太醫院,想來太醫們已經做了許多準備。但此事還是得太醫們親自診了周遠洄的脈,才好對癥下藥。

    “讓老三先送你回王府吧。”周遠洄對喻君酌道。

    “嗯。”喻君酌點了點頭,并未堅持跟著進宮。

    他現在風寒還沒好利索,進宮面圣不大合適。更何況皇帝并未下旨讓他進宮,他雖有赤金令,也不好貿然前去,這不合規矩。

    成郡王沒有異議,親自護送著喻君酌和周榕他們一道回了淮王府。

    淮王府門前剛清掃過,只落了一層薄雪。喻君酌立在門外看著熟悉的朱紅大門,一時感覺像是做夢一般,沒想到時隔幾個月,他又回到了這里。

    “嫂嫂,外頭冷,先進去吧。”成郡王懷里抱著周榕。

    “嗯。”喻君酌收斂了思緒正要進去,忽然感覺到了什么。

    他驟然轉頭,見不遠處的雪地里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喻君泓。

    “我今日路過淮王府,見門外的雪掃得很干凈,便猜到你們應該快回來了。”喻君泓快步上前,眸光在喻君酌身上掃了一圈,“看來淮郡也不養人,你還是這么瘦。”

    喻君酌并未答話,他離開那日喻君泓就來送過他,沒想到回來這日第一個見到的還是對方。

    “喻大公子這話說得不害臊嗎?你說我嫂嫂沒長肉,那也是和他離開京城的時候比,你咋不和他剛嫁給我二哥的時候比呢?”成郡王一臉不忿:“我嫂嫂在你們喻家養了十六年,攢了一身的病,如今好不容易養好了大半,你還有臉說淮郡不養人呢?”

    淮郡不養人,難不成鄉下養人?

    但這話太難聽,成郡王不想當著嫂嫂的面說。

    “你病了?”喻君泓看向弟弟。

    “沒什么大礙。”喻君酌語氣淡淡。

    “都知道我嫂嫂病了,還站在雪里讓他挨凍,能不能趕緊說完了讓人進去啊。”成郡王一句話把喻君泓拒到了淮王府門外。

    原本還想等著弟弟邀請進府一敘的喻大公子,只能識趣地改口道:“改日尋個天晴的時候,大哥帶你去匯鮮樓吃飯。”

    “我二哥都是直接把匯鮮樓的廚子請到王府里做菜。”成郡王說。

    周遠洄當然沒干過這么出格的事情,何況王府的廚子也不差,少年這么說純粹就是想刺喻君泓。但喻君泓表現出了極高的涵養,并未氣惱,朝喻君酌一笑,便轉身走了。

    “切,道貌岸然。”成郡王進了淮王府還在嘀咕。

    “你這么討厭他?”喻君酌失笑。

    “我不是討厭他,我是討厭永興侯府除了嫂嫂之外的所有人。”成郡王是個愛憎分明的性子,在他看來永興侯府待嫂嫂不好,那就都是討厭的人,沒一個例外。

    喻君酌聽了這話,心中十分熨帖。

    他這個小叔子一直以來都沒將他當成外人。

    “嫂嫂或許不知,前不久永興侯竟然朝皇兄請旨,讓皇兄封喻君泓為永興侯世子。”

    “是么?”喻君酌情緒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似乎不是很在意。

    但成郡王卻很著惱:“整個京城誰不知嫂嫂才是永興侯府名正言順的嫡子?他喻君泓原是妾室的兒子,世子哪兒輪得到他來做?”

    “陛下同意了?”喻君酌問。

    “皇兄當然不會同意,否則就不會等到今日都不下旨。”

    京中旁的勛貴子弟,但凡要襲爵的,最晚等到弱冠之年也能收到加封的旨意,大部分都是十幾歲就已經加封。唯獨永興侯府的世子遲遲懸空沒有著落。

    而喻君泓,已經過了弱冠之年。

    唯一的解釋就是,皇帝從一開始就沒想讓他來當這個世子。

    不過,喻君酌是真的不怎么在意此事。

    宮里。

    皇帝不知怎么的,也提到了此事。

    “他不在意是他大度不爭搶,但永興侯此舉就有點不識好歹了。”周遠洄語氣冰冷,就連一旁給他診脈的太醫聞言都下意識怔了一下。

    怎么聽淮王殿下這語氣,像是在回護喻少師?

