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生辰
御醫署提供的傷藥, 是凝膠狀的,需要用手在皮膚上涂抹開,冰涼涼一片, 待過了一會兒,就會有種微微發熱的感覺傳來。
謝桐起先不知,是這藥不小心被蹭到了他身上后,才發現的。
聞端的上衣已經盡數除去,謝桐原本中規中矩地替他涂藥,后面不知怎的,藥瓶就滾到了榻下去,聞端將他壓在身下, 深深淺淺地吻著。
謝桐半闔著眼,一手抓著聞端的肩, 那上面涂了傷藥, 有些使不上力抓撓,他只得盡力仰起臉, 迎合聞端溫柔的親吻。
間隙時, 謝桐迷迷糊糊地又想動手,卻被聞端制住了,語氣無奈道:
“圣上, 這藥可不能涂在別的地方。”
謝桐清醒了點, 但想了想, 不是很服氣:“試一試才知道能不能。”
聞端給他理了理汗濕的鬢發:“明日還要到行宮里設宴狩獵, 圣上今夜應早些休息。”
“那你今晚應該早點過來。”謝桐松開手,躺進綿軟的薄被中, 懶洋洋道:“太傅大人久久不來,朕還以為你打算夜不歸宿。”
聞端微微笑了笑, 起身去拿來干凈的帕子,同時說:“臣去了一趟刑部,故而晚了些許。”
謝桐沒在意,隨口問:“去刑部做什么?”
聞端用帕子浸了熱水再擰開,回來給謝桐簡單地擦了擦臉,又道:“安昌王一案,有幾樣細節,臣想與刑部確認。”
“有關安昌王的后續處置,朕已交代簡如是去辦。”
謝桐翻了個身,心不在焉地說:“你有什么要問的,直接問他便好,不必親自到刑部去。”
聞端似是應了一聲,謝桐在被子里醞釀睡意,沒太留意。
殿內的燭火一盞接一盞地暗了,謝桐半睡半醒間,聽見聞端上榻的動靜,又聽見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陣陣敲鐘聲。
子時正刻了?
“圣上。”
謝桐感覺聞端伸手輕撫了撫自己的發,繼而又摸摸他的臉。
“唔?”謝桐朦朧間睜開眼,望見聞端俊美的面容。
“生辰快樂。”聞端道。
謝桐眨了眨眼,就見聞端俯身過來,在他額上輕柔而慎重地親了親。
“愿圣上年年喜樂,日日安康。”
聞端的嗓音不似往常那般沉冷,透著暖融融的意味,令謝桐想起春末夏初的日光,溫和地將人環繞著,拋卻了冬日的寒涼,也不會太過炙熱。
謝桐伸手抱住他,認真道:“太傅也是。”
*
第二日,謝桐醒的時候,發現時辰已經不早了。
寢殿內有低低的交談聲傳來,他側過臉,透過垂下的紗帳,望見聞端立在不遠處,背對著謝桐,正與羅太監等幾個宮人說著什么。
“……換一套色澤淺淡的。”
聞端的嗓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了榻上的人:“夏日炎熱,不應著太深的顏色。”
羅太監應下,又問了另一件事情。
謝桐在榻上滾了一圈,聽見不遠處的交談聲止住了,沉穩的腳步聲緩慢行來,最后停在榻邊。
“圣上可是醒了?”
謝桐聽見熟悉的聲音問道。
“嗯……”他將臉從被子里松開,瞥了站著的聞端一眼,慢吞吞地說:“幾時了?太傅起得真早。”
聞端伸手將帳簾勾上,又彎腰去撈裹在軟被里的人,一邊道:“剛到巳時,臣也剛醒不久。”
謝桐連人帶被子被他撈起,閉著眼蹭了蹭聞端的脖頸,嗓音里還帶著困倦的沙啞:
“今天是朕的生辰日。”
聞端嗯了一聲,把懷中人扶正了些,忽而見謝桐睜開眼,一雙秀麗斜飛的眉上揚著,認真道:
“所以今日,你要聽朕的話,朕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聞端神情不變,從容回答:“圣上是天子,天子有言,臣本就不敢不從。”
謝桐盯著他冷靜的面容看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一笑,眉眼彎起。
“好。”謝桐在聞端懷里坐正,張開手道:“那你來為朕更衣吧。”
沒等聞端說話,他又懶散補充:“今日內要求的事做好了,朕通通都有獎勵。”
*
羅太監領著人將衣袍送入殿后,趕著一群人出了外邊,咳了聲把門關上,擺手道:
“去去,都去,啟程去行宮的東西都收拾妥了嗎?再去檢查一遍,仔細別漏了圣上的常用物!”
宮人們皆被他趕走,還剩下一個劉小公公,抱著御貓雪球兒,巴巴站在殿外,對羅太監說:
“師父,圣上晨起,不用宮人伺候更衣嗎?太傅大人一個人行不行吶?我怎么聽見殿內的動靜不太對呢?”
羅太監敲他腦袋:“你是長著招風耳呢怎么就聽見不太對了?有這閑工夫,不如去把雪球兒的吃食整理整理,若是雪球兒到行宮里不舒坦了,看圣上治不治你!”
劉小公公抱著腦袋,正要委屈地說話,兩人突然都聽見殿內傳來一聲清晰的悶哼。
“別……”隱約是謝桐的嗓音響起,間或夾著兩聲壓抑的輕喘。
羅太監:“。”
劉小公公立時叫喚:“師父你聽!我就說聞太傅不會伺候人,圣上一聽就是生氣了……”
羅太監擰著他的耳朵,把人拖離了殿門口。
將近半個時辰后,寢殿的門才被打開,謝桐穿著一身茶白長袍走出來,長發用了根玉簪別起,清爽非常,就是雪白面容上染著緋紅,像是被熱的。
劉小公公又跟在羅太監身后回來,耳朵也和謝桐的臉一樣,紅通通的。
“圣上,你、你……”劉小公公剛被訓完,底氣不足,但還是鼓起勇氣開口說:“你的腰帶系得太松了,這樣容易掉下來的。”
謝桐聞言,偏過臉看了看他。
劉小公公被這一眼看得不明所以,不由得心想,他又說錯什么話了嗎?
這這這腰帶就是系得不好呀,連交疊的領口都松松的,瞧起來有幾分凌亂。
“沒事,”片刻后,謝桐才出聲,神色如常道:“就這樣吧。”
要不是聞端偏偏要咬在那等地方,他也不會飽受衣料摩擦之苦。
謝桐深深地呼吸著,咬了咬牙,只恨時間太趕,不然一定好好教訓罪魁禍首一頓。
肩上忽然被人很輕地攬了一攬,聞端給他披上了一件薄披風,又繞到前面來,垂首將披風整理好,抬頭見謝桐忿忿神色,不易察覺地勾了下唇角,低語:
“是臣伺候得不周到,待明天便去領罰。喜慶之日,圣上別生氣。”
聞端一旦擺出這副任君磋磨的模樣來,謝桐就拿他沒辦法。
“沒生氣。”望著宮人們忙碌的身影,謝桐壓低了聲音,蹙眉說:“但你下次……不可以咬那里……不然,”
他抿了抿唇,有些難以啟齒道:“會……”
劉小公公抱著雪球兒,站在幾米外的地方,瞧著謝桐側過臉與聞端小聲說話,于是也摸了摸懷里的貓兒,小小聲地說:
“雪球兒,你看圣上和太傅,感情真好。”
夜里討論政事到天明,太傅大人還親手伺候圣上洗漱穿衣,穿得不好也不會被責怪,殿外也是同進同出的,儼然一對明君良臣的典范啊!
劉小公公感動不已,想起如今朝中還有關于謝桐與聞端不合的傳言,恨恨磨牙。
真是有眼不識君臣之情!
*
天光晴朗,這兩天下了點細雨,氣候不如往日炎熱,是個不錯的好天氣。
到行宮的路程不算遠,一個多時辰后,便在午膳時分抵達。
行宮內早已候著諸多大臣及家眷,今日不僅是中秋,更是天子的生辰,這一頓宮宴必不可缺。
行宮內的廣場上坐得滿滿當當,謝桐卜一踏入,臣子們就齊齊起身,行禮后山呼萬歲。
“免禮。”謝桐一路快步走到首位,一手還按著披風,像是怕被人看見什么似的。
聞端落后幾步,一并入席時,察覺到不少方向投來探究的視線。
他沉穩的動作一刻未停,如同沒有留意到一般,神色自如地坐在了謝桐席下的左首位。
周圍很快有極低的交談聲響起。
“太傅大人怎的和……”
“……據說已留宿宮中幾日,商討西南政事……”
“何須與……如此親近……”
“那簡……近來春風得意,步步緊逼,將我等置于何地?”
“不妥,實在不妥……”
歷來宮宴,在謝桐眼中不過是場虛情假意的聚會,朝臣們嘴上滿溢阿諛奉承之詞,實則背后暗潮洶涌,牛鬼蛇神之心難測,實在無趣。
然而從前宴會,謝桐還是太子殿下,入席時能坐在教導他的太傅聞端身邊。而現今身為天子,又未立后,只能獨坐在首位處。
謝桐用了點膳食,忽而看了看一旁的杯盞,開口問:“怎么是茶,不是果酒?”
羅太監在他身邊伺候,聞言忍不住笑道:“圣上,您喝不得酒的,是忘了?”
謝桐放下筷子,想了想,抬手讓羅太監靠近點,而后低低說:“你命人去準備點果酒,放在今夜朕要住的寢殿內。”
說完后,謝桐把臉正回來,盯著桌案上的食物,咳了一聲,耳尖有些發燙。
這點異樣無人注意到,謝桐又坐了一會兒,覺得腹中已有六七分飽,干脆起身離了席,到行宮內走了走。
行宮內少有人過來,故而草木茂盛,謝桐屏退身后跟著的宮人,往花園內走了走,不一會兒就迷了路。
迷路也比坐在那沉悶的宴席中強,謝桐不著急,索性放慢腳步,繞過遮擋視線高大樹木,突而停下了腳步,微感意外。
這偏僻的西北角的花園里,竟還藏著一座不大的殿落。
雖因久未有人打理,其上的紅漆都已斑駁脫落,但檐角飛揚,廊柱以金線描刻了龍鳳共舞,就連兩邊臺階旁的扶欄上也鑲嵌了價值不菲的瑩石,十分精巧不凡。
烈日當空,謝桐也不懼什么深宮鬼怪的傳說,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就抬步拾階而上。
走近了,才發現這殿后邊還有一小座流水假山,雖然如今已干涸,也不難看出當年環境的清幽僻靜。
謝桐繞著長廊走了一圈,漫不經心地想,曾經是誰住在這里呢?
殿門沒有上鎖,但灰塵厚重,謝桐稍稍從門縫處往里邊看了一看,見是尋常的寢殿模樣,于是沒有再伸手推門進去。
他立在廊下,正在尋思如何找到路回去,突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極為熟悉的聲音。
“圣上。”
聞端的身影從林木后轉出,他還穿著宴會時的官服,似是行步匆匆,袍服下擺都被風吹得掀了起來,眉頭很輕地擰著,直到看見謝桐,才微不可見地松開。
謝桐很意外,幾步并作一步地下來,開口問:“太傅怎么來了?”
“宮宴結束了,羅太監等人遍尋你不見,來向臣稟報。”
聞端攥住他的手,垂眼將謝桐從頭到尾打量一番:“圣上如何到了這個地方?行宮內花園占地廣闊,容易迷路。”
“朕是迷路了。”謝桐無奈:“好在太傅來了,不然還不知要耗費多少時間出去。”
聞端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殿落,謝桐注意到他的視線,于是隨口道:“這里為何有一寢殿?似是許久無人住了。”
聞端的目光在殿門上一掠而過,復又看向謝桐,語氣平淡:“據傳是先帝的文妃居處。”
“文妃?”
謝桐跟著聞端穿過花園往回走,一邊回憶半晌,不解:“朕命人安置太妃太嬪們時,似乎并未見到有封號為‘文’的妃子。”
先帝駕崩后,后宮留下來幾十個位份不同的妃嬪,可把謝桐頭疼了好一陣。
最后遵從各人意愿,一半給了錢財出了宮,一半送去山寺里清修,后宮這才安寧下來。
聞端牽著他往外走,一手拂開擋路的枝葉,聞言緩緩道:
“文妃早已于二十年前逝世,彼時圣上還不滿周歲,自然不知此人。”
謝桐明白了。
先帝在位共三十余年,初期也曾勵精圖治,然而隨著年歲漸大,行事日漸好色昏庸。送入宮中,曾有過封號的妃子,又豈止幾十人?
就連謝桐這個皇子,在先帝病逝時,尚不能認全后宮的所有娘娘,更別提一個二十年前就已離世的普通妃嬪。
“為何住在行宮內?”謝桐又問:“環境雖好,但離皇宮甚遠,想來應是不太方便的。”
聞端走在他側前方,俊美的面容上沒什么表情,只道:“許是受人排擠,才被送來此處。”
謝桐唔了一聲,覺得也有幾分道理。
但他還有一個疑問:
“太傅為何知曉文妃之事?”
謝桐很輕地蹙了下眉,邊思考邊道:
“二十年前,太傅你也還是個七歲幼童呢,這么早就開始備考科舉,了解宮中秘聞了么?”
聞端的腳步微微一頓。
繼而他側過臉看向謝桐,墨眸中神色深深,嗓音卻依舊溫和:“臣也是入朝為官后,才聽人說起這些過往。”
謝桐點點頭,不再問了。
文妃的往事,也牽帶出他腦海中關于母妃的一些記憶來,同樣的早逝,同樣寂寂無名,只能被人記住一個封號。
然而謝桐的母妃畢竟有他一個孩子,即便逝去多年,謝桐登基后,依舊尊她為圣母皇太后,她的一生能被仔細記錄在史書中,每逢祭日,有許多人朝她參拜。
而沒有留下任何子女的文妃,就只能和這所殿落一般,隱蔽在無人可知的角落中,由歲月悄然將其侵蝕殆盡。
可能是發現謝桐心情郁郁,聞端牽著他出了花園后,望見遠處匆匆趕來的羅太監等人,忽然開口問:
“圣上,可愿與臣一同到獵場去?”
聽見要去打獵,謝桐的注意力這才被轉移,精神一振,暫且將不愉的往事置于一旁,點頭應道:“好,現在就去。”
獵場上,已有不少臣子在挑選馬匹與弓箭,終于候到謝桐過來,立即想要上前行禮。
謝桐擺擺手,最不耐煩他們這副模樣:“免了,你們自行比試便可,無需問過朕。”
在眾人面前,謝桐無法和聞端牽著手了,只得一前一后地走著。在挑馬兒之前,謝桐微微側了下臉,給聞端投去了一個眼神。
聞端唇角微揚,從容道:“臣遵旨。”
抱著雪球兒在獵場內轉悠的劉小公公聽見了,困惑地想,遵旨?遵什么旨?
謝桐在馬圈內看了看,挑了一匹肌肉結實的白馬,又接過羅太監遞來的弓箭袋,余光往后虛虛一瞥,就見聞端翻身上了一匹黑馬。
獵場是一大片圍起來的林子,路面平整,雖有樹木,馬兒在其中也能跑起來。
謝桐策馬入林,左右張望了一會兒,選擇避開了那些比試箭術的群臣,往更深處而去。
行了約莫一刻鐘,周遭已瞧不見什么人了,謝桐這才放下心來,放緩馬速。
他正想在原地等一等聞端,突然見前面的草叢動了動。
謝桐一愣,緊接著,一只皮毛褐黃,生著獠牙的小野豬敏捷地從草中跳出,沖著他吭哧了兩聲。
見狀,謝桐騎在馬上,不動聲色地按住了腿側的箭袋,同時將弓從背上取了出來。
野豬生性野蠻,喜愛橫沖直撞,且皮糙肉厚,難以用箭射殺,應不是侍衛們放進這片獵場中,而是從山中跑下來的。
謝桐高坐于馬上,心道,若這畜生自個兒知情知趣地跑開,他便不動手了。
不料這個念頭堪堪在腦中轉了轉,那野豬就目露兇光,爪子刨了刨地,猛地沖著他跑躍而來。
謝桐目光一定,極快地從箭袋中抽出羽箭,在弓上一搭,看也不看,就松手射出。
這一箭利落至極,力道兇狠,精準地射中了野豬的后腿,令得它跑動的速度滯了一滯。
趁這機會,謝桐調轉馬頭,往后跑了一小段。
回頭看了看,野豬竟然沒有逃走,而是兇性大發,嚎叫著就朝他沖來。
謝桐眉心緊蹙,又是接連兩箭射出,分別擦破了野豬的頸皮及后腰。
然而箭頭不夠鋒利,野豬皮厚,半點沒傷到它的根本,反而越沖越近,幾乎要逼到謝桐面前來。
謝桐弓上還搭著一根箭,這危機一刻,他竟然不躲不避,而是將弓箭平平舉起,瞄準后,倏地松手——
羽箭流星般脫手而出,直直射中了野豬的一只左眼。它受此重創,沖勢不減,一頭撞在了謝桐騎著的馬兒后腿上。
馬匹嘶鳴,謝桐在馬上被左搖右晃,眼看著就要摔下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刻,謝桐感到腰間一緊,整個人被從馬上攬了起來,一瞬騰空后,脊背撞進了堅實的懷抱里。
謝桐輕喘著氣,盯著那野豬一頭扎在樹干上不動了,這才抬起臉,看向近在咫尺的聞端的臉龐。
“老師來得正好。”他彎了彎眉眼,道:“再遲上一會兒,朕估計就得瘸了腿了。”
聞端的下頜處緊繃著,錮著謝桐的手臂用力非常,顯然方才的一幕讓他高度緊張,開口時嗓音都是沙啞的:
“圣上剛剛太過兒戲了。”
“要是有個什么意外,臣該怎么辦?”
謝桐呼吸急促,好一會兒才平復下來,聽見聞端的話語,忍不住笑了:“那應該不至于……總歸有暗衛護著朕。”
聞端勒住馬兒,讓它慢悠悠地往前踏步吃草。
“臣如今已不接管暗衛多時。”聞端低聲道:“暗衛是否能時刻護住圣上,臣不敢妄賭。”
自暗衛首領關蒙主動與聞府斷了聯系時起,聞端便沒有再多加過問,現下的皇家暗衛,已算是真真切切地掌控在謝桐手中了。
謝桐倚在聞端懷中,語氣悠悠:“大多數時候,暗衛都是在的。”
“不過太傅在身邊時,朕通常令他們遠遠避開。”
見謝桐好端端的沒有受傷,還有力氣調笑,聞端也放下心來,垂下眸,順著話問:“為何?”
林中靜謐,偶有鳥雀聲傳來,枝葉間灑落的陽光映亮這一小片天地。
謝桐與聞端同騎著一匹馬,聽見他的問話,微仰了仰臉,干脆利落地親了一口聞端的下頜處。
“白日宣淫,不太雅觀。”
謝桐眉眼彎彎,唇邊含著笑意,一本正經道:“朕還不想當一個昏君,只能屏退左右,隱蔽行事了。”
他半轉過身與聞端對視,果不其然見那雙墨眸中神色愈深。
聞端勒停了馬,一手攬在謝桐腰間,兩人正想行那“白日荒唐”事,倏然聽不遠處傳來一聲枯木踩踏之聲。
緊接著,手持弓箭的禮部曹侍郎繞過樹叢,滿頭大汗地出現在兩人面前。
“圣上,聞太傅?”
