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草甸上出現兩只四蹄獸的身影, 一大一小,它們有兩個尖尖的耳朵,頸部長有鬃毛, 軀干棕白漸色, 大的小腿呈黑色,小的腿部與身軀同色。
四蹄獸時而伸長脖子啃食地上的青草, 時而抬頭警惕四周,見到來回走動的人是熟悉的牧者, 或偏了偏腦袋,或甩動尾巴。
“馬。”青露念出四蹄獸的名稱, 他模仿隼跖的語調, 用西離語稱呼這種陌生的動物。
放輕腳步,靜悄悄地靠近兩匹馬, 青露不想驚動它們。
青露不是第一次見到馬,前往西旌的路上,便在原野上見到一匹奔馳的駿馬,與及在馬后面追趕的人群,那群人最終累癱在地, 馬主人執著一條曾經用來栓馬的斷繩唉聲嘆氣。
馬, 沒有翅膀, 疾馳起來卻像風一般, 難以想象人類當初要如何捕獲它并馴服它,竟能使它成為家畜。
“別跟過來。”
隼跖邊說邊對青露做了個停留的手勢, 他在重復牧者的話, 此刻牧者正用嚴厲的眼神警告青露。
青露點了下頭, 等牧者轉過身去,他決定遠遠的跟隨。
牧者來到兩匹馬前, 他先安撫母馬,以手梳理馬鬃,念念有詞,像似在商討,隨后,他才向隼跖展示母馬身旁的馬駒。
他用西離話與隼跖交談,兩人說了好一會兒,牧者原本板起的神色逐漸緩和,尤其當隼跖從背囊中取出一只文邑制作的彩繪漆杯,又掏出幾枚海貝放在杯中時,牧者的眉眼終于有笑意。
將財物交付,意味著交易達成。
隼跖彎下身,輕輕撫摸馬駒的腦袋與背部,牧者則在一旁安撫母馬,避免母馬出現應激舉動,進而傷人。
馬駒很溫順,怯生生,動物的幼崽都顯得柔弱。
隼跖抬起頭,看見青露靠過來,他示意對方也摸摸馬駒。
滿眼放光,把手掌輕柔地貼在馬駒背部,青露顯得十分興奮,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觸摸到這種神奇的動物。
沒過多久,就見青露蹲在地上拔草,他攥住一把草,用青草誘導母馬,待母馬專心吃草時,他如愿摸了摸母馬頸部直立的鬃毛,神情欣喜。
青露與隼跖靠近馬時,青南一直站在外圍觀察,他觀察母馬與馬駒,留意馬食用的雜草類別,觀察牧者搭建在屋舍外的馬棚,與及馬棚外堆放的干草。
交付財物后,隼跖又與牧者交談幾句,隨后就見牧者牽走母馬,吆喝馬駒,往水草豐茂的地方走去。
“隼跖,你不是已經交付牧馬人財物,怎么又讓他將馬牽走?”青露在羽人族語中夾雜了幾句地中語,盡量表達明白自己的意思。
青露一直在不間斷地學習其他族群的語言,他已經掌握得很快。
隼跖回道:“大馬會傷生人,很難制服,我要馬駒,馬駒還沒斷奶,得等待些時日。”
不知道青露有沒有聽明白,只見他從身上掏出一串海貝,在手中掂量,說道:“我也有海貝,西離人都喜歡這種東西嗎?”
隼跖說:“也喜歡漆器、綠松石與象牙,不過海貝最容易攜帶。”
“難怪玄旸大哥給我海貝,他肯定知道海貝能在西離易物。”青露喃喃自語,他將那串海貝貼身收好。
玄旸離開大鷹城前,不僅塞給青露一把海貝,還把自己用的長矛送給他,對青露又是饋贈物品,又是叮囑。
青露走神,不由地放慢了腳步,等他回過神,見隼跖與青南已經走遠,兩人在交談,朝馬棚的方向走去。
青南說:“我來西離前,聽聞馬能馱物,若是將繩索套在馬身上,想來也能拉拽物品。”
“能。要讓馬成為畜力可不是件易事,馬與其他家畜不同,身上有股野性,若是沒有馴馬人來訓導,不會乖乖由人使喚。”隼跖已經登上坡,來到馬棚前,他停下腳步。
馬棚外雜亂堆放著干草,馬棚內能見到喂食馬的馬槽與栓馬的木柱,墻上還掛著條鞭子,想來是馴馬的工具。
青露已經跟上來,他將馬棚仔細打量,見到角落里有件破舊的織物,說道:“牧者家就在隔壁,肯定不睡這兒,這東西是給馬蓋的,看來馬也怕冷。”
“西離的冬日十分寒冷,外面的人稱這里是苦寒之地。”
隼跖看向牧者的住所,那是一棟半地穴式房屋,墻卻是由石頭砌成,墻壁很厚,用的是雙重墻,為了保暖。
苦寒之地。
類似的形容,青南曾從玄旸口中聽到。
春日里山野不乏青草、樹木,卻不知道西離的秋冬又是怎樣的景象。
三人離開牧者位于野外的宅舍,往聚落的方向走去,遠遠便望見一支旅隊在河邊休整,旅隊使用黃牛作為畜力,攜帶大量的物品,沿途進行交易。
旅隊總是走走停停,四處游蕩。
“今早便見這支旅隊趕著牛群穿過東邊的谷道,前來西旌,不知他們是哪里人?”
聽到青南的問詢,隼跖回道:“我正好也在打聽他們來歷,各貞說他們來自曲水東岸,住在曲水上游。”
“他們從曲水來,應該知道去東甸的路。”青南聲音很平靜。
隼跖詫異,看視青南一眼,又看向青露,表情嚴肅:“你們想去東甸?”
“嗯。”青露應了一聲。
“東甸自從大疫過后便遭到廢棄,只有旅人會途徑那里,不管當年疫病從哪來,如今已消失無蹤,不再危害人畜。覡鸛的最后去處在東甸,若不去看看,就這么折返回南方,難免留下遺憾。”
青南佇立在土丘上,他望著瑩瑩發光的河水,輕輕拂去衣袍上粘附的草梗,儀態從容淡定。
艱難的西行之路使他的身形消瘦,白袍稍顯寬大,羽冠上白色的長翎羽在風中晃動,這幅模樣與河岸邊那些熬過寒冬,在春風中搖曳的白蘆葦竟有幾分神似。
隼跖見過覡鸛,他一直覺得覡鷺與覡鸛有幾分相似,此刻,兩人身影仿佛重疊在一起,他們確實是同類人,不懼、堅毅。
西旌的夜晚時常能聽見野獸的叫聲,那聲音離得很遠很遠,在山野回蕩,剛在西旌住下時,青露很不習慣這樣的夜晚,明明頭上有屋頂,卻仿佛置身野外,群獸環視。
西離人的聚落與聚落之間總是離得遠,站在高處眺望四周,總有空曠寂寥之感。
挑亮油燈,抄寫木板,青露邊抄邊釋讀,聲音斷斷續續,不連貫,聽見他念叨:“發熱”、“棚舍”、“牛羊”之類的詞語。
覡鸛留下的木板需要抄寫,如今大部分已經抄寫完畢,只剩最后幾枚。
忽然青露抬起頭來,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覡鸛果然有關于熱病的記述!”
青南正在火塘邊研制草藥,聽見青露的聲音,他放下手中的石杵,輕輕拍去手指上沾染的藥渣,走至木案前。
一枚木板遞上前來,青南執住它,仔細釋讀,發現這枚木板上出現幾個陌生的符號,那是覡鸛新創的符號,那是“牛”與“羊”,因為是象形符號,不難辨認。
“覡鸛是不是在說熱病與牧者有關?是牧者養的牛羊使人染病?”
青露用手撫平寫滿竹文的布帛一角,手指微微抖顫,他回想白日在山野見到的馬棚與牧者家相聯,又想起不管是西離人還是高地人都養牛羊。
“覡鸛應該是觀察到二者之間存在聯系,至于病因是什么,又如何治療,上面不見記述。西旌人說覡鸛曾治好熱病患者,想來覡鸛多半記錄過治療方法,可惜,這些木板被貍巫收集前就已經遺失一部分。”
青南放下木板,思索一番,說道:“不蓄養牛羊的地方確實沒有類似‘熱病’的疾病,病由口入,人們畜養牛羊是為了食肉、飲奶,或許病因就在肉奶之中。”
青露整理木案上四散的木板,慢悠悠說著:“不知道覡鸛是否也對‘死疫’做過記述,他去東甸時,死疫正好爆發……”
夜風滲透縫隙,燈光晃動,照著青露的臉忽明忽暗,使他清秀的臉龐顯得陰郁。
“過些時日隼跖要去丘墟,我亦會前往東甸,我與他方向一致,青露,你獨自一人,留在西旌候我。”
聽見青南的話,青露猛地抬起頭:“玄旸大哥離開前特別叮囑我,讓我不管遇到何種情況,都要跟緊覡鷺。”
如果不是戴著面具,能看見青南挑了下眉頭,他淡淡說道:“你不必聽他的話。”
青露想說點什么,又不知該不該說,他想起玄旸大哥離開的那個凌晨,院門大開,兩扇門被風吹得咯吱響,覡鷺無聲無息站在庭院中,宛如一棵樹,直到晨曦灑在他肩上,他才仿佛清醒過來。
時隔兩個多月,玄旸大哥肯定已經抵達文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是不是正率領文邑士兵,奔赴北裕與敵軍作戰?
玄旸大哥會一直留在文邑嗎?
日后,還能有相見的機會嗎?
三人的行囊背負在身上,青露牽著馬駒走在后頭,青南與隼跖走在前方,他們身處荒涼的山野,死氣沉沉,周邊不見其他人類,唯有偶爾在山坡,或者崖壁上出現一兩座廢棄許多年的屋舍。
這里干涼貧瘠的土地顯然不適合種植莊稼,在氣候暖和的時期,人們或許能在這樣的地方過上半采集半耕種的生活,而今北方的氣溫逐年下降,人們遷徙往更適合居住的地方。
“難怪西離經常有旅隊,各聚落之間離得真遠啊,沒有旅隊的話,便沒法跟外面交易物品。”
青露輕拍馬駒的頭,馬兒對他愛答不理,他正說著話,忽然瞪大了眼睛,嘴巴大張,像似看到了什么奇異的事物。
在崖壁上忽然出現一個佝僂的身影,那人披著一件破舊的斗篷,頭發蓬亂,手里提著一只草簍,似乎受到了極大驚嚇,忽然用驚恐的聲音大叫著什么。
“死靈,她在說‘死靈’。”
隼跖沒有被這突發的情況嚇到,他解下身后的弓箭,警惕四周,聲音異常淡定。
“什么死靈?”青露很困惑。
那名婦人仍在大叫,仿佛見鬼一般,可明明是大白日,哪來的死靈?