    先前淮王在淮郡,淮王妃頂著沖喜的名義嫁進了王府。后來淮王“活了”,眾人便猜測這門婚事應該會取消,畢竟誰也不會覺得淮王一個大男人真會讓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給他當王妃。

    但事情的發展與所有人的想象都不大一樣,淮王活了后非但沒有退婚,還把人接到了淮郡。

    這幾個月,京中私下有不少對兩人婚事的揣摩。

    有人覺得淮王說不定是不想背上悔婚的罵名,打算把人接過去找個由頭弄死,轉頭就能娶新王妃。還有一些人覺得淮王練的什么南紹邪術需要八字硬的人練蠱,所以淮王妃此去淮郡多半會被喂了毒蟲。

    但誰也沒想到,今日淮王殿下帶著“活生生”的王妃就這么回來了。

    不僅如此,淮王殿下見到陛下后第一件事,沒有問解藥的進度,而是問了給喻君酌的母親遷墓一事。

    這……和傳聞中可大相徑庭啊!

    “你動什么氣?”皇帝無奈。

    “我朝素來立嫡子,若此番陛下立了喻家老大,往后京城勛貴人家都效仿,還有什么規矩可言?”周遠洄沒好氣道。

    皇帝忍著笑:“你何時開始講規矩了?”

    “我不在意規矩,我在意的是人。”周遠洄語氣平緩,說出的話卻帶著淮王殿下素有的壓迫感,“喻君酌的東西,他可以不要,但旁人不能搶。”

    在場輪流等著診脈的一屋子太醫:……

    看來京城有關淮王殿下和喻少師夫妻不睦的傳聞,多數都不是真的。

    如今看來,這哪里是夫妻不睦?

    若永興侯再過火一點,淮王殿下說不定能為了王妃,直接拿刀去劈了老丈人!

    第50章  哭得不講道……

    太醫院稍有資歷的太醫, 今日都被拉了過來,眾人一一替周遠洄診了脈。

    事關淮王生死,太醫們診完了脈都不敢吱聲, 皇帝體諒他們的顧慮,特意允準他們去偏殿商討了片刻, 這才把為首的太醫院院判和一直在淮郡照料周遠洄的蔣太醫叫了進來。

    “說吧,淮王所中之毒,究竟如何?”皇帝問。

    “啟稟陛下, 幸得王爺府中大夫處置及時, 又得蔣太醫精心照料, 淮王殿下體內的忘川之毒,所余不過三成。”院判開口。

    “說下去。”皇帝又道。

    “只是這忘川之毒乃東洲奇毒,縱然只剩三成也不容小覷。下官與各位太醫商討之后,均以為這解藥能保住殿下性命。”

    皇帝眼睛一亮, 問他:“那淮王的眼睛呢?”

    “陛下,下官當初到了淮郡時, 王爺已危在旦夕。無奈下官只能施針先將毒性克制住, 免得王爺有性命之憂。”蔣太醫擦了擦額頭的汗,看得出很是緊張:“但下官醫術淺薄……”

    “不必兜圈子, 朕今日不是來為難你們的,說結論。”皇帝打斷他。

    “忘川之毒在王爺體內停留太久, 如今用了解藥也只能保住性命, 王爺的眼睛……”

    一旁的周遠洄面上沒什么情緒, 皇帝卻眉頭深鎖。

    “一點辦法也沒有嗎?”皇帝問。

    “下官可以為王爺施針祛毒, 但毒性侵染的是王爺的眼睛,一旦施針祛毒,可能會有別的問題。”院判小心翼翼道:“下官不敢鋌而走險。”

    “會有什么問題?”皇帝又問。

    “這……下官不好揣測, 或許要試了才能知道。”

    皇帝聞言面色一變:“胡鬧,事關淮王性命,豈是兒戲?”