曹侍郎乍一見兩人騎在馬上,臉上表情既驚又喜:“圣上,剛剛臣看見只灰兔,往這邊射了一箭,您可有瞧見那兔兒跑那去了?”
謝桐:“……”
曹侍郎人至中年,折騰半天沒獵著半只獵物,正擔心回營丟臉,急得不行,故而沒留意那年輕天子冰涼涼的視線。
“瞧見了。”謝桐似笑非笑地開了口,抬了抬下巴,朝個方向一指,道:“撞在樹下呢,自個兒撿回去吧。”
曹侍郎大喜過望,甚至沒發現天子正與當朝位高權重的太傅大人摟摟抱抱同騎于一匹馬上,連忙穿過草叢往樹下走去。
結果一到地方,曹侍郎傻眼了。
那樹下倒著,哼哼唧唧的,哪是灰兔子?分明是一頭皮糙肉厚的野豬啊!
第52章 寵幸
中秋日的圍獵活動, 奪得頭籌的是禮部的曹中岷曹侍郎。
獵物是一頭六七十斤的小野豬。
曹侍郎中年體衰,扛著這頭野豬從林中一路走出來,差點耗了半條老命。
好在這獵物讓他大大地出了一番風頭, 甚至還得到了謝桐的賞賜。
“朕賜你一副墨寶。”謝桐坐在位上,和顏悅色地對他道。
曹侍郎受寵若驚,連連跪地謝恩。
羅太監呈上筆墨,劉小公公鋪好宣紙,謝桐大筆一揮,賜了曹侍郎八個大字:
“老當益壯,冰雪聰明。”
曹侍郎接過墨寶,左看右看, 情不自禁地想,這是在夸他嗎?
他何時令謝桐留下這般深刻印象了?
“把你那獵來的小野豬烤了吧, ”
謝桐擱下筆, 又漫不經心般道:“朕命人從宮中帶了幾位精于烤肉的御廚,你們有收獲的, 都可交于他們。”
曹侍郎千恩萬謝地捧著宣紙走了, 劉小公公抱著雪球兒,站在謝桐身邊,看了看他的神色, 好奇道:“圣上, 奴才見您似乎不太高興呢?”
“有么?”謝桐抬了抬眼, 哼笑一聲:“朕能有什么可不高興的?”
劉小公公不敢妄言, 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聞端。
“暑氣炎熱,圣上許是累了。”
聞端剛剛換下了身上的騎裝回來, 瞥見劉小太監為難的神色,不疾不徐道:“你去端碗梨湯來, 把雪球兒留下。”
劉小公公于是將懷中懶洋洋窩著的白毛貓兒遞給聞端。
謝桐坐著的地方是宮人們搭起的涼棚,在獵場邊上,背后便是林木茂盛的大山。
雪球兒從未來過這等稀奇地,不由得四下張望,倒不顯得驚慌。
羅太監又命人搬了把圈椅,放在謝桐身邊,聞端坐下了,還將雪球兒放在腿上。
他待雪球兒慣來與常人不同,不似劉小公公那般總愛把貓兒抱在懷里,而是隨手把雪球兒往腿上一放,修長的手指從頸后沿著脊骨一路摸到尾巴處,再不輕不重地拍兩下屁股。
雪球兒非常喜愛聞端的手法,卻又不敢表現得太過,只瞇著圓眼睛,呼嚕嚕地吹氣。
遠處清理出的一小片空地上,許多臣子正在比試箭射靶子,謝桐托腮看了一會兒,就覺無趣,轉眼發現打著小呼嚕的雪球兒,突然有幾分心生忿忿。
“朕見太傅很喜愛雪球兒。”
謝桐看似隨意地開了口:“這貓兒也是半點不記劉小公公的好,瞧這模樣,怕是過兩天就在御書房呆不下,要跟著太傅回去了。”
聞端像是沒有聽出他的話外之音,慢條斯理道:“跟著臣回去,不也是回圣上的寢殿么?”
謝桐唔了一聲,假作思索:“那可不一定,太傅如今只是暫借住于宮中,等‘政事’商討完了,總還是要回自己府上的。”
聞端聽見他的話,掀起眼皮看向謝桐。
謝桐偏不與他對視,視線遙遙落在場中的箭術比試上,仿佛看得很有意思似的。
一瞬安靜后,謝桐聽旁邊傳來極輕的一聲笑。
他蹙眉轉頭,聞端唇邊的笑意還未完全斂起,垂眸將手從雪球兒背上收了回來,道:
“臣現下忽然有些明白,為何先帝在位時,在長生殿侍奉過的宮女,總頻頻想要求一個名分了。”
長生殿是先帝的寢殿,在皇宮的東邊,占地寬闊,鋪設奢靡。而謝桐即位后,沒有再住在這里,只用了乾坤殿旁的一個小小偏殿,作為日常起居處。
謝桐不知為何聞端提起先帝與長生殿,下意識出聲問:“怎么了?”
聞端悠悠道:“否則盡心盡力伺候過圣上,不僅沒撈著半點好處,哪一天被厭倦了,還張口就是要把人送出宮去。”
謝桐:“……”
聞端看了看他,眸色深沉,又故意問:“這伺候過天子的宮女,無名無份地逐出宮去,宮外也不知將有怎樣的流言蜚語傳出。”
“圣上,你說對否?”
謝桐咳了一聲,耳尖發燙,忍不住低低反駁:“太傅此言不妥,你怎么會和宮人一樣?”
——聞端一連數日留宿宮中,那也是打著商議要事的旗號留下的。就算是宮內的太監宮女,也不敢妄議什么。
怎么說得像是他薄情寡義,利用人暖了床,又將聞端拋棄了似的!
不過是借著雪球兒的由頭小論兩句,這下麻煩了,話頭竟被牽扯到難以圓上的地方去了。
謝桐索性閉了嘴。
好在聞端也沒有再繼續追問,只勾了勾唇角,道:“圣上不是要將臣逐出宮便好。”
他忽而又伸出手,捏著雪球兒的后頸皮,把這趴著甩尾巴的貓兒調轉了個方向,然后一拍屁股,雪球兒貓喵叫了兩聲,敏捷地躍進了謝桐的懷中。
“怎……”
謝桐才剛說了一個字,就感到雪球兒的肚皮下、他的膝上好像硌著一個方形的硬物,于是抬手摸了一下。
一只不到半個巴掌大的木盒被他摸了出來。
“這是——”謝桐剛開口,突然一頓。
“是臣今年送予圣上的生辰賀禮。”聞端接了他的話,不緊不慢道。
雪球兒不滿叫著,用前爪去扒拉謝桐手上的木盒,謝桐拍了下它不安分的爪子,屈指一挑,將這樸素無華的小木盒打了開來。
一枚如鴿蛋般雪白的和田玉靜靜置于暗色綢緞之上,玉色溫潤晶瑩,拇指大小,是不規則的橢圓形。
待謝桐把玉拿起來后,才發現為何是這個形狀——
那是一只用和田玉雕琢而成的趴地小貓,貓耳朵尖上及接近尾巴處點綴著幾縷緋紅色,雖無太多細節,但雕工渾然天成,活靈活現。
再翻轉,便見玉貓肚皮底下,是平整的字印,一個筆鋒銳利、大氣至極的“桐”字。
謝桐怔了一下,喃喃道:“雪球兒?”
但下一刻,他又否定了這個想法,這玉印似雪球兒,卻又不像是雪球兒。不僅臥姿更為伸展懶散,還比旁邊那只白毛貓兒……纖瘦得多。
“這雕的是……”謝桐抬起眸,不太確定地望向聞端。
“是圣上。”聞端說,不等謝桐反應,又含著笑意補充了下一句:“是臣贈予圣上的玉印。”
“平日批閱奏折,應是用玉璽。”他道:“但若是與臣信件來往,或可試試這枚玉印。”
謝桐極歡喜這個生辰禮物,卻又不知為何玉印被雕琢成了貓兒模樣。
難不成在聞端眼里,他和雪球兒竟是同類生物么?
但送禮收禮,最重要的還是心意,謝桐按捺住了心里那點困惑,忍不住又用指尖撥弄兩下盒子里的玉印,心情甚好道:“朕謝過老師的禮物。”
從十三歲到二十一歲生辰,聞端年年必會送他一樣生辰禮物,且都是親手挑選或制作,每一件都十分合謝桐的品味。
謝桐揚著唇,摸摸雪球兒,又碰碰和田玉小貓,聽見聞端問:“圣上可消氣了?”
“……”謝桐瞥他一眼,哼道:“朕可從未生氣。”
聞端說:“臣見曹侍郎出現后,圣上便郁郁寡歡,索性將晚上要送的禮物提前拿了出來,期望能哄得圣上展顏一笑。”
謝桐把木盒妥善放在一邊,不給雪球兒撓,這才支著額看向他,語氣輕飄飄道:
“朕允你如愿以償。”
*
入夜后,熱鬧的行宮才逐漸安靜下來。
下午比試了箭術、摔跤、長劍等等,晚間又將眾臣獵來的野物烤了分食,宮中排演的歌舞與焰火結束后,這場宴席才宣布結束。
謝桐坐在轎內回殿時,伸手撩了把簾子,往后望一眼,問旁邊的羅太監:“太傅呢?”
羅太監跟在轎子旁邊,聞言忍不住笑起來:“圣上,太傅大人吩咐宮人們收拾完宴席,很快就過來了。”
謝桐點點頭,心想,今晚可不能讓聞端跑了。
他還有正事沒做呢。
行宮的寢殿雖不大,但也足夠寬敞,床帳兩旁放著盛冰的銅盆,屏風后是已經準備好的浴桶和熱水,靠窗陳設的茶案上,則被擺上了兩支紅燭,幾碟瓜果,一壺果酒。
謝桐停下腳步,掃一眼羅太監,慢吞吞道:“做得不錯。”
羅太監躬身笑道:“圣上吩咐過的事,奴才們必定完成好。”
謝桐想了想,又說:“今夜在外留宿,行宮邊上加派些人手巡邏,朕的寢殿附近留些伶俐的宮人就好,不需過多人伺候。”
羅太監自然明白,退下去安排了。
謝桐在寢殿內轉了一圈,先到屏風后浴洗,換上干凈的里衣,踱步而出時,正巧與推門進來的聞端對上視線。
聞端身上換了一件深紫色寢袍,迎見謝桐的目光,于是道:“羅公公命宮人準備了兩處寢殿,臣已在旁沐浴過。”
外面不比皇宮內,羅太監為避免人多眼雜,于是做了萬全準備。
現下附近不相干的宮人已被屏退,聞端再來謝桐殿中,就沒什么人知曉了。
謝桐倚在茶案后,聞言彎起眉眼:“羅公公做事素來周到。”
聞端踱步走來,在年輕天子對面坐下,看見那茶案上擺了一副無比眼熟的黑白玉石棋盤。
“時辰還早,朕沒什么困意。”謝桐說:“老師陪朕下一盤棋吧。”
兩人許久未對弈,聞端也沒有推辭。
棋盤邊擺放著兩小盞酒杯,聞端下了幾子,偶然瞥見,伸手拿來,低頭一嗅,發現竟是散發著淡淡香甜的果酒。
“宮人上錯了酒,臣去換些清茶來。”
他放下酒盞,這么說了一句,正要起身去喚人,手背卻忽然被謝桐按住。
“不用。”
燭火下,謝桐右手支著額,沐浴后柔順的烏發沿著手腕滑落,秀麗的面容上染著不易察覺的霞紅,連眸光都是朦朧含霧的。
“是朕吩咐他們備下的。”
聞端頓了頓,意識到方才那短短一會兒的功夫,謝桐已經接連給自己倒了幾杯酒,并且毫不顧忌地喝下了肚。
他生來不耐酒力,不過幾口果酒,便令得頰染飛霞,姿態越發倦懶。
“今天是朕的生辰,”謝桐雖然醉紅了臉,但神智還是清醒的:“朕高興,才想邀老師與朕共飲兩杯。”
聞端無法,于是道:“圣上只能再喝三小盞。”
謝桐笑了一笑,被酒液浸潤得微紅的唇勾起,從容不迫地說:“那剩下的酒,老師要替朕喝完。”
棋盤上的玉石子越下越密,酒杯舉了又放,幾輪下來,聞端分神注意著對面的人,在謝桐又想去摸酒壺時,及時制住了他的動作。
“三杯已喝過了。”聞端鐵面無私地淡淡道。
謝桐瞅了瞅他,見聞端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只得松了手,想了想,又說:“那朕給老師斟酒。”
他伸指勾住酒壺的耳,晃晃悠悠地就要往聞端手邊的杯盞里倒,無奈確有幾分醉意,準頭不足,不僅倒得溢滿了出來,還沾了幾滴到聞端手背上。
謝桐放下酒壺,慢半拍地道歉:“老師的袖子都被朕弄臟了。”
聞端嗓音沉靜道:“無妨,臣待會換……”
他話未說完,忽而見謝桐從對面半撐起了身體,在茶案上方俯身過來,毫不猶豫地低下了頭。
聞端反應迅敏,沒等謝桐的唇挨近過來,已抬手輕輕捏住了對面之人的下頜處,阻止了下一個動作。
謝桐就著這個往前半倚身的姿勢抬眸望向他,目光里帶著顯而易見的困惑。
“……”聞端語氣低了下來,道:“圣上醉了。”
“臣扶圣上去榻上歇息吧。”
謝桐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拿一雙烏黑含霧的眼眸看著他。
聞端離開了椅子,來到另一邊,將一眨不眨眼盯著他看的謝桐打橫抱了起來。
果不其然,謝桐停頓了片刻,立即就開始掙扎。
“圣上別動。”聞端的嗓音低低的,哄人似的:“臣大病初愈,站立不穩,別待會兒扭了腳了。”
懷中的人聽見他的話,也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但很快不動了,改為雙手圈住他的脖頸,又把醉得通紅的臉頰埋在他肩上。
聞端穩步到了榻前,卻怎么也放不下去人——
謝桐牢牢抱著他的脖頸不松手。
“圣上,”饒是性子向來冷靜,聞端神情里也不免帶上幾分無可奈何:“該就寢了。”
“唔,”謝桐抬起臉,尾音拖得長長的:“朕知道啊。”
他突然泄力往后一倒,聞端也不由得被他牽連得俯身下去。謝桐勾著他的肩,眸子里水光朦朧的,正要開口說話,唇上忽然傳來一陣溫熱。
聞端親了他。
主動權倏然被搶走,謝桐一怔之后,便是毫不示弱地反擊。
緊貼的唇被撬開,舌尖探尋到彼此間濃烈的果酒香氣,原本清淡解膩的酒香,此時卻成了助長熱意的燃料。
纏綿的一吻結束,聞端稍微離開些許,坐在榻沿邊,正想像往常那樣行事,突然見謝桐掙開了他的手,埋頭就去扯自己腰間的系帶。
聞端愣了一下,沒等他有所反應,謝桐就扯完了自己的腰帶,撲上來扯他的。
“……圣上?”聞端眉心微擰,一手攬住謝桐的腰,正要再問,就聽見謝桐開了口。
“太傅,”謝桐輕喘了一口氣,清晰道:“今天是朕的生辰,朕想要你。”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像是含了水,眼尾被酒意燒得一片緋紅,凝視著聞端說:“你答應過,今日朕想要你做什么,都可以。”
聞端神情一頓。
謝桐沒有錯過他臉上的這點異樣,心中莫名涌起委屈和惱怒,也不管聞端同不同意了,抓著肩就在聞端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今夜朕無論如何都要寵幸你,聞太傅。”
謝桐瞇起眼,一字一句宣布道。
兩人在榻上糾纏片刻,聞端按住謝桐作亂的手,嗓音沙啞:“圣上,此處沒有必需用物,會……受傷的。”
謝桐聞言抬起臉。
他白皙的面容已經盡數染上紅霞,細密薄汗將鬢邊的碎發浸得濕潤,肌膚汗濕后更顯出一種清透的靈秀來,長睫垂落又撩起間,皆是動人心魄的漂亮。
“沒關系,”謝桐平復著急促的呼吸,慢慢道:“我不怕受傷,我來就好。”
他跪坐于榻上,在聞端的視線里,除盡了身上最后一件衣物。
聞端墨眸中神色翻涌,幾息后,他伸手去拾謝桐丟在一旁的里衣,垂下眼淡聲說:“圣上金尊玉貴,龍體不能有恙,等之后……”
不等他把里衣重新給謝桐披上,沒說完的話就被堵住了。
謝桐借著酒意胡亂親他,一邊伸出手在床榻一端的矮柜里翻了一通,找出來一個冰涼的青瓷藥瓶。
“……用這個。”他松開聞端,語氣不穩道。
聞端視線往下一掃,發現謝桐攥在掌心里的,正是每晚用來給他身上舊傷痕涂藥的瓶子。
“……”
第53章 發燙
冰涼的草藥膏涂在舊傷疤上, 泛起一陣細微的熱意。
那點滋味透過肌膚,深入骨縫,最后沿著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令得整個人都燒得發燙。
謝桐蹙著眉,一手撐在榻上,很輕很急地吸著氣。
聞端于是將他攬入懷中,嘆息般道:“圣上,讓臣來吧。”
謝桐沒有拒絕,也沒什么力氣了,索性倚在聞端身上,睜開眼, 在醉意朦朧的一片水霧中,往上看聞端流暢的下頜線弧度。
看著看著, 謝桐正想撐起身討吻, 忽然渾身一僵,控制不住地悶哼一聲。
聞端停下動作, 從旁里取了干凈的帕子, 給自己擦了擦手,又替謝桐也將指上沾的草藥膏拭凈了。
而后,他垂眸親了親謝桐的額角, 低聲問:“今夜就到這里, 好不好?”