青露握緊長矛,他發現崖壁上又出現幾個人影,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同樣衣衫襤褸,蓬頭垢面。
這些人也都顯得很恐慌,一眨眼功夫,便又都不見了,那老婦人已經不再大叫,她癱軟在地上,身邊出現一名女孩,女孩正在安撫她。
“隼跖,他們說的死靈恐怕就是我。”青南看向自己的倒影,長長的袍子,高聳的羽冠。
“曲水旅隊說的東甸,大抵就在這兒。”隼跖指向山崖上一棵干枯的大樹,那是一棵高大的胡楊木,枝干直擎天空。
曲水旅隊說過,東甸外頭有一棵高大的,已經枯死的胡楊木。
“這些人可能就是東甸大疫的幸存者,不敢回到原先的聚落里生活,只能在附近的山崖居住。”
聽完隼跖的話,青露將山崖仔細觀察,果然看到幾處洞口,其中一個洞口內還探出一顆小孩子好奇的腦瓜。
青南朝婦人與女孩所在的方向走去,隼跖陪伴在身側,青露牽著馬,緊緊跟隨,他邊走邊說:“隼跖大哥,你問她們見沒見過覡鸛?他們可能見過,才會見到同樣裝束的覡鷺就說是死靈,還嚇得半死。”
女孩攙扶婦人,用不安的眼神看向不斷靠近的三名陌生人,她想帶走婦人,卻又搬不動,婦人此時已經不省人事。
隼跖將手中的弓箭遞給青南,他上前跟女孩交談,隨后彎下腰將婦人抱起,女孩眼眶噙淚,用發顫的聲音朝青南說著什么。
青南看向隼跖,隼跖轉述:“她問你是人是鬼。”
深吸口氣,青南平復心情,喃語:“你告訴她,我不是鬼魂,她若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
隼跖進行轉述。
女孩遲疑許久,才伸出手去碰觸青南的手背,手背是暖的,而死靈沒有溫度。
女孩不再恐慌,噙在眼中的淚水終于滑落。
“隼跖,你問她,覡鸛當年死后,被埋在哪里?”
隼跖詢問女孩,女孩搖了搖頭,說了很長一段話,她說到一半時,忽然挽起袖子,露出瘦瘦的手臂,手腕上有一道疤痕。
青露忍不住問:“隼跖,她在說什么?”
“她說當年鬧饑荒,她跟家人到野地采集食物,她被一只毒蛇咬傷手腕,病得快死去,被人抬到山野等死,正是路過的覡鸛救下她。”隼跖抱著婦人,腳步十分穩健。
女孩領著隼跖來到自己與母親居住的洞穴前,此時那些藏匿起來的人又都陸陸續續出現,他們站在遠處小心翼翼地進行觀察。
隼跖將婦人放在草席上,青南拿出一盒油膏,涂抹在婦人的人中上,婦人緩緩轉醒。
婦人見到青南險些又要大叫,被女孩緊緊抱住,低聲安撫。
之前遠遠旁觀的人們此時已經都聚集在外頭,他們見到覡鸛的“鬼魂”說話,見到少女觸摸“鬼魂”的手,還見到“鬼魂”用藥使昏死的婦人蘇醒。
如果覡鸛的靈魂真得從死亡之地歸來,生前他不顧自身安危,用心救治那么多人,死后絕不會變成惡魂,又何必懼怕。
一輪紅日西沉,晚霞照在一座荒廢破敗的聚落上,風沙掩埋門窗,野草長在屋頂上,晚風從腐朽的木構、傾倒的土墻間穿過,發出凄厲的聲音。
站在崖頂上,腳下是開鑿有洞穴的居所,住著十多個貧窮的幸存者,抬頭遠眺東邊的廢墟,這片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聚落,就是東甸。
后來從幸存者的講述中,了解到當年東甸爆發死疫時的情況,與及與覡鸛相關的事情。
當年熱病在西離流行,覡鸛游歷西離,不可能不注意到這種疾病,他向當地的巫師學習治療熱病的方法,并將方法進行改良,改良后的巫藥效果更好,覡鸛幫不少人減輕病痛。
名聲就此傳播。
西離人沒聽說過羽人族,都以南方巫師稱呼覡鸛。
東甸族長的兒子患熱病,終日因為肢體疼痛而大叫,痛苦不堪,這才遣人去西旌向覡鸛求助,將覡鸛請至東甸。
那年東甸人日子過得不好,地里種的莊稼因為凍霜大多被凍死,快入冬了卻沒有儲糧,饑餓的人們涌入林地與草甸,大人小孩四處尋覓食物,甚至去挖掘旱獺與野鼠的洞穴,搜尋它們儲藏的谷物。
沒人能說清楚是誰最先患病,等意識到左鄰右舍都有人病倒時,事情已經不可挽回,疾病的傳播是如此迅速,在整個聚落里蔓延。
死疫在東甸肆虐期間,外面的人們躲避東甸人如同躲避死神,覡鸛本來有機會活著離開,他是第一位意識到東甸爆發的怪病無藥可救的人。
覡鸛曾試圖勸說沒有患病的東甸人離開屋舍,到聚落西邊的山崖上生活,與病人隔開。
可是人們無法舍下家中患病的親人,不肯離開。
當時若是聽從覡鸛的指導,或許能有更多的人存活。
東甸的幸存者們記得覡鸛在一個飄雪的清早死去,他的枕頭上有一灘血污,連一向整潔的羽冠上都是點點血斑,口鼻耳朵皆出血,膚色發黑,像所有被死疫奪走性命的人那樣,他沒能幸免。
出于對覡鸛醫治病患的感激,還能動彈的東甸人自發組織起來,為覡鸛準備棺木,挖墳,依據當地習俗斂葬。
覡鸛曾經居住過的屋舍已經垮塌,為風沙掩埋,按東甸幸存者的說法,人們將覡鸛的遺物都收斂進棺中,說記得遺物中并沒有帶符號的木板。
以覡鸛的習慣,有機會的話,他必然要記下死疫的相關信息,很可能他根本來不及記錄就被疾病擊垮。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東甸的幸存者領著三位異鄉人來到一處被風沙掩埋的墓地,見不到墳包,唯見那里密密麻麻樹立著一根根胡楊木,宛如一片干枯的森林。
東甸人指明地點后,便都匆匆離去,他們對當年的死疫仍心有余悸,對埋葬死疫死者的墓地同樣感到不安。
每一座墓上方立一根胡楊木,做為標記,顯然是當地人的習俗。
覡鸛的墳前也豎著一根胡楊木,胡楊木的上端涂染紅色礦物顏料,鮮艷如新,在這片鮮紅之中鑲嵌著一只小小的青玉鳥,青玉鳥上有熟悉的紋飾。
這是一件巫玉,一件來自羽邑的神玉,曾經縫綴在覡鸛的巫袍上。
青南屈下雙膝,神情靜穆,他從胡楊木上取下青玉鳥,用布帛仔細包裹,遞給青露,而后他從自己羽冠的彩帶上摘下一枚玉璜,與一份寫有竹文的竹片一起放進一口木盒中,再將木盒掩埋在覡鸛墳前。
竹文用朱砂書寫,青南親自執筆,告知地下的覡鸛知曉,有羽邑的故人到訪。
青露雙手捧著那只青玉鳥,忽然悲從中來,淚落如雨。
“他沒能回去,心里多少有遺憾,不過能在遙遠他鄉與故人重逢,也是件幸事。”
見那么大一個人,哭得眼淚鼻涕直流,隼跖拍了拍青露的肩膀,出聲安慰。
第52章
春夏相交時, 氣候忽冷忽熱,一日天空下起冰雹,冰雹砸在田地里耕種的農人身上, 將山梁上吃草的羊群驚得四處奔逃, 幾乎同時,聚落里響起大人慌亂的叫聲, 還有小孩恐慌的哭聲,不多久, 便聽見雷聲震耳,雨水嘩嘩直下。
在冰雹砸落時, 青露正貓在屋外清理淤塞住小水溝的爛泥與樹葉, 來到丘墟后,關于西離干涼的印象早被他置之腦后, 西離十分遼闊,不同區域差異頗大,丘墟這地方氣候相對暖和,雨水充沛,青山藍天, 草木青翠。
有幾顆冰雹砸在青露的背部和肩部, 他懵了一下, 看向不斷在地上滾動的小冰團, 這才意識到是冰雹。
大的像禽蛋,小的似陶珠, 從空中不斷墜落, 敲在屋瓦上當當響。
青露站在屋檐下躲避, 看大雨傾盆,雨水很快在地面聚積成水洼, 路面泥濘。
他發了會呆,那副模樣很是憂郁,屋檐滴落的雨水飛濺在他臉上,他也沒察覺。
西離有很多新奇事物,但西離沒有精通水利,能在大山上筑造攔洪水壩的奇人。
丘墟三面環山,這些山都不高,這里溝壑縱橫,人們住在臺地上,根本不需要攔洪,這兒也沒有城。
可以想象,當年覡鸛來到西離,就知道他出行時的期許已經落空。
他本該返回,踏上南歸之路,但他滯留在西離,并最終因為醫治死疫病人而被傳染,病重身亡,埋葬異鄉。
羽人族曾經遭遇過大疫,覡鸛最清楚瘟疫的可怖,他在東甸救治那些渾身血污,哀嚎不止的病人時,必然已經知曉自己有可能無法幸免。
當死亡降臨在身上時,從不管你是老人還是孩子,是好人是惡人。
西離距離羽邑極其遙遠,青露想若是出發前,知道會前往這么遠的地方,自己還有勇氣出行嗎?
道阻且長,但這趟旅程收益豐厚,值得。
青露用袖子擦去臉上的雨水,望向滴水的屋瓦,他掂起腳尖,伸手去觸碰瓦片。
在高地的宮城與祠廟的屋頂上都有瓦當,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新奇的建筑材料,西離的瓦當也是組合瓦,瓦板能互相扣合,瓦上設置有陶榫與陶槽。
這樣的設計巧思,被覡鸛記述在木板上,并附上圖繪。
青露想,等天氣晴好時,總能碰上一支前往高地的旅隊,覡鷺與他會攜帶上覡鸛的遺物,踏上覡鸛未能踏上的南歸之路。
那只青色的玉鳥,終將展開翅膀,跨越千山萬水,飛回故土。
屋中點起燈火,無論是冰雹,抑或是暴雨,都沒讓青南分神,他在調制藥物,用西離巫師使用的巫藥配方,試圖制作出治療西離疫(熱病)的良方。
雨仍在下,青露見隼跖披著雨蓑進入院中,他與對方互相點了下頭,旅途相伴,結下情誼。
隼跖的住所不在這兒,但他經常過來拜訪。
鄰居是位牧者,趕著幾只羊從外頭回來,一只小羊羔遠遠落在后頭,在雨中咩咩叫喚,青露跑進雨中,將小羊羔抱起,送進鄰居家的羊舍。
隼跖在丘墟的日子過得格外充實,丘墟是他外祖父家,他在這里很受歡迎,人們愛戴他,時常見他與冶練青銅的工匠一起勞作,同牧馬人馴馬,和族中勇士切磋武藝。
有一日黃昏時分,青露見隼跖坐在山坡上教孩童吹奏口簧,一群孩子圍聚在他身旁,他的演奏技巧十分精湛,引得田地里耕種的農人伸長脖子探看。
西離人也喜歡吹奏口簧,只是沒人像隼跖這么擅長。
離開大鷹城距今已有四個月,青露對玄旸大哥的印象漸漸有些淡化,如今陪伴在覡鷺與他身旁的人,是另外一人,是隼跖大哥。
青南用特制的工具將藥粉收集,倒入一只小陶罐中,他抬頭看眼坐在一旁,把玩紡墜,熟練將羊毛捋成線的隼跖,又把目光收回,專注于自己手頭的事情上。
紡墜與羊毛都是青露的東西,他學會當地人紡織羊毛的技法。
“西離的巫師有治療熱病的一套方法,巫師們總是聲稱他們能去除疾病,他們使用的巫藥種類繁多,有些藥材又十分怪異,到底有多少效果,沒人說得清。”隼跖放下紡墜,朝青南靠近,他打量青南手中的小陶罐,他說:“這便是你用丘墟狢巫的巫藥配方制作出的藥粉嗎?”