    “陛下息怒,這祛毒需要一些時日,弊端會隨著毒性的祛除慢慢顯露,并非驟然而至。”院判這言外之意,若是周遠洄出現了問題,他們完全可以及時止損。

    皇帝聽了這話半晌沒有做聲,顯然即為糾結。

    周遠洄似乎早有預料,并未表現出太多情緒。他看得懂東洲話,說不定提前看過那些醫書。

    “此事緩兩日再說吧。”周遠洄開口朝皇帝道:“天快黑了,臣弟該回家了。”

    皇帝看了一眼外頭大亮的天色,又看了一眼雙目無神的弟弟,并未挽留,而是吩咐羽林衛將人送回去。

    “不必麻煩,臣弟帶了親隨,在殿外候著呢。”周遠洄說。

    皇帝知道自家這弟弟的脾氣,沒再勉強。

    周遠洄告退后,并未急著出宮,而是攔在了去太醫院的必經之路上。眾位太醫見了他都嚇得噤若寒蟬,生怕淮王殿下為難。

    “院判大人留步。”周遠洄開口。

    其他人如蒙大赦,行過禮后匆匆跑路,只剩院判汗流浹背地留在原地。

    “當著陛下的面你有顧忌,如今只有本王和你,不必遮掩了。”周遠洄眸光雖有些失焦,但身上威壓絲毫不減,迫得人幾乎不敢抬眼直視他,“若本王想治好眼睛,會如何?”

    “王爺……”

    “本王要聽真話,且只問一次。”

    院判冷汗涔涔,把模棱兩可的話吞了進去,鼓足勇氣道:“依著東洲醫書上所記,曾有祛除余毒,但中毒者瘋癲的記載。”

    “瘋癲?”周遠洄語氣平靜:“你的意思是,本王要么一輩子當瞎子,要么變成瘋子?”

    院判不敢回答,只不住告罪。

    周遠洄沒再為難他,轉身朝著宮道盡頭行去。

    “王爺,這毒中過的人太少,中了又活下來的也不多,所以東洲醫書上記的未必就是對的。”譚硯邦安慰道:“更何況太醫院的人醫術高明……”

    “此事不要朝王妃提及。”周遠洄說。

    “是。”譚硯邦忙應聲。

    淮王府。

    待府中差不多安頓好,成郡王便告辭了。他惦記著自家二哥的情況,想趕緊進宮去瞧瞧。

    送走了成郡王后,喻君酌隨手叫住了一個王府的小廝。

    “王妃有何吩咐?”那小廝很是殷勤。

    “先前我一直在淮郡,對京城許多事情都不了解。這幾個月,南紹的使團入京了不曾?”喻君酌問。

    “回王妃,南紹那邊似是出了些變故,使團推遲了入京的日子。”

    “所以,南紹至今沒有和咱們正式議和?”喻君酌有些驚訝。

    “小的聽說議和挪到了明年開春。”

    “好,我知道了,你去吧。”

    喻君酌沒繼續再問,心中卻充滿了疑惑。

    此前在淮郡時,他一直沒敢打聽京城的事,怕周遠洄起疑。

    畢竟,在淮王殿下“死了”的那段日子,他和原州曾……那晚雖是意外,但落在淮王耳朵里,如何解釋得清?

    他有赤金令,周遠洄就算知道了,也不至于把他怎么樣。但原州就不好說了,一個小小暗衛,卻干了那么出格的事情,周遠洄隨手殺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喻君酌不愿原州丟了性命。

    那是他第一個朋友,他只要確定對方還活著就好。

    可現在,原州杳無音訊,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當初去南境的所有人,都沒有消息,甚至就連南紹的使團,也遲遲沒有入京。

    會不會出了什么事情?

    應該不會,大渝與南紹的戰事已經平息,當初去南紹的人也是皇帝親自派去的,若真有變故不會連個消息都沒有。

    喻君酌能想到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原州留在了南境。

    淮王的人還駐守在南境,原州既是淮王府的人,就勢留在南境的可能性非常大。或許是依著皇帝的命令,或許是他自己也在為當初的逾矩而后悔,怕回到京城面對自己的主子。

    這就說得通了。

    換了喻君酌自己,肯定也不敢再回來。

    這樣也好。

    相對于再見他一面,喻君酌更希望他好好活著。

    “王妃,想什么那么出神?”劉管家笑問。

    “沒什么。”喻君酌看向劉管家,有些心虛。

    “幸好府里還存了些銀碳,老奴讓人給王妃先點上一盆,免得王妃著涼。”劉管家示意小廝在屋里放了個炭盆,又叮囑人把角落的窗子打開通風,“今夜讓人把地龍也燒起來。”