謝桐閉了閉眼, 過了一會兒后, 復又睜開,并且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聞端的喉結。
他翻身坐起, 雙手按著聞端的肩,咬牙道:“君子一言九鼎, 朕不會食言。”
聞端安靜了片刻,伸手摸了摸謝桐的臉頰。
帶著薄繭的指腹溫柔地撫過耳畔,謝桐沒等到聞端的回答,但被珍而重之地吻住了。
如愿以償的那一刻,謝桐在因醉意而搖曳不休的視野里,突然清晰地望見了聞端的眼眸,那雙漆黑的眸子里有著情動的色澤,也藏著更多他看不懂的情緒。
謝桐躺在榻上,盯著聞端許久,終于抬手勾住對方的脖頸,將人拉近過來。
他親親聞端半垂下的眼皮,親親那形狀優美的薄唇,再沿著往下,吻在聞端心口處的傷疤上。
“……不疼了。”謝桐含糊地小聲呢喃。
聞端倏然頓住動作,下一瞬,謝桐感到腰間被人用力一攬——是聞端把他牢牢摁進了懷里,力道之大,令肩膀處都撞得生疼。
兩人緊密地相擁著,謝桐把臉枕在聞端肩上,瞧不見他的表情,只側耳聽見男人深而緩慢的呼吸。
“圣上,”聞端啞聲說:“臣……”
只說了短短幾個字,后面的聲音卻消弭了。
謝桐偏過臉,正疑惑地想問,卻被聞端接下來的動作扯入了混亂當中,將出口的話語碎得斷斷續續,最后自己都忘記說了什么。
直至銅盆里的冰塊消融,桌案上的紅燭燃盡,月往西沉,殿內外方才陷入靜謐當中。
*
翌日,謝桐不出所料地起晚了。
整座寢殿安安靜靜,謝桐翻了個身,下意識去摸旁邊的枕頭,發現其上涼絲絲的,沒有半點余溫,不由得有幾分失落。
又望一眼案上的滴漏,巳時末了,聞端應早已醒來了。
沒等謝桐消沉多久,他很快在枕邊發現了一小張紙條,上面是聞端的字跡,簡短一句:
“臣安排回宮事宜后便歸,已吩咐宮人備好米粥,圣上醒后可先用膳,勿念。”
謝桐把紙條看了幾遍,心情大好。
榻上不知何時已整理過,連他身上也換了一身干凈的里衣,領口掩得嚴嚴實實的,半分痕跡也沒露出來。
但即便如此,謝桐仍是懶洋洋的,不想動,更不想下榻。
左右還在行宮,今日也安排了休沐,沒有朝會,可以再偷懶一時半刻。
謝桐又尋到放在床頭上的,已經空了的青瓷藥瓶。
見了這熟悉的物件,他忍不住又有幾分耳尖發熱,拿了在手里端詳半晌,心不在焉地想,得和御醫署提個建議,這藥涂在身上,似乎……太辣了一點。
要改進改進才行。
磨蹭許久,謝桐才終于起身。
殿外守候已久的羅太監聽見動靜,立即叩門進來,繞過屏風就瞧見謝桐擰眉扶住旁邊的桌子,忙迎過去:
“圣上,您可醒了,米粥和小菜廚房都備好了,奴才吩咐他們端過來如何?”
羅太監一面說,一面上前攙住謝桐的手,讓他能穩穩站在地上。
“……”謝桐輕瞥他一眼,點頭道:“可以。”
宮人將早膳備好在外間,謝桐也洗漱完畢,披上外袍緩步出來,隨意般問:“聞太傅呢?”
“就快回了。”羅太監給他放好椅子,又說:“今晨已撥了一批伺候宴會的宮人回去,留了日常服侍的,看圣上的意見,準備何時回宮?”
謝桐想了想,答:“傍晚前吧。”
明日還得早朝,今夜無論如何都得回去了。
他在桌旁落座,一坐下才感到底下綿軟舒適,不由得往下瞅了一眼,發現椅凳上被放了個軟墊。
謝桐收回目光,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難道是聞端吩咐的?
不然宮人怎么知道他才是需要坐軟墊的那個!
正用著早膳,外頭來報太傅大人回來了。
聞端進殿后,羅太監就領著其他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謝桐喝了醒酒湯,又用了半碗粥,瞥見聞端走過來時,手里還拿著個什么,不禁疑惑地抬了抬眼。
聞端俊美的面容神色如常,在謝桐右手邊坐了,又將手里的瓶子放在桌上。
“臣找隨行的御醫要了治淤腫的藥。”他嗓音不疾不徐道,“等用過了早膳,再試一試吧。”
謝桐一開始沒立即領悟這話的意思,還以為聞端是給自己身上的傷拿的藥。
但隨即思緒一滯——“治淤腫”,什么淤腫??
許是發現了謝桐眼神中的疑惑,聞端唇角微揚,還特地解釋了一下:“給圣上用的。”
謝桐:“……”
謝桐拒絕:“朕不需要這個。”
聞端頓了一下,嗓音無奈:“圣上又使性子了。”
“……不要。”謝桐蹙眉,一邊喝粥一邊瞪他:“朕說了,不要。”
聞端于是把瓶子收了回去,沒有再與他辯駁。
但用完早膳后,謝桐繞到屏風后去換衣,余光瞧見聞端也跟了進來。
被抓住上藥的時候,謝桐掙扎不已,白皙的面容漲得通紅,壓低了聲音斥道:“住手!聞太傅,你……”
“臣以下犯上,有罪。”聞端制住他,語氣慢條斯理的:“圣上想怎么罰都行。”
謝桐手肘撐在梳妝臺面上,一抬睫就看見銅鏡內隱隱綽綽的人影,羞得渾身都在細細發顫。
聞端上完了藥,見謝桐的模樣,不慌不忙道:“昨夜見圣上性情勇猛,怎的今日卻變了樣了?”
謝桐咬了下唇,辯解:“朕那是飲了酒……”
聞端頷首,又問:“那圣上是要對昨夜的舉動反悔嗎?”
身上的衣物已經理好,謝桐轉身看他,一雙瀲滟烏眸里燃著羞窘怒意:“朕何時說要反悔了?朕只是……”
話未說完,已經被聞端吻住。
這個吻極其溫柔,謝桐被親得后腰發軟,分離開來時,就見聞端向來色澤淺淡的薄唇都染成了艷紅色。
“圣上未反悔,臣便心安了。”聞端開口道。
謝桐的那點小別扭被這一記吻安撫得徹底消失,兩人又相擁著靜靜站了一會兒,謝桐問:“朕想傍晚再回宮,白日我們到外面走走好不好?”
聞端自然答應。
兩人沿著行宮外墻一路往林子走,聳立的樹木遮擋住烈烈陽光,溪水在林木間靜靜流淌。
謝桐見了,饒有興致地命人取了撈魚的器具來,親自下水,撈了幾條肥白的魚。
午膳便是在林間架起烤爐,將這魚洗凈去鱗,用簽子串起架在火上烤。
謝桐捕魚尚且算是能手,烤魚卻是摸不到竅門,將一條魚烤得黑里透紅,翻著死不瞑目的眼珠子。
羅太監也不禁苦笑:“圣上,您這……要不奴才去請御廚過來?”
謝桐:“……”
“臣來吧。”這時聞端忽然伸手接過魚串,不緊不慢道:“若再讓圣上這樣烤下去,這條河中怕是會積攢不少怨氣。”
謝桐甩手,惱羞成怒地看他:“那聞太傅來試一試,看看究竟是朕技藝不精,還是這魚的問題。”
聞端垂著眼,修長的手握著烤串,熟練地在火爐上翻轉幾下,再兩面均勻撒上香料,雖還未完成,但香味已悄然飄了出來。
拿下來的時候,魚肉烤成漂亮的金黃色,聞端掀起眼皮,就見謝桐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上看。
“請圣上品鑒一番,瞧瞧臣的手藝是否還過得去。”
謝桐本來還故作矜持,但既然聞端說了這話,他也不客氣,拿過來張口便咬——
“哎喲圣上!”羅太監驚聲叫道:“小心燙!”
不用他說完,謝桐已蹙著眉拿開了簽子。
唇被燙得紅潤,露出幾顆潔白的齒咬著魚肉,似乎真被燙得痛了,抬眼時眸子里都蓄了薄薄一層淚。
即便如此,謝桐還是頓了頓,把魚肉咬進嘴里咽了。
隨后他就聽見聞端低低嘆氣,像是很有幾分無奈。
男人轉身去旁邊取了浸濕的帕,又伸手用帕子輕輕拭了拭謝桐的唇。
“圣上的性子真如貓兒一般,嗅見魚的味道,竟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及。”聞端搖搖頭,失笑道。
謝桐自知理虧,抿了抿唇,生硬轉換話題:
“午膳僅用這個是吃不飽的,羅公公,你帶兩個人去行宮里,取些清粥糕點來,朕與太傅要在此處用膳。”
等羅太監走后,謝桐左右看了看,見其他宮人都在不遠處,沒有人注意這邊,于是往前走了一步,對著聞端揚了揚下頜。
聞端心知肚明,微微俯身,在謝桐唇上輕而快地親了一下,再直起身。
“這樣便不疼了?”聞端低聲問。
謝桐點頭,又去看手上拿著的烤魚,隨意道:“朕竟不知,太傅還有一手好廚藝。”
聞端唇角勾起:“承蒙圣上夸獎,只是會做些家常小菜罷了。”
謝桐被引出了幾分好奇:“是小時學的么?”
他住在聞端府上時,也并未見過幾次聞端親手下廚,倒是謝桐的生辰日,聞端曾煮過長壽面。
昨日宴會上,宮人們也端來一份味美鮮甜的長壽面,但謝桐嘗了,總覺不如聞端煮的好。
“年紀不大時,為幫襯家中,曾學過一些。”聞端說。
謝桐心中微微一動,正想再問些什么,就聽見遠處傳來人聲,是羅太監領著宮人匆匆回來了。
他只得作罷。
以后總有機會問的,謝桐心想,反正他和聞端每日都在一處,也不急于一時。
*
在行宮又消磨了半日時光后,黃昏漸至,謝桐這才下令返程。
轎子上,聞端見他的神情略有幾分惆悵,不由得出聲問:“圣上何故郁郁?”
左右無旁人在,謝桐干脆倚進他懷里,聞言嘆了口氣:“等回去后,又要批那堆折子了,也不知這兩日沒看,又搬了多少進御書房。”
謝桐時常覺得,當皇帝是不錯,但批折子十分令人厭惡。
近來因著西南疫病與安昌王反叛兩件事,各部呈上的折子數量暴漲,從戶籍人口的變動清理、癘人坊管理、下撥的藥草分派、叛軍招降安置……
再到安昌王下獄后,整個西南地域的權力收歸,大大小小的雜事堆疊在一處,謝桐批折子簡直批得頭暈眼花,只覺日月無光。
況且各部之間還有權責模糊的地方,要么這件事兩邊都呈報了一次,要么另一件事兩邊都互相推諉,進度遲遲不動,定要惹得謝桐發火才行。
若是可以,謝桐寧愿自個兒外出殺敵,也不想整日待在書房內,批那堆破爛折子。
他正郁悶著,忽而聽見身后的聞端輕笑了一聲。
“?”謝桐不滿地蹙眉道:“有什么可笑的?”
聞端語氣從容:“臣只是想起,當初圣上剛即位時,因著臣沒能及時將群臣的奏折交至御書房,還發了不小的一頓火。”
“那些折子雜亂無序,臣本想著在府中整理幾日,給圣上列明事項后,再將無用的折子退回,剩下重要的送入御書房。”
“不想圣上萬分急切,只得匆匆命人盡數都搬過去了。”
聞端悠悠道。
謝桐想起第一次見那如小山般高的奏折堆時的心情:“……”
他咬了咬牙,突然坐直身,抬手捏住聞端下頜處,盯著他昏暗中越發幽深的墨眸,說:
“從明日起,太傅大人上完朝后,勞煩移步御書房,與朕一同處理政事。”
聞端頓了頓,眼中是真有兩分困惑了:“圣上要讓臣幫您批折子?”
謝桐看懂了他神色中的不解,松了手,嗓音懶散道:
“怎的,不行么?從前你是權傾朝野的聞太傅,朕自然要防著你,免得被你拿捏在手中。”
“不過現在……”他湊近了點,指尖在聞端突起的喉結處碰了碰,順著往下,又勾住那交掩的衣領,慢吞吞地說:
“太傅大人都已成了朕的皇后,朕的分內之事,自然也能名正言順地經手一二了。”
聞端的呼吸微一停。
謝桐沒聽見他的回答,偏過臉,卻被不出所料地親住了。
兩人對彼此都已然非常熟悉,知道如何親吻才最能令對方情.動不已。
聞端的手沿著謝桐的脊背撫下,最后牢牢按在后腰上,謝桐被這么一摁,酥軟的麻意直涌上身,沒等這一吻結束,就快要支撐不住了。
最后還是羅太監在外頭輕敲了敲轎壁,傳話說已經到皇宮內了,這才被打斷。
劉小公公從后頭跑過來,懷里抱著已經睡著的雪球兒,瞅瞅轎子,疑惑地問:“師父,圣上和聞太傅怎么還不下來呢?”
都停下來好一會兒了!
羅太監面不改色地道:“許是圣上困倦,在轎子中打了盹兒,這回要整理好衣物。”
劉小公公深有所感,點頭說:“難怪!我剛剛看見轎子一搖一晃的,圣上必是被晃得困了。”
羅太監一言難盡地看了他一眼。
又過了一會兒,轎簾終于被人抬手撩起,聞端先行出來,俊美的面容上神情淡淡,唯有向來色澤極淺的薄唇染上了緋意。
他下轎站定后,簾子落下,謝桐卻沒有跟著出來。
劉小公公咦了一聲,小聲問羅太監:“圣上呢?”
“將轎子抬到圣上的寢殿門口。”聞端嗓音平靜:“圣上今日累了,不想多走路。”
羅太監應了,忙差人將轎子抬起。
劉小公公留在原地,望著轎子遠去的影子,摸了摸懷里貓兒的毛,萬分茫然地喃喃道:
“那……圣上好歹也把你帶回去呀,雪球兒。”
第54章 坦言
就寢的時候, 謝桐躺在榻上,忽然在身側摸到了一個硬木盒。
拿過來一看,才發現是聞端送予他的生辰禮物。
回宮的時候, 謝桐特意將這樣東西揣在了袖中,可能是更換衣物時,又不慎落在了被子里。
謝桐從木盒中取出那枚貓兒趴地的玉印,瞇起眼,在床帳內仔仔細細地看了看,突然聽見聞端從屏風后繞過走來的動靜,于是抬起眸,對著他招了招手。
聞端在榻邊坐下, 看向他,問:“怎么了?”
“你幫朕將桌上的印泥取來。”謝桐道。
聽了他的話, 聞端起身去了案邊, 很快折返回來,掌心里端著用白瓷盒盛著的紅印泥。
謝桐從榻上坐起來, 手指間捏著那枚貓兒玉印, 將有字的一面朝下,按在印泥上。
“圣上要試這印,臣先去拿紙過來。”聞端見狀, 開口說。
謝桐卻搖了搖頭, 眉眼彎起, 不慌不忙道:“不用。”
而后, 他往前傾身,一手捏著玉印, 另一手伸出摸了摸聞端的里衣領口,又緩慢拉了開來。
在聞端的視線中, 謝桐坦蕩無比地將那玉印按了上去,停留片刻后再撤手,一個鮮艷的“桐”字就印在了聞端鎖骨之下。
“朕的。”謝桐語氣上揚,說。
聞端垂眼看了看,似有幾分無奈,唇邊又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臣是圣上的,圣上想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他道。
這話一說,謝桐立即困意全無。
兩人又借此在榻上折騰一番,那枚溫涼的貓兒印章被攥得發燙,最后連抓也抓不住,滾落到枕邊去了。
情到正濃時,聞端卻忽然沉啞出聲:“圣上的傷還未好全。”
謝桐攀著他的肩,有幾分迷糊,沒聽明白聞端是什么意思。
箭都在弦上了,還能不發嗎?
但隨即聞端的動作,讓他意識到,原來還可以有那么多花樣……?
半個時辰后,謝桐終于力竭,被聞端抱去了屏風后洗浴。
聞端身上也是一片狼藉,那紅色的印跡被汗水暈染開,又沾到了寢衣上,衣服是徹底不能穿了。
而謝桐低頭看了看自己,明明印章沒有印在他身上,那入眼可見處,卻像是也染了印泥似的鮮紅,不僅有著擦傷的疼痛,更顯狀況凄慘,稍稍一邁步,便是難以忍受。
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聞端從后擁住他,也往下瞧了瞧,開口:“臣不知圣上身嬌體貴,最易留傷,往后會注意些。”
謝桐反手捏捏他的臉,哼道:“太傅犯的這欺君之罪,已累計了兩次,以后若是再敢伺候不力,朕可就要罰你了。”
聞端笑了一笑,低聲說:“臣謹遵旨意。”
*
淺淡的熏香裊裊,燭火逐盞被熄滅,謝桐困極累極,很快陷入了沉睡中。
意識如墜入水淵,徑直往下沉去,沉往不可見底的黑暗里。
許久后,這片虛無的黑暗終于緩慢散開,謝桐睜開眸,第一眼就望見空曠昏暗的大殿。
殿內極其寬闊,襯得擺放的器物寥寥,更顯出一種不自覺的壓抑來。
兩旁垂著蓮色的薄紗簾,卻因沒有風,只一動不動地垂落在地,瞧上去沉悶不已。
謝桐隨手將筆擱在案上。
這放筆的動作令他看了眼身旁,見到左右兩側置放的數列書架,以及面前這張檀色書案上放著的筆墨紙硯、奏折、書籍等物,才讓謝桐發現,這里是一間御書房。
謝桐如今所用的御書房不大,加上書籍頗多,于是塞得滿滿當當的,是一間小而五臟俱全的書房。
但眼前這一處“御書房”,空間極大,中央留了堪稱空曠的地面,加之只在四個角上點了銅鶴燈,乍一望去,昏暗陰郁,氛圍極其古怪。
而不同于尋常夢境的異樣,也立即讓謝桐意識到,這又是另一個“預示夢”。
數月以來,謝桐再未有過類似的夢境,令他以為那“上天”的預示,已經消弭無蹤,不會再出現了。
萬萬沒想到,在某個毫不防備的時刻,它竟又卷土重來。
聯想起先前的幾個夢境,謝桐不由得蹙了蹙眉。
然而不等他多想,夢中這間御書房外,很久響起了宮人高聲的傳話:“圣上,太傅大人請見——”
謝桐看見“自己”揉了揉手腕,淡淡道:“宣。”
殿門推開的響動遙遙傳來,一個深青色長袍的身影邁步而入,挺拔的身形一如既往,即便遠遠的看不清面容,也依舊不掩其氣度風華。
“聞端”入了殿,在原地停頓片刻,才抬步往謝桐走來。
他徑直向前走了十幾步,到了殿中央的空地上,還要繼續時,“謝桐”卻倏然出聲:“聞太傅,再往前就是逾矩了。”
聞端頓住腳步。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謝桐能看見他熟悉的俊美面容,卻無法從那雙無波無瀾的墨眸中窺見任何神色。
“圣上是擔心臣出手傷你?”
良久后,聞端淡淡開口問。
“謝桐”笑了一下,譏誚反問:“朕不該有此疑慮么?”
聞端沉默了片刻,沒有接這個話,而是道:“圣上召臣來,所為何事?”
“謝桐”懶懶倚在圈椅上,漫不經心地說:“朕原以為,如太傅這般神通廣大、耳聰目明之人,早就已得知了緣由呢。”
聞端語氣平靜:“還請圣上明示。”
“謝桐”盯著他看了半晌,倏然從案上抄起一本奏折,甩手就狠狠往前擲去。
折子直直掠過一道弧線,砸在了聞端的袍角上,發出清脆一聲響。
“太傅既然真心求問,那朕就告訴你。”
謝桐看見“自己”站起了身,嗓音冷冽如冰:“好好看看這折子上寫的東西,再說一說,里面的內容是真是假?”
聞端維持著站立的姿勢片刻,才彎下腰,慢慢拾起了那本折子。
他微低著頭,謝桐看不見他面上的神色,只知道一陣細細密密的疼意從心上泛起,針扎一般的痛。
那疼痛不屬于夢中人,卻屬于旁觀的謝桐自己。
他為何要這樣對待聞端?謝桐默默叩問,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聞端把奏折撿了起來,復而打開,一目十行般掃過,再合上,拿在手里。自始至終,臉上半分情緒波動都沒有。
“圣上不是已經有結論了么?”他淡聲道。
“謝桐”笑了一聲。
“若這其中的內容是真的,那朕留了一個心機叵測的亂臣賊子在身邊,可真算是千古罪人了。”
聞端嗓音依舊是緩慢的:“臣并未對圣上的江山起過覬覦之心。”
“是么?”