青南回道:“我依據熱病的癥狀將當地的巫藥配方做了增減,還不知療效如何。”
青南將小陶罐遞向隼跖,隼跖接過去,低頭嗅了下藥粉,又將陶罐還給青南,他說:“杏坡那邊有戶人家,那戶人家的娃娃因為熱病號哭數夜,我見狢巫去過,沒能治好那娃娃,再這么拖下去就要沒命了。小娃娃實在難養,長至七八歲才有守護神看護,才不容易夭折。”
“我還有一味藥需要研磨,稍后,我過去看看。”青南回道。
“我和你去。”
隼跖解下蓑衣,坐在火塘邊烤火。
與西離人交談,青南需要一位轉述人。
邊烤火邊環視周邊,隼跖看見木案下的籃子與及籃子中半成品的衣物,那樣式顯然是條羊毛斗篷,青露懂紡織,手很巧。
“你們東西不少,回程得有一匹馬來馱運。”
聽見隼跖的話,青南抬起頭:“唯有懂得馴馬技巧的人才能驅役馬兒,西離人嚴禁將這方面的知識傳授外人,再說回程還得翻山過河,人能通行的地方,馬不一定行。大部分東西都不會帶回去,路途遙遠,只會攜帶必要的物品。”
“就像玄旸,一件斗篷,一副弓箭,腰間幾樣隨身小工具,從南走到北,從北走到南。”隼跖說道。
隼跖隨口提起的這個人,青南自從離開大鷹城后就極少提起。
玄旸。
玄旸離開大鷹城那個凌晨,下過一場小雨,空氣中夾雜著泥土的氣息,空中的月明亮而皚潔,無論是氣味,或月亮,在寢室的門窗緊閉時是聞不到也看不見,直到有人打開了一扇窗。
將屋中兩人的氣息沖淡,讓風拂去沾染在衣衫上,屬于青宮之覡身上獨有的香氣,那是熟悉的鬯酒氣息,打開窗戶的人不想帶走這份會令他眷戀不舍的味道,氣息的主人能輕易改變他屬于旅人的浪蕩性情,能令他寸步難行。
油燈在風中險些熄滅,直到它被青南拿到避風的角落。
燈火于漆黑的屋中宛如螢火,潮濕的空氣撲在臉上,眼瞼合上,又緩緩睜開,能模模糊糊看見夜幕中庭院的輪廓,看到遠離樹梢掛在東方的月亮。
當月亮隱匿,太陽升起,日夜便完成新一輪交換。
將目光從月亮上移開,玄旸彎下身,撿起昨夜脫去的衣物穿上,他穿戴的動作麻利,很快把披散在肩上的長發也束起。
“城中有支江皋族旅隊,他們攜帶大皋城制作的白陶、鷹笄與及玉虎頭項飾前來大鷹城做交易,我從鷹膺那兒打聽到,他們秋天會離開,在盤城乘船,渡江返回大皋城。青南,你從大鷹城前往西離,路途上不耽誤的話,四個月內能往返,你回程可以跟隨這群江皋人南下。
懷水的源頭便在大皋城,你沿懷水而下,抵達魚埠,再從魚埠返回羽邑。這條路最是便捷,也最安全。具體路線我畫在一張皮子里,放在木案上。”
木案上有一卷皮革,青南移動油燈的時候就發現,此時才將它拿起,打開察看。
走這條路線,意味著青南不會再途徑文邑,也不可能路過玄夷城,回程他與玄旸不會有碰面的機會。
這條路線最短,也最安全,不用橫穿戰火紛紛的高地與動蕩的地中。
這是最佳選擇。
“我見過這支旅隊,就住在冶煉作坊旁,他們都是大皋城人,聽聞他們是大皋君親派的旅隊,時常前往高地做交易,熟悉路途。”青南的手指摩挲那卷繪有路線圖的皮革,他的聲音平和。
凌晨的風吹拂進室內,青南身上的絲織物輕盈飄動,他穿著貼身衣物,長發披散,五官輪廓隱匿闌珊的燈火中。
“西離近年變得又干又冷,有苦寒之地的稱呼,那里不同南方,你們夜晚宿營要留心,夜間常有氣溫驟降的情況,人與家畜在野地里凍死的事時有發生。西離廣闊,聚落與聚落之間往往離得很遠,是旅隊在連接這些地方,旅隊途徑的路往往也是劫匪出沒的地方,務必小心通行。”
玄旸披上斗篷,拿起一串嘩嘩直響的東西,那是旅人隨身的各式小工具,他將它掛在腰間。
青南回道:“這些事,我有耳聞。”
穿戴整齊,玄旸在青南身旁坐下,他從布包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青南。
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上面刻有岱夷符號,系著條短繩,嶄新。
“何物?”
“護身符,我做的。”
顯然是岱夷的護身符,而且還是趕工制作的,嶄新。
“我是巫祝。”青南似乎笑了。
“知道。”
玄旸摸了下他的臉,青南抬起臉龐,果然嘴角有淡淡笑意。
身為巫祝經常送別人護身符,還是第一次收到他人送的護身符。
“西離常有疫病發生,熱病最為常見,感染后便體乏無力,四肢酸疼,有些人能自愈,有些人會落下病根。此病似乎沒有治愈的方法,只聽說多發生在圈養家畜的人家。西離人相信災厄降臨前必有征兆,路途要是借宿的人家中有家畜流產,就立即離開,不要靠近。”
玄旸的話讓青南感到詫異,他說:“我以為你從不相信征兆。”
玄旸說:“西離歷來危險,高地人與它鄰近,但很少有高地人去西離。傳聞西離有比西離疫更危險的疫病,不得不謹慎。所謂的征兆,也許毫無關系,也許有那么點聯系。”
“玄旸,我向各貞仔細詢問過西離的近況。”
“你如何聽懂各貞的話?”
“隼跖為我轉述。”
“幾時的事?”
“前些時日。”
玄旸從布包中取出一只鼓鼓的布囊,布囊被放在木案上,他道:“西離遠離大海,那地方不產海貝,西離人又十分喜愛這種東西。地中的漆器能從西離人那兒換到牛羊與吉金,海貝能換到任何想換的東西。”
那是一大包海貝。
不只是西離人,高地人也喜歡海貝,當然不是普通的海貝,而是那些美麗又罕見的海貝。
“我有海貝。”青南知道布囊中都是海貝,而且玄旸的海貝品類稀有,很貴重。
“帶上,路上用得到。”
玄旸起身,他走至窗前,他在看月亮的位置,在確定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
該離開了。
將窗戶關上,玄旸回過頭,看向青南,而對方沉默看著他,兩人都沒再說話,就這么沉寂許久。
“我走了。”
玄旸朝房門走去,正準備啟門離開,聽見身后聲響,他立即停下動作,沒有腳步聲,青南光著腳,是氣息,那縈繞不去,屬于青南身上獨有的氣息,告知玄旸兩人之間的距離。
距離很近,近到伸手就能夠到。
門咿呀啟開,空氣對流,油燈瞬間熄滅,青南失去重心,他被玄旸狠狠抱住,推倒在墻上,手腕死死扣住,那是不曾見過的,近似暴戾的舉止,帶著猶如狂風暴雨般劇烈的情緒,他聽見玄旸咬牙的聲音: “青南,別讓我找不到你。”
拿宗的岱夷武士,有他人不具備的勇氣,幾乎從未遇到過敵手,仿佛從來不知道恐懼為何物。
但事實并非如此。
“如果旅途順利,我秋時能南歸。”
手臂被勒得生疼,胸腔吃力地呼出空氣,兩人相觸的肌膚在發燙,青南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兩人不再言語,互相撕扯,死死糾纏,青南的絲袍被揪得發皺,玄旸的發帶被青南扯落。
奮力擁吻。
松手。
放開。
玄旸轉過身去,他似乎已經平復情緒,他大步朝門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只能義無反顧。
后背還貼著墻,還未習慣懷中的溫度倏然消逝,青南愣愣地看著那身影離去。
他聽見玄旸的聲音,說道:“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盤城的渡口等你。”
那聲音遠去,消失在晨風中。
青南緩緩低下頭,見到自己緊攥在手中屬于玄旸的發帶,他追了出去,庭院空寂,再不見玄旸的身影。
風聲嗚咽,佇立在院中樹下,青南站了許久,他赤著腳,長發披散,失魂落魄般,直到晨曦灑在肩上,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青銅冶煉作坊的溫度使人不適,根本不用進去,只需在外面站一會,就將被高溫燙得大汗淋漓,青露不是第一次見隼跖光著膀子在里頭勞作,他曾和青南數次路過冶煉作坊,站在一旁觀看西離人冶煉青銅,澆注器物。
丘墟人以禮對待他們,允許他們進入冶煉作坊,允許他們旁觀,但不能告訴他們冶煉與鑄造的技法,譬如如何挑選礦石,爐溫如何掌控,坩堝與石范如何制作,鼓風的皮囊怎么縫制。
凡此種種并不是光看就能看明白,但也收益良多,親眼見到石頭化為液體,又被澆注在樣式各異的石范上,成為堅不可摧的固體,整個過程仿佛神跡。
西離的青銅器物種類豐富,裝飾在衣服上的青銅泡、做為首飾的耳環與指環,制作最多的是匕首,成年男子的腰間幾乎都會佩帶一把。
還有一種青銅制作的器物最是神奇,它能映出人的臉,被稱作“鑒”(鏡子)。
青銅鏡最是神奇與罕見,青露只在丘墟的狢巫身上見過一面,狢巫將它掛在胸前,它顯然具有某種神秘而強大的巫力。
離開丘墟前一天,那是個黃昏,青露見到隼跖進入青南房間,當時隼跖手里便就拿著一面青銅鏡,那東西圓圓的和小孩的巴掌一般大,背部有一個鈕,鈕上系著彩繩,可以懸掛在身上。
青露沒有跟進去,他知道隼跖有些話要與覡鷺私下說,他便待在隔壁房間里,繼續收拾自己的物品。
過了一會兒,青露見隼跖站在窗外喊他,并做了個出來的手勢。
“隼跖大哥,你要帶我去哪里?”