    喻君酌坐在軟塌上烤了半晌的火,待身上有了些暖意,便起身去了一趟歸月閣。他先是給母親上了香,又給歸月閣里那些將士也燃了一炷香。

    “劉管家,你不必跟著我了,我陪我娘親說會兒話。”喻君酌道。

    “好,那老奴先去瞧瞧世子。”劉管家說罷便告退了。

    王府里防守很嚴密,院中也有護衛值守,很安全。

    “娘親,孩兒回來了。”喻君酌在淮郡時也時常去祁府給母親的牌位上香,但當著旁人的面,他不好意思朝母親說那么多話,每次都是上個香磕個頭便作罷。

    今日回到歸月閣,他才放松了些。

    “孩兒一切都好,娘親不必牽掛,過些日子等孩兒去工部問問日子,就準備給娘親遷墓,屆時舅舅、舅母和表哥也會過來。”喻君酌面對母親時,心總是會變得格外柔軟,平日里無法宣之于口的話,也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娘親,你還記得從前經常陪我來看你的那個護衛嗎?他去了南境,也不知是否安好,娘親一定要保佑他平安。”

    歸月閣外,周遠洄立在廊柱下的陰影中,眸色深沉。

    “還有就是孩兒的……夫君。”喻君酌說起周遠洄,耳尖有些泛紅。

    廊下的男人聞聲一怔,眼底的陰翳散去大半,便聞少年又道:“娘親一定要保佑他順利解毒,早日復明。他……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過孩兒的模樣了。”

    “王爺從前馳騁沙場,是大渝最勇猛的男兒,他不該失明。若是能選,倒不如讓孩兒當個瞎子,反正我也不必去打仗,看得見看不見也沒什么打緊……”喻君酌一句話尚未說完,便覺身邊突然多了個人。

    他扭頭一看,猝不及防撞進了周遠洄幽深的眸子里。

    “王,王爺何時來的?”喻君酌有些緊張。

    “剛來。”周遠洄朝他伸出手:“香。”

    “哦!”喻君酌忙取了香給他。

    周遠洄從容地行禮、上香,動作一氣呵成,甚至不需要喻君酌幫忙。

    “王爺,能看到了?”喻君酌一臉驚訝。

    “嗯?”周遠洄轉過頭,眸光依舊有些無神。

    他回王府第一日竟然就能行動自若?

    但喻君酌很快反應過來,這可是淮王府,過去的很多年里,周遠洄都生活在這里,定然一磚一瓦都是熟悉的。

    念及此,他沒再多想。

    “太醫怎么說?”從歸月閣出來后,喻君酌問他。

    “尚未有定論,且讓他們再琢磨幾日吧。”周遠洄道。

    喻君酌心道這忘川之毒那么棘手,一時半會兒制不出解藥也是情之中,就沒再追問。

    “今日本王順道去見了丁侍郎,他說司天監已經挑好了吉日,這個月的二十四適合遷墓。”周遠洄說:“本王已經讓人傳了訊去淮郡,你舅舅一家應該能趕在這個時間之前回來。”

    “多謝王爺。”喻君酌拉住了周遠洄的手。

    周遠洄頓住腳步“看”向他,也不知在想什么。

    “王爺?”

    “你今日穿了什么顏色?”

    “月白色,是帶毛領的那件棉衣,毛領是白色兔毛。”喻君酌說。

    周遠洄伸手在他頸間摸了摸,而后一手虛蓋在他面上,像是在描摹少年漂亮的五官,動作緩慢而認真。

    “等太醫把解藥弄好,王爺就能看到我了。”

    “嗯。”周遠洄收回手,面上依舊看不出什么情緒。

    這日之后,喻君酌得了空就會旁敲側擊問一句解藥的事情。但周遠洄永遠都是那個回答,這讓他忍不住懷疑,太醫院的太醫們是否在積極煉制解藥?

    喻君酌不傻,知道在淮王殿下嘴里問不出什么來,就去找了成郡王。成郡王知道的不比他多,索性帶著他去了蔣太醫家里,把人堵了個結實。

    蔣太醫有些傻眼,陛下吩咐了淮王的事情不能對外泄露,但來的是成郡王和淮王妃,這算不算對外?