“謝桐”快步繞過書案,直往他面前走去,語氣里的怒火幾乎要凝成實質:“那朕的父皇,朕的兩個皇兄,又是為何而死?你敢發誓,你沒有在其中動過任何心思么?”
“聞、太、傅。”
終于走到聞端面前,“謝桐”猛地抬起手,死死捏住了他的下頜處,直視著男人俊美的面容,一字一句地問道:
“朕在你眼中,是否也與他們沒有什么不同?聞端,你入朝為官,是不是想要終有一日,也親手殺了朕?”
最后幾個字說得尤其輕,而謝桐也總算看見了聞端漆黑的墨眸。
那眸中的情緒不似表面平靜,翻涌如暴風雨下的深黑海域,但無論多么復雜的神色 ,謝桐都已無從辨認,唯有其中的傷痛之意,清晰至極。
“圣上……”
聞端開了口,嗓音低低的,帶著壓抑的沙啞:“臣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了你……”
*
謝桐驟然從夢中驚醒。
夢里劇烈倉促的心跳被帶到了現實,他翻身坐起,額心抵住膝蓋,急促地呼吸了幾下。
“圣上?”一旁的聞端也隨即醒來,伸手輕拍了拍謝桐的背,出聲問:“可是身體不適?”
聞端的嗓音與夢中似乎并無什么不同,謝桐沉默片刻,松開抱膝的手,轉而將臉埋進了聞端的懷里,捂得死死的,連呼吸的縫都不留下。
“……圣上?”正要叫宮人們傳御醫過來,聞端忽然感到心口處傳來一陣濕熱,不由得一怔。
他垂下眸,手指輕揉了揉謝桐的耳尖,再往下捧住那發燙的臉,稍用了點力。
謝桐不得已離開聞端的懷抱,微揚起頭看向他,眼尾濕紅,連睫毛上都掛著水跡。
“是被夢魘住了么?”聞端語氣溫和道。
見謝桐愣愣盯著他看,并不回答,聞端頓了一頓,索性低下頭,親了親那柔軟的紅唇。
這個吻不含情.欲,溫暖的熱意在唇上停留,極盡安慰一般,只是摩挲溫存,不再輕易深入。
“是什么樣的夢竟將圣上嚇成了這樣?”
聞端嗓音和緩:“就算再可怖,也只是夢,成不了真,圣上不必驚懼。”
謝桐緊繃的身體終于一點一點地松懈下來,脫力似的倚在聞端懷中,安靜了一會兒,低聲說:“老師,我夢見了……你。”
聞端嗯了一聲,并不意外:“又是那預示夢?”
“我不知道。”謝桐閉上了眼,語氣疲倦:“我總覺得……不像是真的。”
如果是對未來的預示,那他怎會那樣對待聞端?
冷漠、譏誚、毫不掩飾的侮辱。
以及深重的恨意。
……恨。
謝桐想,他怎么可能會恨聞端?
“我在夢里對你很不好。”
謝桐輕聲道:“老師,我夢見在御書房里,你站在很遠的地方,而我將折子扔到地上……叫你撿起來去看。”
聞端靜靜聽著,等謝桐說完了,他卻顯出幾分忍不住的笑意。
“圣上夢見自己命令臣去撿折子,所以才驚醒了?”聞端嗓音里含著笑。
“……”謝桐咬了下唇,發現從夢中醒來后,此時此刻仔細思考一會兒,覺得那夢里之事好似真算不得什么。
“……還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謝桐想了想,又道:“什么殺不殺的,聽起來十分刺耳。”
“圣上是一國之君,怎會畏懼殺敵?”聞端垂眼看他,突而問:“圣上曾說,夢見與臣兵戈相向,不死不休,今夜之夢,也是因為這般緣故嗎?”
謝桐猶豫片刻,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他又將登基之后,有關于數個預示夢的內容,都簡要描述了一遍。
“朕曾夢有一本書籍,文字記載萬千,與朕的生平經歷十分相似……”
“也夢見與你在金殿前刀劍相向,宮殿四處都是煙火與人聲,你帶著聞府親兵,從宮門而入,站在金殿前的青石磚廣場上,與朕遙遙對視。”
“朕還夢見宮宴后酒醉小憩,你從偏門進來,朕與你不知為何而爭吵,你——”
“……似乎大不敬地親了朕。”謝桐別開臉,耳朵發熱。
“還有便是這一次。”
聞端一邊聽他講,一邊以手為梳,緩慢地將謝桐凌亂的長發一一梳理整齊在身后。
謝桐把積壓在心中多日的秘密傾訴而出,堵在胸口的巨石仿佛碎成了一塊一塊,整個人終于放松下來。
“朕曾問過欽天監,此夢預示為何,可是必定會出現?”
謝桐深吸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欽天監當時回答朕,夢境紛亂無序,是因為朕初初登基,氣運未定,才會顯現那樣多不同的結局。”
“若朕心性堅定,不被世事擾亂,自會尋到一條最正確的路。所謂預示,不過是上天對朕的預警,叫朕莫要誤入歧途才對。”
“朕依照著這樣做了,有些荒謬的情節,也確是沒有再出現,甚至沒有再入過朕的夢。”
謝桐回憶著,那些曾令他慌亂羞惱不已的“斷袖”故事,如今似隔得非常遙遠了。
他刻意與簡如是劃清君臣身份,將齊凈遠安排去繁忙的工部,密令身為暗衛的關蒙不必時刻守在身邊。
他再也沒有夢見過這些人,與此相反,聞端的身影卻在夢中越發清晰。
“為什么朕總是會夢見你?”謝桐輕聲喃喃道:“老師,是朕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影響了預示的走向嗎?”
“但——”
謝桐抬起眼,聞端便見其中蘊著薄薄一層水霧,烏黑的眸子含在淚水里,欲落未落。
“我既已鐘情了你,為何那夢中,卻依舊如仇敵一樣,不死不休呢?”
他不想再入這夢。
不愿望見夢中時常陰沉昏暗的天色,不欲獨坐在空寂無人的御書房中,更不想要回憶起那金鑾殿前的刀劍相殺。
那樣真實,那樣……可怕。
積蓄許久的淚終于落了下來。
聞端停下動作,指腹很溫柔地捻了謝桐眼尾的濕意,低低開了口:“是我的錯。”
謝桐難得有這樣傷心的時候,沒能分神去看聞端的神情,只聽見熟悉的微沉嗓音,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啞意:
“是臣沒能讓圣上無憂無怖,時時陷入夢魘當中。”
謝桐掉了一會兒淚就難為情地收住了,此時聽見聞端這話,有些不太明白地仰頭看他。
“老師何錯之有?”
聞端垂首凝視了謝桐片刻,忽而又俯身索吻。
一番親昵糾纏過后,謝桐感到聞端離開些許,又親了親他的眼皮。
“圣上的夢境,或許是另一種可能性。”聞端平靜道:“但既然圣上不喜歡,那不叫它有成為現實的機會便是。”
“沒事了。”
聞端伸手擦了擦謝桐額上的細汗,語氣安撫:“臣向圣上保證,過些天后,所有事情都會解決,圣上不會再做這樣的噩夢了。”
第55章 挑撥
中秋過后, 天氣一日比一日涼起來。
西南的疫疾被遏制,發病人數開始迅速減少,京郊的流民也少了許多, 派去西南的幾位醫官回到宮中后,謝桐賜了許多獎賞,又準許御醫們輪流告假。
安昌王反叛一案也終于塵埃落定,除了剝奪王爺封號,收回封地與軍隊外,朝廷還定下了處斬日期。
就在九月二十。
獄中的安昌王被關了這許久,骨頭都軟了,不再像起初那樣嘴硬, 反而時常在獄中要求再見謝桐一面,企圖最后掙扎一番。
謝桐心情不佳, 沒有過多理會。
因為朝內如今正在商議另一件要事。
入秋后, 北境很快就會轉冷,再過兩月便開始下雪。
寒冷覆蓋大地, 會令作物產量銳減。而邊境線再往北的匈奴統治地區, 入冬后更是堪稱荒涼貧瘠,難以找尋用來填腹的糧食。
居于大殷國境以北的匈奴王庭,每年就會在完全入冬之前, 頻頻進犯北境縣城, 燒殺搶掠, 奪走足夠度過一整個冬季的糧食, 以及抓走不少百姓作為奴隸。
而先帝在位的后二十年間,朝廷的兵力一年比一年弱, 起初還能在匈奴進犯時抵達一二,后來則是索性放任其放肆掠奪, 邊境的軍隊,見到騎馬猛沖而來匈奴軍,竟被嚇至丟開武器四處逃竄的地步。
這樣的局面,直到先帝病倒,聞端徹底掌控朝廷,才有所改善。
現下駐守北方邊境的是鎮威大將軍林戎,是聞端親手從一眾普通將兵中提拔重用的。
林戎也確實不負所托,麾下的林家軍訓練有素,是近幾年大殷抵擋匈奴進犯的主力。
但也僅僅是能抵擋而已,年年打仗,勝敗各有,終究無法全然阻止匈奴人進攻。
最兇險的一次,是身為大將軍的林戎險些被匈奴人的大刀砍斷左臂,后來雖即使救治,左邊的胳膊也終究落下了暗傷,不如往常那樣靈活。
轉眼又是一年秋,如今換了新帝,眾人都翹首以盼著,期望過兩月能有好消息傳來。
“圣上,”羅太監捧著茶,敲了敲御書房的門,聽見里面傳來回應后,才小心推門進去,道:“奴才給您送茶和點心來了。”
“嗯,放下吧。”書案后的謝桐頭也不抬地說。
羅太監往前走了幾步,又朝御書房內的另一人行禮:“太傅,您的茶也放這兒了。”
聞端就坐在案旁的軟榻上,手邊放著一摞奏折,正垂眼持筆批折子。
羅太監看也不敢多看,唯恐表現得太過異樣,被謝桐發現。
……這誰能知道,每天夜里的那些奏章,全是太傅大人替圣上批的啊!
謝桐自己晚上不批折子,只在燭火下研究北境的地圖,與駐守邊關的林戎寄信商討治敵之策,剩下那些白日里沒批完的折子,就全給了聞端。
而拿到批示的臣子,也沒有一個人發現,那看似一模一樣的字跡,竟然是出自兩個人之手。
羅太監暗道稀奇。
他隱約記得,初初登基之時,謝桐還因為奏折一事,發過不大不小的脾氣。
現今聞端都能坦然坐在御書房內,在謝桐眼皮子底下“偷梁換柱”,代帝批折子了。
羅太監內心八卦一番,才放下東西,悄然退出去。
“兵部呈報了今年冬各邊境軍隊所需軍晌數,問圣上意見。”
聞端翻開下一封折子,一目十行地掃過內容,出聲道。
謝桐正在地圖上繪制猜想的行軍路線,聞言頭也不抬地說:“太傅拿主意便是。”
聞端放下奏折,語氣不疾不徐:“圣上就不怕臣聯合兵部,虛報軍晌數,實則從中扣下不少糧草,換作他用?”
兵部如今上下還算是聞端的人,如今雖已不會在明面上公然反對謝桐的決議,但背地里也確實有些三心二意,時常偷偷請示聞端的意見。
聽見這句話,謝桐撩了一下長睫,簡短地瞥他一眼,反問:“太傅會嗎?”
聞端唇角不易察覺地勾起,執朱筆在折子上寫下意見,回應道:“自然不會。”
“臣如今既是圣上的臣子,還是圣上的君后,當然是得多為圣上考慮,處處節儉,才能為圣上多省兩件新衣的銀兩。”
謝桐:“……”
他微有幾分惱怒地瞪聞端一眼,白皙的面容卻又染上薄紅。
聞端竟敢拿他先前的話來出言打趣,可見是閑得發慌,想被教訓了。
謝桐丟下地圖,往軟榻邊走了兩步,伸出手指,捏住聞端的下頜處,令那雙墨眸與自己對視,才慢吞吞開口:
“聞太傅,你剛剛說什么?朕沒有聽清。”
聞端慢條斯理收好了折子,卻避而不答,只瞧著謝桐問:“夜已深,圣上可想歇息了?”
謝桐挑了下眉:“朕要歇息又如何?太傅大人,你身為外臣,難不成還想伺候朕就寢么?”
“朕的龍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躺的。”
“好了,聞太傅,朕再問一遍——”謝桐悠悠道:“你剛剛說了什么?”
聞端凝視著他,墨眸里的神色十分柔和,在這般水一樣溫柔的、恍若實質的目光包裹下,謝桐原本刻意端著的表情也忍不住變了,抿了抿唇,開口:“你……”
“臣方才說,想當圣上的君后。”聞端道。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白日里為圣上分憂解難,夜里替圣上暖好龍床。”
“如此,圣上可同意?”
謝桐再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身體往前一傾,抬手抱住聞端的脖頸,就湊上去親他。
一吻畢,謝桐稍微往后仰了仰腰,輕聲道:
“朕準了。那便請太傅大人先行移步去龍榻,給朕把被褥鋪好,朕看完地圖就過去。”
他正要轉身,腰間卻被聞端緊緊錮住了。
“臣性情急躁,恐怕等不了那一時半刻。”聞端面不改色地說:“圣上現在就同臣一并去榻上吧。”
謝桐算是明白了,敢情這彎彎繞繞了一大圈,原來是聞端見夜色已深,于是想方設法地誆他去睡覺。
“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聞端梳理了一下他的頭發,又溫和道:“林將軍守在北境,御敵經驗豐富,圣上不必焦心這一刻。”
謝桐還是不想睡,但沒等掙扎幾下,唇上就被咬住了。
……
*
半夜,謝桐感到口有些干,迷迷糊糊地醒來。
他翻了個身,習慣性往旁邊蹭了蹭,忽而動作一頓,困倦地睜開眼。
“老師?”謝桐半撐起身,借著微弱的光線,發現邊上并沒有聞端的身影。
寢殿內的燭火被點亮,謝桐下了榻站在地上,聽見殿門被輕輕推開,羅太監的聲音響起:“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聞太傅呢?”謝桐撥了撥紅燭芯,問。
“回圣上的話,”
羅太監走近過來,給他沏了杯茶:“方才刑部那邊傳來消息,說關押的反賊夜半又鬧了起來,吵著要見圣上。太傅大人聽見消息,不欲攪了圣上清夢,于是自個兒過去了。”
謝桐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聞言蹙眉:“安昌王?”
因已被剝奪封號,如今宮中上下,只敢以反賊二字來稱呼他。
“是,”羅太監接過茶盞,又說:“太傅大人言只是瞧瞧情況,很快就回來,圣上不必擔憂,先歇下吧。”
謝桐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問:“今日是什么時候了?”
羅太監道:“九月十三了。”
九月十三,那便是離行刑之日,只有短短七天時間了。
也難怪安昌王成日里鬧騰。
謝桐心不在焉地想著瑣事,不知為何,內心總有種極其淡的不安感。
他掀起眼皮,走到木窗戶邊,往外看了看,望見空中一輪澄凈的明月,孤獨地掛在天邊,周圍僅有寥寥幾個星子,頗為落寞不已。
謝桐想,許是長夜漫漫,聞端又不在身邊,所以才會有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轉而步至榻邊,伸手取了外袍,簡短道:“朕去找找太傅。”
“哎,”羅太監焦急又無奈:“圣上,這都四更天了,明日還得上朝呢,您這一來一回的,豈不是……”
他的話未說完,兩人就聽見殿門處又傳來動靜。
披著深青色外袍的聞端推門進來,乍一看見謝桐與羅太監都站在案邊,神色略有幾分意外,邊走過來邊開口:“圣上怎的醒了?”
“還好您回來了。”羅太監高興起來:“太傅,剛剛圣上正想出去尋您嘞。”
“臣已回來了。”當著外人的面,聞端只抬手接過謝桐的外袍,嗓音平和:“去了刑部一趟,無甚大事,圣上繼續睡吧。”
謝桐終于放下心來,見羅太監已退出殿外,不由得低低抱怨:
“大半夜的,何必理會他人?朕一覺醒來,沒見到你,擔心了好一會兒。”
聞端先把自己的外袍脫了放在一旁,才上前將謝桐擁入懷中,親了親他的額心。
“圣上說得在理。”聞端的語氣很溫柔:“臣往后不再犯了。”
謝桐哼了一聲,又聽得聞端安撫了幾句,才勉強算是作罷。
“往后再敢如此,就不允你夜夜留宿朕的寢殿了。”
謝桐瞥他一眼,似真似假道:“以后要想侍寢,得先讓朕翻牌子。”
*
第二日上朝后,謝桐正要與聞端及幾位兵部的臣子到御書房,商議北境抵御匈奴一事。
忽然見不遠處的刑部尚書停住腳步,聽旁邊刑部的臣子說了句什么,眉頭緊鎖,搖了搖頭,又抬頭朝謝桐的方向看了一眼。
發現謝桐正好也在看他后,刑部尚書像是被嚇了一跳,匆匆移開視線,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謝桐蹙了下眉,從昨夜起,心中那陣奇怪的不安感越發強烈。
“圣上?”聞端在他身邊停下,順著謝桐的視線往遠處看了看,斂眸問:“發生了何事?”
“沒什么,”謝桐思忖片刻,出聲說:“老師,你先與他們去御書房,朕過會兒便來。”
聞端微微頷首,沒再問什么。
謝桐在原地站了半晌,抬步重新回了乾坤殿,轉去偏殿,淡淡開口:“關蒙。”
一個黑衣的俊秀身影出現,低頭跪地行禮:“臣在。”
“你替朕查一查,方才刑部都在說什么。”謝桐擰起眉心:“朕總覺得他們似乎有事情瞞著朕。”
關蒙愣了一下,抬起臉,說:“臣……可能知曉。”
謝桐看向他。
關蒙被他的目光一盯,又不由自主地垂下臉,低聲道:“從昨夜起,刑部大牢關押的安昌王就一直在獄中大喊大叫,要求見圣上。”
“這件事朕已經知曉。”謝桐說了半句,突然頓了頓,出聲問:“安昌王為什么要見朕?”
關蒙遲疑了一瞬。
謝桐察覺到他這點不同尋常的異樣,嗓音沉了下去:“說。”
關蒙只得道:“安昌王揚言手中有……聞太傅的把柄,罵是聞太傅將圣上與他兩兄弟挑撥離間,要圣上徹底成為孤家寡人。”
謝桐聽著這話,倒沒什么情緒,他親耳聽過安昌王在面前罵這番話,如今再聽,已是無關緊要了。
但——聞端的把柄?
什么意思?
“他還說了什么?”謝桐瞥一眼關蒙的模樣,就知道這人沒把話說完,于是又問了一句。
關蒙靜了靜,低聲道:“安昌王還罵聞太傅是逆賊,是有心要把大殷的江山毀于一旦。”
謝桐語氣略有些不耐:“朕當年身為太子監國,太傅從旁輔佐時,這番論調便塵囂日上。不過是些污蔑之詞,太傅為人如何,朕難道不清楚?”
關蒙半跪在地上,唇抿得發白,好半天后,才繼續道:
“安昌王還說聞太傅是……亂臣之后,揚言圣上若不親自來見他,必定會后悔。”
謝桐這回卻是實打實地怔了一下:“……亂臣之后?”