“馬棚。”
兩人一前一后朝聚落東沿走去,天快黑了,隼跖腳步很快,青露小跑跟著。
隼跖讓青露在外面等待,他對看護馬棚的人說了什么,那人便從里邊牽出一匹馬兒,正是隼跖當初在西旌交易來的馬駒,它比原先高壯,已經長大。
馬兒認得青露,被隼跖牽到青露身旁,它仍很安靜,目光溫柔的看著伙伴。
“你天天過來照顧它,它認你。”隼跖拍了拍馬背,隨后就將系住馬頸的繩索遞給青露。
前來馬棚之前,青露已經猜測到來此的目的,但他沒有接過韁繩,眼眶泛紅,用感激的目光看向隼跖。
“隼跖大哥,我聽說西離不許將馬兒交易給外人,而且我不懂馴馬技法。”
“丘墟,我外祖父之家,誰人敢說什么。馬有靈性,它親近你,會聽你的話。”隼跖與青露交談時,一名馴馬人正牽著一匹駿馬回馬棚,他朝隼跖行禮。
朝那人點下頭,隼跖將韁繩交到青露手中,說道:“我們日后大概不會再相見,路途遙遠,自己保重。”
丘墟有支旅隊要前往套河城,路上會經過大鷹城,領隊能說幾句地中語,而他攜帶的器物也十分珍貴,是西離的白玉。
西離玉白潔似雪,細膩如油脂,是天底下最純凈,最通透的玉料,小小一塊玉料,在地中便能換來珍貴的象牙器與絲袍。
天剛蒙蒙亮,丘墟的旅隊便就出發,青南與青露隨同他們翻越一道山梁,回望曾經居住過的聚落方向,那聚落已經不見,被綿延起伏的丘陵阻擋住視線。
“隼跖說覡鷺是大鷹城的尊客,身上有鷹金嗣子的帶鉤,能不能給我看看?”領隊說的地中語口音很重,他態度很恭敬。
青南出示鷹金的帶鉤,說道:“此物過往的旅隊都識得,路途若是遭遇劫匪,可以憑借它向其他旅隊求助。”
見到帶鉤,仔細辨認,領隊很高興,說道:“我這支旅隊這么多人,可不怕劫匪。它的用途很多,你們難道從沒向高地的城主出示過這件物品嗎?”
“西旌的各貞認識沿途的城主,它未派上用場。”
聽見青南的話,丘墟領隊說:“不只高地,就是拿著它去江皋族人的土地,大皋君見到它,也得設宴款待你。”
收起帶鉤,青南將它放回隨身攜帶的布袋中,就在這時,青露睨見布袋中有一件金色的物品,閃著亮眼的光,他意識到那是一面青銅鏡。
隼跖贈予覡鷺的青銅鏡。
這東西太貴重,卻不知覡鷺回贈他什么?
那個黃昏,隼跖進入青南房間,他遞上青銅鏡做為離別贈禮,并拒收青南回贈的象牙飾,他提了個要求。
青南最終答應了他。
將面具往上推至額頭,青南擋住額上的神徽。
隼跖的瞳孔放大,又緩緩收縮,他還想仔細端詳那張昳麗的臉龐,而青南已經將面具戴回去。
隼跖問:“玄旸見過嗎?”
青南答:“見過。”
“南方人都長得這般俊秀嗎?”
聽見隼跖的話,青南淡語:“有美有丑,各地都一樣。”
“覡鷺,做為朋友,我有句話想勸你。”
“請說。”
“天下廣闊,你我屹立天地,歷閱山河,窺視星辰,日后大有作為,你不該淹滯于南土,一生與沼澤禽鳥為伴。他日若有機會,希望還能再與你相見,無論是在地中,還是在高地。”
青南回憶隼跖最后說的這句話,當時他并未答復。
漫長的旅途總是有終點,青南的終點是南方連綿不斷的森林與山地,是雨霧蒙蒙的湖泊與沼澤,那是他的故鄉。
青南撫摸馬背上的行囊,行囊里邊有覡鸛記載旅居收獲的木板與自己記載一路見聞的布帛,還有青露于各地收集的奇異物品。
長路漫漫,終歸故里。
第53章
秋季到來, 秋風給大地更換顏色,綠色越來越少,黃色日益增多, 高地一片蒼黃, 氣溫驟冷。
仿佛是遭到寒風的追擊,丘墟的旅隊一刻不停地趕路, 抵達大鷹城時,秋意正濃, 晨風吹拂大地,大鷹城的居民縮頭縮腦到戶外取水, 喂牲畜。
大鷹君嗣子鷹金的居所相當溫暖, 青露為保暖衣物穿得特別厚實,進室內后熱得他將羊毛斗篷脫下, 搭在手臂上,他侍立一旁,聽覡鷺與鷹金交談,等待嗣子的仆人將一箱覡鷺于初春寄存的物品取來。
青露見覡鷺將一罐藥粉與一盒藥材交給鷹金,兩人用地中語交談, 有一部分內容青露能聽懂, 即便聽不懂, 他也知道是治療“西離疫”——熱病的藥。
這是大鷹城嗣子想要的東西。
“覡鷺, 你所說的‘東甸死疫’,可曾在別處出現?”
“西離人說他們祖輩曾見過類似的大疫, 并認為與荒年有關系, 饑荒到來, 死疫跟隨其后。”
“饑荒。”
鷹金輕笑一聲,他道:“近年高地荒年常見, 從未有過死疫,如此看來‘死疫’才稱得上是真正的‘西離疫’。”
兩人交談時,已有名仆人抱來一口箱子,青露上前打開箱子,察看里邊的帛書與皮卷。
自然是保存完好,無一遺失。
“覡鷺,你想要什么獎賞?”鷹金將木案上的藥粉與藥材遞予身邊的侍從,他轉過身來看視眼前人,他向來慷慨。
西離之行使覡鷺的身形消瘦,想來很艱苦,身上的長袍也有幾處破損的地方,他沒來得及更換新衣物,便前來見鷹金。
“我已經得到嗣子的獎賞。”青南指的是鷹金贈予他的青銅帶鉤。
青露將木箱抱在胸前,抱得很緊,仿佛抱的不是寫有符號文字的布帛和皮卷,而是美玉與象牙。
“我有一事想問嗣子。”
“說吧。”
“大皋城來的旅隊是否已經離去,我前往西離前,見他們駐扎在冶煉作坊那兒。”
“你說的是皋規的旅隊,那支旅隊已經離開,前日去往小鷹城,我遣人送你們去小鷹城,或許還能追上。”
“多謝。”
青南行禮,辭別。
“覡鷺。”
聽見喚聲,青南回過頭,鷹金問:“你們羽人族的故鄉是怎樣地方?”
你們。
他透過我看見了另一個身影,覡鸛。
大鷹金的嗣子對兩代青宮之覡生出了敬意,對那縹緲的南方亦有些許想象。
青南悠悠道:“在大地的最南端,那里草木常綠,春暖花開。”
青南和青露在小鷹城追上皋規的旅隊,他們在小鷹城聽到文邑的更多消息,將所有消息匯總,即是:春時,文邑王平定裕人之亂,誅殺反叛的裕伯,并寬恕裕伯之子裕啟與族人,未趕盡殺絕。
遭裕伯俘虜的文邑王之子——文曜(帝子)活著返回文邑,他沒遭到殺害。
北地陷入動亂,北邊的靳人果然如玄旸意料大批南下,文邑軍隊與靳人作戰,最終擊潰靳人,守住北邊要隘。
文邑王的征伐沒有就此停止,鷂城人進據河東,在鴟鵂氏的故地筑城,文邑王出于自身安危的考慮,出兵河東。
地中到處都是戰火,人們早習以為常,文邑王將戰爭擋在都邑外頭,文邑居民的生活應該未受到太多影響。
“如果文邑事了,秋天我在盤城渡口等你。”
玄旸離開時,說過這么一句話。
如今,文邑的事未了。
盤城應該不會有等待之人。
玄旸,你可安好?
南下之路越走越冷,冬天的步伐臨近。
皋規是旅隊的領隊,亦是位經驗老道的旅人,憑借豐富的閱歷與及多年建立的人脈,他率領的旅隊能在冬日前進,而不必找處聚落過冬,等待明春到來。
抵達盤城時,天氣特別晴好,旅隊成員被冷風刮得發僵的臉終于有了笑意。
青南身披一件青色大氅,手執巫杖,他身姿如同風崖上的松木,他站在盤城的城門外,冰冷面具下是微微勾起的嘴角,青露裹著厚實的羊毛斗篷,蓬松得像只羊,他個頭高挑,有雙大長腳,下巴仰起,眉宇間的秀美不知于何時消失,生出了幾分英氣。
漫長的旅程深刻地改變了他。
盤城位于大江北岸,與南岸的大皋城遙遙相望,它是座江皋人建的城,但城中有大半居民是地中族人。
兩族混居,關系和睦。
盤城的繁榮不同于其它地方,不是因為手工業,也不是因為人們田種得好,它是一處渡口,是通行南北的要道。
南北的物品在這里流通,人們在這里交易,在這里互通有無。
初冬的渡口寂靜,鮮少有船只靠岸,冬季偶發的大風曾掀翻船只,揚起的大浪吞噬船上人員,在渡口邊上生活的漁夫還會講述一些離奇又驚險的故事,譬如江中有像房子一樣大的鼉,有比船還長的魚。
盤城的南門通往渡口,南門外的居民從事農業勞動,他們種粟也種稻,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豬與狗。
狗吠聲成片時,往往意味著有一支旅隊新抵達盤城,并且正在出城前往渡口,這是件稀罕事。
旅隊一般都住在城中,受到城主招待,何況冬日里城郊直面江邊呼呼響的大風,又沒有墻城擋風,住在城郊可不得凍得打哆嗦。
有居民出門探看,果然見到一支江皋人的旅隊,領隊還相當眼熟,是老熟人皋規,隊伍中有一位南方巫祝,他身穿巫袍,戴著羽冠,他的隨從牽著一只異獸,是那異獸使得家家戶戶的狗子狂吠。
只見那巫祝伸出手觸碰吠叫的狗子,手掌還未貼上狗頭,那只狗子已經后腳蹲地,像似在畏懼,又似在討好般嗚嗚叫著。
狗的嗅覺靈敏,定是聞到令它害怕的氣息。
“把狗都看好,別嚇著馬!”皋規朝居民叫囔,語氣嚴厲。
馬若是受驚爭脫韁繩,踩踏人群,那將是相當危險的事。
“這到底是什么東西?”
“哪來的呀?”
“它會咬人嗎?”