    “陛下吩咐了……”蔣太醫有些為難。

    “我嫂嫂又不是旁人,我二哥可是他的夫君,你還能瞞得住?”成郡王曉之以動之以情,外加威逼恐嚇:“想必你也知道,我二哥素來寵著嫂嫂,今日蔣太醫若是不說,明日上門的可就保不齊是誰了。”

    蔣太醫略一思忖,覺得成郡王所言不無道。若淮王和王妃之中必須得罪一個人,那個人肯定不能是王妃,否則就等于一下得罪了倆。

    “王爺回京前,院判大人就帶著人煉制了解藥,且反復調制過藥量。如今解藥就在宮里,王爺可以隨時服用。”蔣太醫說。

    “那他為何不吃?”成郡王不解。

    “現在最棘手的不是解藥,而是王爺的眼睛。若想要王爺復明,就必須施針祛毒,但這樣一來又有新的風險。”蔣太醫看了一眼喻君酌,小心翼翼道:“王爺很可能治好了眼睛,但性情會變得……”

    “如何?”喻君酌問。

    “瘋癲。”蔣太醫說。

    喻君酌心底一沉,立刻明白了周遠洄為何遲遲不肯解毒。哪怕讓他選,他也不知道該怎么選,是一輩子看不見,還是變成瘋子?

    “蔣太醫,我想知道你說的瘋癲,是哪一種?”喻君酌忍不住問:“是會變得癡傻,像幾歲孩童那般?還是……”

    “東洲的醫書上只記錄了一例與王爺相似的情況,醫書上說,那人眼睛復明后變得暴.戾嗜.殺,性情大變。”蔣太醫說:“院判大人推測,應該是解毒的過程,會損傷腦袋里的某些部位,導致中毒之人的情緒會變得比尋常人更濃烈,因此才會失控。”

    喻君酌聽了這話,不由想起了原來那些傳聞。

    他想,周遠洄得知此事時,定然十分難過。

    解藥不能一直拖著,三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喻君酌很怕夜長夢多。這兩個結果他都不太能接受,但相比周遠洄的性命,他又覺得任何一個都能接受。

    他最在意的是周遠洄能活著。

    “王爺,明日我陪你進宮吧。”這夜臨睡前,喻君酌朝周遠洄說。

    “進宮做什么?”周遠洄明知故問。

    “陪著你,先把解藥服了。”

    “誰朝你說了什么?”周遠洄擰眉。

    “不干旁人的事,是我非要問的。”喻君酌說:“因為,我害怕。”

    周遠洄一怔:“你怕什么?”

    “我害怕你會死。”

    “你不怕本王永遠是個瞎子,或者變成一個瘋癲的怪物?”

    “怕。”喻君酌拉過他的手:“可我最怕的是你會死。”

    周遠洄眸光微動,聲音卻帶著冷冽:“若要本王余生都當廢人,本王寧愿死了。”

    喻君酌一愣,周遠洄自中毒后,還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說這樣的話。男人看起來永遠都是一副平靜無波的模樣,除了剛失明時發過脾氣,此后從未表露出任何消極的情緒。

    可他是淮王啊!

    一個少年時便馳騁沙場戰無不勝的人,怎么可能接受這樣的自己?像被斬斷了腿的馬,像折了翅膀的鷹,像困在沙灘上的游魚,再也不能恣意飛揚。

    “你在哭?”周遠洄問。

    “我……”喻君酌想否認,但奪眶而岀的淚水出賣了他。

    “本王不想變成瘋子,也不愿一直當個瞎子。”周遠洄伸手摸到喻君酌的臉,想替他擦眼淚,但喻君酌眼淚落得太快,根本就擦不干凈:“你哭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比平日看著更讓人心疼,可本王看不到。你笑的時候眼睛會彎起來,害羞了以后耳朵會最先變紅,若是害羞得狠了,身上也會變紅……但是我都看不到了。”

    “你看不到,但是你可以摸到我啊,我的臉,我的耳朵,我身上每一個地方你都可以摸到。”少年抓著他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亂游走,像個病急亂投醫的病人,聲音帶著哭腔,可憐巴巴的。

    “喻君酌,你冷靜一點。”周遠洄有些無措。他見慣了喻君酌乖順的模樣,面對這樣的少年,一時竟是有些束手無策,既不敢大聲呵斥怕把人嚇著,又不敢動作太大怕把人傷著。

    但喻君酌卻毫無顧忌,他像是失去了智,哭得不講道,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周遠洄無奈,生怕他沖動之下做出更過激的舉動來,只能攥住了他兩只手腕,把人強行控制住了。

    喻君酌被迫冷靜下來,滿腔的情緒卻尚未來得及宣泄。他原本是打算放聲哭一場的,但看著眼前周遠洄那張英俊的臉,腦袋一熱,竟是鬼使神差湊到男人唇邊親了一下。

    一瞬間,周遭一切都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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