關蒙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再聽到更多的東西了。
謝桐立在原地,心間倏然掠過一個熟悉的景象。
——“若這其中的內容是真的,那朕留了一個心機叵測的亂臣賊子在身邊,可真算是千古罪人了。”
昏暗沉悶的御書房,俯身下去拾起地上折子的聞端,以及謝桐“自己”憤怒而尖銳的問話。
——“朕在你眼中,是否也與他們沒有什么不同?聞端,你入朝為官,是不是想要終有一日,也親手殺了朕?”
“聞、太、傅。”
謝桐久久地站在偏殿內,連關蒙喚他的聲音都沒有聽見。
周遭安靜至極,謝桐耳中卻嘈雜不已,充斥著潮水般涌來的字字句句,聲響之大,幾乎震耳欲聾。
預示夢中那些破碎的情景如走馬燈一般晃過,謝桐咬緊牙關,極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會的,謝桐心想。
他與聞端的關系,早已不像預示夢中那樣不死不休。
什么反賊、亂臣之后,諸如這般的挑撥話語,謝桐決不會和預示夢的“自己”似的輕易相信。
他與聞端的結局,也定不會同預示里的一樣。
然而謝桐忽然想起聞端身上的傷。
那樣多,那樣凌亂且深入皮肉的陳年傷疤,一刀一刀地刻在胸膛上,猙獰又可怖。
他曾問過聞端,這傷是從何而來。
聞端當時曾對他道:“不過是舊傷,臣已忘了。”
那樣深重的傷,真的能夠輕易遺忘嗎?
謝桐很輕地閉了閉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隨朕到刑部看看吧。”他睜開眼,對著跪地的關蒙,淡淡道:“朕倒要知道,安昌王葫蘆里賣得究竟是什么藥。”
第56章 波瀾
踏入刑部大牢之時, 謝桐竟還聽見安昌王在里頭頗有力氣地大聲怒罵。
先是罵聞端亂臣賊子,不安好心,再罵謝桐殘害手足, 狼心狗肺。
其中氣十足,半點不像是被關押了一個多月的樣子。
等謝桐在牢房前站定,背靠著墻的安昌王才轉過頭,瞇起眼看了他許久,沙啞地笑出聲:“圣上,您可終于來了。”
謝桐垂眸望著獄中的安昌王。
比之前剛關進大牢里時更瘦了,臉頰上本就不多的肉盡數凹陷下去,突出高高的顴骨, 頭發久未打理,也亂如一團稻草, 唯有一雙眼睛像是冒著幽幽鬼火, 在昏暗的牢獄里亮得驚人。
謝桐再次不易察覺地擰了下眉心。
“聽聞皇兄連日要求要見朕,”
他平靜開了口, 不避不讓地與安昌王對視:“如今離行刑只剩七天, 皇兄這般迫切請求,朕身為血脈親族,也不好坐視不理。”
安昌王嗬嗬笑了兩聲, 意味深長道:“原來圣上心中還有本王這個皇兄。”
“也不枉皇兄這幾日費盡心思地要將消息留給你。”他又皮笑肉不笑地說。
謝桐不為所動, 語氣冷淡:“若是想借一些風言風語, 來求朕放你一條生路, 那皇兄這算盤是打錯了。”
“風言風語?”安昌王搖搖頭:
“不,當然不是。小桐, 你年紀小,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皇兄懇求你過來見一面,自然是有真切的話要講。”
謝桐頓了頓,反問:“關于聞太傅?”
安昌王點頭,得意道:“是與聞端有關的事情。”
見謝桐沉默不言,他又主動出聲:“那姓聞的賊子亂我大殷朝廷十余年,圣上現下還留著他在朝中的位置,簡直是養虎為患,終有一日,會釀成大禍!”
“圣上若是想知道為什么,”安昌王席地而坐,不緊不慢道:“那就先答應皇兄一個條件……”
謝桐忽而很輕地笑了一聲。
“朕憑什么要答應你?”他淡淡道。
安昌王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不由得愣了一下,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聽謝桐道:
“朕如今坐擁天下江山,有簡丞相和暗衛在,朝中有異心的派系也在逐步清理。”
謝桐的嗓音漫不經心:“聞太傅是朕的老師,與朕情誼深厚,自朕登基以來,幫助朕良多,從未有過任何不當之舉。”
“這江山是朕的江山,聞太傅,也是朕的人。何來禍亂朝綱,養虎為患?”
“你三言兩語就想擾亂朕的思緒,怕是有些狂妄自大了,皇兄。”
安昌王沒料到他言辭如此清晰,竟像是一點動搖和猜忌也沒有,不由得皺眉:“你……你與那姓聞的,當真情深義重?”
謝桐不答,反而道:“總歸不似皇兄一般,狼心狗肺,人面獸心。”
“……”安昌王面色黑了下去,陰沉沉地說:“你若是知曉了本王手中關于聞端的把柄,看你還能強裝出這副冷靜的模樣來嗎!”
謝桐撩起長睫,烏眸中神色清冷如冰,看了看他:“謝嶺,廢話也講夠了,你到底要說什么?”
謝嶺是安昌王的名字,這二字許久未有人叫過,一時之間,安昌王竟然恍惚了一下。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咬牙道:
“要想知道,先將本王放出去!七日后派一個死囚頂了本王的斬刑,本王離宮后,保證此生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謝桐似是有些意外,瞥了他一眼,奇怪地問:“你當朕是個蠢的么?”
“你好好的安昌王不做,要舉那反旗,當日西南對決,你對朕可有半分兄弟情誼,可曾下手遲疑過?”
“你既想殺了朕,又為何始終心存幻想,覺得朕會對你留有一兩分親情,給你一條生路,叫你數年后還能卷土重來呢?”
安昌王死死盯著他,嗓音嘶啞:“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想知道聞——”
“朕想知道。”
謝桐輕描淡寫地打斷了他的話,沒等安昌王臉上露出喜悅之色,就說出了下一句:“但朕何必一定要在你這里知道。”
“你前些日子安安分分的,現今突然鬧起來了,是得了他人指點吧。所謂聞端的‘把柄’,也是那人給你的?”
“既然如此,朕直接問他不好么?”
安昌王瞳孔一震,臉上又青又白,嘴唇抖了抖:“不……”
“你否認也沒關系,”謝桐自始至終,神情波瀾不驚:“朕今日來,本就不是想給你機會,不過是來確認一些事情罷了。”
“你口中聞太傅的事情,朕自會查明,不勞皇兄多費口舌了。”
安昌王牙關緊咬,擠出一句話:“你真就……這么信他?”
謝桐垂下眼,許久的安靜后,才輕聲道:“是,他如今是朕最為信任的人。”
安昌王盯著他,像是從謝桐秀麗的面容上瞧出來了點什么,先是一愣,而后驀地發聲大笑起來。
謝桐目光從他癲狂般的臉上掃過,不做停留地收回,抬步就要往外走。
安昌王的笑聲戛然而止,猛地撲到鐵欄上,嘶聲喊道:
“聞端是前朝叛臣與文妃之后!小桐,他改名換姓入了朝廷,是來報仇的!是他殺了我們的父皇,是他殺了你的二皇兄,他要毀了這大殷江山,遲早是要殺了你的!”
*
謝桐腳步急促地從刑部大牢里踏出來。
守在外邊的侍衛見他的模樣,皆是一怔,猶豫著開口:“圣上,你……”
謝桐倏地停下腳步,站在原地呼吸起伏片刻,面容恢復了冷靜,對著旁邊的宮人吩咐道:“不必跟著朕,朕自己走走。”
一個宮人卻說:“剛剛羅公公過來傳了話,道聞太傅和幾位大人正在御書房內等候圣上呢。”
謝桐的視線落在遠處,半晌后才道:“叫太傅代朕與他們議事,朕有別的要事,不過去了。”
宮人得了話,匆匆趕往御書房去了。
而謝桐屏退四周,獨自快步走到御花園入口處,寬袖下的手緊攥成拳,控制不住地微微發著顫。
一盞茶功夫后,他才漸漸冷靜下來。
此刻正是午膳時分,按往常習慣,他應該和聞端一起在殿中用膳。
午后在榻上相擁著小憩半個時辰,說些無關朝政的閑聊。
等午睡后,兩人會結伴到御書房,謝桐召見有事相商的臣子,而聞端則坐在屏風后,替他批些簡單的折子。
晚膳前,謝桐通常會悶得煩了,聞端便帶他到御花園散散心。入夜后,謝桐梳理好白日沒批完的折子,沐浴更衣,方才正式歇息。
這般平淡的生活已過了數日,平淡到謝桐以為,他與聞端,這輩子都會如此淡然安寧地走下去。
怎料平地起波瀾。
謝桐又沉默地站了片刻,直到御花園的灑掃宮人無意碰見他,驚訝地叫出聲,他才抬了抬眼。
“圣上,”宮人走近行禮,見他神色有異,于是問:“有什么吩咐嗎?”
謝桐頓了一頓,道:“備轎,朕要去一趟行宮。”
*
羅太監匆匆趕到行宮外,滿臉都是熱汗,簡直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皺眉問外頭的宮人:“圣上怎么突然要出宮?”
不僅出宮,還來了郊外,且命令下得急,宮內什么準備也沒有,只匆忙尋了輛寬敞的馬車,找了一隊侍衛。
結果還沒等馬車里的軟墊備好,廣場上的宮人們就看見他們的圣上沉著一張臉,伸手攔了一匹馬,而后翻身跨坐而上,長鞭一揚就縱馬出了宮。
行宮外的宮人們聽見羅太監責問,皆是一臉惶恐地搖頭:“不知。”
羅太監暗道一聲全是廢物,抬袖擦了擦汗,又問:“那圣上進了行宮后,去了哪里?”
上次中秋狩獵結束后,謝桐曾命人將行宮內外好好拾掇了一番。
里面叢生的雜草被除盡,花園也修理得干干凈凈,羅太監跟著引路的宮人,七轉八繞了一通,終于在一處陳舊的殿落前停住腳步。
“圣上進了這間殿內,都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沒出來。”引他來的宮人小聲說。
羅太監抬眼望去,眉心幾不可察地一跳。
“這不是先帝的文妃居處嗎?”他神情愈發嚴肅:“圣上好端端的,突然來此不祥之地做什么?”
宮人害怕地搖頭,猶豫片刻,還是問:“羅公公,文妃是誰?為何這里是……不祥之地?”
羅太監的臉色很沉,沒回答他前面的問題,只是語氣不善道:“為何不祥?人就自縊在這兒的!你說如何不祥!別在這礙手礙腳,做你自己的事去!”
屏退了無關人員后,羅太監才慢步走上殿前的臺階,小心朝里邊張望。
殿門沒有關,半掩著,很輕易地就能將這處不大的寢殿陳設一眼掃盡。
但羅太監不在意里面有什么東西,他左右看了看,終于在靠窗的梳妝臺前發現謝桐站著的身影。
“圣上?”他試探性地叩了叩門,喚道:“奴才可否進來?”
謝桐正在梳妝臺前,似乎在發怔,聽見外面的動靜,才回過神來,淡淡開口:“進。”
羅太監于是推門而入,視線在寢殿內轉了一圈。
這處殿落久未有人住,也因地處偏僻,無人打理,柱子上的紅漆都掉得差不多了,屋梁上繪的彩繪泛白,入目能見的桌案、茶幾、矮榻、屏風等物,皆是顏色暗淡,透著一股陳年的破敗感。
幸好謝桐前段時間下令將行宮收拾干凈,有宮人也將此殿簡單打掃了一番,所以器物上的灰塵暫且不多。
但即便如此,這地方也足夠破舊,絕不像是天子該來的地方。
羅太監看了一通,沒明白謝桐怎么突然要來這兒呢?
但沒等他出聲問,余光忽而掃過盡頭處的床榻,將出口的話語卡了一下。
“這——”羅太監望著那個方向,神色疑惑至極。
“那是文妃的畫像么?”
順著他的視線,謝桐從梳妝臺前走過來,與羅太監站在一處,一同看向那掛在床頭上的畫像。
畫像用的是上好的絹布,歷經這么多年,仍是讓其上的人物畫色澤鮮明,栩栩如生。
只見一身著淡蓮色衣裙的美婦人描繪在上,微微彎著腰,一手提著盞精巧宮燈,正落睫朝前面的小池塘內看去。
容貌端莊秀美,神態自然從容,乍一眼看去,就能讓人心生好感,明白這是位文雅矜重的貴婦人。
且五官神態間,依稀透著一股十分淺淡的熟悉感。
羅太監張了張口,困惑道:“是文妃,但——”
“誰將畫掛在此處的?”他喃喃說。
謝桐臉上沒什么情緒,瞥了羅太監一眼,淡聲問:“原先沒有這畫的么?”
“不是……”羅太監摸了摸腦袋:“這么多年了,奴才也再未來過此地,并不曉得殿內陳設。但尋常人,哪會將畫像掛在床頭上?打掃的宮人也不長眼,沒把畫取下來收好么?”
他這樣想著,又喚來最近打掃這個殿落的宮人進來。
不料那宮人既驚且慌,自個兒竟也說不清楚,先前殿里頭到底有沒有掛著這幅畫。
羅太監一瞧就知道這人肯定只偷懶掃了掃地,斥責一番后,扣了當月零錢,叫人自己去領罰。
“圣上,您要看這幅畫……”羅太監陪著笑,問:“要不奴才去給您取下來?”
“無事。”謝桐在窗邊的茶幾旁坐下,嗓音依舊是淡淡的:“那確是文妃畫像?”
“是,”羅太監忙道:“奴才雖年紀大了,但也沒老眼昏花到那種地步。如此長相,又居住在行宮的,只有文妃一人而已。”
謝桐頷首,語氣尋常:“朕聽聞文妃已于二十年前逝世,這宮內還能認出她的老人,也不多了。”
羅太監應了聲,還是一頭霧水。
圣上怎么突然對先帝的嬪妃感興趣了?
“既是父皇的妃子,又為何住在這等荒涼地?”謝桐忽而開口問。
羅太監頓了頓,小心翼翼道:“這……奴才記得,文妃當年頗得先帝寵愛,以致不受后宮的其他娘娘待見,先帝才讓她遷來此地居住。”
謝桐坐在上首,垂著眼,修長的手指一寸寸撫過泛白開裂的茶幾邊沿,很輕地舒出一口氣。
“同朕講講吧。”他道:“文妃的往事。”
第57章 文妃
文妃的舊事, 距今已有二十余年。
饒是羅太監在宮中侍奉多年,曾見過她,這一時半會要立即回憶起來, 也需費點功夫。
好在殿內還掛著一幅文妃的畫像,羅太監見到她的模樣,于是憶起些許往事。
“文妃……并非是選秀入宮,而是先皇從宮外接進來的。”
羅太監說:“‘文’之一字,也不是封號,而是姓氏。”
謝桐聽了他的話,突然問:“文妃還未入宮時,是何種身份?”
“這……”羅太監的表情變得有幾分微妙的尷尬, 欲言又止:“圣上,時間過去太久了, 奴才也記不太清……”
“是記不清, 還是不愿說?”
謝桐的視線淡淡掃過他的臉,語氣冷了下來:“羅公公, 朕如今是在請教你, 你腦子里記得的,最好都說出來。等朕親自派人去查,那就不太好看了。”
羅太監陪著笑:“圣上, 奴才年紀大了, 這頭腦時常神智模糊的, 若是說錯……”
“先帝已逝, ”謝桐垂著睫,嗓音平靜:“你不必顧慮什么, 現在既然是朕坐在這皇位上,那朕便會護你萬全。”
羅太監頓了一下。
他臉上神情糾結半晌, 而后終于像是下定決心一般,嘆了口氣,低聲道:
“圣上,實在不是奴才想瞞您,而是這段舊事,也算是當年的宮中奇聞。奴才斗膽說了,恐怕徒增圣上心煩而已。”
羅太監這番話說得比較隱晦了——“宮中奇聞”,怕并不是奇聞,而是一段丑聞。
謝桐撫著茶幾邊沿的手指微微用力收緊,白皙面容上卻不顯半點遲疑,只開口:“你盡管講便是。”
羅太監見他執意要聽,也無可奈何,回憶了好一會兒,才緩慢出聲:“這文妃娘娘入宮前,還被稱作是文夫人。”
謝桐眸光輕輕一晃:“她……”
“這文夫人的夫君,是……當年朝廷翰林院的從六品官員,許修撰。”羅太監道。
謝桐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問了:“既然已有夫君,怎會入宮成了妃子?”
雖然話是問了出來,但謝桐心中已隱隱有了模糊的猜測。
只是那猜測太過令他震驚反感,謝桐排斥著這個答案,還留有一絲希望地開口詢問。
但下一刻,羅太監為難的神色,讓他不自覺地繃直了腰背。
“先皇……”羅太監言辭支吾:“似是在某次宮宴上見到了文夫人,慕其顏色……而后便邀了文夫人進宮,再封了妃……”
謝桐僵硬地坐在椅上,目光直直盯著羅太監的臉,好半天才輕聲道:“你說什么?”
羅太監愁眉苦臉,見謝桐面色蒼白的模樣,忙上前去扶他:
“哎喲圣上,您好端端的,打聽這些舊事做什么?這都二十多年過去了……”
結果還沒等他把話說完,忽而聽見一聲清脆的裂響,再低頭時,就看見謝桐竟生生將那木質的茶幾一角擰得碎裂開來。
木屑濺落在地,在羅太監的驚呼聲中,謝桐慢慢收回手,垂眸看了看,發現自己手指上都是被木屑刺扎的斑斑血跡。
十指連心,如此細碎的傷口,也牽扯得心臟一陣陣悶痛。
“圣上!圣上你這——”羅太監急得團團轉,正要出殿去喚人,卻被叫住了。
“把文妃的事情講完。”謝桐道。
羅太監愣了一下,雖然依舊不知為何謝桐執著于此,但多年在宮中練就的敏銳感知,已讓他察覺到不對勁。
于是他取出隨身攜帶的干凈帕子,將謝桐的手簡單包扎了一下,不再急著出去叫人,而是平復了心緒,繼續說:
“文夫人封了妃后,頗得圣寵,但后宮的其他娘娘……時常針對于她,先皇為了避免后宮紛爭,就讓文妃娘娘遷居來了行宮。”
謝桐閉了閉眼,淡淡問:“究竟是怕后宮起紛爭,還是因為罔顧人倫,要避人耳目?”
羅太監不敢接這話,但事實如何,幾乎已擺在了明面上。
他斟酌了一下語句,又道:“文妃娘娘遷來行宮后,或許是心情郁郁……不久后便去了。”
謝桐:“怎么去的?”
羅太監低聲說:“用了幾根腰帶……自縊于此殿中。”
謝桐在椅中坐了半晌,一動不動的,久到羅太監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覺,才聽得他開口問:
“許修撰呢?”
謝桐這幾個字說得模糊,羅太監怔了怔,下意識道:“圣上,您說什么?”
“朕問,”謝桐輕吐出來一口氣:“文夫人的夫君,許修撰,在她入宮后,是怎樣的情況?”