居民很好奇,但也感到不安,他們生活在盤城,經常能看到北方的新奇事物,但還是頭一遭看見這類四條腿長脖子,叫聲響亮又難聽的異獸。
盤城很小,城中住著權貴與手工業從業人員,他們往往見多識廣,對北方來的任何稀奇古怪的事物都不會有太大反應,城外居民則不同。
人們遠遠觀看,不敢挨近,不論是那位南方巫祝,還是那只異獸都使他們選擇保持距離。
皋規在江對岸的大皋城有座豪宅,他是大皋君的親信,春時他率領旅隊出使北方的大鷹城,秋冬時返回,這樣的旅程他已經走過許多趟。
他有一艘船,就停在渡口,渡口還有專門看護船只的人,與及供人員居住的屋舍。
有仆人打掃,寬敞漂亮的屋舍,溫暖舒適的寢室,與其在城內向城主借宿,皋規和他的旅隊更喜歡住在城外,自在又快活。
馬的出現使城郊的居民震動,他們跟隨在旅隊后面,直到將旅隊送到渡口,送進一座大院里,才在皋規的勸說下散去。
青露將馬牽到院子里,把馬韁拴在一棵樹上,他不慌不忙喂馬,時而將目光落在正在交談的青南與皋規身上。
在旁聽了一會兒,青露上前,對皋規說道:“人能上船,馬肯定也可以,我有辦法。”
見青露信誓旦旦,皋規同意看看青露的方法。
經驗豐富的船員能夠憑借大自然的各種事物預測天氣變化,巫祝也能,在盤城,大概只有皋規的旅隊敢在冬日渡江。
馬被蒙上眼睛,由青露牽上木板,木板搭在船身上,船身搖擺,木板晃動,馬兒驚恐下四蹄亂蹬,躍落水中。
如是再三,反復失敗,反復嘗試,青露想盡辦法,終于還是將馬“騙”上了船。這大概是第一匹渡過大江,前往南方的馬,它來自遙遠的西離,一個絕大多數人聞所未聞的地方。
旅途上青露與這匹馬形影不離,旅隊成員見多不怪,又因青南是大鷹城的貴客,手持嗣子鷹金的信物,他們只得在旁用力協助。
一條大江橫穿南北,渡江之后,便是南方。
青南站在船尾,回望盤城,江風強勁,將他的衣袍吹動,身上的配飾嘩嘩作響,項飾由諸多玉片與綠松石珠子組成,項墜卻是一件小巧的木骨制品,這件木骨制品,正是玄旸親手制作的岱夷護身符。
抵達盤城時,青南見了盤城城主,向他打聽玄旸的消息,即便在盤城,人們也知道玄夷城的武士玄旸,名聲很響。
玄旸不在盤城。
自從大鷹城一別,至此大半年,青南未能獲知玄旸的近況。
青南從西離安然返回,跟隨江皋族的旅隊南下的消息,玄旸也許能知曉,文邑與大鷹城有使者往來,而他消息一向靈通。
“別讓我找不到你。”
青南想起那夜在大鷹城兩人分離,玄旸抱緊他說的一句話。
當你獲知我渡江的消息,大概我已經抵達羽邑了。
玄旸,我沒有消失在遙遠而荒涼的西北之地,埋入風沙,你知道到哪里找我。
冬日結束,大地回春。
幾名委麓人前往羽邑走親戚,講述他們剛剛在林中見到一只異獸與及兩個奇怪的人。那只異獸比鹿高,四條腿,有長長的脖子,叫聲像雷那般響亮,那兩個人,其中一人宛如鬼神,他身穿羽人族巫祝長袍,白袍皚皚,披一件青色的大氅,衣物嶄新且華美,身上的配飾前所未見,胸前與腰間的掛飾都在閃閃發光,十分怪異,多半不是人。
這樣的異事傳至青宮巫鶴耳中,她急匆匆從草藥房里出來,登上城墻眺望,那兩人一馬已經來到羽邑宮城門外,羽邑居民傾巢而出。
起初人們是為了圍觀異獸與鬼神,隨后,他們認出青露,與及戴著鷺鳥面具,裝束與離開時很不相同的覡鷺。
一切宛如幻夢,在初春的午后,覡鷺與青露歸來,結束長達三年的旅程。
羽邑居民都以為他們不會回來了,離開得太久,外面的天地又十分危險,猶如出行的覡鸛那般,無法南歸,最終成為記憶。
“覡鷺?”
巫鶴激動喚叫,她飛奔下城樓,腳步大力踩踏石階,做出讓人驚訝的舉動,唯一一次在眾人面前表露出激烈的情感,那是無法抑制的喜悅之情。
“巫鶴,我們回來了!”青露牽著馬,笑得滿面春風。
有一大群孩子從人堆里擠出來,他們興奮地奔向青露,無論是青露牽的異獸,還是青露身上那堆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引起他們濃烈的興趣。
大人沒有攔住好奇又膽大的孩子,他們信任覡鷺,熟識青露,為他們攜帶來的前所未見,琳瑯滿目的物品感到驚詫。
青南環視眾人,里邊有一張張熟悉的臉龐,羽邑的居民大多還在,意味著他最擔心的事未發生,離開羽邑三年,羽邑沒有重大變故。
他仰起頭,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風中擺動,青南望向陽光下的羽邑,熟悉的故鄉,他嘴角揚起,那是一個很好看,很少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微笑。
細雨紛紛,廣場中央的大樹下圍簇著一大群人,青露正在向羽邑居民展示一臺織布機,他教導眾人如何制作并使用織布機。
羽人族用腰機織布,效率較低,而且織出的布幅很窄,地中與岱夷的織布機不僅構造簡單,而且好用,織布能事半功倍。
青南與青宮大覡一同出現在游廊上,他們時而交談,時而看向廣場,那邊人聲鼎沸。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這棵大樹下時常聚集人群,人們簇擁在青露身邊,因為他總能變戲法般掏出各種新奇且有用的物品,向眾人展示,教導如何使用。
“我聽聞覡鸕人在簇地?”青南提及一個名字,這是他回羽邑后,再沒見過的人。
“他素來與青宮巫女不和,去年便前往簇地,迄今未歸。覡鸕在簇地的母家頗有些資財,想來是過不慣青宮的日子。”青宮大覡的聲音含糊不清,他衰老得十分明顯,身形佝僂,瘦得皮包骨頭,宛如一顆失水的桃子。
青宮比三年前更加破敗,這三年間羽邑的水位明顯上升,在宮城邊沿生活的居民紛紛將屋舍遷到更高處,水患始終是個無法解決且急迫的問題,羽邑的居民日子還過得去,但過得不好,能供養青宮的物資也日益減少。
即便是這樣,覡鸕的離去顯然另有隱情,他身為青宮之主的繼承者,不會主動放棄利益。
青南心里有推測,沒再向青宮大覡詢問。
“青露已經到了成為神使的年紀,我尚有口氣在,能傳授他青宮之覡的知識,只是兩位老巫在今年相繼去世,能銘刻額上徽記的人只有我與覡鸕。”
青宮大覡舉起自己的手放在額頭的位置,他的手在不停地抖動,衰老使他口吃不清,肢體失去協調,這樣一雙手顯然無法執住骨針,在青露的額頭上刺青。
“不用……將他喚回來。”
青宮大覡喘著氣,他情緒有些激動,他抬起頭,用一雙幽幽的眼睛看著青南,一字一句道:“有些傳統不必再繼承。”
他說完這句話,便不再說什么,只是用瘦骨嶙峋的手撫摸著一只青玉鳥,那是青南從遙遠西離帶回來的,曾經縫綴在覡鸛巫袍上的玉飾。
覡鸛的遺物。
青宮大覡陷入哀傷之中,那哀傷或許是為覡鸛的死亡,或許是為自身與青宮那不可逆的衰亡而嘆息。
身為青宮之主,他從覡鷺與青露的回歸中,預見了變革的到來。
第54章
羽邑曾經是郭城的部分百年來盡化為沼澤地, 而今初夏的一場洪水又將沼澤地淹沒,植被沒入滾滾洪水中,唯有郭城幾處殘破的城墻露出來, 遠遠望去宛如一片海。
青宮北區的林子也成為水澤, 溪水漫溢,玄旸曾經建過營地的地方如今處于水位之下。
青南偶爾還是會朝那邊眺望, 偶爾會回想往昔。
自從回到羽邑,從春至夏, 他始終沒有玄旸的消息,大地四通八達, 羽邑卻宛如孤地, 與江皋、地中、岱夷都沒有聯系,不通使者。
以玄旸的武力與機敏, 他不大可能在戰斗中遭人殺害,那家伙顯然是為某些事情所困,難以離開。
習慣性地,青南摸了下項飾上的岱夷護身符,然后便將思念的情緒拂去。
廣場上忽然響起一陣喧嘩聲, 青南走至游廊, 往下方觀看, 就見青露牽著一匹馬朝青宮的方向走來, 他后面跟著攜帶弓箭的烏狶,馬背上馱著物品。
羽邑的居民也是看不膩, 將一匹馬從春日看到夏日, 仍感到很稀奇呢。
“我還在想他幾時能從委麓回來, 想來東西都辦齊了。”巫鶴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她走路一向悄無聲息。
“若是再遲些時日, 恐怕就來不及了。”她發出嘆息,頗為感傷。
這句來不及,指的是青宮大覡,他年老體衰,疾病纏身,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羽邑已經多年沒有巫覡被青宮之主任命為神使,神使的任命儀式需要準備眾多物品,部分物品青宮庫房里缺失,譬如祭祀神明的象牙、染巫袍的顏料,需去委麓進行交易。
青露身穿青色長袍,腰系彩帶,腰間佩著文邑的白玉飾,脖子掛著玉珠與綠松石串成的項飾,他還未成為神使,裝束已頗為尊貴。
他前往委麓為儀式籌備物品,親力親為。
特殊時期,青宮沒有多余的人手去為他籌備。
洪水來襲總是攜帶疫病,羽邑居民中不少人生病,巫鶴采藥煎藥,為居民治病,青南代理青宮大覡之職,從仍屬羽邑管轄的幾處小聚落中調來人力與物資支援羽邑,又需安置被洪水摧毀屋舍的尾埠人,讓他們有遮風避雨的地方,老弱有口吃的。
洪水消退之后,又過了段時日,那些被淤泥吞噬的土道、木橋才得以清理出來,潮濕的室外,散發霉味的屋舍在太陽的照耀下逐漸干燥,就連臥病的人,看著窗外陽光,心情也爽朗許多。
帝君祭日臨近,人們在一個清早見到一支隊伍,以為是簇地派來的使者,直到隊伍靠近,才發現是委麓的旅隊,領隊朱崗走在隊伍最前方,他身后是兩位個頭高大,身穿岱夷斗篷的男子——岱夷勇士。
這事很反常,以往委麓人只會在秋季來羽邑做交易,而且委麓人的隊伍中為何有兩名岱夷人呢?
在青宮門口,青南見到這兩名岱夷勇士,其中一人他認識,是麂子。
兩名岱夷勇士都來自玄夷城,聲稱他們受玄夷君差遣,要將一件物品親自交到青南手中。
那是一只五彩漆盒,斑斕華美,世所罕見。
麂子將漆盒恭敬上呈,青南未接,內心已經做過一番推測,試探:“麂子,可是老玄夷君遣你過來?”