羅太監的模樣,顯然是有些記不得了。
當年他在后宮中伺候,并未涉足過前朝,對于文妃尚有幾分印象,但論起許修撰,就實在有幾分印象恍惚了。
“奴才……”他費勁地想了想,才說:“記得文妃娘娘進宮后,許大人曾到御前求過幾次,皆是無果,卻惹怒了先皇。”
“后來……后來又似是在政事上出了什么差錯,被剝奪官職,發配到北境寒苦之地去了。”
“最后許大人如何,奴才實在是不知,還請圣上恕罪。”
殿內安靜了一瞬,謝桐終于緩緩出聲:“……許修撰與文夫人,可有子嗣?”
明知羅太監可能根本不記得,但他還是問了這么一句。
若是能得到否定的回答,是不是就證明——
“應是有的吧,”羅太監猶豫了一會兒,小心道:“奴才記得,文妃娘娘進宮時,已成婚多載,如果是平常人,應已育有子嗣。”
“就是奴才也不知道那小孩兒,是否跟著許大人去了北邊,現在又還在不在邊境,那地方可不好待啊……”
“他不在。”謝桐極輕地說道。
羅太監不明白他的意思:“圣上?”
謝桐又坐了很久,才一手撐著桌沿,動作遲緩地站起身來。
羅太監見他一副心神恍惚的樣子,忙上前攙扶。
“圣上,奴才差人去請御醫過來,替您包扎下手。”他扶著謝桐往殿外走,一邊念叨:“您這傷看著不深,但木刺要是不及時挑出來,可疼了……”
羅太監剛與謝桐走出殿外,眼前突然跑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身影。
定睛一看,竟是御書房伺候雪球兒的劉小公公。
劉小公公跑得滿頭大汗,半身衣袍都濕透了,也沒抱著雪球兒,而是一張臉憋得通紅,一見謝桐與羅太監,就張口大喊:
“圣上,師傅,不好了,宮里出、出事了!”
*
謝桐與羅太監回到宮中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劉小公公一路跟在他們身邊,絮絮地念叨著這個短暫的下午發生的事情。
“圣上您離開后,刑部大牢里關押的那位王爺又發起了瘋!”劉小公公說:“聽說他一頭撞在了墻上,引來了獄卒,將他搶出來治傷。”
安昌王雖然已定罪,但處刑之期未到,刑部的人萬不敢讓他這個時候出了差錯,給刑部招來禍事。
因此滿面都是血的安昌王便被抬到了大牢外邊的一處小殿內看診。
他這番鬧騰的動靜太大,刑部不敢隱瞞,忙差人去稟報謝桐,不料謝桐出了宮,一下子尋不見人,于是又去尋聞端。
沒想到聞端也不在——午時聞端與幾個臣子商議了耕種收獲事宜,這會兒出了宮,親自與人到京郊外的田地里察看情況了。
如今邊關戰事日益吃緊,糧草供應確實是一樁要事,刑部也不敢貿然請聞端回來,愁眉苦臉之下,只得去請簡如是。
簡如是身為丞相,平日里幫謝桐協理諸多瑣事,通常批完了折子,這折子就到了簡如是手上,由他統籌各部的差事進展。如有碰見麻煩的,再向謝桐請示。
刑部將安昌王受傷一事稟給了還在工部視察的簡如是,簡如是沉吟半晌,動身與他們一同到了大牢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安昌王。
這一看不要緊,那半死不活的安昌王猛然間像是吃了仙藥般從榻上坐起,死死盯著進門的簡如是,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問:“你就是那個叫簡如是的丞相?”
而后則恨聲道:“本王要揭發那姓聞的奸臣!他本是罪臣許自仁之后,早被流放到北境,竟敢以罪人之身回京科舉,謀害先皇,狼子野心,罪不容誅!”
安昌王臉上還糊著凝結的血塊,這樣面目猙獰地狂呼亂叫,簡直像是青面獠牙的惡鬼。
但他嘴里說出的話,卻令在場之人比見了惡鬼還驚懼。
“丞……丞相,”刑部的人聲音都顫了,對簡如是道:“這反賊撞了墻,腦子不清醒了,竟胡言亂語……”
“誰說本王不清醒!”安昌王一把揮開旁邊要來抓他的手,嗓音尖利:“聞府不是有個跟著聞端多年的管事嗎?將那人抓來,審問一通,自然知曉本王話中真假!”
刑部的人忍不住反駁了一句:“太傅大人的府邸也是你想進就能進的?”
簡如是瞥了這說話的人一眼,沒立即說話,而是仔仔細細地看了安昌王片刻,開口問:
“你刑期就在七日后,此時攀污他人,意欲何為?”
安昌王怪里怪氣地笑了起來。
“既然都要死了,”他咧開嘴說:“本王還怕什么?你盡管查便是。”
旁邊一眾刑部的人作鵪鶉狀,大氣也不敢喘。
場中最為冷靜的,還是簡如是。
其余人只見他點了點頭,語氣仍是那般溫和如春風,說道:“去查。”
旁邊那位刑部侍郎愣了一下,小心問:“簡丞相,要查什么?”
“剛剛沒有聽見王爺說的話嗎?”簡如是平靜道:“去太傅府上請那位管事到刑部去,無論如何,都得還聞太傅一個清白。”
*
謝桐回到宮中時,聞府的老管事已經被關進刑部大牢中兩個多時辰。
宮燈一盞接一盞燃起,謝桐面沉如水,快步到了刑部,一眼看見正往外迎的簡如是,倏然伸出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領口、
簡如是一怔,那雙向來溫柔如水的柳葉眸,現出了幾分訝異的神色。
“……圣上?”
“簡相,光憑賊人幾句挑撥離間的話,既無憑也無據,你怎敢不經朕同意,擅自到聞府拿人?”
謝桐一字一句地逼問道,黑眸里像是燃著兩簇怒火,明亮得驚人。
簡如是從未見謝桐發過這么大的火,怔愣了一會兒,才輕聲道:“是臣逾矩了。”
謝桐松開手,后退幾步,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下來:“安昌王的話是真是假,朕自會派人查明,你叫刑部將人放了,好好送回去,朕可以不計較你這次過錯。”
簡如是頓了頓,在謝桐要轉身離開之前,開口說:“可是圣上,那管事已經招了。”
謝桐的動作一滯,抬起眼:“你說什么?”
簡如是的語氣依然柔和,幾乎是有意安撫他的情緒:“圣上,臣剛剛才從獄中出來,那聞府管事的畫押罪狀,也只在臣手里,還未有太多人知曉。”
“但安昌王所言,確實有依據。”
簡如是的嗓音低了下來:
“那管事跟了聞太傅將近二十年,從前便是……罪臣許自仁的家仆。許自仁因傷寒死在北境后,他跟隨當時只有十歲的聞太傅南下,在一小城中隱姓埋名定居。”
許自仁。
謝桐從前不知此名,但今日知道了。
羅太監的聲音如又在耳邊響起。
——“這文夫人的夫君,是……當年朝廷翰林院的從六品官員,許修撰。”
許修撰,許自仁。
——“奴才記得,文妃娘娘進宮時,已成婚多載,如果是平常人,應已育有子嗣。”
文……聞。
謝桐站在秋日的夜里,身周卻像是陷入冬雪中一般,一陣陣發著冷。
在某個瞬間,他突然明白了。
那自即位后便一直困擾著他的夢魘,那血濺金殿的“預示”,那些針鋒相對、不死不休的幻夢,那恨意濃重的譏諷與注視,今日忽然都得到了那個答案。
他明白了,預示夢中那個“謝桐”,究竟為何對聞端忌憚防備。
他們兩個人,又是因為什么走到最后那一步。
這些皆是《萬古帝尊》中沒有明言的秘事,它只潛藏在“謝桐”的心中,夜里常徘徊入現世的夢里。
預示夢果真是預示,只是幻夢中的人尚能殺伐果決,而如今的謝桐,卻覺自己如同深陷泥沼,寸步難行。
“把罪狀給朕。”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久到簡如是用擔憂的目光看向他,才冷聲道:“聞……太傅呢?”
簡如是從袖中取出一疊寫滿字的紙,遞于他,同時說:“聞太傅正在御書房。”
雖然管事已招供,但畢竟知道真相的人并不多,謝桐也未出言定罪,因此所有人皆不敢輕舉妄動,只是奉了簡如是的命令,在御書房外增了守衛。
謝桐拿了罪狀,轉身就走。
簡如是凝視了片刻他的背影,偏過臉吩咐遠遠候在一旁的羅太監等人:“跟上去,小心些,別讓圣上出了事。”
刑部大牢離御書房很遠,要穿過數道宮門,羅太監領著轎子在后邊急匆匆地追著,卻不敢出聲喊人。
謝桐憑著印象一通快走,思緒混沌間,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御書房前面的空地上。
這里不是刑部大牢,沒有經年縈繞著的鮮血與鐵刃的腥氣,而是安安靜靜的,左右陳列著暖黃的宮燈,幾個宮人遙遙瞧見他過來,朝他躬身行禮,還道:
“圣上,太傅大人候您多時了,等您回來用晚膳呢。”
謝桐在書房前停住腳步,盯著那扇虛掩著的木門,許久許久,都沒有動作。
第58章 激憤
或許是聽見了外面的動靜, 御書房中的人起了身,緩步朝門口走來。
謝桐便聽著那熟悉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靠近,燈火下, 漸漸清晰的人影輪廓映照在殿門上,越來越近,最后停步在門后。
不知是察覺到了什么,里面的人沒有立即伸手開門,而是同謝桐一樣,靜靜地站了片刻。
隔著一扇薄薄的殿門,兩人一內一外對立站著,謝桐凝視門上的人影, 恍惚間,想起些許相似的記憶。
他與聞端, 從前仿佛也有過這樣隔門而立的時候。
那時西南疫災嚴重, 曲田城中藏有反賊的消息堪堪傳來,聞端執意親自去西南查明真相, 臨別前, 謝桐就是坐在殿中,任憑心中酸澀難言,也不愿意打開門與他話別。
只是那時, 謝桐在殿內, 聞端在殿外。
而今時今日, 情景逆轉, 心境迥異。
“圣上回得晚了,”聞端的嗓音從門內傳來, 溫和中含著笑意:“連門也不敢進了么?”
謝桐沉默了一瞬,垂落的長睫顫了顫, 還是輕吸了一口氣,伸手推開門,邁入殿中。
聞端果然在門后等著他。
御書房點著數盞宮燈,書案旁紅燭燃燃,靠窗的矮榻中間小幾上,放著幾道清淡可口的小菜,皆是謝桐喜歡的口味。
這段時間來,他便是時常在這張矮榻上與聞端對坐用膳。
書房內,聞端穿著一襲深青色常服,長發用墨玉簪別起,看向進門的謝桐時,一雙眸子仍是神色平和專注,似是全然不知曉刑部發生的事情一樣。
謝桐頓了頓,一時之間,要出口的話語竟卡在了喉中。
他與聞端對視片刻,沒等謝桐再說話,聞端率先皺了下眉,目光下落,問:“圣上的手怎么了?”
謝桐隨著他的視線往下看去,才發現自己右手上在行宮里受的傷,僅僅是被羅太監用帕子包扎了一下,并未做其他處理。
而此刻,那掌心的血跡已將白帕染得斑駁,沿著掌紋滑落的鮮血甚至已凝成了細小的血塊。
謝桐下意識把手往身后藏了藏,還沒下一步動作,腕間就被聞端抓住了。
聞端的眉心緊緊擰著,沉聲道:“是在何處傷的?”
“宮人也沒去尋御醫,給你包扎?”
“……是朕自己不小心,”謝桐避開了他的視線,低低說:“與他們沒關系。”
停了一會兒,他又開口道:“別叫御醫來,朕現在不想見外人。”
聞端看了看他,沒再說什么,而是將人帶到矮榻邊,讓謝桐坐下,然后自己出了殿。
半盞茶功夫后,聞端去而復返,手里拿著治外傷的紗布、藥粉等物。
謝桐看著聞端在自己面前停步,俯過身來,將他的右手拿出來擱放在膝上,再仔細地把掌心里殘留的木刺一點一點清理干凈。
這是個細致活,聞端卻做得極其專注,力道也很輕,沒有半點不耐。
謝桐凝視著那張熟悉的俊美面容,從聞端長而直的睫、高挺的鼻梁,再到薄薄的唇,目光一一從其上掠過,最后落在整齊交掩的領口處。
謝桐盯著聞端的領口,眼前卻不自覺浮現出那副傷痕累累的胸膛來。
那樣多,那樣密的刀傷,是什么時候,又是被什么人傷的呢?
這么多年過去,這傷卻始終盤踞在聞端原本完美的軀體上,令謝桐一見之下,就不由得想起當年傷勢的兇險萬分。
掌心忽然傳來陣陣刺痛,謝桐回過神,發現聞端正在往他手上灑藥粉。
皇宮上好的傷藥敷上去,血立即便止住了,帶來一點微涼的感覺,緩解了痛意。
聞端再將干凈的紗布絞斷,垂眸替謝桐包扎好。
謝桐看著他熟稔的動作,突然伸出另一只手,虛虛按在了聞端的胸口上。
他道:“太傅,你身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沉默了一會兒,謝桐輕聲說:“我想知道。”
聞端靜了靜,意外地沒有再回避這個話題,而是開口道:
“從前年紀還小時,路上遇到歹徒,不知退讓,一味護著懷里的糧食,被捅了幾刀。”
“過去許久了,”他收好傷藥,輕勾了勾謝桐的指尖,低聲安撫:“臣確實已忘得差不多了,圣上無需擔憂。”
謝桐問:“那時候你幾歲?”
聞端回憶了一下,道:“約莫是八九歲的時候吧。”
謝桐的眼睫又顫了顫。
八九歲。
還不到十歲的孩童,能承受住那樣的重傷么?
聞端身上的傷痕,又何止僅僅“幾刀”而已?
謝桐想起自己八歲時,雖也遭受冷眼和忽視,經歷過幾次不大不小的暗殺,但終歸到底,沒有受過什么明面上的傷。
他是皇子,衣食住行皆有人照料,就算吃得不好,也不至淪落到街邊與歹人搶食。
謝桐的指尖撫過聞端心口的位置,語氣很低:“怎么治好的?”
聞端抓住他的手,直起身在旁邊坐下,道:“府中的仆人尋來,將臣帶了回去,又去找了些草藥敷上,半個多月后,就能下床行走了。”
他的話語云淡風輕,謝桐卻從那寥寥幾字中,聽出當年的九死一生來。
安靜了一會兒,謝桐抬起眸,直視著聞端的眼睛,慢慢問:
“朕從未聽過京中有此窮兇極惡之徒,太傅是在哪里碰上的歹人?”
聞端沉默半晌,避而不答這個問題,而是道:“圣上,先將晚膳用了吧。”
他伸手要去拿矮幾上的碗,衣袖卻被謝桐狠狠扯住了,偏過臉,就望進那一雙眼尾通紅、水霧彌漫的烏眸里。
謝桐盯著他,緊咬牙關,幾乎是有些怒不可遏道:“告訴朕!”
聞端靜了許久。
最后還是低嘆了一聲,嗓音平緩:“圣上不是已知曉了么?”
謝桐強壓的情緒一瞬如洪水般傾瀉而出,騰地從矮榻上站起,怒火中燒道:“朕知曉什么?”
“你何曾與朕說過這些事?朕與你相處十余年,數次追問無果,如今要從哪里知道你的往事?從反賊口中,還是從你安排的——”
謝桐生生停住了下面的話,匆匆別開臉,感到有溫熱的液體從臉頰邊滑落。
哭什么……謝桐心想,是聞端有錯在先,是聞端瞞他在先,他為何會……先落淚?
面前有聞端起身的動靜,謝桐轉過頭,就看見聞端剛抬起手,似想要給他拭淚,卻又在半空中止住動作。
一霎那后,聞端慢而又慢地收回手,開口說:“臣府中的老管事,所言的每一句都是事實。”
“臣本姓許,是二十年前因履職不力被流放的罪臣許自仁之后。”
說到許多年前的往事,聞端的嗓音十分鎮定沉著,沒有半分激烈的情緒波動。
“在臣十歲那年,家父病逝,臣與管事二人無法在北境生存,于是改名換姓,輾轉南下,去了離京城百里的一小城中生活。”
“當年的圣旨中,確是下令臣此生不得離開北境。”
聞端垂目,淡淡道:“臣非但沒有遵循旨意,還隱瞞身世,進了朝廷,當了圣上的太傅,罪加數等。”
謝桐感到右手心刺痛,才意識到他不自覺地緊攥了那只受傷的手。
“為什么要……考科舉?”謝桐的語氣很輕。
聞端掀起眼皮,墨色瞳仁中有著極深極冷的眸光,卻在轉瞬后又湮滅,眸中倒映著謝桐的身影,竟似有幾分疼痛的神色。
“臣是為報仇雪恨。”他道。
親耳聽見聞端說出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謝桐閉了閉眼,心口的巨石轟然落地,飛裂的碎塊將四肢百骸都撞得發痛,但腦中卻是一片空茫茫的木然。
這一刻,他像是想了許多,又像是什么都沒想。
或許他應如同預示夢中呈現的那樣,從此與聞端勢不兩立,至死方休。
他怎能……怎能留一個身負血海深仇,居心叵測的人在身邊?
謝桐沉默了很久,久到案幾上的飯菜盡數涼透,才輕輕出聲問:“這便是你想要達到的嗎?太傅。”
聞端神情一頓。
“早早就命人在行宮的小殿里掛上畫像,許諾給安昌王利益,叫他在朕面前揭穿你的身世,再讓知曉陳年舊事的羅太監追著朕到行宮內,見到畫像,再告訴朕有關文夫人的往事。”
“最后讓簡如是下令到聞府拿人,輕易便能從你府中管事的嘴里得到想要的罪詞。”
“朕想,也許等明日天亮,那畫押的罪狀內容,就會傳遍整個朝廷,乃至整個京城吧。”
謝桐凝視著面前人熟悉的俊美面容,嗓音輕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太傅,為什么?”
為什么……要這樣做?
見聞端久久不言,謝桐扯了下唇角,平靜道:“朕其實一直覺得奇怪。”
“羅太監午時本就在御書房伺候,怎會好端端地跑出來尋朕到了行宮。”
“你本與幾個臣子商議政事,朕出了宮,你竟也像是渾然不知,在朕出宮后不久就也離了宮,如同特意避開某些事一般。”
“安昌王揚言掌握了你的把柄,可若是他早便知道,何必等到行刑前幾日才鬧騰。”
“你府中管事跟隨你多年,從來都是嚴謹克己,為何被抓入刑部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將所有東西招來,生怕遺漏了什么似的。”
說到這里,謝桐明明眼里還有淚,卻依舊忍不住笑了一笑:“你也早與簡如是見過面,請他配合你演著一出戲吧。”
“今日之事,簡如是怕是等了許久,又怎會拒絕你的提議?”
“太傅,”謝桐盯著聞端,低低問:“你為何要這樣做?”
明明已經平安無事地隱瞞多年,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驟然將舊傷撕開,為什么要將真相展露于世人的目光之下,為什么要——
……讓自己背上深重罪孽,多年經營毀于一旦,成為他人口中的亂臣賊子?
聞端微斂著眸,和緩道:“謀算多年,也有一朝失蹄的時候,是臣自己的過錯。”
“朕不信。”
謝桐一字一頓地說。
情至激憤處,他猛地伸出手,用力捏住了聞端的下頜處,嗓音不穩道:“聞太傅,事至如今,你還想著要騙朕嗎?!”
聞端抬起眼,兩人對視半晌,聞端才出聲:“圣上曾對臣說起預示夢的故事。”
“夢中的事雖未發生,但也時時徘徊在圣上的心間,令得圣上常夜中難眠,臣都看在眼里。”
“臣便想著……若是臣成了圣上的夢魘,倒不如早日將此弊去除,徹底還政于圣上,也好過將來深陷困境,左右掣肘,甚至不得不與圣上站在敵對一側。”
“圣上有關黨派之禍的擔憂,也可自此可解了。”
謝桐倏然松了手。
“這就是你的解釋嗎?太傅。”
謝桐倦怠道:“但你又何曾征詢過朕的意見,朕就算為那破夢日夜困擾,難道如今見你受他人口誅筆伐,就不會……心疼難忍嗎?”
聞端自始至終鎮定的神情中終于出現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波動,他低聲問:“圣上,果真心疼臣嗎?”
“你本以為朕會如何想?”謝桐反問。
“會痛恨你的欺瞞,會厭惡你的身世,會恐懼你來朝廷的目的……?”謝桐字字句句的尾音都發著顫,說到最后,卻驀地平靜了下來。
“還是你覺得,朕對你的感情不過一時興起,終究不如坐擁天下的權力令人著迷。”
“聞太傅,”謝桐輕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朕今日累了。”
“你想如何,那便如何吧。”
他退后幾步,不再去看聞端的眼神,像是已然疲倦至極,冷淡道:
“你刻意要讓朕恨你,那就當作我們之間的過往從未有過,今日之后,便只是君與……罪臣的關系。”
謝桐說完這番話,轉身朝殿門走去。
不料才堪堪往前走了幾步,腰身就被一股大力勒住,聞端牢牢擁他入懷,微微急促而溫熱的呼吸撲灑在謝桐頸間。
“臣未有那樣想過。”聞端嗓音沙啞道。
謝桐掙了兩下,沒掙開他,不由得惱怒:“你沒有那樣想,怎會瞞著朕做出今日的事?放開!朕現在不想見你!”
聞端卻不松手,謝桐自己也是習武之人,在聞端懷中卻如蚍蜉撼樹一般難以掙脫,掙扎間,氣急之下,忍不住回過頭,惡狠狠地張口咬在男人頸側。
聞端悶哼一聲,任由謝桐死死咬了他一口,待到謝桐力氣松懈,再抬起臉時,忽而感到臉頰被人輕撫了撫,下一刻聞端便俯身吻了下來。
這個吻兇猛而激烈,不似往常溫柔纏綿,謝桐本想避開,卻被親出了怒火,張口就咬聞端的唇,想逼他退開。
聞端不僅不退,甚至得寸進尺,趁著謝桐張嘴的功夫,愈發地深入糾纏。
謝桐急切地吸著氣,嘗到唇齒間淡淡的血腥味,兩人如野獸般死死纏斗半晌,謝桐被吻得腰眼發軟,才堪堪被放開。
但也僅是呼吸了幾口空氣,聞端就再次親了過來。
幾回合的交鋒后,謝桐終于力竭,不知倚到了什么案沿上,索性半躺下來,意識朦朧地承受著那逐漸溫和下來的親吻。
“臣只是不想再將這秘密深藏于心,”斷斷續續的間隙時,謝桐聽見聞端道:“既與圣上定情,往事就該讓圣上知曉。”
謝桐睜開水霧氤氳的眼,怔愣了片刻,才勉強回過神,說:“你的身世朕并不在乎,朕只想知道一件事……”
“父皇的死,究竟是不是你——”
聞端垂著眸,一點一點地啄吻他潔白的額心,帶淚的眼睫,聞言頓了頓,才回答:
“先帝的病,是臣推波助瀾,但他的死,臣并未經手過。”
“無論如何,”聞端嗓音極低:“他畢竟是你的父皇。”
謝桐閉上眼,積蓄許久的淚從眼角滑落。
“他……”謝桐喃喃出聲:“他本就該死……”
聞端伸出手,指腹擦去謝桐眼尾滲出的淚水,垂首看著懷里的人。
“臣已是難逃罪罰,但請圣上……莫要離臣而去。”
他親著謝桐的唇角,嘆息道:“臣如今只有圣上了。”
謝桐按著聞端的肩膀,將人推遠了點,直至能夠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望見那張臉,可以注視那雙藏著無數情緒的漆黑墨眸。
許久許久的沉寂后,謝桐終于半撐起身,就這坐在案沿上的姿勢,半闔上眼,靠近親了親聞端的側臉。
第59章 戴罪
今夜宮中注定難眠。
不知為何, 宮外的許多官員忽然收到了關于聞府管事被關入刑部的消息,紛紛連夜入宮來打探,卻被簡如是擋在了金殿前的廣場上, 無法見到謝桐,就連聞端也尋不到人影。
再之后,便是聞府管事的供詞悄然流傳在了眾人的低聲議論中,素來與聞黨不對付的,立即不動聲色地離開了皇宮,急忙回了府上,暗中召集幕僚商議。
而聞端一派的數個臣子,則是面色各異, 有渾然不信的,有半信半疑的, 更有疑慮深重、眉心緊擰低頭思索的。
金殿前的廣場上一片紛亂, 幾個從前便有仇的臣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惹得亂上加亂, 爭執聲、嘆息聲、怒罵聲響成一團。
“太傅大人何在?”
“……聞公的府邸大門緊閉, 連絲人聲也無,是否已被圣上——”
“胡扯!不是說太傅近些日子,都住在宮內嗎?”
“聞公何至于住在宮內!怕不是早被圣上以論政為由關押……”
“日日朝上相見, 從未見太傅有過任何異樣神色, 關押一說簡直是胡言亂語。”
“那些傳言是真是假?太傅大人怎可能是那罪臣之后……”
“在下覺得, 這恐怕是圣上的手段, 諸位謹言慎行,莫要被抓了把柄。”
與此同時, 另一撥人也壓低了聲音交談。
“這倒是個良機,此時不扳倒聞黨余孽, 更待何時?”
“是真是假有什么關系?圣上才是天子!只要圣旨一下,就能定論。那姓聞的好日子到頭了!”
“多年來被那批人欺在頭上作威作福,此次機會我們必得好好把握,要么便……”
“老夫早就看那聞姓小兒不順眼,原來真是個亂臣賊子!明日老夫就去請示圣上,速速將罪人斬首,以正視聽。”
……
金殿前的吵鬧聲遙遙傳到御書房門外,劉小公公懷里抱著焦躁不安的雪球兒,來來回回踱步,望望廣場的方向,又看看侍立在一旁,老神在在的羅太監。
“哎這,師父……”
劉小公公左右張望片刻,見沒有幾個宮人在附近,于是忍不住苦著臉道:
“這、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那邊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大人在等候?我們真的不用通報給圣上嗎?”
羅太監瞥了他一眼,才開口:“你看看,御書房的燭火熄了沒有?”
劉小公公不明所以,踮起腳往書房方向看了看,撓頭道:“好像比先前熄了幾盞了,師父,你是叫我進去添添燭火嗎?”
“……”羅太監說:“你就站在此處等著,等燭火全滅了,再前去叩門,問圣上和太傅有什么吩咐。”
“還有,”羅太監想了想,又指使:“你先讓宮人去燒些熱水,也入夜了,圣上總是要沐浴的。”
劉小公公不疑有他,巴巴地跑去交代了熱水事宜,又再巴巴地跑回來,抬眼瞧了瞧御書房,發現里頭的光亮又暗了一些。
起初焦躁至極的雪球兒被劉小公公抱著顛了許多下,終于漸漸安靜下來,只是尾巴依舊甩來甩去,賭氣似的。
劉小公公一邊安撫貓兒,一邊猶豫半天,還是靠近了羅太監,小聲道:
“師父,我……我聽見宮人說了一些話,是關于太傅大人的……”
“您說,”他遲疑著問:“這事是真的,還是假的啊?太傅大人怎么可能是那個……”
羅太監飛來一記眼刀,嘴無遮攔的劉小公公立即把話咽了回去,但一雙眼睛仍如小狗一般盯著他,誓要等個答案似的。
天地良心,劉小公公心想,他是真的關心圣上和聞太傅啊!
羅太監站在原地,沉默了一會兒,才緩慢開口:
“此事既傳遍了,真假已無所謂。你我如何想,宮人如何議論,朝中如何應對,都不是最重要的。”
“關鍵的,只有圣上如何想,如何做。”他看向不遠處的御書房,很低地嘆了一口氣。
劉小太監看著自己師父臉上細細的皺紋,覺得這番話簡直是……太難懂了!
他小聲嘀咕:“我的想法固然不重要,但我也想圣上和太傅大人平平安安的。”
天真遲鈍如劉小公公,也察覺到了宮中異樣的氣氛。
他抱緊了懷里的雪球兒,有幾分憂愁地想,要是人人都能像雪球兒一樣好養就好了。
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玩耍,玩得不高興了就撓人,哪有這么多難事要計較呢?
*
此時御書房內。
書案上已經凌亂不堪,折子被推落在地,筆架打翻,就連貴重的玉璽也滾進了地毯里,其余各類小物件,更是摔的摔,移位的移位,整張桌案如同被狂風掃蕩過一般,慘不忍睹。
而謝桐躺在上面,死死攀著聞端的肩,沒能忍住,發出了一聲顫抖的悶哼。
聞端額前的碎發已經被汗水浸濕,那雙墨色的眸子更顯暗沉,如同能將人吸進去的深淵。
他輕輕啄吻著謝桐的唇,低聲安撫著,動作卻與言語間的溫柔半點不搭。
謝桐壓抑著喉間破碎的喘息,睜開眼,看向上方的人,被折騰得精疲力盡,一分一毫的怒意都沒有了。
只是斷斷續續地開口道:“你騙了朕……十余載……朕不會輕易原諒你。”
聞端伸手替他撥開遮擋眼睛的幾縷碎發,沙啞道:“臣已做好贖罪的準備了。”
謝桐感到眼眶里又有溫熱的淚意涌出,不由得別開了臉,咬牙說:“你今日擅作主張一事,朕還沒和你算賬。”
聞端撐起身在他上方,注視著身下的人,道:“圣上想怎么算賬都可以。”
謝桐平復著急促的呼吸,過了一會兒,才重新轉過頭,看向聞端:“你有沒有想過……明日之后,你該如何自處?”
聞端沒有立即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退開些許,將人從案上攔腰抱下來,又細心整理好謝桐散亂的衣袍,才緩緩開口:
“臣是罪人之后,入朝為官已是欺君罔上,再兼有謀害先皇的嫌疑,死罪難免。”
“若是圣上愿意允臣一條生路,臣此生想以微末身份陪在圣上身邊,直至……終老。”
聽到這里,謝桐竟笑了一聲:“微末身份?”
“聞太傅,”
他抬起手,摸了摸聞端的臉,觸碰到有些涼的細汗,心不在焉般問:“你以后,是心甘情愿要當朕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男寵了?”
謝桐撩起長睫,凝視著他,輕輕道:“以后朝廷中沒有你,宮人眼里也輕視于你,朕若是覺得膩了,還能娶后納妃,是么?”
聞端的墨眸很平靜,似乎沒有一絲波瀾起伏,只是與謝桐對視了片刻,嗓音不徐不疾:“如果圣上能的話,臣不會阻攔。”
他按住謝桐的腰,一邊慢慢將腰帶妥善系好,謝桐被他按得身上發酸,忍不住想起方才在案上,聞端伸手一寸一寸撫摸過他腰后的情景……
謝桐耳尖一紅,立時明白了聞端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不禁蹙眉瞪了他一眼。
聞端倒是坦然自若,仿佛話中根本沒有那些隱晦的暗示一般。
他替謝桐拭凈了身上的污跡,將帕子丟進銅盆里時,謝桐驀地出聲說:“朕并不想要你變成那樣。”
“朕想要你……”謝桐的長睫顫了顫,低低道:“光明正大地與朕站在一處。”
所以他才會這般生氣,氣的不是聞端因為身世一事,以罪臣之子入朝為官,來報仇雪恨。
不管曾發生過多少事,聞端至少從來沒有傷過他。
先帝的死雖然迷霧重重,但謝桐與這名義上的父皇并無太多感情,有某一瞬間甚至心想,這是先帝欠文夫人的一條命。
聞端就算取了他的性命,也不過是以血償債,兩清而已。
更妄論那被糟蹋得滿目瘡痍的大殷江山,那些入宮后接二連三消逝的薄命紅顏,以及曾斃于先帝廷杖之下的清官直臣。
那人是他的父皇,但也……僅僅是父皇而已。
非明君,非賢父,非良侶。
或許病逝,已然是十分好的結局。
謝桐默然不語,忽而聽見聞端開了口:“還有一條路,可以令臣將功折罪。”
謝桐心念一動,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么,下意識打斷:“不行!”
聞端看了他一會兒,語氣平靜:“圣上也明白,為今之計,只有此路可行。”
謝桐抬起眸,眼見著又要發火:“你早就算好了是不是?你……”
他的話還沒說完,書房內最后一支燭火躍動了幾下,倏然熄滅了,整個大殿陷入一片黑暗中。
驟然失去光線,謝桐什么也看不見,不自覺停下了話語,突然感到唇上一熱,竟是聞端又借著這個機會來吻他。
謝桐的唇今夜被親得敏感,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聲,偏偏此時門外還傳來劉小公公小心翼翼的叩門聲。
“圣上,太傅大人,書房內的燭火滅了,要奴才進來添燭嗎?”
劉小公公豎著耳朵留神聽回答,卻沒能聽得只言片語,就聽見里邊什么東西被撞了一下,摔在地上哐當哐當響。
“圣上?圣上?太傅大人,你們還好嗎!”劉小公公著急了,大聲叫道。
殿內靜了靜,響起聞端微啞而沉的嗓音:“不用,去備熱水。”
劉小公公愣了一下,摸摸腦袋,小聲道:“那不點燈就洗浴,摔了可怎么辦呀……”
殿里,聞端安撫好了剛要發作的謝桐,語氣冷靜從容:“臣不會讓自己有事的,圣上相信臣,好不好?”
謝桐閉了閉眼,偏開臉,好一會兒才回答:“你若是一去不回……朕就算上了黃泉路,都不會原諒你。”
聞端被他這氣話逗得唇角上揚,又親了親謝桐額心,許諾道:“臣必定回來。”
*
第二日天亮,朝中風云驟變。
先是刑部在重壓之下不得已將聞府管事的供詞呈上,新帝閱后龍顏大怒,下旨徹查,并將太傅聞端暫收押于刑部大牢,命丞相簡如是接手協理朝政大事。
宮中收錄的陳年案宗被一一搬出翻尋,與二十余年前的許修撰、文妃二人有關的記錄,當年伺候過的宮人、家奴,押送許修撰流放至北境的督兵等人,只要是還能喘氣的,通通被找出來審問。
期間刑部、兵部態度猶疑,有意想要拖延時間,簡如是則直接在金殿前斬殺了幾個首鼠兩端的臣子,眾人皆驚。
簡如是任丞相以來,從來待人都是溫和有禮,連重話都不曾說過幾句,誰見過他這般雷霆手段的時候?
再加上聞端消息全無,府邸中一夜之間空了大半,原本為聞黨一派的臣子夙夜難寐,不安至極,逐漸開始有人動搖,連夜向謝桐、簡如是呈上書信,以示忠心。
朝中震蕩不休,數方勢力暗中相搏,夜半時常有血案發生,位于漩渦中心的皇宮卻平靜非常。
每日上朝時,底下的臣子看著高坐于龍椅上面色冷淡的謝桐,再看看最前方那把空著的太師椅,心生驚懼。
曾幾何時,他們眼中年輕不知世事的天子,已經成長為了處事沉穩的帝王,那張端麗臉龐上再也難以讓人窺見潛藏的情緒,儼然是日漸心思深沉,難以捉摸。
十余天后,聞端一案的證人證言證物全部收齊,罪臣之后的身份已成了板上釘釘。
這之后,便開始倒查先帝當年的死因,以探清聞端所犯下的,究竟只是“欺君之罪”,還是“弒君大罪”。
然而將當年侍奉先帝的御醫、每日留存的藥方、病情的發端與惡化等仔細探查之后,卻無異常蹤跡可尋。
得出的結論僅僅是先帝當年服用助興的丹藥過多,才致使身體衰敗,纏綿病榻數年后駕崩。
又過了一日,謝桐下旨,褫剝聞端的太傅一職。
然而尚未等定下刑罰,聞端便自請上書,請赴北境御敵,將功抵罪。
在這個節骨眼上,聞端會自請趕赴邊境,是朝中所有臣子都沒有料到的。
先不論如今天氣一日日轉涼,邊境線上與匈奴軍的摩擦日益頻繁劇烈,每日都有戰報傳來,死傷眾多,是個極其危險的地方。
再者,聞端現下算是戴罪之身,官職已被剝奪,不說是罪臣,也算是白衣一個,到了北境之后,如何能夠取得指揮權還能服眾?難不成真當個普通士兵去送死么?
最后,仍有一小撥人堅持聞端狼子野心,萬萬不可讓其離開視線內,萬一要像安昌王一樣,率軍造反就麻煩了。
朝中吵鬧了一兩日,沒等吵出個結果來,北境來的一封急報便將眾臣子的話語都堵住了。
傳報,匈奴王庭命左賢王率大軍于五日前夜中突襲大殷邊境重鎮延寧,大殷將軍林戎領兵抵御,雖勉強守住了城,卻在戰中被左賢王一箭射中右胸口,昏迷半日,落下重傷。
匈奴左賢王之名,朝廷中素有耳聞,據說左賢王身高九尺,驍勇善戰,且身懷巨力,刀箭都無法傷他半分。
有了能戰的左賢王,匈奴人這些年才越發囂張,對大殷肥沃的土地虎視眈眈。
北境情勢危急,謝桐下旨給聞端封了個校尉的職銜,命兵部挑選千名身手過人的精兵,與聞端一同出發前往邊境,時間就定在兩日后。
還有臣子上折稟奏,揚言此舉不妥,謝桐想了想,順手將人也送去了兵部,編入赴北境軍中的一員。
旨意傳來,那下筆激憤不已的文官,直接在宮門口暈了過去。
朝中其余人再不敢多言。
*
寅時一刻,御書房里還燃著燭火。
羅太監端著茶水進去,看見謝桐還在燭下寫信,不由得暗嘆一聲,上前將兩杯清茶放下,又勸:
“圣上,您都兩日沒怎么休息了,今夜好歹睡一兩個時辰吧。”
謝桐搖搖頭,連眼也不抬,羅太監只得再嘆口氣,行禮退下了。
殿門關緊后一會兒,謝桐擱下筆,緊擰的眉心稍微松開些許,伸手去旁邊取茶杯。
就在這時,他聽見側后方有沉緩的腳步聲,微微轉過臉。
此時本應被“關押”在刑部大牢的聞端從內室中走出來,斂眸看了看謝桐的臉色,開口說:“圣上確實該休息了。”
謝桐的眼下有著淡淡的烏青,在白皙的面容上尤其明顯,長長的羽睫懶洋洋地垂著,神色雖倦怠不已,卻不答應休息:
“白日里呈上來的折子,朕還沒批完。”
“沒什么急事的話,壓個幾天也可以。”
聞端伸出手,不由分說地從謝桐手里將那盞茶拿出來,道:“明日還有早朝,圣上先休憩一會兒吧。”
謝桐抿了抿唇,別開臉不看他,淡淡道:“你再過兩日都不在朕身邊了,這時又來干涉朕作甚?”