“老國君于去年秋時病逝,是新國君遣我來。”
麂子笑著行了一個岱夷禮,他再次將五彩漆盒上呈,說道:“我一路揣著它翻山渡河,總擔心將它遺落,如今親自把它送到覡鷺手中,今夜終于能睡個好覺。”
他的話語中沒有任何夸張成分,疲憊與倦乏都呈現在臉上。
“麂子,我有些話要問你,我們晚些時候再談。青露,你為他們安排一處舒適的屋舍,吩咐廚房,將食物備上。”青南收下漆盒,他的言語平靜,內心卻在翻騰。
“可以,我先填飽肚子,再與覡鷺仔細細說來。”麂子笑答。
此時,他仿佛還是當年在五溪城遇見的那個愛笑又魯莽的少年。
兩個又累又餓的旅人隨青露離去,他們需要好好休息,才能消除長路迢迢積累在身上的疲憊。
青南執著漆盒返回青宮,在青宮門外聚集的羽邑居民仍沒有離去,人們議論紛紛,他們不清楚這兩個岱夷人為何來羽邑,更聽不懂他們說的岱夷話。
“喂,朱崗,你跟那兩個岱夷人認識,能聽懂他們說的話吧?他們來羽邑是要做什么?”仲溪家離青宮近,也湊過來看熱鬧。
領隊朱崗漫不經心道:“我在魚埠遇到他們,以前跟他們可不認識。魚埠就住著不少岱夷人,我能聽點岱夷話,這兩人找上我,說他們聽說我去過羽邑,讓我帶路,答應給酬勞。他們是玄夷城人,受玄夷國君差遣,過來給覡鷺送東西。”
“我還從沒見那么華美的漆盒。”仲溪驚嘆不已。
“我也沒見過。”朱崗的反應平淡許多。
畢竟是為他們國君遞送物品,遠道而來,送的東西肯定不一般。
紅、黑、綠、白、藍,五種顏色制作的漆盒,顏料來自礦石,綠與藍顏料很難獲取,極為珍貴。
由五種顏色繪制的漆盒,色彩綺麗,線條流暢,它顯然出自玄夷城最好的髤漆匠之手,即便在國君手中亦是件珍寶。
無法想象漆盒中裝的到底是怎樣的珍奇。
老玄夷君的嗣子是玄邴,玄邴不可能遣人千里迢迢抵達羽邑,贈予青南這般貴重的物品,他們之間不存在如此深厚的情誼。
輕輕掀開盒蓋,盒中用絲綢包裹著什么物品,青南取出一看,是兩件玉器,一件是極具羽邑風格的玉梳,一件是造型別致,巧奪天工的岱夷玉簪。
在漆盒底部還有枚木簡,上面寫了一行字,是地中文。
青南將木簡拿起,逐字釋讀:“青青……南土,思之……念之。”
青青南土,思之念之。
雙手攢緊竹簡,青南激動之下險些將它掰斷。
這一定是玄旸的字!
玄旸幼年在文邑宮城住過三年,與王族子弟一同接受教育,他能讀寫文邑文字并不令人意外。
他思念的哪是什么南方,而是一位南方之人。
是青南。
為何去年秋時,玄旸沒有來盤城赴約,困住他的也許不是文邑的戰事,而是玄夷城突發的變故。
顯然,玄旸就是新任的玄夷君。
人們相信巫祝有預見的能力,青南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得具有,但他對玄旸會成為玄夷君這件事竟絲毫不感到意外。
玄旸確實有王者之氣象。
五彩漆盒中裝的兩件玉器,一件是三年前青南委托玄夷城老玉匠制作的玉梳,另一件玉簪才是玄旸給青南的禮物。
青南在玄夷城時,曾委托玉匠將一塊都山玉玉料制作成玉梳,暗自打算青露成為神使那天做為賀禮。
麂子來得真及時,羽邑即將舉行帝君祭祀,青露會在這天被青宮大覡任命為神使。
玄旸贈送青南的那件玉簪,從玉料的質地看竟是塊稀罕的西離白玉,白玉無暇,細膩如油脂,材料極難獲取,而它的琢玉工藝更是精美絕倫,竹節造型的碧玉簪挺,嵌入西離白玉制作的扇形簪首,簪首鏤空,簪面兩端各綴上一枚打磨圓潤的綠松石片,造型優雅又肅穆。
這樣的器物,往往需要最精湛的玉匠花費數年時間才能制成,無論從材質還是工藝看,它都是一件玄夷城不可多得的珍寶,唯有國君及其配偶才能擁有的玉飾。
指腹輕輕摩挲玉簪,青南陷入思緒之中。
麂子在一棟舒適的屋舍里美美睡了一覺,第二日清早才去見青南,青南領他登上郭城城墻,一睹羽邑的全貌。麂子對羽人族的風土與習俗十分好奇,對這樣一座宏大且處處呈現出頹敗的古城亦表露出驚詫、惋惜之情。
兩人登下城樓,沿著荒涼的北區行進,進入蓮花怒放的池苑廢墟,在一處垮塌的墻體上坐下,借樹影庇蔭,麂子開始講述去年夏天發生的事情。
“那會老國君的身體實在不行了,但凡玄夷城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只要老國君去世,玄夷城就得出大事,人們私下議論,心里恐慌不安。
為什么這么說呢?
覡鷺應該聽說過玄邴有位異母兄長吧,他叫玄谷,那惡徒母親是個霽夷人,出身低微。老國君將玄邴立為嗣子,可是玄谷就不是什么善人,他為立嗣的事心里怨恨,暗中與霽夷人勾結。
老國君的身體一直不好,玄邴又貪戀杯中酒,對管理城中事務不上心,漸漸人們就對他生出不滿來,尤其他的親信都是大皋城人,這些大皋城人終日與玄邴飲酒尋樂,平時又十分驕橫,都不知道誤了多少事,得罪了多少人。
國人就有了想法,覺得玄邴偏心外人,對他更加不滿。
玄谷趁機拉攏不少人,想要奪取玄邴的嗣子之位,也是從這時開始,有一伙霽夷人來到玄夷城,被玄谷養在身邊,都是些兇狠好斗的惡人。
玄邴也知道國人漸漸厭惡他,他也日益消沉,對什么事都不管不顧。
要是玄旸在,玄邴向來聽玄旸的話,還能勸告他幾句,可惜我們派人去文邑找玄旸,沒找著,只聽說文邑王派玄旸出使大鷹城,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
麂子搖了搖頭,嘆息:“那時要是能將玄旸找回來就好了,也不會發生后面的事情。”
青南在一旁靜靜傾聽,沒有打斷麂子的講述。
“我記得那日玄邴去探看病重的老國君,出來對我跟幾位一起長大的伙伴說,他說:‘老家伙一點也不遵守自己發過的誓言,我不能昧著良心,日后叫我的子孫受人譏笑,你們快去將旸哥找回來,玄夷君本來就該他來當!’
玄邴是這樣的人,他清楚自己的才能遠不如玄旸,也感念玄旸的恩情,一直都不想當嗣子,感到愧疚,可是老國君與國君夫人又硬是逼迫他。
他心里很痛苦,才一直飲酒消愁。
我曾聽老巫祝說,當年玄旸的父親將國君之位讓出,我們老國君在祠廟發誓,說日后他將立賢不立親。
如果兄弟之中有賢能的兒子,而自己的兒子又比不上,他會立兄弟的兒子做嗣子。
按誓言,老國君應該立玄旸做嗣子,國人也都這么認為。
所以玄邴才說老國君違背誓言,又說自己的子孫要受人譏笑。
玄邴遣人去文邑找玄旸,我也想將玄旸找回來,就動身趕往地中。”
麂子稍作停頓,他坐在殘垣斷壁中,見到勃勃生機,成片怒放的蓮花,似乎因這樣奇景而走神,或者只是單純的說累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他的講述。
“我知道老國君撐不了幾天,玄夷城又有傳聞說只要老國君一死,霽夷君的軍隊就將渡過霽水,出兵協助玄谷成為新的玄夷君。
我知道玄邴在玄夷城中失了民心,可也不想看到玄谷當我們的國君,玄谷從小到大就沒干過一件好事,在家把他那些妻妾像牲畜一樣打罵,對下人更是殘酷。
我去文邑的路上就聽說文邑出了大事,文邑北境的裕伯叛變,將文邑王的嗣子掠走,后面又聽說文邑的軍隊在北裕與靳人作戰,心想這可麻煩了,玄旸肯定不在文邑,還得去北裕找他。
等我到達文邑,又聽說文邑王已經殺死裕伯,文邑嗣子也給救回來了,那些靳人挺能打,可也不是玄旸的對手。
正是玄旸親自率領文邑士兵,將靳人趕出北裕。
我還是來遲了,玄旸不在文邑,也不在北裕,文邑的祁珍跟我說玄旸前些天剛離開,說是要去盤城。
我嘛,沒別的本事,就是腿跑得特別快。
我在白湖追上玄旸,告訴他老國君快不行了,是玄邴派我來請他回去,他不肯。”
麂子嘆聲氣,把兩條大長腿換個位置擺放,他一只手臂搭在膝蓋上,垂著眼,喃喃道:“我就說啊,我說為什么別的地方有難你都幫,你幫高坪人守城,你幫文邑王擊敗靳人,就對自己人你不管不顧。
我那時特別著急,話說得狠了。”
“玄旸叫我別急,讓我將玄夷城的事仔仔細細說給他聽,我就把我們的擔憂與及城中的傳言都說了。
當日玄旸就同我回去,我們不停趕路,趕到玄夷城時,老國君已經死去,葬禮還沒辦,城中家家戶戶關緊門,人人都很害怕,甚至有人說霽夷的軍隊已經渡過霽水,隨時會攻進玄夷城。
我急著要去宮城見玄邴,被一群人攔在外頭,這些人中既有宮城護衛也有霽夷人,他們與玄谷是一伙的,宮城已經淪陷。
玄旸組織一些人攻打宮城,那場戰斗很激烈,我被人打傷,如今額頭這兒還有傷疤。
我和玄旸找到玄邴時,玄邴剛跟人發生過打斗,他渾身是血,像傻了那樣抱著皋姬夫人,皋姬夫人被玄谷的手下刺傷,差點沒命。
有忠心玄邴的護衛抱著小玄虞逃出宮城,覡鷺還記得小玄虞吧,他是玄邴和皋姬夫人唯一的兒子。有人看見玄谷親自帶人進林子追捕護衛與小玄虞,玄谷不僅要殺掉玄邴,還要殺死他的子嗣。
玄旸率領九名岱夷勇士進入林子,他們抓獲玄谷與他那幫惡毒的親信,還把小玄虞救回來。
如果不是玄旸,那孩子救不回來,當時玄谷已經將他倒提起來,把頭按在水中,想要溺死他。玄旸一連射殺數人,又從高崖上縱身躍入水潭,將小玄虞從水中撈出來。”
青南一直保持沉默,唯獨聽到這里,他的手握起,猛地抬起頭,問道:“玄旸可曾受傷?”
麂子點了點頭,卻因為粗心大意,沒留意傾聽人特別在意這件事,而是繼續往下講述:“城里的動亂是解決了,可是還有已經渡過霽水,在北岸駐扎的霽夷敵軍,他們隨時可能攻擊玄夷城。玄旸倉促之中還是組織出一支八百人的軍隊,率領他們去跟霽夷君談判。我不知道談判的過程,我當時在養傷沒有跟隨,只聽回來的人說,玄旸跟霽夷君進了帳篷,沒多久霽夷君就下令撤兵。
玄旸對霽夷君說了什么?沒人知道,總之霽夷君當天就撤退了。
傷勢太重,玄邴一直在養傷,玄旸主持葬禮,埋葬了老國君。
我記得葬禮結束后的第二天,城里的人全都堵在宮城門口,城郊的人全擠在城門外,不知道是誰傳言玄旸要回去文邑,玄夷人不想讓他離開,擔心他一離開,城中又得亂,霽夷大軍會又折返回來。
玄邴拖著條傷腳,帶頭堵在玄旸居所外頭,那場面,烏泱泱都是人頭,我感覺有上千人,好像全城的人都擠在那兒。
大家都特別激動,尤其是玉石作坊的那些玉匠,他們向玄旸哭訴玄谷的暴行。那日玄谷帶手下闖入宮城,將宮城控制,又派親信率人去玉石作坊索要玉器,老國君有一件玉器正在制作,是件王器,玄谷要這件王器。
他一直都想成為玄夷的王。
玉匠哪里肯給,那幫惡徒就抓住阿傾,把他的兩根手指頭剁下來,逼迫玉匠把王器交出來。
阿傾是玉石作坊最年輕,也是最有才華的玉匠,就這么失去手指,日后恐怕再也沒法制玉。
當時啊,阿傾就站在門口,人憔悴得不行,右手的小指頭和無名指都不見了,手掌纏著染血的布條。
人們一直懇求玄旸留下來,我見他很為難,可當他看到阿傾的殘指,臉色都變了。后來,玄旸點頭說他會留下,并讓大伙都散去。”
結束這一段長長的講述,麂子舒了口氣,一掃先前的惆悵,他說道:“就這樣,玄旸成為我們玄夷人的王,國人為這件喜事奔走相告。我們的新國君祭祀祠廟時,當著廟祝與及所有參加者說:立賢不立長是玄夷人的老規矩,日后有適合的繼承人,他將冊立嗣子并退位。”
麂子抓了抓腦袋,面上有笑意:“大家都覺得國君的兒子肯定很出色,他可是‘白宗獐牙’之子啊。”
青南站起身,看著滿池的蓮花,回道:“兒子有可能繼承父親的稟賦。”
然而,玄旸不會有子嗣。
這便是為什么,玄旸要宣稱他立賢不立親,冊立嗣子后就退位。
“麂子多謝你告訴我這些事。”
麂子見到覡鷺嘴角擴大的笑意,看得發呆,原來覡鷺也有這么恣意的時候。
羽邑的帝君慶典如期舉行,今年青宮大覡任命一位新神使,并給授予他稱謂:覡鸰。
青露從此成為青宮之覡,“覡鸰”將是他伴隨終身的稱呼。
覡鸰莊穆地站在祭壇上,他身形高挑,年輕力壯,有顆很有智慧的腦袋,而且頗受羽邑居民的愛戴。
他的巫服與巫冠華美,發髻上插著一件由玄夷城玉匠制作的玉梳,那是青南在三年前就為他準備的賀禮。
麂子受邀參加帝君慶典,成為稀罕的岱夷嘉賓,簇地派來兩名使者,并帶來簇地王妃對新神使的祝福與禮物。
第55章
是從何時萌生出遷徙的念頭呢?若是詢問羽邑居民, 他們自個也說不清楚。
也許是因為每年雨季必到訪的洪災,與及洪災過后的瘟疫使生活日益艱難;也許是因為年年上升的水位,使屋舍不得不往更高處搬, 一大堆人擠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去年發現宮城的南墻坍塌, 宮城自此無法圍合,而且羽邑再也無力營建新城墻。
羽邑是一座建于數百年前的都邑, 它的城墻絕大部分年久失修,似乎再來一兩次大洪災, 就將土崩瓦解。
當羽邑的墻城大面積坍塌時,西城墻肯定還很牢固, 因為它曾經修補過, 主持工事的人正是玄旸。
只剩一堵墻,可擋不住一次次從山上傾泄而下的山洪。
是從何時萌生出遷徙的念頭呢?若是詢問羽邑居民, 有的人會說因為青宮大覡離世了,新任的青宮之主決定遷徙。
青宮大覡在世時,肯定不會同意這種事。
羽邑人偶爾會思考,這么多人能遷到哪去,住的怎么辦, 吃的怎么辦, 神使連羽邑的青宮也不要了嗎?
秋收到來, 田里的稻子大多沒有結穗, 又白忙活一場,羽邑人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秋收過后, 他們繼續過捕魚撈螺, 采集山味的生活。
委麓的貿易小隊跟往年一樣在秋收前后過來,領隊還是朱崗, 他們夏時已經來過一趟,這趟過來,隊員們跟羽邑的老熟人抱怨路難走,過沼澤地弄得一身污泥,如果不是近來羽邑人手里有不少新奇東西,他們明年實在是不想來。
“說不定明年我們就搬到別的地方去了。”
“你們要搬往哪去?”
“不知道呢,仲溪,你知道嗎?”
“得問問垣崮,他這些日子不是經常和覡鷺外出,就是去外頭找尋適合居住的地方。不說覡鷺,連覡鸰(青露)也總是牽著他的馬,一出去就是好幾天,要我看,肯定也是在為這件事忙活。”
仲溪坐在自家門口,正在編織捕魚用的竹簍,他停下勞作,與鄰居交談著。
“我看這地方早晚要被水淹沒,你們再不搬走都得變成魚。”
一名委麓少年仰起頭,手指青宮,繼續說道:“不知道青宮搬家時能不能拿點好東西出來,我阿爹近來常去魚埠,有許多魚埠的好物可以交易,就是都山的玉料,我阿爹也有好幾塊呢!”
朱崗瞪了委麓少年一眼,制止兒子手指青宮亂說話。
“我不想再種田了,今年又是空穗,結不出稻子。朱崗,你們什么時候去魚埠做交易,我收拾收拾家里的東西,和你們一起去。”
有位羽邑的年輕人皺著眉頭跟朱崗講述,大概不是玩笑話。
青南坐在嶂山南麓的一處山崖上,山下是一大片谷地,一條河流貫穿其中,谷地平坦,生機勃勃,他一早便在谷地走動,此時天近黃昏,感到些許疲憊,便到樹蔭下歇息。
河邊有兩個小小的身影,那是覡鸰與垣崮身影。
聽見身后的腳步聲,青南回頭,見一人快速穿過茂密的林地,正朝他走來,那人背著弓箭,肩扛一只獵物,兩根黑色羽毛在頭上飄動,是烏狶。
在山野露營,升起營火,烹煮食材,這樣的生活早習以為常。
天快黑時,覡鸰與垣崮才登上山崖,尋著火光來到營地,與青南、烏狶會合。
粗陋的營地,簡單能果腹的食物,烏狶一邊炙烤鹿肉,一邊聽伙伴們圍著篝火討論在哪里搭建瞭望臺,在哪里營建祠廟,怎么挖壕溝,范圍該多大。
他們在此地已經待了好幾天,之前他們看過不少地方,唯獨對這一塊谷地情有獨鐘,顯然已經敲定這里將是日后的家園。
烏狶是位獵人,對營建聚落這種事沒有見解,只想到這里山林廣袤,鹿群眾多,若是搬來此地,他家日后不愁吃穿。
“此處極好,有大而平坦的臺地營建屋舍,谷地的土壤肥沃種點什么都有好收成,就是離羽邑太遠,走來得花費一日路程,尾埠那幫家伙又該抱怨,說什么不想搬,不過隨他們去了。”
垣崮啃著一根烤鹿排,用一只油膩的手指在一塊木板上方隔空比劃,木板上繪著嶂山南麓的地勢圖。
“等他們見到北面那一大片漆樹林,會同意搬過來。”覡鸰回道。
“祠廟需在正北方向營建,覡鸰,你明早隨我登高,我們將方位測量出來。”
青南手指輕輕點在木板的一個位置上,胸有成竹,仿佛早就在心中規劃好了聚落的全部布局。
覡鸰喝口熱湯,他擱下陶碗,看向青南,回道:“好,覡鷺覺得祭壇與兆域(墳地)該如何規劃?”
“建在東面臺地上,祭壇將正對嶂山主峰,臺地之下則是兆域,可在兆域內建域溝,以免此處地勢較低,雨季時有水漫灌。”
青南的話讓垣崮猛點頭,他的手指隔空劃出一條曲線,說道:“域溝得挖寬些,還能灌溉附近的農田。”
“如此,大體方向已經規劃好,農收時節早過了,該喚些人過來,我過兩日回趟羽邑。”覡鸰將一碗熱湯喝完,便起身朝馬匹走去,身處野外,夜間寒冷,需給馬兒披一塊麻布御寒。
青南說:“垣崮,你隨覡鸰回去。”
垣崮已經吃飽飯,正蹲在一旁,倒陶罐里的水洗手,他應了一聲。
每當有工事,與羽邑居民直接打交道的都是垣崮,這趟覡鸰回去召集人員,而垣崮負責調動他們的積極性。
青南仍打算在這里多待幾日,嶂山南麓之外的環境也需仔細探查,以便充分了解這里的鳥獸草木,池潭溪河。
垣崮問:“神使,我們這個新家以后得有個名字吧?”
覡鸰已經給馬兒披上麻布御寒,他撫摸馬頭,笑道:“我前日想過,喚作嶂麓,覡鷺覺得怎樣?”
青南的手輕輕拂去木板上的沙塵,他悠悠道:“若是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人都遷來,將有兩千余人,在南方稱得上是一座 ‘邑’,‘麓邑’應該更適合些。”
麓邑。
第一支被調往麓邑的營建小隊全都是羽邑人,他們扛著工具,拖家帶口過來,這些人顯然也是最想要離開羽邑的人。
他們的屋舍要么曾遭水淹,要么有親人在瘟疫中死去。
第一批人建起新居后不久,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人陸續到來,至此,麓邑的居民包括大部分羽邑人,與及少量舒塘、西墩與鹿畔人。
尾埠的工匠是第三批過來的人,他們來時嘴里抱怨,一登上高地,見到臺地上嶄新的屋舍升起炊煙,谷地上的花草鳥獸,湖光瀲滟,當即就改變想法。
這里真美啊,而且四周資源取之不竭,有家的感覺。
到冬日,又有一大批羽邑居民抵達麓邑,他們聽見早前去過麓邑的人對麓邑的稱贊,紛紛背上行囊前來。
人們信任青宮神使,對于遷徙的決定才沒有較大的抵觸,人們也相信垣崮,這位兄弟做事向來靠譜,從沒坑過大伙。
到第二年春日,麓邑已經初具規模,屋舍儼然,鱗次櫛比,居民在谷地開墾一片又一片水稻田,田中長出翠綠的禾苗。
山上正在營建一座不宏偉,但是位置很顯眼的祠廟,房屋的框架已經建好,屋檐上掛著一條條青色的彩帶,迎風飄動。
也許麓邑的祠廟日后不會被喚作青宮,因為青宮只有一處,只存在于羽人族的故都羽邑里,但又有什么關系呢?