聞端的掌心落下,覆在謝桐的手背上。天氣漸涼了,夜中更易冷,謝桐寫了這么久的信,纖長的手指都泛著涼意。
聞端攥著他的手,溫和地問:“圣上還在生氣么?”
謝桐任由他動作,語氣依舊涼涼的:“朕早便說過,不會這樣輕易原諒你,何必明知故問。”
自從聞端請赴北境后,謝桐就一直是這副冷冷淡淡的模樣,雖無過多明顯的情緒表露,話卻一天比一天少,夜里也是背對著聞端入眠,擺明了是心中不高興。
聞端頓了頓,低低安撫道:
“今年似比往年早些入秋,天氣涼得快,北境的戰事拖不了太久,等大雪入冬后匈奴軍就會退回腹地,臣很快就回來的,或許還能趕上與圣上過個年。”
謝桐不滿:“朕何時說要與你一同過年。”
聞端忍不住失笑,道:“是臣想與圣上一起過年。”
謝桐靜了靜,輕哼一聲,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又開口:
“朕寫了信給林戎,叮囑他以禮待你。林將軍不是個計較小節的人,有他在,北境守軍不會怠慢于你。”
聞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似對自己的事并不如何擔憂,道:“圣上大可放心,臣不會有事。”
謝桐想起什么,下意識問:“你府中那些守衛……”
聞端墨眸中的神色很溫柔,微頷了頷首,說:“臣并非一人孤身前去北境。”
謝桐捏了捏眉心,心中緊繃的弦稍松了一松,又有幾分新的擔心:“要是被朝中那些人發現了……”
“他們發現不了。”聞端的嗓音平穩,含著風輕云淡的從容:“圣上難道對臣這點信心都沒有么?”
謝桐放下手,想了想,倒坦然了許多。
也是,憑聞端的手段和能力,若非他自己愿意,哪會給朝中那些官員口誅筆伐的機會?
單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將聞府中的重要人馬一夜轉移、不被任何人發覺到的本事,就不是平常人能做到的。
但就算如此,謝桐也對聞端要去北境一事始終耿耿于懷。
午夜夢回之時,總是浮現出數個月之前,接到身處西南的聞端染上疫病消息的場景。
謝桐總是克制不住地想,萬一哪天一覺醒來,接到北境傳來的不好的消息。
那他一個人在京城,應該怎么辦呢?
謝桐心想,他不愿意再經歷一次那樣驚痛交加的時候了。
他思忖了一會兒,又因多日沒能休息好,太陽穴隱隱作痛。謝桐正低頭要去揉,卻被聞端抓住了手腕。
“去內室的榻上躺一躺,”聞端見謝桐又要拒絕,于是道:“臣給圣上念折子,可否?”
謝桐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走到內室的軟榻上躺下,謝桐正要說什么,忽而聽聞端搬了張椅子在他側邊坐下,然后抬起手,指腹輕輕按在了謝桐的兩側太陽穴上。
“……不是要讀折子嗎?”謝桐迷迷糊糊地問。
聞端道:“臣剛剛瞧了一遍奏折,已將內容記得八九不離十了。”
謝桐:“……”
聞端按揉的力道適中,謝桐被他伺候得很舒服,連帶著耳中聽聞端念折子的聲音也輕飄飄的,隔著一層紗似的,字字句句掠過腦中,卻留不下什么痕跡。
意識朦朧間,謝桐的注意力慢慢偏移到了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上去。
比如察覺到聞端的指腹帶有薄薄的繭,比如突然嗅見極其熟悉的林中松柏的味道,沉而緩的,縈繞在謝桐身邊,令得他不自覺地心安,甚至于昏昏欲睡。
謝桐半睡半醒地躺了一會兒,隱約察覺到聞端不知何時停了話語,收回手,起身取了薄被給他蓋上。
“你自己說的……”謝桐語氣含混,突然開口道:“要回來與朕一同過年。”
聞端替他理了理壓在枕上的碎發,又滅了榻邊的燭火,低聲應:“臣記著。”
謝桐又嘀咕:“萬一你做不到……”
聞端安靜了半晌,忽而說:“臣的生辰,是在臘月二十八。”
謝桐睜開眼,看了看他,眸光中含著困惑:“這么多年你從未提過。”
聞府中從未舉辦過聞端的生辰宴,慣例如此,倒也沒有多少仆人感到奇怪。
年紀稍小些時,謝桐也曾問過,聞端當時對他道,臣的生辰沒什么重要的,殿下的生辰,才需要好好慶祝。
沒想到今日,聞端會突然告訴他。
聞端在軟榻上合衣躺下,見謝桐神色不解,不由得勾起唇角,道:
“臣告訴圣上,是想說,臣不僅想回來與圣上一起過年,也想和圣上,過這十余年來的第一個生辰日。”
“臣既向圣上許了諾,”他說:“就決不會食言。”
第60章 舊事
兩日后的早上, 聞端率兵離京。
午膳后,謝桐坐在廊下,展開了關蒙遞來的一封密報, 里面是關于聞端科舉入朝之前,那一段經歷的全部記載。
打開這封信之前,謝桐也曾想過,聞端如今的勢力遍布各地,探查出來的東西或許并不有用,但直至看見那些字句,他才發現,聞端的話是真的。
那塵封于心底的舊事, 聞端盡數拿了出來,不再有任何隱瞞。
謝桐倚靠在廊柱下, 垂著眸, 一點一點地將這密報看完。
文夫人被強留于宮的那一年,聞端不到五歲, 已是鄰里間小有名氣的神童。
父親許自仁出身平凡, 苦讀詩書數載,才得了功名,入朝當了個不起眼的文官。
文夫人則是商戶之女, 家中歷代經營文房四寶的生意, 文夫人更是性情溫雅, 寫得一手好字。
那年宮宴后不久, 巨變突然,文夫人成了深宮中的文妃, 許修撰在御書房外長跪求見無果,甚至還惹怒了天子, 被杖責二十后幽閉于府中。
傷好后,許修撰幾次入宮,想要求帝王開恩,皆被斥責趕出。
僅僅一月之后,許自仁負責修撰的史書被人告發,說其中有對帝王不敬之語,天子龍顏大怒,下旨除去許自仁官職,與親族一同流放北境,此生不得離開。
許自仁帶著兒子,與一個府中忠心耿耿的家仆,一路被押送至最北邊的小城。
在冬日的北境之地,萬分艱難尋到落腳處后,許自仁與家仆外出尋短工養家糊口,五歲的聞端則在破屋中準備膳食,打理三人的日常起居。
熬過了第一個冬季,便有京城的軍隊送糧草過來,許自仁花光了身上的銀兩,幾番打聽,卻得來文夫人于兩月前自縊于宮中的噩耗。
許自仁悲痛不已,生生哭壞了眼睛,從此雙目模糊,無法再替人看信寫信,連這點微薄收入也沒有了,只能做些摧折身體的苦力活。
沒有錢,聞端自然也無法繼續上學堂,但他自小聰穎過人,借著給學堂夫子送飯的功夫,時常在門外停歇,留心學習。
夜里又到當地的一間書館內幫忙整理文籍,不求報酬,只要老板愿意每日給他留一個時辰的時間看書。
書館老板見他年紀小又好學,也不忍拒絕,閑暇時,偶爾還出言提點幾句。
聞端在這小城中一直長到十歲的時候,許自仁因目視不清,在一日替人上山搬柴時,不慎跌落山崖,因此殞命。
將家中所有積蓄拿出來安葬了父親后不久,聞端帶著家仆,從這小城中消失了。
而后便是南下的經歷。
聞端沒有立即回到京城,他還小時,也曾跟隨父親在京中露過面,此時離許自仁被流放僅有五六年,為避免碰見認識他的人,聞端帶著家仆,在京城東南邊百里外的一小城中住了下來。
“聞”這個姓氏,也是自此之后才改的。
這一住便又是五年,期間聞端潛心讀書,大多數時候只做一些不需要親自出面的營生。
他字寫得大氣漂亮,偶爾幫人寫兩幅門聯,時日久了,竟攢了名氣,逢年過節,總有不少人上門來出錢買墨寶。
府中的仆從也漸漸多了起來,有一些簽了契約,白日里卻又不見蹤影。
謝桐看到這里的時候,心道,原來聞端那么早就開始布籌謀劃了。
誰能料到,日后聞氏一派龐大復雜的勢力網,竟是從一個十幾歲的少年手中一步一步開始建造的。
隱忍二十余年,從一個不到五歲的孩童,到權傾朝野的聞太傅,密報上言語平淡,謝桐卻能從那些看似平常的字眼中窺見,聞端一路走來的驚濤駭浪,荊棘遍地。
正午的陽光強烈,謝桐抬起手稍擋了擋刺眼的光線,復又低下頭,將密報從頭到尾讀了第二遍,才緩慢地折起來收入袖中。
謝桐在長廊上又坐了半個多時辰,聽見羅太監前來奉茶的動靜,掀起眼皮看了看他,突然問:“隊伍到哪了?”
羅太監笑了一笑:“圣上,聞太傅離宮才不到兩個時辰呢,估摸著這會兒剛出京郊,渡過六水河了吧。”
私下伺候時,羅太監仍稱聞端為太傅,謝桐也并未糾過他這個叫法。
心思細敏如羅太監,從這番不言自明的默認中,猜到了不少東西。
“六水河……”謝桐心不在焉道:“那就是走了三十多里路了。”
他從長廊下站起身,抬步往回走。
羅太監跟在他身旁,問:“圣上想去何處?奴才命人提前備好茶水。”
“御書房。”謝桐隨口道:“朕給太傅寫封信。”
羅太監腳步一停,臉上欲言又止,末了,微微搖頭,長嘆一口氣。
這人前腳才剛走,圣上就迫不及待地要寫信了?
那后面的幾個月,可怎么熬喲。
*
進了御書房,還沒坐下來,門外便傳簡如是求見。
謝桐要去取紙墨的動作頓了頓,收回手,淡淡道:“宣。”
簡如是入了殿門,行禮后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開口:“臣是來問圣上,關于安昌王身后事的處置事宜。”
聞言,謝桐垂下了睫,一時沒有出聲。
安昌王早于上個月二十就已處刑,那時宮中宮外都正因聞端身世一事鬧得不可開交,行刑當日,謝桐沒有親自到場,只是命人好好收斂了安昌王的尸身。
據傳,行刑那一日,安昌王于刑場當中破口大罵,詛咒謝桐斷子絕孫,又罵聞端背信棄義,也定有一日斷子絕孫。
被押至斷頭臺前時,依舊仰天大笑,狀若瘋癲。
消息傳來,一旁伺候的宮人都惴惴不安,唯恐謝桐發作。
然而謝桐卻似毫不在意,下令仍是依親王禮制下葬了安昌王,只是不入皇陵,與當年造反逼宮被殺的二皇子一同葬在皇陵西面的一處墓地里。
如今距離安昌王封棺入墳也有幾天了,今日聞端等人啟程后,謝桐有了空閑,簡如是才將其余事情拿出來問他。
“安昌王在京中還有一處府邸,是當年先帝賜下的,如今是否按規矩收回?”簡如是問。
謝桐沉默了一會兒,道:“留著吧,反正也不大。”
那處宅子謝桐記得,他還是個孩童時,安昌王曾帶他出過宮,晚上就歇在那處府邸里。
他能從宮中離開的機會不多,因此那些為數不多的記憶,就顯得格外清晰珍貴。
而今人死燭滅,若再將京中的這處王府收回,那安昌王曾留下過的痕跡,就幾乎消失殆盡了。
簡如是又問:“安昌王的家眷如何處置?”
謝桐揉了揉眉心,正要答按慣例處理,忽然想起什么,停頓了許久。
“……送去南邊吧。”他低聲說:“除去所有身份,當平民放了吧。”
簡如是神色間流露出幾分意外:“圣上,如若不斬草除根,今后恐生事端。”
“皇兄子嗣薄弱,府中總共也沒幾個人。”
謝桐看著案上放著的一物,淡淡道:
“那些家仆婢女,該審的也審了,有過參與的已經處置,剩下都是些與叛亂沒有干系的,放了也無妨。”
簡如是點點頭,沒有再多言。
兩人又就一些瑣碎事宜討論片刻,話題結束后,簡如是正要告退,忽而聽見謝桐開口道:“等等,朕還有事想問你。”
簡如是坐了回去,看了看謝桐的神情,問:“與聞太傅有關?”
謝桐正將案上的貓兒印章拿來,在掌心里揉來捏去,嗯了一聲,抬起眸道:“那天之前,他是怎么與你說的?”
簡如是聰慧過人,不用明說,就知道了謝桐要問的是什么。
“太傅到刑部見安昌王之前,先與臣見了一面。”
“聞太傅對臣道,幾日后,他有一件事需要臣的幫助。”
謝桐斂著眉,指尖沿著被雕琢成睡貓的印章紋路細細描摹,一邊嗯了一聲,問:“然后?”
“臣原想出言拒絕,”
簡如是低下頭,很輕地笑了一下,語氣坦然:“圣上也知道,臣與聞太傅,素來不是一路人,甚至稱得上敵對關系,臣自然不愿答應。”
“但聞太傅又說……”
簡如是撫著茶盞的動作很柔和,嘆息道:“此事與圣上有關,完成后,便可解決圣上的一樁心事,對臣自己,也有好處。”
謝桐挑了下眉:“然后他就將事情原委告訴你了?”
簡如是搖搖頭,說:“太傅只道,幾日后,關押在刑部大牢里的安昌王會提些看似非常奇怪的要求,叫臣如果聽見了,盡管答應便是。”
三日后,簡如是在刑部大牢門口站定時,方才明白聞端此番安排。
“臣也未曾想過,”簡如是輕輕道:“聞太傅竟能做到這個地步,臣……自愧不如。”
謝桐安靜了片刻,開口:“朕知道了,你回去吧。”
簡如是離開后,謝桐垂眼盯著手里躺著的那枚貓兒印章良久,才收攏掌心,將冰涼涼的玉印攏在指間。
他忽而想起,半個多月前,宮中“出事”的前一天夜里,聞端深夜出殿去了刑部,許久才回來。
也正是那一晚,聞端以利相許,與安昌王達成了短暫的合作。
或許聞端曾想借安昌王之口,將他的身世全盤托出,怎料謝桐并不相信,甚至不欲在獄中多停留一時半會兒,而是直接出了大牢,去了行宮。
以至于羅太監原本在御書房伺候,后面才被聞端支使開來尋謝桐,繼而匆匆趕到行宮。
聞端諸般算計,針對的竟是他自己。
謝桐思及此,心中既酸澀又惱怒,忿忿間提筆沾墨,一氣呵成寫完了信,又惡狠狠地在右下角涂了一個圓圓的大墨點,豎批幾個大字。
“來人。”謝桐涂完后就把筆擱下,出聲喚人。
羅太監送簡如是到宮門口,御書房外邊候著的是劉小公公,聽見聲音,忙進門道:“圣上,有何事?”
謝桐隨手將那涂了墨點的紙張折了兩折,想了想,問:“前些日子宮中豢養的信鴿,能用了嗎?”
自嘗試過西南治疫時的消息不通后,謝桐就叫了幾個擅養鳥的宮人,養了一批膘肥體壯的白鴿,專門訓練來替人送信。
謝桐記得,上次曾聽宮人來報過,如今信鴿已可將信送至百里外,訓練成果良好。
“抓一只來,”他對劉小公公道:“朕要給太傅送信。”
劉小公公應了,飛快地跑出去,半柱香功夫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里還提著個精巧的鴿子籠。
一只灰眼睛的白鴿在里邊,歪著腦袋與謝桐對視。
“這小鳥可靠么?”謝桐懷疑地看了幾眼,蹙眉:“它如何就能將信準確無誤送到太傅手中?”
“奴才也不知道,”劉小公公坦率地說:“不過奴才和他們說了,要最熟悉聞……聞校尉的那一只,他們就給了奴才這個。”
謝桐原本仍是不信,但想了想,那信上又沒什么秘密的話,專程叫人送一趟也未免勞神費力,不如叫這小家伙試一試。
“你來。”謝桐朝劉小公公招手,道:“幫朕抓著它,朕把信綁上去。”
兩人對著白鴿一番折騰,總算把信綁在了鴿腿上,謝桐推開御書房的窗,劉小公公捧著鴿子走過來,一邊還對著它念叨:
“你可要爭氣,必須把圣上這封密信送到太傅手上,若有差池,今夜就將你燉了白鴿湯。”
謝桐:“……”
劉小公公跑到窗前,雙手托著白鴿一伸,那鴿子慢悠悠地撲騰兩下翅膀,從他掌心里站起來——拉了泡鳥屎。
“哎!”劉小公公大驚失色,叫道:“圣上!這——”
謝桐捏了捏眉心,無奈:“沒事,出去洗洗手吧。”
“不是!”劉小公公僵硬地伸著手臂,驚聲說:“圣上!奴才剛收了下手……您給太傅的密信上沾了鳥屎!要、要是弄臟了字跡,貽誤軍情可怎么辦!”
謝桐已經回了案邊,聞言哼笑了一聲,道:“好啊,就讓他親自拆信,逐字逐句仔細讀一讀才妙。”
他這些天心里頭的悶氣,在聽見劉小公公的話后,可總算消了不少。
*
傍晚時分,聞端騎著馬,忽然聽見上空有鳥鳴的聲音傳來。
“官爺。”
聞府的老管事還暫時被關押在刑部牢中,此行沒有跟隨他一起,僅有幾個熟悉的侍衛在側,瞧見他的視線,于是也抬眼望去。
“這鴿子在隊伍上面飛了幾圈了。”侍衛問:“可要屬下處理?”
聞端看了幾眼,抬手止住他的動作,往上伸出掌心,那白鴿竟還真瞧見了,收攏翅膀,跳落在聞端的手里。
這只灰眼睛的白鴿咕咕叫了兩聲,歪著小腦袋看了看人。
聞端輕勒韁繩,緩下騎馬的速度,這才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點了點鴿子的腦袋,正要去解那細腿上系著的信,突然頓了頓。
一瞬后,他神色如常地尋出塊干凈的帕子,將那信上沾著的黑點擦了,才解開細繩。
信紙僅有薄薄一張,聞端騎在馬上,本想先收好,等到扎營停歇時再看。
他們這支隊伍行程急迫,需得連夜趕路,到停下來的時候,應是明日傍晚后了。
想到這里,聞端收信的動作慢了下來,沉默半晌,還是匆匆展開信,一目三行地掃了一遍。
謝桐的字跡較平常更為飄逸,筆走龍蛇,可見寫信的時候情緒激蕩。
信上的言語不多,僅有寥寥幾句:
“今日暗衛送來密報,上書老師所歷諸事。但朕只當未曾讀過,老師若想告訴朕,待到回宮那一日,親自來與朕燈下閑談。”
“又偶聽得老師密謀坑騙朕的數樣舉措,朕心甚怒,特賜你一黑心圓點,來日懸掛于門庭上,叫來往路人都喚,此乃黑心太傅府也!”
信紙的右下角,還有個涂得漆黑的大墨點,還有豎批的幾個字:“臉厚心黑。”
聞端:“……”