等農閑時,還得仔細巡視下環境,因地制宜挖壕溝,在隘口與山峰上設置關卡與瞭望臺,防范野獸、還有日后可能會出現的敵人。
從麓邑開始營建那日起,青南與覡鸰輪流更換,留在麓邑主持工事,或者回羽邑召調人手,他們十分繁忙,心思也全都在這里頭。
巫鶴一直留守羽邑,羽邑還有些居民未進行遷徙,需要她來管理,她還需照顧三名青宮孩子,維系與簇地的關系,接待簇地使者。
當她執著青宮之主的巫杖,步行在日益蕭條,即將被廢棄的古老都邑里,心里或許有感傷,但絕不悲涼。
青宮收養的三個孩子為兩男一女,男孩名字分別是:青云、青郁,女孩喚作青橘,他們都只有十幾歲,
巫鶴將他們教導得很好,已經能幫上忙,協助巫鶴采藥制藥、制作禮器,參與祭祀。
春天結束后,青南從麓邑返回羽邑,他需出使一趟簇地,避免簇地的執鉞者對羽邑居民的遷徙行動做出過激舉動,并將對方的顧慮消解。
麓邑離羽邑遠,離簇地更遠,對執鉞者而言,遷徙的羽邑就是一只鳥兒飛進了森林,日后他再沒有機會掌控。
出行前夜,青南在竹文室里書寫竹文,記載麓邑的營建事宜,這是一件大事,需要為后人留下記錄。
燈芯快要燃盡,燈光昏暗,忽然燈芯被人挑亮,青南抬頭,見是巫鶴,她不知幾時進來。
“我聽覡鸰說明年秋天能將環壕挖好,到那時只有一條路能進出鹿邑,方便防御。”
巫鶴邊說邊整理木架上稍顯凌亂的竹片,那三個孩子都愛來竹文室里翻閱竹文,不知是誰粗心大意,沒將動過的竹文放回原處。
“大概得到冬日才能建好,日夜勞作,人們早已又倦又乏,稍稍讓他們歇息些時日也無妨。”
青南將寫好的竹片用繩索串起,他邊忙活邊說道:“這是最大的工事,等環壕合圍,麓邑才算是真正建起來。”
抬起頭來,青南的聲音溫和:“巫鶴可是擔心執鉞者會對麓邑出兵?”
巫鶴拿起木架上的一只長方形盒子,是件朱色漆盒,她背對著青南搖了搖頭,慢悠悠說道:“我不擔心,麓邑路途遙遠,山路又崎嶇,簇地不方便出兵,何況,自從兩年前執鉞者的大軍被懷夷擊潰,他就不再熱衷戰事。山林野獸多,將環壕建起來,虎豹財狼才不能進入聚落傷人。”
巫鶴總是心思細膩,心懷悲憫,她予人冷漠之感,但有顆比誰都熱誠的心。
“近來,覡鸕可曾再派人來羽邑刺探?”
提到簇地,青南想到一個人。
“不曾,他在羽邑人心盡失,又素來忌憚我們。”
巫鶴打開盒蓋,從盒子中取出一枚木片,木片陳舊,有破損痕跡,上面的符號模糊,她冷冷說道:“即便日后麓邑的祠廟建好,他有何臉面回來。”
“他自是不敢來。”青南微微一笑。
除去在羽邑失去人心,并且被青宮大覡厭棄外,當年覡鸕離開青宮,逃去簇地還有一個原因,他懼怕巫鶴。
覡鸕為自己的私利,一再強征羽邑、舒塘、西墩、鹿畔的青壯去簇地為執鉞者打仗,使不少人死于戰場,人們怨恨他,巫鶴不忍見眾人因他受苦,憑借毒藥的死亡威脅將覡鸛威懾。
青宮的女巫歷來擅長制作毒藥,巫鶴在草藥方面的造詣碾壓覡鸕,當時若不是覡鸕察覺并逃離,巫鶴真得會將他毒殺。
覡鸕知道自己在羽邑不得人心,也知道青宮大覡已經厭惡他,又出于對巫鶴的恐懼,才不得不離開青宮。
巫鶴將木片拿到燈火旁,用很輕的聲音閱讀:“牛羊轉場,飽腹不饑,地不養人,棄地存人。”
青南看得不真切,因為巫鶴戴著面具,但她眼眸瑩瑩,似有淚光。
這句話由覡鸛親手寫下,這枚木片是覡鸛遺物中的一枚,它被單獨存放,因為它具有特殊意義。
將羽邑居民遷徙的想法,青南萌生于旅途,真正下定決心,是在西離,當時他在覡鸛留下的數十枚木片之中,發現了這枚木片,窺見了覡鸛的想法。
牛羊吃完了草場上草,便會自行遷移,去往水草豐茂的新草場,人在一個地方生存不下去了,就該換個地方求生。
這個道理,覡鸛在旅途上肯定想明白了。
如果覡鸛能活著回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也是把羽邑居民遷往別處,將這座已經不再適合居住的古城留給沼澤、森林與時光。
見過又干又冷,田地里多是砂礫的西離,肯定也會想到郁郁蔥蔥,資源富饒,充滿生機的南方。
羽人族身處富饒之地,本該過上更好的生活。
只需放下執念,進行遷徙。
夏日即將到來,麓邑的居民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繼續揮動工具挖土,一大群人在溝中忙活,他們正在修筑環壕。
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也沒聽清楚說的是什么,仲溪直起身子,朝外頭探看,只是一眼,他立即將手中的工具扔在地上,以笨拙的動作爬出環壕,直奔祠廟,大聲喊道:“岱夷使者來了!”
這日青南剛從簇地返回麓邑,在祠廟里與覡鸰交談,聽見窗外仲溪的聲音,兩位神使一起朝窗外望去。
一支岱夷旅隊進入麓邑,足有十人,領頭的正是麂子。
這群人除去麂子與兩名岱夷勇士外,其余人分別是土匠、陶匠、木匠與髤漆匠,玄夷君遣派這些人跨越山河來到羽人族的土地上,讓他們協助青南營建新邑。
這些匠人不是普通的匠人,全是玄夷君的工匠,經驗老道,技術精湛。
去年夏日,麂子參加完帝君慶典才返回玄夷城,那時他就聽青南提過羽邑將遷徙的事。
顯然,返回玄夷城后,麂子就將這件事告訴玄旸。
“覡鷺,我在委麓聽說羽邑人在嶂山營建新邑,便就直接過來,沒有前往羽邑,果然你人就在這里。”麂子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四方型的朱漆木盒,他恭敬地將它遞向青南,笑語:“國君托我帶給覡鷺。”
漆盒捧在手中分量不重,想來又是一件十分貴重的禮物。
“他人可安好?”青南接過漆盒,問詢。
“國君很好,就是不肯娶妻,誰勸都沒用。去年國君調停舒瀆與尹城的戰事,尹君有個女兒十分漂亮,尹君想要將女兒嫁予國君,遭國君拒絕。我們都猜測,國君或許早有鐘情的女子,可惜因為某種緣故無法迎娶她。”
聽見麂子的這番話,青南淡定回道:“不無可能。”
捧在手中的漆盒沉甸甸,不知里頭裝了什么。
后來,青南打開漆盒才發現里邊竟是一件綴有白玉與珍珠的錦袍,袍帶尤其華美,繡工精湛,令人贊嘆。
這樣一件錦袍,價值遠遠勝于美玉,是不可多得之物,恐怕也是國君及其配偶才能穿的禮服。
漆盒內還有一枚木簡,上面有一行岱夷符號,用朱砂書寫。
青南無法釋讀,但若是他日后前往玄夷城,執木簡問書寫者,便能知曉木簡上寫了什么。
玄旸寫它時,心里那點小心思,簡直藏不住。
大概會是:“青南,若是新邑建成,你可愿意前來”諸如此類的字句吧。
玄夷城的工匠只會說岱夷語,無法與羽人族的工匠交流,起初一直由青南與覡鸰負責溝通與轉述,后來雙方的工匠互相熟悉,在合作中培養出默契,這些玄夷城工匠的作用才真正發揮出來。
兩族的技能互相交流,互相學習,對雙方都有益處,玄旸將他們派遣過來協助青南,顯然也有讓他們向羽人族學習技術的想法。
麓邑的營建搞得如火如荼,夏日結束前,絕大部分屋舍已經建好,祠廟與祭壇營建大半。
天氣轉涼,秋葉紛紛落下時,麓邑的壕溝合圍。
自此,麓邑成為真正的聚落,有眾多居民,有成片的農田、有手工業作坊,有武備——瞭望臺與壕溝,人們安居,心中有希望。
麂子便是在這時候決定離開麓邑,他留下玄夷城的工匠,與兩名岱夷勇士結伴同行,他們將在冬日到來前渡過懷水,行色匆匆,在冬天趕往玄夷城。
麓邑的居民為他們舉行歡送酒宴,在篝火與歌舞中送行這三名玄夷城來的尊客,人們心懷感激。
麂子離開時,懷里揣著一只羽人族漆盒,漆盒上繪有紅黑相間的神鳥圖案,漆盒中放置一枚竹片與三顆王樹果實。
青南使用文邑文字,以流暢的筆觸在竹片上寫下:南人不至,南物可贈;杳杳東土,念之思之。
麓邑的祠廟與祭壇在第二年的春日才營建完畢,它們是最晚建成的公共設施,青南與覡鸰都不約而同的選擇優先營建居民屋舍、挖井與及加深壕溝。
隨著祠廟與祭壇落成,羽邑青宮的器物便陸續轉移至麓邑,此時羽邑只剩最后幾戶人家,他們不舍得世代居住的地方,念念不舍。
覡鸰告知他們麓邑為他們建起新屋舍,什么時候想過去都行,但務必在雨季到來前遷徙。
羽邑的水患將一年比一年嚴重,失去居民后,再無人清理溝渠,筑高河堤,水將淹沒宮城,郭城的沼澤也將快速擴張,空蕩失修的建筑會成為野獸與飛禽的家。
這一年的夏日,大雨沖刷羽邑的城墻、與及朽敗的青宮,塌倒的民舍,山洪滾滾仿佛從空中傾泄而下,幾只被雨淋得瑟抖的走禽游蕩在廣場上,更多的飛禽落在青宮的游廊下避雨。
此時羽邑已經沒有任何居民,留守的巫鶴走了,最后的那幾戶人家也走了,一同前往新家園。
玄夷城的工匠也在這個夏天離去,他們在鹿邑居住一年,走時人人都能說幾句羽人族的話,他們攜帶麓邑居民慷慨無比的饋贈,背上沉沉的行囊。
青南親自將這些玄夷工匠送至魚埠,目送他們乘船遠去。
為營建麓邑,年復一年忙碌,幾乎沒有閑暇的時光,但那日,青南看見風帆鼓動駛向東方,他發現自己的思念之情是如此劇烈。
晴朗的一天,巫鶴在祠廟接見簇地使者,使者送來簇地王妃祝賀新邑落成的禮物,屋外,青郁提著一只陶壺為院中的草木澆水,他已經長成一位少年,容貌清秀,有一雙黑亮的眼睛。
草藥房內,青橘正在制作藥物,她拭去額頭上的汗珠,將石臼中的根塊用力碾碎,忘乎所以。
竹文室里,青云整理從青宮搬遷來的大量竹文,他將一枚陳舊的竹片拭去灰塵,低頭釋讀上面的符號。
廣場上人聲鼎沸,無數人圍簇在覡鸰身旁,另有一些人在比試弓箭,舉行格斗,這是一場選拔比賽,為麓邑挑選勇士。
烏狶與不少獵人身穿皮甲,手執盾矛在壕溝外巡視,他們身后跟著兩條狗子。
青南悠然漫步在石徑上,筆直的石徑一頭通往祭壇,一頭通往祠廟,路過鮮花盛開的道路,見到下方熱鬧的廣場,他嘴角有淡淡笑意。
麓邑的風吹拂他的絲袍,羽冠上白色的翎羽在風中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